《寒门贵子》 第一章 少年的油纸伞 阴雨绵绵,淅淅沥沥的没有停歇的样子,还不到酉时,街道上已经没了行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撑着一把油纸伞,踏着青石板路,慢慢的从另一头走了过来。 两侧红砖绿瓦,远处飞檐画栋,河岸边的垂柳轻拂,几只来不及归巢的燕子从枝桠间低旋飞过,如同一首写意的诗句,伴着点点坠落尘泥的雨滴,将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清晰的展现在徐佑的面前。 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公廨…… 来到这里二十七日,他还是第一次出门,虽然早就知道不知为何转换了时空,穿越到了这个朝代和如今的这具身体上,但真正走上街头,呼吸着前世里不曾有过的清新空气,还是从心底深处感觉到一丝无奈和茫然。 “郎君,微之小郎君……” 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焦急的呼声,少年人置若罔闻,缓步走到河岸,轻轻的捉住一根摇摆的柳枝。 入手冰凉,寒意彻骨,已然是深秋了哦! 他的胸腹间又是一痛,低着头剧烈的咳嗽起来! “郎君,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一只纤细白嫩的小手从后面伸过来,搀扶住了少年的手臂,从轻微的颤抖中,似乎能感受到对方发自内心的担忧。少年扭过头,眼神迷惑了片刻,才认清了来人,温和的笑了笑,道:“秋分,没关系,我身子已经大好了,这点雨还受得住!” 他终于想起,自己现在名叫徐佑,字微之,是江东豪族义兴徐氏的子弟,眼前的女子叫秋分,是他的贴身侍女,据说是秋分时节出生,所以起了这个名字。 秋分年不过十三,柔顺的青丝二分开来,于头后梳成奴婢专有的环髻,一身翠绿色的对襟衫裙,加以绛色的束腰,足穿玉华风头丝履,眉眼清丽动人。 “温大夫走之前千般交代婢子,说郎君腹间的刀伤初愈,一定不能再染了风寒,你要是……要是……呜呜呜!” 秋分说着便掉下泪来,晶莹的泪滴顺着洁白光滑的脸颊流下,让徐佑不由心生怜悯,屈指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好啦,我不是好好的吗?这就随你回去!” “嗯!”秋分用力的点了点头,接过徐佑手中的雨伞,将大半伞面都遮挡在他的那边,道:“小郎君,当心脚下……” 主仆二人相携而行,秋风萧瑟,伴着落雨,如同一幅迷人的水墨卷,给这本就古色古香的街道又增添了几分意境。 回到家中,秋分去打热水来给徐佑洗了手脸,又忙着去做晚饭。徐佑走到窗前,双手一推,望着这座寒酸的农家小院中萧败的景致,沉默不语。 他前世本是一名孤儿,靠着好心人的资助和个人的努力上完了大学,后来进了一家上市公司做到了高层以后又跳槽去了全球最著名的一家私募基金,以金融为媒介搅动世界经济风云,凭借灵敏的嗅觉和过人的胆识很快闯出了好大的名气,被业内誉为狐帅——意思是指既有狐狸的狡诈诡谲,也有领袖的魅力和决断,却不料一场车祸让他的灵魂来到这个世界,和频临死亡的徐佑融合在了一起。 幸好,他不仅继承了徐佑的身体,也继承了徐佑所有的意识,所以卧床不起这二十七日,他看似浑浑噩噩,一言不发,其实在脑海里逐渐消化有关这个世界的知识! 这里是古代无疑,但又不是他前世里的那个古代,历史在曹魏正始十年,也就是公元249年发生了奇妙的转折。这一年正月初六,曹芳与曹爽三兄弟前往高平陵拜祭魏明帝曹叡,准备多时的司马懿在洛阳发动政变,却没想到正中曹爽算计,调集禁军灭了司马氏三族。魏祚得以延续,之后又传十一帝,共计二百多年,也算长寿。 但历史又带着无法回避的惯性,将轨迹拉回它本来该行走的路线上。至魏朝末年,由于吏治腐败,上下奢靡,加上门阀政治导致皇权旁落,及罢州郡兵,大封宗室等原因,各地动乱频繁,国力日衰,终于引得“西北诸郡,皆为戎居”的胡人饮马东顾,先后有匈奴、鲜卑等五族入侵中原,竟时隔百年后,又重演五胡乱华的惨剧。 期间以匈奴势力最大,攻入洛阳俘获魏悯帝,魏亡。随即大量汉人从黄河流域迁入长久流域,主要有庾、柳、袁、萧、詹、邱、何、胡等八姓,史称衣冠南渡。另有郡望士族如琅琊王氏等意图扶持曹魏宗室东海王曹颍到江东重建魏室,但行至彭城被匈奴轻骑截住,曹颍及王氏一族被屠杀殆尽,然后匈奴军分三路南侵江东荆楚等地。 其时人心惶惶,江南各地豪族世家结成坞堡,坚壁自守,但因各自为战,根本无力抵抗匈奴人。神州陆沉,华夏灭亡的危难之时,雍州刺史麾下左中军参军安师愈在刺史战死之后,收拾残兵,后撤至荆楚之地,利用广袤的战略空间,串联豪族和各坞堡及流民兵,先后十三战,无一败绩,将匈奴军阻挡在长江以北。 而后设南都霸府,组建南都军,以水、步、车协同作战,连克连捷,收服失地,将战线推到黄淮之间,但因粮草不济,再无力北进。而匈奴也因南侵大伤元气,被鲜卑、羯等胡族趁虚而入,几方在中原地区展开混战达三十年之久,先后成立了秦、燕、凉等七国,最终鲜卑族拓跋氏获得最后胜利,除了姚氏困局一隅的西凉,已经从实际上一统北方,。 一来,拓跋这个姓氏源自黄帝后裔,而黄帝发源地在战国时的魏国,故而建国号为“魏”,立都平城。另一方面,以魏为国号,也是为了表明跟曹魏一脉相承,比起南方更为正统,以收揽天下士人之心。 同时,南方既定,安师愈找来一个曹魏旁支远亲立为傀儡皇帝,自己把持朝政,经过二十余年的养望,于北方魏国建立的后一年,在建康受禅称帝,建立了楚国,改建康为金陵,立为国都。 自此南楚、北魏隔河对峙,两分天下! 徐佑穿越来的此时,已经是楚国第二任皇帝安子道在位,作为这个时期最危险职业之一的皇帝,安子道已经六十七岁,在位四十四年,称得上近百年来第一长寿。 前世里的徐佑虽然从事的金融业,但酷爱读史,尤其对魏晋南北朝十分的着迷,为名士风流抚掌,也为生灵涂炭赤目,闲暇之余,也曾幻想如果自己回到那时,又是怎样的一副景象,会不会做出什么惊天大地的伟业来。 只是,真到了这一天,却发现历史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更让他无语的是,他附身的这个人,包括所能依靠的徐氏家族,刚刚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 徐佑望着窗外风卷残叶,脸上浮现一丝苦笑,低语喃喃的道:“好好的世族大家日子不过,非要争什么权,赌什么气,现在可好,一拍两散……” “郎君,用餐了。” 秋分清脆的嗓音将徐佑从沉思中唤醒,他关上了窗,走到外间,看到食案上摆着四碟小菜,有蒪羹、干鱼、缹茄、蜜姜,外加一碗麦饭。以徐氏现在的处境,能张罗起这样的饭菜,恐怕是秋分在外面不知费了多少心才筹措来的,徐佑屈膝跪坐蒲团上,望着秋分轻笑道:“坐吧,一起吃。” 秋分急忙摇头,道:“不,这不合规矩……” 徐佑拉着她坐了下来,道:“时至今日,还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我受伤这段时日,家中奴仆逃逸殆尽,只有你留下来照顾我,一起吃顿饭有什么打紧。” 秋分急促不安,手脚都有些不知该怎么摆放。徐佑看了看秋分消瘦的脸蛋,将自己面前的麦饭推到她的跟前,递了筷子过去,眼中浮上一丝柔意,道:“我不是太饿,这碗饭你吃吧。” “我也不饿……” 话音未落,听到腹中发出咕噜的声音,秋分大羞,从脸颊到耳根都红若晚霞,低垂着头,再不敢望徐佑一眼。 徐佑伸手揉了揉秋分的脑袋,差点将她的环髻弄乱,笑道:“快吃吧,温大夫不是说了吗,我刚刚恢复,要少食。” 秋分身子微微一颤,头垂的更低,好一会不见徐佑说话,偷偷的抬眼瞧去,却见他夹了一块小鱼干,放到嘴里认真又细致的嚼着。 可这些东西,要是放到以前,他是连看都不看一眼的。 “郎君,都是婢子没用,” 秋分眼眶一红,心口疼了起来,道:“我找周婶王婶她们求了好久,也只求来这些食材,等明天,明天我就去想办法,一定做道你最爱吃的乳酿鱼……” 徐佑抬起头,目光澄净,唇角的笑容让人没来由的感觉到心神安宁,道:“已经很好了,有茄有姜,有鱼有蒪,别的人家想要吃这些怕也需费上几百钱,够奢侈了。” 南人尤爱食鱼,徐佑记得《齐民要术》里光鱼的做法就有数十种,鱿鳢鲋,鳟鲩鲢鳊,鲂鲔鲢鳜,鲿鲤鲻鳣,种类繁多,烹饪精细之处更令人乍舌。小竹提到的乳酿鱼,是徐佑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最爱的一道菜,做法后世已经失传,只知要以牛乳入味。 说起牛乳,牵扯到了胡人迁居的影响,汉人本没有饮食乳制品的习惯,但魏晋南北朝时期,胡人多举族内迁西北诸郡,加上五胡乱华,某些特色食物也渐渐的被汉人融化结合。徐佑前世里读《魏书》,就有“常饮牛乳,色如处子”的记载,可见非但乳品已经广为流传,并且发现了其中的美容功效。 但与这些做工讲究的鱼菜相比,干鱼则是选取寸许长的小鱼腌制而成,时人有“鲜鱼千尾,干鱼最贱”的说法,贫寒之家吃不起鲜鱼,常常会去鱼市捡来这些卖不出去的小鱼回家打牙祭。 像这样的东西,以徐氏之显赫家世,徐佑何止是不爱吃,根本是没吃过! 但今时不同往日,能填饱肚子就是福气,徐佑不想秋分为此自责,刻意转移话题,指着蒪羹笑道:“你可知这道菜很出名吗?” 秋分茫然摇头,徐佑道:“曹魏时有位名士张衡,从吴郡至洛阳为官,秋风起时,突然想起家乡的蒪羹鲈鱼脍,说‘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于是辞官而归,蒪羹鲈鱼随之名噪天下。” 蒪,即是莼菜,也叫马蹄菜,在魏晋南北朝时十分的流行,许多达官名士都甚爱之,作为配菜调羹,最是美味。但一般大户人家做蒪羹,往往要佐以熏肉丝、鸡丝、笋蕈丝、小肉圆等等,再讲究些,则要像张衡一样以蒪羹脍鲈鱼,哪里会是徐佑现在吃到的,仅仅是蒪菜熬制成汤,连调味也没几料。 他这样说,只是安秋分的心! 秋分呆呆的望着徐佑,看的他愣了下,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秋分慌忙扭过头去,过了一会,忍不住道:“郎君,你跟以前有些不同……” 徐佑心中苦笑,他既然继承了这位徐氏嫡系子弟的身体和记忆,当然知道他以前是个什么样子,人虽然不坏,但好任性为侠,脾气急躁而易怒,下面这些奴仆没少挨打挨骂。也就是秋分从小就跟他一起长大,情分深重,轻易没有黑过脸,但也何曾见过他如此温润款款,细语柔声? “经过了这样的事,差点连性命都丢了,也该有些不一样了。来,吃饭吧,食不言寝不语,这碗饭不吃完,不许说话!” 秋分端起碗,乖乖的吃了一口麦饭,大麦苦涩,吞咽起来有些刺喉,远远比不上平时吃的稻米香甜,可这个时候吃来,却不知为何感觉到满满的快乐、 或许吧,是因为小郎君从未有过的温柔的笑,和他说话时不急不缓的姿态…… 第二章 品色服之制 雨打芭蕉声声震,一夜无眠。 徐佑合衣卧躺,想起了前世今生许多事,在快天明时才沉沉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院子外面传来争吵声,徐佑朦胧中惊醒过来,上身反射般的坐起,眼眸中充满了惊恐之色,胸腹间的伤口被这一拉扯,仿佛撕裂似的疼痛,几乎顷刻之间,额头出了一层冷汗。 他这时才知道,二十多天前的那个血腥的夜晚,刀光火光中的狰狞,亲人部曲们的惨叫,被鲜血染红了整个徐氏坞堡的场景,已经深深的刻在他的心底深处,不曾因为换了灵魂而有所减弱。 “秋分,秋分?” 徐佑喊了两声,没有听到外间秋分的回应,疑惑中起身下床,散开的发髻也不梳理,往院门口走去。 “去去去,都滚的远一点!你,你,还有你,给我听好了,徐氏谋逆,本该族诛,赖主上仁慈,才放过余者不究。尔等勉强捡回一条小命,还敢偷偷的给徐佑这个逆贼送吃的?不想活了是不是?” 徐佑走出院门,看到门口围了许多人,都是周边的乡里乡亲,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背对他而立,头戴漆纱高冠,班云锦的朱色宽衫,手持马鞭,对众人颐指气使,姿态嚣张之极。在他的两侧站了十名腰挎长刀的侍卒,身穿灰暗的龟背纹甲,腰束革带,下穿大口缚裤,目光炯炯,虎背熊腰,看上去十分精悍。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瘫坐于地,身前鱼篓侧翻,一条肥硕的鲤鱼无力的躺在地上的水渍中,有一下没一下的吐着泡沫。秋分站在老汉面前,正对中年男子,清秀的小脸满是怒意,分辨道:“我家小郎已经被主上下诏赦免了罪名,现在居此养伤,哪里还是什么逆贼?你们简直信口雌黄……” “放肆!” 中年男子脸上闪过一道怒色,手腕一抖,马鞭夹杂着呼啸声直冲秋分的脸蛋抽去,瞧那力度,真要抽实了,必定皮开肉绽,说不定容貌就此毁了。 徐佑前世里身居高位,早就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可乍然看到这一幕也觉得目呲欲裂,刚要大声阻止,却见秋分毫无惧色,眸光清冷,等鞭子前梢堪堪触及鼻尖的时候,身子微微一侧,竟是躲了开去。同时伸出纤细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成剪刀状,不差分毫的夹住了马鞭。 中年男子显然没想到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女孩会有这样的身手,呆了一下,立刻用力回撤,可马鞭仿佛被铁水灌注了一样,夹在手指尖一动不动! 围观的人群发出哄堂笑声,毫不遮掩自己的嘲讽之意,中年男子气的脸面通红,扔开马鞭不要,怒道:“徐氏贼心不死,连一个婢女都敢违命不尊,且煽动百姓闹事,给我统统抓起来!” 十名侍卒齐齐上前一步,唰的抽刀出鞘,冰冷的刀刃映着初升的朝日,将院子门前闪现出一片夺目的寒光。 秋分倔强的咬着下唇,面对这些悍卒一步不退,可眼眸中已经有了丝丝后悔。是啊,郎君刚刚脱罪,要是因为自己一时冲动连累了他…… 秋分,都怪你,被人打就打了,为什么要躲,为什么不忍让? “住手!” 当此千钧一发之时,一个平和低沉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中年男子怒不可遏的回头望去,看清来人后,脸色顿时大变,蹬蹬后腿了两步方才站稳。 “是徐郎……” “真的是啊!” “微之郎君身体大好了?” “能起床,想必是无恙,大喜,大喜。” “哎,也不好说,你看徐郎的脸色和仪姿,哪里还有以前那样的神秀伟岸?” “听,好像在咳嗽了,看来伤还没好……” “哪里有容易好的?听说那晚他一人杀了沈家十一个七品上的高手,自己被刺了三十多刀……” “啊?是吗?真是……哎,江东之豪,莫过沈、徐,沈氏还能耀武扬威,可徐氏怎么到了这步田地!” 周边人群议论纷纷,中年男子脸上阴晴变幻不定,摆明是忌惮徐佑过人的身手。秋分却不管这些,急忙冲了过去,扶住徐佑的胳膊,道:“小郎,你怎么出来了,早上寒气重,我先送你回房休息……” “无妨!”徐佑强压下咳嗽的冲动,拍了拍秋分的小手示意他没有大碍,低声道:“发生了何事?” “我一早起来,想着要给小郎做乳酿鱼,便到鱼市去找找看。”秋分身上无钱,到鱼市去也只是哀求告借,徐佑心中怜惜,却没说话,听她继续说道:“可鱼市没有合适的鲤鱼,回来路上正好碰到余老伯,他夜里出河打渔,卖了后还余一尾就送了我,并好心用鱼篓装了帮我送回来。不想刚到门口,遇到这帮恶人,问了我们几句,就把鱼篓掀了,还要抓余伯问罪……” 徐佑听明白缘由,走到倒地的老汉身边,将他扶起,温声道:“余伯,伤到了吗?” 余老汉惶恐莫名,道:“不敢劳烦徐郎,我没事,没事。” 安顿好余老汉,徐佑长身而立,盯着中年男子,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道:“你是何人?可有中书省的棨牌?” 楚制,以中书省掌刑事,而以徐佑过往的身份以及犯下的罪名,本地州郡法曹无权过问,只有中书省有权力派人监管。而所谓棨牌,是一种用木头制成的信符,用来作为表明官员身份的证据,类似于后世里的各种证件。 中年男子这会才回过神来,现在徐氏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徐氏了,自己还怕这个小霸王做什么,胆气一壮,冷哼道:“你如今不过一介编户齐民,有什么资格动用中书省的人?实话告诉你,我是沈使君府上的三等管事陈牧,受命来此探望徐郎君,顺便看看有没有不长眼的东西来打扰郎君静养。” 一听沈使君这三个字,徐佑心中浮上一股暴戾的情绪,恨不能够生食眼前这人的血肉,他继承了徐佑的记忆,自然也继承了他的情感,对于灭了徐氏宗门的沈氏,那是倾斜吴江之水也洗刷不尽,再看向陈牧的眼神如同高山上终年不见阳光的积雪,变得冷冽又无情,不过声音仍旧平静无波,道:“这里是义兴郡,若有人打扰自会报于府君知晓,不劳烦你们吴兴沈氏替我操这个心。” 陈牧森然一笑,道:“忘了告诉郎君,再过一些时日,义兴郡就不复存在了。” “什么?” “他这话什么意思?” “义兴郡,没了?” “难道主上要裁撤本郡吗?” 此时人们尤重籍贯,义兴郡作为江东徐氏的郡望之地,立郡百年,孕育了几代人,那种植入骨髓的情感,就是徐佑不能体会,也能从周边人群脸上的惊愕表情感触一二。 不得不说,沈氏这一手实在险恶,徐氏虽然在那一夜后已经一蹶不振,但只要义兴还在,最多将养数十年,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可一旦郡望被裁,从今往后,再无徐氏矣! “你胡说,不可能,这不可能!”秋分杏眼圆睁,眼眶中有泪水打转,根本不相信陈牧的话。 “哼!” 陈牧并不解释,还记得刚才被秋分羞辱之仇,把手一挥,道:“把这个女婢抓起来,带回去审问。” 徐佑伸手将秋分拦在身后,十名擎刀侍卒对视一眼,望着徐佑全都徘徊不前,也是被他曾经的威名所慑,故而迟疑。 徐家七郎,虽然年方十五,但自幼修习徐氏威名赫赫的白虎九劲玄功,一身修为在九品榜上可以排到六品上,被称为最有可能在二十岁前突破五品,迈入“小宗师”境界的武学天才。 陈牧唇角露出一丝阴毒,似乎还带着几分得意,道:“上,我就不信他敢反抗!” 徐佑能在金融界混到顶层,本就是玩弄人心的高手,立刻猜到了陈牧的心思。他这是逼自己动手,要是能杀几个侍卒更好,因为一旦闹起来,不管有理没理,在这个敏感时刻,真是百口莫辩,说不定刚刚尘埃落定的徐氏谋逆一案又会有什么反复。 要是按照以前这个身体主人的脾性,肯定不会忍下这样的恶气,什么时候,大名鼎鼎的徐家七郎君,会被一个管事欺辱?陈牧也定是料到了这一层,所以才故意挑起事端。 不过这次他注定要失望,又有谁能知道,眼前的徐七郎,已经全然换了个人呢? 徐佑微微一笑,道:“敢问陈管事可曾出仕,定为几品?有何状语?现居何职?” 楚国上承魏制,以九品中正品鉴人物,选举人才,由各州、郡、县大小中正官经过查访,结合门第和德才定出“品”和“状”。“品”分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品,但类别却只有上品和下品,其中一品为虚设,属于圣人级别,无人能达到;三品以上为上品,以下皆为下品。而“状”是中正官对士人德才的评语,一般只有一两句话,如“天才英博,亮拔不群”等等。上品者起点也高,往往为清要职官,升迁也快,受人尊重,下品者为浊官,起点低,升迁慢,受人轻视。 陈牧呼吸一窒,半响才怒目而视,道:“徐郎辱人耶?” “辱你又如何?”徐佑背手而立,朗声道:“我谅你区区一个三等管事,不仅无品无职,更是不学无术,可知本朝有‘品色服’之制?” “啊?” 徐佑缓步走到陈牧跟前,离他仅仅五尺之距,道:“品色制规定,王侯公卿及三品以上“色用紫”,四品、五品“色用朱”,六品、七品“色用绿”,八品、九品“色用青”,流外官、庶人“色用黄”,部曲、奴婢“色用白”,屠沽、贩夫及商人只可“色用黑”,凡僭越者杖八十,流三千里。你不过沈使君府中管事,奴仆之辈,服白已经是主上恩典,竟敢僭越穿着朱衣。但此也罢,可“非官不得衣锦”,你不仅衣着锦缎,还是用的上等的班云锦,“非公卿不得着高冠”,你的身份,顶多佩戴小冠而已,却戴着漆纱高冠,三罪并罚,追究起来,怕是你的使君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这些知识并不是来自于这具身体的前主人,徐佑前世也算读史入迷,知道品色制度从先秦两汉已经开始,只不过不同的朝代对颜色的规定不一样,比如黄色,到了唐德宗以后才逐渐演变成皇室的专用色,但朱紫一直属于高官,黄白一直比较低贱,比如《卖炭翁》里有“黄衣使者白衫儿”的句子,一个是太监,一个是爪牙,都是奴仆级别,而“一介白衣”也常常用来形容平民百姓。所以徐佑临时捏造的楚国品色制,应该也于事实相差不远,纵有瑕疵,用来恐吓陈牧是足够了。 陈牧被徐佑气势所慑,一时不知所谓,支吾道:“规制又……又如何?大家都这样穿……” 品色制贯穿上下几千年,但真正被严格实行的朝代并不多,尤其像楚国这样,动荡了几十年方才安定下来,对这方面不太讲究,高门大户上至宗亲,下至奴仆,无不衣着锦绣,庶族里有些豪富之家,也是高冠锦袍,朱紫盈门,谁也没当回事。 但问题在于,国家法制就是国家法制,没人管是一回事,真的较起真来是另外一回事,尤其像沈徐两家,经过那一夜的腥风血雨,已成死敌,闹将起来,陈牧几乎可以肯定,自家使君不会为了他这样的小人物授敌以柄。 “是吗?”徐佑淡淡回头,道:“秋分,去太守府具状,告陈牧等人僭越礼制,有不轨之心。” 扣帽子这种大杀器,人人会用,但要看用在谁人手里,效果可就大不一样。方才陈牧要抓秋分,理由是煽动百姓闹事,可实情如何,一查就能查的明白,只不过是小人的思路和见识。但徐佑给他扣的帽子,却是板上钉钉,真要告到太守府去,别忘了这里是徐氏的郡望所在,他一个沈氏的家奴,下场可想而知。 “我们走!”陈牧越想越气,看到地上还在摇尾的鲤鱼,一脚上去踩得稀烂,道:“哼,徐佑,你也别得意,主上只给了你一个月时间养伤,还剩三五天,届时不管你好是不好,都要离开义兴,到钱塘去定居,到了那时,我看你一个编户齐民,还有没有今日这样的伶牙俐齿!” “我的鱼,你,你……”秋分望着地上的鱼,只觉得心口都要裂开了似的,红着眼就要冲上去跟陈牧拼命,徐佑一把拉住她的身子,长袖一挥,冷然道:“不送!” 等陈牧等人灰溜溜的离开,徐佑双手交叠,俯首长揖,道:“各位乡亲,微之早年少不更事,于郡中横行无忌,滋扰相邻,今日思之,愧不当初。这些时日又得众芳邻倾囊相助,资以米食,微之没齿难忘,但有来日,定当涌泉以报!” 围着的一众人等,不分男女老幼,同时俯首为礼,然后目送徐佑转身离开,破败的柴门缓缓合拢,不知是谁低语了一声: “他日复徐氏、灭沈族者,必此子也!” 第三章 纳履决踵 回到房中,秋分一直低着头不敢做声,双手绞着衣角,乖乖的站在那里。 徐佑诧异道:“怎么了?” 秋分慢慢跪下,手背贴着额头,伏于地上,道:“婢子不知轻重,惹了祸事,请小郎责罚!” 徐佑摇头失笑,将她拉了起来,道:“傻瓜,你一个小娘,面对陈牧那样的恶人,能够不卑不亢,维护我徐氏的颜面,该当重赏才对……呃,现在咱们穷的叮当响,先把赏记下,等以后十倍给你!” 此时称呼男子一般叫郎君或小郎,女子叫女郎或娘子,小姐这样的称呼到了宋时才有,但多用来形容娼妓。到了元时,蒙古人得了天下,不学无术又仰慕中原文化,以为小姐是什么高雅的名称就用来称呼贵族女子,后世才以讹传讹,逐渐流传了下来。再到徐佑穿越之前的那个时代,小姐重新变成了失足妇女的代名词,其实也算回到了正轨。 “婢子不要赏赐,只要小郎不怪我就好了。”秋分吐吐舌头,仰头望着徐佑,道:“小郎,你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 “又来,这话你好像说过了。”徐佑身子虚的厉害,经过刚才一闹,这会有点喘不过气来,在秋分的搀扶下去床上休息,盖了被子感觉暖和了些,笑道:“说说看,又发现哪里不一样了?” 秋分兴奋的道:“就刚刚你对那恶贼说的话,什么品色,什么违制啊,三两句让他面色铁青,吃了亏又无可奈何……你是不知道,之前他多么神气,威风八面的,把大家都唬的不敢说话……” “一个恶奴罢了,只有狐假虎威的本事,被吓几句就跑掉了,没什么的!” “不,要是以前,小郎肯定是二话不说,直接把他揍的,揍的……” 按理以徐氏这样的豪族,虽然是武力强宗,文风不盛,但立郡百余年,家学也算渊源,嫡系子弟的贴身侍女无不是知书达理,博览群书,但徐佑好武任侠,最不爱寻章摘句,皓首穷经,所以连个身边的侍女也都是学武多过学文,所以秋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徐佑笑着接道:“揍的他阿母都认不出来!” 秋分眼睛一亮,眉梢随之上扬,薄薄的唇瓣也跟着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叫道:“对,这个句好,揍的他阿母都认不出来,哈!” 徐佑打趣道:“那你觉得是以前的小郎君好,还是现在的小郎君好?” 秋分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道:“以前的小郎君喜欢动手不喜欢说话,现在的小郎君喜欢说话不喜欢动手,我觉得都好啊!” 其实,只要小郎君你能站起来,不再是躺着病床上,浑身血淋淋的模样,婢子都从心底觉得欢喜…… 徐佑闻言一笑,道:“你倒是嘴巧,说说看,你的武功从哪里学来的?看那个陈牧力气也不小,竟被你一招就夺了鞭子去。” 秋分讶然道:“小郎,不是你看我天天闲着无聊,偷偷教我学的吗?还说是徐氏祖传的什么白虎劲,只传嫡子,还叮嘱我不要说出去,免得自找麻烦。今天我实在气不过,还是第一次动手呢,没想到真的挺管用,嘻嘻!” 徐佑揉了揉太阳穴,融合的记忆就是有这点不好,除非印象极其深刻的东西,否则还需要搜索一番才能找到,就像秋分说的,他这会才记起来,确实是以前的那个自己教的秋分武功,目的一来是无聊,二来是叛逆期的无法无天——祖制非不要别人学,我就非找个外人来学,还是身份低贱且最娇滴滴的婢女! 只是没想到秋分竟然颇有天分,不仅在三年内习成了白虎劲的玄功,并且练到了第二劲,勉强可以算是入了九品下的高手了。 所谓九品榜,是江湖中人仿照官府的九品中正制划分的武功品级,从一到九,九品最下,每一品级又分上、中、下三等,想整个楚国习武之人何其多也,一般人毕其一生都无望进入九品,所以秋分能在十三岁入了品级,天分之高,可以说不在徐佑之下。 “白虎九劲……” 徐佑抬起手,白虎劲越练的高深,手掌就会变得越是白皙如玉,晶莹剔透,只是他现在的掌心略显黯淡,灰濛无光,跟以前巅峰时不可同日而语。 “日君元阳,还归绛宫,月君元阴,还归丹田,积真阳以成神,而丽乎天者星辰。积真阴以成形,而壮乎地者土石……” 心念一动,早就熟烂于心的白虎玄功自然运行,却不料腹下气海突然一阵疼痛,浑身血脉逆流,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气仿佛毒蛇般顺着经脉钻入他的身体各处。 几乎一瞬间,徐佑的脸色大变,浑身如同浸了水似的变得湿淋淋的,要不是紧咬了一下舌根,差点要昏迷过去。 秋分吓了一跳,扑上来扶住他的身子,惶恐叫道:“小郎,小郎!” “咳,我没事……” 不过只要不动运功法,片刻之后,那股寒气又神秘的消失不见,徐佑仿佛生了一场大病,本就虚弱的身子更显得一吹就倒,喘息道:“让我坐起来。” 秋分忙将被褥和枕头都放在床头,抱着徐佑让他上身斜靠在上面,然后蹲在他的腿侧,仰起头担心的道:“小郎,你刚才怎么了?” 徐佑摇摇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道:“温大夫来看病时,有没有说过什么话是关于我的气海和经脉的?” 秋分蹙眉回忆了一会,腾的站了起来,道:“好像有一次,小郎你全身变得冰冷,脸上就像结了冰一样,温大夫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才把郎君救了过来,之后婢子听他自语说可惜,可惜,气息逆转,经脉错乱,一身武学……啊?” 秋分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一时说不下去,徐佑柔声道:“继续说吧,不管好的坏的,不必隐瞒!” “他,他说一身武学,尽付东流……婢子当时着急郎君的病情,并没有深思他说的这话跟郎君有什么关系!” 徐佑沉默不语,也就是说,他穿越而来,不仅遇到了这家伙重伤频死,还失去了世家大族的依靠,且成了太子和沈氏的眼中钉,就连唯一可以引起为傲的武学也因为这次重伤付之东流。 一无财力,二无势力,三无武力,真真可谓一无所有! “咳,咳!” 徐佑猛的咳嗽了两声,他毕竟是两世为人,对武学一道并不像原来的徐佑那么痴迷,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又未必个个习武,还不是照样封侯拜相,位极人臣,名留青史? “不提这个了,能保下一条命,已经是祖宗显灵,大不了以后再练回来就是了。” “嗯!”秋分自己学武学的容易,没觉得有多么难,而小郎又聪明自己百倍,就是重新练回来也简单的很,所以很快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毕竟,就像小郎说的,能够活着,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人,不能奢求太多,这是她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的道理。 “哎呀,鱼!我忘了那尾鱼了……” 秋分跳起就要往外面跑,被徐佑一把拉住,却不想这小妮子力气好大,差点被她带下床去,伤口处又是一痛,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咳咳……别去了,那鱼早被踩的不成样子,还拿来做什么……” 秋分赶忙轻轻揉搓着他的胸口,让气息平顺了几分,低声道:“只是脏了些,我拿回来洗干净了,其实跟鲜鱼没两样。小郎你这二十多天来只能吃点稀粥,身子骨虚弱,正好熬了鱼羹为你调养调养……” 徐佑心中叹了口气,他前世是孤儿,从小吃了太多的苦,别说烂鱼做成的羹汤,就是扔到垃圾桶的剩饭也捡来吃过,但长大成人之后,事业一帆风顺,钱多的几乎数不过来,饮食不说奢侈,但也绝不节俭,却没想到穿越到这个世界,竟然又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的生活。 “也好,熬的烂一点,多加点汤,咱们一人一碗!”徐佑叮嘱道:“记住了,一人一碗,你要是不吃,我可也不会吃!” “嗯,我记住了!” 秋分背转身去,眼睛好像又有点潮意,不知怎么了,自从小郎君苏醒过来之后,他的眼神,举止和说话,每一分每一寸都似乎能触碰到她的心里最柔弱的地方,让从来没有眼泪的自己数次都快要流下泪来。 秋分的手艺在这个年代如何,徐佑并不知晓,但要是放到他的那个年代,至少也是米其林餐厅主厨的功力。简简单单的一道鱼羹,除了葱姜没有别的调料,可吃起来却鲜美滑润,入口如饮仙露,让人食之如饴,真是连舌头都要吞下去了。 听到徐佑的赞誉,秋分心里高兴,嘴上却说:“你以前可总骂我是个蠢丫头,笨手笨脚的,还说我要是跟了别人,早被主家给打死了呢。” 徐佑一口汤差点喷出来,道:“是吗?” 秋分飞快的点头,嘟着嘴的样子显得俏丽可爱,徐佑揉了揉她的脑袋,故意弄乱她的发髻,道:“看,我以前说的也没错嘛,哪有做侍女的,连一个环髻都梳不好?” 秋分大羞,忙跑到外面照着水盆重新梳理好发髻,徐佑这时才发现,这间房内,连一枚铜镜都没有。 铜镜从西汉末开始就逐渐进入寻常百姓家,算不得什么稀罕物,徐佑轻轻按了按太阳穴,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将秋分唤了回来,问道:“一文钱都没有了吗?” 秋分咬着唇,点点头道:“自从那夜……之后家里被抄,所有的东西,包括婢子历年来得的赏赐都被收了去……” 第四章 西风吹起一湖血 徐佑默不作声,过了一会,道:“我重伤昏迷之前的事就不提了,那些我都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我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怎么安顿到这里的,秋分,你说给我听听。” 秋分清澈的眸子中泛起恐惧的神色,纤细柔弱的身子也开始轻微的颤抖,道:“小郎,你才好一些,要不等以后再说这个吧……” 徐佑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别怕,都过来了,咱们不是好端端的吗?我身体没事,况且今天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躲避总不是办法,我早些知道,也好早些做点安排。” “嗯!”秋分抬起头,眼神疏散又迷离,喃喃道:“那晚乱兵冲了进来,见人就杀,所有的宅院都冒出了火光,小郎你拿了剑就出去杀敌,婢子在屋里实在放心不下,也偷偷跟了出来。不过婢子实在太害怕,看到地上那么多的尸首,流的血都要埋没住鞋底,没勇气站到小郎身边,只能躲在雁留湖边上的假山山洞里……小郎,婢子实在是没用,你怪我吧!” 秋分虽然有了九品的身手,但她毕竟只是个小丫头,学武纯粹是为了满足徐佑的恶趣味,并没有实战的经验,所以在那一夜的腥风血雨里吓的瑟瑟发抖,只能躲在山洞里旁观,这也无可厚非。 “敌众我寡,又打了咱们措手不及,多你一个也不过是多一条命而已,怪你做什么?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在假山里,看到李管事死了,小溪姐姐死了,冯大个子也死了,我认得的,不认得的,都一个个死在那些红袍铠甲人的刀下,直到,直到……我看到小郎你也中了刀,浑身是血的躺到了地上,婢子才跑了出去,趁人不备将小郎拉入湖中,顺着连接外面的河道游了出来……” 徐佑恍然大悟,这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出了生天。沈氏既然撕破脸领兵强攻,目的自是想灭徐氏满门,像他这样的嫡系,应该是重点关注的对象。所幸当时夜黑风高,敌人也杀红了眼,没有看清自己的容貌,要不然中刀之后怎么也会割下首级拿去领赏,就是秋分再怎么机灵,也来不及了。 “从河道上了岸,整个义兴都是喊杀声,我背着小郎无处可逃,却突然遇到了一个道人,他什么也没说,帮小郎止了血,喂服了两颗丹药,又指点了一个废弃道观的暗窖做你我的藏身处。就是在那里,我抱着小郎躲了三天三夜,直到他再次出现,告诉我没事了,让我背着小郎回城去见太守……” 徐佑眉头紧皱,接下来的事他在苏醒后断断续续的知道了一些。义兴郡新任太守李挚立场中立,为官清明,又奉了主上的旨意,所以大胆将他们安排到了这间普通的农户小院,还请了有名的医科圣手温如泉来治伤。不过当时的徐佑已经垂危,几乎气绝,他就是这时出了车祸,破空穿越而来,附到了这个倒霉蛋的身上。 之后的二十多天,他时而昏迷,时而苏醒,天天在生与死的边缘上来回挣扎,要不是温大夫医术高超,恐怕早就没了命去。再后来虽然渐渐好转,但意识却始终在现代和古代之间错乱反复,直到昨天才认命般的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实,出门去短暂的看了看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 此时想来,也许正是昨天的露面,让暗中监视的探子传回了讯息,这才有了今日陈牧上门捣乱之事。 这是示威,也是羞辱,更是对那些还在关注义兴徐氏的人发出的警告:虽然徐家还有一个嫡子,但徐氏作为江东豪族,已经不复存在! 这倒也是,能被一个三等管事欺上门的徐氏,也真的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什么样的道人?” 秋分想了想,道:“我也说不好……只记得穿着一身葛袍,高瘦,至于容貌,却怎么也记不起了。” 徐佑沉吟片刻,将对道人的疑问暂且放下,毕竟这不是当务之急,望着秋分稚嫩的脸蛋,道:“家里没一点积蓄,这段时日吃用的食物都是怎么来的?” “刚开始府君大人还送来了米食果蔬、被褥衣物和其他一些用品,但这七八日却不知为何没了踪影,我只能四处找乡亲们借点……虽然大家都害怕惹祸上身,但周婶王婶她们心肠好,私底下偷偷的给我一些,省着吃也够了,只是委屈了小郎君……” 李挚不再送食物,估计是受到了沈氏的压力,这也怪不得他,危难关头,能够为自己寻良医疗伤,已经是如山的恩情了。要不然落到别的人手里,以沈氏的影响力,纵有主上的旨意,可要随便糊弄一下,把你治死在病榻上,还不是轻而易举?事后报一个医治无效死亡,主上顶多叹口气,难道还会追究谁的责任不成? 徐佑握住了秋分的小手,郑重的道:“我能捡回一条命,第一要谢徐氏列宗保佑,第二,要谢你!” 这是把秋分放到了跟宗族一样重的地位,把小丫头吓的不轻,身子一弯,又要跪地叩头,徐佑阻止了她,和颜悦色的道:“今后没我的许可,你不许再下跪,听到了没有?” 秋分呆呆的看着徐佑,久久没有说话,对她而言,下跪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有什么值当小郎这样郑重其事的告诫自己。但她也知道,小郎这样说,是真的对自己好,便重重的点了点头。 到了下午,秋分两手空空的从外面回来,垂头丧气的坐在院子的台阶上一言不发。徐佑因为在屋子里呆的苦闷,靠着门边坐在台阶上,见状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上午陈牧刚刚闹过一回,虽然被自己给吓走,但虎死不倒威,终究还是影响了周边邻居的态度,秋分出去求取食物,却连碗稀粥也没有求来,这还是落难以来的第一次。 “早上刚吃过饭,我这会不饿,等饿的时候咱们再想办法。”徐佑走过去安慰道。 秋分咬着唇,手指拨弄着地上的落叶,脸色有些苍白,好一会才低声道:“我刚刚才知道,余伯的渔船被人放火烧了,他自己也被打断了胸骨,现在卧床不起,还有周婶王婶她们的家也都被恶人砸了……” 徐佑的手猛的紧了一紧,眼中迸发出凌厉之色,但他毕竟久居高位,城府和心性早磨练的不动如山,以现在的处境,就算气炸了肚子也于事无补,所以很快压抑住情绪,道:“报官了吗?李府君贤名在外,总不会坐视不理吧?” “这个婢子就不知道了,不过没见府衙的皂隶出现,想必余伯他们也怕再惹来更大的祸事,就忍气吞声,生受了这遭罪。” 徐佑默然半响,道:“我说过的,这份恩情,将来必定要报答他们!” 第五章 威逼急 放下这些烦心事不提,秋分看了看天色,忧心的道:“可都申时了,小郎该进餐了……” 徐佑摇头道:“这话说的没道理,只有饿了才吃饭,跟什么时辰没有关系。” 其实从文明的发展来看,按时进食,代表着人类摆脱了原始时代,进入文明社会的一个重要标志。先秦两汉至今,普通百姓多一日两餐,一在辰,称为“朝食”,一在申,称为“餔食”,雷打不动,但王公贵族则享有三餐的特权,《庄子内篇》有“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的句子,可见三餐制由来已久,但仅限于特权阶层。 不过说归说,习惯了中午十二点就开吃午餐的徐佑熬到现在的申时,也就是下午四五点钟,早就饿的饥肠辘辘,所以对他而言,摆在面前的当务之急,不是沈氏的威胁,而是如何填饱肚子。 楚国经过安氏父子两代治理,如今百姓安居,生活富足,除非疏懒之人,否则吃饱穿暖不是什么难题。但徐佑现在重伤初愈,又身份敏感,根本没办法自力更生,而秋分从小就养在徐家的大宅院里,虽是奴婢的身份,但过的日子远超普通农户,就是比起豪富之家的女郎也毫不逊色,加上她小小年纪,不通世事,让她出去谋生赚钱,还不如杀了她来的容易。 所以,简单的温饱问题,却似乎成了一个死结! 两人相对枯坐,直到夕阳西落,也实在没想出什么法子,秋分突然站了起来,道:“我通水性,既然别人捉得,我也捉得。小郎,你稍等一会,我到江边捉几条鱼回来!” 徐佑这次学乖了,没有伸手去拉,别看秋分年纪小,但力气着实够大,斥道:“捉鱼哪有这么容易?你看那些老渔夫,捕了一辈子鱼,有时候也未必能捕到几条。再说了你一个小娘,又怎么赤膊下水?单单这身衣裙,入了水就把你整个裹住……这些都是其次,如今深秋,天气乍暖还寒,要是冻的生了病,又怎么办?” 秋分苦恼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小郎君还饿着肚子……” 观国朝历史,几千年来,但凡提着脑袋造反,大都是因为饿了肚子,活不下去,所以才揭竿而起,由此可知世上第一等惨事,就是腹中空空。那种感觉,就如同从胃里伸出了一张可怕的鬼手,一寸寸,一分分的将你的五脏六腑抓的粉碎,然后撒上盐渍,放了千万只蚂蚁在上面来回的爬动,不是真正饿过的人,根本无法体会。 这一夜两人没有饭吃,只好早早安歇,徐佑不知是不是饿的狠了,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巳时才醒。秋分早候在床边,看到他张开了眼,忙道:“小郎,太守府派了人过来,已经在外面候了小半个时辰了。” “太守府?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那位大人吩咐了,不让吵到郎君休息,说他等等无妨。” 徐佑在秋分的服侍下穿好衣服,戴了头冠,穿上高屐,走到外间一看,来人穿着青衣麻布宽袍,负手对着院门而立,神色很是淡然。 徐佑双手抱拳高拱,道:“不知哪位大人亲临,徐佑有失远迎,尚请恕罪。” 来人转过身来,清俊的脸庞透着坚毅之色,道:“七郎气色比起前些时日,果然大有好转,在下李挚!” 来的这人竟是义兴郡的新任太守李挚,那夜动乱之时,原太守徐濛,也是徐佑的堂叔,被乱兵杀死。主上为了尽快平息乱局,安义兴郡人之心,派了一向有清誉且出身寒门的李挚接任太守之职。 不过他自称在下,又没穿官服,应该是为了避人耳目,且以私人身份来见徐佑。 徐佑一揖到地,道:“原来是府君大人,劳烦大人久候,实在是失礼!” 李挚倒是毫无架子,伸手虚扶他一下,道:“七郎莫要多礼,我此来唐突,交代你几句话就走,虚礼都免了吧。” “是,府君请上座。”徐佑看着屋内一贫如洗,仅有的两张粗麻蒲团还被秋分收了起来,苦笑道:“这里简陋,慢待府君了。” 李挚摆摆手,道:“无妨,站着说吧。”他示意徐佑走近几步,脸色凝重,道:“徐氏骤逢大祸,你可知其中根由?” 徐佑不明白李挚为何问起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的答道:“上有太子猜疑之心日重,下有先君不平之意渐满,加上沈氏煽风点火,终酿成此祸!” 李挚诧异的看着徐佑,似乎没想到这个名声向来不怎么样的徐家七郎会有这样的见识,不过他没有多说什么,徐氏遭此大难,族内精英死伤殆尽,又被削去了士籍,成了最普通的庶族,已经没有复起的可能性,单单剩下一个徐七郎,纵然有些见识,又能如何? “当初太子和沈氏逼迫太急,主上无奈答应只给你一个月的养伤时间,但我看主上本意,似乎还有转圜的余地,所以想等这几日时限一到,托辞你伤病未愈,不宜远行,拖延一段时日,然后寻找机会,说不定能求主上恩准你留在本郡……你不必道谢,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你,是因为徐氏一族为我大楚立下的定鼎之功,终不能让徐氏就此绝了血脉……但人算不如天算,昨天你公然现身众人面前之事,此刻已经传遍了金陵城,此计已然行不通。并且有件事告诉你也无妨,方才东宫太子舍人卫田之来见我,传达太子教旨,令我限期促七郎启程赴钱塘,不得滞留义兴……” 一般天子的旨意称为“敕”,太子的谕令称为“教”,既然连太子舍人都出面了,接下来的话不用明言,徐佑已经明白李挚的意思。他再有官声,终究不过是区区一个五品太守,还不敢明面上违逆太子,所以不管身上的伤有没有痊愈,一个月期满,自己都必须离开义兴了。 至于为什么急着赶自己离开,徐佑心知肚明,义兴是徐氏郡望所在,百年经营,早已将血肉和此地牢牢的联系到了一起,虽然那一夜之后,乱兵又接连杀了三天,将徐氏满族屠戮殆尽,可只要有一人不死,那些幕后黑手就会寝食难安。 尤其皇帝狩猎途中,听闻此事,急忙回銮金陵,连下三道敕旨,勒令沈氏收拢部曲,回归吴兴,又令立场中立的李挚赴任,安定民心,并搜寻徐氏遗孤,妥善安置,黄沙狱定谳之前,不得有任何闪失。正是皇帝的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让这些一手制造了这起灭族案的凶手们惶恐不安,更得想尽一切办法,驱逐徐佑离开义兴,以防再起波澜。 徐佑表现的十分镇定,拱手为礼,道:“府君大人活命之恩,徐佑永生不忘!既然太子发了教旨,我定不会让府君为难,再给我三日时间,届时我自会离开义兴,前往钱塘县衙落户定居。” 李挚眼中流露出欣赏之色,道:“好,当断则断,大丈夫行事自当如此!不过你也放宽心,主上没有将你流至番禹,也没有发放吴兴,而是亲手圈定了钱塘,此意还是保护你的。” 番禺即是广州,是楚国士族流放的首先之地,而吴兴郡则是沈氏的郡望,真去了那里,恐怕徐佑连一日也活不过。 送走了李挚,徐佑仔细想想,义兴这里其实也非久留之地,他现在最重要的是韬光养晦,表现的越低调越好,可只要身在义兴,总会有徐氏尚存于世的部曲旧将来找自己,试图东山再起,一来二去,必定会被沈氏得知,一状告到太子那里,说自己心存怨望,到时候怕是没有这次的机缘,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所以离开义兴是必行之事,楚国的钱塘县属于吴郡,不在沈氏的势力范围之内,而且气候湿润,土地肥沃,经济发达,套句前世里的老话,叫“适合人类居住的城市”,皇帝将他安置那里,应该像李挚说的,确实属于好心保护之意。 但问题来了,他现在一穷二白,连饭都吃不起了,又怎么带着秋分迁居钱塘?义兴距离钱塘陆路三百七十余里,路途遥远,还常有剪径山贼,不是很太平,单单雇一辆牛车的费用对他而言已是天文数字,何况还有沿途的住宿吃用的开销?可要是走水路,虽然顺流而下,但要经渎江,入苕溪,正好经过吴兴郡,那可是沈氏的地盘,不是羊入虎口是什么?但要往西改道溧水,走水阳江,却要绕一个大圈,所花费的时间更久,舟船之资也不在少数。 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字:钱! 可他身子虚弱,又刚刚穿越到这个世界,两眼一抹黑,又从什么地方能搞来这样一大笔钱呢? 第六章 山穷水复疑无路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徐佑算不算英雄不知道,但面对摆在眼前的事实,也不能不犯愁。身为私募界名声遐迩的狐帅,要是在前世里,他有无数的法子白手起家,但在这里却无用武之地。思来想去,又是半天过去,眼看着太阳移过中天,缓缓的往西边落下,徐佑依然一筹莫展,要在短短三两天内筹集一大笔路费谈何容易,并且也不仅仅是有了路费就能够解决所有的问题——到了钱塘,总得有个安身的地方,买不起房子也要租赁一处,那钱塘自古烟花地,十里长街,华灯璀璨,房价之高不问而知,想想就让人头疼。 秋分又冲了一杯温水端了过来,快两天没吃东西,全靠喝点水充饥,徐佑接过水碗,突然一阵眩晕,失手将碗摔落地面,砰的一声,溅的四碎! “小郎?”秋分大惊失色,伸手堪堪扶住徐佑,凄呼道:“小郎,你怎么了?” 徐佑靠在秋分的怀中,闭着眼休息了一会,感觉晕眩感稍稍退去,这才直起了身子,虚弱的道:“没什么要紧,不用担心。” 他不懂医术,却也知道这是自己思虑过度,又营养不良,导致脑袋供氧不足,卧床休息一会就没事了。 秋分凝望着徐佑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仿佛下定了决心,将他扶到床上躺好,道:“我去找吃的,小郎,你先睡一会,等我回来就给你做乳酿鱼……” 徐佑欲阻止她,可刚一抬头,又是一阵天昏地暗,连着咳嗽了几声,歪着身子在床上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像是过了几天几夜那么长,鼻端突然传来沁人肺脾的香气,徐佑下意识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听到秋分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道:“小郎,醒醒,来吃鱼了!” 徐佑勉强睁开眼,看到秋分端着碟盘,盘中正是小丫头一直念念不忘的乳酿鱼,金黄的鱼身配着乳色的白汤,别说饥肠辘辘的人,就是刚刚吃了一整笼馒头,这会也要忍不住食指大动。 “鱼从哪里来的?你是不是到溪江去了?” 徐佑的眼神十分的严厉,虽然秋分换了一套粗布衣裙,可一头的青丝还是湿漉漉的样子,连发髻都没有盘,只是披散在肩头,脸色也不复平时的白皙,泛起了淡淡的青色。 由于封山占水的庄园经济使然,义兴郡但凡盛产鱼虾的湖泊河流早被各个士族圈占分割完了,其中最富盛名的几座湖全都是徐氏的产业,现在已经被朝廷封了,根本没办法进去。另外一些公用湖水,周边都是靠此为生的渔户,秋分一个小女娘,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入水捉鱼。所以她只能到郡外的溪江去,那里滩险浪急,水情复杂,水温比起郡内的湖水要低上许多,这个季节,就是余伯那样的老渔户也仅仅撑船江上,撒网扑鱼而已,秋分没有这些工具,也没有捕鱼所需要的技巧,唯一能做的,只是仗着自己还过得去的水性跳进冰彻入骨的江水,用双手笨拙的去追逐鱼群,要捉这一条鱼,不知道得吃多大的苦。 秋分倔强的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是用勺子盛了鱼汤送到徐佑的嘴边。徐佑望着她尚有稚气的脸庞,责备的话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他不是迂腐之人,既然事已至此,责备有什么用?只有迅速将养好身体,然后再谋求解决困境的方法,难不成还要学那些耿直君子的做派,不食嗟来之食,把这盘鱼给扔了? “愣着做什么?喂我啊!” “啊?”秋分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没想到听到徐佑说这句话,眼眸恍惚了一下,忙不迭的点着头,道:“好,好的……小郎慢点吃,还有点烫。” 斜靠着床头,一口一口吃了大半乳酿鱼,徐佑感觉腹中舒缓了一些,但精神还是十分的疲惫,吩咐秋分将剩下的鱼吃掉,又一次歪着头睡去。 “小郎,我怕……冷,这里好冷……” 徐佑睡梦中听到耳边传来断续的低吟,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可随着声音越来越清晰,猛然醒了过来,侧耳一听,似乎是外间秋分的呓语,忙披上衣服走了出去,借着窗外明亮的月色,看到躺在小床上的秋分表情十分的痛苦,双颊泛着潮红,双手紧紧的抱着肩头,口中低喃着什么。 徐佑走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入手发烫的厉害,轻喊了两声,没有得到一点回应,身子反而更加蜷缩成一团,连牙齿都开始上下打颤。 “傻丫头……” 徐佑有些心疼,溪江水寒,非常人能够承受,她为了捉鱼又不知在江里待了多久,回来不是先烧热水为自己驱寒,而是下厨精心做了一道乳酿鱼,让寒气侵入了肺腑,导致发起了高烧。 要是在前世,吃点退烧药就行了,大不了去医院挂急诊,可在这里,高烧不退是要命的大事,尤其现在已经深夜,去哪里找郎中来看病?就算找的到,有了白天余伯他们的前车之鉴,人家也肯定不会上门看诊。还有最难办的一点,自李挚上任后,为了迅速安定局势,颁布了史无前例的最严格的宵禁令,但凡一更鼓后出门,不问情由,被抓先打四十大板——他倒不是怕挨打,只是真要挨了打,秋分更没人管了。 既然不能求医,那只能自救,徐佑孤儿出身,生病了从来都是硬抗,实在扛不住了会按照民间的土方子自己捣鼓,倒也知道不少物理降温的法子。想到就做,他立刻到厨房点柴火烧了开水,用巾帕浸润后盖住秋分的额头,如此反复三五次,见效果不大,只好帮她解开内里小衣的领口,露出一截白嫩的脖颈,再用温水轻轻的擦拭,然后是手腕和脚踝,擦完之后,端起碗喂她喝了点温开水。 就这样不停的喝水、捂盖和擦拭,秋分的额头终于没有起先那么的烫手和骇人,只是身子仍然冷的直发抖,口中还在不停的说着胡话: “婢子好没用……等袁家女郎嫁过来……小郎就不会……不会受苦了……” 徐佑皱起了眉头,也是在这时才从以前那个徐佑的记忆深处找到了一点关于某个女人的影子。他呆坐了片刻,脑海中闪过了一道光线,似乎从重生以来所面对的这个困局当中找到了一条走出迷雾的途径。 这才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徐佑起身回里间取来自己的被子,将秋分抱靠在怀里,然后用被子紧紧裹住两人的身体,就这样依偎着用体温为她取暖。 窗外明月高悬,清凉的月色越过墙壁,越过树梢,将那一抹微弱的亮光照射在床前的方寸之地,距离床上的两人紧紧一步之遥。 偏偏这一步的距离,让徐佑和秋分待在黑暗之中,一如他们此时,相依为命的人生! “水,水……” 秋分发出虚弱的呼声,徐佑正端着一碗温水掀开帘子走进来,外面的阳光沐浴着他的肩头,仿佛在身后升起了一轮佛光。他快步走到床前,侧身坐在床沿边上,轻轻托起秋分的脑袋,低声道:“醒了啊?来,喝点水。” 秋分微微张开眼睛,看到是徐佑后,强撑着要起身下床,被他伸手按住,道:“额头刚不怎么烫了,乖乖躺着不要乱动。” “……小郎,我是不是要死了……” 徐佑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道:“傻话!只是着凉而已,什么死不死的。” “可我,我没一点……力气……” “来,张嘴,听话!”徐佑喂着她喝了几口温水,轻笑道:“平时力气那么大,哪里像个弱质芊芊的小女娘?还是这会没有了力气,看上去才像有点像个女娘的样子嘛!” 秋分撅起了嘴巴,气喘吁吁的道:“小郎,你……你捉弄我……“ 徐佑知道人在生病的时候最为脆弱,不管是心理还是身体,都会因为意志力的衰退而引起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所以尽可能的在言语间表现的若无其事,让她感觉到发自内心的放松和平静。 很多时候,心理作用,会比药物作用更加的明显! 果不其然,说笑了两句,秋分的精神有了长足的好转,望着徐佑温和如玉的眼神,突然低垂着头,道:“小郎,你照顾我了一整夜,是不是?” 徐佑不用听都知道秋分想说什么,道:“跟你衣不解带的照顾我一个月比起来,区区一夜算不上什么。 对了,忘了跟你说件喜事,今个一早听到大雁的叫声,我突然想到赚钱的法子了。” “赚钱的法子?” 秋分一时没明白过来,道:“小郎,你要做买卖吗?可咱们哪来的本钱……” “做买卖?哈,也可以这样说。”徐佑笑道:“不过这次的买卖跟别的买卖不同,不仅不需要本钱,而且保证一天之内赚够咱们今后一两年的全部开销。” 秋分沉默不语,天底下哪有什么买卖是一天内就能赚到大钱的?她虽然从小衣食无忧,但毕竟身份低贱,不似自家小郎君对钱财经营之事一无所知——要是做买卖这般容易,世上哪里还会有穷人呢? 徐佑当然看的出秋分的疑虑,但他并不解释,道:“等有了钱,咱们就可以雇辆牛车一路游玩去钱塘,说起来我长这么大,还很少离开过义兴郡,也就几年前去过一趟吴郡,但也只在吴县小住了几日,不知道钱塘有没有别人说的那么繁华锦绣……” 秋风被他笃定的神态感染,不再去想赚钱的法子现不现实,心里也在暗暗憧憬:听闻钱塘湖水波潋滟,最是动人,今生今世能看上一眼,便也知足了。 照看着秋分再次睡下,徐佑坐到屋檐下悠闲的晒着太阳,宽大的衣袍敞开着领口,伸手进去轻轻的抓着痒痒,很有几分前世里魏晋时期竹林七贤的风采。 袁家女郎…… 徐佑抬头望着太阳,眯起了眼睛:好像是叫袁青杞吧? 说起来他虽然融合了徐佑的记忆,但记忆这种东西,有的深沉些,有的却比较模糊,更有的如果不是特意去回想,根本不知道藏在脑袋的哪个地方……所以重生以来的这段时日,先是在病榻上饱受折磨,紧跟着就是陈牧闹事,又没了食物来源,当温饱已经解决不了的时候,哪里还能记起来那个已经跟他定了亲事的袁家女郎?要不是昨晚秋分烧的糊涂提起来,他几乎都要忘记还有这么一回事。 不错,他的赚钱大计,全要着落在这位袁家女郎身上! 徐佑望着大门,如果他估算不差的话,他病体痊愈的消息一定传到了陈郡袁氏的耳中,所以对方必定会在这一两日内来拜访自己,到时候就可以好好的谈一笔生意,想来以袁氏的门风做派,出手不会太吝啬才对。 太阳渐渐的挪过中天,阳光也变得炽热起来,徐佑起身过两三次,回房给秋分喂水,其他时间都静静的坐在凳子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时不时的瞧着门口的方向。 午时,申时,酉时,时间从来没有这么慢过,但也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快过…… 夜幕再一次降临,秋风吹着树梢的枯叶,将凉意悄然送入衣襟的内里,徐佑搓了搓手,弹去袍服下摆上的几片叶子,起身叹了口气。 他只是有些失望,但并不绝望,作为资深金融界人士,首先学会的一点,就是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妄言失败。 离李挚承诺的日期,还有两天! 他还可以等! 正在他转身准备进屋的时候,院子外面的青石小道上传来滴滴答答的蹄声,还有车辙和车轮摩擦时发出的吱吱之音。 “徐郎君在否,晋陵太守、左军将军府管事冯桐前来拜访。” 徐佑站定,仰起头,背对着院门,唇角溢出一丝笑意。 第七章 自愿上钩的鱼 如果融合来的记忆不错的话,袁青杞的父亲袁阶,现在官拜晋陵太守,加授左军将军,已经是正四品的显官了。楚国上承魏制,但官阶混乱,文武界限不严,为了加重资历和名声,或者彰显贵重清华,往往会“文武“双授。比如袁阶,晋陵太守是正五品文职,可加了左军将军这个武将衔,就有了四品名位,不过这左军将军只是虚衔,并没有在军队的实权。 来人将一应车马留在院外,只身跨进院门,远远的看到徐佑,笑着拱了拱手,道:“见过郎君!” 徐佑认得此人,确实是袁府的管事冯桐,自幼卖身入袁氏为奴,后跟着袁阶做了书童,等后来袁阶出仕,有了自己的府邸,便水涨船高升做了大管事。 不过往常这位袁府的管事见了徐佑可是执礼甚恭,不像今日这般随意无礼,正所谓患难见人心,先有陈牧,后有冯桐,尽是如此势利,可知人无权势,何来尊严! 徐佑回礼后故意问道:“冯管事行色匆匆,可是为探病而来?” 冯桐干咳一声,道:“外面风大,郎君病体初愈,还是进房内再说吧。” 徐佑长袖一甩,转身先行,道:“随我来吧!” 冯桐盯着徐佑的背影,脸色很不好看,你徐氏现在破败至此,连士籍都没了,成了寒门,又得罪了太子和沈氏,活不活得过明天都不知道,还摆什么世家望族的臭架子?不过想起自家郎主的吩咐,强行忍了这口气,哼了一声,跟在徐佑身后进了屋。 徐佑撩起袍摆,屈膝跪坐在蒲团上,指了指对面的蒲团,道:“坐!” 冯桐看着地上那个明显破旧不堪的蒲团,微微皱了下眉头,笑道:“郎君面前,哪有老奴坐的地?还是站着回话的好!” 徐佑也不勉强,更懒得寒暄,径自问道:“袁公遣冯管事来此,想必有事相询,但请直言!” 他跟袁青杞已经行过了纳采、问名、纳吉、纳证、请期等五礼,只等明年三月七日迎娶过门,基本上已经算是婚姻礼成,就是叫袁阶一声老丈人也是理所当然。只是今非昔比,真要叫声丈人,恐怕冯桐的脸色都要变的青一块红一块,徐佑固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该存的脸面还是存一些的好,所以“袁公”这个称呼不近不远,规规矩矩,正是合适! 冯桐斟酌一下,道:“具体事宜郎主没有明示,只是吩咐老奴请郎君到晋陵当面一叙。” 自魏以来,称呼主家一般用郎主的称谓。而袁氏离开陈郡渡江避难,举族侨居晋陵郡,不出十年,已成晋陵唯一的大姓,如今更是和兰陵萧氏、河东柳氏、颖川庾氏并列,成为过江侨姓里最顶级的四大门阀。这种世家大族的底蕴就是如此的炽烈和深厚,只要根本家学尚在,哪怕战乱流离,也总能浴火重生,重新站到世俗的最前列。 徐佑歉然道:“袁公有召,本当即刻前往,只是我重伤初愈,恐怕一时不能远行……”其实没有人比他更想立刻见到袁阶,只是做买卖的第一要素,就是要稳住气,越稳对方越急,就能掌握谈判的主动权。 果然,冯桐急忙劝道:“我家郎主有重要的事情与郎君商量,并且郎君再过几日就要移居钱塘,到时候路途更加遥远,见上一面着实不易。晋陵距义兴不过七十余里,老奴备好了车驾,选的最好的驭者,等出城到了码头,便乘船沿溪江转入漕河,然后直至晋陵。郎君但请高卧休养,一路上绝不会有丝毫颠簸之感。” 徐佑露出为难之色,道:“李府君命我三日内前往钱塘,现只余两日光景,要是随你去晋陵拜见袁公,一去一回,恐怕时间来不及……” “这个……”冯桐没料到这一层,道:“最多延缓一日,想必李府君不会怪罪……” 徐佑摇头道:“逼我动身的不是李府君,而是另有其人,真要延误了时日,会有什么后果,实在无法预测。” 冯桐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他其实没什么随机应变的急智,只是跟着袁阶多年,贵在忠心耿耿,所以被重用做了大管事,像今日这样牵扯到袁氏名声的大事也交给他来办。但来时袁阶只交代他务必将徐佑请到晋陵,却没交代如果他拒绝了,又该如何? 徐佑等了等,不见冯桐说话,心里也有点为他的智商着急。自己抛出的难题不过是矜持一下,但凡中智以上的人,转瞬间就能想到破解的办法,没想竟遇到这么个蠢货。 眼看天色已晚,总不能这么相视无言,徐佑有意无意的道:“从晋陵往东去的永平河河道通畅吗?记得上一次和友人借道晋陵去吴郡游玩时,好像河床淤塞严重,数百条船只足足堵了五日才放行……” “通畅的很,这永平河每三月一疏,我家郎主还特意指派了永平谒者,领了上千河工按时巡检河段,筑堤、理渠、绝水、立门,全都马虎不得。郎君要是再走永平河道,绝不会再被堵住了。” 楚国设有都水台,主官为都水使者,专责河务,其下属官被称为河堤使者,具体到某一河段才称谒者,所谓永平谒者,说明此人是负责永平河段的一把手。徐佑对这些生僻的官职略有所知,但都是受益于前世爱读史的缘故,要不然还真听不明白冯桐说的什么。至于他融合的这具身体前主人的那些记忆,可没有关于这些不相干的琐碎事的存储空间。 也是那一次晋陵之行,徐佑在街道上偶遇了袁青杞,被她的容貌所摄,终日不能自已,连在吴郡玩乐时也念念不忘。等回到义兴,立刻对父亲言明此生非袁氏女郎不娶,接下来便是长辈们出面,也不知达成了什么交易,竟让一向不肯与江东本地大族联姻的袁氏松了口,同意了这门亲事。 消息传出后满朝惊讶,袁青杞少有才名,善属文,精玄理,容貌清雅,秀美无双,一向喜爱评鉴人物的名僧昙千曾说她“莹心炫目,姿才秀远”,一时被人称道。而徐佑虽然长身玉立,但终究是一介武夫,实非良配。只不过当下风气,以门第定婚姻,抛开个人因素,“江东之豪,莫过沈、徐”,徐氏的门第却是丝毫不弱于袁氏,甚至在江东根基之深,犹有过之,所以众多闲人议论了几天,慢慢的也就认同了这门亲事。 徐佑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一个朱衣女子的身影,但不知何故,自昨夜初次想起袁青杞之后,那个曼妙的身影虽然时不时的出现,可始终模糊,似远似近,如在雾中,无论如何看不清面目,只是隐约记得她的声音很清澈悦耳,仿佛泉水叮咚流过青石,不沾染一点俗世的杂音。 “那样再好不过,全赖袁公德政惠民……”徐佑口中应着,眼睛却不经意的瞅向冯桐,暗忖:我都提示的这么明显了,你要是再没有反应,袁阶可真是瞎了眼才挑中这么个智商有问题的家伙做心腹管事。 冯桐猛的一震,眼睛似乎要放出光来,徐佑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放了下来,听他得意的说道:“郎君,我想到一策,既可以不违李府君之令,也能让你赴晋陵一行!” “哦?冯管事说来听听,果真有这样的良策,我自当恭敬不如从命!” 冯桐琢磨了一下,才明白“恭敬不如从命”的含义,诧异的看了徐佑一眼,道:“没想到郎君言语如此生动,恭敬不如从命,哈,有趣。”心中暗暗记下,准备回去后告知三娘,定能逗她开心。袁青杞排行第三,家中无论亲朋还是奴仆,都以三娘称之。作为跟随袁阶时间最长的老仆人,冯桐可以说是看着袁青杞长大的,感情最深,所以也最看不得她嫁给徐佑。 徐氏是望族不假,可一来是楚蛮子,二来没什么文化,在冯桐眼中,只有像河东柳氏、兰陵萧氏、颍川庾氏这样同为北方士族且都是文化强宗的世家子弟才配得上袁青杞。 说起这个,牵扯到了北人与南人地域歧视的问题。曹魏末年,衣冠南渡之后,过江的北方世族被称为“侨姓”,以河东柳氏、陈郡袁氏、颍川庾氏、兰陵萧氏为尊。但这些侨姓门阀被江东本地门阀看不顺眼,如吴郡的朱、张,会稽的孔、贺等,骂他们为“北伧”,伧是粗鄙粗俗的意思,也就是说你们都是北方过来的粗人。而北方士族也看不惯南方豪强,说他们是楚蛮,蛮,野人也!并且更让人嘀笑皆非的是,早渡江的北人还看不起晚渡江的北人,骂他们是“荒伧”,由“北伧”到“荒伧”,算是进行了文学上的二次创作。双方互相攻击,相看两厌,要不是承受着北方魏国时刻南下的巨大威胁,南方必须拥有一个稳固的政权,只怕不等魏人打过来,早就发生了内战。 徐佑没想到这片刻的工夫,已经被人进行了心理层面的地域攻击,他恍惚记得史料上第一次出现“恭敬不如从命”这句话还是在北宋高僧释赞宁的《笋谱》里,暗道一声惭愧,笑道:“不过是义兴俚语罢了……冯管事还没说想到了什么良策?” “哦,是这样……郎君不如禀告了李府君,先随我至晋陵,然后不再折返,直接从晋陵走上塘河到吴县,再从吴县过嘉兴,沿着长河水路直抵钱塘。虽然这条路绕的远了些,但沿途水光潋滟,山色空濛,风景十分雅致……” 文化强宗就是不同,连下人说话都文雅的很,徐佑皱着眉头,沉吟不语,过了好一会,叹声气道:“这倒是个法子,只不过还有两桩难处,得麻烦冯管事费心……” 第八章 吁咈都俞,相得无间 冯桐自感此计绝妙,对徐佑的迟疑颇有些不耐烦,但又不能不听,拱手道:“郎君请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去办。” “第一桩,我有一个婢女刚染了风寒,没一两日休息,怕是不宜远行。” “这个好办,随我来的船上正好有晋陵名医,我这就让人请他过来问诊开药,休息一晚,必会药到病除,然后等明天再启程不迟。” 徐佑心中明白,这个晋陵名医其实是特意为自己准备的,防止他的身体经不住舟车劳顿再有恶化,由此可见,袁阶是无论如何也要跟他见上一面。 “第二桩嘛,”徐佑郝然道:“可否请冯管事代为置办些酒食,不瞒你说,我已经多日未曾吃过饱饭了。” 冯桐愣了一愣,打死他也想不到所谓的两桩难事,一是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婢女求医,一是为了填饱肚子求食,顿时心生鄙夷,愈发轻看徐佑。所谓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连他这样的奴仆都懂晓的道理,徐七郎可真是把徐氏宗族的颜面给丢尽了。 殊不知徐佑虽然自傲,但也不是不知变通,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他可从来不会干!现在是袁氏有求于他,加上还有秋分病重,开口要一顿饱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马上吩咐下人们送来,郎君但请饱餐!” “好,只等小婢好转一些,明日我就和冯管事一道动身。” 冯桐大喜,管这人品行如何低劣,只要肯去晋陵便成,反正郎主要做的事他也知道,更是从心底里赞成,然后一副唯恐徐佑改变主意的样子,立刻去院外安排。 目送冯桐离开,徐佑掀起帘子走到里间,见秋分斜靠在床头,一双无神的明眸盯着自己,道:“怎么坐起来了,快躺好。” “小郎,是不是袁家派人来了?” 徐佑将她重新塞回被子里,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迷糊中听到你跟那人说话,说晋陵,袁公什么的……” “嗯,袁左军要我去一趟晋陵。”袁阶是左军将军,时人也称为“袁左军”,徐佑用此语,比起袁公的称呼要更加的疏远了,道:“正好咱们要去钱塘,此后南北一方,再见无期,有些事情提前说明白也好。” 秋分还有些低烧,脸色苍白,容颜憔悴,听到徐佑的话却从眼眸里迸射出几分神采,道:“是不是要议小郎的婚事?定是袁家女郎知道咱们徐氏招此大难,想要提早完婚来照顾小郎……小郎,我梦里梦到过的,袁家女郎是人间的仙子,心地肯定极好,极好的……咳,咳!” 秋分捂着唇,急促的咳嗽了几声,徐佑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心疼的道:“对对,你说的对,我看中的女郎,自然不会差,等她过了门,你们一定会吁咈都俞,相得无间。” “吁咈都俞,相得无间……郎君说话真好听,不过婢子可不敢,就是主母打我骂我,那也是应当的事。” “傻话,人都没娶过门呢,就叫起主母来了,也不怕羞!”徐佑点了下她的鼻尖,道:“你先躺着,过会有大夫来问诊,哪里不舒服都告诉他,反正是袁氏掏钱,不用跟他们省这点诊金。” “嘻嘻,知道了!” 秋分娇笑着答应了,侧身躺下,紧挨着徐佑的腰腿,一头乌黑的青丝铺洒在床畔,缠绕着徐佑的指尖,月光清辉倾泻满屋,让人觉得莫名的心安喜乐。 当夜,冯桐请来的名医为秋分诊了脉,又煎了药喂她服下,说是无甚大碍,让徐佑真正松了一口气。这年代什么都能忍受,只是生病的死亡率太高,实在让人揪心。看完病后,冯桐带着人自去寻找客栈住下,约好明天中午一同出发。 第二天一早,天光微亮,徐佑前往太守府取迁籍文书,刚出院门,冷冷清清的街道两旁立刻站起来四个青衣男子,个个手指关节粗大,眼睛神光敛聚,就是不懂武道的人也能看出来他们身手不凡,不是普通人家。 徐佑却仿佛没有看到这些人一样,袍袖翻飞,行止怡然,不一会就消失在路口不见。黑衣男子中有一马脸斜眉的人说道:“你速去禀报管事,就说徐佑出来了,去向未定。你们两个去跟着徐佑,看他往哪里去,见了什么人,都说了什么话,及时回禀。” “喏!” 三人轰然应命,也不见如何使力,身子同时腾空而起,足尖在低矮的墙头轻轻一点,于空中转过一道诡异的弧线,分往两个方向,越过高高的屋檐,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徐佑在太守府没有耽误多少时间,昨夜袁氏的车船抵达义兴,自然瞒不过李挚这位太守的耳目,所以不等徐佑开口,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应需要的文书,笑道:“我猜以七郎之智,当知道跟着袁氏的船队离开义兴,有百利而无一害,故而早将这些备下。拿去吧,愿七郎一路顺风,平安抵达钱塘!” 徐佑恭声道谢,李挚此人其实聪明之极,不仅能在如此复杂的局势下稳定了义兴郡的人心,并且两头讨好,既不得罪沈氏,又在自己这里留下了好大的人情,做官的水平如何尚不可知,但做人的水平却是一等一的厉害。 从太守府出来,徐佑一眼便看到了那两个黑衣人。倒不是他目光如炬,而是对方根本没打算隐藏行迹,就那么裸的站在府衙对面的柳树下,身板比标枪还笔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行伍出身似的。 徐佑停下脚步,思索片刻后,转身向黑衣人走了过去,无视他们带着惊疑不定的眼神,扬了扬手中的文书,微笑道:“麻烦回禀贵主,我今日就要离开义兴,以后不劳众位兄弟日日这么辛苦的跟随了。”说完也没指望黑衣人答话,施施然离开。 黑衣人对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其中一个往来路回去禀告,另一个还是跟在徐佑的身后,不过这一次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回到院子,徐佑看到秋分在收拾东西,上前将她手中的包裹取下,道:“你刚好一点,忙活这些做什么?” “不妨事,吃了药躺了一晚,这会感觉清爽许多。再说咱们不是要去晋陵吗,总要给小郎准备几件衣服,不然怎么去见袁公?听说袁氏以儒学传家,最重礼数,小郎可不能失仪……” 徐佑笑道:“总共这两三件破衣烂袍,扔掉还怕别人嫌弃不肯捡,有什么好收拾的?只要衣物整洁,想必袁氏的门风,还不至于以貌取人。” “哎,”秋分看着手里的衣服,果然如徐佑所言,都是寻常农家的麻布葛袍,不过想来袁家娘子那样的人物,也不会因为这些俗物就厌烦小郎,道:“那我把这些衣服给周婶她们送去。” “也好,看看家里有什么能用的,床榻被褥,刀锅炊具,凡是还用的上的,都给她们送去好了。” 到了中午,一切安排妥当,冯桐请徐佑和秋分出门上车。徐佑立足院内,回头再次看了一眼这间萧索破败的小院落,这里,承载了他重生以来的酸甜苦辣,虽然短暂,但却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个家。 他前世是孤儿,到出车祸时也没有结婚,虽然身边换了一茬又一茬的女朋友,住着豪宅别墅,但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家的感觉。不过来到这里之后,虽然过的比较苦逼,但至少身边有个秋分,是一心一意的对待自己。或许对她而言,这一切只是身为婢女的职责和时代教会她的愚忠,但那种全身奉献的纯粹,还是给了徐佑冰冷的心,一点点不曾感受过的暖意! 所以在即将离开,并且可以确定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再回来的时候,徐佑还是对这里有了小小的留恋。 但这小小的留恋,在他毅然转身,迈出院门的刹那间,已经全都抛之脑后! 既然到了这个纷争流血的时代,身上更是背负着灭族的深仇,不仅不能留恋这小院子中的平静,更要殚精竭虑,去走好往后的每一步。 通天之路,从来不需要软弱和迟疑! 出了门,冯桐道:“郎君请上车!” 一辆牛车停靠在街道上,双辕双轮,车厢是最名贵的楠木,形似太师椅,有卷席篷顶,上面覆盖一张绸缎制成的大帷幔,绣有精致优美的梅花图案,四角垂着丝穗,辕架上配有青铜饰品,极尽奢华。徐佑前世里曾在甘肃嘉峪关晋墓笔画里见过这种牛车,知道它有个名称叫“通幰”,属于门阀贵族才能乘坐的高等牛车,因为木料珍贵,所以涂以本色做漆,又叫“清油车”。 徐佑牵着秋分的手,刚准备登上牛车,冯桐伸手拦住,惊讶道:“郎君,这……是特意为你准备的,非尊贵之人不得乘坐,秋分还是随我等走路吧……” 奴仆倒不是不能乘牛车,只是这等规制的车辆,连一般官吏和庶族的小地主也没资格乘坐,要不是徐佑以前的身份,和他与袁氏的关系,严格说来,现在的他也没这个资格。 “哦?袁公出门游玩时牛车上不曾载婢女、挟妓妾?” 这话要是放在明清时,算是问的有些无礼,但在风气大开、思想解放、崇尚“礼法岂为吾辈所设”的这个时代,却是再平常不过。 冯桐哑口无言,只好眼睁睁的看着徐佑带着秋分上了牛车。不过上了牛车之后,轮到徐佑干瞪眼了,在外面看时还没觉得,一进来却发现车内仅三尺见方的地,摆放着一张横几,剩下的地不能躺卧,只能两人并肩跪坐在丝绢制成的蒲团上。舒适度什么的就别想了,但好歹比起赤脚走路要轻松一点。另外牛车的优势是比较平稳,没有马车那么大的颠簸感,长途跋涉的话忍忍也就算了。 “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啊……” “小郎,你说什么?” 徐佑跪坐在丝绢上,低声呢喃了一句,秋分没有听清,歪着脑袋奇怪的看着他。 “没什么,只是觉得袁氏这么大的名声,牛车还没咱家以前废弃不用的好,感到有些失望罢了。” 陈郡袁氏崇尚清虚,家风以谦恭清素为首要,政治上与其他大族没有根本性的冲突,经济上也不聚敛财富,所以能在各方势力间优哉游哉,历经百年乱世依旧矗立在世家门阀最顶级的行列,当然有他赖以生存的智慧。比如汉末三国时的名士袁涣,就是陈郡袁氏的代表人物之一,曹操曾给众官分发大车各数乘,让他们取军中财物,不管什么,任由取之。众人皆装满财帛珠玉,唯有袁涣取书数百卷,而平时得到的赏赐也多赠送于人,很是正直清廉,极受世人尊重。 徐佑比较牛车的好坏,只是吐槽而已,袁氏再怎么没钱,也比现在的自己要强上无数倍。秋分仰起头,清明的双眸不见一丝的迟疑,肯定的道:“有小郎在,我相信徐氏一定还能拥有比这更好的牛车。” 徐佑呆了片刻,你倒是对我比我自己还要有信心,忽而哈哈大笑,道:“要是真有那一日,我做一辆金子打造的牛车送你!” “好啊!”秋分自不会当真,翘起嘴唇,凑趣道:“小郎可不能说话不算!” 徐佑伸出手指,勾住她的小手指,拉了拉,道:“拉勾上吊,说到做到!” 秋分竖起小手指看了看,奇怪的道:“拉勾上吊?这是干什么?” 徐佑头大,难道这时代还没有这种孩童间的游戏术语流传吗,只好故作神秘的道:“这是咱们两人的秘密,只要承诺的事,一旦拉过勾了,就不能再改变!” 秋分眨了眨眼睛,竟有几分萌态,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道:“嗯,我知道了,这是咱们两人的秘密!”她还特意在“咱们”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吱呀呀的摩擦声响起,牛车一路缓行,走过了明记的面馆,走过了一品茗的茶楼,王婶和周婶聚在阿旺家的铁铺前聊着闲话,余伯的儿子担着鱼篓飞快的跑向正是热闹时候的鱼市,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一个个从眼前晃过,仿佛将这些年留存在义兴郡的生活一幕幕的重新从眼前闪过。直到快到了码头时,一抬头,看到了远处雁留湖上那处巨大无比的坞堡庄园,里面现在只剩下一些大火遗留下的残桓断壁,坚强的屹立在秋日暖暖的阳光下,向世人倾诉着那闪耀着荣光和尊崇的岁月。 秋分的眼泪无声的顺着脸颊留下,那里是她的家,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可自从那一夜之后,家没了,人没了,惶恐,害怕,惊惧,无助和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差点让这个仅仅十三岁的小女娘彻底崩溃,只是,幸好,幸好……小郎还活着,她还不至于一无所有! 一只硬朗却又温柔的胳膊伸了过来,将她轻轻的揽在了怀中,秋分的脑袋顶在徐佑的胸口,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的哭声让外边的人听到:“小郎……郎主和主母,还有三郎五郎他们,他们的尸骨都被葬在了后山的乱坟岗,连祭拜的地方都没有……呜呜呜,我,我心里好痛……” 徐佑低着头,将她唇边渗出的血丝抹去,然后慢慢的摊开手,看在眼中,仿佛重新看到了那一夜被鲜血染红了的雁留湖。 “别哭,气要憋住,憋住了就不会散,凭着这口气,徐氏,一定会重新崛起,而我们,也会光明正大的回来!” 第九章 刺杀 牛车缓缓停在溪江边上,这里有着义兴最大的码头,也是最繁忙的所在,一字排开的停泊码头多达二十多座,其中有官方的,有私人的,粗大的系舟石沿河密布,挂着孤帆和双帆的中舨、大艑、飞舸、小艇等等来去江面,吆喝声,卸货声,争执声,还有报价和计数声,声声入耳,放眼望去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使人目不暇接。 徐佑走下牛车,目光左右看着,不知是不是心理在作怪,总有一种穿行在某部充满了古代气息的电视剧中,但那一声声带了点吴语声韵的口音,还是清晰的告诉他,这是真正的古代。随着冯桐来到一处宽敞的私人码头前,这是只有士族豪富之家才能拥有的特权,比起旁边那些杂乱无序的码头,这里的静寂安详透着一股莫名的华贵和雍容。停靠在眼前的是一艘双层大船,长十余丈,宽三丈,船头画着鹢兽,这是为了表示对江神的敬畏,另外跟其他单桅和双桅船只不同的是在船体上竖立着三根桅杆,挂着大小不一的三条风帆,整艘船没有什么雕刻丹镂、青盖绛居的修饰,但给人的感觉却十分的大气和稳健,一如袁氏的门风,内敛而不张扬! “郎君,请登船。” 冯桐做了个请的手势,徐佑在岸边停留了一瞬,终究没有回头,径自上船而去。秋分却没有他这样的决绝,转身望着生长于斯的地方,眸子里全是依依不舍和挥之不去的眷恋。 “快走吧,不要误了时辰!” 冯桐不耐烦的斥责了一句,秋分没有言语,回身低头,也不看冯桐,快步追着徐佑入了船舱。冯桐冷哼一声,对身边的下人说道:“楚蛮就是楚蛮,要是咱们袁府的婢子敢这样无礼,早就被乱棍打死了!” 下人赔着笑脸,道:“是是,主要是管事的好,奴婢等才懂得一点礼数,出门在外,不至于给郎主丢脸。” 冯桐得意的点点头,走上舢板登船,大手一挥,道:“来人,解绳,起锚!” 沿溪江逆流而上,行二十余里到达红叶渚,这里河道狭窄,两岸峭壁,水流湍急如瀑,望去十分的险峻,向来有“红叶难飞”的说法,不管大小船只都需要借助两岸的纤夫拉动才能顺利通过。在船老大与岸边的纤夫谈价钱的时候,徐佑从舱中走到船头,耳中传来激流翻腾呼啸的巨响,远眺着一望无际的江水茫茫,心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价钱谈好,的纤夫们背着粗长的绳索过来将大船的两侧捆绑固定好,然后分走在两岸峭壁的边缘。这里没有路,只有一手攀着山壁的缝隙,一手将两头拴着绳子的木板穿过肩头死死扛住,脚下踩着不规则的砾石,在时不时荡起的水花中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绳子斜拉的笔直,来拽动船身前行。 这是以自身的力量对抗大自然的力量,那瞬间爆发出的肌肉的美感,让第一次看到这一幕的徐佑有些惊讶,招手唤来船老大,问道:“这些是不是纤夫?” “回郎君的话,正是红叶渚的纤夫。” “他们怎么没穿衣服?”徐佑感到奇怪,因为入目的这些人都是赤身裸体,别说有几块布了,就是腰胯间连根遮羞的草环都没有系。 船老大笑道:“郎君是贵人,不懂这些份属寻常。出来做纤夫的,都是清苦之人,要是穿着衣服,汗浸盐汲加上纤索的磨损,怕是两三天都要换一身,如何负担的起?再加上拉纤时要频繁下水,容不得宽衣解带的耽误,并且他们要一会儿岸上,一会儿水里,衣服在身上的话,湿了又干,极其容易染风寒之病,所以还不如这样赤条条来去。” 这就是知识来源于生活了,要不是今朝一席话,徐佑就是读书万卷,恐怕也不知道这些,听这船老大说话文雅,倒有了几分谈兴,道:“我看这纤绳结实的很,可是麻绳做的吗?” “这是益州特产的纤藤,并不是麻。” 益州也就是四川了,徐佑想起了三国演义里的藤甲兵,道:“纤藤是树藤的一种吗?” 船老大耐心解释道:“不是,纤藤是用精选的慈竹起出来的篾条,然后缠绕编制而成,既有韧性,又耐水侵泡,所以名之为纤!” “原来如此……” 话音未落,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喊:“小心!” 徐佑还没反应过来,一道剑光如长虹划过空中,几乎贴着他的鼻尖往脑袋的左后方刺了过去。 叮!叮!叮! 金属碰撞摩擦的声音响起在耳边,仿佛有几万只小猫用爪子同时抓挠着生锈的铁皮,徐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幸好前世里早养成了城府深沉的性子,并没有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剑光一闪即灭! 徐佑缓缓转身,眼前是一个穿着绛色甲胄的中年男子,浓眉大眼,相貌堂堂,只是身形不高,只到徐佑的胸口样子,手中握着一把光泽耀目的长剑。在他的脚下,凌乱的散落着三支赤色的箭,做工奇特,箭尖的部分不是三棱形,而是弯曲了一个弧度,有点像初旬的月牙,整只箭身也比普通的箭短上许多,且在尾后没有羽翎。 刺杀? 徐佑顿时明白过来,刚刚自身所处的环境有多么险恶,顾不得后怕,对中年男子拱手道:“多谢足下出手相救,不知怎么称呼?” “在下是袁府一等军候左彣。” 之所以说是袁府的一等军候,是因为左彣是袁阶的私人部曲,其时世家大族的部曲全部采取军制,从将到副将再到校尉,校尉之下就是军候,但这种军职只是在世家内部的称呼,并不被朝廷认可。不过一旦遇到战乱,这些部曲立刻就能成为作战勇敢,训练精良的虎狼之师,战斗力绝对不在正规军之下,也正因如此,门阀政治才能与皇权政治分庭抗衡数百年而不衰败。 “左军候好俊的身手,一剑破三箭,腕力之稳健,足可以入五品,称小宗师了!”徐佑虽然武功尽失,但毕竟眼力还在,这个左彣以单手只剑在刹那间击落三支从不同角度射来的劲箭,气不喘脸不红,身形连摇都没有摇一下,实力不容小觑。 ”不敢!“左彣眼中隐有喜色,徐佑声名在外,被誉为年青一代的天才高手,能得他一句评价,对自己而言也是荣耀。 “其实是在下鲁莽了,观郎君遇险时风姿怡然,就知道一切都在掌控之内,何况以郎君的白虎劲,弹指间就能破了四夭箭。只不过这是袁氏的座船,郎君是客人,自不能让你污了手。” 徐佑当然不会说他现在已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常人,刚才那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只是因为根本没发现到危险迫近。不过他脸皮够厚,微微一笑,看在别人眼中更是佩服他临危不乱的风姿,指着地上月牙形状的赤箭问道:”四夭箭?这是它的名字吗?“ ”不,四夭箭指的是四个人,飞夭、杀夭、月夭、暗夭!“左彣足底一震,一支赤箭弹了起来,正落在他的手中,指着箭尖的月牙形状,道:”这是月夭使用的月牙箭,赤色茎身,尾后无翎,箭头长一寸五分,宽八分,上面涂有剧毒,见血封喉。” 徐佑随着左彣指的位置看去,果然见月牙的箭头上隐隐闪过一丝暗褐色的血纹,应该是涂抹了剧毒的缘故。 “郎君,四夭箭一向秤不离砣,既然月夭现了身,其他人也定在左右觊觎窥视,还请返还舱内,以策万全!” “无妨!”徐佑笑道:“有军候在,量这些跳梁小丑也无可奈何!” 左彣却没他这么轻松,道:“郎君是贵人,没在江湖行走过,不知道这四人的名声,别说是我,就是真正越过五品,成了小宗师,也未必能躲过他们的暗杀。” “怎么,他们杀人很多吗?” 左彣摇摇头,神色凝重的道:“不,他们出道以来,只杀了七个人!” 徐佑本有心再问哪七个人,接到消息的冯桐从舱内急奔了出来,见徐佑无事,才松了一口气,转头对左彣怒斥道:“你是怎么守卫的,被人摸到船上来行凶还不知晓?” 其实作为袁府的部曲,左彣属于官役,比起冯桐的奴仆身份略高一层,但归根结底,他们都是依附在袁氏的门下,地位的高低要看得宠的程度。冯桐虽是奴仆,却是袁阶须臾不可离开的心腹,比起他这个小小的军候,自然要高上许多倍。 所以挨了训斥,左彣不敢分辨,道:“是,职下有失查之罪!” “哼!”冯桐还要责骂,被徐佑拦住,道:“冯管事,这三支箭并不是从此船上射来,而是夹在沿岸的其他船只里,所以并不是左军候失职,要怪还是怪我……这都是我招惹来的麻烦!” 第十章 反击 红叶渚虽然不是南北间的水路要津,但除了徐佑乘坐的这艘船外,还有十几艘各式各样的船只等着纤夫拉纤通行,此时在他们左侧前后停着三艘,刚才的暗箭就是从这个方向射来,只是不能肯定月夭藏在具体哪一艘船上。 左彣低垂着头,心中感激徐佑,不因他为自己求情,只为他说话时的语气和态度,是将自己当成平等相处的人看待。 冯桐也不全然是个傻瓜,皱眉一想,就明白了徐佑的意思,惊道:“你是说……” “不错,徐氏的案子虽然已经了结了,但有些人还是不死心,想趁我赴钱塘的路上做些小人暗算的勾当。”徐佑淡淡的道:“冯管事要是怕的话,我可以在这里下船,自行返回义兴即可。” 冯桐怒道:“郎君说哪里话,我袁氏渡江百年,虽然不爱与人相争,但也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你请放心,此去晋陵,谁也不能动你一根毛发!” 这番话倒让徐佑对他刮目相看,此人固然惹人厌,但维护起袁氏来,还是有点血性。 说来也是,他既然上了袁氏的船,就是袁氏的客人,沈氏竟然派了杀手来暗杀自己,简直是当面抽袁氏的脸,难怪冯桐气不可遏! “左彣,你说,可有什么对策?” 左彣恭敬的道:“我们刚一离开义兴,我就发现在船后有一只鳊鱼舟行迹诡异,似乎刻意跟在身后,保持着二十余丈的距离,不远不近,若即若离。方才在后方探查,却发现此舟突然没了踪影,这才匆忙赶来,恰好遇到郎君被刺……” “我问你有什么对策,你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冯桐很是不悦,道:“你只需说现在该怎么办?” 徐佑倒是对这个左军候越来越有兴趣,此人不仅武功不弱,而且极是精明能干,竟能一开始就察觉到了被人跟踪,并聪明的将跟踪的船只和自己联系到一起。一旦发现有变,毫不迟疑的立刻赶来,然后果断出手,破解危机。 这事说起来简单,可要做到却不容易,没有敏锐的观察力,无法发现跟踪船只,没有对沈徐内斗深层次的思考,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认定对方的目标就是徐佑,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强大的执行力,就算前两者都具备,他也很可能来不及刺出这一剑! 观察力、思考力、执行力,这是徐佑前世做私募时要求手下必须具备的三种能力,虽然到了这个时代,许多事物都发生了改变,但改变的永远只是表象,而不是本质。 本质上,这个时代,与后来的那些时代,没有任何的区别! 左彣苦笑道:“这次来的刺客精于隐匿,手段诡谲莫测,加上咱们又处在江面开阔之地,正是对箭术高手最有利的所在,敌暗我明,实在不容易对付!” 冯桐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徐佑在这里,这样说岂不是承认袁氏无人?斜眼乜着左彣,丝毫不给他留情面,阴阳怪气的道:“你排在袁府十大军候的第一位,只会说这些长别人威风的丧气话?要是连几个江湖客都应付不了,郎主养着你又有何用?” 左彣再怎么忍让,听了这话也不由觉得恼怒,沉声道:“职下武功低微,所以只能做这些迎送客人的小事,至于其他的,郎主没有吩咐,并不在职下的份内之中。” “你!”冯桐没料到左彣竟然敢顶嘴,虽知道他一向是袁府部曲里的刺头,但这几年不知是不是吃太多亏长了点记性,平时倒也算是恭敬,不料今日却敢当着徐佑的面给自己难堪! 真是反了天了! 眼看冯桐面色不善,就要发作,徐佑突然大喝一声:“小心!”一个肩撞,撞在冯桐胸口,将他撞的踉跄倒退几步,后心碰到桅杆,然后扑通一声往前趴在地上,高冠也松了系带,歪到脖颈旁边,看上去十分狼狈。 “冯管事,你怎么样,没伤到吧?”徐佑唇角的笑意一闪而逝,神色焦急的扶起冯桐。冯桐被这一下打的心口不畅,脑袋里一片空白,听到徐佑的呼声才噗的吐出一口气,茫然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你没看到?”徐佑恍然道:“呃,忘记冯管事不会武功。方才咱们说话间,又一支毒箭冲着你射了过来,我手中无兵器,只能临时将你推开以避让毒箭,幸好闪避及时,没有伤到管事。” 徐佑说着还特地看了眼左彣,左彣哪里不知徐佑是为了自己好,忙道:“不错,刚才的毒箭来的又快又急,箭尖擦着管事的胸落到船身右侧的江水中,要不是徐郎君发现的早,等职下反应过来,恐怕已经晚了。” 此人果然精细,还知道编排一个毒箭射落江水的谎话,不然冯桐看到船上没有多出来的箭只,必定会起疑! 冯桐一听,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哪还记得责罚左彣,被徐佑拉着站起,嘴唇都有些发抖,道:“贼人猖狂至此,郎君,咱们还是先回舱内,再谋计策吧!” “也好,冯管事,请!” 回到主舱室,左彣先四处查看了一番,然后将两边窗户的斜帘拉上,避免露出身影,成为不知躲在何处的四夭箭的射杀对象。徐佑和冯桐对面而坐,冯桐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危险,坐了片刻,心情才略有平复,道:“这是哪里来的贼人,竟然如此大胆,连我袁氏的座船也敢截杀,简直不要命了!” 江湖客在刀口上寻饭吃,做的就是不要命的买卖,别说袁氏,就是皇帝,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也会有人敢于犯险。 当然,敢于犯险,和犯险成功,是两个概念! 徐佑没有说话。 冯桐等了等,皱眉道:“郎君,你刚才说有人不死心,自然说的沈氏。可此刻想想,沈氏跟你们徐氏这一斗,已经是两败俱伤,如何会这么冒失来得罪我们袁氏?恐怕说不通啊!” 徐佑对一旁侍立的左彣招了招手,道:“左军候,站着做什么,过来坐!” 左彣不胜惶恐,道:“贵人面前,哪有我坐的道理?” 徐佑哈哈一笑,道:“仔细说起来,我现在不过是一介齐民,算的上什么贵人?莫不是左军候嫌弃在下,怕失了身份?” 左彣急道:“不敢,郎君言重了,我绝无此意!” “那就是了,来来来,不要拘礼,今日一事十分棘手,正需要借助左军候的勇力,冯管事,你说是不是?” 冯桐自恃身份,当然不愿意跟左彣同坐,就是徐佑,也是看在他与三娘的婚书的面子上,不然,哼! 见冯桐不言语,左彣面色尴尬,心中苦闷无法言表,徐佑劝道:“冯管事,刚才你的疑问,左军候正好可以回答,不如请他来坐,一起谋议如何?” 冯桐这才勉强点了点头,左彣有心不去,但不忍拂了徐佑的好意,忍着气跪坐在两人侧后一点的位置,以示恭敬。 “军候,方才冯管事说,沈氏不会如此不智,冒着得罪袁氏的危险派人来刺杀我,你对此有何看法?” 左彣拱手一礼,道:“如果那只跟踪的鳊鱼舟不消失,职下还不敢肯定此事与吴兴沈氏有关。但鳊鱼舟刚一不见,四夭箭中的月夭立刻发动,可想而知,期间必定有问题!” “问题在哪里?”徐佑追问道。 “第一,昨天晚上抵达义兴的时候,我就发现在郎君的府门外有沈氏的部曲在窥探,所以跟踪而来的鳊鱼舟一定与沈氏有关;第二,四夭箭,或者只有月夭,一定在那只鳊鱼舟上;第三,对方应该没有计划在哪里动手,只是刚好见我们的行船停在红叶渚,而郎君孤身一人立在船头,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所以月夭选择出手:第四,动手之前,沈氏必然想撇清关系,所以鳊鱼舟消失不见,应该是回头走了往北去的河道。这样一来,无论四夭箭成功与否,沈氏都可以置身事外。” 徐佑笑了笑,对左彣投出赞赏的眼神,对冯桐道:“冯管事,你觉得左军候的话能不能解释你的疑问?” “这个……倒也说的过去,毕竟不是沈氏的人动的手,咱们也没有证据说明这些江湖客跟沈氏有关……” 左彣插话道:“四夭箭只接钱杀人,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 冯桐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几乎有种错觉,今天左彣是不是脑袋有点不寻常,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自己?要是搁到平日,他敢在自己说话的时候胡乱插嘴吗? 徐佑拍了下手,将冯桐从出离愤怒的状态拉了回来,道:“那就是了,沈氏有的是钱,请的起杀手。只怕除了四夭箭,还会有其他人,冯管事,你可要想清楚了,现在后悔的话还来得及,我这就下船,免得连累你们袁氏!” 激将法从来都是对蠢人的法子,但往往成功率还极高,冯桐一想起刚才自己置身危险之中,就对徐佑这个扫把星感到莫名的厌烦,可一来不能不遵从郎主的命令将带他去晋陵,二来也对沈氏如此不给面子的行径大感痛恨,道:“还是我那句话,袁氏渡江百年,从来没怕过什么,郎君无需再言!” “好!既然如此,一切拜托冯管事了!我的身子还没有大好,这会觉得乏了,先去卧舱休息!” “啊?”冯桐傻了眼,道:“郎君,你……” “怎么?”徐佑刚欲起身,见冯桐这副模样,又屈膝跪坐,道:“冯管事是不是还有话说?” 冯桐张了张口,他没有急智,心中想什么脱口而出,道:“左军候不是说了吗,他对此束手无策,到底如何应对,还需要郎君帮忙筹谋才是!” 徐佑虽然年幼,但生长在以武力称雄江东的徐氏家族,耳濡目染,家学渊源,对领兵、指挥和战阵一道多多少少要比别人强上无数倍。又是知名的少年武学天才,对付这些江湖客,必须借助他的身手,所以冯桐在对左彣失望之后,将希望寄托在了徐佑身上,如何肯让他大摇大摆的置身事外? 左彣低垂着头,手心紧紧一握,他是说过四夭箭不容易对付,但只要严加防守,周密布置,凭着船上的一百多个精锐部曲,还怕真的被对方冲上来不成?冯桐这样羞辱自己,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他脑袋一抬,就要反驳,却恰好看到徐佑对着自己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含有安抚之意,眼眶不由一热,也没了跟冯桐这样的无能之辈废话的心思,静坐不动。 徐佑等的就是冯桐这句话,事关生死,他可没有那么大的心,这会竟然回去睡觉,以退为进,只不过想要提条件而已。 他故作沉吟,为难道:“应付这样的事,在下确实有点心得。只不过其中有一个难处,冯管事未必肯答应……” 冯桐现在是疾病乱投医,道:“你说,你说。” “要想对付四夭箭,我需要整艘船的指挥权!” “啊?” 徐佑正色道:“军中无令不行,如果没有指挥权,我无法确认每一步都按照我的意思进行,一旦有了疏漏,很可能重演刚才被人暗箭偷袭的一幕。那时候,不仅仅是我,就是冯管事,也未必能够再次躲过致命的袭击。” 冯桐左思右想,船上都是袁府的人,就算给了徐佑指挥权,他也折腾不出幺蛾子,把牙一咬,道:“好,只要能平安抵达晋陵,一切都听你的!” 第十一章 军法森严 有了冯桐的承诺,徐佑望向左彣,道:“左军候,由我来临阵指挥,你有没有异议?” 与其听冯桐这个外行瞎折腾,左彣宁可选择徐佑,况且他们认识的时间虽然短暂,但对这个传说中跳脱飞扬、跋扈任性的徐氏七郎,竟是充满了好感。 “但凭郎君吩咐!” “好!” 徐佑双手交叠袖中,平放在胸腹之间,腰板挺直如松,双眸神光乍聚,脸上露出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跟方才谈笑时简直判若两人,道:“左彣,船上共有多少部曲?” 所谓部曲,是楚国的军制,一军有十部,部的长官设校尉,一部有十曲,曲的领头为军候,合称部曲。曲之下则是看各兵种的配置,千人设二五百主,五百人设五百主,百人设百将,五十人设屯长,十人设什长,五人设伍长,包含水步军、车兵和骑兵。 “此次随行的部曲有一百二十人,皆是府中精锐,可以以一敌十!” “可有入品的高手?” “百将邓滔,使单手槊,九品上的修为。其他如屯长张威、杜毕,虽然没有入品,但勇猛过人,对阵杀敌不落人后,也可堪一用。” 放在别处,单单百人部曲里就能有左彣、邓滔两个入了九品的高手,实在是骇人听闻,但对出身武力强宗的徐佑而言,却是司空见惯的事,并不为意,道:“召邓滔、张威、杜毕,以及其他的什长、伍长等到舱室里来。” 片刻之后,宽敞的舱室里站满了人,排在队伍最前的是百将邓滔,身高比徐佑足足高出了一个头,双臂健壮有力,脸部如石刻斧凿而来,充满了力量和粗犷结合的奇特观感。对比之下,张威、杜毕就要逊色多了,也就是普通的军中劲卒罢了。 冯桐当众宣布了命令,自左彣以下,所有人听从徐佑的指挥,以应对四夭箭的暗杀。此话一出,舱室内顿时响起小声的议论,不少人交头接耳,看向徐佑的眼神都是疑惑和不信任。他们中还有人不知道徐佑的身份,见他如此年轻,又是弱不禁风的公子模样,要说唱曲赋诗还有可能,但带领大家对付刺客,那不是开玩笑吗? 徐佑并不做声,等众人议论一会,突然冷冷的道:“早听说袁氏军纪松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的声音不大,但语气里透着的淡漠仿佛寒风吹过,让整间舱室的温度下降到了冰点。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大部分人的脸上都露出不忿的神色, “是吗?看来有人不服气!”徐佑站了起来,眼神在人群中一扫,站在邓滔身后右侧的张威的唇角满是不屑,用手一指他,道:“你是屯长,手下管着五十名弟兄,你的命令,他们可敢不听?” 张威粗声粗气的应道:“不敢!” “他们为什么不敢?” “因为他们服我!”张威头一抬,傲然道:“我就是让他们去死,他们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好,说的好!”徐佑啪啪啪的鼓起了掌,缓步走到张威跟前,道:“看来这位张屯长对自己带兵的手段得意的很!那我再问你,如果作战之时,你战死了呢,他们要听谁的指挥?是不是还得打一架,找一个大家都服气的人来?” “我……我死了,上面还有百将……” “百将死了呢?还有军候,军候死了,还有将军,是不是?” “是!”张威大声道。 徐佑唇角溢出一丝笑意,道:“我听明白了,袁氏不仅军纪涣散,而且白白的养了一群蠢货!” “你说什么?” 张威怒目而视,腾的往前一步,腰间长刀出鞘大半,几乎要把鼻息喷到徐佑的脸上。其他一干人等也都是义愤填膺,唯有邓滔铁塔一般矗立在最前面,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放肆,还不退下!”左彣知道张威有点桀骜不驯,但也没料到他敢拔刀,刚要过来大声斥责,被徐佑挥手拦住,对张威淡淡的道:“觉得我说的不对?觉得自己不是蠢人?那我问你,如果一场仗需要将军亲自来对一个五十人的屯下命令,这场仗还有没有胜算?” “这……”张威支吾道:“这我怎么知道?” “你是屯长,可以不知道,但将军领一军之责,他不能不知。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你带的兵只知道服你,而不知道服从命令,如果你战死,哪怕将军另派了屯长,这五十人也没有了战力,等待他们的只是早死晚死的区别。就这样害人害己的带兵手段,你竟然还得意洋洋,不是蠢货,又是什么?” “我,我……”张威憋的面红耳赤,却一个字也反驳不了。 “军无令不行,要是以我徐氏的军法,一将入营,敢行走着,斩!敢高言者,斩!敢违令者,斩!张威,你的人头,我早已经取了三次!” 徐佑的神色冷冽如刀,声线坚定不可侵犯,三个杀气腾腾的“斩”字出口,让这个粗胚汉子竟感觉到两股战战,深秋时节,掌心渗出了一丝潮意。 见已经撼服此人,徐佑长袖一挥,掉头走到舱室中央,沉声道:“屯长张威,以下犯上,不听号令,念其初犯,暂免去死罪,杖责三十,除屯长之职,降为伍卒!杜毕,你去监刑!” “诺!” 在邓滔另一侧站着的杜毕仅仅迟疑片刻,见徐佑冷冷的眼光扫过来,心中一惊,忙俯首听令,手一扬,道:“来人,将张威拿下!” 立刻有四个伍卒上前,将张威押到甲板上,解开甲胄,以棍棒行刑,痛呼声传到舱内,不管众人是不是真心,却都无一再敢异议。 徐佑对这个结果表示满意,其实他心里清楚,只是这种手段,不可能收服人心,说不定还会起到反效果,但只要能够在短时间内让这群袁氏的部曲为自己所用,那就算达到了目的。 行刑之后,徐佑让众人散去,不许卸甲解胄,静候命令,只留下了冯桐、左彣和邓滔,四人在室内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军候,你对四夭箭似乎了解颇多,知己知彼,方能有备无患,可否为我详解一二?” “我也是道听途说,但去芜存真之后,应该有七分的可信。”左彣沉声道:“四夭箭师出同门,飞夭为大,使的是精铁所制的长矛箭……” “长矛箭?”徐佑前世不算孤陋寡闻,这一世更是刀马纯熟,但对这种箭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据称飞夭身长九尺,天生神力,背后背有五根长矛。每当对敌时,纯以腕力投掷长矛,用的却是极其精妙的箭法,所以人称长矛箭。其势如惊雷,迅若闪电,传言极少有人能够硬挡他一招。” 以矛为箭? 自汉魏以来,计量单位的一尺大概等于后世的二十五厘米左右,九尺也就是两米多了,徐佑脑海里浮现一个眼如铜铃、虬发盘结的巨人形象,下意识的揉了揉掌心,口中有点发苦,道:“其他三个呢?” “杀夭排行老二,用的是普通白羽箭,身材瘦小无奇,但杀性最大,悍不畏死,是陷阵之士;月夭是老三,据称是一个妙龄女子,常常以锦绣覆面,双眸呈湛蓝色,最擅偷袭,生性狡猾,刚才在船头,郎君已经见识过她的手段了;最小的是暗夭,此人比较神秘,出道以来从没人见过,样貌、兵器、修为一无所知,也不知道究竟是男是女……” 接下来左彣又将四夭箭出道以来的战绩一一做了说明,在他们刺杀的七人中,有朝廷的官员,有世家的子弟,有军中的将领,有江湖上的豪客,都是极为棘手的目标,却无一例外的全都 刺杀成功,因此名声显于天下。 冯桐脸色苍白,他没想到刺客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一时对能不能安全返回晋陵,没了刚才的信心。 徐佑的食指和中指轻轻敲打着腿侧,心中飞快的推演着各种可能性,就如同他曾经在诡谲莫测的商战中寻找对手的破绽一样,以无比的耐心和超卓的嗅觉,抽丝剥茧般从左彣所说的有限的情报中推断四夭箭的刺杀模式,以及这四个人的分工、性格和各自的战力! 雁过留声,雨过留痕,世间没有完美的刺杀,只要肯用心,总能找到最最有利于自己的应对方式。 第十二章 猎人与猎物 “邓百将,你的单手槊重多少斤?”徐佑望向一直没有做声的邓滔。 邓滔的声音细柔绵长,跟他的样貌完全不成正比,道:“四十八斤!” 拿着四十八斤重的武器厮杀?肱二头肌受的了吗? 徐佑恍惚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按照这个时代的计量单位,一斤约等于后世的22273克,也就是说邓滔的单手槊重量在二十斤左右。可不要小看了这二十斤,三国演义里吹成花的关羽的冷艳锯,换算一下也不过四十多斤罢了。在冷兵器时代,一寸长,一寸强,重量上占优势,无论劈杀还是竖砍,都能凭白多几分胜算。 “可也是精铁所制?” “是用衮州所产的百年拓木锻造成杆,裹以百炼钢精制而成。如果郎君是想问我能不能接下飞夭的长矛重箭,职下不敢欺瞒,仅有三成的把握!” “三成?”冯桐尖声道:“那不等于说一点把握也没有?”话一出口,冯桐好像说错了什么,小心的看了邓滔一眼,见他的表情并无异样,立刻闭上了嘴巴。 “三成已经不错了!” 徐佑没有注意冯桐的小动作,他的注意力都被邓滔口中的“拓木”所吸引。拓木又叫黄金木,因纹理中有金丝而得名,生长缓慢,极其珍贵,号称“十拓九弯,十拓九空”,所以寻找一根长短、粗细、曲直全都合乎单手槊要求的拓木杆很是困难。邓滔能找到质地最好的衮州百年拓木,想必费了不少的心思,花费的价钱,怕也是一个让人惊讶的数字。 只是,邓滔不过小小的一个百将,哪里来的人脉和钱财去搞这样一件极品的兵器呢? 徐佑不经意的看了他一眼,要不是此人是袁府的部曲,真要怀疑是不是四夭箭中的飞夭,毕竟这个年代,身高两米多的巨人应该不会跟街市上的地皮流氓一样常见。 邓滔坦然自若,面对徐佑的审视,没有露出一丝的慌乱。不说别的,这份镇定工夫,就不像是普通军人该有的。 “左军候,你觉得咱们该从哪里着手布置?”徐佑突然转过头,望着左彣问道。 左彣思虑了一会,以食指蘸水,在几案上画了一条弯曲的线,道:“这是红叶渚,从此处再前行十余里,将抵达夹竹码头,那个时候天色已晚,一旦入夜,双眼不能视物,我们人多的优势将化为乌有,这就失了天时;要是再连夜赶路的话,沿途水道崎岖,任何一个地点和方向都可能成为对方选定的战场,这又失了地利;天时地利尽失,面对四夭箭这样的高手,军心必然涣散,如此连人和都没有了。郎君是知兵法的人,当然明白这种情况下,就是武安君转生也不可能打赢这场仗。以职下拙见,不如在夹竹码头休息一晚,等明天一早再动身,光天白日,只要安排妥当,布置合宜,四夭箭敢现身,一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军候是知兵之人!”武安君就是秦国的白起,一代战神,徐佑夸了一句,又问邓滔,道:“邓百将觉得如何?” “职下只知道听命行事,一切但凭郎君和军候吩咐!” 徐佑摇头道:“一人之智,不如众人之愚;一目之察,不如众目之明。这次敌人十分强大,正是集思广益的生死关头,百将若有所思,还请直言相告,无须避忌什么。我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军候也不是嫉贤妒能之辈,咱们勠力同心,共赴此难!” 邓滔一直平静无波的双目隐约闪过一道异色,沉默了一会,对左彣拱拱手,道:“军候莫怪,以职下拙见,四夭箭或许正希望咱们夜宿夹竹码头……” 左彣皱眉道:“为什么这么说?”邓滔虽然分在自己麾下不久,但尽职听令,骁勇善战,颇得他的赏识,因此并不会因为提出异议而觉得被冒犯。 “我刚才听军候所讲的七次刺杀经过,有在军中要地,有在华府高门,有在荒山野外,但唯一没有的,却是在这茫茫江水之上……” 左彣眼睛一亮,扑捉到邓滔话里的意思,道:“你是说,四夭箭不善水战?” “职下不敢确定,或许是以往的刺杀目标都恰巧没有在水路上而已,不过今天月夭突然射来这一箭,似乎有些冒失,跟他们以往谋定后动,杀者必死的手段略有差距,所以很有可能是为了打草惊蛇,让我们惊惶不定之下,不敢仓促夜航,唯有夜宿夹竹码头……” “也不能这么说,应该是月夭见郎君一人在船头,以为是天赐良机,这才行险一试。” “是,军候所言不无道理!”邓滔并不强辩,此人说话行事很有分寸,道:“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但凡有一点的可能性,我觉得都不应该冒这个险,因为一旦中计,夹竹码头将是我们的死地。“ 他望着徐佑,道:”郎君,我对四夭箭所知不多,但既然能在天下间闯出这么大的名头,心机、才智、武功都是一时之选,绝不是易于之辈。与其在夹竹码头那样人流众多、鱼目混杂的地方留宿,千般小心、万般防范,还不如连夜赶路,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军候,我等固然夜间难以视物,但夜幕深深,对四夭惊人的箭术恐怕影响更大,况且过了夹竹码头,就是风平浪静的漕河,河面宽广,视野开阔,四夭箭真要在这条河段偷袭,船上一百多部曲,也不怕他们……” 左彣觉得邓滔的话也有一定道理,一时无法决断,踌躇片刻,对徐佑道:“郎君,邓百将勇于冒险,我则偏重稳健,仔细想想,我还是属意在夹竹码头留宿,鱼目混杂不要紧,只要将警戒线撒出去,肃清闲杂人等,然后安排好防卫轮值,定让刺客无懈可击。” 徐佑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回头,正色道:“军候和百将所言都有道理,不过你们的出发点重在防守,但从四夭箭以往的战绩来看,他们最擅长的就是从严密防卫中将目标刺杀于密室之内。所以,对付这四个人,单单防守是不行的,无论是夜宿夹竹码头,还是连夜行船赶路,都可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所以要想赢下这一局,首先要做的,就是以牙还牙,也给他们来一个打草惊蛇……” 左彣和邓滔齐齐望过来,静听徐佑接下来的话。 “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想要取胜,必须用奇!”徐佑斩钉截铁的道:“左彣,邓滔,听令!” 两人同时站起,长身直立,抱拳俯头,道:“谨遵郎君号令!” 第十三章 死局 扑通!扑通! 四艘挂在船侧的备用小舟放入水中,由袁府的部曲手持桀牌分往东西两侧行去。一盏茶之后,整个红叶渚的行船全都得到了一个消息:即刻起至明日凌晨,红叶渚全面封禁,断绝南北水道,所有途径红叶渚的船只要么原处停泊,静等明日开禁,要么改走北路水道然后再绕行南下,一时众多行人皆面面相觑,心中或有怒气,但明面上却不敢有丝毫异议。 袁氏,那可是楚国最顶级的门阀之一,别说封禁一个红叶渚半日,就是就此将红叶渚填平,也不过被人在主上面前说几句碎嘴罢了! 另一边,邓滔带了十五名精锐部曲另乘一舟直扑刚才射来暗箭方向的那三艘船而去,不过可想而知,登船检查一番后,没有发现可疑痕迹,想必月夭在一击不中之后,早就转移了位置。 这是打草惊蛇之计,也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就像高明的棋手,每一次落子,都要考虑之后的七八步。徐佑这样做,正是要给四夭箭出一个难题,要么他们就此乖乖的被禁令隔绝在水道上,等明日再动身,不过那时候,袁府的大船早就进了晋陵城;要么他们就得即可发动,在红叶渚发动袭击,但如此一来,就打乱了所有的谋划,从主动变成了被动,彻底失去了先机,要被徐佑牵着鼻子走。 本来排在袁府大船前面还有四艘船,也全部停止行进,往后退开两边,让出了前行的水路。船老大招呼来红叶渚所有的纤夫,攀沿着两岸的峭壁,喊着号子拉动袁府大船的船身,意图极速通过这段狭窄急湍的江流。 船到红叶渚的最窄处,一波又一波的激浪扑打而来,溅起的水花几乎要淹没船身,就是有一众纤夫的使劲拉扯,却也让整艘船发生了剧烈的颠簸,守卫在上下两层船板上的部曲们立刻东倒西歪,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徐佑皱着眉头从主舱走了出来,左彣追在他的身后,焦急的道:“郎君,外面风急浪大,还是安坐舱内的好……” 徐佑置若罔闻,径自走到连接一层和二层的船梯上,大声道:“杜毕,你怎么带的兵,让他们注意警戒,各自守好位置,不要乱!” 杜毕站在二层船楼的左舷甲板上,见徐佑满脸怒气,正要回话,突然两支白羽箭无声无息的从水中射出,瞬息之间,没入楼船最高处的望塔上的两名部曲的额头,一个倒栽,直直跌入江水之中。 咚! 落水的响声传入耳中,本就乱成一团的众人全都一愣,与此同时,一个瘦小的人影从江水下面冲天而起,荡起的水花弥漫在他的周围,映着秋日下午的阳光,发散出炫目的五彩光晕,让人无法直视。 “有刺客!” 首先发现异状的是杜毕,他正对着刺客出水的方向,所以一眼看到,最先反应过来,立刻大声示警,并同时擎刀在手。 锵! 杜毕用的是环首刀,刀身四尺有余,随着一声暴喝,长刀闪着寒光,双脚在甲板上一顿,竟是凌空对着刺客的面门砍去。他倒不是鲁莽,而是刺客身在半空,已经到达最高点,正是无处借力,气息衰竭的大好时机,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单此一刀,就能将刺客劈成两半。 刀光如练,划过长空! 刺客手上不见如何动作,已经从后背的箭袋里抽出一支白羽箭,在空中将黑木弓拉开满月,箭尖正对着杜毕。 嗖! 弓弦颤动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嘶鸣,让杜毕猛然感觉到一阵眩晕,而白羽箭已经闪电般直至胸前。 危急关头,杜毕一咬牙根,神智恢复了片刻清醒,环首刀只来得及变竖劈为横挡,咣当一声巨响,箭尖正中宽阔的刀面上,并随着强大的冲力,刀身反弹砸向胸口。 “噗!” 杜毕口吐鲜血,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倒飞回船上,冲劲之大,把赶过来接他的几个部曲全都撞翻在地,胸骨明显的凹进去一片,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显然是受了重伤。 刺客却借着射出这一箭的力道,身子往后飞出,在空中斜斜的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仿佛回旋的大雁一般远远的落在了船头。 那里,是船上仅有的空无一人的安全区域! 杜毕也算是袁府部曲里数得着的高手,可有心算无心,占据优势的前提下,连刺客的一招都接不下! 四夭箭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刺客眼神一扫,越过正从四周蜂拥赶来的袁府部曲,盯在了站在二层正中央的徐佑身上。他刚才潜伏在水中,角度无法射到徐佑,且以徐佑的身手,一箭未必能够建功,所以还不如选择望楼,先一步消除掉制高点的威胁。 两人目光交接! 徐佑终于看清了刺客的脸,一双细长狭小的眼睛,透着不见丝毫温暖的寒冰,尖尖的下巴上是薄的有些不可思议的唇,苍白的肤色如同经年不见阳光,白的发亮又瘆人,瘦弱的身子弱而无力,更像是风一吹就会倒,最引人注目的是擎在手中的黑木长弓,几乎占据了他三分之二的身高。 这是一个十分怪异的人,但他的身上,却散发着无法遮掩的浓烈杀气! 杀夭! 只看了一眼,徐佑就确定了刺客的身份,然后毫不迟疑的往下层退去,四个手持盾牌的精锐部曲已经在左彣的指挥下往他身边赶来。而在徐佑和杀夭之间,足足有七十步的距离,中间还隔着数十计的精悍之士。 无论如何,在这种状况下,杀夭都冲不过来,对他而言,明智之选,莫过于掉头重回水中,然后远遁而去! 不过,四夭箭的名声,可不是靠“一击不中,远遁千里”赢来的,他们最擅长的,就是于死局中, 求活! 最先冲到杀夭面前的袁府部曲有十个人,前面五个左手盾,右手刀,成半月形将杀夭堵在船头,后面五个手持长枪,横架在盾与盾之间的凹槽内。 刀如蔟,枪如林! 五人为伍,十人为什,刀、枪、盾齐全,这就是袁府最基本的作战单位,也是在乱世中能够支撑起整个世家的有力保障。 “杀!” 什长是前五人中的持刀盾者,战时一切指令,皆由他发出。左右最外侧的两人应声而出,却将盾放在身下,长刀反抱在怀中,就地一个翻转,然后从肋下诡异的角度忽的挥出,贴着船板往杀夭的双脚砍去。 挨着什长的另两人同时腾空而起,一个倒转,头下脚上将厚厚的重盾横在空中,以泰山压顶之势,呼啸而落! 什长再次暴喝:“杀!” 他以肩膀顶住重盾,长刀紧贴着盾侧,刀尖直对杀夭,然后,猛的往前跨出一步! 跟着他这一步刺出的,还有后面五把毒蛇般的长枪! 几乎刹那之间,杀夭的上下左右被牢牢的封死,五张盾,五把刀,五条枪,仅仅十人,却杀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留给杀夭的唯一生路,只能后退,然后重新潜入江水之中。不过一旦落水,再想重新登船,可就不会像这一次如此容易了! 危急关头,杀夭突然动了。 他没有退,而是随意跺了跺脚,攻下路的两个部曲只觉眼前一花,挥出的长刀不知怎么竟被杀夭踩在了脚下,身子跟着巨震,仿佛被粘到了船板上,张口噗的吐出一股鲜血,齐齐趴在那里动弹不得。 杀夭侧着身子,足尖往地上那两名部曲的脑袋上轻轻一点,迎着什长的刀盾撞了上去。 砰! 什长本是使刀盾的好手,下盘极稳,这一招“盾里藏刀”自然会防着敌人迎面撞击,要是别人,他有十数种变招应对,可杀夭这一撞,迅若闪电,力大无比,他来不及反应,就被撞的往后方飞去。 杀夭的身材本就瘦小,此时缩成一团,仿佛粘在了盾上一样,随着什长的身体和五名使枪的部曲擦肩而过,然后手中的长弓往空中一伸,弹指拨动了一下弓弦。 三颗人头飞起。 咚咚! 画面定格,杀夭距离他上船的位置,前进了十一步。什长倒在他的脚下,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骨头是完整的,在他的身后,从地面攻击的两个刀盾兵头颅碎裂而死,三个长枪兵变成了无头尸体。 不过一个照面的时间,十人小队里,死了六个人! 第十四章 六天治兴,三教道行 而这时,从天而落的两个盾手才砰然落地,和另外两名长枪兵面面相觑,一时竟不敢妄动。而周边蜂拥而至的部曲们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不过,作为守卫楚国顶级门阀的战士,他们有着决不后退的勇气和决心。 “杀!” 又是一名什长大喊一声,盾在前,刀在手,长枪所向, 杀! 数十人前扑后续,悍不畏死的冲了上去,杀夭再凶猛,面对这么多人,也立刻陷入了苦战! 徐佑已经退到了一层,四名盾手分在四个方向,将他护住,左彣紧跟在后,一双虎目环顾左右,脚步不停的往主舱室走去。 到了舱室门口,徐佑头也不回,道:“军候,你去二层,看看情况如何,要是伤亡太大,就把兄弟们撤下来。我这边安全无虞,不用担心。” “喏!” 左彣拱手,一刻不停的往二层走去。等他的身影刚一消失,大船右侧的峭壁上突然飘落无数红叶,如同下了一场杀人的雨! 红叶渚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在这片狭窄水道的两边峭壁上生长着成片成片的红叶林,每到深秋,红叶遍布,映衬着江水雾气,初日朝霞,真是人间胜景,难得一见。 徐佑脸色一变,身子往前一冲,堪堪进了舱室。四名盾手也反应奇快,四面重盾上下交叠,竖起来挡在了门外。 扑哧,扑哧! 夹杂在红叶中的赤色月牙箭如同毒蛇吐信般刺入盾牌外面包裹着的牛皮上,发出让人惊恐的闷声,但没有盾牌护身的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惨叫声和落水声络绎不绝。其中一名盾手按捺不住,想要打量下外面的战况,刚一露头,就看到一个穿着大红羽氅的女子如同仙子般凌空踏叶而来,脸蛋掩盖在红色的面纱之下,只露出一双修长迷人的湛蓝色眼眸。 月夭! 这也是他在世上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一枚月牙箭击中了他的眉心,见血封喉的毒药瞬间就夺去了他的性命! 盾墙倒塌! 月夭又是一抬手,另外三名盾手同时毙命,她冷冷一笑,足尖挑起一面重盾,对着舱门砸了进去,身子这才跟着飞了进去。 主舱室并不大,一目了然,月夭没有看到徐佑,心知中计,刚要退出去,耳中听到弩机发动的轰鸣雷声。 箭的总称为“八夭”,四夭擅箭术,所以将“八夭”折半作为自己的名称,可见不是无知之辈。而弩机作为军国重器,正是由箭发展而来,先是角弩、车弩等重型弩机,到了汉魏,慢慢发展出了臂张弩等单兵弩机,而楚国最被门阀世家看重的,则是“雷公弩”! 雷公弩是连弩的一种,由于尾部没有羽翎,全身铁制,发射时“声若雷鸣”,所以命名雷公弩,可以一弩三箭,远距离精度不足,但近距离能射透重甲,威力极大。 徐佑正是通过左彣得知船上竟然有二十具弩机,咋舌袁氏家大业大的同时,也给他精心布下的这个死局提供了必要条件。 六十支弩箭在机关的作用下从主舱两边的墙板洞口里透射出来,密集程度,几乎可以将小小的舱室变作了无人可以逃脱的死亡空间。 月夭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身上的红氅砰的鼓了起来,整个人缩了进去,就像一个巨大的皮球。 啪,啪,啪! 接二连三的弩箭射到红氅上被弹了开去,但这种力度和密度同时具备的攻击最考验人的持久力。月夭虽然修为惊人,能以自身的真气鼓荡起质地软柔的大氅,但也只能挡的一时,挡不了一世,仅仅中了三十余箭,就几乎消耗完了她的真气,再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她又是一声娇叱,大氅猛的脱落,露出下面凹凸有致的玲珑曲线,随着手腕旋转抖动,展开的大氅卷起了十几根弩箭,身子同时倒退着往舱门飞去。 不过就这短短的一瞬,终究还是没有躲过箭雨如梭,她的手臂大腿和肩头中了三四箭,血流如注,霎时染透了衣裙。但不管伤势再重,只要能够安全退到甲板上,旁边就是江水,她自信有把握逃生。 舱门近了,月夭的后背已经能够感觉到从江面上吹来的冷风,正要侧身调转方向,寻找合适的入水路线,突然胸口一阵剧痛传来,全身的劲气像被抽干了一样,挣扎着低头看去,单手槊的枪头从胸前透了出来,闪着刺目的冷光。 我……要死了…… 枪头悠忽消失,一股鲜血喷射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痕迹,然后洒了一地的猩红! 月夭的身子慢慢软倒在地,眸子里先是一片茫然,然后充斥着解脱后的笑意,伸手解下脸部的面纱,露出一张不同于江左女子的美丽容颜,强撑着盘坐而起,手心向上,拇指交接,口中低声诵道:“六天治兴,三教道行。天地不长,无形自障。天地不老,故成大道。道本无形,莫之能名。赤书符命,化为长生!” “六天治兴,三教道行。天地不长,无形自障……” 她越诵越快,本来低低的嗓音慢慢汇聚,渐成钟鼓之鸣,然后在尚未到达顶峰时戛然而止,脑袋一歪,就此毙命! 墙板上的暗门打开,徐佑走了出来,看着满舱的弩箭,和躺在血泊中的月夭,皱眉道:“邓百将,以你看,此女修为几品?” 邓滔从舱门外走了进来,浑不在意他刚刚杀掉了天下闻名的月夭,将还在滴血的单手槊横置身后,不急不缓的道:“职下位卑言轻,何敢品评天下人物?” 徐佑望了他一眼,放过这个话题,叹道:“没想到区区一个月夭,竟然能在这么狭小的空间内避过二十具雷公弩的连射,幸亏有你在,否则要让她逃了去,日后必成大患!” “一切都在郎君的算计之内,要不是郎君使计先让弩箭消耗完了她的真气,又伤了她的四肢要害,单以职下的武功,未必能拦得住此女!” 邓滔低垂着头,平静无波的眼睛在徐佑视线不能及的地方,悄然闪过了一道复杂的神色,似乎也在为徐佑的手段而感觉到震惊! 徐佑微微一笑,道:“咱们还是不要互相吹捧了!”他上前几步,打量着月夭,此女一看就不是汉人,眉心间距稍大,颧骨略略凸起,整体轮廓分明而立体,但不可否认的是,比之江左女子的柔美动人,别有一番英气勃勃的姿态。 不过这都无关紧要,再怎么美的红颜,千百年后都会化作一抔黄土,区别只在于,或早或晚! “上面还有一个杀夭等着呢,接下来,你去依计行事,我倒是要看看四夭箭是不是真的跟传说中一样情同兄妹!” “诺!” 邓滔用单手槊挑起月夭的尸体,转身刚走开两步,咣当一声,一枚不知什么制成的青色令牌从月夭尸身上掉落在地,弹了两下,滚到了徐佑的脚边。 徐佑弯腰捡起,入手冰凉沉重,令牌成长方形,正面刻有“七夫人”的字样,背面则是从下至上错落排序的六座宫殿,隐藏在山峦深处的云雾飘渺之中。若是仔细分辨,竟然可以看到云雾间有无数狰狞恐怖的鬼怪头像。能在这方小小的令牌上雕刻出如此精密复杂的内容,真可谓巧夺天工,但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诡异阴森的感觉。 “百将可见过此物?” 邓滔摇摇头,道:“从未见过,也未听过!” 徐佑沉吟一下,将令牌收入怀中,道:“你去吧!” 二层甲板上已是血流成河,杀夭身上受了七处重伤,在他身边,却足足倒下了十五具尸体,加上先前的六人,在徐佑于一层设伏击杀月夭的这片刻工夫,杀夭竟在数十人的围攻下,杀掉了二十一人! 这是近五年来,袁氏死伤最为沉重的一次战斗! 杀夭又前进了二十七步! 距离他刚才看到徐佑的地方,还有三十步。而甲板上的局面看起来,倒不是袁府部曲在围攻他,而是他一人,在围攻数十人! 不过左彣矗立一旁,只在压阵,没有出手,他的任务只是困住杀夭,还要防范一直没有露面的飞夭和暗夭! “杀夭,看看这是谁?” 邓滔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高大的身躯永远让人眼前一亮,不过此时此刻,更让众人侧目的是他高举的单手槊的枪头上挑着一个红氅包裹着的女子。 杀夭收了弓,停下脚步,仰起头,细小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这一眯就是半响。周边的部曲们被他方才的凌厉无情所摄,加上没有听到命令,所以都警惕的围在周边,没有动手 “嘎嘎嘎……” 一阵夜枭般的笑声响起,杀夭终于开口说话,道:“是,你,杀,了,她?” 他的腔调十分怪异,就像是生锈的铁器刮擦着青石,又像是初学人语的婴儿似的笨拙,苍白的脸色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薄纸一样,让人禁不住感觉到浑身发凉。 “不错!” 邓滔淡淡的道:“是我杀了她,哪又如何?” 杀夭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怎么说话,过了一会,道:“我,要,你,偿,命!” “是吗?”邓滔将月夭的尸体抖落在甲板上,单手槊的枪头轻轻一划,破开了她的衣襟领口,露出一截白嫩的肌肤,道:“撕了面巾才发现,名声在外的月夭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又是刚刚死掉,身子还热乎着呢,我正在考虑,要不要赏给兄弟们过过瘾!” “你!” 杀夭一直冰冷无情的眼睛里冒出一团火光,道:“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 枪头再次往下,眼看要破开上衣,杀夭仰天大叫,猛的跃起七丈有余,手中黑木弓张开满月,一支白羽箭勾在指间,夕阳在他身后散发出的万道光线,在白羽箭的箭尖凝聚成一个夺目的光点。 哧! 白羽箭破开长空,迅猛绝伦的箭势引起了周遭空气的波动,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直冲着邓滔的眉心而来! “小心!” 左彣大惊,擎剑掌中,如蛟龙出水,腾空而起。邓滔面色沉静,单手槊架在肩头,握着槊杆的五指突的胀大了数倍,然后对着空中投掷了出去。 众人眼中,骤然电闪雷鸣! 第十五章 五将军、七夫人 两股澎湃的力量在空中相撞,白羽箭被单手槊从箭头到羽翎,一寸寸撞的粉碎,然后其势不减,往空中的杀夭正心口刺去。 杀夭没料到注满了自己全部内劲的一箭竟然会被单手槊轻易的破掉,虽说他苦战之后又受了重伤,加上被邓滔的行为激怒,乱了心神,这一箭的威力最多只发挥了五成,但也不是一般的习武者能够接的下来,更别提将白羽箭正面击毁! 当然,他不知道邓滔的这柄槊非同寻常,比起普通的武器而言,完全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要是他的白羽箭采用同样绝品的材质,谁会碎掉,犹未可知! 此时杀夭在空中无处借力,全身真气又随着刚才那一箭消泄殆尽,换了应变稍有不及之人,面对飞槊,恐怕只能束手待毙。不过杀夭毕竟是在生死之间讨生活的刺客,最不缺的就是死中求活的经验,生死关头,他的左脚在黑木弓的弓背上一踢,整张弓由竖着变成了横在手中,然后借这点反弹之力凌空旋转,长长的弓如同陀螺般转了一个圈,不多一秒,不少一秒,正好击中单手槊飞射而来的枪头。 枪头一偏,刺入肩头,将他凌空撞移了三尺,也顺势带走了他整条左臂! 血如雨下! 杀夭虽然失去了一臂,但也躲过了致命一击,并因为这一击离开了大船的范围,只要落入水中,以他的耐力和坚韧的意志,还有三成的逃生机会。 可就在这时,一把流光溢彩的长剑势如破竹,凌空赶上,从后面扑哧一下刺入他的小腹,然后剑尖穿体而过。 左彣终于赶到,这也是他第一次出手,时机、角度和力道,全都掌控的恰到好处,如羚羊挂角,妙至巅峰。剑一入体,手腕一个翻转,将杀夭的五脏六腑全都搅的粉碎,然后一脚点在他的后心,凌厉的劲气沿着足尖侵入体内,断绝了最后一丝生机。 杀夭闷哼一声,从空中跌落回甲板上,口中喷出一大股血迹,本就苍白似鬼的脸色变得更加的渗人。他勉力抬起头,用尚存的右手从怀中不知掏出一个什么东西,徐佑正好从船梯上露出上半身,看到了这一幕,急声道:“杀了他……” 话音未落,一声刺耳的鸣叫响起,一道浓密的黑烟伴随着鸣叫声直入空中,在几十丈的高处绽放出漫天的黑色烟花,经久不散。 “咄!” 长剑一闪,将杀夭如同鱼串一般钉死在地,这一次他没有挣扎,瞬时毙命。左彣身子落下,对走过来的徐佑歉然道:“都是职下无能,没想到他受了我连番重击,竟还有余力发出讯号……” 虽然不知道黑色烟花是什么制成,竟能在风中聚而不散,但就是徐佑这种少在江湖走动的人也明白,这肯定是四夭箭之间用来联络,通讯或者示警的工具,更别说左彣这样的老江湖了。 徐佑和颜悦色的道:“军候不用自责,杀夭能有如此的凶名,岂是易于之辈,必定练有保护心脉的秘法,所以僵而不死……不过,无论如何,任他如何了得,终究还是死在军候的剑下。今天过后,军候必定名动天下,在下在这里先恭喜了。” 左彣不敢居功,道:“全仰仗郎君妙计……” 徐佑摆摆手道:“没有军士们死命围敌,没有邓百将一槊破箭,没有军候你的高绝身手,我就算有千条妙计又能如何?这功劳,都是你们的!” 左彣、邓滔齐齐一愣,毕竟任谁杀死四夭箭,对个人声望的提升难以估计,徐佑虽然没出手,但他一计连一计,将杀夭和月夭诱入绝境,然后一一加以诛杀,真要论起功劳,无人能与之相提并论。可他却浑然不放在心上,这份心胸气度,如何不让人心折? “军候,你去看一下大家的伤势,船上既然有名医随行,去请他给受伤的弟兄医治,且不可再死一人!” 左彣应命而去,徐佑沉默一下,道:“邓百将,去搜下他的身体,看看有什么东西。” 邓滔弯腰搜索一番,转身奉上一个令牌,道:“只有此物,其他什么也没有。” 徐佑接过来一看,跟刚才从月夭身上发现的令牌一模一样,材质、雕工以及背面的图案全都相同,只不过在正面刻着“五将军”三个字。 “五将军,七夫人……” 徐佑轻轻摩挲着冰冷的令牌,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一旁的邓滔暗觉奇怪,哪怕被月夭袭击的时候,也没见到徐佑脸上的表情有分毫的变化,正是那种强大到不可战胜的信心,才带领他们将两大刺客成功狙杀在这艘船上,可为什么见到这个小小的令牌,却仿佛陷入一个天大的难题之内呢? “郎君,这令牌是不是有蹊跷?” 徐佑把令牌收了起来,笑道:“倒也不是,我只是有点好奇罢了……”至于好奇什么,他没说,邓滔自然不敢问,告罪一声,也退了开去。 一刻钟后。 甲板上的血迹经过冲洗,已经没有了方才无处下脚的恐怖形状,但刺鼻的血腥气仍然夹杂在江风中弥漫四周,让人忍不住作呕。杀夭月夭的尸体并排放在甲板中间,徐佑注目良久,无论前世今生,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用心布局去杀一个人,之前面临生死,无暇多虑,这会却有些无法言表的茫然和困惑。 是不是生在这样的乱世,就必须走上这样的杀戮之路? 是不是一将功成的背后,永远埋葬着无数人的白骨和鲜血? “郎君,善后的事都安排好了。” 徐佑点点头,他毕竟是曾经的狐帅,短暂的失神过后,已经将那缕伤怀抛之脑后,既来之,则安之,总不能别人要他的性命,他还迂腐的拱手送上。 “伤亡如何?” 左彣神色沉重,道:“战死二十八人,重伤七人,轻伤十一人!”他带兵这么多年,还从没经历过这么惨烈的厮杀,语气虽然坚定如初,但也透着几分悲怆。 徐佑心下恻然,叹道:“因我一人之故,连累这么多人丧命,实是于心不忍。军候,稍后请给我一份战死军士的名单,等到了晋陵,由我出资抚恤他们的家人!” 左彣双目流露出感动的神色,包括站在周围警戒的部曲们也都对徐佑心生感激,他们身份低贱,从军战死向来都是份内事,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此时听徐佑如此暖心之言,岂能不发自肺腑的有所感触? 正在这时,身后响起冯桐得意洋洋的声音:“郎君说哪里话,他们是我袁氏的人,为了维护袁氏的名声而死,是死得其所。再者,死伤之人的一应抚恤奖赏,皆由鄙府有司处置,郎君无需越殂代疱!” 冯桐虽然没有急智,却也不是傻子,自然不会给徐佑收买人心的机会。左彣的手紧了一紧,虎目悲愤不平,但还是恭敬的弯下腰,道:“管事,您不在暗室歇息,怎么出来了?” 冯桐没有听出话里的嘲讽之意,先是皱着眉头看了看地上的两具尸体,被血肉模糊的惨状所惊,忙转过头避开,道:“我来看看天下闻名的四夭箭都长什么样,等回了府,郎主问起来也好回话。嘿,没想到凶名赫赫的刺客,竟是一个瘦弱的劳瘵鬼,还有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可见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劳瘵就是肺痨,杀夭一人之力取走了袁氏这么多精悍部曲的性命,在冯桐这样的人看来,却仅仅是劳瘵鬼而已,真是可笑可叹。 徐佑懒的听他废话,淡淡的道:“冯管事,这才擒住了两名刺客,还有武功最高的飞夭,以及最诡异莫测的暗夭尚在暗处觊觎我等,以在下拙见,你且不要轻易露面的好。” 冯桐脸色瞬间变的苍白,两股微微打颤,道:“那……那我还是先下去了,这里交给郎君处理吧……” 徐佑笑了笑,道:“有我在,冯管事不用担心。” 第十六章 闻欢下扬州 等冯桐灰溜溜的离开,徐佑看到身边的部曲们眼中都有不忿的神色,他微微一笑,没有在此事上借题发挥,火中浇油。归根结底,冯桐只是袁氏的一个奴才,这些部曲对他的敬重有限,但他们对袁氏的忠心却毋庸置疑,徐佑就是从中作梗,引起部曲和冯桐的冲突,对他既没有短期的好处,也没有长期的收益,做来何用? 亏本的生意可以做,但要明白这次的亏本是为了下次的利润,这是他进私募界学到的第一个真理! “郎君,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这次刺杀,只有杀夭和月夭露面,飞夭和暗夭呢,难道真的在暗处觊觎?” 徐佑双手负后,看着船老大将刚才因为杀戮而四散跑开的纤夫重新聚集起来,庞大的船体在激昂的号子声中重新启动,低声道:“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目前看来,有两个可能性,一是飞夭和暗夭都不在这里,二是这两人贪生怕死,见杀夭和月夭落入陷阱,自顾逃命去了。” 左彣摇头道:“以职下看来,飞夭颇有气魄,应该不是弃友自保之辈!”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性,飞夭和暗夭可能因为某种原因赶不过来,尾随咱们的只有杀、月二人。”徐佑仿佛成竹在胸,一切都尽在掌控之内,言语间不急不缓,但又隐约含有强大的说服力,让人一听就先信了几分,道:“正如邓百将所言,最早月夭射来那一箭,只是为了逼迫咱们不敢夜行,唯有在夹竹码头留宿。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一是在夹竹码头动手,肯定要比在江面上方便的多;第二,很可能是因为飞夭和暗夭需要时间赶到夹竹码头,逼咱们在码头留宿一夜,正好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缓冲。” 左彣恍然道:“听郎君一言,职下疑窦顿开。不过还有一种可能,会不会四夭箭兵分两路,杀夭和月夭跟着船,而飞夭和暗夭其实一直在夹竹码头布置陷阱……” 徐佑笑道:“如果是这种情况,单以跟踪而言,暗夭恐怕比杀夭合适,并且适才这两人也不会如此拼命,非要赶在船只离开红叶渚前,将我杀于此地……如果所料不差,飞夭和暗夭既不在此地,也不在夹竹码头,但应该也不会太远,位置应在百里之内,被某些重要事情缠住,所以才没有及时赶到!” 左彣讶道:“百里之内?郎君何以如此肯定?” 徐佑看了他一眼,道:“从红叶渚往北,一马平川,视线没有阻碍,杀夭放出的烟花,足以远达百里之外……” 左彣老脸一红,才知道徐佑为何看自己的眼神那么奇怪,因为这个问题实在问的太蠢。不过也怪不得他,不知为什么,自从徐佑接管指挥权,表现出惊人的布局、谋划和组织协调能力,他已经下意识的习惯了听从命令,自己动脑的地方越来越少,才会犯下这样低级的错误。 他毕竟精明过人,回过神来,立刻扑捉到徐佑话里的含义,悚然一惊,道:“郎君是说,接下来,很可能会再遇到飞夭和暗夭?” 徐佑远眺着江面,船身受到激流的冲击达到了顶点,然后猛然一颤,恢复了平稳,却是安全渡过了红叶渚。 “杀夭见到月夭的尸体,宁可放弃逃生的机会,也要拼死一战。我想,既然杀夭和月夭的尸体在我们手里,飞夭身为四夭箭的大师兄,应该不会那么绝情才是!” 这话说的在理,以杀夭的武功,就算不能在重重护卫下杀死徐佑,但要逃跑,根本没人拦得住,可他被邓滔以侮辱月夭尸身的诡计所困,选择了不死不休的决战,由此可见,人不分善恶,只要不是完全泯灭了人性,内心深处总会暗藏一点柔软的情义。 而对于最擅长玩弄人心的狐帅而言,这点点的情义,就是四夭箭的取死之道! 左彣心悦诚服,道:“郎君真是有留候之才!” 留候张良是世间智者的典范,徐佑斜了他一眼,玩笑道:“军候,溜须拍马可不是你该有的格调哦。” 左彣一愣,道:“这,何为溜须拍马?” 徐佑也是一呆,想了想这词的出处,一时也搞不明白是不是宋朝才有的典故,信口胡诌道:“军候没有听过?曹魏时有位姓丁的长史,对本州刺史阿谀奉承之极,有次餐会见刺史长须沾染了饭污,竟用手擦拭干净,刺史讥笑说‘长史,上州重臣,铨衡人伦,会定九品,主持清议,奏免中正,乃为长官拂须耶?’,这是溜须的由来。至于拍马,则是北魏的传统,北人多骑马,越是骏马越能彰显权力和地位,所以下属看到上官,都会拍着马臀夸赞其雄壮俊美。两者结合,不就是所谓溜须拍马了吗?” 左彣虽是武人,但也识字读书,竟没听过这等轶事,默念了几次溜须拍马,不由的笑道:“郎君言谈之妙,怕是不亚于人称‘空谷白驹’的庾法护。” 庾法护? 徐佑倒是知道在前世的那个历史时空,东晋王朝有个王珣,字法护,但到了这个时代,一切都变了模样,加之搜索融合而来的那部分记忆,也没有找到关于庾法护的只言片语,可见这具身体的原主人,除了醉心武学,对其他文人雅士不怎么感冒。不过这时也不是寻根问底的时机,道:“军候言重了,我与君同属武人,跟那些口若悬河的名士相比,只不过是一般的浊物而已!” 左彣自忖失言,不管徐氏以前如何显赫,如今也只是一介齐民,自己拿徐郎君与正如日中天的颍川庾氏的杰出子弟进行对比,难怪惹的人家不快。当下不再多言,束手矗立在徐佑身后。两人立于船头,目睹了斜阳点燃两岸红叶的美景,江风尽处,不知从何传来悠扬的歌声:“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江左民歌分为吴歌和西曲,多为清丽缠绵的情歌,这首正是时下最流行的西曲,五言四句,反复咏唱,从水波粼粼的江面之上传荡开来,让人听之如怡。 “这不知是谁家的女娘,又怀春了。”左彣转头回顾,歌声正是从那些被禁止通行的舟船上传来的。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这是秋天,但也有春意,徐佑脸颊含笑,不知为何,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个模糊不清的女子身影。 第十七章 一语道破百将身 过了红叶渚,一路顺风而行,船速极快,除了在右转驶离溪江水道时差点撞上漕河沿岸的石阶,其他再无一丝波澜。左彣布置了严密的防御体系,以此来提防不知身在何处的飞夭和暗夭。尤其在经过夹竹码头时,他更是如临大敌,亲自带着最得力的部曲将徐佑护在舱室之内,且在一二层的甲板上点亮火把,照的夜空亮如白昼,以防被刺客偷黑摸到船上,行那专诸、要离之事。 直到夹竹码头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也没有发生异常,邓滔巡视后进来汇报,左彣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由衷的佩服道:“果然如郎君所言,飞夭和暗夭不在此地。” 一侧的冯桐生生在舱室里闷了一天,心情很是烦躁,听左彣夸赞徐佑,冷哼道:“那是自然,任谁见了我袁氏的武力,还敢再来送死不成?算这两个贼子识相,不然也叫他们有来无回。” 徐佑笑了笑,自顾自的饮着茶水,没有说话。邓滔之前没有与闻徐、左在甲板上的谈话,不明究竟,忙向左彣打听。左彣说了徐佑的论断,邓滔同样赞道:“郎君大才!” 徐佑正色道:“军候和百将都过誉了,不是你们浴血奋战,在下恐怕早已落荒而逃,何来此时的优哉游哉?不过距离晋陵尚有数十里,所谓力能胜贫,谨能胜祸,接下来的每一处水路,飞夭和暗夭都可能出现,诸位不可轻忽大意!” 这是《齐民要术》里的话,意思是勤劳可以战胜贫穷,谨慎能够规避祸端,不过《齐民要术》成书要在北魏末期,此刻尚不行于世。但这两句话浅显直白,一听即明,左彣和邓滔同时站起,甲胄叮当作响,抱拳拱手,沉声应道: “诺!” “好了,坐,坐!”徐佑展颜笑道:“又不是军中训话,不用这样讲礼数。我还有事问你们,都快坐吧。” 左彣和邓滔对视一眼,都发现仅仅一天而已,他们对徐佑的观感已经完全变成发自内心的尊重,不然也不会下意识的行起了军礼。 等两人盘膝跪坐,徐佑问道:“船上可有赤马?” 赤马是一种小船的名字,全身漆成红色,船速极快,如马在陆地上奔跑,所以被称为“赤马”。在楚国水军战船船队里,赤马一般充当斥候船的作用,在出征行军时,往前放出二十里,承载十人,既可以观测沿线的水文、地形等资料,也可以侦查敌方动静、在各船之间传递情报等等。 “这又不是战船,哪里会有赤马?”冯桐阴阳怪气的道:“徐郎君从小长于义兴,怕是见惯了各式各样的战船,不知道像我们袁府这样的座舟,从来只讲究稳重得体,干净舒适,怎么会带着赤马出门呢?” 徐佑微微笑道:“冯管事原来见识如此广博,我还当你整日待在袁府内宅,忙于家仆和婢女的琐碎事,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赤马呢。” 冯桐为之一窒,瞪着眼睛却又不知该如何发作,末了冷哼一声,端起茶水牛饮了一口,黑着脸不再说话。 左彣见徐佑讽刺冯桐,心中快意,道:“虽然不知郎君打算做什么,但我们随船常备有一艘露桡。” “露桡?” “对,露桡比赤马船体更小,速度更快,可载三到五人,在袁府的庄园中常用来巡逻各大湖面,防止有些胆大的外姓渔户到湖中偷鱼。如若郎君准备用来侦查,露桡并不比赤马逊色多少,尤其船体涂成黑色,在晚上的隐蔽性更好。” “哼!”冯桐对左彣这番话十分的不满,听着就跟拆自己台似的:我刚说没有赤马,你就找了艘比赤马更好用的船来,这摆明是给我难堪。行,左彣,你有种,等回到袁府,瞧我怎么给你好看。 “那再好不过!”徐佑根本不搭理冯桐,高兴的道:“军候,劳烦你亲自去选三个胆大心细、水性好、眼力好的人,让他们乘露桡跟大船保持十里左右的距离,一旦发现有异常,尤其发现跟飞夭体型容貌相似的人,立刻回来禀报!” 左彣起身告退,去外面安排挑选。徐佑又对冯桐说道:“冯管事,我有几句话想跟邓百将单独谈谈,不如你先回舱室休息,要是我估计不错,很快还有一场大战。” 冯桐压抑的怒火腾的冒了出来,刚要开口拒绝,却听到邓滔突然咳嗽了一下,准备好的讥嘲的话到了嘴边又给咽了回去,憋的脖子通红,样子十分的好笑。 “那你们谈吧。” 冯桐拂袖站起,砰的一下关上舱门。徐佑不以为意,望着邓滔魁梧健硕的身躯,一时沉吟不语。邓滔眼帘低垂,蒲团大的手掌平放在膝前,静声道:“郎君如有吩咐,职下当万死不辞!” “没有万死那么严重!”徐佑笑了起来,道:“我只是在想,要是飞夭真的来袭,无论如何,都请邓百将接他三箭。” 邓滔没有做声,片刻后才低声道:“我不怕死,但有句话想请教郎君。” “你说!” “我不过区区一个百将,飞夭却是万人皆知的高手,拼尽全力能接他一箭已经是侥天之幸,郎君如何有信心,我竟能接他三箭?” 徐佑眼睛眯起,一道厉芒一闪而过,笑道:“信心总是有的,因为我到现在还看不透邓百将的真正实力。” 邓滔抬起头,愕然道:“郎君何出此言?” “起先,左军候提到你时,说你是九品上的修为,可先是一槊杀了月夭,又一槊断了杀夭一条手臂。这两人的武功应该在六品中上之间,虽然他们都受了重伤,但以你差了整整三品的修为,就算再怎么出其不意,杀死对方有可能,但很难做到这样干净利落,这是其一;其二,就像你自己说的,不过一个百将而已,放在偌大的袁府,百将的职位怕是有二三百人,可为什么身为袁府大管事的冯桐,却要看你的眼色行事?……别急,我话没说完,还有其三,你对左彣,虽然尊重,却并不敬畏,给我的感觉,怎么说呢,就像他是部曲,而你是主将一般。至于冯桐,你更是没有放在眼里一丝一毫,而他却仿佛对你十分的害怕。” 邓滔默然,过了一会,道:“郎君就是凭这三点,觉得我应该能接的住飞夭三箭?” “我不敢确定,但袁氏的门第何等高峻,府内有什么隐藏的高手并不奇怪。我只是奇怪,你这样的人放到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了不得的人物,为什么会甘心在袁府做一个身份低下的部曲?” 邓滔突然笑了,这还是徐佑登船以来第一次见他露出笑容,斧刻般的脸部绽放出一种奇特的魅力。他仍旧是刚才跪坐的姿势,一动没动,可给人的感觉,却在刹那之间变成了一座山,一座城,仰不可及,高不可攀,广袤而深远。 “传闻中徐家七郎只是一个不通经、不读史、不习字、不善文的粗鄙、跋扈、无礼之人,整日介的在郡中走马章台,欺压良善,要不是在武学上还有点天分,可以说全身上下,一无是处……” 徐佑拿起茶壶,给自己和邓滔斟满了茶,笑道:“百将辛苦了,能在我这种坏到极处的人身上找出一个优点,真的挺不容易。” “哈哈哈,”邓滔大笑,极尽豪迈之态,道:“说这些话的人真该到这艘船上来看一看,他们眼中那个粗鄙不文之人是如何反客为主拿走了指挥权,又如何杀一儆百稳定了军心,更是如何步步为营,将杀月二夭轻易的困死于局中……” “这是战阵之法,不过是家中听长辈闲谈学来的微末之技,不值一哂,百将过誉了。” 邓滔眼眸中闪烁着精光,盯着徐佑的脸,道:“胜而不骄,败而不怨,谦和恭谨,风度翩翩,言出如有华章,足行若似鹤步。郎君,要不是我对你知之甚深,能够确认你不是别人易形换貌假扮的,否则,也真的会以为你是换了一个人。” 徐佑心中一凛,剑眉上扬,没有在换不换人这一点上纠缠,而是直接抓住他话里的漏洞,道:“知之甚深?” 邓滔轻笑道:“郎君勿怪,自从你跟祭……哦,袁家女郎定亲之后,我曾受命赴义兴数十次,关于你的调查资料足以放在案头三尺高了。” 他语速极快,说到“祭”时迅速切换到了“袁家女郎”,所以徐佑没有察觉。听了他的解释,要是以前的徐佑,肯定二话不说,要把邓滔打的半死,任谁知道自己被暗中窥探,所有隐私暴露无虞,都会深深感到受了不可原谅的冒犯。但徐佑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因为在他那个时代,背景资料调查只是每一次金融行动的基本功罢了,有些时候,手段要比邓滔恶劣百倍千倍。 “受命?受谁的命令?袁公?” 邓滔对徐佑的镇定自若十分欣赏,从他的眼中就能看的出来,道:“这个恕职下无可奉告。不过郎君放心,我对郎君没有一点恶意,或许该告诉你知道,这一次袁府派来义兴迎接郎君的部曲,本来并不是我们这个百人队,是我托人求了郎主,才临时做了调换。” 也就是说,邓滔是刻意出现在自己身边,徐佑笑道:“我相信你没有恶意,不然也不会开诚布公的跟你谈。不过,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护送郎君安全抵达晋陵城!” 第十八章 夜星寒芒冷如水 既然目的一致,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徐佑并不是对邓滔完全释疑,但此时此地,还要仰仗他来对付刺客,并且自己身无长物,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也不怕对方有什么阴谋诡计。 徐佑换了称呼,道:“邓兄,飞夭可能比杀夭月夭更难对付,若想安全抵达晋陵,你从现在起不能再隐藏实力。这个,会不会太为难?” 邓滔为什么要以百将的身份藏于袁府之内,这里面必定有天大的缘故,徐佑的安排很可能会对他的图谋造成影响,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好!”邓滔爽快的应了下来,毫无扭捏造作之态,道:“那就让我来领教一下飞夭让人谈之色变的长矛箭!” 徐佑鼓掌道:“此地无酒,否则就冲这份豪气,当浮一大白!” 正在这时,左彣从外面进来,汇报说一切安排妥当,精心挑选出来的三人已经驾着露桡去前方探查。徐佑和邓滔全当刚才的谈话没有发生过,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三人在舱中反复推算飞夭和暗夭可能出现的时间、地点和方式,并制定相应的应对策略。期间徐佑事无巨细,往往能于两人之前发现己方策略的弱点和不足,思虑之周密,让人叹为观止。 如此又过了一个时辰,天公不作美,先是下起了零星小雨,然后片刻时间,雨点变得又快又急,连绵的雨线打在江面上,仿佛无数鱼虾翻滚,给这幕夜色平添了几分生动的意趣。 “报!” 舱外传来一阵人声,左彣当即冲了过去,拉开舱门,漫天的雨随着江风席卷而入,几乎顷刻之间,就将左彣的甲胄打湿。 “讲!” “前方十五里,发现一艘轻艓,操舟之人高九尺,背负长矛,正顺流而下,估计两刻钟内与我相遇!” 舱内的徐佑和邓滔也同时站起,感受着风声雨声声声入耳的嘈杂,互相对视了一眼。 飞夭,终于还是来了! “轻艓上只有他一个人?” “是,钱通潜于水下,等轻艓接近时仔细观望,确实只有一人。” “如何估计两刻钟?” “接到钱通的讯号,我和赵正先一步返回,当时距轻艓尚有一里。露桡舟快,轻艓舟慢,而职下观其操舟之术比较生疏,且不熟悉沿河水情,加之大雨阻碍,粗略估计,最快也需要两刻钟才能和我船迎头相遇。” 见徐佑露出仔细倾听的神色,邓滔低声道:“此人名叫李才,是一名伍长,武功不怎么样,但很是机灵通透。跟他同去的钱通,水性无人可比,至于赵正,在夜间能目视数百步。” 怪不得左彣选了这样三人去执行任务,堪称知人善用。徐佑走过去,问道:“你叫李才?” 李才身材瘦小,样貌清秀,尤其一双眼睛,滴溜溜一转,透着几分灵动,听到徐佑的声音,忙腰身俯低,恭敬的道:“正是职下贱名!” “我问你,我们的船速多少?轻艓的船速多少?水速多少?” 两船相遇是经典数学题,徐佑从初中开始就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了,只是他不知此时船速水速,所以才询问李才。 此时没有科学的测量速度的方法,全靠经验丰富的水手估算,用绳结测速要到16世纪才出现,但一般来说,经验越丰富的水手误差就会越小。李才飞快报了几个数字,徐佑眨眼间得出答案,眼神微变,喊道:“百将,马上去二层甲板,按计划行事。军候,你随我来,我们最多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快来不及了!” 一刻钟? 左彣和邓滔面面相觑,李才也是愕然抬头, 徐佑来不及解释,何况也解释不来,难道要跟他们讲什么是x、y,什么是方程式?“这是我徐氏秘传的计时之法,绝不会有错,诸位莫要迟疑!” 徐氏虽然已经灭族,可毕竟曾是高门望族,要说有什么秘法,容不得别人不信。邓滔拱了下手,立刻带着人往二层布防去了。左彣则追在徐佑身后,去了另一边的一间舱室。 李才等三人离开,才从地上站起,他自信自己算出的结果可能不是那么的准确,但也不可能跟徐佑相差了整整一刻钟,不过他地位卑微,不敢多言,心中却未必服气。 风雨更急! 十数盏气死风灯升起,将船中间和船头的部分照的如同白昼,唯有再往后方去的桅杆处有点黑暗,看不太真确。 “快,一队守在北面,二队三队护住两翼,四队不要上来,退到桅杆下面……” “立起盾!不要乱,前四后三,立盾立盾!” “五人一排,围成偃月。记得,腰挎下坠,脚底前后分开,手握紧,肩头顶住盾身,跟身边的兄弟靠拢,不要留有缝隙。” “枪都稳住,架好了,架好了!他娘的,谁把枪头对准前面盾手的后脑勺了?斜上指,斜上指知道吗?你们这些蠢货!” 随着邓滔一声令下,各个伍,各个什,刀兵、盾兵、枪兵按照制定好的计划层层布阵,从船头到后侧的桅杆,连绵不绝的军士,密密麻麻的刀枪,以及看似简单却又透着玄机的阵势,将这片不算狭小的空间打造成了充满杀机的地狱。 而在桅杆之上,悬挂着两个人! 准确来讲,悬挂着两具尸体,一个是断了一臂的杀夭,一个是裹在红色大氅里的月夭,两人都是头发散乱,脑袋低垂,双手和腰身上系着粗大的纤绳。 一刻钟,从来没有这么短,却也从来没有这么长! 豆大的雨滴从九天垂直落下,击打在袁氏部曲们的额头,脸颊和身体上,他们睁大了眼睛,靠前的人直直的望着远处黑成一团的江面,后面的人,则只能看着前面战友的身影,但不管怎样,只要他们一抬头,就能看到邓滔伟岸的身躯,顿时觉得心安! 邓滔独自站在船头的最前方,单手槊背负肩上,双手垂在腿侧,不动,如山! “前方一里,有船!”瞭望台上的赵正突然高喊! 刷! 却是众人同时握紧了刀枪,刀身枪身微颤时发出的声音汇聚到一起,变成了“刷”的一声响! “四百步,是轻艓!” “三百步,有人,九尺高,背长矛!” “二百步……” “一百步!” 赵正声音刚落,一艘轻艓从黑暗中出现在众人眼前,一个高大巨汉立于舟尾,手中木桨猛的往后方的水面上重重一击,轻艓的速度忽的加快了数倍。 三十步! 已经近的能看到双方的面目,巨汉身高九尺,背后插着五支长矛,双目大如铜铃,满脸横肉,一道指肚宽的刀疤从右眼眉骨斜劈到左边嘴唇上,唇肉翻开,蜿蜒起伏,看上去十分的狰狞可怖。 望着眼前杀气凛然的大船,他冷冷一笑,力贯足心,轻艓的舟头顿时翘了起来,舟尾几乎浸入到水中,然后像一支离弦之箭,斜斜的凌空飞来,径自撞向大船的船头。 站在邓滔身后的十人都是袁府部曲里最骁勇善战之士,白天血战杀夭时,他们冲在最前,可全部活了下来,战力由此可见一般。可看到眼前这一幕,却几乎肝胆俱裂,手中握着的重盾,不知该如何阻拦。 “来者何人?” 邓滔吐气开声,本来细柔的声线在这一刻也变得雄浑无比,如裂金石,在黑夜里传去极远,隐约还能听到回声激荡:来着……何人……何人! 飞来的轻艓似乎在空中缓了一缓,但这只是眨眼的间隙,除了邓滔之外,无人能够察觉,看在他们眼里,轻艓仍然急速的冲来。 巨汉没有回应! 邓滔往身侧空处伸出右手,肩上的单手槊变魔法似的来到了手中,然后脚下一顿,身子凌空而起,在空中由单手变成双手,牢牢的握住拓木杆,没有一丝花俏的招式,枪头划过一道弧形,以有去无回的壮烈气势,往轻艓侧身的三分之一处扫去。 向来以单手对敌的邓滔,却在甫一见面,就用上了双手! 巨汉视若无睹,真气再次行到足心,以他操控真气之妙,完全可以让轻艓做出精微之极点的往上跳动五寸,不仅能避过单手槊的攻击,还能将自己送到使槊那人的身体上方。 而那一刻,正是使槊者的攻势由顶点转衰的绝佳时机,并且此人的心神也因为这一招的失算而产生细小的变化,他的气息、斗志无不受到影响,而自己正是昂扬无匹的巅峰状态。 胜负已分! 轻艓突然一颤,舟身以肉眼不可见的速率往上方跳去,邓滔一声长笑,道:“飞夭,你中计了!” 刚刚还一往无前的气势顿时消失不见,单手槊不见丝毫停滞,疾如闪电的往上一扬,不偏不倚,正好击中轻艓的侧身三分之一处,就好像它早早的候在那里,等着轻艓送上门一样。 啪! 这艘轻艓本就是飞夭为了以最快速度赶来,在渡口强抢来的普通货色,木板用的最低档的柳木,木质疏松,又经年日久,且被击打在板材的结合处,如何抵挡的住邓滔的重击,顿时四碎开来。 巨汉眉头一皱,知道这人先前出招时只是虚张声势,其实未尽全力,让自己误判了他的修为,所以才想以轻艓引他入瓮,然后一招毙敌。却不料被他将计就计,不仅毁去了轻艓,还占据了先机! 单手槊穿过了侧板,在漫天飞舞的木屑之间,仿佛长了眼睛一般,无声无息的对着飞夭的丹田要害刺去! 飞夭临变不惊,却也不再托大,脚尖在恰好掠过身下的一块木板上轻轻一点,九尺高的壮硕身躯拔高三尺,好像羽毛一样随着单手槊带来的劲风左右摇摆,堪堪避开了这一刺。然后又飘然落下,如同奔跑在平地上似的,双脚在平直横伸的拓木杆上连点两下,身子平行飞出,五指成爪,抓向邓滔的脖颈! 也是这时,邓滔才明白,为什么这个五大三粗,壮的不能再壮的巨汉,会被称为“飞夭”! 现在的他,根本就是一只老鹰,空中,就是他的领地。 能将轻功练到这个地步的不是没有,可能将轻功练成这样的巨汉,邓滔真的还是第一次见! 邓滔眼看要命丧鹰爪之下,身体猛的往后一倒,同时脚下飞起,踢中单手槊的枪头。拓木杆的柔韧性在这危急关头表现的淋漓尽致,随着灌注了真气的这一脚往上倒勾回来,鞭子般抽向飞夭的脑后。 飞夭眼中冒出怒火,似乎也没想到这个对手如此难缠,不见如何动作,背后突的飞出一根长矛,往枪头迎去。 砰的一声,单手槊一震恢复了原状,长矛也被这一撞弹了回去,飞夭转身接住,却也让邓滔从爪下逃生。 从邓滔扑出船头开始,不过数息的时间,两人已经过了三招,却在鬼门关前来回各走了一次,其中的凶险,可想而知。 “好,再接我一招”夜星寒‘!“ 邓滔凛然不惧刚才的死里逃生,再次双手握住拓木杆,枪头亮起千万点银光,铺天盖地的往飞夭攻去。飞夭神色冷冽,身子凌空后退,手中长矛激射而出,正好在千万点银光汇聚成一点之前的刹那,破开了层层枪影,准确的击中枪头和拓木杆的连接处。 银光散去,邓滔被这一击之力撞开三尺,一个翻身,稳稳的落在了船头。 飞夭却无处借力,只好无奈的落入水中,江水冰冷刺骨,他却恍若不觉。 “你是什么人?能接我一矛,必定不是无名之辈!” 邓滔往前探出身子,望着隔了十几米远的飞夭,道:“飞夭你错了,我只是袁府一个小小百将,真正的无名之辈!” 他这是进一步打击飞夭的信心,想想也是,如果连袁府一个百将都打不过,还有什么脸行走天下? 第十九章 可怕之极 徐佑坐在暗室里,闭目侧耳,倾听着外面的雨声。外面战况如何,他一无所知,并且在得到飞夭是只身前来的情报后,他将二十具雷公弩也分给了邓滔调派。 也就是说,现在的他,除了身边的四个部曲,已经全无凭仗。 对他这个安排,左彣和邓滔起先都觉得不妥,但在他的坚持下,也没有多说什么。一来是因为确实分不出人手,二来是因为在他们看来,徐佑是十五岁已入了六品的天才高手,真要动起手来,或许经验匮乏,杀敌不成,但自保应该没什么问题。 谁又知道,徐佑竟然失去了一身武功,成了废人? 不过徐佑并没有太多的担心,飞夭既然光明正大的出现,不闯过外面的层层防御,对自己造不成一点伤害。反倒是一直没露面的暗夭,让他心中始终留着一根刺。 左彣算是见多识广的人,连他都对暗夭一无所知,可见此人有多么的诡异莫测。四夭箭里,月夭狡诈,喜欢偷袭,却也死在狡诈的偷袭之下;杀夭悍勇,敢于陷阵,却被悍勇所累,连性命都陷于阵中;至于飞夭,看他一接到杀夭的烟花警讯,就连夜前来支援,应该也不是什么精于阴谋算计的人物;唯有暗夭,他是男是女,是在别处,还是就在这艘船上,抑或根本没有这个人,只是四夭箭放出的烟雾?这一切的一切,徐佑一无所知。 有时候,无知才无畏,可有时候,最让人恐惧的,正是“无知”! 徐佑摊开手,盯着自己的掌心,他不想知道掌心的秘密,他只想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不是依靠别人的胜负生死成败。 从没有一刻,他这么想拥有武功! 当然,武功从来不是一个人生存于世的全部依仗,甚至也不是主要的依仗。但在眼下,徐佑没有权势,没有金钱,没有人脉,没有资源,没有避风港,没有安全屋,却又要面对敌人不死不休的追杀。 他实在别无选择! 只是老天给他开了一个玩笑,连这个最后的选择,都残忍的剥夺了! “百将?” 飞夭哪里肯信,可看邓滔身上的甲胄颜色式样,确实是袁氏部曲里的百将无疑,心中登时有些犹疑不定,连带脸色也变了几分。 莫非,袁氏的武力已经到了如此强横的地步,比起沈、徐等豪族也毫不逊色,连一个百将都能有这样的身手,自己就算上的了船,又能如何呢? 飞夭本是心志坚定之人,等闲不会受到外界影响,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有邓滔这样的怪胎,竟然自降身份,隐藏实力,甘于在一群不入流的部曲里做一个小小的百将。 连眼角的余光都不舍得从飞夭身上移开的邓滔立刻扑捉到了他的表情变化,知道机不可失,大手一挥,七张雷公弩出现在船头两侧,扣动悬刀(注:扳机),二十一支弩箭冲着飞夭的脑袋、咽喉、心口以及水下的胸腹急速射去。 飞夭水性不好,踩水浮在江面已经勉为其难,双手双脚无处借力,何况弩箭又快又急,上一秒还在船头,下一秒就到了眼前,根本无从躲避。他闷哼一声,胸前兀的鼓起一团,然后噗的一口吐出,面前的江水仿佛被千斤重物拍打了一下,激起一层高高的水帘,将射来的弩箭的去势微微缓了一缓 趁这一缓的间隙,飞夭闭住口鼻,整个人沉入了江中,头顶上扑哧扑哧之声响起,险之又险的避过了这一轮箭雨。 邓滔也没幻想这么容易就取了飞夭性命,不过看他竟用如此匪夷所思的智计应变,也不禁心中一寒,大声道:“下一组!” 他一早就按照徐佑的吩咐,将二十具弩箭分成了三组,前两组七人,后一组六人,轮流发射,形成三段半回旋式的攻击梯队。虽然比起二十具齐发在威力上有所不如,但在速度上却远远超过,尤其适合眼下这种情况。 不用邓滔发令,已经射过弩箭的七人闪身退回,又七人手持雷公弩交错而上,不过江水深深,一时看不到飞夭的踪迹。邓滔心思电转,抬手一槊挑下船上的一盏气死风灯,然后以真气送到了江面之上,就好像在无边的黑暗中破开了一道光亮,将周边的情形呈现在众人眼前。 “左侧七尺,三尺方圆,放!” 船身左侧的水面出现一个极其细小的弧形波纹,在连绵雨线中一闪即逝,要不是邓滔,根本没人能够发现。 七个弩手毫不迟疑,经过刚才那一战,他们对邓滔的信任达到了巅峰,立刻调转方向,嗖嗖嗖,又是二十一支箭闪电般射出! 如果有人有足够的眼力,会发现这些箭并不是同时迸发,而是互相之间有一点点的时间差,如此一来,就算敌人身手高明,能在方寸之间避开前面的几箭,也会被后面接踵而至的箭射中,并且它们分成前后左右,恰恰将以目标为中心的三尺方圆完全笼罩,不留一点死角。 如此训练有素,让人叹为观止! 一道巨大的人影以螺旋状冲天而起,无数水滴被他带到了空中,然后随着劲气激荡,往四周弹射出去。 以飞夭之强横,在雷公弩这种大杀器面前也被逼的无所隐遁,只好露出了身形,手中长矛同时化出漫天矛影,向迎头射来的箭雨挥去。 当当当当! 连着十一击,以快打快,飞夭将身手发挥到了极致,一呼一吸的时间,将迎头正面射来的十一支全部击落,另十支箭射空。 邓滔等的就是这一刻,大手再次下挥。第三组六个人和第二组交错换位,弩机上举,通过望山(注:瞄准镜)瞄准目标,食指扣动了悬刀! 飞夭此时正处在空中的最高点,身子将坠未坠,而且刚刚使出浑身解数破了雷公弩连射的箭网,气息已近枯竭。 十八支弩箭带着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生死关头,飞夭不知用了什么诡异的身法,脸色忽白忽青,巨大的身躯竟在空中无处借力的情况下又横移了数尺,成功躲开了大部分弩箭,却也被三支击中了左手手臂和小腿。 箭尖破体三寸,就被肌肉牢牢夹住,再也不能寸进! 飞夭噗的吐出一口鲜血,斜斜的往后方的江水中抛去,似乎已无反抗能力。邓滔放声长笑,身子凌空追去,单手槊从上往下,刺向飞夭的心口。 趁你病,要你命! 七尺! 五尺! 三尺! 眼看就要将飞夭毙于槊下,邓滔突然发觉他的脸上浮现一丝冷酷无情的笑意,心中一动,知道中了他的引蛇出洞之计,手腕一收一转,单手槊回到了胸前。 一根长矛从飞夭身下穿过腰肋,悄无声息的激射而出。 锵! 矛槊相撞! 邓滔身体巨震,身子往大船的方向倒飞回去,不过这一次显然没有上一次幸运,距离船头尚有数米的距离,已经要往水中落下。 众部曲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邓滔心里清楚,飞夭受的伤远远没有看上去那么重,甚至很有可能那一口血,也是故意吐出来引诱自己上当。一旦落到水中,明年今日,不问可知就是自己的忌辰! 电光火石之间,邓滔死中求活,单手槊忽的刺入船身侧面的木板,拓木杆受到重力压迫,往下弯曲了九十度,然后猛的一弹。 邓滔的上半身重新出现在众人的眼中,一个侧翻,稳稳的落在了船上。 他的嘴角,流出一丝血迹! 这一次交锋,却是他吃了暗亏,没想到已经尽可能的高估飞夭的实力,可真正见识了,才知道对方如此强横,实在大出预料之外。 两根长矛如影随形,凌空而至,一根射向邓滔,一根射向另一边的弩箭手。 想必飞夭也想明白了,不先除掉这群箭手,自己根本没有登船的机会。 邓滔还没来得及喘息,见长矛来势汹汹,矛尖发出轻微的抖动,似乎不管自己左右闪躲,还是往前,都会被它死死的盯住,那种感觉,玄妙异常! “飞夭手掷长矛,用的却是十分精妙的箭术!” 左彣的这句话出现在邓滔的脑海,长矛已至身前,他知道再不抉择就来不及了,脚下一顿,身子微微后仰,仿佛滑行一样,往甲板后方退去。 “立盾!” 盾手的职责之一就是保护弩手,所以一看到长矛射来,七个盾手前后衔接,双脚互扣,将弩手护在身后,一起发出一声怒喝! “起!” 砰!啪! 第一面重盾粉碎开来,串起盾手的尸体又将第二面盾击的粉碎,到了第三面盾,只是分成了四瓣,然后是第四面,仅仅是穿透了一个洞,再下来是第五面,盾没有透,可那无可匹敌的强大冲力,将盾后的盾手震的七窍流血,往后跌飞,撞的十数人翻滚成了一团。 而这时邓滔已经退到了另一侧的船身尽头,全身真气飞速运转,终于摆脱了长矛的气机牵引,身子原地侧旋,长矛擦着鼻尖落入了江水。 他收敛心神,放眼望去,只见长长的一道血迹从船头蔓延到了甲板中间,仿佛田地里的麦苗,被人用大刀狠狠的犁了一遍! 刚才组成的阵势已经摇摇欲坠! “交出二弟和三妹,不然,今晚你们都得死!” 飞夭轻飘飘的落在了船上,轻柔的好似纤纤女子,配合他丑陋的脸庞和庞大的身躯,给人一种奇特的强烈冲击感。 这么可怕的对手,邓滔全无信心能够在公平交手的情况下胜过他,所有的希望,只能靠徐佑的奇谋! 第二十章 身死灯灭 邓滔立刻明白过来,杀夭临死前的黑烟传讯,只能表达任务失败、被擒或者警告其他人小心等等,并没有说明自身是生是死,所以飞夭还不知道杀、月二人已经携手共赴黄泉。 “交人可以,但你要保证,今后不许再靠近徐郎君一步。” 飞夭看着邓滔走了过来,对这个无论身型还是修为都丝毫不亚于自己的对手,他的心中也有几分惺惺相惜。 他摇了摇头,沉声道:“你放了我的人,我饶你这一船人的性命,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至于其他的,你做不了主,我也做不了主,就不必多废唇舌了!” “是吗?可我觉得这个交易很不公平……”邓滔在飞夭身前十五步外站定,一边说话拖延时间,一边以目示意,让几个什长马上安排人将受伤倒地的十几个部曲扶起救回,另外全员后退到中间,让出船头的位置,重新组起防御阵型。 “你刚才吐了血,想必是受了严重的内伤,左手和左腿也中了弩箭,行动不便,全身功力最多发挥出五成。我想知道,仅仅五成功力的你,又如何夺走我这一百多名精锐部曲的性命?” 船上的部曲现在还有八十多人,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只不过被飞夭刚才惊天动地的一矛吓的肝胆俱裂,能有多少战力尚在两可之间。 邓滔如此说,不过虚张声势而已。 飞夭没有答话,而是从背上取下了一根长矛。邓滔不用回头,都能听到身后部曲齐齐倒抽一口冷气,站在前列的几人,甚至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脊背撞到了长枪,枪头一歪,又撞上了大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一时有些混乱。 他们不怕死,可一想起刚才飞夭那摧枯拉朽的一矛,心头都会浮上一股不可抗拒的软弱无力。 军心贵在士气,气一散,面对飞夭这样的恶狼,再多的人也只是一群可怜兮兮的小绵羊! 而对飞夭威胁最大的雷公弩,也因为他到了船上,四周都是自己人而失去了该有的作用。 飞夭冷冷一笑,眼中露出嘲讽不屑之意,连着又取下了另外两根长矛,道:“我手中还有三根矛,一矛至少可以杀十人,等三根矛尽,我会全力逃走,谅你们也截不住我。等我逃出生天,剩下的这些人,就可以好好算一算自己在这个世上还有多少剩余的日子了。我保证,我会用尽一切手段,将今晚出现在船上的所有人,包括你们的家人,一个不留,全部以最残忍的法子除去。” 众人皆面露惧色,邓滔虽然知道他是在故意恫吓,用心理战术来瓦解己方的斗志,可也没办法不让这么多人想一想家人可能会面对的惨状,哪里还敢让他继续说下去,高声打断道:“飞夭,你往桅杆上看,看哪里挂着的是什么?” 飞夭不明所以,抬起头往桅杆上看去。因为前船有灯照明,后船却一片漆黑,桅杆处在明暗的交界处,正是人的视觉盲点,一时有些看不清楚。 邓滔故技重施,又挑起一盏风灯,抛向后船半空,光线一闪而过,照出了杀夭和月夭的身影。 飞夭大手一紧,不知是看到了杀夭的断臂,还是月夭红氅上的斑驳血迹,顿时愣在当场。邓滔要的就是他这片刻的失神,单手槊发出破开空气的嘶鸣,迅猛绝伦的往飞夭当头劈去。 劲风扑面,飞夭回过神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掌中长矛突的往上挑起一个微妙的角度,矛尖正好对着邓滔的腹下丹田。要是他不收手,单手槊劈入飞夭脑袋的同时,自己的下腹也必然会被长矛洞穿。 “他们死了吗?” 这是以死搏命,飞夭是刺客,早死晚死都一样,可邓滔终究没有死志,身形没有停顿,单手槊却由竖劈变成横扫,只不过临时变招,气势较之先前,已弱了三分。 “死还是没死,等我把你也挂上去,你就知道了!” 飞夭嗤之以鼻,长矛同时变向,这一次指向了邓滔的咽喉,仍然是以命换命! “这么着急死,那我成全你!” 邓滔大喝一声,第三次变招,单手槊划过一道半圆,由横扫改为直刺,直取飞夭的胸口。 一招三变,却如行云流水,不见丝毫停滞,招式运用之妙,简直出神入化, 飞夭这次不退反进,三根长矛成扇形握在掌中,毫无花俏的踏前一步。他腿长脚大,一步顶的上普通人三四步,落点恰巧在邓滔攻击范围的正中心。 他这一招极为厉害,不仅让邓滔无法继续利用精妙招数发起攻击,而且全身都暴露在对方长矛的阴影之下。 “好!” 邓滔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去先手,气势由盛转衰,当机立断,硬生生的停住身形,一口血涌上喉头,被他死死的忍住,然后脚尖在甲板上一点,身子往后飞去。 飞夭何等样人,在邓滔后退的同时,手中三根长矛成品字型飞了出来。一矛追着邓滔,一矛射向人群,还有一矛,却是对着桅杆飞去! 众部曲大惊失色,不知是谁手一软,将手中长枪掉到了甲板上,静等死亡来临的那一刻。而站在前列有两个盾手,距离飞来的长矛最近,互相对视,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恐惧。但当兵吃粮,卖的就是一条命,害怕是死,不怕也是死,牙根一咬,并肩顶住盾身,死命的往前一挡。 噗! 一声闷响,盾牌没有碎裂,也没有被穿透,两个盾手诧异抬起头,看到自己手脚俱在,一时不敢置信,其中一人信奉佛法,忍不住双手合什,感谢诸天神佛保佑。 其实不是佛祖显灵,而是飞夭这三矛,射向部曲的只是虚张声势,他知道这群人已经吓破了胆,虚晃一枪就可以拖住他们,真正用了全力的,是另外两根! 听到背后的嘶鸣声,邓滔运起全身真气,转身挥槊挑飞了长矛,刚才被压下的血气终于按捺不住,噗的喷了出来,将身上的甲胄染的一片猩红。 他没有迟疑,扔掉过重的单手槊,从后面跟着跃上半空,一掌拍向飞夭后心,大笑道:“想救人,可没那么容易!” 飞夭头也不回,手掌往后挥去,和他对了一掌,将邓滔迫回甲板,身子借力又升了数丈。当真气尽时,方才射出的长矛正好送到了脚下,轻轻一点,仿佛飞鸟一样再次拔高,来到了悬挂两人的位置。 飞夭一双铜铃大的眼眸泛起让人不忍直视的哀伤,他感受到杀夭生机断绝,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月夭似乎尚有几分微薄的气息。 聚指成刀,划过吊住两人的绳结,粗大坚固的纤绳顿时断开,切口平整有如刀割。飞夭一手一个,将杀夭和月夭搂在怀中,眉头先是一皱,继而脸色大变! 一支赤色月牙箭从大氅中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刺了出来,破开飞夭的护体玄功,直入心脏要害。 飞夭发出一声充满了愤怒和不甘的吼声,临死之前激发了身体的全部潜能,力求让这个冒充成三妹的人同归于尽。只是没想到此人的武功竟然不在邓滔之下,甚至绵长细腻犹有过之。两人的身体如同从高空抛下的巨石,飞快的往下降落,同时拳来脚往,闪电般交手十余招。 咚! 两人同时落在甲板上,却只发出了一声声响,穿着红色大氅的人身法快如鬼魅,绕着飞夭转了几圈,攻出不知多少招,悠忽立定,已到了一丈开外。 飞夭瞪着那人,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月夭的身体被整个罩在大氅中,脸也被垂下来的头发盖住,加上这里没有灯光,看不太清楚,而自己又被杀夭的断臂身死乱了心神,一时大意,竟然被人所乘! 片刻之后,飞夭推金山倒玉柱般颓然倒下,雨滴打在他的脸上,贪婪的张开嘴巴,痛饮了几口,本来丑陋狰狞的脸上却仿佛闪现出一点柔光,他低声诵道:“六天治兴,三教道行……” 然后声音低弱,终至悄然不闻! 第二十一章 晋陵城外五更鼓 等确认暗夭没有出现,徐佑从密室出来走上甲板,看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一众部曲,才发现刚才跟飞夭的战斗之激烈,远超出自己的估计。他们或坐或躺,手脚无力的垂下,刀枪放于腿侧,脸上犹挂着的惧色,似乎在用另一种方式诉说着飞夭的可怕。 这一战死了八人,伤了数人,比起跟杀夭那一战伤亡其实不算大,可飞夭给众人造成的心理压力和死亡阴影却远超杀夭和月夭的总和。 那从黑暗中飞来的一矛,挟带着刺耳的嘶鸣和无匹的气势,让所有人终其一生,都不能忘怀! 左彣已经脱去了暗算飞夭时穿在身上的那一披红氅,看到徐佑的身影,快步迎了上来。徐佑双手作揖,腰身微微下弯,郑重其事的道:“军候,辛苦了!” “不敢!”左彣侧了侧身子,避开徐佑的行礼,郝然道:“要不是邓滔和众兄弟一番苦战,将飞夭逼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我也很难偷袭成功。” 徐佑拍了拍他的肩头,没再多说什么,在左彣的引领下走到飞夭的尸体前。看着这一尊有如巨人的强壮躯体,心中暗暗称奇,都说古代人身高比较矮,以他穿越来的所见所闻,可以说是真正的无稽之谈。 “军候跟他交过手,此人修为大概几品?” 左彣后怕道:“不好说,他跟邓滔交手时已经受了内伤,飞到桅杆上又是心神最放松的时刻,可尽管如此,我尽了全力刺出的月牙箭,也差点被他躲了过去。郎君知道,月牙箭上的毒见血封喉,无药可救,但飞夭中箭之后又跟我对了十数招,全是没有花招的硬打硬拼,然后才加剧了毒发的速度而毙命……” 左彣的真实实力在六品中,估计跟杀夭不相上下。也就是说,飞夭应该在六品上,甚至已经无限接近五品,只差临门一脚,就可以踏入“小宗师”的境界。 不过人力有时而穷,武功并不是决定胜利的唯一因素,只要战略得当,配合合宜,再佐以各种奇谋诡计,以飞夭之强横,不也照样丧命于此? 邓滔在目睹飞夭毙命后,立刻原地坐下,运功修复自己筋脉受到的内伤,直到此刻才调息完毕,起身走了过来,脸色有些苍白,道:“飞夭身手虽强,可换了同等修为的其他人,却也未必如此难缠。他的厉害之处,在于无数次生死关头磨练出来的经验,无论多么危险的绝境,都能顷刻之间找到应对之法,并将计就计做出让人难以预料的反击。” 这是至理名言,几品的修为只能决定你在武学之道上的层次,却不能决定像这样的生死之战的具体胜负。就像失去武功前的徐佑,他在十五岁已经迈入了六品,可真要一对一跟飞夭一战,毫无疑问,死的一定是他! 徐佑似乎有了一丝明悟,隐约中抓到了什么,但又说不上来。他对武学所有的认知,都来自于融合的记忆,但那些记忆却不过是一个从未真正上过疆场、行走过江湖、经历过生与死的考验的世家子弟的见解和感悟,不能说一文不值,但比起这一天的所见所闻所思,简直是幼儿园跟博士后的区别。 左彣皱眉看了看邓滔,显然对他起了疑心,不过当着徐佑的面并没有多说什么,准备私下找到空隙,再跟他详谈。况且话说回来,要不是邓滔表现出远超平日的水准,他也未必能将飞夭留下。 每个人都有秘密,也都有自己的苦衷,左彣不是嫉贤妒能之辈,只要邓滔的理由足够,他准备一回到晋陵,就向叶校尉举荐。 徐佑蹲下身子,在飞夭身上一阵摸索,果不其然,又找到了一枚同样的令牌,正面刻着“大将军”的字样。 左彣还是初次看到,疑惑道:“这是什么?” 徐佑用手摸索着令牌的边缘,目光深邃不可测探,轻声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想知道……” 夜幕星垂,偶有鸦雀掠过,掀起阵阵江风,袁府的大船平稳的行驶在漕河的河面上,当晋陵城遥遥在望,已经接近丑时。冯桐长长的伸了下懒腰,脸上难掩疲色,道:“徐郎,暮鼓早过,城门紧闭,我等要在城外停泊一夜,等明日五更钟响,再进城不迟。” 自汉魏以来,宵禁便成了常态,曹操做县尉时,曾造五色棒,悬于县门左右,但凡有夜行犯禁者,皆棒杀之。到了魏亡楚立,南北战乱频繁,乱世之中宵禁更加的严格,“昏而闭,五更而启,诸侵巷街、阡陌者,杖七十,醉酒犯夜、拒捕、殴人者,杖杀”。 所谓昏而闭,意即钟鼓楼中的“昼刻”流尽,敲响四百声鼓,城门关闭,禁止行走、宴饮、点灯,也就是冯桐说的“暮鼓”。五更而启,是说至翌日五更,再敲响四百声钟,城门开启,恢复正常的生活,这也叫晨钟。当然,法外也有人情,有公事急速及丧病产育之类,则不在此限。 徐佑对这些了解颇多,所以不以为异,道:“一切听管事安排!” 袁府的大船缓缓停靠在码头边,到了晋陵城外,不虞会有危险,冯桐受了一天的罪,再按捺不住,去了另一间舱室沐浴净身。徐佑也是紧绷了一天,但精神尚好,只是身子虚不受力,腹中饥饿难忍,他前世里熬惯了夜,也吃惯了夜宵,之前在义兴时不敢奢望,现在却动了念头,对左彣开玩笑道:“军候,可有帝王餐充饥?” 徐佑说的帝王餐,是戏称宵夜的意思。其实吃宵夜的传统由来已久,《晏子春秋?内篇杂上》里就有齐景公深夜到晏子家吃喝的记载,只不过这是帝王的特权而已,也就是所谓的“帝王餐”——一日四餐。 至于为什么帝王要一日四餐,汉代班固在《白虎通?礼乐》里是这样解释的:王者之所以日四食阿?明有四方之物,食四时之功。就是说皇帝占据四方,所以要吃四顿,搁到徐佑穿越前的那个世界,但凡爱吃宵夜的人,其实过的都是古代帝王的日子。 至于徐佑要吃“帝王餐”会不会犯忌讳之类的,在这个时代,崇尚自由奔放的思想境界,越是放荡不羁,蔑视礼法,越是被视为名士风采,没人会因此觉得异常。 左彣现在对徐佑很是敬服,别说加一顿夜饭,就是再吃几顿也无妨,立刻就要吩咐亲兵去传令,他身为一等军候,整艘船上除了冯桐,就以他为尊,这点小事还是做的了主的。 “慢,既然做了,就多做一些,给邓百将送一份,也给守夜的军士们送去,让大家都饱食一顿。”邓滔受了伤,徐佑让他回舱室休息,不用值夜。 “这……” 左彣犹豫了下,徐佑目视他道:“军候是怕冯管事怪罪?” “郎君,你有所不知,袁府向来没有这样的规矩,当兵吃粮,一日能有三餐饱饭,已经是郎主仁心恩赏,何敢再多生奢望?” 不管乱世盛世,对普通人而言,最终还是一个吃饱肚子的问题,徐佑正色道:“无妨,冯管事要是恼怒,自有我出面疏通。就是袁公座前,也不会因为犒赏这些骁勇虎贲一餐饱食而治罪。” 左彣咬咬牙,道:“郎君既然如此说了,职下要是再不奉命,也无颜面对手下的将士。来人,听到郎君的话了吗,还不快去?” 等冯桐沐浴更衣完毕,过来的路上发现众人都在兴高采烈的吃喝,一问之下才知道是徐佑的主意,顿时有点怒不可遏,但晋陵在望,正事要紧,他不欲多生枝节,竟掉头自回舱室睡觉,连徐佑都不去见了。 徐佑当然不会理会冯桐的心情如何,不仅自己吃的畅快,还特意让人给秋分送去了一份。白天为了对付四夭箭的刺杀,他让秋分混在袁氏随行的婢女中,躲在了最下层的舱室,这样反而是最安全的。这会威胁解除,知道她担心自己,一定没有入睡,本着多占袁氏一点便宜的想法,也给她准备了夜饭。 吃饱喝足,徐佑又恢复了精力,睡意全无,让左彣吩咐下去,今晚擒杀飞夭一事不许外泄,然后拉着他唠起了家常。左彣虽是武人,但也读书识字,为人精明,见识不凡,跟徐佑倒很能聊的来。这样直到五更,晋陵城的钟声响起,接着是渐渐从无到有的嘈杂人声,码头这边停泊的数百艘船只也陆续走下了许多的行人,开始和城内进行装卸交易和各种各样的买卖。 徐佑带着秋分下了船,登上早已安排好的牛车,缓慢又平稳的驶向不远处的晋陵城。秋分是第一次来,清亮的双眸滴溜溜的四处转动,嘴巴里时不时的评点着这里和义兴的区别:“……城墙矮了一点……不过城门洞倒是挺大。呵,小郎你看,那里还有水门,一,二,三,竟开了三座水门,真是奇怪之极……” 第二十二章 门阀 晋陵位于长江下游南岸,北携长江,南衔太湖,河川纵横,湖泊密布,又是连接“三吴”至京口、金陵的水路要道,往来商旅繁华,栗、酒、针、糖、葱、布、器、书,但凡生民日常所及,无有不包,无有不纳,所以让秋分惊讶的水门不仅三座,而是整整七座,加上其他城门,共有十二座。 等入了城,更是大开眼界,晋陵城东西十余里,南北七八里,自大街及诸坊巷,大小铺席,连门俱是,无空虚之屋。街道上人山人海,大都衣着亮丽光鲜,牛车一刻钟前行不十米,秋分呆呆的道:“这里可比咱们义兴热闹多了……” 义兴是徐氏的郡望,重在养兵,商业上自然没有办法跟晋陵相提并论。徐佑笑道:“快坐好了,要是晋陵都看花了你的眼,等咱们到了钱塘,你还要不要活了?” 秋分忙端正坐姿,眼观鼻,鼻观心,摆出乖巧的模样,心中却在想:钱塘,真的会比这里更好吗,那岂不是到了仙人住的地方?” 牛车行走了不知多久,停在一座气势宏大的庭院面前,徐佑走下牛车,仰头望去,只见门外立有两个高大的乌黑色的石柱,左为“阀”,右为“阅”。而“门阀”就是门第和阀阅的合称,这个“阀阅”,指的就是世家大族门前的这两座石柱,用来标记功勋。而一般民居,就算家财万贯,也不允许建立阀阅,只能墙上开门。 “小郎,这就是袁府了吗?”秋分毕竟也是在徐氏长大的丫头,并不被这里的门楣所慑,好奇的问道。 徐佑脸色平静,道:“应该是了。” 他不是第一次来袁府,那次在城内遇到了袁青杞之后,他就写了拜帖求见袁阶,却被袁阶以公务繁忙婉拒。后来经过家中长辈说和,终于得偿所愿,跟袁氏结下了姻亲,再之后双方往来渐趋密切,只是再没有见过袁青杞。 “徐郎,请随我来!” 冯桐恭敬的束手引路,比起在义兴和在船上时的跋扈姿态简直判若两人。徐佑深谙人心,自然明白像他这类人的心态,不外乎欺下媚上,主人面前谦恭有礼,可一旦背转身去,立刻变得狰狞可怖。 不过这样的人还不放在徐佑心上,他颌首示意,抬步徐行,虽然不是敷粉何郎那样的绝世美男子,但眉清目朗,宽袖翩翩,自有一股旁人难及的坦然自若。 走进府内,眼前顿时一亮,那深溪洞壑,涧道盘纡,有土山、钓台、曲沼、飞梁,配以各种造型别致精巧的亭台楼阁,地形既有起伏,又引来城中活水形成园内的水系,河中可以行船,岸边也能垂钓,杨柳青青,高台芸榭,重楼起雾,花林曲池,真是好一番夺目的景色。 接连穿了十数个园门,来到一座雅致的房舍前面。此时楚国的建筑风格已经脱离了古拙、严肃、以直线为主的汉风,向流丽、豪放、遒劲活泼的曲线审美进化。以这个房舍而言,全木结构,歇山式样的屋顶,檐角生起些许弧度,屋脊的两端装有鸱尾,中间有凤凰,其他则有火焰、花草、鸟兽形状的纹饰,还有卷杀拱、双重楣、八角柱、莲花座等一些饱含了鲜明南楚特色的建筑风格,精致中透着灵动,给人以极致的视觉享受。 “徐郎稍后,容我进去通禀一声。” 徐佑点点头,负手而站,目光却望着数步开外的一株照水梅花。一直跟在身后的秋分侧脸打量着自家小郎,突然心头跳了一跳,因为无论如何,都从他的脸上眼中看不到一丝的喜悦和激动,冷淡的让人有些害怕。 按说小郎那么喜爱袁家女郎,记得当初得知跟她的婚事定了下来,高兴的连赏了许多下人数千钱,可这会却又如此郁郁寡欢,是为什么呢? 她虽然聪颖,但毕竟天真无邪,如何能想到徐佑心中盘算的却是等下如何跟袁阶讨价还价,好让手中唯一的筹码利益最大化? 过了片刻,冯桐快步走了出来,笑道:“郎主有请。” 徐佑正了正衣冠,转头对秋分道:“你在这里稍候,不要胡乱走动,我一会就出来。” 然后在秋分殷切的注视中,消失在慢慢合拢的两扇朱门之内。 踏进雅舍,徐佑略作打量,房内陈设虽然不算奢华,但也看的见匠心独具。覆斗型的天花已经脱离了汉魏的刻板呆滞,勾勒出比本来面积更深邃的高度,加上周围的朱柱素壁,白顶丹楹,让人身在其中,魂游物外。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东侧那一座造型秀美的三扇屏风榻,坐高一尺二寸,屏高一尺三寸,长七尺,宽一尺五寸,周边设有木格,全是名声满天下的乌程墨竹所制,雕刻有各种繁琐的纹饰。 不过与这张卧榻相比,更吸引徐佑的则是榻前摆放着的青铜禁。 禁,承尊之器,意思是放置酒具的案几,之所以称为“禁”,也有戒酒、少饮的劝诫之意在内。眼前这尊青铜禁,以粗细不同的铜梗支撑多层镂空云纹,十二只龙形异兽攀缘于禁的四周,另十二只蹲于禁下为足,虽然是按照先秦时期的青铜器仿制而成,但技法更加的精湛,整体的流线也更加的趋于生动,做工立意都堪称上品。 徐佑正在暗自观摩,耳中听到脚步声,转头望去,见一人穿着褒衣博带,头戴折上巾,正从另一侧的小门走了过来。 “徐佑见过袁公!” 来人正是袁阶,他年不过四十,身材颀长,面白如玉,颌下蓄有短须,目光凝练,气度内敛,对徐佑十分的热忱,道:“七郎不必多礼,这一路舟车劳顿,身体可好?” “劳袁公挂怀,已无大碍。” “好好,来,坐!” 这个时代坐席以东为主,以西为尊,以北为长,以南为次,袁阶登上东侧的三扇屏风榻,顺手从榻角拿来一个三足曲木抱腰凭几,靠在腰后做支撑,然后舒舒服服的斜坐在榻边,洒脱自然,一副名士风采。徐佑走到南侧,那里有一张涂着班漆的扶手椅,刻香镂采,纤银卷足,竟也是一等一的精巧。 他侧身坐下,目视袁阶,道:“多日不见袁公,忽觉气色更胜往昔。” 袁阶抚须微笑道:“近来少饮早眠,也自感比起以前要康健许多。不过七郎的气色却反而不如上次见你的时候啊。” “惭愧,我生性跳脱,修身养性的工夫差了点,让袁公见笑了。” 袁阶是有意将话题往义兴之变上引,不过徐佑并不接招,轻飘飘的就推开了。从大处讲,袁阶无论身份地位,都比此时的徐佑强无数倍,可从小处看,袁阶想要达到目的,却必须经过徐佑点头才行,所以攻守之势发生了改变。 接着又寒暄了几句,见徐佑始终不肯上钩,袁阶也没了跟小辈兜圈子的兴致,道:“七郎,你既然来了,也该清楚我找你为了何事,不知心中可有了计较?” 徐佑诧异道:“袁公此话从何说起,冯管事只提到袁公找我有要事相商,却不曾告知具体细节。” 袁阶眼神一顿,在徐佑脸上打了个转,似乎在思索他的话是真是假,接着眉头微皱,道:“这些下人,吩咐一点小事都做不好,真是该罚!” “袁公言重了,冯管事一路勤恳,要不是他的照顾,我恐怕也很难安全抵达晋陵。” 袁阶身子微微前倾,道:“我正要问你,听冯桐禀报,你们在水路上遇到了刺客?” 徐佑神色变得凝重起来,站起身作揖道:“是有两个江湖客铤而走险,不过仰仗贵府左军候、邓百将以及其他将士苦战用命,贼子已经伏诛授首了。我正想向袁公请命,准备善加抚恤战死士卒的家人。” “这个不急,以后再说不迟。”袁阶往下压压手,示意徐佑坐下,道:“可知刺客的身份?受何人指使?” 徐佑大概讲了下四夭箭的来历,又道:“……至于说受何人指使,我想袁公腹中应该已有答案了……” 袁阶叹道:“沈士衡果真如此决绝么?” 听到这个名字,徐佑神色平静,道:“斩草除根罢了,没什么稀奇。沈侍中何等样人,做起事来,自然不会瞻头顾尾。” 第二十三章 将合两姓之好 沈穆之,字士衡,官拜侍中、假节、征东大将军,正三品军方大员,是吴兴沈氏这一代的家主,这一次跟太子合谋,铲除义兴徐氏,就是由他一手策划、发动、并成功实施。 近百年来,楚国的世家门阀之间并不是完全处在相敬如宾、你侬我侬的和平状态,彼此合纵连横,互相攻讦,在朝堂和军方甚至释儒道三教中展开了激烈的争夺。不过,一方面鉴于北魏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南下,国之根基不能动摇;另一方面,安氏皇族坐观鹬蚌相争,以求渔翁之利,各大门阀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会真的斗的你死我活。所以,这种斗争尚被局限在一个可以掌控的范围内,除了在各个紧要位置安插自己人,并将对手整的罢官、流放之外,很少出现真正的血腥场面。 义兴之变,是顶级门阀之间,第一次动用了军队,并直奔灭族而去的一场权力斗争,也由此拉开了这个庞大浩瀚的华丽血时代的序幕! 袁阶似乎有点诧异徐佑表现的如此淡然,跟往常那个一点就着、胸无城府的粗蛮武夫颇为不同,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又叹了口气,道:“沈、徐两家的恩怨由来已久,谁是谁非,现在也辩驳不清。不过还好七郎你安然无恙,为徐氏留下了一点血脉,等去了钱塘,且好生安置,勿有怨念,兴许要不了几年,主上还会有恩赦,允你重返义兴,再立宗社。” 徐佑不卑不亢的道:“太子是储君,我徐氏是臣子,生杀予夺之权尽在君手,身为臣子当然不敢有怨望。这次去钱塘,必会牢记袁公教诲,安分守己,遵遁法度。” “好好,孺子可教!” 袁阶自感话说到这里,也尽了之前的那些情分,接下来开门见山,道:“七郎,这次从义兴请你来晋陵,是想跟你谈一谈你和阿元的婚事……”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故君子重之。”徐佑义正词严的接话道:“袁公放心,佑虽然少不更事,不习诗书,但也懂得君子重诺的道理。与三娘的婚事,既是长辈们议下的,明年三月初七,会按时亲来迎娶三娘过门。” 阿元是袁青杞的小字,徐佑是知道的,他倒要听听看,一向最重儒礼的袁氏,会怎么开口谈退亲之事。 袁阶实在没料到徐佑这个莽野武夫竟然会引用《礼记》里的话,一时十分的为难,连脚上穿的厚台履掉到了地上也不知道。他沉吟再三,终还是决定此事不易拖延,神色略显尴尬,道:“按情理说,袁徐两家过了五礼,姻亲之礼已成,将阿元嫁你为妻是合乎礼法的事。但……七郎,事实如何你也清楚,江左门阀之间,行的是门第婚,如今徐氏骤逢大难,被主上除了士籍,以你此时的身份,再要娶阿元为妻,恐怕会激起朝野物议。思之再三,窃以为还是退让一步,方为万全之策。” 徐佑心思电转,盘算下一步该如何应对。他自己对从未谋面的袁青杞没什么感觉,而原来的徐佑也只是好色慕乂,要说感情,那是绝对深不到哪里去,所以成不成亲,并不是当下的主要矛盾。 换句话说,只要能从袁阶这里得到足够大的利益,退亲是大家双赢的结果。但问题是,婚姻大事,毕竟不是摆摊卖羊肉串,你掏钱我给串,然后你说你吃到了耗子肉要退货,我说你是讹诈,抱到一起打一架那么简单。怎样处理才能不伤了各自颜面,也让袁阶不至于太轻看了自己,这中间的度,如何拿捏,很考究为人处世的功力。 徐佑突然大笑,袁阶脸色一沉,望着他心生不悦,却也自恃风度,没有开口打断他的笑声。 三声笑后,徐佑径自站起,傲然直视袁阶,道:“袁公的意思,是要悔婚了?” 袁阶为一郡牧守,又是高门世家出身,平日里何等威严,闲杂人等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哪里被人如此放肆的打量,冷哼道:“门第之别,犹如高山险峻而不可攀,不是我袁氏悔婚,而是你徐氏处事不谨,落到如此田地,尚复何言?” “既然如此,那在下告辞了!” 徐佑拱手作揖,掉头就欲离开,袁阶呆了一呆,忙从卧榻上站了起来,也顾不得一脚没有穿鞋,高声道:“七郎,且慢!” 徐佑背对着袁阶,眼中隐有戏谑的笑意,又转瞬消失不见。他之所以敢如此强硬,是因为《户婚律》的缘故。《户婚律》直白点讲,就是古代的婚姻法,与徐佑穿越而来的那个时代不同,古代的婚姻法规定的十分严厉,原因自然就是《礼记?昏义》所说的那样,婚姻是天地间的第一等大事,儿戏不得。 根据《户婚律》规定,女方仅仅毁约而没有许婚他人,官府要杖责女方六十大板,依然维护原来婚约;女方解除婚约而且别许他人的,要杖责一百;如果女方别许他人且已经成婚者,得服一年半劳役。但对男方就不同了,男方要想解除婚约,只要提请官府,放弃聘礼就行了。虽然放弃聘礼也算是一种惩罚,但充其量不过是点经济损失,不需要负什么法律责任。这也是男权社会,对女方不太友善,但此时走投无路,徐佑所能抓住的,也只有这个筹码而已,所以无耻点,也就无耻点吧! 袁阶疼爱女儿,自不会让她受杖责之苦,况且对女人而言,杖责不仅仅是身体之痛,毁的其实是自己的名誉,名誉受损,以后如何再嫁?尤其对高门望族而言,名誉更是重中之重,当时他由于某种原因,同意跟徐氏结亲,已经引得家族人其他人的不快,偏偏徐氏又不争气,落到现在的困境,所以无论如何,都得让徐佑亲口承诺退婚,并写下退婚书,才算彻底了结此事。 徐佑转身,道:“袁公还有何吩咐?” 袁阶走了过来,由于丢了一只厚台履,一脚高一脚低,看上去有点瘸,仪态尽失。不过他并不以为意,捉住徐佑的手,将他重新拉回扶手椅旁,道:“你啊,就是性急,三言两语,能谈出什么事来?先坐下,这件事还有得商量!” 徐佑顺势坐下,等袁阶重新走回卧榻,捡起地上的厚台履往脚上套,方才开口道:“不知袁公准备如何商量?” 袁阶穿好了鞋子,直身坐在榻边,语重心长的道:“七郎,照眼下的情势,沈氏未必肯善罢甘休。你首要之务,是韬光隐晦,尽量让自己销声匿迹,来麻痹沈氏之心,如此,加上有主上暗中保全,尚可留的一条性命。可是若娶了阿元,沈氏必定会愈发的忌惮于你,就算一时束手无策,可一年两年,不知会使出什么手段,你过日子也过的不安心。” 这番话说的是正理,徐佑其实也是这般打算,可见这个袁阶心思玲珑,并不是无能之辈,知道他不好糊弄,威逼也不成,立刻改变策略,开始摆事实、讲道理了。 “君子重诺,有所为有所不为,曾子杀彘,郭伋守信,尾生抱柱,我向来仰慕儒家的礼仪,这一次也要身体力行,为了践诺,死又何妨?” 袁阶心道,君子?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你徐氏一门百年来信奉的都是天师道,这在楚国谁人不知,而你徐七郎更是好武成性,书恐怕也没读过几本,也不知从哪里听来这几个典故,说什么仰慕儒家的礼仪,真是亵渎圣人的无知无畏。 “名教礼仪,也多有变通之处,《易》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不是到了绝路,何言舍弃性命?” 此情此景很是诡异,仿佛徐佑变成了慷概一诺不惧赴死的名教小卫士,而袁阶则成了斤斤计较讨价还价的市侩之徒,两人的身份发生了根本性的对调,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违和。 舌 战还在继续! 第二十四章 双赢 浑然没有察觉到身份转变的袁阶还在循循善诱,道:“……七郎,事已至此,我就直言不讳。袁氏绝不会参与门阀之间的内斗,这是祖训,没人敢违背。如果你不同意退婚,惹得沈氏内外不安,从而下定狠心要对付你,我不会提供一点助力。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你身死异乡,阿元成了寡妇。“ 虽然大家都知道袁氏恪守中立,一般不会参与内斗,可一旦徐佑真的与袁青杞完婚,对沈氏而言,难道还真的相信徐佑不会从袁氏得到一点的助力?如此便会猜忌,一猜忌就会不安,不安的结果,必然会重演四夭箭刺杀的一幕。 徐佑默不作声,不过神色已不如刚才那么的坚定! ”可寡妇还能再嫁,以我袁氏的门楣,不怕找不到合意的快婿。只是你自己呢,为了这点执念,闹的身死异乡,让徐氏一族就此断了血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何对得起天地尊亲?” 这年代不是明清理学猖獗的时候,寡妇再嫁的多了,甚至离婚了再嫁的也不少,徐佑还真怕袁阶把心一横,真的把女儿嫁过来,然后坐等成了她变成寡妇后二次出嫁。 徐佑腹诽了一句,早这样说嘛,我也不用故作铮铮傲骨,演那什么愤愤然的戏码了。神色转作哀怆,靠坐在扶手椅中,好一会才低声道:“袁公所言甚是,先前我思虑不周,一时性急,言语多有冒犯,尚请见谅!” 古人最看重孝道,徐佑在这点上服软,非但不丢人,还显得合情合理。要是他真的一听袁阶提议,立刻就应承下来,反倒显得唯唯诺诺,太容易受人摆布。 他正处在人生的最低谷,天下之大,几无立锥之地,要是再不表现出几分傲骨,一旦被袁阶看轻,后面的谋划都要付之东流了。 袁阶摆摆手,示意无妨,见徐佑语气松动,又道:“你是聪慧之人,当知道我不是虚言恫吓。阿元嫁你,是你致死之道,可要是答应退亲,不仅性命得以保全,我还可以承诺,只要与沈氏无关的事宜,在必要的时候,会给予你适当的帮助。” 徐佑心头大定,本来只打算要钱,可现在又多了一份承诺,比起钱而言,袁阶的承诺可要重要太多了。 做买卖嘛,就是要如此这般,进退虚实真假参半,太早露出底牌的人,总会吃点亏!要是搁到前世,绰号狐帅的徐佑最擅长的就是趁胜追击,对方既然主动加码,就说明还有继续压榨的可能性,不把牛角挤出三两油来,就太对不起给他起外号的那些可怜人。但今时不同往日,袁阶的身份地位摆在那,双方的实力对比说出去简直让人不忍猝听,真要逼得急了,谁知道会不会乐极生悲? 所以见好就收,徐佑的脸上显出坚毅的神色,道:“袁公的话,如同醍醐灌顶,让我不至于成了徐氏宗族的千古罪人。也罢,姻缘天定,既然无缘,也不能强求,这门亲事,我退了。” 袁阶大喜,正要说话,徐佑却为难道:“不过还有些不妥……” 袁阶疑惑道:“哪里不妥?” “知道的,自然明白退婚一事,袁公是为了我好。可不知道的,还以为袁公嫌贫爱富,反复而做小人之态。所以为了袁公和贵府的声誉着想,若有人问起,我自会言明,退婚一事,是我自知门户有别,先提出来的,与袁公无关。” 这颇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不过徐佑表情诚恳,演技满分,袁阶竟不知他是出言讽刺还是真的为自己着想,轻咳一声,道:“如此再好不过,只是委屈七郎了……” “没什么委屈不委屈!”徐佑见前面铺垫的差不多了,神情仪态更显的极其肃穆,道:“为了让这番言辞更加的可信,袁公是不是可以考虑将聘礼退回?这样一来,外人只会赞袁公是谆谆君子,不沾晚辈一点便宜,就是闹到主上那里,也找不出一点的疏漏来。” 袁阶的眼神微微一聚,他倒不是心疼钱财,只是到这会才明白,徐佑前面东拉西扯说了那么多,其实并非舍不得跟袁府的联姻,而是为了这份聘礼而来。 说来可笑,袁府的嫡亲女儿,在外人看来是何等尊贵,可放在这小子眼中,竟然还不如那些阿堵物重要。 袁阶并不知道后世有句名言叫“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但对他而言,此事能以钱财结束,自然是最理想的结果。说老实话,刚才徐佑的虚张声势确实有点吓到了他,生怕再起波折,笑道:“我这就让人去取礼单……冯桐!” 一直在外间侍立的冯桐马上推门进来,听了袁阶的吩咐,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回禀道:“单子不用取了,都在老奴的心里记着呢,共璋璧十枚、鹿皮三十张、羊四只、犊两头、雁一只、酒黍稷稻米面各百斛、锦彩五十匹、绢三百匹、钱五十万……” 冯桐洋洋洒洒说了好一会,徐佑听着就跟以前相声《报菜名》里的段子一样,也从另一个方面,让他真正认识到这个时代高门望族的奢靡无度。 不过姻亲之好毕竟是了不得的大事,礼单丰盛些也在情理当中,比起魏朝时的著名吃货何曾,一日餐饮费用一万钱,还说没有下筷子的地方,这只是小儿科了。况且礼单里的好多东西,都是《仪礼?士昏礼》规定的,比如大雁,是必备的东西,大雁按照季节迁移南北,用来比喻妇人要不失其节,而雁子飞时行止成列,却是告诉人们要长幼有序,不可逾越。 不过因为这个“大雁”,还闹出不少搞笑的事来。要知道大雁毕竟是飞在天上的高级动物,一般人想要扑捉十分不易,曾经有的民家因为终年打不到一只雁,几乎都耽误了儿女的婚期。有鉴于此,魏晋时经过官府、社会和玄、道、儒、释等各界名流的集体讨论,决定可以用“鹅”来代替。这条法令一出,估计大雁一族要“亦矣歌”,而呆头鹅却得“常戚戚”了。 “冯管事好急才,竟连这么久的礼单都记得一清二楚,袁公府中,真可为遍地英杰。” 在自家郎主面前受到赞扬,可比私下里说上一万句,冯桐极为得意,再看徐佑也变得顺眼多了,起码没之前那么厌恶了。 袁阶皱眉道:“七郎,要是按照原礼单退还,恐怕有些东西今天置备不齐……”不说别的,就是大雁,这个时节去哪里找? “不用这么麻烦,”徐佑笑道:“除去钱币,其他东西折价五十万,共计一百万钱,这样大家都方便许多。” 一万钱大概可买一百五十石至二百石谷,抑或七只羊、10匹绢布和兑换一两黄金,徐佑开的价,其实是低了的。这倒不是他害羞脸嫩,不敢狮子大开口,而是深思熟虑之后做的决定,要是现在有官身士籍,就是千万钱也可以拿了就走。但他的身份只是个齐民,处在社会的最底层,要是随身带着巨资,到了钱塘那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仅太过招摇,而且极易招惹各种祸事。所以,不多不少,百万钱恰到好处,既可以满足当下的基本需求,也可以为日后的谋划攒下本金。 只要有本金在手,曾经纵横商海的徐佑,根本不惧怕任何艰难险阻。归根结底,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社会的本质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一理通百理明,做人、做事、做生意都是如此! “我岂能占你的便宜!” 袁阶这点风度还是有的,对冯桐道:“去支取一百五十万钱,备好牛车,等七郎动身去钱塘时,直接送到座舟之上。” 既然袁阶非要多给五十万,徐佑也没有拒绝,笑着答了谢。钱财之事议定,袁阶不欲耽搁,让冯桐去取来婚书,又转头望着徐佑,道:“你的婚书可曾随身带着?” 其时婚书一式两份,男方女方各留一份,徐佑摇头道:“那夜突逢大难,一应物什尽毁于大火之中,什么都不曾带出。” 虽说退婚要收回婚书,但实在没有也无关紧要,重要的不是通婚书,而是退婚书。等冯桐取来一个木函,袁阶让他转交于徐佑,道:“打开来看看,是不是这个?” 木函用黄杨木制成,函长一尺二寸,宽一寸二分,函板厚二分,函盖厚三分,函内宽八分,这是装婚书的木函规定的尺寸,不能有丝毫错失。等木函盖好後,在正中心做出三道路子,然后以五色线缚紧,才算正式完工。 徐佑打量着手中的木函,心中无井无波,伸手解开五色线,掀起盖子,看到里面放着的婚书。婚书须用好纸,以隶书写,不过这个时代的隶书既不是八分书,也不是汉隶,而是后世所指的楷书。 他略一扫过,见字迹刚柔拙巧,气韵生动,心中咯噔一下,口中咦了一声。袁阶奇道:“怎么了?” “没事,只是猛然见到此物,心中有感罢了。” 第二十五章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徐佑支吾一句,定睛看去,只见上面写道:“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这是正书,有男方的通婚书,和女方的答婚书,不过虚话套话而已,有固定的格式。其外还有别纸,分别记录男女双方的真实情况,要写明往上三辈的姓名、郡望、官职等等,越详尽越好,比后世的人口普查可要严谨许多倍。 徐佑合上盖子,递还给冯桐,道:“正是婚书不假,请冯管事准备纸笔,我来写退婚书即可。” 冯桐没想到事情进行的如此顺利,顿时眉开眼笑,忙去备好纸笔桌案,在一边研墨,斜眼乜着徐佑,暗道:听闻徐家七郎摸刀枪的多,摸笔杆的少,不定写出什么样的丑字来,我可要好好瞧着,还能到三娘面前当做笑话说给她听。 袁佑同样奇怪,他可是见过徐佑书法的,那是徐府派人来求亲之后,他辗转要到了徐佑的习作,那一手小儿涂鸦的字迹,可是让他犹豫了好久。要不是因为那件事迫在眉睫,又觉得多一个徐氏这样的武力强宗做奥援,会让家族在未来有所依仗,又如何会答应这门亲事? 想到这退婚书说不定还得给主上过目,字迹太丑难免君前失仪,袁阶劝道:“七郎,你病体初愈,腕力不足,不如由府中书吏代笔,你签字画押即可。” 徐佑轻笑道:“不碍事!”然后提笔凝神,闭目沉思,等再睁开眼,身上气质为之一变,下笔如走银蛇,满纸退婚词,一蹴而就: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宫之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等签上名字,按下指印,徐佑在冯桐端来的铜盆里洗了手,微微笑道:“不能跟袁府结亲,是在下的福薄,祝三娘早日觅得佳婿,菽水承欢,琴瑟百年。” 《礼记?檀弓下》:“啜菽饮水尽其欢,斯之谓孝。”这是菽水承欢的出处,袁阶已经来不及思索徐佑是不是在五经中通了《礼》这一经,否则怎么信手拈来,尽是《礼记》中的典故,而是神色凝重的望着那张退婚书,眼中满是惊讶之色。 就是冯桐,也在一旁张大了嘴巴,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他虽然不是袁阶那样的大家,可经常在书房伺候笔墨,这点见识还是有的,徐佑的字,说不上哪里好,可就是看在眼中,只有两个字: 惊艳! 魏晋书法上承汉之余绪,下规隋唐之技法,开两宋之意,启元明之态,促清民之朴,又极富创造活力,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一次里程碑。并且在书体演变上,更是篆隶真行草诸体咸备、俱臻完善的一代,其中最负盛名的,莫过于钟繇和王羲之。 钟繇是三国时人,开创了由隶书逐渐到楷书的转变过程,而王羲之的大名更是无人不知,号称书圣,在他的手中,才真正将楷书发扬光大。王羲之的小楷代表作《黄庭经》《乐毅论》等,笔势流丽,神采焕发,尤其《乐毅论》更被称为“正书第一”。 但问题在于,徐佑穿越来的这个时代,琅琊王氏已经在五胡之乱中遭遇了灭族之祸,小小的蝴蝶都能引起一场千里外的龙卷风,何况这样大的变故? 也就是说,在这个时空里,无论是南楚,还是北魏,都没有王羲之这个人!而徐佑刚才看通婚书时之所以咦了一声,正是因为婚书的楷书字体竟然还是两百年前从钟繇演化而来的并不是很成熟的半隶半楷的结构。 众所周知,隶书最典型的用笔是波挑,其形态以蚕头雁尾为特征。这份通婚书大部分波画、挑画的收笔与汉隶没有多少区别,但起笔却用楷法,改逆入为切入,变蚕头形成斜方形。这样一来,波画为中间平两头翘,俨如一叶小舟。竖撇的起笔亦顺锋斜切,却是楷书的写法。而钩画有的像隶书,有的像楷书。点也很有特色,均为三角形,多为方笔,撇、捺、钩多取圆势。 楷隶相参,正如同每一次字体演化过程中都会出现的相互制约和相互影响的过程,这本身没有什么大惊小怪。 徐佑只是感叹,两百年间,世上竟然再没有出现第二个能够领导书法变革的王羲之! 穿越了两个时空,见证了数百年的风云变化,原来,书圣还是只有一个! 发完了感叹,再接下来,徐佑差点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因为他突然想到,也许他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会写王体的人了。 在他的前世,身居高位的徐佑不管是赶国学盛行的风潮也罢,还是自身爱好使然,前后十几年曾拜了多位名师,先学王羲之,后学褚遂良,再学欧阳询,天资聪慧加上勤奋刻苦,一手楷书既得王之媚趣,也有褚之疏瘦,偶尔显出欧阳之险峻,功力不说有王褚欧十成,却也有了四五分的神韵。 更奇妙的是,就在刚刚,他提起笔的刹那,身体和心灵仿佛进入了一个妙不可言的境界,周边的一切事物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似乎在这片无垠的天地之间,只有他手中的笔,和笔下的字。 所以一蹴而就的退婚书,就连他自己看来,也是发挥了百分之二百的水准,足足有王体七八分的灵动,完全没有一点的生疏和断续。 莫非是因为原来那个徐佑精通武学,腕力和全身的协调力都要比自己强上无数倍,所以两者结合才有了这样不可思议的化学反应? 徐佑不明所以,但也无意深究,毕竟这是向好的一面转变,也是他重生以来遇到的为数不多的好消息。 不过在他的脸上,却看不到一点的情绪波动,就像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一提。 袁氏以儒治家,十分重视书体,袁阶自小练秃的笔,怕是比寻常文士见过的都多,加上浸淫此道数十年的眼力,所以一看到徐佑的字,仿佛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其笔法严谨类似钟繇,但势巧形密、飘逸妙趣却又有不同,更神奇的是,他的这种字体一改汉魏古拙之风,犹如大家闺秀,姿态妩媚雍容,不在古今任何一位书法名家的范畴之内,隐约之间,已有了开宗立派的非凡气度! 其实徐佑再怎么说,笔法也不能当真跟那些传世名家相提并论,但有些时候,创新要远比精熟更加的激荡人心。尤其在袁阶这样的人看来,隶书已经发展到了极致,可接替它的楷书却迟迟未能真正的成熟,直到今日见到徐佑的字,脑海砰的一声,竟有些狂喜莫名! “袁公,袁公?” “嗯?”袁阶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不过这时也顾不得许多,盯着徐佑问道:“七郎,你这字,是从何处学来的?” “临的钟太傅的字。” 世人皆学钟繇,这样说绝不会错,但袁阶依旧追问不休,道:“何时临,临何帖?” 这个徐佑真答不上来,钟繇的真迹在后世早已经失传,只有摹本传世,他仅仅临过《贺捷表》,可临帖不可能只临一本,所以只能故作高深的淡淡一笑,道:“何时临,临何帖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临帖的时候,总结了太傅的书法有十二意!” 十二意? 袁阶见识广博,却从未听过有人总结钟繇的书法十二意,立时来了兴致,道:“何谓十二意?” 第二十六章 韵外生韵,香外生香 “平、直、均、密、锋、力、轻、决、补、损、巧、称,此为十二意!” 袁阶仔细思索,他在书法上造诣颇深,却也一时领会不到其中含义。不过袁氏以儒治学,讲究达者为师,所以放低姿态,不耻下问,道:“能不能详细解说一下?” 他此时已经不敢再把徐佑视作无知粗鄙的武夫,相反,除了心中还有点点存疑,却是将他当成了足堪跟自己坐而论道的书法名家。 徐佑存了折服他的心思,要玩干脆玩的大点,笑道:“口说总归流于表面,府上可有钟太傅的真迹?” “这个……”袁阶苦笑道:“钟繇的真迹多在五胡之乱中被毁,唯有《荐季直表》、《贺捷表》两表流传于世,被新安太守羊橦收于家宅,等闲不予示人。” 羊橦? 徐佑心想这人是什么来头,竟然能够将钟繇的唯二真迹全都握在手上,不过他害怕言多必失,没有打听此人的来历,只是暗暗记下姓名,等以后再查证不迟。 “没有真迹?那也没什么打紧,有摹本也成。” “这个好说,《宣示表》、《荐季直表》、《贺捷表》、《调元表》、《力命表》《墓田丙台》、《昨疏还示帖》、《白骑帖》、《常患帖》、《雪寒帖》等,府中全有摹本。” 钟繇流传最广的就是这“五表六帖”,徐佑只临过《贺捷表》,道:“那就取《贺捷表》吧。” 袁阶立刻转身,道:“去书房,吩咐栖墨取《贺捷表》来!” 冯桐应命去了,过了一刻钟,在他身后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面如冠玉,唇若丹朱,应该就是名叫栖墨的书童,上穿袍褥,下穿裤裙,头戴小冠,全身衣冠皆是白色,虽然都是很平常的布帛,可一身雪白映衬着秀美的脸庞,让人一见不忘。 他低垂着头,手捧着一卷书帖走了过来,单看小之又小心的神态,就明白这卷摹本在袁阶心目中的价值。而在这一刻钟内,袁阶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伏案望着徐佑的退婚书,一个字一个字的认真观赏,旁人要是不知道,还当是在看哪一位大家的神作呢。 “郎主,《贺捷表》取来了。”栖墨声音柔和低沉,还有些悦耳动听。 “打开!” 袁阶仍然目不转睛的望着退婚书,对平时一见就欢喜之极的《贺捷表》望也不望,要是钟繇泉下有知,不晓得会不会有“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感叹。冯桐赶忙整理好案几,栖墨缓慢的打开书帖,取来一枚青铜卧牛书镇压在上角,然后束手退到一旁。 从头至尾,他的目光都和地面成三十度角,没有抬头看过任何一个人! “戎路兼行,履险冒寒。臣以无任,不获扈从,企仰悬情,无有宁舍……”徐佑上前一步,轻声读着《贺捷表》的内容,眼中满是赞叹之意。 由于钟繇的真迹失传,流传的摹本也都是后人临摹而来,前后不知经过了多少代版本,夹杂着每一代版本作者的艺术再创作,其实早已远离了真迹的笔意。但眼前的这个摹本却不同,它应该是从羊橦的府上照着真迹临摹而成,也就是传说中的“真二代”,无论立意还是笔锋,都将《贺捷表》的本来面貌一览无余的展现在徐佑的面前。 哦,对了,《贺捷表》是钟繇在六十八岁时,得知关羽败走麦城被孙权砍了脑袋,大喜过望之后挥笔写下的贺捷奏章! “如何?”袁阶终于舍得从退婚书里脱离出来,站在徐佑身边问道。 徐佑叹道:“敢问这份摹本是哪位大家的手笔?望之顿感一股茂密幽深的古朴之气扑面而来,尽得钟书十二意的真趣!” 袁阶一听就知道徐佑说的是内行话,心中那点点存疑立刻消散,毕竟他是亲眼看到徐佑手书,这可万万做不得假,道:“七郎好眼力,这是内府掌书使陆令姿摹写的《半鱼本》!” 一直垂首不动的栖墨身子一僵,突然握紧了双手,又在刹那间松开,似乎生怕别人发现他的反应,将脑袋垂的更低。不过他有点多虑了,房中四人,袁阶的心思全在书法上,徐佑则在考虑等下如何把袁阶忽悠的生活不能自理,而冯桐的目光一直在袁阶身上打转,没有片刻离开,随时准备揣摩上意,并讨得郎主的欢心。 人生就是如此可悲,你自以为很重要的东西,可在别人眼中,却连一点尘埃都留不下! 陈令姿,应该是个女郎的名字,不过徐佑并不惊讶,内府指的就是皇宫,自汉以来,宫中就有女官制度,不足为奇。 不过他对楚国的现状不太熟悉,追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安师愈称帝以后,宫中百废待兴,所以秉承汉魏旧制,仿效中央官员品阶,然后略加改动,建立了楚国的女官官制。 第一品为紫极户主,统领内宫;第二品为紫极中监,属于副手;第三品为司仪、司政、司衣、司膳、司寝、司工等六司,在每一司下,各有八个掌使,属于四品,分别执掌礼仪、宫务、监察、膳食、衣服、音乐、文史、祝卜、教育、纺织、刺绣、监狱、清洁、守夜、防卫、厨房、库房等各项事务。而在四品掌使之下,还有五品都治、六品参事,七品闺帅,八品堂将、九品女御等等,以及其他各种不入流的杂职。 而陆令姿就是三品司仪属下八掌使之一的掌书使,分管书画等的归类、保存、摹刻以及教授工作,在女官中属于清流品阶,很受尊重。 徐佑这才明白,这位唤作陆令姿的女郎为什么能将《贺捷表》临摹的如此精到,原来她本身就是干这一行的! 要放到后世,绝对是造假界一等一的人才啊! “为什么称作‘半鱼本’呢?” 袁阶一笑,指着引首处,道:“七郎看这里,是不是钤有‘半鱼’二字的左半小印?” 徐佑俯下身子,仔细看了看,讶道:“果然,这二字点画温润,娟秀清明,虽然跟《贺捷表》的笔意南辕北辙,大不相同,但我猜应该也是陆掌使的亲笔吧?” “七郎慧眼如炬!”袁阶抚须道:“陆令姿小字半鱼,这便是她独有的印鉴。” 陆半鱼? 这名字怎么有点怪怪的,徐佑心中好笑,脸上却不动声色,惭愧道:“我对朝中规制和人物一无所知,要不是袁公指点,竟不知晓金陵城中有如此奇女子。” “你年纪尚幼,又长于义兴,不常在金陵走动,对这些自然所知不多。”袁阶倒是没起疑,义兴沈氏是武力强宗,能教出徐佑这样的书法已经让人匪夷所思,真要说他这么小的年纪,却对朝中大小诸事知之甚详,恐怕也没人会相信。 “此女才情高绝,当朝女子中几不作第二人之想。名僧昙千曾给她八字评状‘韵外生韵,香外生香’,无奈身世可悲,被迫没入宫籍,徒惹人叹息不已!” 徐佑前世里身居高位,见惯了太多莺莺燕燕,再怎么绝色佳人,也免不了有相对两厌的一天,所以对女色并不是太过热衷,无从感受袁阶的哀叹,笑道:“能做到正四品的掌使,已经远超世间大多数女子了,袁公未免有些杞人之忧?” 袁阶摇头道:“四品又如何?不过是主上的奴婢罢了……” 这句话似曾相识,徐佑恍惚了一下,想起以前读《旧唐书》,里面有个段子讲的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弟弟、舒王李元名的保傅让他参拜宫中品级高的女官,李元名很不屑的说“她不过是二哥的家婢,拜个毛啊”,就这种态度得到李世民的夸赞“真吾弟也”。所以说女官终究不是妃嫔,不属于皇族,只是皇宫里的高级打工仔,也就是奴仆而已。至于能不能鲤鱼跃龙门,从女官变成妃嫔,则要看皇帝的心情、体力和审美观了。 见袁阶情绪有些低落,徐佑终于被他引起了几分对陆令姿的好奇心,平时也没听说这位袁左军有什么太过火的风流韵事,何至于对陆家女郎这般上心? 心中作如是想,徐佑口中却转移了话题,道:“刚才说到的十二意,袁公可还愿污了耳朵吗?” 袁阶登时回过神来,将陆令姿抛到脑后,盯着《贺捷表》,眼中微露兴奋的光芒,道:“愿闻其详!” “平谓横,你看这个‘言’字,值笔连断,触势峰郁;直谓纵,再看这个‘并’字,分简下注,浓纤有方;均谓间,像‘胡’字这般……密谓际,锋谓格……力谓体,轻谓屈……决谓牵掣,补谓不足。损谓有余,巧谓布置,称谓大小……” 徐佑随手指字,信口道来,无不恰到好处的将钟繇的十二意结合在这份《贺捷表》内,说的袁阶叹为观止,如聆仙音,只余下点头的份了。 “运笔邪则无芒角,执笔宽则书缓弱,点掣短则法臃肿,点掣长则法离澌,画促则字势横,画疏则字形慢;拘则乏势,放又少则;纯骨无媚,纯肉无力,少墨浮涩,多墨笨钝,只有悟通了钟太傅的十二意,才能真正学到字里行间的精髓!” 袁阶先是沉寂半响,然后哈哈笑道:“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时至今日,才真正明白圣人这句话的含义。” 徐佑揖首下拜,道:“袁公谬赞了,书法一道,至大博深,我也只不过初窥门径而已。再者,要不是知道袁公的为人,大度能容,雅量高致,在下也不敢随口妄言,说这些泛泛之谈以污君耳。” 钟繇十二意,是梁武帝萧衍这个大牛人的理论研究成果,在书法史上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不仅为品评书法开创了重神韵的审美法则,而且也确定了他在书法史的至高地位。当然,这个历史时空没有了萧衍其人,徐佑把他的成果拿来用一用,也算不让沧海有遗珠。 袁阶对徐佑的谦恭姿态大感满意,眼睛在他脸上不住的打量,然后似有意又无意的扫过另一边的退婚书,眉目间颇有一种奇怪的神态。 徐佑心中一惊,不好,莫不是自己表现的太过分,让这家伙起了爱才之念,想要反悔不退婚了不成? 第二十七章 站在此亭观此园 袁阶眼神闪烁,显而易见,心中在做着剧烈的斗争,但仅仅片刻之后,还是变得黯淡了下来,放声一笑,道:“今日既得见七郎如群鸿戏海之妙笔,又听闻钟繇书法十二意之高论,真是快哉,快哉!” 徐佑暗呼好险,幸亏袁阶尚有几分理智,不至于生米已经做成了夹生饭,还幻想着吃一口回头草。 说到底,婚姻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也是两个家族的大事,盘根错节,牵连甚广。要是徐佑只是平常人家也还罢了,单凭这一笔可能会开创一个时代的好字,袁阶有信心也有能力将他抬入士籍,尽心栽培,谁敢说日后不能长成参天大树?可偏偏徐佑不是普通人,他身负着徐氏的血海深仇,而仇家沈氏却在太子的扶持下如日中天,袁阶再怎么爱才,或者见猎心喜,在现实面前,依然要遵从现实的法则! 现实的法则是什么?其实只有四个字:趋利避害! 听到群鸿戏海的评语,徐佑不由对袁阶刮目相看,此公虽然没有多少士大夫的风骨,有些太讲究趋利避害,但世家大族的底蕴摆在那里,用无数名家书法磨出来的眼力确实非凡。因为唐朝张彦远编纂《法书要录》十卷,提到王羲之,也只用了四字评语来评价“王体”,就是“群鸿戏海”。这个张彦远可不得了,曾祖高祖祖父全是宰相,一门三相,显赫之极。由此可见,虽然时代不同,人物不同,但殊途同归,对于美和技巧的理解都是一致的! 徐佑谦逊道:“袁公言重了,我于书法之道只是末学后进,岂敢受‘群鸿戏海’的赞誉?只求日后手不停挥,旦夕研磨,方可期盼有一天,终不负袁公厚望!” 袁阶越看越觉得这个徐佑无论言谈、脾性、举止都很对自己的胃口,跟之前派人去调查得来的观感完全不同,可见圣人说“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真是有着深刻的人生道理。 只是……哎,可惜了! 他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既然没有可能,就不必耿耿于怀,转头吩咐冯桐仔细收好了退婚书,让栖墨卷起《贺捷表》退下,然后拉着徐佑的手,道:“时辰不早了,七郎陪我用饭如何?” 徐佑以手抚肚,微微笑道:“固所愿,不敢请!不瞒袁公,我的肚子早就在咕咕的叫了!” 要是徐佑彰显才华之前,说这样的话那叫粗俗无礼,可此时说来,看在袁阶眼中,自有一种是真名士自风流的倜傥气度,心下越发的欢喜,道:“冯桐,你亲自去厨房盯着,让他们拿出全部的手艺,用心做一席好饭,午时我要招待贵客!” 冯桐实在没料到今天会发生这么戏剧性的一幕,本来他打算等徐佑乖乖的写了退婚书,彻底跟袁氏断了关系,就好好的羞辱他一番。区区一个庶民,还不是任由自己挖苦戏弄?虽然看在刚才在郎主面前为自己说好话的份上,或许不会闹的太难堪,但无论如何,以前受的气,都得在今个给补上。 可谁又知道,看这一会的架势,徐佑写了退婚书,反倒比做袁氏的女婿更得郎主的欢心。 世事之奇,莫过于此了! 等冯桐郁闷的离开,徐佑随着袁阶穿门过院,沿崎岖的台阶上了一座完全用兰江奇石堆砌而起的假山的山顶高处。那里有座造型别致的八角凉亭,可以俯瞰整个袁氏庄园的全景,徐佑不知道袁阶带他到这里有何用意,被秋风一吹,呼吸着前世里绝对呼吸不到的清新空气,立刻觉得心旷神怡,人世间的所有烦恼,顿时都抛开一边。 “这亭子月余前刚刚建成,尚没有命名,也没有题匾。方才偶然想起,所以请七郎上来一观,不知感觉如何?” “但凡造亭,通泉竹里,按景山颠,翠筠茂密之阿,苍松蟠郁之麓,都是最适宜的所在。我看袁公此亭,地势得天独厚,周边茂林修竹,可以留宿清风,山下清澈激流,也能映带左右,真是幽静雅致,让人一见旋即沉迷忘返。” 袁阶讶然,他不过随口一问,没想到徐佑似乎真的对园林之术颇有见解,有心考校他,又道:“那,你我站在此亭观此园,感觉又如何?” 徐佑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不拘方向,自有高低,涉门成趣,得景随形,如方如圆,似偏似曲,相地合宜,构园得体!” 此话一出,袁阶顿时惊的呆了,望着徐佑年轻稚嫩的脸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徐佑暗道一声惭愧,因为这一段话不是他的原创,而是出自明末著名建筑师计成的《园冶》。 此书虽然在园林史上地位很高,但由于是专业书籍,流传不广,大多数人甚至听都没有听过。徐佑当年也只是在大学的某个暑假去参观苏州园林时,被那无处不在的文化气息所打动,才在回学校之后,特地找来几本相关书籍翻看了一下,并没有深入细致的做过研究。时隔多年,其他几本是什么,早连名字都忘记了,之所以单单记得计成的《园冶》,是因为这位古代建筑师竟然用“骈四俪六”的文学体来写专业书,读起来很有意思。 可毕竟过去了那么久,他也仅仅记得这几句朗朗上口,易于理解和背诵的骈文段落而已! 眼见袁阶还有继续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的苗头,徐佑知道自个的斤两,再多说一句都要露馅,赶紧转移话题,道:“袁公说此亭尚未命名?不知是何缘故?” 袁阶果然被他引开了思绪,道:“其实也没什么大的缘故,只是众人议的名字都不合我的心意,加上工期未定,所以没有急着定下来。后来一拖再拖,竟拖到完工了还没有找到合意的……” 一般造这种等级的亭子,竣工后都会邀请当地的文人名士举办雅集,大家诗文唱和,传出去即为佳话。要是有谁做出好文好诗,立刻就能声名鹊起,而主人家也与有荣焉,所以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人人都乐得参与其中。 徐佑不问可知,从袁阶造亭开始,已经有不少人盼望着举办雅集的那一天。谁成想这都建成一个多月了,却连名字都没取好,私底下还不知怎么编排袁阶呢。要是有那刻薄嘴碎的,说不定会戏谑袁氏吝啬小气,迟迟不开雅集,是怕花钱做这个东道! 徐佑倒是对中国历朝历代的名亭知之甚详,比如号称四大名亭的陶然亭、醉翁亭、湖心亭和爱晚亭,还有兰亭、放鹤亭、历下亭、沉香亭等等等等,但无一例外,这些名亭之所以流芳百世,并不是建筑艺术多么独步,也不是名字取得如何无二,最重要的,其实还是亭子里面的人,以及曾经发生的那些雅事。比如醉翁亭,来自欧阳修的《醉翁亭记》,爱晚亭,出自杜牧的“停车坐爱枫亭晚”一句诗,兰亭更不必多说,没有王羲之的《兰亭序》,它不过是一处普通的古代历史文物而已。 凡此种种,徐佑心知肚明,所以并不打算再出什么风头——那么多人帮忙取名字都不合袁阶的心意,可知此人挑剔到了什么地步。为人处世,最重要是要明白,什么时候可以锋芒毕露,什么时候应该扮愚藏拙。况且,真要说起来,袁阶何等的学识,不说博古通今,但至少在经史子集方面的底蕴上比徐佑强无数倍,取名这种夹杂着私人情感的小事,哪里轮得到他来指手画脚? 见徐佑只是微笑,却并不接话,袁阶以为他是恃才放旷,故意等自己开口相请,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道:“七郎,你既然通晓园林,又有才学,能否施以援手,解我倒悬之苦?” 徐佑坚定的推辞,语气诚恳,态度恭敬。袁阶看出他不是故作姿态,刚刚升起的那一点点不快立刻烟消云散,反倒对他的为人处世更加的赏识,这个倒是徐佑始料不及。 突然一阵风来,吹的宽袖猎猎作响,袁阶笑道:“既然七郎不肯赐名,那只能我来献丑了!”他负手踱步,走到亭子尽头,沉吟片刻,突然说道:“有了,就叫‘戏海亭”!” 徐佑瞠目,这才明白,原来他拉自己上来时,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群鸿戏海,刚才才用来夸赞徐佑的书法,这会竟然用戏海来命名这座凉亭,袁阶真是给了他好大的面子! 第二十八章 大小狐狸 袁阶回过头来,笑道:“这名字如何?” 徐佑气定神闲,随口答道:“戏,可知旷远;海,可知博大。听戏海二字,如见袁公!” 袁阶哈哈大笑,语气畅快之极,指着他道:“七郎啊,七郎!” 他之前用群鸿戏海夸奖过徐佑,这会却又问“戏海亭”的名字如何,其实是故意的,也不算为难,更多是考校的意思。这也是当下士大夫中流行的小游戏,喜欢于平常小事的一问一答中审视一个人的言行、才华和气量,若是问的巧,答的妙,立刻就会传于四方,是长者提拔后进成名的不二法门。 当然了,这也得看提问那个人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否则问的再巧,答的再妙,也只是媚眼抛给瞎子看,除了得一个斜眼的小毛病,并没有任何的实际好处! 正因这句问话里暗藏玄机,所以徐佑赞也不是,赞就显得狂妄自大,不赞也不是,那是摆明了对尊者不敬,如何作答,实在两难。 群鸿戏海,其实是说一群大雁在海水中嬉戏,常用来形容书法的遒劲灵动。但徐佑却抛开“群鸿”二字不提,单单从字面上将戏和海拆开作解释:戏有放荡不羁之意,所以取其旷远,海有容纳百川之阔,所以取其博大,生生把这个词和书法的关联性给剥离了。这样一来,再说“戏海亭”的名字取得好,就没了王婆卖瓜的嫌疑。 能做到这一步已经足见徐佑的急才,但他又有神来之笔,竟然将重新作了定义的“戏海”一词和袁阶的为人联系了起来,不动声色的拍了一个清新脱俗的马屁。 袁阶自然懂得这其中的道理,对徐佑是既爱才,又受用,犹豫了一下,似乎下定了决心,道:“既然觉得好,那戏海亭的匾额,就交由七郎来题写了!” 徐佑这次真的吓了一跳,匾为亭之门楣,也是主人家的脸面,以袁氏的地位,不是门第高华的书法名家,根本没资格来题写匾额,何况是他一个编户齐民? “袁公……” 徐佑自认在书法上承前启后,尚有几分可取之处,但他一无名声,二无士籍,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刚要开口婉拒,却被袁阶挥手打断,道:“此事就这样定了,七郎不必多言。走吧,写了字,赏了景,接下来去尝一尝晋陵的美味佳肴,人生至此,尚复何憾!” 徐佑苦笑道:“我能拒绝吗?” “你说呢?” 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大笑! 袁府的厨子可能受到冯桐监工的刺激,厨艺来了个大爆发,珍膳杂叠,宴此高堂,单单瞧着菜色,就让人垂涎三尺。徐佑略一扫过,只见有醋菹鹅鸭羹,鳢鱼燕,蒸豚,胡炮肉,玉露团,仙人湾,五味脯等等,全都是普通人家一辈子吃不到的东西。比如五味脯,做法十分复杂,一般在十月间,取最细嫩的鹿肉切成长条,放入调味和碎骨熬成汤汁,侵泡三昼夜后取出,晾晒风干至半湿,用手捏紧,这般反复数次,用乌程竹叶包裹半年后才可成型。再有这胡炮肉,是由魏朝时从波斯传入中国,而蒸豚即是蒸乳猪,道道都是做工讲究的名菜。 徐佑先拉住冯桐,问了秋分的去处。他本来以为写了退婚书,立刻就能离开袁府,所以让秋分在外面等候。不想跟袁阶扯起来没完,等出门上山时,没有见到她的人影,想来在这袁府中不会有什么危险,应该是被冯桐安排到了别处。 果然,冯桐见徐佑和袁阶相谈甚欢,知道一时半会散不了场,所以将秋分带到了旁边的别院,这会也都送了饭食,没有慢待了她。 徐佑点点头,谢了冯桐两句,然后盯着满桌的菜,食欲大开,也懒得讲究仪态,吃了个不亦乐乎。袁阶吃的不多,大多时候都在抚须看着徐佑微笑,或者让伺候的下人给他添菜倒酒,往日严格要求家中子弟的苛刻全都消失不见,要不是冯桐知道其中内幕,还真以为这是翁婿之间,其乐融融。 不过,幸好袁阶还要考虑到现实里的各种因素,这场宴席仅仅他和徐佑两人而已,要是真招来家中子弟作陪,看到厚此薄彼的一幕,没来由给徐佑招黑。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兴,等净了手口,袁阶和徐佑重新回到最初那间雅舍。冯桐早已备好朱砂和牌匾,请徐佑落笔题字。徐佑见事已至此,无法推脱,何况吃人的嘴短,便笑道:“还好是木匾,要是石匾的话,我说什么都要力辞的……” 袁阶闻弦歌而知雅意,但笑不语。冯桐却听的一头雾水,见郎主心情大好,也乐得凑趣,问道:“郎君何出此言?” 徐佑在心中默默勾勒木匾的尺寸方圆和“戏海”二字的间架结构,道:“前朝有位书法名家韦诞,最善大字隶书,宫中但凡有新建殿宇,都由他挥笔写就。只不过那时都是石匾,需要在建成后将人吊起到空中题写,十分的危险。后来新建了一座凌云台,高二十五丈,韦诞又被吊上去受了一遭罪,下来后吓的须发皆白。一回到家就告诫子孙,自他以后,韦氏不许学大字,被士林中传为笑谈。” 冯桐听他说的有趣,噗嗤笑道:“这位韦公也着实太胆小了点……” “倒不是胆小,好好一个名士,天天被吊来吊去,实在有辱斯文,韦诞也是没法子!”徐佑说完了这句,神色为之一凝,挽袖提笔,顷刻间写成“戏海”两字,然后扔笔于案,叹道:“今日兴致尽矣!” 袁阶立于案旁,注目欣赏了好一会,叹道:“笔得墨则瘦,得朱则肥,这是天性使然,所以匾额书常常圆润有余,而苍劲不足。七郎却能反其道而行之,圆瘦兼得,笔力之雄健,使人心悦诚服。”然后吩咐冯桐道:“马上去找晋陵……不,扬州雕工最好的匠人,告诉他,不管是字体还是笔意,都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偏失,雕好之后,记得贴好金箔。还有,等明日一早,去陈、杨、屈、崔四府送我的名帖,请几位老友过府一叙!” 等冯桐出了房间,袁佑露出几分疲态,转身靠坐在三扇屏风榻上,道:“七郎可知我为何要你来写这道匾额?” “是袁公抬爱……” “抬爱你自是有的,但我也不是没有一点私心。”袁阶揉了揉眉心,道:“等匾额做好,我会邀请晋陵的名士们前来游玩,我敢保证,他们一看到匾额的字体,必定会追问此是何人题写……” 徐佑叹了口气,道:“先前我想拒绝袁公,正是担忧这一节!” “无妨!”袁阶的眼中突然流露出几分年轻人才有的顽皮之色,道:“他们越是问,我越是不言明,只说请了一位不愿具名的大隐士。如此,不出数月,以七郎足以引发变革的书法功力,加上这份神秘感,必定会传遍江左。到了那时,欲求一睹七郎墨宝之人,当纷至沓来,络绎不绝,而你正好借此默默养望。等一两年后,朝中有了变动,或者到了合适的时机,我再道出你的来历,岂不是顷刻之间,就能名动天下?” 徐佑打了个激灵,这不就是他的那个世界里的营销策划技巧吗,充分利用了人性渴望窥探的本能,越是藏着掖着,越是挠的人心底痒痒,然后就能调动起庞大的螺旋效应,传播给越来越多的受众。 这个袁阶,虽然治儒,可不是那种腐儒,肚子里的小九九还真的不少。徐佑前世里搞的就是金融,对这些再熟悉不过,立刻就明白袁阶没有说出来的那部分。 这些是给徐佑的好处,对袁阶自己,当然也有好处,也就是他自己说的一点私心。只要一日不说出徐佑的名字,戏海亭就会成为整个楚国最有话题度的所在,可以想见,除了晋陵郡之外,还有多少州郡的文人雅士会不远千里的往这里聚集。这些人来了,袁府自然要招待,要让人家宾至如归,一来二去就有了交情,而这些人也有自己的社会关系,有同门,有尊亲,有友朋,回去之后略一宣传,戏海亭的大名更是无人不知。 这,不仅仅是名声,也是人脉,更是资源,对袁氏宗族或许益处不算太大,可对袁阶本人,却是受益匪浅!要知道,袁氏一族里,跟袁阶同辈的嫡系男子有十七人,其中四人都身居高位,远非他一个晋陵太守所能相比。而袁氏现任家主已告老还乡,体弱多病,不知何时就会一命呜呼,如果能在此之前提升名望,哪怕不能争得家主之位,至少也会在权力更迭的时候,在家族中的地位不被消弱,甚至能够更进一步。 这不是宗族里的内斗,而是在合情合理的范围内,尽最大努力来维持自己的利益,其实无可厚非! 徐佑的眼睛微微聚了起来,袁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心计,可能在谈笑间布下这么大一个局,还让他后知后觉,水平之高,才是真正使人心悦诚服。 第二十九章 五言打油诗 将这些细节飞快的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徐佑脸上不动声色,似乎并没有被袁阶画出来的这个大饼给勾引的口水直流,反而露出淡然的笑意,道:“要想做到袁公说的这种地步,仅仅戏海两个字恐怕分量不够……” 袁阶眼中闪过一道赞赏之色,能在这样巨大的名利前面保持清醒,别说一个少不更事的年轻人,就是久经世事的智者也未必能做到坚守本心,自岿然不动。 他轻轻的捶打着有些酸困的小腿,道:“七郎果真聪慧!戏海亭的匾额只是一副药引,要想让名士们趋之若鹜,还得请七郎再开一副药方!” “药方?什么药方?” 袁阶答非所问,道:“七郎文章作的如何?” 徐佑瞬间明白过来,袁阶竟是要让他为戏海亭写一篇文,虽然胸腹间有无数后世的佳作可以借鉴,但今天的锋芒已经显露的够了,满招损谦受益,过犹不及,道:“只是文理粗通罢了,连半分华彩也没有,根本上不得台面。” “七郎何必过谦?”袁阶似有不信,皱眉道:“此事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七郎的将来着想,如此推脱,是不是怕我占了你的便宜?” 这个局谁得益更多,还真的不好说,区别只在于袁阶得的是眼前的近利,而徐佑得的是日后的好处。俗话说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所以对他而言,其实也是乐观其成,苦笑道:“袁公言重了!这样吧,文章一时做不出来,但赋诗一首,请袁公评鉴!” 然后不等袁阶作答,随口吟道:“山高通仙阙,亭深到此间,远目随鹤去,高情共云闲。去波接魏地,归舟扬楚帆。袁公何慷慨,夜夜不得眠!” 这首诗首联写戏海亭,颌联升华了意境,颈联则是描写从魏国到楚国,大家争相前来游玩的盛景,用了夸张的手法,到了尾联,称赞袁阶作为主人的慷慨好客,是徐佑习惯性的拍马屁。此时的诗体刚刚从四言进化到五言,没有一定的格律,不限长短,不讲平仄,用韵也相当自由。因为它既不同于汉代乐府歌辞,也不同于唐代的近体律诗和绝句,所以他信口胡诌的这首打油诗,在这个年代有个通称:五言古诗! 袁阶眉头舒缓开来,道:“曹子建七步成诗,被人誉为有捷才,我看七郎也丝毫不逊色,仓促中能做出这般的诗句,已属难得!” 他沉吟片刻,道:“不如这样,你且在府中留宿一晚,等明日一早,我命人另写一篇《戏海亭记》,然后劳烦七郎手书一份可好?” 徐佑腹中暗笑,想必袁阶听了这首打油诗,也对自己的文才不抱什么希望,他乐得如此,恭敬的道:“佑敢不从命?” 商议已定,袁阶困顿欲眠,吩咐冯桐将徐佑安排至客房休息。两人并肩前行,一路上见到袁府的奴仆进出有序,有事则小声交接,无事则垂首疾行,偌大的庄园竟听不到一点杂音入耳,徐佑叹道:“见微知著,连奴仆都这般知礼,一定是冯管事管教得当之功。” 这时两人行到一座拱门前,冯桐面露得色,刚要回话,一个穿着青色绫罗裤褶的婢女突然从门的另一侧跑了进来,正撞到徐佑的肩膀。 徐佑现在的身体不说弱不禁风,但也实在是气虚乏力,被她一撞,登时后退了三步。冯桐站的靠后,赶忙扶住了他,心中勃然大怒,刚说自己管教的好,就出来这么个冒失鬼,有这么拆台的吗?正要指着婢女斥骂,可话到嘴边,脸色微微一变,却又吞了回去。 婢女似乎并不慌张,黑溜溜的眼睛在徐佑脸上打了个转,清秀的眉目中透着一股子机灵,抿着嘴道:“没撞伤郎君吧?婢子方才只顾着赶路,没听到这边有人声,所以跑的急了些,尚请郎君见谅!” 她的声音轻灵,如同林中雀鸣,让人一听就感到心情愉悦,徐佑自然不会介意,微笑道:“不妨事!” 按照常理,婢女此时应该束手腹下,躬身让到路旁,然后恭送徐佑和冯桐离开后,才能自行其是。但这个婢女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不懂礼数,听了徐佑的话,仍然紧盯着他的脸看,一点不知羞涩为何物。 徐佑视若不见,对冯桐道:“咱们走吧!” “郎君先请,我稍后就来!” 徐佑点了点头,迈步徐行,过了拱门,沿着蜿蜒的小路,往不远处的竹林走去。过了一会,冯桐赶了上来,望着徐佑欲言又止。 徐佑笑道:“刚才那个小婢,是三娘身边的人吧?” “郎君猜到了?”冯桐叹了口气,道:“府中所有的奴婢,包括其他几位郎君和娘子的人,我都管束的了。可就是三娘身边的两个丫头,被她宠的太过厉害,疯起来无法无天,连我都没办法……” 袁阶有四子三女,袁青杞排行第三,所以冯桐有此一说。 徐佑奇道:“听说袁公以名教礼仪治家,规矩极严,还能容的下这等事?” 冯桐又叹了口气,道:“还不是因为三娘她……呃,瞧我这张嘴,说起废话来就没完没了,连听林雅筑到了都没注意。郎君,今晚你就在这边安歇,有什么需要的话,吩咐伺候的婢子们就可以了。” 听冯桐话里有话,似乎三娘有什么秘密,不过退婚书已经写了,徐佑跟这个女子再无任何关系,所以没有探究的心思,道:“知道了,请冯管事派人把秋分送来……还有,能不能邀左军候过来一叙?” 左彣?哼,不是你提起我还差点忘了,一路上对我不敬,早晚要把他整治的服服帖帖!冯桐故作为难道:“除了三百近卫部曲拱卫府邸,其他各部大都住在府外。这会时辰也不早了,进出不便,要是没有重要的事情,不如等到明天,我再安排左彣来拜见郎君。” “明天还要跟袁公见面,恐怕没有时间。”徐佑语气变得有些低沉,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关于那些战死的军士,我心中始终难安,想请左军候来商议一下,怎么定个条陈让我略表寸心。这事要是做不好,今晚我估计也难入睡,当然了,不睡也没什么,只怕明天精神不济,误了袁公的事……” 冯桐干咳一声,道:“郎君先稍作歇息,我这就去安排。来人!” 八个貌美婢女应声走出,分成两排,屈膝跪地,口中轻唤郎君。冯桐交代她们一番,然后转身离开。徐佑身在众香国,却也无心打量,让她们起来守在门口,自己到卧榻上一躺,舒舒服服的呼出一口气。 从离开义兴开始,先是经历了舟车劳顿之苦,然后又被四夭箭耗尽了心力,接着一晚没休息直接进了晋陵城。再就是跟袁阶的一番斗智斗勇,要不是凭着一口气撑着,早就瘫倒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徐佑从深度睡眠中醒了过来,睁开眼就看到秋分以手托腮,坐在榻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瞌睡,长长的睫毛梳拢下来,衬着白皙的脸蛋,看上去充满了天真无邪的童稚和可爱。 徐佑的心底浮上一丝暖意,悄悄坐起身子,想要把她抱到榻上休息。手刚碰到柔软的肋下,秋分猛的一颤,双眸张开,脸上布满了惊恐之色。 徐佑先是一愣,然后明白过来,她一定是又梦到了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爱怜的把她的脑袋露在怀中,抚摸着她的发髻,低声安慰道:“别怕,这里是晋陵,我们安全了……别怕……” 秋分伏在徐佑的怀中,听着他的心跳,不知为什么,颤抖的身子立刻变得平静下来,连带着一起平静的,还有那颗始终忐忑不安的心! “现在什么时辰了?”徐佑看向窗外,天色渐晚。 “申时末了,刚才袁府的人送了饭菜过来,我见郎君睡的香,就没有惊动你!”秋分呀了一声,离开了徐佑的怀抱,道:“左军候还在外面等着呢……” “军候来了吗?” 徐佑一边说着,一边往外间走去,秋分呆坐在榻前,小脸蛋不知为何红了一红,双眸露出几分羞意,吐了吐舌头,追着徐佑出来。 左彣屈膝跪坐在桃笙上,看到徐佑忙站了起来。桃笙是用桃竹制成的蒲席,十分名贵。徐佑面带笑容,倍感亲切,差点下意识的就要伸出手去和他握手,到了半途才醒悟过来,时代不同,礼仪不同,顺势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道:“军候安坐,我一睡不起,让你久等了!” 左彣垂手一侧,等徐佑入座,方才挺直身躯,安安稳稳的跪了下来,笑道:“我也刚来不久,郎君日来辛苦,歇息这一阵,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徐佑也是一笑,和左彣随意闲聊了两句,突然又陷入了沉默。左彣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不知郎君召职下前来有何吩咐?” 过了半响,徐佑目光一敛,正色道:“军候,你在袁府的前程,已经走到尽头了!” 第三十章 何为忠 左彣呆了一呆,道:“郎君说什么?” 徐佑知道他其实听清楚了,只是脑袋里一时转不过弯来,提起几案上的瓷壶,往杯中缓慢的倒水,给他琢磨的时间。 一杯水满了七分,左彣才惊醒过来,忙以手捧杯,连说不敢,接着神色一黯,道:“我等低贱之人,蒙受郎主大恩,但求一生一世以命相报,至于其他的,职下不曾考虑太多!” 徐佑摇头道:“忠心是对的,但忠有精忠和愚忠之别。你跟随袁氏多年,又读书识字,应该也懂一点儒家的经义。究竟何为忠呢?” 左彣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放坐案上,低着头默然不语。 “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可如今呢,袁公别说对你以礼相待,就是想要跟他见上一面怕也不是容易的事。彼此之间的沟通交流,全要仰仗冯桐,可这次义兴之行,因为我的缘故,你把他得罪狠了,想来也不会在袁公面前说你什么好话。” 左彣何尝不知道这些,他在袁府这么多年,就因为性格耿直得罪了不少人,导致始终无法升迁。后来碰壁多了,慢慢抹掉了一点棱角,也磨出了圆滑的脾性,但骨子里还是跟那些见风使舵、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人有所不同,因此才会在船上大大得罪了冯桐。 冯桐何许人也?那可是袁阶最腹心的人,得罪了他,其实已经宣告了在袁府前程的终结,所以徐佑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 “得罪便得罪吧,”左彣苦笑道:“大不了还做我的军候,只要能领一份饷银,够养活自个就行了!” 徐佑眉头一扬,道:“军候没成家?”按说他三十多岁的年纪,虽是贱籍,但依附豪族,位列军候,领的饷银和平时的赏赐早高于普通齐民的生活水准,甚至连某些官府的胥吏也不能比,早该纳有妻室,儿女承欢膝下,何至于还是单身? “娶过两次妻,都先后病殁了,留下一儿一女,也在五岁时夭折,之后就淡了这方面的心。” 原来如此,这也是个伤心人。不过单身也好,孑然没有牵挂,徐佑叹道:“军候虽然豁达,不计较这些身份物,可我怕事到临头,军候想要退而求其次也不可得!为了对付四夭箭,你带的这个百人队足足伤亡了三十余人,战损高达三成,不用想也知道,府内、军中一定会有人对此提出非议……他们这些人身在高位,不通军务,是不会管四夭箭有多么的厉害,只知道身为楚国顶级门阀之一的袁氏,竟然在对抗区区几个江湖客的时候伤亡了这么多人,一个无能的帽子扣下来,不治罪已经万幸,至于军候的职位和那份饷银,还是不要再抱有什么希望了……” 左彣悚然一惊,倒不是他迟钝,而是这一天都忙于安顿战死军士的善后事宜,根本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所以一时没有想到这一层。这会被徐佑提醒,立刻变得如坐针毡,他在袁府内的朋友不多,交心的更少,倒是很多人看他不顺眼,真要上面追究起来,连个帮他说话的人都没有。退一万步讲,旁人就算不落井下石,可一定会说些冷嘲热讽的闲言碎语,以他的性格,宁折不弯,如何受得了戏虐?。 “我要去见郎主,将事情分说明白……”左彣腾的站了起来,显然已经乱了方寸。 徐佑有点不忍心,但还是泼了一盆冷水,浇灭了他最后的希望,道:“我刚一见到袁公,就提出对战死军士的抚恤事宜……” “郎主怎么说?”左彣眼中冒出期待的神色。 “他有点不耐烦,说这件事不急,以后再议,然后就再没有提起过了!” 左彣颓然坐下,神色茫然,他的人生早已经跟袁氏挂上了等号,形而上的尊严、荣耀、建功立业的梦想,形而下的生存、温饱和作为一个人的基本体面,都跟袁氏息息相关,从血液到骨髓全部融合在了一起,所以一旦得知或许有可能会从这个群体里被剥离出去,那种汹涌而来的冲击力可想而知。 “军候也莫要太过悲观,以你的修为和才智,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徐佑安慰道。 左彣沉默了好一会,低声说道:“我等部曲虽然不完全等同于奴仆,但也不是有户籍的齐民,在郎主的眼中,其实跟奴仆没有什么区别,又哪里会有真正的自由?既然依附了袁氏,自我伊始,世世代代的子孙都是袁氏的家奴,郎君说天下之大,但也绝没有一个逃奴的容身之地,更何况是袁氏的逃奴,谁敢收留,又谁敢重用?与其如丧家之犬,惶恐不可终日,还不如任凭处置,最坏的结果,不过被贬为佃客,到庄园里耕作罢了。” 这就是时代的悲哀,门阀政治的操控之下,公门有公,卿门有卿,高门华阀,有世及之荣,庶姓寒人,无寸进之路。更何况左彣一个介于齐民和奴仆之间的私人部曲,纵然身手高绝,可在家大业大的袁氏不过寻常,除了认命,又能如何呢? 一想起多年苦修,奋死拼杀,只为不负平生,可谁知一路升做了军候,才知晓这世间最多的是蝇营狗苟之人,且门阀之内,上下疏远,一旦有小人从中作梗,最后的下场就是像他这般,申诉无门,含冤待罪,然后蹉跎了此残生。 一念至此,左彣万念俱灰,正在这时,徐佑突然道:“左军候若真有离开此处的打算,袁公面前,在下可以代为转圜,别的不敢保证,但至少会还你一个齐民的身份!” 左彣猛然抬头,望着徐佑,颤声道:“郎君……” “只是你要想明白了,一个无依无靠的齐民,虽然自由些,但也未必比得上在袁氏为奴为仆。” 左彣的心态经过这片刻的大起大伏,早就想了个清楚明白,他的性格如此,留在袁氏永无出头之日,何况这一次击杀四夭箭,很有可能无功还要有过,一旦被罚作佃客,可就真正成了奴仆之流。要能恢复齐民的身份,以他六品上的身手,耕田也好,行商也罢,总能吃一口饱饭,何苦在这里低三下四的瞧人颜色? 他是武道中人,处事果断,心念一定,立刻起身,双手交叠跪伏于地,道:“望郎君救我!” 第三十一章 纠纠葛屦,何以履霜 徐佑扶他起来,刚准备说话,涤荡的暮鼓一下下响彻了晋陵城,见左彣眼中露出焦急之色,知道他心中不安,柔声安抚道:“宵禁将至,晚了恐有不便。不如军候先回去,明日等我见了袁公,自会向他提起此事!你放宽心,这件事虽然不易,但也不是没有机会,一切都包在我身上了!” 左彣大喜再拜,道:“有劳郎君了!” 出门送左彣离开,徐佑负手站在雅筑的门口,仰头望着阴沉沉的天幕,夕阳斜斜的从西山落下,激起的最后一抹红晕也在秋风中缓缓的消散。 这一天,终于过去了! 但他的征程,才刚刚拉开了一个序幕!目前来看,这个开局充满了让人惊喜的好兆头! “小郎,你在看什么?” 秋分出现在徐佑的身后,微微踮起脚尖,好奇的越过他的肩头往远方看去,似乎想知道什么东西能让小郎如此凝神驻足,连自己叫了他几遍都听而不闻。 徐佑笑了笑,指着天尽头,大有深意的道:“看,那里有一道光!” “在哪里?” 秋分又往前走了一步,洋溢着青涩味道的身子几乎要贴住徐佑的肩头,一双清如水的眸子瞪的又圆又大,可惜看的眼睛发酸仍然只能见到黑兮兮的夜色,嘟着嘴道:“我怎么看不到呢?” 徐佑揉了揉她的脑袋,微微一笑,道:“心中有光,眼中就有光了!”说完之后,却感觉这个句型怎么怪怪的,不过也没细想,转身进了屋内。 “喔……” 秋分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她生性活泼,不爱寻根问底,转瞬抛之脑后,追着徐佑问道:“小郎你饿不饿,袁府送来的晚饭还在食盒里放着,要不拿去温一温,现在用吧?”、 徐佑睡了一觉,浑身疲惫尽去,腹中饥饿却随之沓来,笑道:“好,天大地大,没有祭五脏庙大!对了,你吃过了没有?” 秋分不好意思道:“刚刚婢子饿的没忍住,先偷偷吃了点,小郎怪我吧。”要是以前,打死她也不敢这样没规没距,毕竟徐佑虽然待她亲近,可脾气实在不好,一点不如意就要打要骂,真是吓死人了。但自从受伤醒来之后,秋分分明能感觉到小郎对她那份发自内心的宠爱和怜惜,似乎无论自己做了什么事,都会一笑置之,所以无形中胆大了许多。当然不是说她因此恃宠生娇,什么事都由着性子胡来,也只是像吃饭这样无伤大雅的小事,才会肆意一点,来享受小郎对她的包容。 “哈哈,”徐佑放声一笑,道:“怪你做什么,饿了就吃饭,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来,再陪我吃一点,女娘还是吃的白白胖胖一点好,不要太瘦,太瘦显得人没有精神!” “真的啊?” 秋分摸了摸自己纤柔的脸蛋,心中暗暗打鼓,难道要胖的像义兴的周婶那样,郎君才高兴吗?可,可是那样真的好丑哦…… 等吃完了饭,秋分刚要收拾碗筷,一直侍立在侧、无所事事的八个婢女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梳着流苏髻的女子似乎品级较高,伸手拦住了秋分,语气十分恭顺,道:“小娘安坐即可,这些杂务交给婢子们就好了,。” 秋分愣了下,另七个婢女已经麻利的将桌案清理干净,然后貌美女子垂首走了过来,对徐佑柔声道:“时辰不早了,郎君,让婢子服侍你沐浴更衣!” 徐佑打量了一下,这时才猛然发觉此女容貌极其秀美,身材圆润,该凸的凸,该翘的翘,修裁合体的青色衣裙穿在身上,举止间不知为何总透着几分诱人的媚态,可偏偏她的眉眼又十分的端庄,气质也多清冷,如此反差明显,很轻易就能激起男人的欲 望。 这样的尤物,不是收在私室,颠鸾倒凤做闺房乐事,而是安排在客舍,伺候往来的宾客,实在暴殄天物,也实在太考验宾客们的定力。 时下士族间互相赠送婢女很是常见,买卖的也不少,至于让婢女直接委身待客的也不是没有,但相对而言,还是属于少数派,尤其袁氏的门风森严,更是忌讳发生这样的苟合之事。但以此女的姿色,如果在洗浴时略加主动,除了道学严谨的耄耋老者,徐佑很难相信,会有自诩风流、视礼法如无物的所谓名士能够拒绝!像阮咸阮仲容就曾跟姑母家的婢女私通,可见这样的事,时有发生。 徐佑心中一动,似乎闻到了阴谋诡计的味道,眼神故意放肆的在她脸蛋上逡巡不去,道:“你叫什么名字?” “婢子名唤履霜!”似乎感觉到徐佑带着侵犯性的目光,履霜的脸蛋浮上了一层红云,薄唇轻咬,含羞带怯,可身子却有意无意的又往下倾伏了一个微妙的弧度,让胸前和臀后更加明显的呈现出来曼妙的曲线。 徐佑笑道:“纠纠葛屦,何以履霜?起这样的名字倒也有趣。” 这是《诗经?葛屦》开篇里的句子,只要对比下秋分的名字,可知袁氏身为儒宗,真的比徐氏风雅太多了。 履霜微微一颤,似乎没想到眼前这个本该是不学无术的人随口就能说出诗经的出处。徐佑何等的眼力,立刻察觉到这一点,也从另一面证实了他刚刚的疑惑:此女对自己的来历貌似所知颇多,应该是受人安排,准备使计陷害自己。只是不知道,设下这个陷阱的是冯桐,还是另有其人? 像履霜这种只看一眼就会让人联想到床笫的女子,能使出的无非是美人计。千万别小瞧了美人计,用计不在险,而在于合宜,对付徐佑这种血气方刚的少年,用美人计简直是不二之选。 况且此计并不复杂,只要在沐浴时引得徐佑动手动脚,甚或翻身上马,剑及履及,然后履霜突然大喊非礼,恐怕立刻就有人冲进来捉个现行。不管事后如何处置,哪怕袁阶将错就错,将履霜许给了徐佑,可此事一旦传扬开去,别的不提,只是添油加醋的把他光 屁股的模样描述一番,徐佑的名声就算是彻底毁了,要是再被安一个“光腚徐郎”的名号,日后想要东山再起,岂止千难万难? 这可不是被害妄想症,要知道起绰号这种极其猥琐的习惯,就是起于魏晋,盛于隋唐。比如太原王氏,数代都有齇鼻,被人送了个“齇王”的绰号。齇鼻,也就是酒糟鼻,不就是鼻子大了点吗,至于这么讽刺人家?黄门侍郎卢怀慎好视地,人称 “觑鼠猫儿”。殿中监姜蛟肥而黑,被说成“饱椹母猪”。更好笑的是,舍人吕延嗣头发少,有点类似地中海,结果被人说是“霓虹国使人”,可见拿小霓虹来骂人,自古就开始了。 不过仔细想想,冯桐还不至于这么恨自己,虽然两人一路上相处的不是很融洽,但他在袁阶面前说了冯桐不少好话,应该足以弥补先前的那点不快,最多在口舌上讨点便宜,满足下虚荣心也就是了,应该不会使出这样让人身败名裂的毒计。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个走路莽撞又不讲礼数的婢女,还有她那双似乎会说话的眼眸里无法遮掩的狡黠!徐佑眉头一皱,说实话,他对袁青杞的认知虽然仅仅停留在融合来的记忆里,但已经足够让他对这个蜚声朝野的奇女子印象颇佳,可实在想不到见面不如闻名,她竟然会用这种卑下的手段来对付自己,尤其还是在他写了退婚书之后。 你不想嫁给一个武夫,可以理解,心中有恨,也很可以理解,但此事到今日已经完满的解决了,有没有必要再搞这么一出? 难道真是最毒妇人心? 第三十二章 如此境界 徐佑暗暗叹了口气,虽然不愿意美好的事物沾染上了尘世的污秽,但人性本就是如此,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洁白无瑕,你之所以看到白,只是因为没有看到污的那一面。 当下之急,不是计较袁青杞为何要这般狠毒,而是如何将履霜的威胁消化于无形。徐佑的脑海里闪电般转过了几个念头,然后一本正经的道:“不必了,按我们义兴的习俗,一月洗个两三次也就够了!尤其我这人不爱水,一年才洗两三次,我想想,上次沐浴还是端午的时候……” 秋分眨了眨眼睛,似乎一时没有明白徐佑在说什么。一年洗两三次?最少一天洗一次好吗,我伺候的还能不知道?不过她经过了那一夜的变故,无形中成长了很多,又对徐佑有着足够的信心,所以明知他在撒谎,却也只是笑吟吟的站在一旁,并不做声。 履霜小吃了一惊,花容失色,忍不住后退了两小步。五月五?现在已经到了十月好吗?而徐佑这两天一夜行色匆匆,身上确实轻微散发着某种让女郎们敬而远之的味道,也间接证实了他的话。 时人爱美,尤其士族男子,穿女人衣服,涂脂抹粉,吃五石散让肌肤白皙如玉,反正怎么美怎么来,谁能想象竟然会有徐佑这种几个月才洗一次澡的奇葩? 履霜眼中露出犹疑之意,心中天人交战,末了却还是把牙一咬,纤细的腰肢以肉眼不可见的频率轻轻扭动了两下,房间内的温度似乎也随着这两下扭动骤然升高,明亮的双眸飞快的瞟了徐佑一眼,悄然升起的红晕沿着耳根直接蔓延到了白嫩的脖颈之下,那种羞怯中带着几分渴望的妩媚,就算是圣人看到了,也要破了禅境,道:“端午到今日已有数月,郎君也到了再次沐浴的时候了。何况我袁府独有匠心,这雅筑里的浴室跟别处大有不同,郎君,难道不想去看一看吗?” 古人沐浴的习惯由来已久,商代的甲骨文里就已经出现了“沐”和“浴”的字形,周代的“虢季子自盘”、战国的“双龙鉴”是出现最早的有据可查的浴盆,再到秦汉以后,逐渐出现了贵族专用的豪华浴室,《礼记》中起先称为“湢”,后来可能觉得这个字不够美型,就直接用浴室来代替了。这种浴室一般都有先进的供水、排水和供暖系统,建造的十分讲究。 “哦,是吗?” 开始赤 条条的勾引了吗?徐佑摸着没有胡须的下颌,眼中很配合的露出几分炽烈的欲 望,道:“你这样一说,我身上还真的有点痒痒了……” 履霜唇角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却借着低头很好的掩饰过去,道:“那,请郎君随婢子来,浴室就在后面不远……” 徐佑点点头,颇为猴急的站了起来,转头对秋分道:“你也奔波了一天,估计早累了,先去休息吧。” 秋分听话的应了一声,望着徐佑和履霜一前一后从偏门往雅筑的后面走去,走回卧房,抱着双膝坐在榻上。 窗外月光洒了满园的清辉,将这被竹林环绕的所在点缀的如同仙境一般。 只是, 小郎不回来,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连着穿过几条曲折的走廊,来到一间全是石制的圆形房舍面前,履霜回眸笑道:“到了,这里就是君子池。” “哦,莫非还有小人池不成?” “郎君惯会说笑。”履霜掩嘴一乐,胸前的嫩肉随着颤了颤,道:“君子池,取自《君子阳阳》,其他二十三间客舍的浴池,分别以采薇、清人、风雨、子衿、南山、蒹葭等命名,却没有郎君说的小人……呵,小人池!” “那倒是我错了,”徐佑说笑话时总是脸色庄重,如此才更有效果,道:“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没有女人池,自然也没有小人池了!” 履霜按捺不住,笑的伸手扶住了门边,宽大的袖口不经意的落下,露出里面如莲藕般细腻光滑的肌肤,映着月色点点,仿佛闪烁着让人目眩神迷的光,娇柔无力的腰身同时往前倾去,却将衣裙下的圆臀隆起一个高高的形状,正好背对着徐佑,看起来诱惑之极。 要是这具身体还是以前的徐家七郎,这一刻估计早就饿虎扑食冲了上去,连沐浴都省了,直接抱着履霜做那天地人伦之美事。可现在的徐佑在前世里历遍花丛,定力比起佛寺的高僧也毫不逊让,要是履霜这会能够回头看,一定会发现这个她以为好色的少年的眼中,只见清明和让人心寒的冷厉,根本没有一点的颠乱痴迷。 履霜笑了一阵,直起身子,道:“郎君,请入内一观!” 这里是很典型的波斯风格的浴池,圆形的天花顶分了四条横梁,延伸到屋内的四周,各种浮雕和彩饰将房间映衬的美轮美奂。正中是一座三层莲花石盆,形状精致,栩栩如生,分了三个雕刻着石龟的出水口,任净水从龟口涌出,再流泻入池内。从池边开始,设有一级一级的台阶,最深处可以没过额头。池子下面设有火灶,通过对底部进行加热来保持水的温度适宜。另外在池子周边还铺设着陶瓷的地漏,以及休息用的石床,数十支不知什么制成的蜡烛像是霓虹彩灯一般,忽明忽暗,竟然营造出一种暧昧迷离的气氛。 徐佑猛然想起,这种蜡烛在《开元天宝遗事》里曾有记载,说宁王好声色,有人献烛百枚。每至夜,延宾妓坐,酒醋作狂,其物则昏昏如所掩,罢则复明矣。蜡烛在古代本就是奢侈品,而在豪富之家,所用蜡烛质量和效果更是比普通人家要好上无数倍。 “郎君喜爱什么花?” 徐佑还在打量浴池,随口答道:“菊花吧,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履霜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惊讶的神色,默默的盯着徐佑挺拔的背影看了良久,然后垂首走到一旁,只是脚步在无形中变得缓慢和沉重了许多。 她从放着的一排竹篮里挑拣出一个,然后提着走到池边,抓起一把,素手一扬,融入了水中,顿时满室飘散着淡淡的菊香。 徐佑毕竟出身义兴徐氏,见多识广,知道这应该是袁氏秘制的香料,制作原料、流程和保存方法都是绝密,除了府中的少数人,外人根本无从得知。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的保密,是因为各大门阀之间时不时的会斗富,衣食住行,无所不斗。而这沐浴用的香料更是斗富场上的明星,出现的概率远远超过其他物品,谁家要是能制出独一无二的香料,立刻就能压过别家一头。 “好香!”徐佑走到履霜身后,探出头去,轻轻的一嗅,道:“只是不知道,是池中的水香,还是小娘你身上的体香?” 履霜的俏脸又是一红,虽然不知道真假,但这种想红就红的技术,已经是徐佑生平仅见。似乎感受到徐佑的侵略性,履霜的玉肩微微一缩,躲了开去,脸颊红的像是被胭脂染过。 徐佑嘻嘻一笑,贴的她更近,伸出手去,撩起肩后的一缕青丝,道:“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关于《诗经》是一部淫 书的论断,学术界向来争执不休,总的来说,见仁见智。比如有人看《齐风》看到了偷 情,有人看《郑风》看到了野 战,至于挑 逗的句子更是多不胜数。徐佑用的这句诗来自《静女》,意思很简单,是说一男一女偷偷在角落约会,女孩故意藏起来不见,让男的急的抓耳挠腮。被徐佑用在此时此地此景当中,好像在说履霜为什么还要欲拒还迎,让他急的欲 火难耐,硬生生的将少年男女的有趣嬉戏,变成了成年男女的暧昧不清。 这,才是调情的最高境界啊! 履霜一声嘤咛,似乎被他的情话引的浑身酥软,玉背往后一靠,贴在了他结实硬朗的胸口,却仿佛被火烧了一般,突的逃了几步,然后扭转身子,盈盈而立,一双眸子几乎要嫡出水来,半是哀求,半是暗示的说道:“郎君,让婢子先服侍你宽衣沐浴可好?” 徐佑忙不迭的点头,道:“好好,只是这池子这么大,你怎么服侍我呢?” 履霜白了他一眼,咬着唇道:“徐府的婢子都怎么服侍郎君的?” “自然是脱了衣裳,乖乖的到池子里面去!” 履霜顿了顿足,不依道:“郎君戏弄我!” 这一下实在太过霸道,连徐佑的定力也差点中了招,忙默念了几句红粉骷髅,道:“不愿意?那我走了……” 说完掉头就走,履霜急道:“郎君,且慢!” 徐佑站住,回身色眯 眯的笑道:“脱不脱?” 履霜委屈的道:“听郎君出口成章,文采奕奕,还当郎君是个雅人,没想到跟别的男子没什么两样!”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解开束带,慢慢脱掉了外面的衫裙,露出里面白袜。 这个“袜”可不是后世脚上穿的袜子,而是此时女性内衣的名称,萧梁时有个叫刘緩的写过一首诗,里面就有“袜小称腰身”的句子,,另外还有一种宝袜,可以束胸,可见当时已经认识到内衣对身形塑造的功能。 徐佑先是一呆,然后控制不住的往前走了几步,手已经伸到了衣服上,做出要宽衣的动作。履霜强忍着羞涩,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手,心跳猛的加快了无数倍。 却听哎呦一声,徐佑露出痛苦的神色,摸着肚子道:“真是苦也,这时候腹中发胀……你先下水等我,待我如厕之后再来。” 走时还不忘拣起履霜脱下的衫裙,一副怕她跑了的模样,道:“记着啊,不许离开,否则我告于袁公,治你不敬之罪!不过,小娘这一身细肉,我有如何舍得?” 说完捂着肚子离开了浴室,并从外面锁死了门,然后回到雅筑,喊来一个婢女,问道:“谁在浴室负责看管火灶?” 婢女说了两个人,徐佑怒道:“一点小事也做不好,里面的水热的都可以煮饭了,快去让她们停了,今晚不用再伺候着了。对了,还有你们,也都到房内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出来,谁要是打扰了我和履霜沐浴,定不轻饶。” 婢女吓的两股战战,忙躬身离开,按照徐佑的吩咐叫回烧灶的人,然后乖乖的和其他婢女一起回了房睡下。徐佑还怕她们会偷偷起来,将连着通往浴室走廊的那扇小门上了门闩。搞定这一切后,才恶作剧得逞般的窃笑着回房去了。 第三十三章 舌如利刃 睡到半夜,被外面嘈杂的脚步声惊醒,徐佑睁开眼睛,侧耳听了听,唇角顿时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群蠢才,等到现在才发觉事情不对头了吗? 秋分披上衣服走了进来,神色有点惊慌,道:“郎君,外面不知怎么了,好多人的样子!” “可能晚间的天气太冷,有人被冻坏了吧,希望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毫无诚意的说完这句祝福,徐佑坐起身子,问道:“是不是他们吵到你了?” “嗯……”秋分显然没有睡好,看起来有点憔悴,她屈膝蹲下,细心的为徐佑掖了掖被角,然后仰起头,一脸娇憨的道:“小郎,我睡不着!” 徐佑掀开被子,跳下床,拉住她的小手往外面走去,笑道:“去看看谁的胆子这么大,敢惊扰我家秋分的好觉?” “啊?”秋分微微张开了小嘴,被徐佑拉的脚步踉跄,道:“真的要去吗?可我们是客人哎,这样不好吧……” 两人从侧门出去,恰好遇到匆匆从走廊尽头走过来的一行人,借着彻夜不灭的灯笼的亮光,一眼就看到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正是白天有过一面之缘的三娘身边的青衣婢女。 “这么夜了,诸位不知来雅筑有何贵干?” 徐佑施施然站在那,眼中掠过一道戏虐的神色。青衣婢女似乎没想到他会出现,愣了一下,然后木然走了过来,冷冷道:“这里是袁府,我们想到哪里去,想什么时候去,并不需要外人来查问!” 徐佑讶道:“听闻袁公以礼治家,上至贵介,下至奴仆,皆是知书达理之人,没想到竟还有你这样口齿伶俐的小娘?” 骂人不吐脏字,是文化人的专长,徐佑已经深得其中三味。青衣婢女杏眼一瞪,反唇相讥,道:“敢问何为礼?三世不识字的蛮子,也懂什么叫做知书达理吗?” 此言一出,站在徐佑身后的秋分顿时变了脸色,一直垂在腿侧的双手骤然捏紧。其实倒不是她敏感,而是这句话是有典故的。 徐佑的曾祖,也就是“三定江南”的徐潳,在随安师愈平定天下之后,有一次君臣数十人巡视石头城,因一守城卫卒前夜酗酒,君前失仪,被时任冠军将军的沈景当着众人的面拔刀斩了脑袋。由此安师愈叹道:“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沈卿,你可知此语作何解释?” 这是《大学》里的话,寓意十分的浅显,君子对于优点,要自己拥有了以后再去要求别人,对于缺点,要自己没了之后再去批评别人。自己身上所拥有的不是宽恕之道,却能够去教别人的,是从来没有的。 沈景大汗淋漓,赶紧扔掉还流淌着鲜血的长刀,跪伏于地不敢回答。安师愈又问徐潳此语作何解释,徐潳淡然答道,臣起于江湖之中,三世不曾识字,全仰仗陛下,才有了徐氏的今日。故而我不需要懂这些圣人的道理,只需要懂的忠心辅佐陛下,不二心,不逾矩,如此而已! 安师愈大笑,赏了徐潳千金,对沈景也没责罚,但从那时起,吴兴沈氏开始将义兴徐氏视作眼中钉,肉中刺,非除之而后快。 后来因为这件事,坊间闲人说起徐氏,都爱加一句“三世不识字”,要么是无恶意的调侃,要么是故意的讥嘲,但不管是哪一种,大家都畏惧徐氏的权势,任谁也不敢当面说这句话。 “你……” 秋分上前一步,指着青衣婢女,大为恼怒,要不是顾忌这是袁府,不能给徐佑惹麻烦,她真的会一巴掌抽过去。 青衣婢女冷哼一声,看也不看秋分,只是挑衅的望着徐佑,似乎故意想要把他激怒。 徐佑微微一笑,拉住秋分,俯到她耳边,低声道:“生什么气,狗咬了你一口,你还能咬狗一口吗?” 听徐佑说的有趣,再看看青衣婢女,一副刁蛮凶狠的样子,真的跟恶狗一般无二,秋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刚刚涌上心头的那股子怒火也随之不见了踪迹。 “我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何为礼?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徐佑双手负后,长身玉立,俊秀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的情绪波动,仿佛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道:“你既然自诩知书达理,又是被世人称道的袁家三娘的贴身侍婢,一定熟读五经,通晓经义。可否告知在下,这句话怎么解释?” 青衣奴婢呆在当场,她连这句话的出处都不知道,又怎么能解读释义?可要是答不上来,今夜就要出丑了,仅仅她的脸丢尽了不打紧,可徐佑毫不留情的将袁青杞拉了进来,传出去,伤的可是三娘的颜面。 “谁跟你说我是三娘的侍婢……” 徐佑用看白痴一样的目光望着她,道:“我本以为你很聪明,没想到也是一个蠢物。你是何人,恐怕府中无人不知,要不要现在找冯管事来问一问?” “我,我……”青衣婢女支支吾吾,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要知道她口齿伶俐,巧言善辩,在袁府从来罕逢敌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夜对上了徐佑,三两下就败下阵来。一时急怒攻心,口不择言,道:“不许你提三娘,退婚书都写过了,你现在只不过一个破落齐民,有什么资格提三娘?” “果然是有备而来,要是徐氏仍在,估计你也不敢如此张狂!总归不过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小女娘,我和你费这些唇舌做什么!”徐佑摇头失笑,然后言语转冷,道:“我谅你一个奴婢,也应该没有读过《左传》。这是《左传?昭公二十五年》里的对答,要是不明白,可以回去请教下你的主人,让她解释给你听,也让她好好教教你,什么才是真正的礼数!” 青衣婢女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舌如利刃,字字刺心,当下不敢再看徐佑一眼,回头怒道:“都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说完绕过徐佑的身子,低着头快步远去。在她身后是被三四个人搀扶着的履霜,身上穿着明显不怎么合身的衣服,露出半截光滑的小腿,脸色变得纸似的苍白,浑身瑟瑟发抖,眼睛紧紧闭着,不知是真的昏迷了,还是觉得没面目见到徐佑,干脆一晕了之。 看她如此模样,徐佑心中略有不忍,不过害人者人亦害之,只是小施惩戒,已经对得起她了! 徐佑转身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奇道:“走啊,看完了热闹,还舍不得离开了吗?” 秋分如梦初醒,忙答应着小跑过来,口中不停问道:“郎君几时读过《左传》的,婢子天天跟着郎君,却从没见到房内有这样的圣贤书啊……” “……你不是睡不着吗,等下回去找本左传给你看,看不完不许睡觉!” “小郎,我不要看可不可以……” “不可以!” “好吧……那婢子能不能一夜只看一点,分个三五十年看完,行不行?” “你啊,早晚是要懒死的!” 第二天一早,刚和秋分一道用过早饭,冯桐出现在雅筑门口,笑道:“郎君昨夜睡的如何?” “挺好,风声竹声,声声入耳,冯管事安排的好地方,在下多谢了!” “那便好,那便好!” 冯桐表现的毫无异样,也不晓得他究竟知不知道昨夜的事,不过他不提,徐佑也乐得装糊涂,吩咐秋分待在房内,和冯桐径自去见袁阶。 “七郎,快来看看这篇《戏海亭记》!” 徐佑刚一进门,袁阶兴冲冲的对他招了招手。等走到书案边上,见桌面上摊开了数尺见长的蚕茧纸,一行行草书如清涧长源,流而无限,又如县猿饮涧,钩锁连环,顿时惊赞道:“好一笔飞白!” 袁阶笑道:“七郎果然是行家,阿元从幼时起开始临池,师从多家,可别的大都不成,唯有张芝的一笔书,学到了七分神韵。” 张芝是汉朝人,以帛为纸,临池学书,日复一日,最后竟然连池水都变的墨黑一片,所以书法也被称为“临池”。而张芝的书法,也叫“一笔书”。 原来是袁青杞的字,徐佑心中一动,再次俯首看去。俗话说由字识人,可仔细看她的笔迹,在飞扬洒脱中透着几分拘谨,又在拘谨中暗藏几分飘逸出尘之气,虽然得了张芝书劲骨丰肌的神韵,却又带了太多犹疑不决和依依不舍。 这是一个矛盾的人,复杂的人,甚至也是孤独的人,在她心中一定有一件十分为难的事,不分日夜的萦绕心间,所以自然而然的就会呈诸笔端。 可袁青杞生在袁氏,富贵清华,唾手可得,又才华横溢,名声动于南北,这样的人,还会有什么为难的事是无法得到解决的呢? 要是以前,徐佑可能会以为是跟他的婚事有关,可现在退婚书已写,两人早没了瓜葛,可笔下的心声仍然这般的沉重,想来应该是别的事情牵绊了才对。 不过管她如何,徐佑经过昨夜那一闹,连带着对袁青杞的观感也降到了谷底,只盼望着赶紧搞定这一切,然后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七郎,七郎?” “哦,”徐佑惭道:“乍一看到此字,可以想见三娘绝世风华,不由呆了,袁公莫怪!” 袁阶摆手示意无妨,眼中隐有得色,道:“七郎也莫过谦,阿元的书法虽略有小成,但跟你还是差的远呢。” 徐佑立刻明白此公也是争强好胜,昨日见自己为了一笔钱财,毫不留恋的写了退婚书,今日便故意显摆袁青杞的才学。当然了,他也不是有反悔之意,只是略有不甘,想要扳回一城罢了。 徐佑当然不会跟一个老头子置气,笑了笑,这才去看文章的内容,轻声吟道: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晋陵城纵横百余里,唯袁公府内,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深不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沿高山而生寒树,见一亭,名曰戏海,立足观之,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啭不穷,猨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横河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第三十四章 暗度陈仓 袁阶闭目聆听,等徐佑读完,怡然问道:“七郎觉得如何?” “璧坐玑驰,竟不能易一字,真乃碎金之文,胜过在下百倍!” 碎金一词出自东晋,有次谢安写了一篇文帝谥议,桓温读过后,对众人感叹说“这是安石碎金”,之后常用来形容优美简短的诗文。 不过在这个时代的楚国还是第一次出现,袁阶眼睛一亮,道:“碎金……嗯,此语绝妙!七郎言语生动有趣,比起庾法护也不多让。” 又是庾法护……看来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认识下这位空谷白驹才是! 心中作如是想,徐佑嘴上谦逊了两句,袁阶笑道:“动笔吧,我等着瞧那些所谓的大家是如何被七郎的书法惊的三月不知肉味!” 徐佑正欲提笔,突然道:“府上可有鼠须笔?” 鼠须笔用的可不是老鼠的胡须,而是采栗鼠最绵柔的一寸须,按古法秘制而成,笔力挺健尖锐,一撇一捺之中自然而然的显露锋芒,是大书法家张芝、钟繇的最爱。后来王羲之以张、钟为榜样,握鼠须笔写下了《兰亭序》,更使之名声大噪。不过这种笔的制法在后世已经失传,世面上流传的多是紫毫充当,质地相去甚远。 袁阶不明所以,但还是吩咐道:“栖墨,去取鼠须笔来!” “诺!” 从角落的阴影里传来一个人声,徐佑吓了一跳,扭头看去,这才发现房内竟然还有一个人,还是那一身白衣,比雪还冷,比霜更寒! 徐佑不经意的皱了皱眉头,心中不知为什么浮上一层很不舒服的感觉。 栖墨依然低垂着头,小心而又卑微的缓缓往外面走去。经过徐佑身旁时,白玉一般的侧脸没有任何细小的变化,甚至连呼吸都非常的平稳,但徐佑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然后往下,停留在足底,直到对方消失在门外。 “七郎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徐佑深邃的眼眸似乎迸射出一闪而逝的光芒,轻声笑道:“我看这个栖墨行止有序,又懂尊卑,一定甚得袁公欢心吧?” 魏晋时男色之风盛行于世,《宋书?五行志》上有这样一段话:“自咸宁太康之后,男宠大兴,甚于女色,士大夫莫不尚之,天下咸相仿效。或有至夫妇离绝,怨旷妒忌者”,可见已经严重到了什么地步,士大夫爱男色多过爱女色,并当成时尚,就像后世腐女文化崛起,无论电影小说都要把男男凑成一对,也算颇有魏晋遗风! 徐佑此问,其实有试探之意。 “栖墨啊,”袁阶浑不在意的道:“跟了我三年有余了吧,是阿元在外面游玩时遇到的流民儿,瞧他伶俐乖巧,又识几个字,就送到我身边来听用,做事还算尽心。” 徐佑没有多说什么,虽然袁阶表现的没有异样,但经过了昨天的交锋,他再不敢小看世间人物,人心隔着一层肚皮,谁知道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等栖墨取来鼠须笔,徐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气定神闲的接过来,然后照着袁青杞的大作,挥毫写下了《戏海亭记》。不知是不是鼠须笔写王体时真的有加成特效,今天的字看起来,比昨天更加的臻于完美! 袁阶又是一番赞叹,徐佑看他心情大好,适时的提出让左彣脱籍一事,道:“……左彣深知领军不力,坠了袁氏的名声,本来打算负荆请罪,甘伏军法。只是佑于心不忍,对付四夭箭一役,其罪在我,而不在贵府的部曲,所以厚着脸皮,望袁公给我一个薄面,除了他的奴籍,放免为良。” 袁阶沉吟一下,道:“此事我还没来得及过问,只是偶听冯桐提起,说这个左彣狂妄自大,自行其是,御敌前没有章法,临敌时畏惧怯战,以致伤亡了这许多军士。自然,四夭箭也不是一般江湖客,不能责切过甚,但一役死了数十人,还是过大于功,理当按律从事,罚到庄内劳作……” 冯桐果然在袁阶面前下眼药,徐佑早料到这一层,所以并不为异,舔着脸道:“袁府良田千顷,佃客万余,多一个左彣不多,少一个左彣不少,还不如逐出府去,让他自此无所依靠,已经是莫大的惩戒了!” 这话倒也不假,庄园经济构成的社会环境之下,普通的齐民想要生存,十分艰难不易,所以有很多良人自愿放弃户籍,依附门阀为佃客,虽然失去了人身自由,但论起生活质量,却能好上许多。 正所谓有得必有失,是要简单的填饱肚子,还是要自由的呼吸,千百年来,摆在普通人面前的,永远是这道选择题而已! 袁阶哈哈一笑,他自不会将区区一个军候的去留放在心上,道:“好吧,既然七郎为他求情,我放他出府就是!” 根据楚律规定,放免部曲、奴婢为良,需要家长给出手书,长子以下连署,然后牒报官府备案才能正式生效。但袁阶即是左彣的家长,又是晋陵的太守,可以省掉这些细节,一句话就放归了左彣的一世自由! 一句话决人生死,一句话定人贵贱, 这就是门阀的权势! 徐佑大喜,一揖到底,道:“多谢袁公成全!” 袁阶看他一眼,笑道:“七郎如此上心,莫不是身边缺少服侍的人?或者先不放免左彣的奴籍,将他转赠给你,此去钱塘路途迢迢,单单一个小丫头在你身边,恐怕有照顾不周的地方。” 徐佑拒绝了这个看上去很有建设性的提议,他确实对左彣有收归己用的心思,但这里面只有三分权术,七分却是一片真诚。况且驭人之道,千变万化,多少身在奴籍的部曲也曾弑主造反,又有多少平等论交之辈,可以蔚然一诺,慷概赴死。 是奴,还是良,对忠心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不过,既然提到了钱塘,正好可以打蛇随棍提出另一件事,徐佑低声道:“正如袁公所说,此去钱塘未必一帆风顺,我想向袁公再借一个人!” 袁阶皱眉道:“七郎此话何意?” 徐佑叹道:“四夭箭虽然死了三个,但还有一个暗夭不见踪迹,这是第一个隐患。第二,沈氏要是知道刺杀失败,一定会再次派人前来,一旦到了钱塘,就是进入了吴郡门阀的地盘,顾陆朱张四大姓,哪个沈侍中都得罪不起。所以,他最后的机会,就是在我离开晋陵,前往钱塘的途中动手。” 袁阶点点头,徐佑说的不错,他毕竟是主上保下来的人,又亲自圈定了钱塘作为安身之地,哪怕没有明谕,顾陆朱张却不是蠢人,定会揣摩圣心,将他保护的无微不至,或者通过各种途径对沈氏施压,让其安分守己,莫要撕破脸皮,大家都不好看。而沈士衡更不蠢,派人在水路截杀徐佑,已经担了风险,事后还可以推到剪径贼人头上,可钱塘自古烟花地,治安良好,派杀手过去太过显眼,况且要是成功,也凭白引得吴郡门阀的敌视,可要是失手被抓,更是一身骚难以善后。另外还要考虑主上的反应,虽然脾气好,但也是天子之尊,容得你一次两次,却容不得三次四次的肆意妄为! 权衡利弊,沈氏若要动手,从晋陵到钱塘的水路,确实是唯一的机会了! “这个……七郎,袁氏从不插手门阀之间的事,护你从义兴到晋陵,还可以说是为了婚事而来,师出有名。但要是再护你至钱塘,无疑是公开跟沈氏作对,我实在为难……” 徐佑笑道:“我岂是不知分寸的人,借的这个人不用离开晋陵城,只需在码头上跟我做一出戏就可以了!” 袁阶疑惑道:“做戏?” 徐佑附耳过去,压低嗓音说了一番话,袁阶抚掌大笑,道:“好一个暗度陈仓之计!说吧,要借何人?” “军中百将,邓滔!” 第三十五章 如真似幻 “邓滔?” 袁阶想了想,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所以有点不明白徐佑为什么要点名找他,饶有兴趣的问道:“那是何人?” 徐佑眉头一蹙,想起那天在船上跟邓滔的对话,他曾经奉命到义兴暗中收集自己的资料,当时还以为是袁阶指使,现在看来,幕后应该另有其人。 当下不动声色的道:“是这次去义兴接我的百将,身材高大,武功也还可以,略作乔装,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所以想找他帮忙。” 原来如此,没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袁阶顿时兴致缺缺,道:“等下让冯桐把邓滔传来,你们商量好细节便是。不过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 徐佑笑道:“袁公放心,我总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袁阶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在徐佑摹写的《戏海亭记》上,惊叹赞赏之意溢于言表,道:“总不能白得七郎一幅好字……这样吧,再赠你一百万钱,权当这幅字的酬谢!” 徐佑虽然爱财,却也知道适可而止,何况袁阶布的这个局对他也有很大的好处,开玩笑道:“袁公莫非也要让我受‘作文受贿’的讥嘲吗?” 昔年司马相如作《长门赋》,让失宠的陈皇后,也就是那位金屋藏娇的陈阿娇重新得沐圣恩。陈皇后为了答谢,送了司马相如黄金百斤,时人讥嘲他“作文受贿”,就来源于此。 袁阶失笑道:“七郎原来如此在意清名……不必多虑,大楚不是大汉,今时也不同往日,以文换金乃是文坛雅事,不会招致滚滚骂名!” 徐佑还真不知道这一层,道:“可有什么说法么?” “这个要从兰陵萧氏说起,萧氏自渡江以来,一门三公,备受荣宠,宗族子弟也是琳琅珠玉,人杰辈出。尤其那个萧瑜,少有才名,十二岁被封了新浦县侯,二十岁出仕即为秘书郎,又累迁至给事中、黄门侍郎,不过三十岁许,就已经做到了四品的御史中丞,文学、史学、书法皆为世所重。可也是这个萧瑜,竟答应了百济国使者的求书,三日不曾出门,奋笔写了三十纸,从百济获取了六百万钱。世人赞说‘尺牍之美,流于海外’,自此以后,文人不再以议金为耻!” 徐佑恍然大悟,道:“既然世风如此,佑也不用故作清高,便生受了这一百万钱,当做润笔之资。” “润笔?” 润笔本意是写字时怕笔干不好着墨,要用水润开,后来作为“酬金”的寓意是出自《隋书》,此时尚没有流行。徐佑将典故张冠李戴,从隋朝挪到了西凉,解释道:“是偶然中听来的,说是西凉伪帝姚缙欲封赏左光禄大夫郑祈,令宦者写诏书,宦者提笔戏道‘笔干’,郑祈家贫,苦着脸道‘不得一钱,何以润笔’,所以在西凉有此一说!” 袁阶目视徐佑良久,长叹道:“七郎足不出户,却知天下事,将来必定不是池中之物。如果日后……日后……罢了,七郎可在晋陵游玩一日,明天一早,启程去钱塘吧!” 徐佑自然明白他话里没有说完的意思,脸色一正,肃穆拜倒,道:“徐氏骤逢大难,佑仅以身免,惶惶若丧家之犬,却承蒙袁公不弃,折节下交,不仅慷慨资以钱帛,且不吝点拨提携。此恩,佑终生不忘!” 他说的坚定,让袁阶也动了情,伸手扶起,道:“话虽如此,可阿元与你的婚事,终究我袁氏理亏……” 徐佑言辞诚恳,道:“门第有别,这是我等世族赖以生存的根本。徐氏既然没落,就算娶了三娘,也只是徒令大家不快。既然如此,何不各让一步,天地自然开阔。这都是我的真心实话,望袁公莫再以为介怀!” “好,好!”袁阶赞道:“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七郎胸襟坦荡,不亚于河东柳宁,他能出任中书令,权倾天下,谁又知你将来不能取而代之?” 两人相视而笑,这一老一少,本为翁婿,却不相亲,退而疏远,却不仇雠,彼此间反倒心照不宣,颇为相得,也真是异数! 历来退婚都是撕破脸皮的尴尬事,要是加上索要聘礼,更是闹腾的双方都不得安宁。能像袁、徐如此和谐,恐怕千年以来,仅此一例! 拜别袁阶出来,冯桐陪着徐佑往听林雅筑走去,叹道:“这么多年了,我还从来没见过郎主像这两天一样高兴的,只可惜徐郎不能久留……哎,要是没有这档子事,徐郎还跟三娘有婚约在身,就能在晋陵多住几天了。” 他的话里明是留人,其实在讽刺徐佑没有福气成为袁府的乘龙快婿,并且终于要灰溜溜的滚蛋了。 徐佑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人来人往,本是寻常。只盼今日一别,与冯管事还有再见之日!” 冯桐颇为无趣,不管他怎么变着法的激怒徐佑,却总是石沉大海,得不到一点回应,自然也得不到一点胜利者的快感,只好憋着气道:“好说,好说!” 回到听林雅筑,左彣早早的等候在里面,看到徐佑忙站了起来,眼中露出渴望却又忐忑的神色,叫道:“郎君!” 徐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幸不辱命,郎主已经开了口,放你为良,可在晋陵郡所辖七县,择一县安身。军候,哦不,从今不能称军候了,要叫你一声左兄!” 左彣连道不敢,心中的石头终于放下大半,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毕竟在袁氏这么多年,要离开的时候还是觉得有几分伤感。 徐佑看在眼里,有心舒缓一下他的情绪,对秋分道:“明日咱们就要离开这了,想不想出去逛一逛?” 秋分赶紧点头,她第一次出远门,还没见过外面的繁华世界,自然充满了好奇心。徐佑转向左彣,道:“左兄可是地头蛇,带我们出去转转如何?” “郎君直呼我的姓名就是,左兄的称呼,真的愧不敢当!” 徐佑笑道:“左兄可有字?” 左彣老脸一红,摇了摇头,他之前什么身份,哪里有资格取字,更何况也没有有学识的人会屈尊给一个卑贱部曲取字。 “要是左兄不弃,我给你取一字如何?” 左彣一愣,继而喜形于色,翻身就欲跪下。徐佑伸手虚扶了一下,任由他跪于地,思索了一会,道:“就取‘风虎’二字,左兄觉得可还合意?” “风虎……” 左彣也是读过书的,知道《易经》有“云从龙,风从虎”的句子,心口一颤,再看向徐佑,仍然是那幅淡然自若的样子。可他怎么也不会忘记,就是在这个淡然自若的外表下,名动天下的四夭箭一天一夜死了三个人,脑海中不知翻转了多少个念头,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一脸庄重的道:“谢郎君赐字!” 徐佑望着他,眼神深邃而不可测,唇角溢出笑意,道:“风虎,走吧,让我们从义兴来的乡野之人,也见识一下晋陵城的繁华!” 晋陵的名产有两种,一是梳篦,一是竹刻,徐佑先找冯桐,预支了一万钱,然后在左彣的带领下去了城中最繁华的篦箕巷。篦箕巷位于西郊码头,巷口有跨街楼和接官亭,巷内是鳞次栉比的竹刻店和梳篦店,并且有些店还兼售宫花。 望着川流不息的人潮,徐佑叹道:“我在义兴,一日见的人,也没有这一刻的多。”左彣落后一步,轻笑道:“郎君来的不巧,要是以前宵禁不严的时候,一到了晚上,这里家家都挂着宫灯,常常彻夜不灭。晶莹闪闪的灯彩映在河水里,点缀着河中的舟船,站在桥上远远看去,宛如金色游龙,一片锦绣迷人的景象,被称为晋陵八景之一--“篦梁灯火”。” “你这样一说,我更是后悔没有早些来晋陵了……” 左彣熟门熟路,直接带着徐佑去了巷子中最有名的一家竹刻店,各式各样用留青技法雕刻的笔筒、臂搁、匣盒、扇骨等器物摆满了几个架子,竹器外表色泽莹润,竹肌光滑如脂,近似琥珀,同时花鸟虫鱼的图案也清晰突出,仿佛要从竹器上飞出来似的。 徐佑很是喜欢,给秋分买了一个匣盒,给左彣买了一个扇骨,又给自个买了个笔筒,然后看秋分兴致不高,笑道:“这个匣盒是将来给你放首饰的……不过你这个小娘目光短浅,想必只念叨眼前的好处。这样吧,我在这里欣赏一下店家的雕刻手艺,让风虎兄带你去买一把梳篦,听说这里的梳篦最是精耕细作,齿尖润滑,下水不脱,连内府的贵人们都要用的。” “谢小郎恩赏!”秋分装模作样的束手行了礼,嬉笑道:“不用麻烦左军候了,反正对面就是梳篦铺,我自己去看就行了。” 徐佑看了看那家梳篦铺,相距不过十数步,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道:“去吧,莫要挑花了眼,买好了赶紧回来。” 秋分高兴的去了,徐佑则同店家攀谈起来,说起竹刻用竹的讲究,技法的复杂,倒也兴致勃勃。大概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也就是十分钟左右,秋分低着头从外面进来,徐佑向她看了过去,诧异道:“怎么这么快,梳篦已经挑好了?” “嗯,婢子记挂郎君,随意挑选了一个!”秋分听到徐佑问话,忙屈膝跪了下来,双手交叠于胸腹,完全合乎礼仪,让人找不到一丝瑕疵。 “跪下做什么……我不是说过不让……嗯?” 突然,徐佑脸色大变! 第三十六章 易容易骨 “秋分,你的梳篦掉了!” 徐佑笑着说了句,他估计秋分刚才低垂着头,看不到自己的脸色变化,所以想用这句话拖延时间。果然,秋分的身子僵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是应该回身看一看梳篦是不是真的掉了,还是立刻发动攻击,但当下的这个距离,并不是她有把握一击必杀的范围。 徐家七郎,毕竟是六品上的高手,不能等闲视之! 趁她愣神的瞬间,徐佑飞脚挑起身前的胡凳,然后往旁边的货架间退去,虽然事发仓促,却并不显出一分的慌乱,同时对左彣喊道:“风虎,她不是秋分!” 之所以不说“拦住她”,是因为这样的话,左彣很可能会有片刻的迟疑,搞不明白为什么要拦。相比之下,直接点出她不是秋分,以左彣的精明,立刻就能反应过来该怎么应对。 所谓细节决定成败,危急关头,徐佑的头脑变得无比的清醒,也是这一点点区别,让他争取到了活命的机会。 假冒秋分的人似乎没料到会这么轻易就被徐佑识破了伪装,维持跪伏于地的姿势不变,裙下的脚尖微一点地,双手在地面上一按,曲起的腿弯猛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然贴着地面闪电般冲向徐佑。 在她纤细修长的指尖,夹着一把朴实无华的黝黑的短匕,最前端隐隐闪烁着一点碧绿的寒芒! 左彣一看她让人惊讶的速度,就知道来不及在她刺中徐佑之前赶到,突然一声长啸,手中长剑的剑鞘嗖的飞了出去,但并没有对准刺客的要害,而是横在她和徐佑之间的空处,不多一秒,一少一分,正好能在她达到这个位置时,硬生生的截断对方的进攻路线。 先不说剑鞘呼啸而去时展现出来的强大修为,单单这份眼力、巧劲和临机应变的果断,简直就是教科书级的防守! 刺客别无选择,单手发出一道劲气击向地面,借反弹之力,身子凌空翻转,手中短匕顷刻间击出了七下,每一下都打在剑鞘最不受力的位置。 叮叮叮叮叮叮! 剑鞘终于一偏,斜斜的飞了开去,啪的一声插入木墙之内,整整半个鞘身都没了进去! 刺客翻身落地,身子大幅度的前倾,似乎要摔倒的样子,可脚尖再次一点,竟趁着前倾的惯性又冲向了徐佑,速度比起刚才更快了几分,犹如鬼魅。 “暗夭,你好大的胆子!” 有这样的手段,又冲着徐佑而来,自然是四夭箭里最神秘莫测的暗夭无疑。左彣攸的出现在暗夭面前,双目神光暴涨,极其缓慢的往身前的空气中挥出一剑。要是不懂行的人看来,这一剑颤颤巍巍,如同百岁老人打拳,没有一点的威胁。可看在暗夭眼中,感受却截然不同,剑尖似左似右,忽上忽下,任她如何腾挪闪避,都躲不过这一剑的劲气所笼罩的空间,牢牢的将她锁死在原地,更别说越过左彣去追杀徐佑。 暗夭忽的停住身形,极动到极静的转换如此轻而易举,连口大气都没有喘一下,可见她的身法惊人到了什么地步。这时看去,才发现其实她跟秋分长的只有三分神似,淡淡的眉,淡淡的唇色,连带双眸也是淡淡的没有一点光华,可刚才却不知为什么,徐佑和左彣都自然而然的觉得她就是秋分无疑。要不是徐佑曾经交代过秋分没有他的命令不许下跪,因此起了疑心,说不定真的会被她诡计得逞。 暗夭突然张开了嘴,一道寒光直奔左彣面门,然后脚下变幻出诡异的步伐,在青天白日的阳光下,竟有了几分阴森森的鬼气。 左彣眉头一皱,气机感应里失去了对方的位置,招式使到一半,无法再有寸进。暗夭趁势脱离了剑气的束缚,然后双臂平伸,仿佛大鹏展翅,倒退着往门口飞去。 一击不中,远遁千里! “想走?没那么容易!” 侧身闪过了那道寒光,左彣收剑在怀,飞身追了过去。刚到刺客身后,不妨她反手拍出一掌,掌风凌厉,角度刁钻,激荡在耳鼓中,似有鬼哭之音。 左彣被鬼音所慑,来不及换招,和她硬对了一掌! 噗! 刺客吐出一口鲜血,化去了左彣的掌劲,并利用这一掌成功的飞出了屋外,落在了人群中。左彣知道中计,前脚赶后脚追了出来,可放眼望去,却再找不到刺客的影子! “由她去吧,风虎,救人要紧!” 徐佑叫住左彣,他记挂秋分,快步走向对面的梳篦铺。左彣紧跟在后,右手没有离开剑柄,神思绷紧,警惕的观察着周围,再不敢有一点疏忽大意! 谁能想到,暗夭竟会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敢在晋陵城中对徐佑动手? 四夭箭,真是没一个易于之辈! 这间梳篦铺并不大,前后两进,外面空无一人。转到后面,经过一番搜索,在西北屋角盛放米粮的两口缸子里发现了秋分和女店家。秋分的对襟衫裙被刺客取走乔装,只穿着里面的棉布白袜,徐佑伸手放在鼻端,感受到呼吸的气息,心中安定了一半,脱下外面的衣袍裹住她的身子,略一检查,知道没有受什么外伤,对左彣道:“风虎,你内力深厚,麻烦了。” 左彣也不推辞,握住秋分的手,缓缓送入一道真气。片刻之后,秋分悠悠醒了过来。 “小郎,我,我怎么了……头有点晕……” “没事,发生点小意外,现在已经安全了!”徐佑柔声道:“你怎么昏迷的,还记得吗?” “我,我刚一进门,女店家就迎了过来,很热情的带着我挑选梳篦,然后……我就感觉后心一麻,其他的都不记得了……” “铺子里只有你们两个人?” “恩,我特意瞧过的,除了我们两个,再没有第三个人了!” 徐佑和左彣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之色。左彣低声道:“暗夭一直跟在身后,连咱们在竹刻店里的谈话都偷听的到……” 徐佑点了点头,道:“然后她赶在秋分进店之前,制住了真正的店家,并换上店家的衣服,等秋分进来又制住了秋分,再装成她的样子回到了竹刻店进行刺杀。” 左彣只觉得身上浮上一层寒意,道:“暗夭……真的这么厉害,竟能避过咱们两人的耳目?” “只看暗夭的身法,就知道她一定会某种上品的隐匿气息的秘法。这个虽然可怕,却也不足为虑,毕竟她的修为比起飞夭杀夭差的远了,甚至连月夭也比不上。”徐佑顿了顿,语气变得低沉起来,道:“真正可虑的,是她怎么骗过了你我的眼睛……” 左彣一惊,道:“不错,这才是最主要的,要说她跟秋分并不是太像,可为什么我当时却觉得那就是秋分呢?” “你跟秋分接触不多,一时认不出来还情有可原!”徐佑的脑海里一遍遍重复暗夭走进竹刻店的一幕,可无论哪一个细节,都没有发觉在她跪下之前露出什么破绽,不仅相貌,连走路的姿态,说话的口音,都活脱脱的跟秋分没什么两样,道:“可我跟她朝夕相处,彼此再熟悉不过,竟也没有察觉到不对……风虎,你见多识广,可知道江湖上有什么玄功能做到这一点?” 左彣苦思一会,道:“想让一个人变的别人认不出来,这是有的。江湖中有不少人精于乔装之术,通过妆容、衣饰、须发和仪态等的改变,并利用真气运行调整声线,可以在短时间内隐藏自身,不过只要认真观察,还是能够发现破绽,并没有多么的神奇。” 徐佑听明白了,这就是古代的化妆术嘛,想想后世那些美女们,除了极个别天生丽质,化妆前后根本就是两个人。 左彣又道:“不过听说曹魏时有位大堪舆家陈蜃,和一道人山中对饮七日,得授《青乌经》,出山后世上已过七年。之后学究天人,通晓五行、阴阳、天文、卜筮之术,并能千变万化,易容易骨,就是站在面前,连亲朋好友也认不出来,那才是真正的高人。可问题在于,以陈蜃的高明,也只不过变成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而已,所以才能让人无法察觉。可暗夭却不同,她是完全变成秋分的样子,并且瞒过了咱们,以我所知,这根本不可能办到。” 关于改换容貌的记载,古谱里早已有之,尤其佛道两家的记载更是比比皆是。比如左彣说的这个陈蜃,学的《青乌经》就是道人传给他的。而《佛说大乘无量寿庄严清净平等觉经》中也有“今日世尊,色身诸根,悦豫清净,光颜巍巍,宝刹庄严,从昔以来,所未曾见。” 的记载,说明佛的样子发生了变化。《瑜伽集要救阿难陀罗尼焰口轨仪经》中“诸佛子等,若闻妙色身如来名号,能令汝等不受丑陋,诸根具足,相好圆满,殊胜端严,天上人间,最为第一。”,更是直接说念佛号就能让一个凡人的容貌发生改变。 所以,不管多么的不可思议,眼见为实,暗夭真的做到了这一点,说明世上必然有某一种玄妙的功法可以让她瞒过别人的眼睛! 这何等可怕? 怪不得四夭箭名头这么响亮,其他三人的资料连左彣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却对暗夭一无所知。徐佑苦笑道:“幸好,暗夭的武功远远低于她易容的水准,要是她有小宗师以上的修为,天下之大,谁能挡住她的暗杀?我干脆还是自己了断的好,以免从今往后都要担惊受怕!” 左彣也是一脸苦笑,道:“我们毕竟看到了她的真面目,只要小心防范些,也不用太过……呃……” 左彣话没说完,脸色又是一变,徐佑叹道:“你也想到了?咱们看到的那张脸,谁敢保证,就是她的本来面目?” 突然之间,他们才明白,四夭箭里真正厉害的人,其实是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暗夭! 第三十七章 居白屋,葬万余 离开篦箕巷,左彣提议回转袁府,徐佑轻笑道:“不用这么小心,暗夭中了你一掌,受伤不轻,估计两三天内是没办法再来找我的麻烦。何况明日我就要启程去钱塘,有桩未了之事,总要了结了才安心!” “郎君指的是?” 徐佑叹了口气,他突然发觉从义兴出来之后,自己越来越喜欢叹气了,这种感觉有点未老先衰,可不好,必须得改,道:“那三十多个为了护卫我而死的部曲,他们也有父母妻儿,这个时候还不知道心中多么的悲苦……风虎,他们住在哪里,带我去看看吧!” 左彣顾忌徐佑的安危,一心劝道:“既然就食军中,死战不屈只不过是份内事,从做部曲的第一天起,就准备好了有朝一日死于刀剑之下,连我也不例外。郎君能如此心诚,他们就是泉下有知,也定当铭感肺腑。可眼下暗夭窥探在侧,不知什么时候会再次动手,为安全计,还是先回袁府为宜。” “今日回了袁府,明日还不是要出城?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徐佑摇摇头,道:“我意已决,无须多言!” 左彣虎目中闪过感动的神色,他也是慷慨男儿,既然劝不动,也就不再多说,当即带着徐佑和秋分去了位于南城的部曲家属的居住地。这是一大片按照棋盘化分出来的方格式的里坊,每五十户居住在一个坊中,四面开有四门,昼启夜闭,类似于后世的小区管理。大多房屋都是土木混合结构,外观上大抵一致,下层是土,上层是木,开间多为奇数,一般是三或五,造型简洁朴素,缺少装饰物和华丽的色彩,梁架涂以褐、黑色,而外墙多以白青为主。《春秋》说“丹桓宫楹,非礼也。在礼,则天子丹……大夫苍,士黄,庶人则不许,谓之白屋也!”,而宋朝程大昌也说“古者官屋有度,官不及数,则居室皆露本材,不容僭越采画。”,所以可知普通民居以白色为主,是阶级森严的社会制度的一种体现。 入了坊门,左彣明显跟里面的人都很熟悉,不时有人过来跟他打招呼,言语中虽然恭敬,但也透着几分亲热。徐佑几乎没怎么说话,眼睛却一刻不闲的望着四周,不管是对他而言,还是对之前的那个徐佑而言,最缺乏的就是对这个国家最下层的普通人的了解。如果他没有什么大志也就罢了,但凡有一点想要往上爬的心思,不仅要知晓上层社会的游戏规则,也要更加明白下层百姓的诉求和心态。 只有了解这个时代,才能最终融入这个世界! “风虎,你要放在战时,足以成为名将,倒是知道待兵如子的道理!”又一个年迈的老翁拄着拐杖过来给左彣行礼,等他离开,徐佑打趣道:“只看这些部曲亲属对你的态度,就可以看出你为什么能够服众。可不要小看了这两字,将若不能服众,则军心不可用,哪怕再有奇谋妙计,打起仗来也要一败涂地!“ 左彣惶恐道:“郎君谬赞了,我最高不过做过区区军候,所领部曲千人,何敢称将?更别说名将了……之所以这些人与我亲善,只因为我等都是卑贱之人,生逢乱世,要是再不互相帮衬,又哪能在世间立足?虽然我位阶略高,但跟手下的部曲却都亲如兄弟,以心待人,人自然以心待我!” “以心待人?风虎,你能有这样的见识,已经接近了为将者的项背了!不过单单以心待人还不成,这世上多是狼心狗肺之徒,你以心相待,未必总能够换来别人以心相报!”徐佑有心点拨,一边走,一边说道:“你可知什么叫将?” 左彣想了想,苦恼道:“本觉得这个问题应该很好作答,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哈哈,这个问题说难不难,说易却也不易。所谓将者有三,一为将礼。军井未达,将不言渴;军幕未办,将不言倦:军灶未炊,将不言饥。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张盖。是为将礼;二为将德。智、信、仁、勇、严,五者齐备,是为将德;三为将威。诛大为威,赏小为明,令出必行,赏罚必信,如天如地,三军用命。是为将威; 这三者具其一,可以称将,具其二,可称战将,具其三,则是举世无双的名将了!” 左彣虽然一时领会不了徐佑话中的深意,但也觉得心弦一动,似乎触摸到了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那种境界,心悦诚服的道:“郎君一席话,胜过旁人千言万语。只是我实在愚钝,恐怕这一世也未必能做到其中之一!” 徐佑微笑道:“那可未必……” 说话间,左彣停下脚步,望着门前挂着的黄白相间的碎头纸,道:“这是什长李齐的家,当日与杀夭一战,他是第一个带着人围上去的什长,却被杀夭震碎了全身骨骼……郎君要不要进去看看?” 徐佑点了点头,神色转为肃穆,正了正衣冠,由左彣去叫门。来应门是一个垂髫孩童,双眼大而无邪,显然认得左彣,回头叫道:“阿母,左伯父来了。” 急快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妇人走了出来,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肤色略有黝黑,但眉目清秀,只是容颜憔悴,双眸红肿如鼓,可想这两日丧夫之痛,是如何的锥心刺骨! 她身穿斩衰,也就是不缝边的粗麻丧服,这在“五服”属于最重的规制,一般是子女为父,妻子为夫才能穿的丧服。走到近前,委身行礼,道:“军候……”只说了两个字,言语哽咽,立刻泣不成声。 从来生离死别,为人心最苦之事,并且这等事又无从劝起,只有靠自个慢慢熬,熬的过去也就算了,熬不过去,很多人就此销毁骨立,也都命不久矣。 “李家娘,这是义兴世族的郎君,知晓李齐的事,特地过来探看你们的!”左彣知道徐佑不想暴露身份,所以只是含糊的介绍了一下。 妇人吃了一惊,才知道眼前的人身份贵重,忙跪了下来,双手贴额伏地,吓的一动一不敢动。 男女有别,徐佑也不好伸手搀扶,道:“快起来,我们过来吊唁,死者为大,今天不用讲这些俗礼!” 妇人唯唯诺诺的起身,却低垂着头,很是紧张。徐佑知道身份等级在世人心中根深蒂固,一时也纠正不过来,当下不再纠结于此,迈步往正房中的灵堂走去。 堂中放着一口厚厚的杉木棺柩,棺前右方用竹竿挂着绛色锦帛制成的明旌,上书“皇楚袁氏部曲什长李齐享年二十有一之柩”。徐佑依照习俗做了拜祭,然后走到棺边,里面躺着的尸体虽然经过了沐浴、栉发,可依然能看到当时身受重击后的惨状。他穿着绫罗寿衣,口中含有珠玉,也称为“饭含”,双足用燕几固定,以便穿鞋。一般停尸三日,等待亲友拜祭后就盖棺下葬。 妇人哭谢答礼,左彣让孩童扶她起身,低声问道:“家中用度可好?” “军候那日送来的三千余钱,已经所剩无几,可后日下葬,要用的祭奠之具还没有备齐……我,我真不知道……” “府中定还会有恩赏,且需再等几日!”可再等几日,误了葬期,又如何是好?总归不过四处筹借,有了钱再行归还,只是这次战死的部曲都属于同一个百人队,三十余家,家家悲苦,又找什么人去筹借? 左彣沉声道:“别急,有我在,总不会让李兄弟寒酸下葬!” 徐佑转过身,望着眼前的妇人稚子,虽然对如此重死者而轻生者的做法不能苟同,却无法说出指责的话来。国人重丧葬之礼,自秦汉开始,厚葬之风盛行。而薄葬之风,则是从曹操开始,早在建安十年,“令民不得私仇,禁厚葬,皆一之于法”,就已经明文规定不许厚葬,之后更是身体力行,自己选了埋骨之所,诏令“古之葬者,必居瘠薄之地。其规西门豹祠西原上为寿陵,因高为基,不封不树”,然后又自制了四箱衣服,注明春夏秋冬,不管哪个季节挂了,马上就可以穿衣装殓。到了曹丕也效法乃父,提倡薄葬,不封树,不立寝殿,不造园邑,不通神道,不许陪葬金珥珠玉铜铁之物,后来害怕子孙违抗自己的意愿,诏书里特别交代“若妄家改变造施,吾为戮尸地下,戮而重戮,死而重死。臣子为蔑死君父,不忠不孝,使死者有知,将不福汝!” 所以不管后世对曹操曹丕父子再多谗讥,但以王者而言,其实已经远超大多数同行了。曹魏灭亡之后,数十年混乱,前朝风气已经衰减大半,等大楚开国,迄今百余年,世族奢靡无度,于是厚葬之风复起。 据称兰陵萧氏的族人有次举办葬礼,亲姻义旧,衰绖缟冠送丧者竟高达万余人,酒犊祭奠之具,填塞门街,制的碑铭,石兽,石柱足足用了百余辆牛车送往墓地。可这样的规模,在世族中还仅仅是中等而已,达官贵人争相攀比,看谁将坟墓修的华丽,要是墓修的不合意,宁可停棺不葬,也要重新翻修墓室。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豪族奢靡,但人家奢靡的起,可寒庶之家,也在这种风气下慢慢的被同化,哪怕家徒四壁,也要倾产殚财,只为风光大葬。前世里徐佑读《梁书》,曾记载张缅的母亲刘氏,因为家贫,葬父时太过简陋,终身以之为耻,不居正室,不随儿子入官府。当时的民风对葬礼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 “风虎,你饷银才有多少,管的了一户,管不了十家!此事还是交给我吧!”徐佑再次向棺柩行了一礼,对妇人道:“钱财之事不用费心,明日就会有人送钱过来,一半可用于李什长的葬仪,另一半你们留着好生过日子。家里可还有其他亲人吗?” 妇人神色凄苦,摇了摇头,将稚童拉在怀中,眼中垂泪,道:“他方才五岁……却没了父亲,今后,今后……” 徐佑蹲下身子,望着稚童黑白分明,几乎没有一点尘埃的眼睛,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稚童仰着头,轻声细语的道:“我叫豚奴!” 豚就是猪的意思,时人多以贱命名,以为这样会好养活,而奴更是用的最广,像潘安小名檀奴,刘裕更不用说,家喻户晓,小名寄奴,陈叔宝的小名知道的不多,叫黄奴,诸如此类。 “豚奴,你最喜欢什么啊?” 豚奴咬着手指想了想,道:“豚奴最喜欢吃羊肉…… “从今往后,你就是家中唯一的男子了,要好好的活着,不仅要照顾好自己,还要照顾好你阿母。等将来你长大了,要是没地方可去,就拿这个东西来找我,到时候天天都有羊肉吃,好不好?” 稚童看着徐佑手中的制钱,左上方不知为什么缺了一角,他自然不懂这些,先抬头望着妇人,见妇人惊喜的点了点头,伸出小手接了过来,小大人模样的拱手行礼,道:“谢过郎君!” 徐佑摸了摸他的脑袋,微微一笑,然后对妇人行了一礼,转身出门而去! 在这个时代,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数万钱不过豪门世族一餐饭而已,可却是这些身份卑贱的人生为之拼命,死为之愁苦的全部意义所在! 世间从来没有绝对的公平,可徐佑站在坊间的街道上,仰望着天,依然想说一句: 这不公平! 第三十八章 男儿生在天地间 之后又走了数家,情况大同小异,只是有的家里还有父母双亲,有的还养着兄嫂叔侄,小到三四口,大到十几口,全仰仗着从袁府领的饷银过日子,现在人一死,整个家也就塌了。 耳边听着一声声痛苦欲绝的哀嚎,眼中看着那一张张失魂落魄的脸庞,秋分少女心性,最是善良,首先按捺不住,眼泪啪啪的直往下落,最后躲在门外不愿进到院内,实在是因为没有勇气一遍遍的重复看到这样的场景。 左彣从军多年,早看淡了生死,战场上刀箭无眼,活着是运气使然,死了是命该如此,一切都怨不得人。可这些年一来是没有这么大的伤亡,二来也从来没有像徐佑这样一家家的逐个拜祭,再铁石心肠,也难免感到有点戚戚, 又从一家出来,见徐佑心情沉重,左彣低声劝道:“要不先回府吧,天色也不早了……” 徐佑没有说话,只是迈开脚步,坚定的继续往前走去,仿佛不知疲倦般的来到门外挂着碎头纸的下一家,他又一次重复之前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先正冠,再抚衣,然后轻轻的敲了下大门! 不管屯长也好,什长也吧,或者是最低层的伍卒,徐佑的态度永远这般的庄严肃穆,似乎在他的眼中,这些卑微如蝼蚁的人跟那些高高在上的门阀子弟,一般无二! 左彣站在街道中央,夕阳挂在西天,洒出的金光恰巧照亮了徐佑的半边身影,不知为何,他从心底深处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力量,既让人心安,又让人激昂。左彣脸上神色变幻,从困惑到感动,从感动到沉思再到坚定不移,突然露出几分爽朗的笑意,对身旁的秋分道:“像徐郎君这样的人,我从来没有遇到过。” 秋分抿嘴轻笑,眼眸流出柔柔的清亮,轻声道:“因为小郎,他只有一个啊……” 如此耗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徐佑将战死的三十多人的家里全都走了一遍 ,无一遗漏。等离开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左彣送徐佑到了袁府门口,徐佑叮嘱道:“明日我会让冯桐送一百万钱到里坊去,你在那边候着,做好交接。但凡这次战死的人,每户领三万钱做治丧和赡养之用。等我到钱塘安顿下来,以后每年都会送钱过来,绝不会让他们缺衣少食,受饥寒之苦。” 交代完正事,徐佑顿了一顿,转过头望着左彣,正色道:“风虎,我和你虽然相识日短,但也算性情相投,此地一别,再见不知何期。男儿丈夫,多余的话不说了,唯愿他日道左相逢,依然不忘今日朋友之情,于心足矣!” 左彣虎目泛红,同样望着徐佑,然后缓缓跪下,道:“郎君,若是不嫌我武功低微,为人粗鄙,请允许我随侍左右,共赴钱塘!” 徐佑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微一用力,却如铁柱一般纹丝不动,知道他下定了决心,欣喜的道:“能有风虎这样的豪杰为伴,实属我的幸事。只是你可要想好,我虽然已不是义兴徐氏的子弟,可身上却背负着徐氏的血海深仇。到了钱塘,一介齐民,无依无靠,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必然千难万难,甚至有性命之忧。你要是现在反悔,我仍旧当你是朋友,绝无一点轻视之意!” 左彣垂首道:“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就算待在晋陵,也不过浑噩虚度而已。直到遇到郎君,听从教诲,才恍惚中懂了一点道理,有了些许志向。我知郎君不是池中物,将来定能扶摇青云,以我的微末资质,其实是高攀了的,但只要郎君不介意,愿以性命甘附骥尾,虽死无憾!” “好好好!”徐佑长声笑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做个伴,先去钱塘看一看,这个世道能不能容得下我的雄心,和你的壮志!” “诺!” 左彣抱拳俯首,慨然应道! 两人不过是齐民的身份,处在这个社会的最底层,但这一刻彼此交心,共图将来,一谈一笑中展现出冲天的气概,让尚不通世事的秋分也能感受到其中的万丈豪情,不由握紧了双手,竟连身子都在轻轻的颤抖着、 金鳞不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谁知今日之齐民,不能驰骋天下? 徐佑扶着左彣起身,道:“既然成了自家人,第一件事要记得,从今往后,轻易不许下跪!” 左彣也同当初的秋分一样,不太明白徐佑为什么要郑重其事的交代这样的命令,不过还是点了点头,郑重其事的答应下来,又道:“郎君,那明日一早,我在哪里候着?” “去码头吧……只是里坊那边……” “不碍事,可以把此事托付给邓滔,他是百将,在部曲中很有声望,加之不爱财,应该可以信任!”, “也好,反正等下我还要见邓滔,正好把这件事交给他办!” 回到袁府,冯桐候在雅筑,也不知等了多久,一看到徐佑立刻埋怨道:“怎么才回来,明日就要启程,许多事情得跟郎君商议……” 徐佑先净了手脸,坐在胡床上,由着秋分揉按肩头,一天的疲惫潮水般涌了上来,连眼皮子都有点睁不开,要不是毅力足够,这会恐怕就要昏昏睡去。 这个身子,真的太弱了啊! “管事来的正好,我也有事跟你商议!”徐佑暗暗掐了一下大腿,提起精神,扬眉笑道:“倒是你,什么事这么急?” 冯桐面带不豫,道:“不急能行吗?郎主前后总计赏了二百五十万钱,到底是要包下一整艘中舨运送呢,还是要跟其他船客一起乘坐大艑……” 这时节有专门运输货物的运舫,也可以少量载客,像冯桐说的中舨和大艑都是运舫的一种。徐佑问道:“中舨和大艑有什么区别?” “中舨扁而浅,船速较快,载物虽然不多,但也能装的下几百万钱。只是一旦风大浪急,容易翻沉。” “不要这个……”开玩笑,去了钱塘全得指望这点钱谋身立足,要是翻了找谁哭去?可没有第二个袁青杞能退婚退来这么多钱了,徐佑斜了冯桐一眼,这个老家伙不是想故意在运输船的问题上坑我吧,道:“大艑呢?” “大艑船身坚固,一次可载七千余斛,只是行船太慢,并且一般情况下,船主不载满舱室,是不会起锚的!” 徐佑在心里飞快的换算了一下,七千多斛,也将近百吨重,问道:“一百五十万钱,重有几何?” “大概一百多钧吧……郎君问这些做什么?” 汉以来三十斤为一钧,也就是三千多斤,才三吨重人家大艑的船主当然不愿意只做你一笔生意,况且一百多万钱不是小数目,没有一定的底气和实力,也未必什么船都敢接。徐佑头痛起来,在没有银行和纸币的年代,运输也是一个大难题,正苦恼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看到冯桐嘴角似乎有几分得意,心中一动,站起身来,道:“既然此事这么为难,我还是去找袁公吧,请他帮忙出个主意!” 冯桐皱眉道:“袁公这个时候正在用膳,最烦别人打扰。” “无妨,我去去就回。” 徐佑也是这时才想到,袁阶既然让他明天离开晋陵,不会一点安排都没有,几吨重的钱币,不是说装兜里就能带走的,仓促之间去哪找合适的运舫?所以故意试一试冯桐,料想以他的那点城府,三下五除二就全供出来了! “别!”冯桐颇感无奈,每次想整治一下徐佑,可最后的结果都是自己吃瘪,也不知道是不是命里犯冲,慌忙拦住他,不情不愿的道:“其实这件事很容易解决,明天正好有一艘经常跟府里有生意往来的大艑要运一批绢帛去钱塘,可以顺路把这二百五十万钱带过去。只是郎主有交代,你不能跟大艑同行,得再找别的船坐……” 徐佑似笑非笑的看着冯桐,直到他干咳一声,尴尬的道:“郎君……” 离别在即,此去钱塘不知道何时才能回转,就是冯桐这张惹人厌恶的脸,这时候看起来也有一点点的可爱,徐佑自然不会让他过分难堪,道:“那是自然,一百五十万啊,人和钱分开走,更安全一点!”要不是已经有了暗度陈仓之计,此去钱塘必会波折不断,人和钱分开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过话说回来,幸好这是袁氏担保的船,否则以他对这笔钱的看重程度,要是不在上面跟着,还真的有点不放心。 冯桐这会才发现问题,奇道:“应该是二百五十万钱才对,郎君莫非忘记那卷《戏海亭记》……” “这正是我要跟冯管事商议的事,”徐佑热情的挽住他的手,道:“明天等我离开之后,请你把一百万钱送给邓滔,让他帮我办点小事……哎,袁公不是让你引他来见我吗,怎么这会还看不到人?” 冯桐没好气道:“早来过了,等不及又走了!” “那麻烦冯管事再跑一趟,就说我在雅筑恭候,请邓百将务必再来一趟!” 冯桐很不开心的去了,徐佑又躺回榻上,望着秋分黑白分明的眸子,突然道:“明日就要走了,你怎么不问一问我跟袁家女郎的婚事如何了?” 秋分低垂着头,好一会才道:“婢子不问,是因为婢子知道,郎君不管做什么,都有郎君的道理。” 徐佑招招手,让她走到近前,握着她的小手,柔软的掌心一片冰凉,道:“你都知道了?” “昨夜听那个凶巴巴的女娘说什么退婚书都已经写了……当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到了今日又听郎君要立刻启程去钱塘,还忙着抚恤那些……那些在船上战死的人,我才想明白,郎君其实早就决定要和袁家女郎退亲,是不是?” 徐佑抬起头,天花上用细腻优雅的笔法雕刻着线条唯美的图案,随时随地都在彰显着陈郡袁氏的底蕴和清华,但这种底蕴和清华是袁氏一族用了数百年、十数代人的鲜血和智慧才孕育出来的,因此才会经久不衰,为世人所敬重。 如果自己为了攀附显贵,厚着脸皮强认下这门亲事,得到的也不过是别人的蔑视和羞辱,终其一生,休想抬起头来! 大丈夫何患无妻? 更何况,男儿的权势,不在闺房内, 而在天地之间! 第三十九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小郎,邓百将来了!” 徐佑慢慢坐起身,双手交互搓热,捂了数秒眼睛,再睁开时疲色稍减,然后嘟囔了一句“劳碌命”,在秋分轻柔体贴的服侍下穿好衣服,已经恢复了白天的神采奕然。 到了外间,邓滔刚要行礼,被徐佑抬手阻止,笑道:“都是老朋友了,还讲这些虚礼做什么?坐吧!” 邓滔闻言一笑,却还是坚持拱手作揖,等徐佑入座,方才坐到扶手椅上。只是他身形高大,看上去仍然像是一座铁塔,让人侧目不已。 “再过一会就是宵禁了,我长话短说,之所以请百将过来,一来是想在离开前叙叙旧,二来嘛,还想请百将帮个忙!” 邓滔神色不变,道:“郎君请说!” 第二天一早,徐佑先去拜别袁阶,袁阶很诚心实意的勉励了一些话,并祝他一路顺风。说话时眼中眉角始终难掩忧色,徐佑本不欲节外生枝,但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袁公何事如此忧虑?” 袁阶叹了口气,道:“被你看出来了?其实告诉七郎也无妨,衡阳王要去徐州赴任,途径晋陵,准备来府中小住几日。” “衡阳王?他不是封地在湘州吗,怎么要到徐州去?” 徐佑承接以前的记忆,知道楚国皇帝安子道生有二十一子,除过早夭、病死或战死的之外,还有十三子。最年长的就是太子安休明,年二十九岁,最小的山阳王安休渊才不过六岁。而衡阳王安休远是安子道第十子,今年应该是二十岁,少好文籍,姿质端妍,生母杨妃在宫中甚得圣宠。 “难怪七郎不知,这还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袁阶双手负后,走到门口,声音沉重又无奈,道:“衡阳王子凭母贵,颇得主上欢心,前年才刚刚加封了五千户食邑,眼下又受重用,敕令迁任右将军、徐州刺史,都督徐州诸军事,十五日前已经带着侍从自金陵动身。昨晚突然接到他的名帖,说心中对儒学经义有所疑问,想要找我来求答解惑。” 楚国定鼎之后,大封藩王,倚为国之屏障,但凡十五岁以上成年皇子,尽给实封实权,领兵的也不在少数,并且不忌讳跟大臣往来私交。所以众多藩王外镇军府,内结重臣,势焰滔天,对太子构成了不小的威胁。但安休远应该属于皇子中的一朵奇葩,他的母妃杨氏,因为得到安子道万千宠爱,硬生生的把太子的亲生母亲、也就是当朝皇后给气死了。有了这笔糊涂账,安休远非但不跟太子离心离德,反倒因为担心将来太子登基后算旧账,竟能放下皇子的尊严,鞍前马后,倾意奉承,生生的与太子交好起来。 除此之外,安休远才名也不错,在金陵时常跟侍中顾卓、中书郎袁灿等有诗文往来,但要说仅仅为一点经义的疑问就要特地行帖来拜访袁阶,却又显得不是那么的合情合理! 袁阶一个五品太守,在袁氏算不上最重要的人物,有什么出奇之处,会让安休远宁可改道也要来拜访的? 徐佑心中起疑,但脸上自然不会表现出来,道:“袁公不愧是儒学大宗,连十殿下都要前来求教,这难道不该是好事吗。何至于忧心忡忡?“ 袁阶眼中浮现几分讥嘲,道:“朝中大儒何其多也,哪里轮到袁某来给殿下授业?顾卓、袁灿,谁不是学贯古今,博学多识?我可虑者,只怕其……” “醉翁之意不在酒!”徐佑脱口而出。 “醉翁之意,不在酒……”袁阶终于露出今天第一次笑容,道:“七郎总有妙语!不错,我怕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若是那样,可就是一件天大的难事了……” 徐佑猛然想起一件关于安休远的传闻,眉头皱了起来,望着袁阶的侧脸,道:“是不是为了三娘?” 袁阶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他能想到这一层,沉默片刻,喟叹道:“是啊,我袁氏世代清虚,一无天下之珍奇,二无世间之瑰宝,又有什么东西能被殿下看中?也无非有一女,色容尚可,略有才名……我也不瞒七郎,在你提亲之前,十殿下也曾私底下婉转说起过此事,不过被我拒绝了……” 徐佑自重生以来,偶尔也会想起这个问题,他其实一直不明白袁阶为什么会同意这门亲事。因为无论从那个方面看,他和袁青杞都很不般配,唯一可以拿出来的只有家世,但江东多少名门望族,又不是徐氏一家独大,要想从中挑选一个无论人品才学都胜过他的并不是难事。 可此时想想,被安休远看上的女人,一般的世家未必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娶进门,也只有义兴徐氏这样的本地豪族,兵强马壮,根深蒂固,哪里会怕他一个小小的藩王?加上能娶到袁氏的大才女,也算门楣有光,这才有了袁徐两家一拍即合,定下了这门被闲人们议论好久的姻亲! “哈,原来我还是沾了十殿下的光!” 袁阶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摇头道:“七郎也不必妄自菲薄,比起这位殿下,你已经算是三娘最称心如意的夫婿了。只是造化使然,徒呼奈何?” 徐佑见袁阶的言谈中对安休远大为不耻,莫非那则传闻是真?忍不住低声问道:“十殿下跟海盐公主之事……” 袁阶悠忽转身,正视徐佑,眼神中透射出极为严厉的光芒,道:“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七郎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岂能不知道这个道理?许由闻禅而恶其声,洗耳颍水,巢父仍责其污了犊口,可见贤达连名利之事都不能听,何况是听这样的秽言?况且此事牵扯到了内府,君子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论语》里关于慎言的教诲,你都忘了吗?” 徐佑顿时头大,跟儒宗的人交往最怕的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惹来一大通子乎者也,尤其儒家的圣人也多,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让你连还嘴都还不过。袁阶提到的许由和巢父都是上古时代的隐士,尧听说许由的大名,找到他后,说要把天下禅让于他。许由拔腿就跑,赶紧到颍水边洗耳朵。正好他的好友巢父在遛牛,问他怎么了,许由把事情一说,巢父跟着也怒了,大骂许由不去下游洗耳朵,让脏水污染了自己的牛嘴。 这是前面的典故,而后面这一句出自《子路?第十三》,意思是说君子对于他不知道的东西,一般都采取保留的态度。 袁阶是先警告,再劝告,引经据典,要不是徐佑真的在前世里读过几本书,光靠这一世的记忆,早听的晕晕沉沉,昏昏欲睡了! 徐佑腹诽道,你要不是也听说过这个八卦,何至于我刚开了头,就这么大的反应?子曰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袁老头你也真是够了啊! “袁公教训的是,我读书不精,没有领会圣人的道理,这句话却是不该问!” 袁阶见他恭谨受教,大有孺子可教之赞,语重心长的道:“不可与言,而与之言,此为失言!你对我说这样的话已经错了,当初告诉你这件事的人,更是大错。你老实跟我说,到底从何处听来的这些话?” 徐佑愣了下神,脑海里浮现一个许久不曾出现的人的影子,当初两人结伴同游,一文一武,却相得甚欢,也是他常居金陵,又常在东宫走动,才能听闻这等宫闱秘事。 可那一夜之后,他再没有出现过,想来是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 而自己,也确实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在鲜血染就的仇恨面前,少年策马的那些时光,早就变得如斯黯然! 第四十章 有美相约 “闲谈中偶然听来的,佑知错了,今后绝不会再提起此事!”徐佑自然不会提到那个人的名字,或许从今而后,也不会再提起这个人了。 袁阶没有再继续追问,目光又转向门外,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道:“不过祸兮福所倚,殿下此来,正好赶上戏海亭的冬月雅集,他常以文人自诩,喜爱品鉴人物,眼力也确实有几分,必定会对七郎的书法大加赞赏……” 言外之意,以安休远皇族的身份,又圣眷正隆,一举一动都会受到极大的关注,一旦夸上两句,对袁阶的整个计划会产生莫大的推动作用。 徐佑低垂着头,心道:袁阶此人真是不可小觑,安休远这一次公然拜会,很可能再向袁氏提亲,能在这样刺手的情况下,还不忘从中找到将利益最大化的方法,可谓老谋深算! 至于安休远,他当然不知道徐佑跟袁青杞的婚约已经解除,但徐氏衰败如此,对他而言,曾经那个强大的江东豪族的威胁不复存在,哪怕袁氏恪守前约,不顾士族的脸面,非要将女儿嫁给一个庶人,他也有的是法子横刀夺爱。 所以,他此次拜访,有九成的可能性,是为了袁青杞而来! 不过徐佑还能说什么,他的身份和立场都比较尴尬,无论说什么都不合适。再者,袁阶背后站着的是整个袁氏,要是真的不同意嫁女,连皇帝亲自出马都不好使。现在的难题,无非是如何在不撕破脸皮的情况下,让安休远死了这个心,想来以袁阶的城府,肯定会有恰当的应对之策! “袁公也莫多虑,等见到了殿下,探探他的口风,再随机应变就是!”徐佑一揖到地,道:“已经辰时三刻,冯管事安排了运舫,恐怕不欲久等,要是袁公没有别的吩咐,我这就告辞了!” 袁阶上前扶他起身,眼神中似有不舍之意,道:“去吧,江上风波大,一路小心!” 徐佑拜别出门,暗呼厉害,以他两世为人之心性,竟然在刚才那一刻也被袁阶眼神中的情谊所打动,此公别的不提,单单这份收买人心的功力,实在太值得自己学习了。 秋分候在门口,看到徐佑忙迎了上来,道:“冯管事先去了码头,说是要照看着将箱子运上船。他另安排了牛车在外面等着咱们!” 徐佑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走出府门,再次回头望去,阀和阅的石柱立在两旁,彰显着高门的华贵和威严,一如他刚来时的模样。 千年风雨,多少帝王将相变成了一抔黄沙,唯有这些门阀,久经风雨而不衰,永远站在人间的顶端,掌控着权势、财富和生与死之间的红线! “走了!“ 徐佑和秋分乘坐着牛车,穿街巷出东门,直达城外的公共码头。一艘挂着双帆的大艑正在距离他们数十米远的私人码头装载货物,冯桐站在一旁,老鹰似的目光紧紧盯着袁府的下人往上面搬运钱箱,虽说已经不是袁府的钱了,可毕竟是从袁府的钱库里出去的,真要被人偷拿,也会让他感到肉痛! 对袁氏忠心的不是没有,但忠心到这个地步,也是不服不行! 徐佑微微一笑,并没有跟冯桐打招呼。这是事先商量好的,尽量避开嫌疑,连大艑的船主也只知道到了钱塘等候三日,自会有人拿着约定好的棨牌来取这些钱,其他的一无所知。 “左军候呢?”秋分跪坐在蒲团上,伸着脖颈四处寻找,道:“不知找好行船了吗……“ 徐佑他们要另外乘船,跟大艑分开赶赴钱塘,昨晚已经交代了左彣去找合适的船,他在晋陵多年,办点这种小事,不过举手之劳。 说曹操曹操就到,话音未落,左彣从人群中迎了上来,随身的东西只有一个小包裹,装着换洗的衣服,和手中的那柄长剑! “郎君!” 徐佑跳下牛车,深吸了一口清晨的新鲜空气,笑道:“几时来的?” “卯时就过来了,按照郎君的吩咐,找了一艘普通轻舟,船家是父女二人,在这条水路上行船多年,都是身世清白的老船户。” “你办事我放心,就他们了,船资记得要多给……对了,有件事昨晚忘了告诉你……”徐佑让左彣俯首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左彣面露讶色,但很快恢复了正常,不知从何时起,徐佑已经在他心目建立了无往不利的信心,所以别说是做戏,就是真的死而复生,估计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正说话间,突然从后面走过来一个青衣绫罗女子,衣着打扮跟那夜设计陷害徐佑的婢女一般无二,眉目如画,芊芊细腰,只是她看起来少了一分机灵狡黠,却多了三分婉约大方,面含微笑,对徐佑恭敬的施了一礼,道:“徐郎君,我家女郎请你到风絮亭一叙!” 风絮亭? 徐佑望向左彣,左彣忙道:“亭子离码头不远,就在沿着河道过去的那个堤坝上,因为两边种满了垂柳,一到风起,遍地飞絮,所以由郎主……呃,由袁公亲自命名为风絮亭。” 他叫惯了郎主,乍一恢复自由身,却还是改不过来。不过当这一刻真的说出“袁公”两个字,只觉得浑身一松,仿佛放下了万钧大山,从里到外,说不出的自在! “左郎君好学识!”女子美目如水,清澈明亮,加上款款柔声,让人一听就起好感,道:“此亭因地势较高,可以远眺江流,所以晋陵人送别亲友时,大都会去风絮亭驻足遥望,以慰分离之苦!” 又是送别,又是苦楚,莫非郎君只在晋陵小住了两日,就有谁家的女郎动了春心不成?左彣微笑道:“小娘才是好学识,不过你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你,敢问如何称呼,来自何人府中?” “婢子名唤水希,是袁府伺候三娘的侍婢!”女子有问即答,不急不躁,秀美的脸蛋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不说样貌,单单这份气质,就不是寻常人家养的出来的! 左彣大吃一惊,下意识的去看徐佑。他虽然是袁氏的部曲,但身份低微,等闲也见不到府中女郎的面,自然也认不得她们身边的婢女,故而听到她竟是袁青杞派来的人,如何不吓一跳? 虽然楚国不是理学昌盛的明清,对男女大防限制不多,但袁青杞跟徐佑的关系毕竟比较复杂,而且婚约已经解除,如此大胆行事,实在出人意料! 徐佑神色如常,道:“实在对不住,我们和船家约好了时辰,马上就要登船,估计没时间去风絮亭了,请代我向你家女郎致歉。” 昨天刚刚经过了暗夭的刺杀,如何敢轻易信人,虽说此女很可能真的是袁青杞的人,但要是万一不是呢?想想暗夭鬼神莫测的刺杀手段,真的冒充袁青杞的婢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要是被骗到风絮亭发现等候自己的不是佳人,而是要他小命的陷阱,那可真的要把肠子都悔成黑黢黢的腊肠了! 水希抿嘴一笑,并不因为徐佑的拒绝而有任何的不满,柔声道:“来时女郎曾交代婢子,如果郎君有所推辞,她请我告知郎君一句话。” “请讲!” “郎君要等一个人,然后才能安然离开晋陵,如果不去风絮亭,那个人很可能不会出现!” 徐佑眼神一凝,终于肯定水希是真的无疑!因为此事只有袁阶和邓滔知道,连左彣也是刚才才告诉他。暗夭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打听到这件事,话说回来,真要是这样都中了招,也他姥姥的认了! 不过,袁阶还真是疼女儿,连这等隐秘事也告诉她知道,如果真的使什么手段阻止邓滔前来,可就真的前功尽弃了。 想一想那天晚上被陷害的经历,徐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袁青杞说的不是空话。这其实已经是威胁了,只是由水希这个八风不动的说客笑盈盈的说出来,让人想要发火也无从发起。他不是肯吃亏的性子,突然笑道:“你是不是还有个姐妹,眼睛很大,总是滴溜溜在想鬼主意,她叫什么来着?” “郎君说的一定是水夷!”水希却没有徐佑想象的那样手足无措,仍然是那个不急不缓的样子,歉然道:“她性子急躁,却胆子极大,要是有得罪郎君的地方,还望郎君大人海涵,莫跟她计较!” 徐佑哈哈一笑,道:“不看在你家女郎的面子上,也要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跟她计较什么。走吧,当前带路!” 水希终于脸蛋一红,不再言语,掉头往风絮亭走去。 要说文才武功,徐佑估计要靠后数,可要说口花花耍流氓,这个时代,还真的没人跟他一较高下! 第四十一章 慕佳人 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风絮亭,很美的名字。 不过在徐佑看来,更美的,是人! 通往亭子的青石台阶两侧,站着二十八个碧玉年华的美貌侍女,白素下裾,丹霞上褥,一个个眉如翠羽,肌如初雪,垂腰的青丝绾成最是雅致出尘的飞天紒,站在堤坝下看上去,仿佛九天仙女坠落凡间,让人顿时目眩神驰,心生涟漪! “郎君,请登台!” 水希侧身让开,笑意盈盈,莲藕般的玉手前伸,让徐佑当头先行。徐佑微微一笑,双手负于身后,一阵风来,吹起了宽博的广袖,尽显挺拔修长的身姿,然然缓缓徐行,抬脚踏上第一层台阶。 “扶桑升朝晖,照此高台端。高台多妖丽,濬房出清颜。” 清越悠扬的声音响起,跟在徐佑身后的水希猛然抬头,望着前方徐佑飘逸的背影,眸中露出惊讶的神色。她是袁青杞的贴身婢女,自然也熟读诗文,只听开篇四句,便知道这是仿乐府歌《陌上桑》。起笔“扶桑升朝晖,照此高台端”,套用《陌上桑》的开头“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下接“高台多妖丽,濬房出清颜”,则是夸赞这里有许多美丽的女子。点题应景,对仗巧妙,莫不说仓促之间,能有如此佳句,就是那些号称有诗才的江左俊秀,也未必能在一日夜间做出这等水准的诗作。 “淑貌耀皎日,惠心清且闲。美目扬玉泽,娥眉象翠翰。” 徐佑每登一级台阶,就会吟诵两句诗,而且当侍立于侧的美貌婢女躬身行礼的时候,他都笑着点头做回礼,丝毫不见桀骜,也没有一点的居高临下。 那种与生俱来的平和自若,配上他此刻的风姿仪态,很是让人心折! 水希凝眸片刻,轻提裙裾,悄然跟了上去,只是眉间笑意更盛。因为这四句诗跟开头四句不同,开头是在夸众女,而这四句却是在单独夸赞一个人:面目皎洁,如初升之日,心思巧惠,却又柔和优雅,更难得的是一双美目,闪烁着玉一般的光泽。 能让徐七郎这样称赞的,除了自家女郎,还有何人? 不知怎的,水希又回想起刚才徐佑调戏她的那句话,耳后微微一热,似嗔似羞的瞪了他一眼,却也知道他背对着自己根本什么也瞧不见,“咯”的一声捂着嘴轻笑了出来。 “鲜肤一何润,彩色若可餐。窈窕多容仪,婉媚巧笑言。” “金雀垂藻翘,琼佩结瑶璠。方驾扬清尘,濯足江水澜。” 徐佑行至半途,已经能看到风絮亭中张开的青绫布障,不知为什么,越接近袁青杞,脑海中那个始终模糊的印象却变得越加的不清晰,仿佛那一日的惊鸿倩影,只是记忆里的一场春梦! “蔼蔼风云会,佳人一何繁。南崖充罗幕,北渚盈軿轩。清川含藻景,高岸被华丹。馥馥芳袖挥,泠泠纎指弹。悲歌吐清音,雅舞播幽兰。丹唇含九秋,姘迹凌七盘。赴曲迅惊鸿,蹈节如集鸾。绮态随颜变,澄姿无定源。俯仰纷阿那,顾步咸可欢。遗芳结飞飙,浮景映清湍。” 风絮亭,已经触手可及! 徐佑脚步停下,先是气定神闲的欣赏了一下匾额上由袁阶亲书的“风絮”二字,然后看向亭子正中挂起来的青绫布障,一时静默不语! 所谓青绫布障,是屏风的一种,但跟家用屏风不同,这种布障是专门用在野外,以漆杆为立柱,柱头系着各种丝织物,有的是粗布,有的是绫罗,既可以围设一个私密的空间,供贵人们嬉戏玩乐,也可以像现在这般,隔开男女之间的伦理大防! 水希走了上来,站到徐佑身边,指了指布障前摆放的胡床,道:“郎君且坐,我去给女郎回禀!” 徐佑刚要说话,突然耳边听到一个声音:“徐郎刚才所吟,可有诗名?” 徐佑突的一呆,竟有了片刻的失神。前世里虽然看惯了各色莺莺燕燕,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的声音能像青绫后面的女子一般,每一个字的抑扬顿挫,每一个音节的平仄起伏,都如同仙音妙韵从九天之外落入尘世,浑不似人间该有的清新脱俗! “此诗随口所作,还没有想好名字。”徐佑毕竟不是平常人,瞬间就清醒过来,笑道:“不过三娘问起,干脆就叫《慕佳人》好了!” “慕佳人……”布障后的人发出悦耳的轻笑,道:“倒是好名字!抛开徐郎似似而非的洛生咏不提,单以诗赋论,《洛神赋》之后,美人诗至此尽矣!” 徐佑吟的这首诗是被誉为“太康之英”的陆机所作,全诗主要目的就是拍美人马屁,言辞华美,描摹精细,开了后世宫体诗的先河。袁青杞将之与《洛神赋》相提并论,固然有夸大的成分,但也表现出了一流的眼光和深厚的文化底蕴,江左才女之称,名不虚传。 不过袁青杞的俏皮之处,在于夸徐佑的同时,还不忘拿他的口音来调侃,说他不是正宗的洛生咏。有这样一句,立刻将现场本来还有点尴尬的气氛扫之一空,不管她是有意还是无意,至少这份落落大方,就不是一般女子所能具备。 所谓“洛生咏”,是指魏国时洛阳书生的讽咏声,音色低沉有浊音,也就是当时官方的普通话。自衣冠南渡之后,北人南下,看不起南人的吴语,称其为“白颈鸟做哑哑声”,南人也觉自卑,所以学着北人说洛阳话,“洛生咏”因此成为时尚,谁能作洛下书生咏,越是说的地道,越是被人所羡慕崇拜! “何以不作洛生咏?何至常作老婢声?” 徐佑笑着回了一句,他何等样人,如何掌控聊天的气氛本就是为人上者必要的天赋,既然对方释放的善意,他也适时的做出回应。 这两句也是有出处的,洛生咏因为音色低沉,跟鼻音类似,南人为了学的到位,常常用手掩鼻来发音,人称三绝的顾恺之不屑为之,说这是“老婢声”,以做讥嘲。当然在这个时空,没有顾虎头,所谓“老婢声”还是第一次被人听闻。 又是一声轻笑,隔着厚厚的青绫,看不到任何的影子,但徐佑似乎能感觉袁青杞笑的很开心,或许连身子都略有倾俯也说不定。 “水希,请徐郎入坐!” 水希恭声道:“喏!”然后低头走了过来,扶着徐佑的手臂,将他引入胡床边安坐。 闻着身体上传来的淡淡幽香,徐佑目不斜视,仿若谦谦君子,笑着道了谢,抬起头,目光落在青绫上,脑中却在勾勒对面那个女子的容貌。刚才虽然只是聊了两句,但他对袁青杞的观感却好转了不少,甚至都有点不相信,那夜被设计陷害的事,是出自这样一个才华横溢又言谈有趣的女子之手! 可见老子在《道德经》里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实在是至理名言! 正思索间,突然听袁青杞道:“敢问徐郎之志?” 徐佑恍惚了一下,不明白袁青杞突然问起这个有什么含义,但还是答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穷,自然一听即明!不过斗胆再问郎君,何谓达?” “达即通,通即圣。” “此言何解?” 徐佑静静的道:“《史记?楚世家》说‘不问通者,可谓无人’,《左传?昭公十三年》说‘晋楚之从,不闻达者,可谓无人’,由此可知达,即是通。而《说文》有‘圣,通也’之解,故而,达即通,通即圣!” 青绫布障后沉默了一会,袁青杞清澈如泉水叮咚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这次却不是调侃,而是多了几分揶揄,道:“呵,徐郎原来想做圣人?” “三娘此言差矣!”徐佑正色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所谓圣人,也不过仁义二字!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讲的是先‘修己’,再‘治人’。在下之志,非是做一个被人顶礼膜拜的泥雕塑像,涂抹一层闪瞎了眼睛的金粉,去享受什么千秋万世的祭祀和香火,而是定五经、明六艺,以立己、达己,然后再绪人伦、匡衰乱,去立人、达人!” “徐郎好辞锋,也是好志向,是我失言……水希,斟茶!” 水希跪坐一旁,执壶为徐佑斟了一杯茶,道:“郎君请用!” 徐佑端起茶杯,小抿了一口,初沾唇时味带苦涩,但三咂之后却满嘴留香,失声赞道:“好茶!” 这时,袁青杞柔声道:“徐郎可愿听一听阿元之志?” 徐佑心中一凛,不知为何,被这一声“阿元”搞的心跳快了两下,道:“愿闻其详!” 第四十二章 儒道之辩 “阿元之志,在于此生能不失性命之情!” 徐佑身子剧震,望着青绫布障,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的讶然,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道:“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三娘原来信奉的是庄子……” 这句话是庄子思想的精髓和根本,简单点解释,所谓至理正道,就是回归本心而又顺应自然的真情。 袁青杞笑着反问道:“那又如何?天下玄学昌盛,既谈玄,又怎能不读庄子?” “倒不是不能,只是陈郡袁氏为天下儒宗,并且我听闻袁公治家之严,也以五经六艺为首要,所以有点……嗯,有点奇怪……”徐佑苦笑道。 “儒家的经义里,可也没有说过不能读庄子的。” 袁青杞语气轻快,就像清晨的微风拂过了满地的青草,不经意间吹落了翠绿叶子上的露珠,听来实在让人心旷神怡。 徐佑有些好笑,没想到袁青杞竟然还擅长诡辩,果真是读庄子读出了心得,当下便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道:“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白,孟子跟庄子处在同一个时代,一个是鲁国人,一个是宋国人,相距也不远,可为什么孟子的著作里从无只言片语提到庄子?传下来的典籍中也从来没有两人碰过面的记载?都是以舌辩之利,称雄战国的圣人,却老死不相往来,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两人互相看对方不顺眼。既然如此,身为儒宗的你就不该去读庄子的书。” “七郎此言差矣!” 袁青杞改了称呼,从更疏远的“徐郎”变成了较亲近的“七郎”,并且学着他刚才反驳自己时说话的语气,道:“孟子汲汲于用世,要正人心,息邪说,距彼行,放淫辞,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而转食于诸侯,这是入世之人所追求的志向。而庄子则不同,他过着衣弊履穿的生活,困窘织履,槁项黄馘,是出世无争的隐士,追寻的是内心的平静和自然无为。至于你说的舌辩之利,或许孟子是这样喜爱教诲别人,但庄子作《齐物论》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那就是大辩无言,而辩,其实无胜!” 庄子确实不是一个爱好辩论的人,他与人辩论,都是因为别人先发难,比如《逍遥游》中与惠施的辩论,《列御寇》中与曹商的辩论。要是仅仅从这个角度出发,是驳不到袁青杞的。 徐佑突然有种前世里跟女友斗嘴的感觉,唯一的区别可能在于,前世里斗嘴只是为了斗嘴,而在这个时代,关于儒道之争,却是思想和信仰的碰撞,牵扯到了政治、军事、民生的各个方面,绝不能等闲视之! 不过他这会才明白为什么袁青杞要吩咐水希斟茶,看来从一开始就打定了要舌辩的主意,或者用时下人们最喜欢的说法,这种论辩,也叫做“清谈”。 “庄子只是不喜欢当面辩论,却未必真的不喜欢辩论,要不然为何要在书中多次批评孔子的言论和观点,还把他描写成各种奇奇怪怪的样子?”也就是让孔子人格分裂,按照庄子的需要,扮演不同的角色出现,“有时把孔子抬得高高在上,却只是为了彰显他的正确性和高瞻远瞩;有时又把孔子放到比他次一等的位置,也仅仅和老聃、关尹差不多,大肆贬低其地位和成就;有时大发慈悲,终于让孔子作为本来面目出现,却常常被老聃劈头盖脸一通教训;更甚者,竟骂说儒以诗礼发冢,站在坟墓外面指挥盗墓的这个大儒,指的不是孔子又是谁呢?” 作为在另一个时空长大的人,徐佑是典型的无神论者,也没有坚定的宗 教信仰,之所以对儒道的经义了解颇多,只是身为历史爱好者的本能罢了。所以别看他站在儒家的立场上,跟袁青杞辩驳道家的不是,其实内心深处,却未必觉得这样的争论有什么神圣性,只不过顺着对方的话头,聊作谈资而已! 如果袁青杞此刻转变了立场,成为儒家的拥趸,那徐佑其实也不介意倒戈到道家的一方,学学庄子的口 活,逞一逞舌辩之利。 “这是庄子的重言,从黄帝、老聃再到孔子,以及那些子虚乌有的人物,都不过是他借古讽今的器具,用来宣扬道理,压制时论而已。”袁青杞嗔笑道:“怎么被七郎这般一说,却成了刁钻刻薄的小人……” 徐佑固然看不到她此时的模样,但脑海中却自动浮现一幅美人薄怒、风姿绰约的画面,竟有些忍不住想要掀开布障,去瞧一瞧这个连名僧昙千都见之不忘的女子,是如何的“莹心炫目,姿才秀远”。 不过,他的身子,终还是没有挪动分毫! …… 关于儒家和道家的分歧,真要辩论起来,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但究其根本,儒家在是非之心的指引下,确定了世间的根本秩序——仁义道德,然后通过尽心、知性、存心、养性等人为的途径来进行扩充、培养,以达到每一个人都遵守仁义道德的终极目的, 道家则认为一旦人有了是非之心,就背离了道,也就是所谓的“去性而从于心”,越是强行推行治理和教化,越是会适得其反,让世间陷入更大的混乱,所以提出要回归本性而任自然,并从自然中体悟到道的境界。 一个想要积极的为世人建立秩序,一个却让世人不要因为外来的任何因素而改变了本性,看似完全不可调和,自然谁也说服不了谁! “再说回七郎刚才提到的仁义,”袁青杞轻叹道:“自三代以下,天下滔滔,礼崩乐坏,儒家以仁义相激励,呼啸奔走,然而这正是‘以仁义易其性’,造成了秦汉以来的动荡不安,再也无法重现三代的清明盛世。小人以身殉利,士以身殉名,大夫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可名利、家国和天下都不过是千仞之雀,只有这不失本性的生命,才是隋侯之珠。以珠殉雀,何其矫伪?” 徐佑有些惊讶袁青杞的识见如此洞彻,真可谓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把道家的精髓读的通透,正要答话,却冷不防听她话锋一转,问道:“七郎可知衡阳王要来晋陵小住?” 呃? 这是不按套路出牌的节奏啊,大家辩论的口干舌燥,你做了总结陈词,总得也给我一个总结的机会啊。不过不讲理是女孩子的特权,徐佑这点风度还是有的,点点头道:“晨间辞别袁公时,听他提起过。” “那七郎可知,衡阳王此来,很可能会向阿父提亲。” 徐佑一时捉摸不透袁青杞的意思,笑道:“衡阳王身份贵重,又雅量高致,确是三娘良配!” 袁青杞又是一声轻笑,也不着恼,更不害羞,道:“七郎跟衡阳王有过交往么?不然如何知道此人雅量高致?” “那倒没有,只是道听途说。” “所以七郎也一定不知,衡阳王的王妃本是会稽贺氏之女,身体一贯康健,可仅仅嫁过去一年,就面如枯槁而死……” 徐佑皱起眉头,道:“三娘话中的意思,莫非此事别有内情?” “此事本就隐秘,又牵扯到了内府,所以知晓的人不多。衡阳王安休远性好男色,府中养了众多娈童,其中有一个叫齐小姬,最得宠爱,诸人常常在府内不穿丝缕,于游池林内,公然宣 淫。贺氏女郎虽不善妒,但也忍受不了衡阳王这等行径,所以多次劝诫,有逐齐小姬出府之语。” 袁青杞语气平和,不带丝毫感彩,更不会让人想到淫 邪之事。虽说这个时代风气大开,但与陌生男子谈到这等事还能镇定如常,倒也不是普通女子能够做到。 “齐小姬自然不会束手待毙,在安休远面前颇多谗讥。后来有一日,安休远喝多了酒,和齐小姬等人行苟且之事,正好被贺氏女郎撞到,言语激愤了些,竟引得安休远大怒,令齐小姬和其他娈童当众奸 淫了她……贺氏女郎出自诗礼簪缨之族,如何受得了这种侮辱,当晚就悬梁而死。事后,安休远为了掩盖丑事,将当日所有在场的娈童和奴仆全都杖杀,只有齐小姬因为恩宠未失,得以保全一条性命,却也无法再留于王府,拿了赏赐的钱财,从此流落民间,杳无所踪。” 徐佑恍然大悟,怪不得袁阶会毫不犹豫的拒绝安休远的提亲。本来以为是为了他与海盐公主的那个传闻,但此时仔细想想,传闻毕竟只是传闻,以袁阶的城府,尚不至于因为一个无法证实的传闻就对一位圣眷正隆的皇子避若蛇蝎,其中定有更深一层的理由。 听了袁青杞的话,才知道安休远还做过这等无法无天的下作勾当。在楚国好男色没什么,甚至都不算缺点,但好男色好到连贺氏的女郎都敢虐待至此,导致红颜薄命,真是无可救药!袁阶必然是因为贺氏女的悲惨遭遇,宁肯和一向看不起的江东本地世族徐氏联姻,也要断了安休远的念头! 不过因为娈童而致妻子于死地的,安休远也不是独一无二。徐佑读《晋书?石季龙载记》,里面就有这样一段记载:“石季龙为娉将军郭荣妹为妻。季龙宠惑优僮郑樱桃而杀郭氏,更纳清河崔氏女,樱桃又谮而杀之。”同样是正妻和娈童之争,石虎竟然连杀了两个妻子,并且这两个妻子都不是一般人,一个是汾阳郭氏将军郭荣之妹,一个是清河崔氏之女,门第显赫,却还是争不过一个娈童! 男风之盛,竟至于此! “既然他人尽死,齐小姬又不知所踪,安休远肯定三缄其口,绝不会再提起此事,会稽贺氏更是不会说。如此隐秘,那袁公是怎么探得这件事的详情?” “这个问题的答案牵扯到的东西比较复杂,我不想信口胡言来骗七郎,所以,还是不答为好!” 徐佑并不追问,沉思道:“想必是袁公派了得力的人前去做了调查,只不过派人得来的情报,没有亲眼所见,未必全都是真……” 袁青杞的语气突然又变得俏皮起来,道:“此话有理,不,是大大的有理。比如关于你的情报,放在案头足有三尺高,可几乎没有一处是正确的……既能布局杀人,也能挥毫写字,更是出口成章,文采斐然,哪里是情报里说的那样粗鄙不堪?” 徐佑哭笑不得,道:“贵府是不是特别喜欢调查别人……嗯?” 他猛的一顿,嘴巴微微张开,目光瞬间变得犀利起来,似乎要刺开厚厚的布障,看到袁青杞的内心深处。片刻之后,一字字道:“原来是你!” 第四十三章 诡异杀机 原来是你!” 徐佑又重复了一遍,一路上萦绕在他脑海中的许多疑问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解释。 坐在布障后的袁青杞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淡淡的道:“七郎此话何意?” 徐佑突然长身而起,迈步往布障走去。水希本来一直跪伏于旁,跟徐佑隔着四五步的距离,此时却不见如何动作,身形一闪,已经挡在了身前,双目注视着徐佑,柔声道:“郎君,请止步!” 徐佑停下脚步,盯着她那双清澈不见底的黑眸,眉头微微一扬,道:“是我走了眼,没想到你这样一个弱质芊芊的女娘竟然会武功……” 水希就这么随便一站,气势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整个人仿佛一泓寂灭永恒的潭水,倒映着虚空之上的夜月,风不能吹起一丝鳞波,雨不能激起一点浪花,既看不到水中的深浅,也看不到水的来处和去向。 柔以胜刚,弱以胜强! 徐佑悚然一惊,倒不是因为水希的武功有多高,充其量也才是刚刚入品的修为,但她此刻展露的功法,实在太像他曾经见识过的那一位,所以有意试探,又往前走了一步,几乎要碰到她的身子才停了下来。 水希右手轻抬,并指如刀,一股柔软平和、不带攻击性的劲气阻隔在两人之间,轻妙的像是女子的手,让人甘之如饴,道:“郎君,请止步!” “上善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徐佑眼中惊讶之色再也掩饰不住,失声道:“你使的,竟然真的是鹤鸣山天师宫的若水诀!” “水希,不得对郎君无礼!退下!” “诺!” 水希对徐佑嫣然一笑,刚才的气势骤然消失,螓首低垂,束手退到了一侧。 “亭上风大,七郎不妨走的近些,你我说话也都能听的清楚。” 徐佑缓缓吐出一口气,平缓了一下心情,接二连三的意外状况让他有些乱了方寸,片刻之后神色恢复了正常,走到青绫布障触手可及的地方,沉声道:“三娘,你究竟是何人?” “哦?七郎这么问,倒是让阿元不解……” “既然不解,那我就一件件说给三娘听,要是有不对的地方,还请不吝指正!” 却不料袁青杞耍起了赖皮,笑道:“我不听行不行?” 徐佑噎了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声音不由高了几度,道:“不行!” “好吧,听就听啦,这么厉害做什么?” 徐佑简直有点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幸好他两世为人,只恍惚了一下就彻底明白过来,这是袁青杞故意在转移话题,插科打诨想要糊弄过去,如此说来,他估计已经接触到了真相。 “这次来义兴接我的船上,有一位百将名叫邓滔,他表面上看只有九品上的修为,却用着一把价值不菲的单手槊,并且连一向看不起下人的冯桐冯大管事,对他的态度也跟别人不同。后来我才知道,这位邓百将其实是六品的高手,不知为了什么原因,甘愿隐藏实力,混在袁府的部曲里做一个小小的百将。” “要仅仅如此,我也不会有什么想法,毕竟世间多的是奇人异事,与我无关,也就高高挂起。但在面对飞夭的死亡压力时,我和邓滔做过一次开诚布公的交谈。也是这次交谈让我知道,他曾经奉命调查过我,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在我与你定亲之后的这段时间,多达数十次往返义兴和晋陵,暗中对我进行了事无巨细的全面调查。” “我本来以为,幕后命令他的人应该是袁公,但在府中提到邓滔时,袁公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况且,如果是袁公下的命令,那也应该在定亲之前对我的品行做一番调查,何至于在定亲后才亡羊补牢?” “于是,我在想幕后主使很可能是袁氏的其他人,那些不太喜欢我们徐氏,也不太喜欢我,更不太愿意让你嫁到义兴的某些袁氏长辈。他们有这个动机,只要从我劣行里找到不可原谅的证据,就可以迫使袁公阻止这门亲事。另外,也只有他们才有这个权势,因为像邓滔这样的高手,来历神秘,可不是能够随意受人指派的。” “本来这件事我已经放下,只等离开晋陵,不管幕后那人是谁,都跟我再无半点关系。可到了今天,也就是刚才,你说关于我的情报足足有三尺高,我才突然明白过来。” 徐佑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由衷的佩服,道:“原来,邓滔是你的人!” 袁青杞沉默不语,好一会才道:“不得不说七郎心思缜密,但仅仅靠这样一句话就做出判断,未免失之谨慎。” “三尺高这句话,邓滔也曾说过,别告诉我,这是巧合?” “不过一句比喻罢了,就像你说的那样,阿父在定亲之前,自然也做过相关的调查,我为什么不是从阿父那里看到过关于你的情报?” “不会!”徐佑断然道:“因为袁公同意了这门亲事,而你却未必同意,或者说是一定不同意的,他恐怕藏这些情报都来不及,根本不可能让你翻看。” 袁青杞扑哧一笑,道:“七郎何必自谦,你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一定是不同意的呢?” 这又是庄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论调,徐佑这会没心情跟她扯淡,不,清谈,笑道:“我这个人既不过分高看自己,也不过分小瞧自己。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三娘才名昭昭,长的又绝美动人,心中的如意郎君,不会是我这样的楚蛮武夫!” “是吗?”袁青杞收了笑意,话中有话,道:“可我看七郎,却更像秀雅的文士多一点……” 徐佑心中一凛,他武功尽废的事到现在还是一个秘密,除非是入了五品的小宗师以上的级别,一般人很难在他不动手的情况下看出有什么问题。就算他现在步伐轻浮,气息柔弱,可在别人看来也只是重伤初愈后的症状而已,根本不会往失去武功这方面想。 袁青杞这句话,只是随口一提,还是说,她的眼力其实已经厉害到足以跟小宗师相媲美的地步? 徐佑不欲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道:“三娘还没有答我,我猜测的这些,到底是,还是不是?” 风从江面上吹来,刮的青绫布障呼呼做响,似乎是一盏茶的时间,又似乎有一刻钟那么久,袁青杞静静的道:“不错,邓滔确实是我的人!” 虽然猜到了真相,但听袁青杞亲口说出来,徐佑还是觉得有点难以置信。袁青杞再怎么受宠爱,论身份也只不过是袁阶众多子女中的一个而已,又待字闺中,交游的圈子就决定了她跟邓滔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问题来了,两个世界的人,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七郎一定奇怪,邓滔为什么会听我的命令?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打紧,邓滔之所以进袁府做一个百将,是因为我吩咐了冯桐,让他通过叶仙芝为邓滔安排了一个百将的职位。并且叮嘱冯桐不得告诉任何人知晓,连阿父也都瞒过了。” 叶仙芝是袁阶府这一部部曲的老大,冯桐既然知道邓滔跟袁青杞的关系,以他的德性,怪不得会另眼相待。 “至于我跟邓滔如何认识,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跟七郎并无关系,想必以七郎的雅量,也不会非要逼我说出来,对不对?” 徐佑苦笑道:“也怪我后知后觉,跟袁氏的那些长辈们相比,你才是最希望将我调查的一清二楚的那个人。婚姻大事,本该如此,今天既然说明白了,也就过去了,其他的,我没兴趣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袁青杞轻声道:“不管七郎信还是不信,让邓滔调查你,我没有一丝恶意,也不是为了嫁与不嫁而产生的犹疑。既然阿父决定了跟徐氏联姻,我不会再说反对的话,更不会试图通过调查你的劣行来阻止这门亲事。” 徐佑这倒有点不能理解了,那你派邓滔查我做什么?又不是狗仔队……但知道她不会说,所以也就不问,眼角的余光看了一下水希。若水诀是天师道不传之秘,除了住在鹤鸣山天师宫的当代天师孙冠,以及他的七位嫡传弟子,世间不该再有其他人会这门功法。 ”水希的若水诀,是从哪里学来的?“徐佑突然道。 袁青杞终于发出会面以来的第一声长叹,道:‘要是早知道七郎已经高明到能从水希的气息流转里看出她学的若水诀,我或许不会选择在今天此时来见你!” 能把这个无论才情还是心智都高绝无比的女子逼到这个地步,徐佑颇感自得,笑道:“不是我高明,而是早年间修习白虎劲遇到了瓶颈,曾被先父带着上过鹤鸣山,亲身体验过若水诀的奇妙之处。” “啊,是,我差点忘记这一节!”袁青杞懊恼的嘀咕一声,也是这一刻才有几分小女儿的姿态,接着语气一变,冷冷道:“徐佑,既然知道了这个秘密,今日,恐怕你不能活着走出这座风絮亭!” 第四十四章 情场战场 徐佑微微一笑,丝毫不为袁青杞话中的威胁所动,转身走回胡床,坐下来饮了一口茶,一幅怡然神态。 “哦,”袁青杞饶有兴致的反问道:“七郎是不相信我会杀你呢,还是不相信我能在这风絮亭中杀得了你?” 会不会杀,是态度问题,杀不杀得了,是能力问题,但不管是态度还是能力,徐佑都似乎不放在心上,给出的答案出乎所有人意料,道:“我跟三娘虽然只见过一面,却也知道有些人虽然嘴上说的凶,其实心地善良,根本做不来恶事,更何况杀人不是杀鸡,哪有这般容易……” 不管这是不是他又习惯性的拍马屁,袁青杞显然不为所动,奇道:“你见过我?” “道左相逢,惊鸿一瞥,确实有幸见过三娘的芳容!”徐佑很矜持的道:“不然,我又不是那个眼瞎了的登徒子,什么人都可以娶回来做妻子的……” 袁青杞似乎强忍着笑意,道:“世人提及登徒子,皆道其好色如命,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他原来是眼瞎的……” “这就是好读书不求甚解的缘故,宋玉作《登徒子好色赋》,说登徒子的妻子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而登徒子却喜欢的不得了,和她生了五个儿子。这哪里是说登徒子好色,明明是讽刺登徒子眼瞎啊!” 袁青杞发出灵山空雨般的笑声,再不复之前的冷冽无情,好一会才止住了笑,道:“七郎之善谑,在阿元所认识的人中,几乎不作第二人之想。” 徐佑却把笑容一敛,神色变得平静之极,道:“那我来正经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如果你真的想要杀我,不会选择在这里动手。此地无遮无拦,毗邻江水,不远处就是行人交织的码头,只要不能一招将我杀死,要么我可以跳水逃生,要么就会惊动码头上的人。一个不妙,三娘就会背上谋害亲夫的名声,哦,失礼了,不能说亲夫,但至少是有过婚约的男子,反正传出去总会对你或者袁氏都造成极其严重的恶劣影响。” 徐佑仰起头,望着青绫布障,道:“我不觉得,以三娘的聪慧,会做这样的傻事。哪怕若水诀牵扯到了再多的秘密,也不值得让你为之付出身败名裂的代价!” “七郎能在顷刻间想明白这一层,足以让阿元叹为观止。”袁青杞似笑非笑的道:“不过我又有什么本事,能将年青一代中最有可能于二十岁前突破五品的徐家七郎逼的跳水逃生,更别说什么一招之内取你的性命,难道还能在你喝的茶水里下毒不成?” 徐佑的眼睛悄悄眯了起来,望着矮几上的茶杯,唇齿间还残留着挥之不去的清甜,一时默然。 他本来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袁青杞不会对他有恶意,因为两人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她根本没有理由来对付自己。但直到此刻,他才突然发现一个问题,有时候,千万不能跟女人讲道理! “七郎肯定在心中笑我无知对不对?义兴徐氏的白虎劲何等霸道,世间没有一种毒能够悄无声息的侵入体内还不被察觉。所以啊,茶杯中当然没有毒,稍前说那句杀不杀的话,只是看你一副什么都知道的可恨模样,心中着恼,故意捉弄你罢了。” 她这样笑盈盈的说出来,反倒让徐佑猜不透她的真正心意。是捉弄,还是真的起了杀心,却在深思熟虑之后,觉得此地确实不是动手的好时机,这才罢了手? 总之,自从发现水希竟能修习鹤鸣山的若水诀,徐佑对袁青杞再不敢有一丝的大意! 一个出身江东儒宗的世家子弟,为什么会跟一向不怎么对盘的天师道走的这般近?尤其袁青杞还是女子之身,却连身边的侍女都能学得天师道的不传之秘,几乎可以推断,她跟孙冠的关系,一定非同寻常。 五胡乱华这百余年来,世家大族纷纷南渡,饱受家破人亡、山河破碎的离乱之苦,传统的儒学和玄学已经不能足以支撑士族人心的精神世界,于是宗 教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而天师道也是凭借这股千年不遇的机遇,在江东如同雨后春笋般发展壮大到了极其可怕的地步。不仅在下层民众中基础深厚,而且跟许多世家以及朝中的大臣名士都有密切的来往。像会稽孔氏、吴兴沈氏、义兴徐氏、颍川庾氏、丹阳葛氏等等顶级或者次等的门阀都是天师道的信徒,管中窥豹,可见身为当代天师的孙冠,是多么厉害的一个人物。 就连徐氏跟天师道的关系,徐佑当年想要见孙冠一面都难上加难,更别说受他青睐传授若水诀了。那一次上鹤鸣山,也只是孙冠座下七位大祭酒中排行第五的李长风用若水诀帮他调和了身上的白虎劲过于霸道导致的经脉郁结之处。 两相比较,徐佑不能不感叹一声:这妹子社会关系很复杂啊,还是少招惹为妙! “原来是捉弄,三娘可真是差点把我的胆子给吓破了!”徐佑站了起来,拱手道:“时辰不早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此告辞!” “七郎莫急,还有正事尚没有提起。” 徐佑真想一头撞死到青绫布障上去,都快谈了一个时辰,竟然还没有提起正事。是不是不管是前世,还是在这里,女人都是一个样子,抓不住重点和核心的吗? “请讲!” “今日厚颜邀约,是想向七郎问策,究竟如何才能让衡阳王殿下死了心?” 徐佑没料到她转来转去,又转回之前的话题上去了,道:“衡阳王生于天子之家,又是掌管徐州一州军事的刺史,位高权重,我不过一介齐民,实在帮不了三娘这个忙。” “七郎过谦了!若是因为方才的戏言,惹的你心中不快,阿元在这里诚心向你赔罪。七郎男儿丈夫,且宽饶小女子这一回。” 徐佑现在哪里还敢把她当做什么小女子看待,苦笑道:“我还不至于心胸如此狭窄……只是此事太过棘手,也着实没有良策,总不能带你私奔吧?” “为什么不能?”袁青杞似乎对这一条提议很感兴趣,道:“卓文君能与司马相如私奔,被世代传为佳话,你我又为什么不能?” 徐佑这次听的出来,她确实又在捉弄自己无疑,道:“卓文君不过一富商之女,三娘却是出身袁氏,受过的教育不同,身上背负的责任也不同。所以她可以私奔,你却不可以。” “呵,原来你看不起商人之女!” 天师道讲究“天地施化得均,尊卑大小如一”的众生平等观,跟儒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阶级观有不同之处,只听这句话,就知道袁青杞的思想已经深受天师道影响,而与儒家相去甚远了。 徐佑摇头道:“我不是瞧不起商人之女,甚至相反,商人对这个社会的贡献,其实要比很多所谓的士族都大的多。我只是瞧不起一见钟情,仅仅听了一曲琴音,就放弃一切和人私奔,太过决绝,也太过冒险!” 袁青杞笑道:“虽然明白七郎是在顾左右而言他,不想给阿元出谋划策,但我还是不争气的被你挑起了好奇心……相比许多成亲前连良人的面都没有见过的女子,卓文君至少亲眼看到了司马相如,也亲耳听到了那一曲《凤求凰》,已经何其幸运。要是七郎觉得这样还不行,那又该怎么才好?” 第四十五章 千里江水东流去 “其实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男女之间的感觉是世上最没有道理也最没有轨迹可循的东西。《礼记》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见连圣人都认为情感一事说不清道不明,源自于人的本性和内心。” 徐佑声音平缓,似乎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娓娓道来,却一字字都能触碰到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道:“我只是希望将来有一天,不管男子还是女子,都可以不受世俗约束的公开的往来,男子可以自由的择妻,当然,女子也可以自由的择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多的是成为参考而不是必须要遵循的规矩。而在成亲之前,两个人能够先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互相了解彼此,知道对方的品行、爱好、习性以及生活习惯,真正做到两情相悦,相爱相知,然后才可能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隔着青绫布障,看不到袁青杞的表情,但一直束手立于旁边的水希却悄然抬头,凝眸注视着徐佑的侧脸,片刻之后,又重新垂下,只是在那一低头的瞬间,唇角隐约带着一丝柔柔的笑意。 “七郎此论,委实惊世骇俗。《诗》云‘乃生男子,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弄之瓦’,男女生来就有尊卑高下,曹大家因之而作《女诫》,训导女子如何敬慎、专心、曲从,若是依从七郎所言,岂不是天地弘义、人伦大节全都要失序了吗?” 曹大家也就是班固的妹妹班昭,博学高才,第一部纪传体史书《汉书》就是由她在班固死后续写完成。徐佑笑道:“三娘这会又站在儒家的立场说话了……其实这也算不得惊世骇俗,太史公作《史记》,惜字如金,何以大段文字描写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之恋,究其根本,未尝不是为女子在婚姻之中受到的不公平而仗义执言……” “七郎刚才还瞧不起卓文君,此时又为她说话,可见也不是立场坚定之人……” 徐佑大笑,道:“你倒是不肯吃一点亏……”当然没有办法告诉她,这是用唯物主义历史辩证法来看待问题,古人之所以爱走极端,非此即彼,主要原因就是历史观存在瑕疵,不懂得一分为二的看问题。 袁青杞也是一笑,悠悠道:“不知七郎所描绘的那一幕,能不能真的实现……” “只要假以时日,必定会实现。不过终你我一生,估计是没有机会看到了。”徐佑歉然道:“说来好笑,这些只是我平日闲来无事的胡思乱想,从没与人说起过,今日却不知为何,一时不吐不快,若有唐突的地方,还请三娘见谅!” 布障后久久无声,好一会才听袁青杞叹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今日能听到这一句话,已经不虚此行。至于衡阳王一事,既然七郎不愿意插手过问,阿元也就不再强人所难。临别之时,还有一事要向七郎交代……水夷!” 徐佑一愣,那个设计害他的婢女从布障后缓缓走了出来,平日灵动狡黠的双眸里夹杂着惶恐和不安,屈身跪伏于地,颤声道:“婢子少不更事,又因传闻误会了郎君,所以才瞒着女郎,擅自谋划了前夜之事。自知罪不可恕,不敢奢求郎君宽宥,但有任何责罚,婢子甘愿领受!” 徐佑向来讲究以德报德,以直报怨,那一晚要不是他足够警觉,很可能要跌一个大跟头。起先以为牵扯到了袁青杞,所以连提都没有跟袁阶提起。只不过经刚才那一番交谈,知道她不可能会是主使者。倒不是说她做不出来,而是说以她的才智,真要挖坑给自己跳,绝不会露出那么多的破绽,也不至于那么的没有技术含量! 但话说回来,有些时候打狗还要看主人,以他现在的身份,就算豁出脸去非要跟一个婢女计较,袁青杞又肯给面子,将水夷从严惩治一番,那,又能如何呢?除了出一口气,别的再没有一点好处,甚至可能适得其反,给人留下量小气窄的不好印象。 权衡利弊,然后两害相权取其轻,是他纵横金融界的不二法门。既然收益跟成本不成正比,不如大度一笑,略过此事不提,全当没有发生过。 “前夜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忘记了!” 水夷浑身瑟瑟,不知该如何作答,却听袁青杞道:“起来吧,七郎既然不再追究,暂且饶过你这一次!” “诺!谢过郎君!” 水夷起身站到水希的身旁,一色的青衣绫罗,一样的碧玉华年,如同并蹄莲开,灵韵天成,自有无穷的媚趣。徐佑看着这两个人,慨然道:“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原来她们的名字,是这个出处!” 这是《道德经》里的话,要不是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袁青杞和天师道的关系,一开始听到这两人的名字,徐佑就应该有所察觉才对! 袁青杞不置可否,轻轻一笑,道:“邓滔已经在码头等候,愿郎君此去钱塘,风平浪静,一路平安!另外,我送了七郎一件礼物,到了你离开的时候,会由水希送到船上,还望念及阿元的薄面,不要拒绝才是。” 辞别之后,徐佑从风絮亭走下来,等候在堤坝下方不远处的左彣和秋分忙迎了过来。秋分担心的看了看徐佑的脸色,问道:“小郎,没什么事吧,怎么去了这么久?” “没事,闲谈了几句!” 徐佑转过头,遥遥望着风絮亭中迎风轻摇的青绫,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水夷,水希,夷无色,希无声,那在袁青杞的座下,是不是还有一个人,叫水微? 微,号称无形! 毫无来由的,徐佑脑海中浮现了一个白衣少年的影子,他从自己身边走过,却连呼吸都没有发生任何轻重缓急的改变,甚至连跨出的每一步都如同尺子丈量的一样, 一步五尺,不多不少! “水夷,你今天就离开袁府,去观中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观门半步!” 水夷对着布障扑通跪倒,双目泛起了豆大的泪滴,泣道:“女郎……”{ “你生性跳脱,又一向胆大,我不欲拘束你的本心,所以才任你胡闹。没想前夜你竟敢利用履霜去陷害徐佑,可知道此事已经传到了我二兄的耳中,他今晚就要回晋陵,到时找我来要人,我给,还是不给?” 水夷一擦眼泪,仰着头,露出倔强的神色,道:“我不该对徐郎那般,我认错,也认罚!可履霜她……女郎,你要再不救救她,她会死的……况且我答应了她,一定会求女郎救她的……” “世事纷杂,多少烦恼,可人生又何许短暂,你若是将时光全都浪费在这等事上,又哪一天才能通灵达神,洞观自然?罢了,起来吧,水希,昨晚交代你的事,现在去办吧……” 水希恭声应诺,犹豫了一下,道:“要是徐郎君拒绝……” “此子森森如千丈松,有栋梁之用,城府心计无不是一时之选,只要将人送到,其他的不用多说,他可能会有疑虑,但必然不会拒绝!” 水希转身离开了亭子,水夷则还是可怜兮兮的仰着头,望着布障没有做声。 “这是最后一次,以后要是再敢胆大妄为,定不轻饶!” 水夷吐了吐舌头,伸手拍拍胸口,做了个后怕的表情,道:“诺!” 码头突然爆发出众人的惊呼声,一个巨大无比的身影从人群中凌空跃起,长啸一声,道:“徐佑,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手中的长矛激射而出,角度刁钻无比,转瞬即至,让人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只听砰的数声,巨汉从空中落下,长矛又回到了手中,然后几个起跃,落入江水中消失不见。 “杀人了,杀人了!” 码头拥挤的人潮慌乱的往周边散开,露出中间圆形的空地,徐佑躺在地上,胸腹间印出拳头大的血迹,然后慢慢的扩散,直到弥漫了全身。 秋分跪在一旁,放声痛哭,左彣则是一脸悲愤,抱起徐佑的尸体,飞速奔向城中。 水夷目睹了全过程,回到亭中,低声禀道:“脱身之计成了,也不知徐郎君从哪里找来的血,看起来就跟真的一样。女郎,你说他这个法子真的能行吗?” “他杀了飞夭之后,暗令左彣晓谕众部曲,不得将此事外传。回到晋陵,左彣就将整个百人队安置在营中一隅,全员不得外出。要不是邓滔,连我们几乎都要瞒在鼓里。今日再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样一出戏,等消息传到沈氏的耳中,到他们再派人核实清楚,人家的船恐怕早就到了钱塘。你说他的法子行得通,还是行不通?” 到了下午申三刻时,天气变的阴沉起来,一辆牛车从晋陵驶出,沿着蜿蜒的陆路前行了十余里,赶在天色完全变黑之前到了江边一处偏僻的所在。一艘轻舟停泊在岸边,徐佑几人从牛车上下来,刚一上船,水希从舱室中走了出来,微笑道:“郎君,等候你们多时了!” 徐佑想起袁青杞说的礼物,并不惊讶水希如何找到这里,要是袁氏在晋陵地头还找不到一个人,那才是真正的笑话,道:“三娘太客气了,什么礼物要劳烦你的大驾?” 水希轻轻拍了拍手,一个素装女子从后面走了出来,俏生生的站在那,脸蛋娇媚如月,眼神顾盼生辉,映着暮色中的夕阳,真是说不出的清雅秀丽。 徐佑一时呆在船头,再也说不话来! (第一卷完) 第一章 枫桥夜泊人无眠 袁府一入夜,就会在连接各处宅院的走廊、河道以及林荫路边点起造型精美的灯笼,远远看去,如同满天星辰散落在了此间,点缀着层层叠叠的飞檐画栋,充满了清净归于自然的悠闲自得。 通往袁府南隅别院的小道上,走过来一个白衣少年,手中提着一盏用桂竹和麻篱做成的风灯,风灯的一面写着府主的姓氏“袁”,一面写着官位“左军将军”。在他的周边,一排排全都是十数米高的黑松,一人环抱,亭亭如盖,四季常青,姿态古雅,是袁府中唯一一处种植了黑松的地方。 其实松树,跟道教的图腾崇拜有关,汉代的《玉策记》和《昌宇经》里说“千岁松树,四边披越,上杪不长,望而视之,有如偃盖。其中有物,或如青牛,或如青羊,或如青犬,或如青人,皆寿万岁。”无独有偶,《历世真仙体道通鉴》也记载了侯道华于松树云顶,凌空飞升。由此可知,通过松树连接人仙两界,印证了道教关于追求长生的玄妙理论。 这里,自然是袁青杞的住处! 少年停下脚步,抬手轻叩院门。过了一会,一个婢女前来应门,看到少年,低声道:“栖墨,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少年低垂着头,望着手中的灯笼在脚前的尺寸地打出的光亮,道:“女郎安寝了吗?” “天刚入夜,这会尚未安寝!” “那劳烦通禀一声,说我有要紧的事求见女郎!” “只是这么晚了……” “无妨,可先问一问水希,她若说不成,我就等明日再来。” 婢女点了点头,又关上了院门。袁府中谁都知道栖墨是袁青杞在外游玩时带回来的人,又在袁阶身边伺候多年,身份自然有些不同。要是换了别的奴仆,别说能在入夜后来到女眷的住所,就是随意走动,一旦被冯桐抓到,至少都得掉一层皮。 这次没过多久,还是刚才那个婢女,开了门引着栖墨走到正中那间房舍的台阶前,道:“请熄了灯,在这里稍等片刻,阿姊会来同你说话。” 她口中的阿姊指的是水希,说完就转身离开,留下栖墨一人,孤独的矗立在空旷的院落里。秋末冬初的夜风,就像是最爱的人失望离去时的一瞥余光,虽然不那么的凌厉,可让人从心底感受到一股悲凉。 栖墨将风灯提起到紧抿的唇边,伸出比起许多女子都要修长白皙的手指,从下方的环扣掀开风罩,望着跳闪的微弱火苗,轻轻的吹了一下。 灯光明灭,攸忽陷入了黑暗当中!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无声而启,明亮的光线顺着门隙泄出,虽然仅仅照出了几步远,可也给待在黑夜里的人一点点的暖意。水希从里面走了出来,站在屋檐下,望着栖墨,轻轻一叹:“你不该来……” 栖墨柔和低沉的嗓音响起,不带一丝人世间的烟火气,道:“我不能不来!” 水希知道劝不了他,不再说话,侧过身子,站到了门口的一侧。栖墨弯腰放下已经灭了的风灯,然后一步步踏上台阶,来到水希身边的位置,掸了掸衣冠,头不曾抬起,依然低垂在胸,缓缓屈膝跪下,双手交叠额间,伏地不起! “你不该来!” 袁青杞说了跟水希一样的话,栖墨却不能像刚才一样回话,道:“我知道来了会让女郎为难,可这次是我能够抓住的唯一一次机会,如果错失了,我此生活着,也跟冢中枯骨没有什么区别。一具枯骨,又如何能跟随女郎求道、治道、证道。如若是这般,我宁可立刻死于道尊法剑之下,化为鬼魅,不复为人!” 水希悄悄的看了栖墨一眼,脸上微有焦急之色,却也不敢在这个当口随意说话! “可还记得《道诫十律》?” “记得……” “背于我听!” 栖墨头垂的更低,几乎把手背压的发白,道:“竞行忠孝,守中和,喜怒悉去,不为式过,诫知止足,与不谢、夺……夺……” “嗯?” 栖墨把牙一咬,道:“夺不恨!” 袁青杞轻声道:“与不谢,夺不恨!你的过往固然可悲,但从你愿意入我道门的那天起,就不该再记挂尘世间的恩仇。与不谢,恩也是真,夺不恨,怨也是真。那人虽然夺去了你在尘世的所有,但却也留下你的真性,如果单单为了恨,你要求我答应的事,却会毁了你的真性,再也无法学知清静,真思志道!” 栖墨的身子先是微微一颤,然后抖的越来越厉害,最后竟然不能自已,汗如雨下。一点点澄净的汗珠从如玉的脸颊落在地面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仿佛巨鼓重锤,一下下的击打在灵魂的最深处。 时间逐渐流失,栖墨颤抖的身子慢慢恢复了平静,他缓慢却又坚定的抬起头,最后望了一眼屋内,又重重的磕下。 砰! 一丝鲜红的血迹从额头与地面的接触点渗了出来,给这个黑夜平添了几分悲情的色彩。 “望女郎成全!” 房内传来一声轻叹,道:“后日衡阳王就会抵达晋陵,其余的事我来安排,至于能不能让你如愿……” “只要能够接触衡阳王,栖墨会有法子抓住这次机会!” 袁青杞的声音听来有几分疲惫,也有几分淡然,道:“去吧,我会除去你的‘命籍’,从这一刻起,你不再是我道门中人,今后也不许对外人提起我道门之事!” “大祭酒……” 水希颜色一变,低声斥道:“莫要胡言!女郎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还不速速离去?”她事先已经清空了周边的侍婢,又吩咐了心腹人等在四周的隐蔽处把守,不虞会有人听到。并且之所以不让栖墨进屋,只是跪在门前,也是为了以防万一,防堵悠悠之口做的有备无患。 杞墨不再言语,等了片刻,不听袁青杞说话,知道此事已经无法挽回,又重重的磕了三次头,再起身时,如妇人一般秀美的脸庞流下来两行清泪,然后决然转身离去,消失在院外的夜色里。 水希走了进来,关上门,望着屏风后的床榻,低声道:“女郎,栖墨这样做,其实也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衡阳王这次来晋陵必然会再向郎主提亲,如果栖墨能……能遂了心愿,至少会让我们应对起来容易一些……” “我何尝不知……与不谢,夺不恨,他既想报恩,又想报仇,此心已无清净,不如去了命籍,还他自由自在……况且那人何等的身份,他想利用衡阳王达到目的,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连累道门,去了他的命籍,也好未雨绸缪!” 水希不敢再说什么,正要过去伺候,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句呢喃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水希停下脚步,脑中却浮现出了徐佑的身影,以及那句“不看三娘的面子,也要看你的面子,我跟她计较什么!”的调侃。 这个人,眼睛很温和,可笑起来的时候,却有些让人忍不住扯他耳朵的坏! 不知道已经被认定为坏人的徐佑正在船舱上生闷气,距离离开晋陵已经两日夜了,可他却没有跟履霜说一句话。不过履霜也不是好惹的,笑盈盈的端茶倒水,铺床叠被,浑不在意徐佑的态度,还帮着船家父女准备膳食,又曲意交好,很快跟秋分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连左彣这个大老祖也忍不住暗示徐佑不要太冷落了人家,把徐佑气的直骂他俩都是叛徒。 这一晚半夜时分,徐佑从睡梦中醒来,听到耳边传来沉闷深远的钟鸣,披衣走出舱外,明月高悬,倒映着绿波荡漾的江水,让人顿时浑然忘忧。 钟鸣一下接着一下,徐佑也没了睡意,坐在船头,双手撑在身后,遥望着岸边的景致,双脚垂在舷外慢悠悠的晃动,真是说不出的惬意逍遥。 白天的时候问过船家,说要在吴县外停泊休息,估计这里应该离吴县不远。虽然不知道听到的钟声,是不是来自妙利普明塔院,也就是后世著名的寒山寺,但也应该是吴县的寺院无疑。 此情此景,不仅徐佑,但凡是个后世来的穿越者,都会忍不住念出这首千古绝唱,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好诗,好句,好景!” 徐佑没有回头也知道是履霜跟了出来,终究男人气度,淡淡的道:“你也睡不着?” 履霜走到徐佑身边,看他悠扬惬意的姿态,低声道:“我也可以这样坐下来吗?” 徐佑耸耸肩,往旁边挪了挪,道:“坐吧,你既然离开了袁府,已经是自由身,想做什么,都不需要经过别人的同意!” 履霜小心的撩起裙裾,学着徐佑坐在船头,不过毕竟是女子,双手没有放到身后,而是平放在腿侧。 “郎君忘记了?水希可是把我的奴籍一同交给了你……” 徐佑从怀里拿出那份奴籍凭证,随手撕的粉碎,手一扬,随风洒到了河中,道:“现在呢?” 履霜沉默良久,痴痴的盯着江水中漂浮的纸屑,看着它们被水浸湿,然后被流逝的江水囊裹到了深处,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 她自由了, 可她自由了吗? 钟鸣还在持续,履霜的眸子中泛起了泪滴,哽咽道:“郎君要是真的如此厌恶履霜,我可以立刻跳到江水中,以死明志!” 第二章 清乐难清平 “你这话说的没道理,大家萍水相逢,加之这一次,也才见过两三面而已。是生是死,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没必要找我来明什么志。” 徐佑看也不看她一眼,望着水中的明月,感受着冷冷的风顺着鼻息沁入肺腑之间,似乎要把心肝脾肺肾都冰冻了一样。 履霜止住了哭泣,低垂着头默然半响,然后盈盈站起,俏脸在月色下露出让人心颤的美态,想起了这短短的一生的许多事,一时心灰意冷,神色转为平静,道:“既是如此,那夜有愧对郎君之处,只望来生再报!”说完纵身一跃,跳入了冰冷彻骨的江水中。 “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舱室中一阵嘈杂,左彣第一个冲了出来,看到水中快要没过头顶的履霜,大吃一惊,立刻就要下去救人,被徐佑一手拉住。 “郎君?” “由她去!” 徐佑摇了摇头,目光仿佛凝固了一般,冷厉无情的样子让人从心底感觉到害怕,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左彣不明所以,但也不敢违命,束手退到了一侧。秋分这时穿好衣服跑了出来,看到眼前的景象,小脸吓的发白,刚要开口求徐佑救人,左彣对她使了使眼色,拉着她低声说了几句话。秋分茫然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小郎到底要做什么,但既然他要如此,自然有他要如此的道理。 只是,只是履霜她…… 船家父女也走了出来,船主姓丁,家中排行老幺,故取名季,快四十岁才得了一个女儿,取了个名叫苦儿。父女两个常年在江面上跑船,见过太多稀奇古怪的事,所以并不慌乱,也不上前干涉。 这是处世之道,也是保命之道,无可苛责! 时间一秒秒流逝,履霜在江水中挣扎了几下,终于力气耗尽,身子沉了下去。徐佑皱起了眉头,又等了片刻,不见有什么异常,道:“风虎,救她上来!” “诺!” 左彣正要入水,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抢先一步,扑通一下钻进了水中,像是一条游鱼灵活之极,飞快的游向履霜。 “苦儿,小心些……”丁季大声叮嘱,不过也不怎么担心,在这江上,比苦儿水性好的人,还真没有几个。 …… 履霜只感觉自己做了一场冰冷又恐怖的梦,梦里回到了那一夜的荒郊野外,几棵枯树孤零零的立在路旁,不知哪里飞来的老鸦卧在几乎要断裂的枝梢上,一双吃人吃红了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一场血腥的屠杀。 哭泣声,喊叫声,求饶声,狞笑声,辱骂声,阿父倒在血泊中挣扎着伸向天空的手,阿母躺在满是泥泞的地上,浑身的衣裙被撕成粉碎,几个肮脏丑陋的男人争先恐后的爬了上去…… “啊!” 履霜猛的睁开了眼睛,一股恶心涌上了喉咙,扭过头哇的吐了出来,胸口的闷气稍稍减弱了几分。 “行了,这口水吐出来,应该没有大碍了。只要小心照看着,晚上不要受了风寒,等到明天就能完全恢复正常。” 丁季是专业人士,既然他说没事,那就一定没事。秋分还是放心不下,又望向丁苦儿,小丫头才十二岁,又黑又瘦,但眼睛透着伶俐,只是不怎么爱说话。 “不受凉,就没事!” 秋分松了口气,上前扶着履霜慢慢躺下,给她盖了盖被子。丁季毕竟是男人,久留不便,和丁苦一起离开。 秋分低声安慰道:“没事了,你先歇着,我去烧点热水,一会就来给你擦洗身子,免得着凉。” 履霜死里逃生,望着秋分真诚又充满了关心的脸庞,心中的感激溢于言表,道:“我,我不知说些什么好……” “什么也别说,也别胡思乱想,安心睡上一觉。丁老伯说了,你的身体没什么大碍的,不用担心。” 话虽如此,秋分下意识的看了看舱外,她不知道履霜和小郎发生了什么,竟然闹到差点死人的地步。可她也知道,有些事自己不能问,也不该问,终究小郎有他的打算,一切听他的吩咐就是了。 履霜察觉到秋分的异样,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郎君呢,是不是在外面?” “嗯,从把你救起,小郎就一直待在舱外。履霜阿姊,你别见怪,小郎他不会真的要……呜!” 履霜的手指按在了秋分的唇瓣上,白如雪的指尖映衬着桃花似的红唇,有一种让人痴迷的画面感。 “我知道,不会有事的。阿妹,能不能帮我请郎君进来?” 秋分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掉头出了舱室。 门口挂着的布帘从外面打开,徐佑走到履霜跟前,从上往下俯视着她的容颜,突然笑道:“没想你倒是一个狠人,说跳就跳,一点都不拿自个的命当回事!” 履霜柔声道:“那是因为我知道郎君是心地良善之人,绝不会坐视我命丧于此。”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所以你吃定我了?” “不敢!郎君误会履霜的意思了……” 履霜强撑着要起身,徐佑摆摆手,道:“躺着吧,我既然没忍住救了你上来,就愿赌服输,这一路许你跟着去钱塘。” 履霜大喜,不顾徐佑的阻拦,起身跪下,道:“谢过郎君!” “一哭二闹三上吊,几千年了,就不能换点新鲜的法子?”徐佑无奈的道:“先别高兴,到了钱塘,你就要另寻去处。不过钱财方面不用担心,毕竟相识一场,我会送你十万钱,足够你找到安身之地以前的吃穿用度了。 履霜静默了片刻,抬起头道:“郎君,是不是因为那夜的事,你才会如此厌恶我?” “那倒不是!”徐佑还真不是因为这个理由,道:“我连袁三娘身边的那个水夷都不追究了,何苦来为难你一个听命行事的人?其实对你也算不上厌恶,但凡不怎么熟悉的人,我一向都敬而远之!” 这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了,徐佑不是厌恶履霜,而是对她有疑心,毕竟谁也不想身边跟着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尤其此事从头到尾透着诡异,袁青杞到底为什么要把履霜送给自己,难道仅仅是为了补偿他那晚受到的精神伤害? 徐佑绝不敢小瞧袁青杞的心计,所以也就更加不能留履霜在身边! 履霜是聪明人,点了点头,道:“我懂了,也不用到钱塘,明日进了吴县,郎君让我下船即可!” 徐佑淡然道:“如此也好,只是我身上仅有十万余钱,最多只能先给你三万,等到了钱塘,我再派人送来余数。” “不用了,我随身带有体己钱,虽然不多,但也应该能在城中住上一段时日。并且吴县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陌生的地方,总会找到容身之地。” 话说到这里,已经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徐佑拱了拱手,转身刚要离开,却听履霜在身后道:“反正只剩半夜时光,郎君能不能陪我说说话?” 徐佑顿了一顿,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气,走到一边坐下,道:“想聊什么?” “郎君想聊什么?” 徐佑想了想,突然道:“你姓什么?” 履霜愣了下,道:“我……我没有姓……” “人总有来处,有来处就会有姓氏,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怎么会没有姓呢?” 履霜没明白什么叫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却也听到了徐佑的意思,眼中掠过一道黯然,道:“幼逢离乱,父母皆死于流民之手,我其时还不到三岁,被遗弃于荒野道旁,要不是齐阿母经过救起,早已经死于狼豸之口。脑海里仅仅还有一点模糊不清的记忆,至于姓甚名谁,却都忘记了。” “你也是可怜人……”徐佑叹了口气,道:“后来呢,怎么去了袁府?” “我被齐阿母带到吴县的清乐楼,承蒙悉心照顾,并教以诗文歌赋书画琴曲,十三岁尚未梳拢时时被著作郎看中,以二十万钱将我带至袁府做了歌妓……” 清乐楼,顾名思义,也就是青楼。不过青楼这个称呼在最初可不是妓家的代称,古乐府诗中比比皆是,描绘居住在高楼中的美貌女子,而齐武帝建兴光楼,涂抹青漆,谓之“青楼”,那可是帝王之居。不过在魏晋时,蓄养家妓之风开始盛行,王公贵族,豪富之家,大都耗费巨资筑高楼,养妓以娱声色,这些家妓的形象又与古乐府诗中的女子形象有所重叠,所以逐渐开始将青楼作为声色犬马的风流处所。要说真正将青楼跟倡女结合起来,是南朝刘邈的一首诗“倡女不胜愁,结束下青楼”,清代大才子袁枚说此诗是青楼“殆称妓居之始”。 不过,履霜竟然从小在吴县长大,倒让徐佑没有想到,怪不得刚才她说对吴县并不陌生,原来如此! “著作郎?”徐佑竟想不起袁府中谁是这个官衔,道:“哪一个著作郎?” 履霜脸色苍白,鼓起好大勇气,才能说出这个人的名字,道:“是袁二郎,他年初刚迁任著作郎,也难怪郎君不知。” 徐佑恍然大悟,原来说的是袁青杞的二兄袁峥,字平高,记得前年他还是中书博士,才一年就升做了六品的著作郎,速度可真够快的。 著作郎是史官,自曹魏以来,史官选人都十分的严格,能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担任这个官职,既清且要,前途无量! “既然跟了袁平高,以袁氏的门第,不惮再有饥寒之苦,又能诗文相和,红袖添香。你一生孤苦,如此也算终身有了寄托……为何又……” 徐佑没有说完,履霜接道:“为何又来害你?郎君是想问这个吗?“ 第三章 五色龙鸾张不疑 “我在清乐楼中虽然备受齐阿母疼爱,但我也知道,身为女子,衣绫罗锦缎,居华屋丽舍,只为凝情待价,思尚衣巾,是人世间最最下贱的事。能有机会从那里离开,我的心里很是感激二郎。” “只是……到了袁府,我才知道,袁家二郎表面上是个谦谦君子,可私下里却昏乱妄为,性情暴虐,且,且在房中有怪癖,如同禽兽……” 履霜娇躯轻颤,双唇发白,几不能再说一句话。徐佑心生怜惜,柔声道:“我明白,不用说了。你是因此才想离开袁府的吗?” 从古到今,有怪癖的人数不胜数,比如春秋时卫宣公、鲁惠公,西汉时的刘骜、刘欣、刘建,东汉的刘宏,前秦厉王苻生,其他诸如魏晋南北朝的刘子业、高洋,再到五代南平国的第三帝高保勖,南汉的刘龑,后梁朱温,元太宗窝阔台等等等等,无不是这一行里的顶尖人物,不仅男女通杀,聚众联欢,有的连至亲也不放过,从亲姐妹到堂姐妹,从兄嫂到弟妇,从儿媳到岳母,从小姨到舅妈,从臣下妻到民间女,但凡看的上眼的,一个都不放过,更有甚者,把牛狗羊等动物都拉到了这一出丧绝人伦的惨剧里。比起后世许多宅男喜爱的有教育意义的电影,剧情上要更加的离奇和不可思议。 绝对的权利使人绝对的腐败,当欲望不被限制,人性的丑陋和残忍就会毫无保留的出现在世人的眼前! 这是文人墨客尽显风流的时代,也是谋臣名将闪耀光华的时代,但在这一幕幕璀璨外衣包裹下的最深处,却是一个流着血,刮去了人肉,熬着骨头下酒喝的最无情的时代! 履霜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感激的神色,道:“多谢郎君体谅!嗯,有一次,他……他又在折辱我,恰好被水夷看到。她很同情,也很可怜我,私下说过想要求三娘,看有没有法子让我离开二郎身边,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毕竟三娘喜爱清静,向来不管府中的事,又牵扯到了兄长,水夷也不敢唐突开口。” 徐佑有意缓和下凝重的气氛,笑道:“直到我来了,你们觉得找到了机会,是不是?” 履霜惶恐中带点歉意,道:“对不住,是我们太放肆了。” “过去的事了……继续说,水夷那个满肚子坏主意的小娘,是怎么给你洗脑的?” “洗脑?”履霜轻声道:“郎君是指她怎么说服我的吧?其实也没什么说服的,水夷跟我闲谈时,提到义兴那个跟三娘定亲的徐郎君到晋陵来了,还说,说他……” “猜也猜到不是好话,说吧,无妨!” “说那个徐郎又蠢又笨,不过是午阳鼓刀,滕公厩驺,颖阴商贩,曲周庸夫一样的山野村夫,还想着攀龙附凤,染指不该染指的人,定要狠狠的整治他一番才能消了心头的火气。” 徐佑哼道:“水夷连《左传》都没读过几句,更何况《汉书》?想必‘午阳鼓刀’这几句,是你帮她文饰之后的话,原话到底有多难听?” 午阳鼓刀,滕公厩驺,颖阴商贩,曲周庸夫,是《汉书》里形容的四个人,分别是樊哙,夏侯婴,灌婴,郦商,都出身不高,属于贱籍。 履霜小心的看了徐佑一眼,看出他并不是真的生气,聪明的避过了这个话题,道:“也因此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让我扮作雅筑的婢女去见郎君。一旦成事,郎君狼狈不堪自不必提,水夷能出了气,而我也必然会触怒二郎,最好的下场,不过死有全尸而已。以三娘的性情,就算她事先不知,事后也会生气,但此事既然跟她有了牵连,定不会坐视不理。到了那时,水夷就有了借口去替我求情,然后死中求活,试试看能不能借此脱离这个让我生不如死的地方。” “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们两个女娘真是胆大,颇有几分心狠手辣的果断!”徐佑笑道:“要不是我是里面的苦主,都要忍不住给你们赞一句好!” 履霜被他调侃的不好意思,又欲跪倒在地上赔罪。徐佑阻止了她,道:“以前各不相识,你为了活命,水夷为了出气,都有你们的理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无所谓谁对谁错。我既然不跟水夷计较,也不会跟你计较,此事就此揭过,不许再提!” “诺!” 履霜娇怯怯的应了声,过了一会不听徐佑说话,悄悄抬头望去,见他不再是刚才端坐的姿态,而是斜靠在船板上,双腿成不合礼仪的萁坐,也就是双腿向前伸开。表示身体完全放松了下来,没有起先那么深的戒备和疏远,壮着胆子问道:“郎君,能不能再念一遍之前你作的那首诗?我出来的急,其中有一句似乎听的不太真切……” 徐佑懒洋洋的道:“这也不是我作的,忘记从哪里看来的,正好应景,所以随口吟诵一番,不要当成什么了不得的事。” 履霜有些看不明白徐佑,江东士族之间重玄谈,也重诗文,一有佳作,旦夕之间就能传诵数州,为天下所倾慕。别人要是能做出那样绝妙的诗句,莫说佯装不认,恐怕忍不住逢人都要炫耀一番,何曾会云淡风轻到这种地步? 正当她以为徐佑不会再吟,有些失望的时候,他却慷慨击掌,高声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清越的声音穿透舱壁,在空旷的夜里荡开了一阵阵的波动,恰好一艘大船紧挨着经过,船头站着一人,负手仰望漫天的月色,突然听到了这首诗,脸上的表情先是讶然,然后变成了震惊,忙喝令停船,快步走到这一侧的船舷边,道:“不知哪位郎君在舟中,在下诸暨张墨,可否过船一叙?” 诸暨张墨? 徐佑只是一时兴起,忽做高声语,却不料如此都能惊动天上人,脑海中飞快的搜索了一遍,没有这个叫张墨的人的任何资料。 张墨,好像是某个著名坑爹儿子的名字啊! 履霜噫了一声,脱口道:“竟然是他……” 徐佑知道履霜在袁氏多年,见识非平常女子能比,问道:“你认得此人?” “诸暨张墨,如果没听错的话,应该就是人称‘五色龙鸾’的张不疑。” “五色龙鸾?此人一定文采非凡,可是吴郡张氏子弟?” 《文选》有“摛藻下笔,鸾龙之文奋矣” 的句子,李善做注说:“鸾龙,鳞羽之有五彩,故以喻焉。”后来常被用于比喻文章华美,辞藻绚丽,所以徐佑一听外号,就知道这个张墨定是三吴地区知名的大才子无疑。而能培养出这等人才的,一般都是世家大族,既然姓张,想来跟吴郡张氏脱不了干系。 “听闻张墨曾在两年前的吴郡西园雅集中写诗属文作赋,无不拔得头筹,其人又风神清令,被扬州大中正誉为俊才,却因为家世所累,只能定为八品。后征辟为郡丞,辞而不就。至于他跟吴郡张氏的关系,众说纷纭,有说是张氏早就没了往来的远房旁支,也有的说是三代上还在一房,只是后来牵扯到家族内斗,张墨这一支被逐了出去,跑到了诸暨定居。哪一种是真,我就不得而知了!” 徐佑突然发现履霜有个别人不及的长处,那就是经过袁氏这个儒宗的多年熏陶,又自小在清乐楼长大,对这些文人墨客的雅事,知道的要比自己多很多。他身边有秋分主内,那是第一等的贴心人,也有身手高绝的左彣主外,一应需要动手的事全都不必操心。可钱塘乃至吴郡,自古文风鼎盛,才名昭著之人不知凡几,可他却一概不知,一概不晓,要是将来游走其间,遇到人见人爱的明星人物,自己却有眼无珠,得闹出多大的笑话? 果然是每个人都有他的长处,关键要用到正确的位置。徐佑猛然想到一个问题,袁青杞会不会早就料到了这一层,知道他到了钱塘,人生地不熟,所以才顺水推舟,一箭双雕,把从小在吴县长大的履霜送给了他? 要真的是这样,袁青杞的心计可就太可怕了! 徐佑心思电转,先把对袁青杞越来越深的忌惮压在心底,他身处险境,哪里肯在这个时候结交朋友,连舱门也不出,道:“舟中携有女眷,夜深恐有不便,失礼之处,还望不疑郎君莫怪!” 张墨不是那些罔顾礼法的狂士,听有女眷也要硬闯过来,闻言也不强求,径自赞道:“郎君此诗,不似乐府古曲,也不似曹丕《燕歌行》那样句句用韵,反倒采用隔句用韵的法子,并且字与字间似有韵律,听来有摇曳之美态,让人眼界顿开。初时只觉句法绝妙,似连而断,似断而连。可越品越能从中体悟到扑面而来的荒凉寥寂,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对愁眠’三字,道尽了孤身一人无所适从的苍凉欲绝!时人皆以五言为贵,我却独爱郎君这一首七言!“ 徐佑暗忖此子果真厉害,仅仅顷刻间就能领会到张继这首《枫桥夜泊》的精微细妙之处,更能从中察觉到隔句用韵和平仄格律的规则,要知道在这个时空里,虽然五言诗已经走到了穷途,但还占据着主流地位,七言诗在汉张衡和魏曹丕之后一蹶不振,到此时也没有大的气色。这些都还属于歌行体的范畴,而徐佑吟诵的这首却是声韵已经很成熟的唐代的著名七绝,两者之间在技术上相差了不止数个年代。 ”郎君谬赞!五言词穷,故而七言达意,实属才尽的无奈之举。“ ”哈哈哈!“张墨爽朗的大笑,道:”听郎君此言,就可想见其人何等的高逸!不过在下心中有一处疑问,还望不吝告知。” “郎君请说! “姑苏城中虽寺庙众多,但居此最近,也就是郎君适才听到钟鸣的那座寺院,应该名叫枫桥寺才对。不知郎君何故称之为‘寒山’,可有什么典故吗?” 第四章 上策杀人 听了张墨的话,履霜低声道:“我刚才问郎君,说有一处没听真切,也是以为‘寒山’二字是听错了的。” 徐佑同样压低嗓音,道:“只是为了韵律合拍,贪求好句而已。若是改寒山为枫桥,不仅重了上一句的‘江枫’,也坏了整首诗的节奏。” 不过对履霜这样解释还行,对张墨却显得有些轻佻。高声道:“不疑郎君有所不知,我数年前在枫桥寺游玩时,曾遇到一个扫地老僧。他观我气色,察知我心中有诸多郁结难解,故意将一堆枯叶扫到了我脚下,挡住了往前的去路。在我怒不可遏,正欲诘问的时候,突然道“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张墨被徐佑挑起了浓厚的兴趣,道:“郎君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我哪里答的上来?苦思许久,找不到答案。老僧仿若拈花一笑,绕过枯叶,往远处走去,说道‘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敬他,不要理他,过十年后,你且看他!’” “谤我,欺我,辱我……忍他,让他,由他……”张墨口中默念了两遍,身子一震,竟忍不住又往前跨出了一步,道:“郎君可知老僧法号?” “法号寒山!” 张墨一愣,继而纵声大笑道:“是极是极,枫桥寺从今夜起,将以寒山名之了!” 笑声过后,张墨一揖到地,道:“江中偶遇,能得一首好诗,两句妙语,一身疲惫,消融如春雪,实在是惬意!只是在下有急事返乡,不能多做停留,郎君日后若有闲暇,可到诸暨一叙,当扫榻以待。” 徐佑到现在还没有通报姓名,张墨非但不以无礼,反倒诚心交纳,为人豁达有风度,令人心折。 “若有机会,定会叨扰。” “好,就此别过!” 大船刚刚离开,秋分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徐佑站起身,道:“你也早点安歇了吧,明日一早进了吴县,风虎会送你登岸。” 秋分还不知道两人间的谈话内容,听到这里啊了一声,水盆也差点失手掉了下来,望着徐佑,道:“小郎,履霜要跟咱们分开吗?” 徐佑笑道:“刚才问了才知道,履霜从小就是在吴县长大的,此次随船东来,只是因为她一个女子不便单独远行。既然到了家,自然要跟咱们分开了。” “这样啊……”秋分又回头看了看履霜,履霜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道:“郎君说的是,我的家就在这里,以后阿妹要是跟小郎再来吴县,一定记得来清乐楼找我说说话。” “清乐楼?” “嗯,那里是我的家,既然无处可去,只有回家去了!” 徐佑离开舱室,走到船头,想着履霜最后说的那句话,心中隐有不忍。左彣也从暗处走了过来,道:“郎君,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左彣是他以后倚为肱骨之人,有些事不必瞒他,徐佑道:“我起先只是不明白三娘为什么要把履霜送给我,所以才想拿着话试一试她。没想到她性子这么烈,竟会跳江以死明志。不过刚才跟她深入的谈了谈,才知道之前的许多疑虑都有很合理的解释。” 左彣身在袁府,平日见多了赠送妓妾的事,所以一路上并没有多想,直到发生了今夜的事,才惊觉徐佑对履霜起了疑心,道:“那,郎君怎么还有为难之色?” 徐佑苦笑倒:“因为我分辨不了,她说的话,到底有几成是真?” 左彣一脸诧异,徐佑是什么人,心计和眼力都高明到让人害怕的地步,可怎么会对一个小小的履霜束手无策? “郎君若是不嫌我愚钝,可否告知你们谈话的内容?我毕竟在袁府多年,有些事可能比郎君略微清楚一点。” 徐佑正有这个打算,大概复述了一下履霜的原话。左彣皱眉道:“没听说二郎有这样的怪癖……但他一向在金陵出仕,每年待在晋陵的时日不多……” “所以这件事其实无法查证,就算真的如同履霜所言,府中也一定会严密防范,禁止任何人泄露出去。” “正是!不过履霜确实出身吴县,这个不假。当年二郎花了二十万钱将她从清乐楼中买回来,被郎主知道后好一顿训斥,还被禁足了数月,让他研习经义,少在外面沾染那些声色狗马的习气。此事闹到府中人人皆知!” “这个我料到了,若她撒谎,明日到了城中,随便一试就能试的出来。风虎,你发现没有,但凡重要的事,她说的都无从考证,可无关紧要的事,却又句句是实。所以我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极难分辨。” 左彣沉思一会,道:“要解决履霜的问题,我有三策。” 徐佑道:“说来听听。” “上策,杀之!”左彣语气冷峻,沉声道:“事毕沉入江中,神鬼不觉。日后若是三娘问起,报一个病殁就是了。” 徐佑点了点头,道:“中策呢?” “中策,可在吴县送她登岸,任她是真是假,也与我等无关了!只是这样一来,她会不会返回晋陵,谗讥郎君的不是,引起三娘的不快?或者再生纠缠,使出妖娆手段,让郎君无法狠心离去?再或者还有什么后手,在我们预料之外,这些都在两可之间!” 徐佑正是经过刚才那番谈话,对履霜的遭遇不无怜惜之意,所以才一时踌躇难决。左彣江湖老练,又是过来人,对青年男女的心态再清楚不过,准确把握到了徐佑的为难之处。 “下策如何?” “下策就是佯作不知,抛开所有疑虑,任由履霜随侍身侧。等到了钱塘,左右只有她一人,只要严加监视,料她就是有异心,也成了笼中雀,想使也使不出啄人眼珠的本事。” 徐佑思索片刻,道:“以你之见,自然是选上策为好?” 这次轮到左彣苦笑,道:“从郎君的角度想,上策最为干净利落,不留后患。真要我选,怕是会选中策!” 徐佑笑道:“我还当风虎在军中待了多年,一定铁石心肠,没想到也懂得怜香惜玉的道理。” “咳……”左彣神色尴尬,低声道:“我虽是军中部曲,杀人是份内事,但对妇孺之辈也很难下得了手。尤其跟履霜娘子这几日相处,不觉得她像是狠辣歹毒的人……不过,若是郎君有严令,我自当遵令行事!” “是我失言!不杀妇孺,是仁心,不该以此调笑。” 徐佑终于下了决断,道:“钱塘也不是什么平安地,到了那里我们要应付的事情太多,身边再留一个不安定因素,实属不智。至于你的上策,虽然干净利落,一了百了,但切记一点,人命不是韭菜,‘一岁之中,可以五翦’。人死了就再也活不回来,所以,今后不是确有实据,等闲不要杀人。还是明日一早,送她离船!” 第二天一早,初日喷薄着清冷的光,徐佑刚走出舱门,就看到秋分快步跑了过来,道:“小郎,履霜她浑身发抖,额头烫的厉害,这会都开始说胡话了……” 徐佑和闻声赶来的左彣互看一眼,都暗呼不妙,真要是染了风寒,又怎么能心安理得的让她离开?左彣拱手道:“郎君,我曾跟随军大夫粗学过一点医术,不如让我先进去看看情况。” 徐佑没想到左彣还有这一手,道:“去吧!” 一盏茶之后,左彣掀开帘子出来,脸色沉重,走到徐佑跟前,低声道:“确实感染了风寒,不是装的。” 要是普通女子经过昨夜那样的折腾,江水又凉,感染风寒倒不是不可能。只是见识过水希的武功,徐佑下意识的以为履霜应该也是深藏不露才对,这点寒气,尚不至于侵入肺脾。 可看眼下的情况,难道真是冤枉了无辜? “进城吧,找个大夫看一看,总不能见死不救……” 徐佑无奈说道,他终究不是真正的无情无义之人,虽然处在了这个流血无情的时代,却总是保留着心头的一点明灯,不曾熄灭! 第五章 扬帆南下 吴县,是吴郡的郡治所在,也就是后世的苏州,境内河港纵横,湖荡密布,山水逞一时之秀,向来有人间天堂的美誉。 徐佑前世里曾经多次来过吴县,但真正看到原汁原味的古苏州,还是觉得倾文字之美,也难以尽述此间之妙。一排排白墙青瓦沿着弯弯曲的小河流往远处散成玉带的形状,拱形的石桥每隔数米就有一座,舟船穿梭其下,仿佛天上的玉女在用人间的凡物编织华丽的天锦。时不时的走过成群结队的衣冠士女,个个体态娇柔,敷粉熏香,竟很难分辨是雌是雄。繁忙的航运造就了更加繁忙的早市,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吆喝声,装卸货时的号子和唱名,共同组成了这一幅盛世浮华的漫长画卷。 将轻舟停靠在吴县二十八处码头其中的一座,丁季向守码头的令吏交了厘金,也就是所谓的“落地费”,然后由他这个吴县的常客带着左彣上岸去请附近的大夫,秋分则和丁苦儿一起张罗起饭食来。 不一会,炊烟袅袅,米香开始弥散,秋分端了碗蒸饭走了进来,笑道:“小郎,用饭了!” 徐佑除了在刚进城的时候欣赏了一下风景,其余时间都待在舱室中,接过碗,凑过去闻了闻,道:“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饙饎……小丫头厨艺见长嘛!” 这是《诗经·大雅》里的诗,意思是跑到远处取来活水,那儿舀,这儿倒,蒸饭就是好吃,听起来很得瑟是不是?那是因为蒸饭在以前属于很上档次的食物,就如同现在的燕窝鱼翅,不是普通人家的饭食。秋分从小被徐佑养成了女汉子,字认识的不少,可书却没读过几本,哪里听明白徐佑念的什么,吐吐舌头,道:“小郎说话越来越像袁氏的人了……” 这意思是不是骂我臭文青呢?徐佑斜了她一眼,道:“你的饭呢?端来一起吃吧。” “不不,这可不是我做的,阿苦刚才去旁边的粮码头买了宁州最上品的林邑稻米,特意做给小郎的蒸饭。” 吴县二十八座码头,已经建立了详细的分类,比如运钱帛的银码头,运米运麦和其他食材的粮码头,还有专门运粪的粪码头。 “特意做给我?” 徐佑知道林邑也就是越南中部的某个地方,不过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一直属于中国的一部分。这个时空也不例外,归楚国宁州管辖。 他吃了一口饭,入口香甜滑腻,比起三吴地区的米另有一种完全不同的口感,道:“为什么要特意给我做?” 说起蒸饭,做法比较奇特,要先下米到锅中煮到半熟,然后才捞起来放进甄中的箪子上蒸熟,这样的米粒胀大,饭粒之间不粘,一粒是一粒。 诗经中的饙字,就是讲蒸饭的做法。 秋分抿着嘴笑了起来,却不回话,徐佑指着她道:“一定是你的主意对不对?以后别这样了,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放心吧,你家小郎的身子还没那么娇气。” “小郎冤枉我了,真的不关我的事。” “那倒说说看,阿苦为什么要对我另眼相看呢?” 这话要是直接对丁苦说,有点调戏的意思,但跟秋分两人,却是主仆间的玩笑。 秋分噗嗤笑道:“小郎想到哪里去了,人家可没有对你另眼相看。她跟我说啊,你们小郎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但冷着脸的时候真的好吓人,就像领着千军万马的将军,眼睛一瞪,胡子一吹,就要杀人似的。她其实说的也对,咱们徐氏的人可不都是马上征伐的将军吗?只可惜……” 秋分神色一黯,怕引的徐佑伤心,赶忙低下头去,顾左右而言他,道:“小郎,你快吃饭吧,我去看看履霜。” 瞧着秋分的背影,徐佑摇头失笑,他固然背负了徐氏的深仇,但真正要复仇的人,都会把那股猩红的欲望压抑在内心最深处,别说耳边听闻他人提起,就是将来有机会站在沈氏乃至太子的面前,也要表现的若无其事。又怎么会为了秋分的无心之言而浮动心绪呢? 一碗蒸饭吃完,秋分急急过来,道:“小郎,左郎君怎么还没回来,履霜她,她这会咳的喘不过气来……” 徐佑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慢慢放下碗筷,道:“耐心等风虎回来,我们急也没有用。不过也不要太担心,风寒不是急症,吴县是三吴精粹所在,随便一个大夫也比咱们晋陵高明不知到哪里去,一定会药到病除。” “嗯,郎君说的对。”秋分用力的点了点头。 过了半个时辰,左彣带了出诊的大夫回船,长髯白面,目光炯炯,身后跟着两个背药箱的侍童,医道如何不得而知,但这个卖相倒是很让人安心。 又过了一会,徐佑听到左彣送行的声音,知道看完了病。前后脚工夫,左彣掀开布帘走了进来,徐佑问道:“如何?” “大夫说是风寒之邪外束肌表,卫阳被遏,故见恶寒……” “此病严重吗?” 左彣沉声道:“很严重,这个病起病急,病程长,痊愈后还得精心调养。她现在只是发寒,气阻,可若是寒气继续偏盛,就会呕吐、涨满,接着留滞经络,形成痹证或痉证,再厉害些,寒邪直中于里,会导致冷厥,危及性命!” 徐佑料到不会太轻,可也没想到这么棘手,道:“大夫开方子了吗?” “开了,麻黄、紫兴、杏仁、桑白皮、茯苓、甘草等各七钱,还有……” “你通医术,这方子有没有问题?” 左彣不敢大意,拿出方子又看了看,道:“大夫断的里寒证,一般都要用到华盖散的方子,按说不会有问题……只是,郎君也知道,我只是粗学了点军中急救的皮毛,对这种大病没什么把握。” “用药吧!既然咱们都不懂,那就信任大夫的诊断!“ 煎药的间隙,徐佑去看履霜,道:“大夫说了,这是小病,服三五幅药就能大好,不要多虑。” 履霜红润的唇瓣由于寒邪而变得有些干裂,虚弱无力的眉眼间,一颦一簇,如同西子捧心搬的柔美,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劳烦郎君费心……”履霜捂着唇咳嗽了几声,断断续续的道:“等会服了药,我要能站起来,还得劳烦郎君派人送我到城中找一间逆旅住下……” 客栈由来已久,汉代时叫谒舍,在魏晋时一般称为逆旅或客舍。徐佑皱眉道:“逆旅?你不是要回清乐楼吗?” 履霜从被子里伸出手,紧紧抓住徐佑的手腕,因为用力过大,指尖都有些发白,仰起头,求道:“郎君……咳,咳……我之前那般说,只是不为了让秋分担心,也不让你再为这件事情分神……其实,能从楼里走出来的人,宁可死在外面,也不会再回去……郎君,求你,哪怕把我随便仍在城中就好,千万别,别……”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只要不是天生下贱的人,能从清乐楼那样的地方脱身,自然不会再想回去。别说履霜已经不是十三岁的豆蔻年华,就算再回到当日,就算还能找到像袁氏二郎一样合意的人托付终身,那又能如何? 知人知面不知心,女子的命运,尤其是容颜秀美的女子的命运,从来都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见徐佑沉默不语,履霜的俏脸更加苍白了几分,道:“郎君,我在逆旅中也不会有事的,只要用足了僦钱,今后再熬药以及食宿都会有人照顾,调理一段时日,自能痊愈。那时候不管是找个敦厚老实的人嫁了,还是再谋其他的出路,都不会受什么苦的。” 僦钱也就是房费,徐佑终于有了决断,拉起她的纤手,赛回被子里,又随手掖了掖被角,站起身往外面走去,等到了舱门,停下脚步,头也不回的道:“等会秋分会照顾你服药,服完了好好睡一觉。过了这两日,到了钱塘,再给你找个名医诊治。” 履霜呆了一呆,望着徐佑的背影没有做声,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拉起被子盖住了头脸,身子微微的颤抖着,片刻之后,发出夹杂着喜悦和极度压抑的闷声低哭。 徐佑走到船头,左彣迎了过来,低声道:“要不要我去找辆牛车?” “不必了,吩咐丁季准备好食材和清水,不要耽误,争取尽快离开。” 左彣答应一声,并无异样,徐佑看他一眼,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改变主意?” “郎君是非常人,自然行非常事。别人都会选上策或中策,郎君选了下策,自然有他人无法猜度的用意。” 徐佑哈哈大笑,道:“风虎,早说你不是拍马屁的人才,不过这个马屁拍的不错,有进步!” 左彣也是一笑,回头看了看履霜的舱室,眼中隐有担忧之色,但更多的却是对徐佑由衷的倾服! 这个世道,杀人的人有很多,但可以杀人,却能忍着杀心的人,极少极少, 为了这极少的一个人,他愿意性命相随,死而无憾! 第六章 雪泥惊鸿 沿着江南古河道,轻舟日行数十里,很快过了嘉兴,再往前走就要进入长河水路,丁季请示徐佑后,决定连夜赶路,争取赶在第二天抵达钱塘。 夜航从来都是考较经验和运气的技术活,不过从苏州到钱塘这段水路的水情比较平和,没有什么险滩和急浪,加上商运发达,各种行船往来繁忙,高悬的气死风灯交互辉映,将晚上照的如同白昼。久而久之,夜航就成了这一带的常态,一般不会出现危险的状况。 徐佑刚刚入睡没多久,被外面的嘈杂声惊起,起身到船板一看,原来到了一处津口。自魏以来,为了收取关税,即关津之税,在连接三吴地区至帝都金陵的黄金水路上修建了十一座津口,前七津在丹阳郡以西,后四津在吴郡至会稽郡之间,各设津主一人,贼曹一人,直水五人,以检察禁物及亡叛者,“其获、炭、鱼、薪之类过津者,并十分税一以入官。”这种商税一直是政府税收的大头,每一津,低的岁入百万,高的可达四百万之多。 津口的前后停着一百多艘各式各样的船只,每一艘船上都站了不少人,或者低声议论,或者翘足观望,或者隔着江面互相打听消息。更有甚者,见短时间内无法通关,竟于所乘楼船二层的甲班上铺开数十米长的上等蒲席,用奢华的绫罗绸缎掩盖其上,摆开案几和熏香,点上小儿手臂粗细的蜡烛,不时有衣着精美的侍女端上一叠叠香飘十里的食物和糕点。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坐在锦缎蒲团上,背后靠着的不是三足几,而是两个美貌侍女的酥软香怀,头戴着进贤冠,身穿宽袍,却解开束带,露出里面的丝绸裲裆,一派贵族风度。 “这是谁啊,这么大的排场?” “钱塘郭大你都不知道?” “郭大?钱塘大贾郭勉?” “除了他的金旌船,谁有这样的气派用二十斤黄金做帆?” “黄金帆?风吹不动,除了彰显财富,有什么用处?” “是没用处,可钱塘乃至吴郡,你知否有多少人都想登上这艘船,尝一尝传闻中只有冬日才有的雪泥酒,听一听钱塘最有艳名的孙神妃的惊鸿曲?” “啊?原来他就是人称‘雪泥惊鸿’的郭狗奴?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还当是醉月楼里娇柔柔羞怯怯的小娘呢?哈!” “慎言,慎言!郭大最烦别人提到这个,真被听了去,当心你的性命!” 此话一出,顿时人人噤声,倒让徐佑的耳朵清净了不少。他顺着众人目光的焦点望去,果见那艘足足比周边所有船只都大上三四倍的楼船上,在船头竖着一张金灿灿的三尺小帆,帆上刻了一个郭字,数百盏灯火映衬着明亮的月色,将那个郭字照耀的如同万丈金光。 二十斤黄金,在后世也许还算不上豪富,但在这个时代,黄金作为顶级货币,更多的是收藏价值,足足二十斤,绝对是富甲一方的大商贾了! 左彣也在船头看热闹,回头看到徐佑忙走了过来,道:“郎君,你怎么也出来了?是不是人声嘈杂,打扰了清梦?” 徐佑目视金旌船,道:“这是何人?” “应该是钱塘郭勉,整个吴郡,只有他这一艘挂着黄金帆的船。” 但凡听过西晋石崇和王恺斗富段子的人,都明白不管什么时候,有钱人和有钱人之间的面子比拼从来没有停止过。郭勉的黄金帆既然如此拉风,必定很多同样有钱的富贾会争相效仿。可左彣既然说只有这一艘,那只说明了一个问题,这个郭勉郭大郎的背景不简单,至少不是纯粹的商人,所以别人连模仿一下都不敢! 徐佑以前读过唐长儒先生的《魏晋南北朝史论丛续编》一书,里面说商人为了获得庇护,多投靠贵族和官员,连皇帝身边都出现了御用商人。他们利用对方的权势,赚取了普通人累积数世也不可能拥有的巨额财富,然后用这些财富反而去影响对方,甚至能借之恩倖步入政坛,并将下层的生活习气带入了上流社会。 等到了北齐,终于屌丝逆袭,形成了商人政治的格局! 从最下贱的商贾之流,经过百年耕耘,开始掌控帝国最根本的权力枢纽,归根结底,决定最终胜负的不是人和人的智慧,而是属于金钱那种余生具有的魔力! “郭勉……小字叫狗奴?” “是,听说他最恨听别人喊这个小字,听到就要杀人。” 徐佑笑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名讳自然也不例外,此人性情如此暴躁,能发迹到这种程度,倒也稀奇。” 左彣压低嗓音,道:“听闻郭勉跟江夏王素有往来……” 唐长儒将商人分成三个层次,第一等是中央恩倖,第二等是地方王侯将帅的恩倖,第三等是小商小贩,游食无赖之徒。 郭勉,明显属于第二等! 换了别的地方,一个小小的郡县之地的商人,何德何能跟天潢贵胄拉上关系?但钱塘不同,它属于楚国经济最发达的三吴之地,川泽沃衍,有海陆之饶;珍异所聚,故商贾并凑。史称“贡赋商旅,皆出其地。”有这样的底气,自然有攀扯江夏王的资本和门路,徐佑有预感,到了钱塘,跟这位郭勉郭狗奴打交道的机会不会太少! 徐佑点了点头,道:“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丁季去打听了,估计也快回来了……” 话音未落,丁季从搭在前船尾部的木板轻轻一点,猿猴似的跳了回来,丁苦儿手脚麻利的抽回木板,递过去一碗姜汤让他驱寒。丁季接过一口喝完,抬头看到徐佑,赶忙过来,笑道:“郎君醒了?” “刚醒没多久,丁老伯,是不是河道又淤塞了?” “不是不是,河道通畅着呢。好像是津主接到太守府的急令,要求封关严查往来船只,尤其是通关的大船,每一处都要仔细搜查,每一个人都要查看过所,对比甄别身形、相貌、口音和其他事宜。” 所谓过所,就相当于普通人的水陆关隘证明,想要通关必须有这个东西。上面写着持有人的各种详细资料,姓甚名谁,来自何处,去往何方,身高几尺,有无胡须,脸部特征等等等等,在没有照相技术的年代,已经算是很有操作性的证明文件了。到了唐代,过所制度更加严格,也因为这个缘故,西天取经的玄奘和尚其实是偷渡出国的,《西游记》里隐藏了这一节。 左彣奇道:“这像是在搜捕人犯……” “左郎君说的是,我跟长河津的贼曹相熟,私下里问了问,好像是在搜捕一个海上的抄贼……” 抄贼也就是海盗,究竟什么样的海盗能让官府这样宁可封禁一条联通江南各郡的最重要的水路,也要将他堵死在这过往的数百舟船当中? (新年快乐) 第七章 抄贼 由于舟船太多,通关的速度极慢,有些人等不及了,想要行使身为士族的特权,派人持了过所到津口请求通融,不料毫不留情面的被打了回来,引得周边好一阵嘲讽。 士族有清浊,门第有高下,虽然有人被驳了情面,但也让其他人看到了彰显自身清贵的机会。徐佑的坐船老老实实的随着大部队慢慢移动,不时看到有奴仆打扮 的人手持过所和棨牌到关隘前报名: “巴东成易……” “临淮刘望……” “南康齐宝之……” “琅琊颜真……” 这些人中不少都是中等乃至次一等的士族,在本地郡望和周边郡县都很有话语权,可平时的威风在这小小的长河津口全都遭到了冷遇。守关的津主虽然语气平和,态度卑下,可不管外面人怎么说,他只有一个回答:“此乃扬州刺史府柳使君亲笔行文吴郡和会稽诸郡,严令沿河各埭、桁、渡、津不得私放船只通关,不管是谁,都必须详加搜查,若有徇私舞弊者,杀!” 扬州刺史柳权,出身河东柳氏,他的族兄,也就是当朝中书令柳宁,这样的家世和权势,别说长河津口之前的这些人,就是放眼整个楚国,能完全无视他的手令的人,只怕还没有生的出来。 接连有七八个士人被扫了面子,尤其连琅琊颜氏都无法插队,其他人自知身份还不如颜真,立刻变得老实起来,规规矩矩的排队等候检查。可见从古到今是一个道理,特权阶级并非不能遵纪守法,而是没有给他们遵纪守法的环境。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轮到那艘无比拉风的金旌船,慢行到了津口前,二十个身穿黑缯黑甲的府州兵沿着搭好的七个跳板依次上了船,手中长刀出鞘,神色谨慎,如临大敌。 徐佑的船跟在金旌船的左侧后,两者相隔的不远,看到这一幕,他低声道:“这是扬州府的部曲?” 楚国的军队可以大概分成中军和外军,中军是驻守京师的宿卫军队,也是楚国最重要的军事力量。主要有六军组成,首领分别为领军、护军、左卫、右卫、云骑、游骑六将军。其外还有屯骑、步兵、越骑、长水、射声五校尉,以及积射、强弩二将所带领的军队。左卫、右卫两军宿卫宫阙,其他各军宿卫京师,有战事时奉诏出讨,战事一毕,还归原处。 外军则是相对中军而言,有方镇兵、郡县兵、地方乡兵和私兵。方镇兵就是各都督府的军队,但因为都督常常兼任州刺史,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因此又称为府州兵,所以徐佑有此一问。 左彣眼神中透着讶色,道:“应该没错,扬州柳使君曾挑出麾下最精锐的部曲三千人单独成军,皆玄裳、玄旗、黑甲、乌羽之矰,望之如墨色席卷天际,人称墨云都。奇怪,刚才那些船都是派了几个直水登船检查一下而已,怎么到了郭勉,竟然出动了墨云都?而且如此骁勇的部曲为什么会被派来缉捕一个抄贼,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徐佑的目光停留在依然高坐楼船二层美人窝里的郭勉的身上,虽然不知道他的脾性,但被墨云都欺负到了船上,还能坐着不动,要么真是临危不乱,胸有成竹,要么就是故作镇定,心里有鬼。 他微微一笑,道:“项庄舞剑,志在沛公,我怕抓贼是假,劫富是真!” 仿佛就是为了印证徐佑的推测,突然听到一人高喊:“在这里!”紧接着响起刀剑夹杂的金石声,不等周边船上的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全身包裹在青色大氅里的人从一层偏西侧的舱中破开窗户,翻滚落在船舷上,在他身后是追赶而来的五六个墨云都,和漫天飞起的凶狠异常的刀光。 那人身手倒也了得,沾地即起,脚下展开诡异的步法,堪堪避过了劈来的长刀,然后毫不迟疑的越过船栏,扑通一声扎进了冰冷的江水里。 “擒住他!” “人呢?” “落水了,没发现踪迹。” 这时候周边围观的人群才明白发生了何事,惊呼声此起彼伏。有那胆小的,连热闹都顾不得看,抱着脑袋跑进了自家船内。不过也有一些精明的人,立刻发现了这一幕的背后所隐藏的深意,同样带着奴仆悄然消失。 不管是郭勉,还是柳权,都是一般人惹不起的存在,这样的浑水,别说亲自下场蹚一蹚,就是站在旁边看看,也怕沾惹来数之不尽的麻烦。 三艘水军斗舰从津内驶出,驱开周边的行船,成品字形将金旌船围住,截断了它的退路。过了小半个时辰,不知是不是郭勉放弃了抵抗,还是和领军的校尉达成了什么协议,金旌船在斗舰的监视下慢慢驶向长河右岸,让出了津口前的空档,河道终于大开! 没了查找抄贼的借口,只清点货物,收取津税,通关的速度快了无数倍。丁季跟守关的贼曹是老熟识,递交过所时还闲聊了两句,自然不会受到为难,很快就过了津,沿江长驱直下。 经过刚才的所见所闻,众人都没了睡意,徐佑吃宵夜的习惯又实时的发作,丁苦儿去弄宵夜,和左彣对面而坐,秋分在一侧奉茶。 “郎君,你说柳使君是何意?莫非抓抄贼是假,对付郭勉是真?” 反正长夜漫漫,闲坐也是无聊,不妨剪烛共话,徐佑笑道:“这个不好说,我对扬州人事不太清楚。不过天下事一理通百理明,可以根据蛛丝马迹进行推断。你也说了,对别的船,仅仅出动了几名直水,可针对金旌船,却是二十名擎刀的墨云都。” 左彣点头道:“是,这个明显是冲郭勉来的。” “郭勉的反应也很奇怪,要是真的私藏抄贼,以他的背景,完全可以阻止这些人上船,墨云都毕竟不是柳权本人,他还不至于畏惧。除非……” “除非他不知道自己船上有抄贼?” “不错!除非这个抄贼,是别人偷偷安在船上的。” 左彣眼睛一亮,道:“栽赃?所谓的抄贼其实跟刺史府是一路的?” “或许……你看抄贼落水之后,墨云都的人只是在船舷随便看了看,并没有积极派人沿江搜索,反倒掉头去对付郭勉……” 话音刚落,船身突然一阵摇晃,丁苦儿的声音传来:“什么人?你……”接着是丁季惊恐的声音:“有贼子……郎君小心!”然后瞬时变得寂静无声。 左彣神色大变,目视徐佑,右手往地上一抓,从不离身的长剑嗖的到了手中,大拇指轻轻一推,剑身离鞘半尺,烛火摇晃,照射的满室寒光。 徐佑知道左彣心中想的什么,因为他也在第一时间想到了一个人,暗夭! 难道说离开晋陵数百里,仍然逃不过暗夭的追杀? 徐佑脸色镇定,站起身拉住秋分的手,将她护在身后,道:“出去看看!” 三人前后出了舱室,一个浑身湿漉漉的男子低头坐在甲板上,双腿成八字伸开,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拧着上衣的袖口,淅淅沥沥的水渍流淌了一地,在他的脚边,分别躺着苦儿和丁季,眼睛紧闭,但胸口尚有起伏,显见是晕了过去。 此人的身形样貌跟在晋陵城中遇到的暗夭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但左彣并不敢大意,谁知道暗夭究竟有多少化身,走前几步,沉声道:“足下何人?” 男子嘻嘻一笑,抬起头来,道:“刚才我从郭勉那个老匹夫的船上逃跑的英姿,难道你们没有看到?没看到是眼盲,看到了却猜不到我是谁,那就有点麻烦了,可能是这里……脑中有疾!” 徐佑冷眼旁观,此人样貌不算俊美,眼睛细小而狭长,鼻梁高挺,双唇极薄,本是没什么福命的尖酸之相,可偏偏一双斜眉入鬓,就如同画龙点睛之笔,顿时将整个人的气质变的飞扬起来,加上说话时流露出来的玩世不恭的神态,更是透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潇洒和蛊惑人心的魅力。 左彣是老江湖,不会因为对方的言语无理而着恼,也不敢当真相信他就是那个抄贼,反而打起十二分精神,道:“足下既然从金旌船上逃了出来,何不远走高飞?要知道刺史府的墨云都可不是普通的府州兵,被他们缠上的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谁能够安全脱身……” “远走高飞?呵,我前脚走,你后脚就去报官,到时候墨云都那群疯狗又追上来,倒霉的不还是我?” “咱们素无冤仇,以后想必也不会见面,都是江湖上走动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个仇家不如多一个朋友。若是你就此离开,我以性命担保,绝对不会透露一个字给别人知道。” 男子站了起来,也是这一站,才发觉他的身形很高,手脚更是比一般人长出许多,他的目光越过左彣,打量着一言不发的徐佑,道:“你刚才不是说的头头是道,这会怎么成哑巴了?” 原来他一直在偷听自己和左彣的谈话,徐佑微笑道:“我这人有点怕生,跟足下初次见面,连名姓都没有通禀,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男子冷冷一笑,道:“有心计,拐弯抹角打听我的名字。不过事无不可对人言,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不知道足下有没有这个胆识听?” 第八章 借面吊丧,监厨宴客 “在下洗耳恭听!” 徐佑唇角挂着微笑,随口跟他胡扯,心中却在飞快的盘算着如何把丁季父女救出来。 眼前这个人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心思缜密,将丁季和丁苦儿扣作人质,就是要让徐佑和左彣投鼠忌器。并且在跟他们对峙的时候,不管是坐着还是站起,不管是左顾右盼还是静默不言,他的右手一直垂在腿侧,指尖微微曲起,似开似合,如爪如钩,可以用最短的时间,从最佳的角度,将脚边的丁季和丁苦儿立毙于掌下。 “那就给我站稳脚跟,竖起耳朵听好了!”男子傲然道:“老子就是溟海盗山宗!” 徐佑对海上人物所知不多,闻言扭头去看左彣。没料到左彣同样的一脸懵逼,皱眉望着山宗,也不说话。 山宗等了片刻,没等到什么如雷贯耳、久仰久仰的恭维话,再看两人的脸色,明显没有听过自己的大名,勃然大怒,道:“借面吊丧之辈,监厨宴客之徒,连我山宗都没有听过,简直徒惹人笑,徒惹人笑!” 徐佑这次倒是一脸惊讶,道:“听你说话也是读过书的,怎么入了海,做了抄贼?” 借面吊丧,监厨宴客这两个典故出自《后汉书》,祢衡以之评价荀彧和赵稚长。因为荀彧容姿优雅,祢衡说他只有一张脸拿得出手,而赵稚长肚子大点,被嘲讽说只会混吃混喝。正好徐佑少年风华,左彣中年大叔,形象跟这两位符合,山宗能这般恰到好处的进行类比,可知不是粗鄙无文的人。 “放屁,谁说抄贼不能读书?不能识字?溟海中一个个都是当世俊杰,比起你们这些蜂目豺声的禽兽知要雅致多少倍!” 徐佑重生以来,听到的詈骂之言还没有今天一天听到的多,不在意的笑了笑,并不接话,问左彣道:“溟海是哪里?” “在滃洲附近,那片海域的水文反复莫测,又有千百暗礁,进的去出不来,所以有溟海之称。” 滃洲也就是后世的舟山群岛,这点常识徐佑还是有的。东晋末年海盗祖师爷孙恩挟百万众攻掠内陆,就是以舟山为基地,进可攻,退可守,搞的偌大的王朝都束手无策。 徐佑暗道,看来这个地方真的是海盗窝的理想栖息地,要不然也不会横跨了两个时空,还是无可避免的被抄贼看上。 溟海盗……很拉风的外号啊! 徐佑心思电转,对山宗拱手道:“足下可是河内山氏的子弟?” 山宗一愣神,眼光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羞惭,道:“什么河内山氏,我没听过。” 徐佑何等毒辣的眼神,问出这句话,又是有心算无心,早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笑道:“没听过也无妨,只是山姓不太常见,说不定与足下同出一宗,所以一时有感。” 左彣跟随徐佑一段时间,已经琢磨到几分这位郎君的行事风格,越是危机重重,越是奇谋辈出,一言一语都有深意,绝不是无的放矢,很知机的问道:“不知郎君说的这个河内山氏,可有什么名士吗?” “名士自然是有的,前魏有位山巨源山公,四十岁才出仕,可短短二十年就高居司徒之位,侍奉三朝,慧眼提拔的英才遍及朝中和各州郡,主上依为肱骨,臣下视若模表,至性简净,在事清明,为天下所重。我生平所敬服的七个人当中,山公排在首位!” 左彣叹道:“这样的人物,想想就觉得风德高远,让人恨不能生在彼时,一睹伟器!” “何必遗憾?山公后人虽然不复前朝的迈达,也极少入仕,可听闻一个个洁身自好,安居乐道,隐逸于山林江海之间,机缘到时,自有福分见贤思齐!” “郎君说的是,山公既能识人,定也能治家,后世子孙要有一成的家风遗留至今,已经是难得的钟毓神秀。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登门求见。” 两人正儿八经的说起了相声,山宗在一边听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浑身就跟几千只蚂蚁在上下求索,简直要毛躁的喷出火来。 “够了!” 突如其来的大喝,打断了徐佑给左彣上历史课的兴致,山宗狭长的双目暴出冷光,道:“老子只不过借你们的船脱身,哪来这么多罗里吧嗦的废话?靠边停船,老子要上岸!” 这就对了嘛,知耻近乎勇,看来这儿山宗真的跟河内山氏有点源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士族不做,反而下海做了抄贼。徐佑指了指丁季,笑道:“船家还在甲板上躺着,要是山兄不介意,请退开三步,让我这位朋友去把他救醒。” “哪用那么麻烦!” 山宗抬起一脚,踢在丁季的肩头,顺着足尖送出一道真气。丁季的身子凌空而起,翻转着往徐佑飞来。眼看要砸到身上,左彣闪步挡在前面,轻舒猿臂,接住了丁季。 一股阴冷狠辣的劲道如同大浪拍岸般从丁季体内蜂拥而至,左彣怒斥一声:“卑鄙!”然后双手轻微一张一吐,脚下不曾移动半分,已经化去了山宗的凌厉攻势,同时步履交错,腰间长剑发出清亮的龙吟。 镫! 月夜如雪,这一剑,如同雪中绽放的极光! 山宗一声怪叫,被耀眼的剑势逼的根本来不及去拿丁苦儿做挡箭牌,只好故技重施,翻身往江水中落下。不过在落下之前,足下轻轻一挑,丁苦儿高高飞起,越过左彣的头顶,越过弯弯的乌蓬,往轻舟另一侧的河边掉落。 左彣这一剑有剑意而无杀意,气势虽然惊人,却是虚晃一招,目的就是逼开山宗,然后趁机救人。看着他钻进江水,飞掠的身子也到了船边,左脚在船板上一踩,身子几乎以比刚才更快的速度,倒飞着追向丁苦儿。 近在咫尺! 左彣从上至下,伸出手抓向丁苦儿的衣襟,不料变故突生,山宗从江水中腾射而出,指尖连弹,竟聚水成箭,分成两股,绕开了丁苦儿,从左右两边呼啸闪至。 左彣没想到山宗有此奇招,从那侧落水,又从这边出现,速度竟然比自己更快,只能自保为上,长剑一劈一削,破开了水箭,可气息已竭,无奈一个倒翻,退回了船上。 “哼!” 山宗单手抱着丁苦儿,还没有干透的衣服再次湿了通透,单足点在船尾翘起的方寸之处,身子随风自摇,却又稳如泰山! “就凭你这样不入品的修为,还想从我手中抢人?也不用脑子想一想,要是我这么好对付,柳权那个老狗会追杀我了三个月,却还是拿我没办法?” 经过这一番交手,山宗的实力也仅在六品中下,比起左彣尚有不如,可他常年跟江海湖泊打交道,水上就是他的主场,对付起来着实不易,而且这张嘴实在是够损,一点也不肯吃亏。 左彣脸色铁青,他刚才动手的时机没错,错只错在低估了山宗的水性和随机应变的能力。这下倒好,不仅把徐佑刚刚费尽心力营造的机会破坏了,还大大惹恼了山宗! “郎君,有人上船了,你小心……”靠在船舱外的丁季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先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徐佑,赶紧报警讯。 徐佑安慰道:“我都知道了,没事的,别担心。” 丁季慌乱的情绪刚平定下来,秋分扶着他站起,可一抬头却看到了落在山宗手里的丁苦儿,立刻红了双眼,挣扎着要扑过去,喊道:“阿苦,阿苦,你怎么了?快醒醒……快醒醒啊!” “丁老伯,苦儿只是昏过去了,性命无碍,你放宽心。”秋分死死拉住他的身子徐佑望着山宗,轻声道:“这位山兄真要杀人,刚才有的是机会动手,犯不着费事把人打晕。你去撑船,先找一处水浅的岸边停泊,一切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丁季久经江湖,何尝不知道面对如此险境,自己所能做的实在有限,所以听徐佑吩咐,并没有迟疑,马上掌控着船只,渐渐的偏离航道,往最近的某处岸边驶去。 山宗的目光在徐佑身上逡巡不去,似乎有点摸不透他的底细,道:“你是什么人?” 徐佑笑道:“赶路的人,你既然要借船,船借你就是了,其他的还望各留一份薄面,不要伤了和气。” 山宗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突然将丁苦儿拦腰抱起,嘿嘿一笑,道:“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既然借了船,干脆借到底,劳烦诸位送我一程吧!” 左彣露出怒色,眼睛有如实质盯住山宗的腰肋和心肺处,似乎下一秒就会在那上面戳几个洞洞出来。 “看什么看?再看我一眼,我脱这个小娘一件衣服……日他阿母的,怎么长的这么黑?” 第九章 天下至霸 徐佑目视山宗,自他登船以来,一直和颜悦色的神态慢慢的变得冷冽起来,道:“山宗,我看你也算是个人物,虽然做了抄贼,可言语气度,自有一股旁人难及的卓朗之态。只也没想到竟会自甘下流,轻侮妇人,莫非抄贼在杀人放火、劫掠财物之余,还要行此等禽兽事吗?” 山宗为之一窒,他向来口舌便利,在溟海众盗里不作第二人之想,可面对徐佑的三言两语,张张嘴,却发现找不到合适的话反驳。他本不是淫邪之人,闻言顿觉讪讪,从船尾跳下来,将丁苦儿重新放下,只用单手扶住,连身体都离开了少许。 徐佑语气更冷,道:“你要是打算安然脱身,就不要挑战我的耐心!真闹将起来,不过死一个无足轻重的船家女儿,但我可以保证,你想从会稽走上虞过余姚,沿着浃口东入溟海的计划必定会泡汤。到了那时,想想墨云都,再想想柳使君的手段,任你奸猾似鬼,水性如鱼,也难逃一死!” 山宗一震,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计划?” 徐佑哂笑道:“你既然顺江南下,又是溟海盗,燕落归巢,自然为的是找出海口。钱塘渎乃至沪渎之间驻扎着庞大的水师,从那里走无疑自寻死路,仅有的选择,也是最安全的选择,无非浃口而已!” 这些地理知识在后世都不算什么,可在这个时代,天文地理属于帝王术,牵扯到神秘学的范畴,普通人很难有途径学得一二皮毛。山宗初始看这艘船小,应该不是什么华族高门的座舟,所以才选择隐匿其中来脱身。可先是被左彣高明的身手所震慑,又被徐佑忽软忽硬的表现弄的进退失据,再被他如此一恫吓,心下生出悔意,刚才就应该不声不响的悄悄离船登岸,何苦来沾惹这些狗屁倒灶的麻烦! 不过嘴上当然不能认输,鼻子发出不屑的哼声,道:“猜到这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常在这条水路上跑江湖,当然清楚怎么入海。你要真有本事,猜猜老子怎么跟着你们的船从长河津口逃出来的?” 徐佑目光如炬,观他身后的腰带上似乎插着一个黑漆漆的弯形管状长物,突然想到了宋应星在《天工开物》里的有关记载,道:“这又何难?不过以手足吸附于船底,先闭气噤声,避过水上的搜寻,然后随船而下,等气息将尽时,借你腰后的东西伸出江面呼吸……” 《天工开物》里记载的是一种锡制的弯形空管,在水肺发明以前,采珠人全靠这种简陋装备才能深入水下采珠。在这个时代,虽然锡制品已经存在了很多年,但这种水下呼吸装备应该没有大范围的运用,还只是某种特定群体专有的宝贝玩意,比如山宗所在的溟海盗。 山宗对徐佑的无所不知有点惊惧,目光闪烁,打量他好一会才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连‘水龙引”都知道?” 原来叫水龙引,名字起的不错! 徐佑往前走了两步,山宗低喝一声,道:“站住!”他虽然看的出徐佑脚步轻浮,不像身怀武功的人,但天下奇人异士太多,此人又十分的高深莫测,心里当然不愿意跟他靠的太近。 徐佑哪里会这般听话,继续往前走去,道:“我知道的东西比你见过的还要多。比如眼下,我还知道你要是再在这里僵持下去,被江面上的其他船客看到,用不了多久,墨云都的人就会纷至沓来,到了那时,你孤身一人,准备如何应对?” 山宗从徐佑身上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不是真气运作时的气息牵引,而是来自精神层面,仰头打个哈哈,道:“有本事去报官,等柳老狗派人过来,老子早走的无影无踪!不是我说大话,只要有江有水有河流的地方,别说区区墨云都,就是金陵城里的御刀荡士,也只能追着我的后项,喝老子的洗脚水!” 御刀荡士是皇帝的禁卫,也是整个楚国,乃至整个天下最精锐的部曲之一。徐佑一声轻笑,懒得接他此话,道:“要是打算走,船一靠岸,你东去,我们南下,从此互不相识。要是打算再搭一程,马上放下苦儿,到舱室内安坐说话——我说到做到,只要苦儿没事,绝不跟你为难。” 山宗冷笑道:“我像是有脑疾的人吗?放了这个黑小娘,你和这个使剑的厨子联手,老子虽然不怕,可也得再跳一次江……一夜跳两次就够了,再多一次,回到了溟海,还不被兄弟们笑死?” 徐佑听他语气有了松动,厉声道:“你就是拿着她又能怎样,跟我无亲无故,死了也就死了,还真当能做护身的屏障不成?只是这艘船要他们父女两人操舵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行驶,我急于赶路,不愿多生枝节,你急于逃命,也不要横生事端!放了她,分你一间舱室,到了钱塘,你自行离去,我可以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山宗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突然把手指向秋分,道:“放了她可以,不过要用你身后的美貌小娘来换!” 徐佑的脸阴沉下来,秋分却一点不怕,叫道:“好,我跟阿苦换!” 山宗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徐佑,船上的气氛瞬间变得凝固起来。一阵烈烈江风吹过,刮得众人的衣袍随风作响,正当山宗以为徐佑不会答应的时候,徐佑慢慢点了点头,道:“可以!” 山宗愕然,扭头看了看丁苦儿,又看了看秋分。他是江面上讨生活的行家里手,一看两人的皮相就知道丁苦儿是真的船户不假,否则还以为抓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竟让徐佑同意拿自己的婢妾做交换! “爽快!你让她走过来,到了老子跟前三尺,我就放了这个黑小娘!” 徐佑侧身,以背挡住山宗的视线,拉住秋分的手,以山宗能听到的声音叮嘱道:“别怕,他只是求一个心安,不会真的伤害你。等下沉住气,心里默念几遍以前教你遇到危急时该怎么反应的话,胆子大一点,不会有事的!” 秋分似乎有点紧张,点了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身子,毅然往山宗走去。到了三尺处刚一站定,山宗将手中的丁苦儿往徐佑推去,同时身形电闪,扑向秋分,眼角的余光死死盯着另一侧的左彣。 徐佑一把接住丁苦儿,却踉跄着退后了三四步,后背撞到了舱板上才停了下来,一口血迹涌上喉咙,又生生的咽了下去。 龙吟声再起! 长剑破空! 山宗左手抓住秋分的肩膀,右手一扬,十数个银灰色的铁蛋组成密织的大网,往左彣迎面砸去,大笑道:“早料到你们使诈,幸好老子也不是傻……啊?” 秋分的宽袖中透出一只赤色的月牙箭,紧挨着山宗的腹下三寸刺了过去。她刚一动,山宗在无数次生死关头磨练出来的警觉立刻发挥了作用,却并没有太把秋分放在眼里,一个柔弱弱的小娘,再厉害能厉害到哪里去?并且他的主要目标是左彣,仅仅分出一小半真气转运腰部,鼓荡起衣服,准备硬挡这一刺! 他不知道的是, 白虎九劲,乃天下至霸! 秋分虽然只习得白虎九劲的第二劲,可这一击却在无形中带有虎啸山林之威,两者一碰,瞬息间破开了衣服,其势丝毫不减! 山宗大惊,生死关头,来不及细想,全身的精气神聚在腰腹间,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左右摇摆了一下,月牙箭贴着肌肤滑过,从另一边刺出,这才堪堪从鬼门关逃了出去,惊叫道:“这是什么武功?” 话音未落,后心一麻,山宗一脸不甘的仰头后倒,脑海里最后一个念头,竟是栽在这样一个美貌小娘手里,回溟海后,可能被嘲笑的力度会轻一点吧? 可能吧? 第十章 扬州之重 一碗冰冷的江水泼在山宗脸上,却没有如徐佑想象的那样立刻醒来。面对左彣充满疑惑的目光,徐佑干咳一声,知道自己犯了经验主义错误,山宗是被左彣用内力击倒的,又不是碰撞导致的昏迷,学电视里演的那样泼冷水怎么会有效果? “看他刚才火气挺大的,先帮他降降火!”徐佑转回蒲团坐下,道:“风虎,把他弄醒!” 左彣踢出一脚,山宗随即恢复了知觉,双手双脚被结实的纤绳用渔人结死死捆住,越挣扎越紧,很少有人能够挣脱。他晃了晃脑袋,头上的水流到了嘴边,下意识的伸出舌头舔了舔,怒道:“楚蛮竟敢辱我?” 难为他湿漉漉的一身衣服,连着钻江水里两次,竟然还知道头上被人泼了水,徐佑淡淡的道:“儒家行有三则,可亲而不可劫,可近而不可迫,可杀而不可辱。你先劫人而后迫人,这会想起自己‘不可辱’了吗?再说你一个抄贼,上不容于庙堂,下不容于黎庶,人见人憎,狗见狗嫌,儒家的礼仪又怎能用在你这等人身上?” “你!” 山宗气的七窍生烟,张张嘴想要反喷回去,可不知为什么,一向灵活的舌头遇到徐佑就打结,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末了大喊一声:“气死我了!” 徐佑端起一杯热茶,俯首抿了一口,道:“说说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到底是什么人?跟郭勉什么关系?又跟扬州刺史府什么关系?”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山宗干的是海上劫财的勾当,什么样的奇葩都遇到过,有些藏钱藏的比百年老龟的脑袋都严实,少不得要动手拷问拷问。所以刑讯逼供那一套不说娴熟,也不敢跟金陵黄沙狱中的酷吏相比,但至少懂的不算少了。可也从来没有听过哪位刑讯大家会这样开篇明义,直至核心的问话,坦白就宽宥?骗孩童稚子去吧! 山宗呸了一声,道:“想知道?自去问郭勉,问柳权……” 徐佑放下茶杯,轻哦了一声,道:“或许我该去问问河内山氏……” 山宗又是一顿,气势立刻衰减了几分,道:“河内山氏是河内山氏,关我屁……什么事,你爱问去问!” “以你的样貌,颇有异于常人之处,应该不难打听!真要是山氏子弟,下海从贼,难道不怕连累巨源公的清誉?” “哪来的蛮子大放厥词,真是臭不可闻……” 徐佑唇角翘起,截断他的话头,道:“你要再詈骂一字,我可不管你到底是不是山氏的人,即刻派人沿江散布溟海盗山宗出身河内山氏,身上流着巨源公的血脉,可平日杀人劫财,奸淫掳掠,人品下流,无耻之尤,是楚国最恶心最卑鄙最没有人性的禽兽!” 山宗愕然望着徐佑,好一会才摇摇头道:“我自认不是好人,可跟你一比,甘拜下风!”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骂一字了。 “彼此彼此!” 徐佑走了过去,在他跟前蹲下身子,道:“既然不骂人了,咱们权当随便聊聊。你要说实话呢,过了西陵县我就放你离船,决不食言。” 山宗沉默不语,徐佑知他拉不下脸,不说话就是默认,问道:“我只是好奇,你不是刺史府的人吗,跟柳使君串通来栽赃郭勉,怎么还会害怕墨云都追杀呢?” “自作聪明!”山宗翻了个白眼,道:“谁跟你说我跟柳老狗是一伙的?对了,想起来老子……”他还记得徐佑的警告,赶紧换了自称,道:“我就生气,刚从船底上来,准备借你们一点粥饭路上充饥,结果听到你振振有词的说什么我跟柳老狗合伙栽赃郭勉,一时恼怒才动手抓了那个船家和黑小娘,打算好好教训教训你,日他阿母的……结果害的自个被教训了。” 徐佑眉头一挑,山宗苦着脸道:“这不是詈骂,这是说惯了的话,一时改不过来!” 徐佑其实对这个山宗没有太大的恶感,此人心思伶俐,言语有趣,手段也厉害,要不是秋分阴差阳错学成了白虎劲,霸道之极,短距离内沛莫能御,换了别的小娘,哪怕身手再厉害一倍,也很难真的对他造成实质的威胁。并且他姿态洒脱,身上带着溟海盗的张扬和野性,不同于文明社会中无处不在的规矩和束缚,要不是两人所处的环境完全不同,徐佑倒是不介意跟他交个朋友! “既然不是一路的,那你因为什么事得罪了柳使君?” “这个……说来话长!” “无妨,到西陵还要一段时日,咱们有的是时间!” 山宗看躲不过去,只好一五一十的交代了他跟柳权的恩怨。原来柳权府中的管事奉命从番禺运送一船珠玉象牙琉璃等宝物到吴郡,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没有在船上悬挂柳氏的旗帜,于是经过滃洲时被溟海盗顺手抢了。 本来抢就抢了吧,管你是普通商人,还是世家门阀,人家溟海盗干的就是这一行,看到满船的财富不抢岂不是太没有职业操守?但问题在于,柳权不是普通商人,也不是普通的世家门阀,更不是世家门阀当中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他是扬州刺史! 考南朝诸史,自宋永初元年刘裕登基,到陈祯明三年后主被隋军所擒,任扬州刺史共有四十九人,其中皇室宗亲达四十人之多,异姓大臣仅有九人。并且在这一百四十年间,这九名异姓大臣任职的时间只有区区二十余年。当年刘穆之谏言刘裕时,有“扬州乃根本所系,不可假人”之句,由此可知扬州乃天下诸州中最为要紧的所在,得扬州,则控京城,继而经略天下,比如刘裕、萧道成、萧衍、陈霸先,无不是先扬州刺史后扬州牧,然后登上皇帝的宝座。 柳权是年初才刚刚出镇扬州,很受安子道的信任,既是朝廷的东南屏障,也是江山永固的擎天一柱。 这样的人,溟海盗敢招惹,真是一脚踢到铁板上了! 知道宝船被劫,柳权一不出兵,二不讨伐,仅仅派了死士去溟海中下了通牒,要抄贼三日内送还船物,否则溟海再无宁日。溟海众盗自知惹不起,虽然仗着地形之利,不怕他真的派兵进剿,可要是没日没夜的让水军战舰沿海骚扰,实在太影响业绩了,经过商议后,乖乖认怂,在时限内将宝船停到了沪渎口。 山宗就是因此咽不下这口气,孤身一人潜入内陆,跟着宝船一路到了吴郡。后来发现这艘船是准备运往金陵,于是尾随其后,到了京口某处,找到机会本打算一把火烧了船,可在放火时被发现了踪迹,然后就一路逃跑,一路追杀,其间还跑到太湖中躲了半月有余,好不容易藏到了恰好经过的郭勉的金旌船上,又在长河津口被堵住,也是苦了命了! 徐佑盯着山宗的眼睛,冷冷一哼,掉头就走,道:“风虎,拿出十万钱,从下一处码头开始,所有郡县都雇人宣扬山宗此人的来历和品行,我要旬月之内,天下咸知!” “啊?你说话不作数……”山宗傻了眼,不明白说的好好的,怎么突然翻脸? “我稍前有言,你必须实言相告,可刚才的话里太多不尽不实之处。为免得你心中不服,我只问一句,单单因为烧船不成,柳使君就亲笔行文各郡,让数十位墨云都追杀你了这么久?要么你太看得起自己,也太小看了柳权和墨云都,如此精锐,哪有时间陪你玩闹?” 山宗犹豫了一下,见徐佑真的要离开,急道:“算你厉害,我烧船之前不小心摸到了船上的一间舱室里,日他阿母的,谁知道那么巧,竟然碰见了柳权的六女郎在洗沐……” 第十一章 密信 “柳权的六女郎?” 徐佑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山宗,似笑非笑,道:“是恰好碰到人家洗沐,还是早觊觎多时,故意挑时辰闯进去的?” 左彣皱眉道:“六女郎?可是入了九品榜的柳红玉?” 徐佑毕竟是学武之人,刚才一下没反应过来,听了左彣的话,愕然道:“是那个人称‘游侠儿’的爱舞刀的小娘?” 山宗讪讪道:“我岂是那样的人?谁知道做男装打扮的家伙脱了衫袍竟是一个女郎?这可怪不得我……” 左彣点点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柳红玉在柳使君的二十七个子女中行六,爱做男子装扮,一把紫艾刀使的水泼不进,在东南一带颇有名声。” “青丝控燕马,紫艾饰吴刀。朝风吹锦带,落日映珠袍……”徐佑笑道:“据说这首游侠诗就是某位文士途径吴县,见柳红玉纵马于街市狂奔后触景而作,从此‘游侠儿’三字广为流传。山宗,你既是溟海盗,平日往来江海之上,耳目众多,消息灵通,怎么会不知道柳红玉?山宗叫屈道:“我当然知道柳红玉,可又没见过其人,谁知道她会这么巧在那艘船上? “传闻柳红玉瑰姿艳逸,端丽冠绝,你一定是见色起意,欲行那狗彘不如之事,被人发现后仓皇逃窜,所以墨云都才追着你不放,对不对?” 山宗怒道:“我又没看到什么!刚刚摸进房内,隔着屏风就被她发现,然后拿着刀被直直追杀了五十里水路。要不是后来和墨云都的人对骂时提起,我到现在也不知道竟然碰到了柳老狗家的女郎。” 徐佑摸了摸下巴,目光在山宗脸上打转,似乎在判断他这一次说的是不是实话。山宗气鼓鼓的和他对视,视线不曾有丝毫的躲闪,仿佛在说我这次可是一点都没有隐瞒,你要是再诬赖我,那就真的昧了良心了。 “风虎,拿十万钱,准备雇人为山兄扬名……” 山宗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顿时出离愤怒,破口大骂道:“出尔反尔的楚蛮,无信无义的傒狗,茹毛饮血的貉子!” 徐佑指了指,道:“堵上他的嘴!” 左彣寻来麻布,填塞山宗之口,徐佑冷冷道:“我给你两次机会,却反倒以为我年幼可欺,承蒙山兄的福荫,河内山氏,明日起将贻笑天下了。” 山宗目眦欲裂 ,手脚不住的挣扎抖动,把船板击打的砰砰作响。徐佑头也不回的离开,留下左彣在舱内看守。过了一会,左彣也走了出来,看着徐佑的眼里满是佩服之色,低声道:“他要见郎君,说有要事告知……” 徐佑笑了笑,道:“此子果然狡诈,接连招供了两次,竟然还有隐瞒的地方!” 左彣诧异道:“郎君刚刚不是早看出他言之不尽,这才佯怒离开,乱其心神的吗?” “我又不是神仙!”徐佑失笑道:“不过是试一试他而已,要是再过十息,他还沉得住气,坚持不说,我已经打算相信他了。” 左彣还能说什么好,和徐佑重新返回舱室,取掉麻布,山宗连呸了几声,瞪着徐佑道:“别怪我把丑话说在前面,这个秘密你不知道,还能置身事外,要是真的知道了,将来遇到麻烦,可别怪我言之不预!” “说吧,什么秘密?” 山宗示意左彣,道:“在我裤中的暗袋里,是我从柳红玉的房间顺手偷走的。” 左彣一阵摸索,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羊皮囊,先打开检查了一下,没发现什么问题,递给了徐佑。 徐佑从里面取出一封信,封面上没有着一字,但火漆密封处已经被撕开,显然是山宗打开看过。 “十月八日庚寅,臣权言:奉读手命,追亡虑存,恩哀之隆,形于文墨。日月冉冉,岁不我与……” 徐佑眉头一皱,自先秦以来,书信体分为书、奏、章、表、笺等五类,严格按照尊卑上下的阶级礼仪进行区别划分,以表达臣下对君主以及君主之外的皇家贵戚的尊重。而开篇这几句话,符合魏晋时“笺”的行文格式,竟然是柳权跟太子的回信。 “昔侍左右,厕坐众贤,出有微行之游,入有管弦之欢。置酒乐饮,赋诗称寿……”看起来柳权昔年在京,跟太子往来甚密。再往下看,徐佑的眉头越皱越紧,神色也越来越冷,两页纸,字不太多,很快看到最后:“……轻舟反溯,吊影独留,白云在天,龙门不见……唯待青江可望,候归艎於春渚;朱邸方开,效蓬心於秋实。如其簪履或存,衽席无改,虽复身填沟壑,犹望妻子知归……若登庸初临,俊贤骧首,惟此鱼目,唐突玙璠。顾己循涯,萛知尘忝,千载一逢,再造难答……揽涕告辞,悲来横集,不任犬马之诚,权死罪死罪。” 徐佑久久不语,等左彣小心翼翼的唤了声郎君,这才收好信笺,纳入怀中,盯着山宗,眼底深处掠过一道急闪而逝的杀机。 “山兄,此信你看过了吧?” “不错!我从头到尾看了七遍,几乎可以倒背如流。” 徐佑微微笑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山兄也对信中所说的内容,知之颇深了?” 山宗也察觉到了什么,心跳骤然加速,正色道:“我不过是一个杀人劫财的溟海盗,白天出海,夜里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去,就是知之颇深又能如何?金陵城中比溟海还要深不可测,我这样无足轻重的人,扎进去连个水花也激不起,自然不会傻傻的往里面跳。” “哦,山兄终于肯承认自己跟河内山氏的渊源了吗?不然一个蜗居溟海的抄贼,又怎么知道金陵城的水深呢?” 山宗长叹一声,道:“反正你早猜出来了,我承认不承认,又有什么关系?” 徐佑望了他半响,道:“山兄说的是!承认不承认,无关紧要。既然如此,这封信我收下了,想必山兄也不会多嘴,是不是?” “我这就回溟海去,以曾祖巨源公之名立誓,三年之内不踏入吴郡一步!” 都是聪明人,真的可以省却不少的口舌,徐佑点了点头,道:“我料想你不会自寻烦恼,缄口不言,对大家都好。前面不远就到西陵县,你趁夜离开,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第十二章 挥手道别 西陵县在钱塘上游,徐佑目送山宗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草荡之间,左彣低声道:“郎君不是说钱塘渎至沪渎间驻扎着水师,为什么又建议他在西陵上岸,走这条路入海呢?” “从上虞到浃口入海确实安全不假,可那只是针对平时而言。山宗现在已经在柳使君面前备了案,我能想到这一层,刺史府多少才智高绝之士,岂能想不到这一层?几乎可以预料,上虞一线早不知布下了多少明刀暗箭,只等山宗过去送死。兵法云虚则实之,正因为大家都认为走沪渎是一条死路,所以才可能尚有一线生机!而且……” “而且什么?” 徐佑回头遥望来时的江面,思绪似乎又回到了昨夜遇到的那艘金旌船上,美女如云,绫罗密布,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安坐不动的静等墨云都的人蜂拥而至,眼中透着智慧的光芒,道:“而且,柳使君当下的视线正停留在钱塘郭勉身上,对山宗的围捕必然会有所松懈,只要他能抓住这个机会,未尝不能跳出一路上的层层包围。至于说能不能安全抵达溟海,尽人事听天命,还要看山宗自己的造化了!” “郭勉?”| 徐佑点点头,道:“起先,我以为山宗是刺史府的人,以此来栽赃陷害郭勉。后来想想,这个推断并不成立,因为郭勉也不是容易对付的人,平白无故安插一个抄贼的把戏,一查就能查的明白,以刺史府的手段,不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再结合山宗的言词,可以断定,是墨云都的人在追捕山宗的过程中,发现他偷偷上了郭勉的船,报于柳权知晓后,这位手握东南半壁的使君大人便决定将计就计,在长河津口瓮中捉鳖,拉郭勉下水……哈,为了一个商人,竟然出动了水师三艘艨艟斗舰,不可谓不是大手笔。” 左彣对徐佑的思虑周到极为佩服,不过他心中还有一点疑问,道:“既然如此,刺史府又为何疏忽大意,放跑了山宗?就算当时舟船众多,夜黑临江,可刺史府应该有的是法子让山宗不能隐匿身形,束手就擒才对。” “这也是最初误导我的判断的原因之一,现在想想,当时墨云都的人确实是故意放山宗离开。究其缘故,无非是害怕被郭勉知道山宗的真实身份,因为那样一来,要是郭勉提出当面对质,或者其他辩白的途径,照样很容易查明白山宗跟他其实毫无关系。与其这般,不如先放山宗逃跑,然后再派人追捕,反正对刺史府来说,一个小小的抄贼,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手掌心。等各自擒获,如何炮制口供就是刺史府手中的面团,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左彣恍然大悟,道:“如此就说的通了,亏得郎君洞明烛照,不然我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 徐佑笑道:“我也是事后诸葛亮……要不是山宗终于变得老实了些,将前因后果一一言明,恐怕咱们还搞不清楚状况……” “事后诸葛亮……郎君说话总是简单却又有无穷妙趣。”提到山宗,左彣也是一笑,道:“此人在溟海盗中应该也算排得上名号的人物,无论身手和心智都不在话下。只是该他倒霉,遇到了郎君,再怎么厉害也只能落个阶下囚的下场。” 徐佑沉声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山宗虽然入了溟海从贼,但内心深处却未尝不以抄贼的身份为耻,加之他出身士族,心中尚存几分礼仪廉耻,故而被我以河内山氏的清誉死死困住,束手束脚,一身功力顶多发挥出来四成,今后不遇到便罢,要是遇到了,风虎切莫掉以轻心。” “郎君说的是,我记下了!” 了结了此事,沿途再无波澜,这日刚过了午时,轻舟进入了钱塘地界,按照徐佑的吩咐,在一处偏僻的小码头停好了船,丁季拉着丁苦儿跪伏于地,答谢徐佑昨夜活命之恩。 徐佑忙伸出手,道:“丁老伯快别这样,秋分,扶苦儿起来。”等秋分将丁苦儿拉起来,又道:“千万别多礼,此事说到底还是因我而起,万幸苦儿没出意外,不然我于心何忍?又怎么像老伯你交代?” 丁季老泪纵横,道:“小人在河路上奔波了数十年,伺候过许多贵人,却没有一个像郎君这样可亲的,也没有一个像郎君这样把我们实实在在当人看的……” 徐佑摇头道:“我算哪门子的贵人,其实跟老伯一样,都是庶民罢了。况且人生不易,不过乞活而已,何来高下贵贱?千里同行即是有缘,以后别再说这些话了。” “不不,我不会说话,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可也知道郎君不是普通人,将来一定能大富大贵。” 徐佑哈哈大笑,道:“承你吉言!这一路千里迢迢,蒙你们父女二人多加照顾,临别之际,无以为赠,风虎!” “诺!郎君请吩咐!” “去取一万钱来,给丁老伯和苦儿作归途的用度。” 丁季慌忙跪下,坚辞不受,道:“郎君莫要折煞小人,从晋陵到钱塘的船资给的比旁人要高出五成,如何再要这一万钱?” 徐佑说了几次见他确实执意推辞,也就不再强求,道:“也罢,反正你常跑这条水路,以后有机会来钱塘,可以来找我叙叙旧。当然了,要是遇到什么难处无法解决的,也可以来钱塘找我,也许帮不上多大的忙,但至少可以帮忙出出主意。” 接下来由左彣先上岸,去雇牛车来接履霜,秋分和丁苦儿携手坐在码头边,肩头依偎着肩头,低声说着小女孩的私密话。在徐氏多年,秋分还是第一次接触到外面跟她年纪相仿的女郎,交到可以联袂谈心的朋友,可残忍的是,短短数日的相处,这么快就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两辆牛车慢慢的行过来,辞别了丁家父女,徐佑和左彣上了前面那辆牛车,秋分抱着履霜上了后面的车,正要掉头的时候,她突然撩起裙角,飞快的跳了下来,跑回船头,和丁苦儿紧紧的抱了抱,再分开时,两人都眼泪汪汪,双手交叠,同时屈身行了一礼。 “多保重!” “嗯,你也是!” 这还是秋分在船上无聊时教丁苦儿学的,却没想到第一次用,却是在此时。 在这个交通和通信都很原始的年代,有些时候,分离就意味着永别,终其一生,可能都无法再相见。 所以,你保重, 我也保重, 挥手道别! 第十三章 参差十万人家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自秦皇东游,出丹阳,至钱塘,临浙江,因水波渐恶而从狭中渡经会稽,这座古老又美丽的城市就出现了在世人的记忆里。由秦到汉,再到三国两晋南北朝,历史长河滚滚消逝,而钱塘却在无数先贤箕风毕雨的沐浴中,从一个梳着丫髻的小女孩逐渐长成了千娇百媚的倾城佳人。顾盼之间,烟涛杳霭,回眸一笑,云蒸霞蔚,远远望去,如同着轻纱,涉溪流,冰肌玉骨,雪肤清颜,说不尽的美态,道不完的风流。 徐佑举目四顾,钱塘门外的秦皇缆船石巍然屹立,还不是北宋宣和年间被思净和尚雕成大石佛的模样,周边环以湖山,左右映带,风帆浪泊,商贾辐凑。虽然论起繁华,不能跟后世的杭州相比,但那种古色古香的天然味道,却比钢筋混凝土构建成的城市多了不知多少倍的儒雅和灵韵。 牛车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沿着铺设修整齐平的石板路进了城内,在一座造型精致、整洁干净的逆旅前停下。左彣扶着徐佑走下牛车,道:“刚刚雇牛车时顺便打听了一下,这间逆旅在城中名头不小,不如先在此安歇数日,稍后再谋去处。” 徐佑仰头看去,笑道:“至宾楼,宾至如归,店家倒是个会做生意的。” 秋分抱着履霜从后面的车上下来,走到近前,白嫩的小脸还残留着刚才与丁苦儿分别时的泪痕,道:“小郎,咱们今晚要住这里吗?” 徐佑爱怜的帮她擦了擦脸颊,道:“累不累?想吃点什么,等下让厨子做给你吃。” 秋分摇摇头,道:“不累,只是履霜身子太弱,这几日在江上只能熬粥下饭,好不容易到了钱塘,小郎能不能给她买些牛乳和鱼羹调养一下?” 履霜经过这几日的不间断的用药,加上秋分悉心照料,虽然舟船劳顿,但里寒证的气喘、咳嗽等症状略有减轻。不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想要完全痊愈,没有两三个月估计是不行的。这会躺在秋分的怀里,双眸紧闭,半是劳累,半是晕沉的睡了过去。 徐佑捏了捏她的鼻子,道:“就你疼她是不是?放心吧,先安顿下来,午后就让风虎去请名医来诊治。” 说完刚要迈步,在店门口迎客的青衣侍者却伸手拦住,道:“郎君止步!” |徐佑打量自己这一行人的衣着,虽说不上奢华,但也不至于破破烂烂连住店都遭白眼吧?还是说钱塘逆旅的门槛已经如此高了,非锦缎绫罗者,不得入内? 左彣已经上前一步,挡在徐佑和侍者之间,皱眉道:“何事?” 能被指派来迎客的侍者无不是眉眼活络之辈,知道惹怒了人,赶紧陪着笑,道:“两位郎君莫恼,鄙店规矩,若有雅客登门,可随性问答一题,若是答的巧妙,鄙店将有薄礼贽献。” 原来如此,这店家倒是作的一手好营销,徐佑打趣道:“你怎么知道我等是雅客的?” “正而有美德者谓之雅,听郎君言词,观郎君行至,故知是雅客自远方来。” 这是《荀子》里的话,徐佑眼中掠过一道异色,却借着大笑掩饰了过去,道:“人皆言天下文章,尽出三吴,今日一见,才知此言不虚。小小的逆旅中有引经据典的侍者,实在让我等武人汗颜啊!” 武人? 侍者这双眼每日不知要看过多少南来北往的宾客,要说眼光之毒辣,鲜有人可比。左彣是武人,倒没什么异议,可徐佑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更像是某个士族的文弱子弟,何曾有一点武人的粗莽形状? “郎君文武全才,自不待言,何苦谦逊至此?请听我一题:方才郎君所说的宾至如归,敢问出自何处?” 徐佑再次对侍者刮目相看,仅从他此问,就知道不是事先准备好的题库,而是应景随机出题。两者看似差别不大,可对出题者的素质要求和知识储备,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所谓见微知著,从这个迎客的侍者,就可以看出此间逆旅的主人是何等的厉害。徐佑初来乍到,不欲过多的引人注目,道:“此题真的难倒我了,只是不知贵店有没有将答不出题的客人拒之门外的规矩?” 侍者一愣,忙笑道:“郎君言重了,请,请进!”然后转头冲着里面喊道:“贵客到!” 徐佑进了大门,入目的是一处四方的前院,青槐荫陌,绿柳垂庭,涓涓细流弯曲回环,从拱起的木桥下欢快的流过。另一个青衣侍者站在桥的另一头的圆门处,躬身静立,束手相迎。 “郎君,请!” 如此三进,才到了住宿的地方,亭台楼阁,窗棂纹饰,无不精雕细琢,别具匠心。左彣过去低语了两句,要了西北角一间单独的院落,里面三五间上房,环境清幽安静。 秋分自去照顾履霜睡下,徐佑和左彣在一起说话,道:“风虎,等用过了午饭,你且辛苦一下,去访一位名医,给履霜再做一次诊断。另外,打听一下哪里有牙侩,找懂行的寻一处合适的宅子,价钱在五十万上下,不要远离闹市,但也不要太嘈杂,最好古朴一些,雅致一些,别看上去就像是富商大贾的金屋华殿……” 牙侩的存在由来已久,定物价、通交易,算是从事商业贸易中介的先驱。先秦及汉代,称驵、驵侩,到了魏晋隋唐称牙、牙郎、牙侩,宋元明清又有引领百姓、经纪、行老之称,再后来一般称之为牙人。这种人混于市井之中,交游广阔,能言善辩,每当商人货物至者,游走于逆旅和邸店间,南北物价,凡米、盐、帛、丝、鱼、绢、纸、铁、炭、果等,高低悉听断于彼,然后从中赚取巨额利润。虽多为商人厌恶,可此时货运经水路流转,动辄数百里,人生地不熟,没有牙侩居中说和,许多交易根本无从谈起,所以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忍耐了之。 左彣道:“五十万钱?郎君,会不会太贵了点?” 《宋书?后妃明帝陈贵妃传》里,在金陵买一所面阔三间并且精装修的瓦房,只需要三万钱而已。《法苑珠林》里也说在钱塘建一座像样的寺院,所费也不过三万钱。由此可知,钱塘房价虽然不低,但也不会超过金陵,五十万钱的数目委实过大,所以左彣有此一问。 “风虎,目光要放长远,买宅子不能吝啬钱财。有时候,住的好一点,不仅能让自己的身心愉悦,而且,修好梧桐树,才能引得凤凰来!” 第十四章 鹿脯失窃之谜 送午膳的侍者依然是一身修剪得体的青衣,进退有度,恭谨有礼,脸上的微笑似乎专门用镜子照着印出来的一样,恰到好处的热情,不多一分,多则谄媚,不少一分,少则生疏,真真让人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徐佑净了手,招呼左彣和秋分一起用膳,食案上摆着酥油、乳腐、鱼生、白菹、蒸藕、瓠叶羹、羌煮鹿头等等十数道菜,有荤有素,有烹煎有蒸煮,精美的白瓷完美的搭配着各式菜色,从刀工到摆盘,从色泽到香味,点点细微之处,可见此处主人的风雅和周到,就如同一笔挥洒由心的好字,还没有入口,已让人垂涎三尺。 徐佑尝了口白菹,滑腻香嫩,顿时胃口大开,道:“这个好,别处不曾吃过,是你们钱塘的独有的吗?” 侍者应道:“郎君说的原也没错,时下钱塘人多爱做这道白菹,不过究其根本,却是多年前从北魏的胡人传过江东来的。” 原来是少数民族的饮食风格,怪不得口味这么重,徐佑好奇问道:“如何做法?哈,若是涉及贵店的秘法,那就不必说了。” 侍者笑了笑,道:“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白菹的做法钱塘人人皆知,只是看火候做的到不到位。取鹅、鸭、鸡白煮者,夹杂鹿骨,斫为长三寸、广一寸大小,下到杯中,以成清紫菜三四片覆盖其上,用盐、醋和肉汁沃之一个时辰,方才能端到席上。不过此道菜略觉油腻,郎君用过少许后,可再尝一尝蒸藕,舌中肉香未散,辅之藕片的清凉软糯,另有一番不同的滋味。” 徐佑言听计从,夹了一片蒸藕细细嚼咽,果然如同侍者所说,舌尖的味蕾在两种完全不同的食材的交互刺激下,竟让人回味无穷。 “蒸藕,这个我倒是略知一二,用水和稻穰、糠洗净泥藕,斫去藕节,取蜜汁灌满藕孔,溲苏面,封下头,蒸熟后除去面,洗去蜜,削去皮,以刀截成均片,奠之。对不对?”| 侍者笑容不减,道:“郎君大才,说的一字不差!” “会说话,听起来顺耳!”徐佑哈哈一笑,道:“风虎,看赏!” 左彣摸出百余钱,刚要递过去,侍者躬身婉拒,语气十分恭敬,道:“谢郎君恩赏!不过我等仆役受郎主恩重,能以卑贱之躯伺候贵人们,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不敢再领这份赏。” 徐佑笑道:“不是嫌少吧?世间有不爱钱的人吗?” 侍者一听此言,忙屈膝跪下,双手交叠额头,道:“郎君言重了,小人整日介的食宿于此,夏衣冬裳从来没短缺过,每月还按例领有比别处多七成的俸钱,足够平日的用度。小人也爱钱,但钱真要是多了,也不知道怎么去花,还不如知足常乐。” “祸莫大于不知足,你能明白这一层,已经比世上多数人都活的自在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去吧,记得无事不要随意到院子里来,我这人喜欢清静,最烦别人打扰。” “诺!” 侍者离开后,左彣叹道:“现在连我都想见一见这间逆旅的主人了……” 徐佑笑道:“能将手下最普通的仆役调 教的这般出众,主人恐怕也是钱塘城内数一数二的人物。想要见也不急于一时,以后有的是机会打交道。” 用过了午膳,左彣出去找大夫,徐佑和衣睡了一觉,再醒来时望着窗外夕阳西下,问起秋分,才知道一位姓刘的大夫已经来给履霜瞧过病了,断的也是里寒证,不过换了方子,以药石为主,食疗为辅,开了七天的药,让服完之后再去瞧过。 “好转些了?” “嗯,大夫说幸好用药及时,江面上也没耽搁太久,再将养一段时间,应该可以痊愈。” 徐佑放下一桩心事,起来洗了把脸,走到院子中的古槐树下负手仰头,静静的看着最后一抹红云。 像血肉在燃烧! 不知过了多久,左彣风尘仆仆的推开院门走了进来,看到徐佑忙快步到了跟前,道:“郎君!” 徐佑这才从凝视中惊醒过来,笑道:“房子找的怎样了?” “我托逆旅的侍者介绍了几个牙侩,不过要么是没有这么大的宅子,要么是处在闹市,周边鱼龙混杂,接连跑了五六个地方,没找到合适的。” “这件事不急,慢慢找,总会找到合适的。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第二天一早,左彣继续出去寻找牙侩,秋分在照顾履霜,徐佑一人无事,从西北的院子出来,在侍者的指引下,来到正中的一栋小楼上,这是对外也对内营业的酒楼,上下三层,座无虚席,推杯换盏声不绝于耳。 侍者帮徐佑在三楼靠窗的黄金位置寻了一个座,徐佑随便点了两个小菜,要了一壶茗汁,也就是所谓的花茶,口感略甜。然后极目远眺,被古往今来无数人称颂的钱塘湖在烟波缭绕之中,若隐若现。 一直坐到中午,徐佑才下了楼,转过几道回廊,经过一间客舍时,突然听到一阵吵闹的声音:“还说不是你?同舍只有你我二人,我丢了鹿脯,你岂能脱的了干系!” 至宾楼里并非都是像徐佑所住的那样的独家小院,也有一间间的客舍,根据装饰奢华程度不同,分为上房、中房和下房,以及给仆役和部曲居住的通铺。而有些时候,有些钱财不是太富裕的旅客,又不想去通铺跟人挤靠,就会和其他不认识的旅客共同承担客舍的僦钱。 自五胡乱华之后,南北对立,早年间的驿站、邮亭大多荒废,逆旅业大肆兴盛。由于其私营的性质,对过往的行人和住店的客人的身份不会过多的留意,这也造成了逆旅中“奸淫亡命、多所依凑”的现象十分严重。 像这种失物的纠纷,往往一日间就要发生数起,大家都见怪不怪。徐佑暗自摇头,鹿脯不是等闲的食物,拿到市面上甚至能当做钱币流通,也难怪失主这样的恼怒。 他刚准备离开,一个人从客舍里面撞碎房门摔了出来,徐佑躲避不及,只好伸手抱住,一股大力涌来,他踉跄退了几步,后背撞上了走廊的廊柱,胸口猛的一痛,转瞬间又恢复了正常。 客舍内跟着出来一人,身材修长,容貌本来还算俊朗,只是鼻窝内侧有一颗豆大的黑痣,完全破坏了整体的美感。他头带折上巾,身着宽袍,脚下是木屐,满脸怒色,道:“今天要不把鹿脯交出来,我让你离不了钱塘!” 第十五章 破衣难抵万金脯 徐佑松开了手,往旁边退开两步。摔出来的那人扶着廊柱勉强站立,低声咳了两下,唇角流出一丝血迹,道:“冲撞郎君了,失礼莫怪!” “无妨!” 徐佑回了句,这才看清他的脸,三十多岁的年纪,面目黝黑,有风霜之色,低垂的眼睑遮掩了双眸,但被人殴打辱骂,神态却很平静。 他转过身去,对着门口的有痣之人淡淡的道:“足下的鹿脯我从没见过,自然谈不上偷。” 兴许是被他不卑不亢的姿态刺激到,有痣之人怒极而笑,挽了挽宽袖的袖口,握着拳头,就准备过来继续动手。这时其他房舍的人也都出来看热闹,有人看不过眼,道:“他既然否认,说明此事有蹊跷,还是说理为先。真的说不明白,再到县衙具状不迟,何必动手动脚?” “这话道理明白,就算他是偷贼,也要证据确切之后才能定论,如此草草听你一面之言,未免不能服众。” 这两人刚说了一半,就被人拉住噤了口,窃声道:“你们是外郡来的吧?” “正是,足下如何得知?” “想来也是,这位可是钱塘有名的游侠儿,唤做窦弃,平日不得罪他,还要被欺压三分,更别说今天有人胆敢偷他的鹿脯……你们外郡的人,出门求财求个平安,还是不要贸然蹚这样的浑水了。” 那两人对视一眼,虽然心中不服,但知道这人也是好心,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转头退到人群当中,不再言语。 窦弃见只凭名声就能让外人闭嘴,越发的自得,道:“既然诸位认得我窦弃,我就跟你们分说分说此事,免得有些人以为我仗着本县的身份故意欺压外来的人。” 他伸手一指,道:“这个狗辈,长的獐头鼠目,早就心怀不轨,数次暗中觊觎我藏在床榻下的匣子。果不其然,今日一早,我有事外出,只有他一人待在舍里,等我办事回来,榻下的匣子大开,里面的鹿脯不翼而飞。诸位说说看,我找他要还,有没有错?”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大部分都觉得窦弃的怀疑有理有据,并非空口白话,不出意外,十之就是这个人偷了鹿脯。一时望过来的目光多是鄙夷、厌恶和嘲弄,还有些幸灾乐祸,等着看一向手段狠辣的窦弃如何泡弄此人。 徐佑曾经仔细研究过这个时代的游侠儿,整体来说,分为三类,一是轻侠放浪的少年。比如《三国志》里说曹操少年时好飞鹰走狗,游荡无度。并且他和袁绍还曾一同为游侠,四处惹事,有次看人新婚之喜,竟然夜间持刀将新娘子劫持。他们二人都出身名门,如此劣行,是典型的公子哥的做派,属于不良青年的范畴。第二种是为非作歹为、危害一方的流氓下作之徒。比如《晋书?戴若思传》“少好游侠,不拘操行,遇陆机赴洛,船装甚盛,遂与其徒掠之。”连陆机都敢抢劫,可见胆大妄为到什么地步。同样的还有《魏书?毕众敬传》“少好弓马射猎,交结轻果,常于疆境盗掠为业。”此类游侠儿开始结徒为党,聚众劫掠,成为地方一害,深受百姓痛恨可又无可奈何;第三种则已经脱离了不良青年和地方一害,成为游侠侠魁之类的人物,比如《晋书》里提到的京师大侠李阳,连假借后宫权势、泼悍之极的王衍的老婆郭氏都很是忌惮。魏孝明帝时的大侠李元忠,朝廷从清河郡抽调五百人戍守西境,后来返回时途中遇阻,李元忠只派一家奴做向导,一路上群盗退避,莫敢招惹,安全回到了家中。像这样的势力和威望,小者于乡间,大者于州郡,已经隐约可以跟权贵们相提并论。 窦弃应该属于第二种里不太成器的,劫掠世家的胆子估计没有,可欺辱乡邻,鱼肉百姓的本事却也不小,对普通人而言,他这样的败类其实危害更大。 面对众人几欲剜肉刮骨的目光,站在徐佑身边的这个人依然是那幅不急不缓的样子,双手束在袖中,眼睑低垂,道:“我生性不爱食肉,别说没见过什么鹿脯,就是偷来又有何用?” “呸!身上一文钱没有的穷狗还想吃肉?”窦弃恶狠狠的吐出一口浓痰,道:“我看你不是不吃,而是吃不起,所以才打阿爷鹿脯的主意!” 要说骂人的脏话,现在的人跟后世不能比,说来说去都是那几个词,尤其以“狗”及其衍生品最为流行,出现的频率极高。 “你怎么知道他身上没有一文钱?” 窦弃愣了下神,一时没听清楚,瞪着眼睛道:“谁在说话?” 徐佑往前走了一步, 窦弃打量一下徐佑,皱眉道:“你是什么人?” “同是南来北往的羁旅中人。” 一听也是外郡的,窦弃防范之心立去,不屑道:“站一边去,没你说话的份。” “任侠放荡,不修行业,一无安身之术,二无立身之本,要是你都能在此侃侃其谈,我想,我也该有说话的权利。” 窦弃鼻头一跳,那颗黑痣似乎要从肉里面飞出来一样,盯着徐佑狞笑道:“若是存心找死,先找人写好家书,免得做了异乡鬼,还连累你家中妻儿挂念!” 徐佑笑道:“好大的口气,至宾楼是你开的不成?” 窦弃神色一变,眼中似乎隐藏着什么,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道:“哼,至宾楼……那又怎样,你还能整日不出门不成?” “那是以后的事了,咱们不妨先说说眼前。你既然说自己不是欺压良善的人,又肯细说原由请众人公断,那请问一句,你是如何知道他身上没有一文钱的?” 窦弃鼻子朝天的一嗤,道:“我就是知道!” 徐佑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走到中间,抱手团团一拜,道:“诸位请看,这位郎君的衣着虽然不是上等的锦缎,但也是做工极细的丝绵,而且能住到客舍之内,哪里是囊中羞涩的褴褛之人?” 见众人都陷入思考当中,徐佑不给窦弃说话的机会,又道:“想要知道他身上有无钱财,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趁他不在时偷翻他的包裹。窦郎君,你说是不是?” 窦弃没想到仅仅只言片语,自己反倒变成了偷窃之人,立刻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拳头握的啪啪作响,凶相毕露,道:“狗辈,你们一伙的吧?” 徐佑自然不会不顾自身安危强出头,他之所以插话,是因为看到左彣已经从外面回来,正站在身后四五步的距离。并且他隐约感觉到这件事另有蹊跷,要是袖手旁观的话,这个被诬赖偷了鹿脯的人,说不定会下场极惨。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不是伪善,而是人生在世,该守住的,也该有的一点仁心! 眼看窦弃就要出手,自徐佑搭腔之后一直没有做声的那人突然拉住他的手后退了两步,抬起头,一直藏在眼睑后的双眸露了出来。这是怎样一双眼睛啊,明净如墨石的瞳孔中闪烁着深邃不见的幽光,却又偏偏夹杂着大漠黄沙的沧桑和恒远,一层层,一团团,包含着无尽的神秘和读之不尽的故事,让人忍不住想陷入进去,探究其万一。 他对徐佑感激一笑,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去了身上的襟袍,往地上一扔,坦然道:“这是前日刚作的衣服,价值五百钱,足够抵价你的鹿脯了,拿去吧!” 窦弃眼睛看都不看地上的衣服,冷冷道:“知道我的鹿脯哪来的吗?那可是扬州治杜祭酒于天云山偶遇通体雪白的神鹿,取其左项肉做成此脯,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吃下即可成仙。我不知用了多少心思,才求来这一块,你这件破衣服,赔得起吗?” 第十六章 倾家荡产只为信 天师道将天下分成二十四治,所谓“治”,是有序、安定、恩泽、教化的意思,下应二十四节气,上合二十八星宿,每治设一祭酒,也称都功,为本治区主掌教务的最高领袖。窦弃口中的扬州治杜祭酒,应该就是天师道在扬州的第一负责人,身份地位乃至权势,都不可等闲视之。 “杜祭酒?” “神鹿?” 人群中顿时响起阵阵惊呼,再望向窦弃的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之色。自南北纷乱以来,天师道以符箓祈禳社拔,消灾却病,治疾除瘟,度亡济死,在最下层的民众里享有巨大的声望,三江两河,道民遍地。而扬州治作为二十四治中的上三治之一,祭酒杜静之道法通神,十七年前三吴大疫,书符箓投入水中,饮者皆痊愈,乞符水者不远千里而来,活人无数,对很多人来说,无疑是神仙之流。一般的道民若能亲耳聆听道法,已经足以光宗耀祖,更别提跟其扯上关系,讨来什么神鹿的鹿脯,那是何等的福缘和造化? 窦弃平日里最享受的就是别人惧怕的眼光,今天又额外多了一丝求之不得的艳羡,心中的得意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一脚挑起地上的衣服,本待砸到对方的脸上。可入手丝滑柔软,竟是难得的上好的料子,一时有些舍不得。不过转念一想,只要私下里谋划的这件事大功告成,得到的好处以百万计,什么样的衣服穿不起?立刻嚣张起来,道:“来,说给阿爷听听,杜祭酒的神鹿,你打算怎么个赔法?” 要真是杜静之亲手制成的鹿脯,估计把在场所有人卖了都赔不起,不过这等事空口白话,尤其从窦弃这样的游侠儿口中说出来,可信度实在大大的降低。 只是,谁又能真的去找杜静之求证?不能求证的事,自然是谁的拳头硬,道理就站在谁的一边! 徐佑没有做声,在身边这人的脸上打了个转,他依然水波不惊,让人看不到一丝的情绪外泄,刚才那一道让人惊艳的眸光已经隐藏在懒洋洋垂下的眼睑之中,道:“不管是神鹿也好,是家鹿也罢,足下既然知道我身无分文,自也知道我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只有这身衣裳而已。若要,你拿去,若是不要,那也只能如此了!” 窦弃侧着耳朵,伸手拢在耳边,道:“你说什么?”然后做恍然大悟状,道:“哈,诸位听到没有?这是跟我耍起无赖了……” 众人哄堂大笑,窦弃就是钱塘最有名的无赖子,在他面前耍无赖,就像关公面前耍大刀,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徐佑眉头轻皱,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可对付窦弃这样的人,太实诚是会遭嘲笑的,心思电闪,想到了一个破解当前困境的法子,等众人笑罢,这才笑着道:“此话未必是无赖……既然你认定他偷了你的鹿脯,想必已经在客舍里和他身上都搜过了,是不是没有找到?那只有两个可能,一是鹿脯根本不是他偷的,二是他已经偷偷吃掉了,对不对?” 窦弃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斩钉截铁的道:“肯定是他吃掉了!” “好,暂且算是他吃了,可你不是说这鹿脯是神鹿的肉做成的吗?吃了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白日飞升,大家来看一看,这位郎君嘴角的血迹还在,别说成仙,连刚才被打的伤势都没有恢复……杜祭酒当然不会说谎,那说谎的人是谁,我想诸位心中都有明断!” 其实被杜静之的名头震慑过后,也有人对窦弃的话持怀疑态度,再听徐佑这样一分析,更加坚定的认为窦弃在信口胡诌。 信口胡诌也不是不行,人生在世,谁不吹两句牛皮?窦弃吃的就是这一口饭,搁到平时,没人会跟他较真。可今天的情况有些不同,杜静之是何等样人,拿他的名字招摇撞骗,天容得,地容得,可道民却容不得! “窦弃,你说,到底有没有跟祭酒讨要鹿脯?” “对,说清楚,你丢失的鹿脯究竟是不是从祭酒手中讨来的?” “别以为钱塘没人敢惹你,要是真的胆大包天,污了祭酒的名声,我等召集千人,就是闹到刺史府,也非治你的罪!” 一时众口铄金,大有将窦弃“骂杀”的气势。这就是信仰的魔力,不管古今中外,信仰可以让人无所畏惧,可以让人淡漠生死,可以让懦夫变成屠夫,可以让好人变成恶人,要不然刚才还对窦弃噤若寒蝉的人们,怎么会突然爆发这么大的勇气? 徐佑一手导致了这一幕,这时却退到人群里笑而不语,静静的望着有些狼狈的窦弃,仿佛眼前这一切都跟他无关一样。 窦弃腾腾往后退了两步,背部靠上墙壁才略微稳了下心,指着怒气勃发的众人,支吾道:“别听他的……你们想想,我有几个胆子,要是没有杜祭酒的首肯,我敢说鹿脯的由来吗?现在鹿脯丢了,真闹开来,就是杜祭酒也饶不了偷盗的贼人,你们是非不分,包庇于他,同样要被道门的戒律惩处!” 正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四名青衣侍者簇拥着一个长相平常的朱衣男子走了过来,徐佑早料到至宾楼的主人不会袖手旁观,刚才不管是偷换概念、浑水摸鱼也好,还是煽动众怒、挖坑给窦弃跳也罢,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引来店主人的干预。想来以这家逆旅里里外外透出来的讲究,店主应该在钱塘有些势力,对付窦弃这样的本地游侠儿,自是再好不过。 “是詹郎君,他来了就好,此事定能道个明白!” “哪个詹郎君?”有外地人问道。 “詹郎君你也不认识,还住什么至宾楼?” “他是至宾楼的大管事,钱塘詹氏的子弟,这些年至宾楼能佑这样的局面,全靠他经营有方。” “话是这样没错,不过自从詹老侍郎故去之后,詹氏的嫡系子弟没成器的,偌大一个詹氏,最后竟要指望一个婢女生的庶子!” 朱衣男子走到近前,看不出有什么出奇之处,可噪杂的人群顿时变得鸦雀无声。窦弃犹豫了下,刚要开口,却被朱衣男子挥手打断,他面带笑意,道:“两位的纠纷我已经清楚了,不必劳烦重复。这样吧,由我再问一次,然后给你们做个了断,如何?” 窦弃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对,可被朱衣男子的目光一扫,心头一窒,悻悻然的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再表示异议。 “窦郎君昨日辰时入住的鄙店,店历记录时没有言明随身携带有贵重之物,且同意和他人共宿,可对?”| 窦弃急道:“我带的鹿脯是宝物,怎么能跟你们说?要是记到店历上,岂不是人人皆知,夜夜闹贼?詹珽,你别想推脱!” 所谓店历,也就是登记本,需要详细记录住客的名姓、乡址、从事何业、所为何来等等资料,要妥善保存,留底备案,逐月定期交由官方检查。不过商家开店为的是求财,执行起来难免会有松怠,客人要是真的编造谎话,也不会真的去追究。 詹珽笑容不改,道:“窦郎君莫慌,此事已经查的分明,该鄙店负的责任,我可以做主,一定负责到底。” 说完目光转了过来,经过徐佑时微笑着点头示意,似乎知道他刚刚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然后停留在那人身上,笑道:“何郎君紧随窦郎君之后,进了鄙店,要了一间上房,但手头略显紧凑,所以也同意和他人共宿。我说的可有一句虚言?” 徐佑这时才知此人姓何,何乃江东大姓,早些年也有几支是士族,可后来逐渐没落了,如今遍布江东数十支何姓,大多是寒门庶族。 姓何那人垂头道:“詹郎君说的是。” “好,既然两位都无异议,我接着往下面说。昨夜一夜无事,今天一早,窦郎君外出,回来后发现鹿脯不见,以为是同舍的何郎君盗走,而何郎君并不认罪,是不是?” 不等窦弃和姓何之人点头,围观的人群已经等不及了,道:“是,詹郎君说的一字不差!” “詹郎君,窦弃说他的鹿脯是杜祭酒给的,你觉得可信吗?” 徐佑饶有兴致的望着詹珽,想看他如何回答这个棘手的问题。除他之外,其余众人更是屏住呼吸,等着詹珽的答案,包括窦弃本人,也显得有些紧张,死死的盯着詹珽,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詹珽微微一笑,道:“窦郎君的鹿脯确实是杜祭酒取自神鹿左项之肉所制……” “啊?真的?” “窦弃竟然真的得了神鹿的鹿脯?” “我们刚刚错怪他,是不是惹恼了天公?” “哎呀,等下去靖室悔罪,有同去的吗?” 窦弃没想到詹珽竟然这么轻易就承认了鹿脯的存在,他所谋划的事情,最大的难处就在于此,这会骤然听到他的话,数日来已经耿耿于怀的大难题迎刃而解,欢喜的几乎要叫出声来。 徐佑心中一动,到了这会,他要是再不明白窦弃今日其实是故意闹事,前世里就妄称了狐帅这两个字。 窦弃比何郎君早入店,目标当然不会是这个不小心跟他住到一间客舍的倒霉鬼,如果所料不差,最终要对付的就是这家至宾楼的主人——詹氏! 徐佑不是神仙,一时还猜不到窦弃的具体计划,可不管什么计划,都应该跟他时不时挂在嘴边的这块神乎其神的鹿脯有关。 詹珽看起来也是个聪明人,处理此事,首先要否认的就是鹿脯的存在,又为什么会傻傻的往坑里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呢?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道:“既然鹿脯是真,那这个姓何的到底是不是偷贼呢?” 詹珽冲着喊话的方向拱拱手,道:“何郎君是不是偷贼,我不敢断言,但正如方才这位徐郎君所言,他要真的吃了鹿脯,恐怕早就成仙得道,不会站在这里受人诘问。” 又有人道:“按詹郎君的意思,窦郎君丢了鹿脯是真,何郎君不是偷贼也是真,那鹿脯到底哪里去了?” 詹珽首次露出苦笑,道:“这可难倒我了……鹿脯不翼而飞,已经过去一个时辰,恐怕已经很难找到……” 窦弃怒道:“此话何意?难倒就这样了结了?” 詹珽正色道:“窦郎君,适才我有言在先,绝不会推脱责任。既然你是鄙店的客人,丢失了财物,又找不到偷贼,一应损失,自然由鄙店承担!” 窦弃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傻傻问道:“你说什么?你们承担,你知道这块鹿脯价值几何吗?千金难买!” 詹珽一字字道:“我钱塘詹氏,以信义立足于世,别说千金,就是万金也赔了你,倾家荡产,再所不惜!” 第十七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一言既出,空旷的院落里陷入绝对的寂静,所有人的表情都仿佛凝固了一般,呆呆的望着詹珽。 千金难买? 万金也赔? 俗话说金有价玉无价,可在经过多年纷乱的楚国,连铜铸的五铢钱都存量稀少,不够完全流通使用,从国库到府库,全都缺钱缺的厉害,更多的时候,充当一般等价物的是布帛粮食。所以可想而知,黄金,作为货币里最高等级的存在,很多人终其一生,未必能见过一次,是有价无市的传说中的东西。 不过人类的智慧是无穷的,没黄金不要紧,可以等量交换,按照一两黄金约等于八两白银计算,一两白银可以兑换一千五百钱左右,一万两黄金就是一亿两千万钱。 这个数字单独来看十分的吓人,可对顶级的世家门阀而言,其实也不算太多。毕竟据《南齐书?王琨传》里记载,广州刺史到城门口转一圈,收受商人的贿赂就能高达三千万钱。 史书的笔法可能略有夸张,但钱塘詹氏只是普通的士族,出仕最高的品阶也不过是四品的侍郎而已,全靠着家族数代辛苦经营,才在钱塘置下这大片的产业。不过从前年詹氏的老宗主离世,境况已经大不如前,真要是赔了窦弃一亿多钱,也跟倾家荡产差不了多少了。 有好心的不愿他作茧自缚,或者看窦弃不顺眼,有意给詹珽台阶下,道:“詹郎君莫急,此事内情复杂,双方各执一词,要实在不好下决断,不如去林屋山找杜祭酒亲自印证……” 天师道扬州治的道治在吴县的林屋山上,又称左神幽虚天,分建有左神和幽虚二观,殿宇宏丽,景色幽雅,香火很是旺盛。 詹珽道:“多谢这位郎君!我也不是大包大揽之辈,更不是钱财多的烫手,只因我刚刚拜会杜祭酒回来,曾亲耳听他提起将鹿脯送了七个信众,其中就有窦郎君……” “啊?祭酒来钱塘了?” “没听闻啊……” “或许是微服,咱们不知也是正常、” 窦弃趾高气扬的扫视一圈,道:“这下你们没话说了吧?詹珽,算你识趣,认了就好,说吧,打算怎么赔我?” 詹珽侧身,伸手做邀请状,道:“请随我到后面说话,但凡窦郎君有所要求,一定尽量满足!” 窦弃哼了一声,掉头先行。詹珽又对何郎君歉然道:“此事都是鄙店思虑不周,连累郎君受了委屈,这两日的僦钱就不收了,等下会有人送到舍内。” 说罢跟着窦弃一起去了,留下一个伟岸的背影让众人唏嘘不已:“真乃信人!我之不及!” “人言钱塘詹珽是古之子贡,善做商贾之事,可我看其人却仿若颛孙师,宽冲博接,从容自务,使人心折!” 子贡和颛孙师都是孔子的门生,子贡精通经济,生意做的很大,出门的排场远超同门的其他儒生,是个既会赚钱,又会享受的聪明人,孔子很喜欢他。颛孙师却相反,这个人好学深思,是孔门“忠信”之论的代表人物,他好交朋友,相处时既不计较过往的恩怨,也不在意别人的侮辱和攻击,有个很牛的外号,叫“古之善交者”。 徐佑眼睛眯了起来,以他灵敏的嗅觉,已经从中闻到了阴谋的味道,不过事不关己,倒也不必过多的劳神,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对何郎君拱手一礼,和左彣一道转身离开。 何郎君抬起头,望着徐佑离去的方向,刚才让人惊艳的眸光再次一闪而逝,唇角隐隐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到了院子里,秋分立在房门边,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道:“小郎,你怎么才回来,履霜阿姊醒了,说要见你呢。” “到酒楼上坐了会,回来的路上又看了一场热闹!”徐佑关心的问道:“履霜感觉如何?” “好多了,已经能勉强下床走动几步,刚还喝了一碗胡麻羹。” “嗯,你先去吧,我等下就来。” 打发了秋分,徐佑和左彣去了中间的房舍,对面跪坐,笑道:“别是又徒劳无功吧?” 左彣苦恼道:“钱塘莫非有钱的富户太多,买一所好点的宅院竟这么难……上午又看了三处,各方面倒是合适,可不是早定了买主,就是不愿出售,或者开价超过百万,太不可理喻了!” 一所宅子卖百万钱不算离奇,就是数百万至千万钱的也有,类似的记载史不绝书。不过钱塘毕竟不是金陵、吴县那样的通衢要地,真正价值百万的宅子应该不多,想必是左彣这两日求房心切,被人看在了眼里,所以故意抬价来宰肥羊。 “既然不好找,暂时先别找了,缓一缓再说吧。我突然发觉住在这家至宾楼里也不错,说不定这几日间还会有一场热闹看……” 话音未落,听到院中有人声道:“徐郎君可是住在这里?” 徐佑乍听之下,神色微有变化,片刻后恢复平静,起身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风虎,随我去接贵客!” 来的人不出徐佑所料,果然是方才被窦弃指为偷贼的那个何郎君,徐佑步到中庭,双手上下交叠,平直前伸,略高于肩头,这是敬礼。 何郎君同样行了敬礼,道:“在下京口何濡,冒昧来访,还望徐郎君恕罪!” “言重了,贵客临门,蓬荜生辉,请进屋内一叙!” 何濡眼睑低垂,道:“自当叨扰!” 徐佑引他先行,何濡也不推让,挥袖自若,行走时如同山风徐来,颇有仪姿。进到室内,左彣束手立于徐佑身后,双目盯着何濡,不敢有丝毫分心。何濡不以为意,或者说他的视线一直往下倾斜,未必关注到左彣的举动,道:“适才蒙郎君仗义执言,濡心中感激,特来谢过。” “路见不平,故而发声,是人之常情。何况为郎君说话的不仅我一人,切莫放在心上!” 何濡点了点头,似乎并不善于言谈,顷刻间又沉默了下来。徐佑却是从各种社交场合成长起来的狐帅,平生最拿手的事,除了金融,就是与各种人都能相处甚欢,可不知为何,一点也没有暖场的意思,同样安坐在蒲团上,静默不语。 过了一会,何濡突然道:“郎君可知,这座至宾楼旬日之后,将不复归詹氏所有了?” 徐佑微微一笑,道:“我不过一个过客,今日住进来,明日就要离去,至宾楼姓甚名谁,说实在话,我并不关心!” “徐郎君要真是过客,自然无需关心此事。可要是打算在钱塘常住,却不能不关心!” “哦?”徐佑笑意更盛,道:“可以给我一个理由吗?” 何濡双手放在襟袍之上,慢慢坐直了身子,双眸神采四射,整个人的气度风华立刻有了质一般的飞跃,对徐佑淡然道:“因为你是义兴徐氏的子弟,家门罹难,被贬钱塘,若是不能抓住此次的机会,日后想要在钱塘立足,恐怕难上加难!” 第十八章 阴符四相 徐佑料到抵达钱塘之事瞒不过多久,他也没打算隐瞒,因为想要在钱塘安置下来,买房也好,做别的也罢,首先要有一个官方承认的身份,并且为了安全计,也应该第一时间到钱塘县衙去落籍编户。所以修整这一两日,除去舟船千里的疲惫,就准备去见一见钱塘县令,却没想到竟然会被眼前此人一口道破来历。 左彣的手已经按到了剑柄上,只等徐佑的指令。何濡安坐如怡,神态自若,似乎丝毫感觉不到扑面而来的萧杀之厉。 徐佑不以为意,笑道:“郎君此言大谬,我只是晋陵郡的一个小商人,往来三吴之地,贩粟为业,不知道什么义兴徐氏,也不知道什么家门罹难,更不需要定居钱塘……虽然钱塘确实是个好地方,但我等商人逐利而生,漂泊不定,目前还没有常年居住此地的计划!” “是吗?贩粟为业?郎君可知时下会稽的粟价几何?钱塘的粟价几何?自钱塘运回晋陵,沿途损耗几何、雇工所费几何?另,江南河虽然潮浪不比长江变幻无端,可也偶有风波骤起,郎君可知潮汛如何,风信如何,观象如何?” 徐佑为之侧目,此子言谈锋利,且丝毫不留情面,一般人听出对方的推脱之意,必定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不至于这般咄咄逼人。 “敢问何郎君从京口远来钱塘,又是为了何事?探亲,访友,亦或同在下一样,为了逐利而来?”徐佑答非所问,笑着反将了一军。 “马先驯而后求良,人先信而后求能。郎君身处嫌疑之地,对我有所防范,是理所应当之事,此不为怪。”何濡起身,双手行了礼,淡淡的道:“今日登门是鄙人唐突,告辞!” 徐佑眼光闪烁,在他即将迈出房门时,突然喊道:“郎君且慢!” 何濡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徐佑走到身后,笑道:“何苦来去匆匆?郎君若是无事,不如叫了酒菜,你我促膝长谈可好?” “想谈什么?若是清谈玄理,恕不奉陪!”何濡漠然道:“倒也不是针对郎君,鄙人从来不与人清谈,‘三玄’之典籍,只闻其名,未知其详。什么‘本末有无’,‘才性四本’,‘自然明教’,‘圣人有情无情’,除了茶余饭后偶然听起别人提过,其他的一无所知。” 魏晋玄学的核心是《老子》《庄子》《易经》,也称“三玄”,至于“本末有无”“有情无情”等辩题是清谈的主要内容。其实玄学清谈一直被人误解,它并不是闲得无聊的两个人,对面而坐,比赛谁吹牛能吹得上了天,而是针对这个世界的本源问题进行深层次的思辨和论证。但从古到今,一旦牵扯到本质和源起,立刻就会陷入神神叨叨的虚无主义当中,尤其在缺少科技进步和实践经验的时代,这种纯哲学的辩论最终沦落到看谁的脑洞更大,逻辑更缜密,对大众的洗脑更成功,而不是看真理掌握在谁的手中。 因此在何晏、王弼开创了玄学的流派之后,士大夫务虚而不务实,空想而不践行,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导致政务日颓,运极道消,以至于西晋神器易手,中原倾覆。到了东晋时范宁曾大骂道“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于桀纣”,虽然言过其实,但也可见一些清醒的士大夫对玄学的深恶痛绝。 楚国上承曹魏,也遭遇了五胡乱华之后的社会阵痛,所以何濡摆明对玄学的不屑一顾的态度,在当时的舆论背景下并不算异数,徐佑并没有因此生出疑心,道:“在下区区商贾之辈,就是郎君想要与我清谈,也谈不出子午卯酉来。” “子午卯酉?” 徐佑知道自己一不留神又将耳熟能详的谚语用错了时代,道:“子午卯酉,表示四方,北南东西,连北南东西都说不明白,清谈又有什么用呢?” 何濡慢慢转过身子,唇角带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道:“郎君治的《易经》?” “粗识几个字,何敢言治经?我观何郎君意态高远,神思清蔚,一看就知是博学通达之人,五经六艺想必一定熟稔于心了?” 何濡摇摇头,道:“郎君说错了,我跟世人皆不相同,既不学儒,也不谈玄,佛道的那一套更是听了就觉得恶心。” 此话听起来有点狂妄,但自古桀骜之士,或多或少都要有几分所依仗,徐佑耐着性子,道:“那,请问郎君所学何门何派?” 何濡微微一笑,道:“我学的,是阴符术!” 徐佑眉心微微一蹙,道:“何谓阴符术?” 他之所以留下何濡,第一自是因为这个人一口道出了自己的来历,不搞清楚他的身份目的,心中难安;二来是因为对刚才鹿脯之事还有点疑问,想要验证心中的想法是不是正确;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以他在后世磨练出来的毒辣眼光,如何看不出此人的非常之处?若是有可能,大可交个朋友。 他的仇人,一个是当今世上最有权势的太子,一个江东门阀最为豪盛的沈氏一族,若想报仇,不是区区一个人,也不是一年半载能够做到,所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本,是徐佑唯一,也是必然的选择。 只是此人开口就是什么阴符术,就跟后世某些皮包公司去拉所谓的风投,必定得搞一个高大上的项目一样,先不管靠谱不靠谱,至少忽悠人是足够了。 如果徐佑所料不差,所谓的阴符术,说简单点,就是鬼谷纵横之学。张仪苏秦之后,多年来只是见于史册,未曾听闻有传人存世,也不知道多少人曾经虚打着鬼谷的名义,招摇撞骗,欺世盗名,以徐佑的心性,哪里还有兴趣跟这样的人说话? 他已经打定主意,要是何濡再开口不着调,这个朋友不交也罢。 “智谋,术数,变谲,辞谈,一辟一阖,一翕一张,穷天之用,神明自如!” 这牛皮真是要上天的节奏啊,徐佑神色复冷,道:“足下可读过扬雄的《法言》?他说阴符术乃诈人之术,圣人恶之。不知对扬雄此语,尊意窃以为如何?”他已有逐客之意,称谓也从郎君变成了更疏远的足下。 何濡哈哈一笑,似乎被徐佑言语所激,双眸中如同闪起千万道雷光,道:“扬雄,本姓为‘杨’,为了标新出奇,改了扬姓,此还不足道,又无羞耻的粉饰祖宗,自称扬氏在春秋时为侯爵,被三姓所逼而南迁。东汉张衡曾驳斥他此论荒谬,如这等易姓之辈,何等不孝;雄自幼有重言之疾,家产不过十金,沉冥山阴,穷困潦倒,以清静无为、淡泊名利自诩,可年过四十,不惑之龄,却又自食前言,出山入京,以辞赋文章、献媚之词作入仕之路,前倨后恭至此,岂非不信;入仕后仿司马《上林赋》做《长杨赋》,为主上粉饰太平,歌功颂德,浑不见汉时天下已经千疮百孔,内忧外患,是为不忠;王莽篡汉,兴甄丰、刘棻之狱,扬雄不过稍有牵连,又是黄门小吏,干他何事?却吓的惶恐无地,自投天禄阁,殊为不智;等到了古稀之年,又仿《论语》而作《法言》,也就是郎君适才所言,除了诟病阴符,还对早年赖以仿制其辞赋以博取圣心的司马相如大加批判,可称不仁!“ 他言词如刀,语速极快,根本不给人反驳和辩诉的机会,从上到下散发着极大的压迫感,一字字道:“像这样不忠不孝不仁不智不信的小人,郎君以其妄语而对阴符术存有偏见,是不是太可笑了呢?” 徐佑重生至今日,还是第一次被人在嘴炮上占了上风。扬雄啊,那是什么样的人物,但凡读过书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东汉王充,也就是那个“刺孟而问孔”的名教罪人,但又是汉世三杰之一的大思想家,说扬雄是“鸿茂参圣之才”,唐代韩愈赞他是大纯而小疵的“圣人之徒”,连北宋的司马光都推崇他为孔子之后,超荀越孟的“一代大儒”。 这样的人,在何濡口中,竟然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智,外加不信的小人!(注:汉世三杰,指的是王充、王符、仲长统,范晔在《后汉书》里为这三人立为合传,并不是汉初三杰,故此说明) 可笑刚刚在房中对面而坐,两人都没有言语,加上面对窦弃的咄咄逼人,何濡很少做出有力的反驳,所以徐佑还以为他不善言词,这时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徐佑非但不恼,反而眼睛一亮,阴符术以智谋,术数,变谲,辞谈四相闻名于世,何濡的智谋术数如何,还不得知,可变谲和辞谈这两相已经显露出深厚的功力。 “我虽不认同郎君的言论,但绝对支持你表述自己看法的自由。”徐佑再次行了敬礼,笑道:“既然是鬼谷传人,看破我的身份来历,肯定不在话下。” 何濡见徐佑终于不再模棱两可,拒人于千里之外,眼睑垂下,淡淡的道:“知道七郎的身份,是因为那日沈府的管事在义兴大闹一场,七郎以品色服之制羞辱恶奴时,在下刚好也在人群之中。” 徐佑身子一震,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盯着何濡满是沧桑的脸面,道:“如此说来,方才在客舍外的偶遇,也是郎君有意为之了?” 何濡拱手,一揖行至地面,道:“七郎终于明白过来了,我从义兴追至晋陵,又从晋陵先七郎启程而至钱塘,只赶在郎君前面两天,着实不易!” 第十九章 你有故事我有酒 秋分从履霜的房间中探出头来,诧异的望了望院子,刚才听到小郎和人说话的声音,可这会却一个人都没有,不知何处飞来的雀,好奇的啄了啄树上枯萎的黄叶,然后扑棱着翅膀飞向了远处,在连绵不断的屋檐之间,留下一抹优美的弧线。 钱塘,真的好美! 她回头看向床上的履霜,刚喝了药,正闭目假寐,清亮的眸子闪过一丝温馨的笑意,小心翼翼的关上门,往正中的那间房走去。 到了门口,刚要伸手敲门,房门打开来一扇,左彣走了出来,笑道:“郎君在跟一位客人说话,有要紧的事吗?” “没什么,小郎刚才说要来看履霜阿姊的,等了这一会还没过来……”秋分说着微微踮起脚尖,从左彣的肩头望了进去,低声道:“左郎君,这人是谁啊?” 左彣现在也纳着闷呢,何濡每次说话都语不惊人死不休,实在无法断定他到底是何人,同样压低嗓音,道:“逆旅的住客,说是京口人,跟郎君偶然遇到,可能觉得性情相投,特地来攀谈的。” 秋分吐吐舌头,道:“那我先去照顾履霜阿姊,等下小郎会完客,我再过来吧。” 笑着送秋分离开,左彣扫视了一下院子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然后轻轻关上了门。房内传来徐佑的声音:“郎君是路过义兴,还是专门过去看热闹的?” “说是路过也可,说是专门去的也可,但却不是看热闹,而是去看一看七郎这个人!” 徐佑为他斟了一杯茶,调侃道:“我又不是国色佳人,何德何能,让郎君费尽心思也要见上一见?” 何濡轻描淡写的道:“佳人国色,在我眼中只是伐性斧斤之物,百年之后,无不是红粉骷髅,何能及七郎之万一?” 这话听着实在过于暧昧,要是前世,徐佑少不得要开一句“你是想搞基吗”的玩笑话,可在这个时代,男风是社会潮流,要真说出口,不定对方会怎么浮想联翩,所以还是果断掠过这个话题,道:“郎君先前还说,对佛道之言觉得恶心,可听你言谈之中透露出来的讯息,仿若跟佛家的许多妙论箴言不谋而合!” “何谓佛家妙论箴言?” 何濡唇角浮上一丝冷笑,道:“玄从道起,佛自西来,看似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门学问。可这些年玄学遇到了瓶颈,三玄典籍已经被翻的烂了,却再也没有王弼、何晏、裴頠那样的人物,提出贵无、崇有之类自成一家之言的玄学体系。而佛学更是西域胡人的学说,其本质内容有许多可笑之处,照本宣科,很难被世人所接受,所以为了适应此处的人文底蕴,也为了更快更好的发展自身,两者各取所需,互相影响和融合,故而名僧昙千以佛学解注《庄子》,被誉为‘融通神理,挺拔独悟,阐明大法,一人而已’,究其根本,还不是利益使然?七郎所谓的佛家妙语,却也未必是真正的佛家的学问。” 人文一词,出自《易经》贲卦的象辞,倒不是后世才有的词汇。徐佑笑了笑,端起杯子,慢慢的喝着茶,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已经发现何濡有个不小的弱点,虽然其辞锋之利让人叹为观止,可一旦听到什么不合己意的话,就会忍不住劈头盖脸的进行驳斥,彰显自身的学识和智商,丝毫不顾忌对方的颜面。 不过还是那句老话,才学过人之辈,大都桀骜不驯。单单从见面至今的盏茶时间,何濡话语之中就表现出了对玄儒佛道等诸门学说的深入研究和深刻理解,知识面涉猎之广,积累之厚,几乎不作第二人之想。 想想曹孟德的求才令,人无完人,取其可用而用之,若何濡真的学会鬼谷阴符之术,比起他的缺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再者,对上位者而言,有弱点的牛人,其实才能真正的让人放心! 何濡一边冷笑,一边却在暗中打量徐佑的神色,见他不急不躁,静坐倾听,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微笑,似乎在他面前如何的由着性子针锋相对,都不会引起他的反感和恼怒。 杯中茶尽! “何郎君为何要到义兴去见我呢?”徐佑放下茶杯,正色道。 何濡叹了口气,道:“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七郎有没有兴趣听一个故事?” 徐佑转头对左彣道:“去让侍者送两壶酒来!” 左彣楞了一下,不放心的看了眼何濡,道:“郎君……” 徐佑笑道:“我看何郎君不像有武功的样子,你且去无妨。”又看着何濡,摸了摸鼻子,道:“郎君应该不是入品的高手吧?” 何濡静静的道:“学武何用?十人敌,百人敌?都不过匹夫之勇,濡不屑学之!” 左彣脸色有点不好看,虎目圆睁,瞪着何濡。徐佑大笑,道:“昔日项籍学文不成,学剑也不成,只愿意学万人敌,看来何郎君欲教我万人敌的兵法吗?” 何濡毫不谦逊,道:“先听完故事,再教不迟!” “狂妄!” 左彣忍无可忍,道:“你纵万人敌又能怎样,现在我一剑就可以取你性命!” 何濡看也不看左彣,道:“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此言诚然不虚,但在这房内却只是一句空话。七郎面前,如何允许你持剑行凶?” 徐佑微微一笑,道:“那可未必……” 话音刚落,剑光弥漫斗室,煌煌刺目,直冲何濡面门而来。何濡起先还能安坐不动,可剑及眉间,已经能感觉到剑尖吞吐而出的寒气,徐佑依然不发一言,安安静静的作壁上观。 何濡知道自己再不行动,刀剑无情,立刻就能贯穿额颅,无奈之下,双手撑着桌子,勉强让身子倒向后方,堪堪避过这一击,样子颇为狼狈。再坐起时,左彣手中长剑已经回鞘,站立在徐佑身后,恭声道:“郎君法眼无差,这位何郎君果然不谙武功。” 徐佑点了点头,对何濡笑道:“何郎君莫怪,不试试你的身手,恐怕我这位朋友放心不下。” 何濡也是了得,脸上并无怒意,直视着徐佑,道:“七郎是试我的武功,还是想告诉我,不可擅加猜测你的心思?” 徐佑淡然道:“何郎君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的用意!” “那要是我刚才没有躲开呢?” “何郎君自诩为万人敌,又通鬼谷秘术,智计过人,若是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如何让别人信之,纳之,用之?” 何濡默然片刻,再抬头时,眼中异彩连连,道:“七郎虽然年幼,可为上者的霸术已深得其中三味。不错,不错,只有这样的徐家七郎,才不愧我追逐千里,也欲求一唔!” 他站起身,对左彣拱手一礼,道:“适才多有得罪,左郎君莫怪!” 左彣赶忙回了一礼,徐佑知道何濡这是蓄意跟左彣搞好关系,虽然对他的来意猜测到了几分,但许多细节不问清楚,倒也不敢随便答应。 “风虎,去取酒来!” 左彣速去速回,温了酒菜,何濡开始讲起他的故事来:“三十年前,楚国朝中有位征北大将军何道奇,历经两朝,战功赫赫,却因功高震主,为皇室所忌惮,恰逢安子道染病,一道诏书将何将军从镇所召回京师,未至金陵,却被司隶校尉带着鹰鹯和卧虎两司的鹰犬于道左设伏拿住,押送到黄沙狱中关押了起来。” 徐佑心中一凛,关于何方明,他的记忆里有这个人的名字,一来是因为此人名动天下,威震南北,除了山野村妇,几乎无人不知;二来他跟义兴徐氏关系密切,曾经的那个徐佑无数次听过家中长辈谈起当年徐湛,也就是徐佑的祖父,和何方明追随安子道北伐魏国的彪炳战功;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何方明是楚国被杀的大臣里面,唯一一位引得天下喊冤的屈死之士,并且老对头魏国皇帝元闳在听说此事之后,大喜说方明既死,岛夷再无可忌惮者了。 其时南北互骂,楚国称魏国为“索虏”,魏国称楚国为“岛夷”,反正是征战不休,嘴炮不停,很具有民族特色和优良传统。 至于何濡大逆不道,直呼楚国皇帝安子道的名讳,徐佑权当过耳风,没有听见。 “之后,尚不足三日,安子道下了敕令,征北大将军何方明和他的儿子给事黄门侍郎何质、司徒从事中郎何灿、太子舍人何曦、征北主簿何承、秘书郎何俊等十一人,都在黄沙狱中被处决。又收捕司空参军薛之迁到金陵处死,派遣司隶府从事柳文、假佐陆振带了三百名徒隶到寻阳,收捕何方明的儿子何意、何澄、何岩及司空参军高晓一并斩首。如此还不放心,又于十日后再下敕令,尽诛何氏三族!” 薛之迁、高晓都是何方明心腹,武力超群,据说是已经快要步入三品的小宗师。既然要杀何方明,这两人是必须除去的危险人物。徐佑听闻当时为了抓捕这两人,除了下毒设伏用计之外,司隶府足足伤了数十名高手,血战了一夜,才终于将他们制服。 何濡声音平静,似乎在说一件不相关的故事,可手中的酒杯却从来不空,左彣斟一杯,他喝掉一杯,慢慢的酒意上冲,双眼猩红,但说起话来仍然平稳的没有一丝颤抖。 何方明有一个从弟何方德,时任咨议参军,早在何方明奉诏回金陵时就预估到今日之事,只恨何方明愚忠不听,执意回京面圣。但在他返京之后,何方德立刻将自己的家眷汇聚到与魏国接壤的北部边境,并顺便带走了何方明在征北镇所内一名刚刚怀有身孕的侍婢。等京中消息传来,皇帝兴大狱,诛何氏三族,何方德立刻带着所有人越境投靠了北魏。 在魏国三年,各种不适,何方德屡次被魏国的胡人皇亲所欺,于一次酒后发牢骚,说了不敬之言,被人探知后告发。魏主元闳大怒,下令将何方德推土墙砸死,何府诸人,押到刑场处斩。 不过事逢凑巧,何方明在边境跟北魏征伐多年,手下曾有一个胡人大将名叫王守。何方明对待他就像亲生子侄一样,教授武功兵法,后来还亲自放他回去北魏,因为只有在那里,他胡人的血统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不负平生所学。 王守回到北魏,果然备受重用,这次监斩的人中就有他,当得知何府里有何方明的遗腹子,年方两岁的婴儿,感念当年的情谊,竟冒着天大的干系,偷梁换柱,将那个遗腹子救了下来,送到洛阳的一处佛寺中,剃度为僧,做了一名敲钟念佛的和尚。 “二十五年后,这个和尚终于找到一个机会,随着寺庙的恩师逃出了洛阳城,回到了他从来不曾见过的江东故国!” 徐佑问道:”他,是想回来安居吗?“ 何濡又喝了一杯酒,左彣正要执壶,徐佑伸手拦住,亲手为他倒满。何濡无声的垂头,望着浑浊的酒杯中那张满是沧桑的容颜,突然变得狰狞起来,道:“他想要亲眼看着,这个凌驾于万民之上的安氏王朝,是如何一点点的坍塌,成为埋葬安子道的一片荒芜的坟地!” 第二十章 便胜却人间无数 故事讲完了,酒也喝的够了,何濡却没有一点醉意,刚刚短暂的宣泄在片刻之后就恢复了最初的平静,重新变回那个有点尖酸刻薄,有点飘逸淡然的样子,低垂着头,道:“七郎,我这个故事听起来是不是有些无趣?” 徐佑喝下杯中仅剩的一点残酒,微笑道:“再无趣的故事,说给对的人听,也会引人入胜,不可自拔。何郎君找我听故事,真的是找对了人。” 何濡的唇角抹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跟徐佑越是相处的久,越是会被他的个人魅力所感染,道:“只是不知,七郎觉得故事里的那个人,他一心想要做的事,到底能不能达成心愿?” 徐佑沉默不语,说实话,他起先猜测了许多种可能性,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本该是萍水相逢,再见无期的过客竟然是何方明的儿子,要是按照何、徐两家的交往算起,何方明跟徐湛是同辈之交,他还得给何濡叫声世叔。 当然,前提是他说的故事是真的,没有掺杂任何的水分! 徐佑盘算着要不要扒开他的头发看看有没有戒疤,不过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又被影视剧给迷惑了。此时不比后世,佛教徒不需要在头顶留戒疤。所谓戒疤,也就是燃香烧顶的仪式,一说起源于宋,一说起源于元,但不管是宋还是元,至少在楚国还没有这种自残身体的无知行为。 “风虎,你说,此人能否心想事成?”徐佑终于开口,却是把话题扔给了左彣。 左彣被何濡那番足以诛灭三族的谋逆言词所震惊,这会听到徐佑的话,才猛然惊醒过来,斟酌一下,摇头道:“虽说事在人为,可非知之艰,行之惟艰,他想做,要做,准备做的事,实在太难了一些。” 何濡面无表情,不置可否,显然对左彣的识见有点不屑,只是给徐佑脸子,没有出言反驳。 “非知之艰,行之惟艰……风虎也是读过《尚书》的人!”徐佑夸了他一句,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何濡低垂的双眸看似漫不经心,其实他的焦点早已经不在案几的酒壶之上,呼吸在这一瞬间陷入了完全的停滞,多年禅修养成的波澜不惊,也在此刻破了玄功,开始一波波急速不平的跳动着,静静的等待徐佑的答案。 他希望,能够听到希望听到的那句话,因为对他而言,这实在是太重要,太重要了! “不过……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昔时益州有两僧,一穷一富,穷僧对富僧言道:‘我欲往南海,何如?’,富僧问他‘你凭什么去呢?’,穷僧拿着手中的饭钵说我有它就足够了,富僧大笑‘我多年前就准备去南海,买了舟船还去不成,你这样怎么能去呢?’。谁想一年之后,穷僧从南海回来,富僧知道后,十分的羞惭。由此可知,只要去身体力行,再难办的事,总会变得容易一些。” 何濡抬头,如星辰大海的深邃眸光,正闪烁着迸射而出的惊喜和一丝丝的不可思议。惊喜的是,徐佑含蓄的支持了他的复仇行为,之所以不可思议,是因为以他的才学,哪里听不出来这看似简单的两句话里,所包含的深刻的哲学思想和人生道理? “七郎此言,乍听也是寻常,可仔细思索,却觉里面含有无穷深意,比起荀子《劝学篇》里‘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之妙语,另有一番高屋建瓴、毫不逊色的发聩之音!而贫富二僧之论,起于比兴,深于取象,语约意尽,更是深得孟子‘以其所知喻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的至高境界。” 这是拿他跟圣人相比了,徐佑当然不会当真。以何濡的性格,自然不会拍马屁,更不会说什么谄媚之言,但他又会不自觉的陷入两种极端,凡合心意的,会忘掉缺点,放大优点,发自肺腑的极力吹捧,不合心意的,又会无视可取之处,不遗余力的进行贬低。 也是因此,他虽然做了二十五年的和尚,言语中涉及佛家时却毫无敬意。这种性格上的缺陷,有时会帮助他越过一道又一道障碍,可有时却会成为致命的陷阱,把他吞噬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徐佑笑道:“我可是天下皆知的粗鄙武夫,三世不识字的蛮子,跟荀夫子研磨的资格也没有,跟孟夫子更是差的远呢。” 何濡嗤之一笑,道:“世人皆碌碌,他们懂的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七郎深藏不漏,这么些年竟瞒过了天下人的眼光,我要不是机缘巧合,恰好在义兴看到了你锋芒毕露的一面,恐怕也会失之交臂,悔之晚矣!” “哦?”徐佑道:“说来这半天,何郎君还未告知在下,究竟为了什么,一定要来见我一面。” 何濡站起身子,走到房间正中,双手高举过头,然后屈膝跪下,伏身于地,道:“我知七郎未曾深信,这是人之常情。既然如此,让我重新报一下家门,故先君楚国征北大将军何公之不孝子何濡,拜见七郎!” 徐佑没有伸手相扶,俯视着他的背颈,叹道:“何必行此大礼,快起来吧。” 何濡直起上身,毅然道:“我自认身份,方才说的那些话就可以成为郎君掌握我生死的把柄。只要告于刺史府,说我是何征北的儿子,回江东意图行不轨之事,就算我不想承认,入了黄沙狱,他们也有的是法子让我开口。” 这是把身家性命交给了徐佑,要说取信于人,再没有比这样更好的投名状了。徐佑这时才赶忙起身,挽住他的胳臂,道:“没想到郎君真是征北大将军的后人,先前多有冒犯,请不要放在心上。” 两人再次对面而坐,可这一次的心态却完全不同。何濡没有丝毫隐瞒,讲述了他从北魏历经千辛万苦逃回了江东,这五年间的所有事情,事无巨细,无所不言。 原来,自回江东后,何濡离开了恩师,独自一人小心翼翼的行走在黑暗之中,从庙堂到江湖,从京师到州郡,从皇子权贵到都督刺史,他用一双血红的眼睛隐秘的注视着这个帝国发生的一切,试图从这千头万绪的蜘蛛网内找到了一处可以将整个安氏王朝的根基摇动的遁去的一。 可这又如何容易? 皇帝健在,声威震于寰宇,上下相安,君臣勠力,外加四境无患,世家门阀对整个社会的统治牢不可破,他一人之力,哪怕参透了鬼谷阴符,又能怎样? 但他不死心,依旧不停歇的走遍天下,或明或暗的接触他认为可以成为那“遁去的一”的人,期间受过了多少屈辱,多少磨砺,希望和绝望一直交织在他的生命中,困境,险境,绝境,步步走来,步步荆棘,他的使命,他的抱负,他的血海深仇,都似乎离的他越来越远。 直到那一天,他再一次从宣城郡拜访宛陵王无功而返,途径义兴,站在船头遥望着远处那被大火焚烧殆尽的徐氏庄园,心中仿佛被什么触动了一下,想起当年何氏跟徐氏的交情,可谁知三十年一轮回,徐氏竟然落得跟何氏同样的下场,鬼使神差的中途下船,来到了那座破旧的小院子门外,看着徐佑披散着头发,支撑着虚弱的身体,从里面走了出来,站在不可一世的沈氏的家奴部曲面前,就好像一座山,一湖水 山不动,水常流,未经雕琢的璞玉自山水之间,微微露出了一丝刺目的光华,也让茫然不知前路的何濡,在最失落的时候,重新燃起了心头那盏几乎要熄灭的灯! 第二十一章 巧舌如簧 徐佑听明白了,何濡回国这五年,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挖安子道的墙角。这边松松土,那边拔拔草,俗话说的好,只要锄头挥的好,没有墙角挖不倒,何濡扮过游方的和尚,扮过挂单的道士,扮过落魄的书生,也扮过不知名的下等士族的子弟,以这些身份为掩护,鼓动如簧之舌,借助各种各样的途径,竟然通过私下或公开的机会,成功的接近过几位皇子,拜访过一些大臣,甚至还混进了江州刺史府做过五个月的僚属。以无双的才智和算无遗策的布局,纵然戴着镣铐于刀刃上跳舞,每日与狼为伴,与虎同行,却总能化险为夷,安全度过。 这五年,他挑拨过荆、雍州境内槃瓠蛮和五水蛮暴乱,让宁州和益州刺史互相攻讦,还教唆南海王对广州的俚族征敛沉重的税赋和苦役,在激发民变后进行了残酷和血腥的镇压…… 看起来似乎在一步步的接近成功,荆雍是楚国的军事屏障,一旦蛮族动荡,势必影响淮河防线。宁州和益州位于大后方,前者海贸繁盛,商税占据每年国家税收的一大部分,而益州更是天府之国,粮食产地,商业也很发达,这两州的政局若是不稳,对国家的影响显而易见。广州的横征暴敛和血腥镇压也在潜移默化中给最底层的老百姓的心中扎下了仇恨的种子。(注:南朝一百七十多年,史书记载的蛮族起义有四十多次,俚人有十八次,说难听点是剥削太狠,好听点呢,这也促进了民族融合的进程。) 但对何濡来说,这一切依然还是太慢了,他已经三十一岁,过了而立之年,多年的青灯常伴,日夜的心血煎熬,早已经耗尽了他小半的生命力,满面沧桑,形如枯槁,有如四十岁许。逃回江东这几年,所谋所欲,又无不是最险恶的人心和最丑陋的人性的对决,每活一日,殚精竭虑,身体就越发的差上一分。 他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但他有预感,留给自己的时间应该不多了,也许二十年,也许十年! 而他去接近,去游说或者去辅佐的人呢,要么是安于一州一郡之地,要么是贪财好色求名逐利之徒,要么志大才疏,空有心而力不足,要么就是太过精明,以至于对他种种提防,处处限制,不能一展胸中所学。 真的靠这些人,别说十年二十年,就是五十年一百年,也可能走不到这条路的尽头! 可就算如此不堪,也是他经过缜密的计算、详细的调查和无数次的对比之后定下来的人选,已经是眼下或者说在将来的三五年内,最符合他的要求的人! “江东多少豪杰,难道就没有遇到一个合意的?” 何濡摇摇头道:“要有一定的权位,极大的野心,足够掌控一切的能力,对安氏缺乏忠诚度和归属心,还要有一旦时机来临,挥剑斩白蛇的胆魄,最重要的一点,他要能够毫无芥蒂的接纳我的身份,对我言听计从,深信不疑……” 徐佑叹道:“这样的人,也许真是太难找了点。” “是难找了点,不过,很幸运的是,我终于找到了!” 徐佑眯起了眼睛,道:“哦?是谁这么走运,能得到何郎君的青睐?” 何濡淡淡的道:“自然是你,徐氏七郎!” 左彣侍立一旁,眉头紧锁,担心的看了徐佑一眼。他这么多年一直是袁氏的部曲,忠的是袁氏,而不是楚国,当然了,对楚国皇帝的忠心是有的,但不会比晋陵城中卖梳篦的商人多上多少,所以此刻担心的并不是徐佑会被何濡蛊惑,去行那逆乱之事,而是觉得此人说话不怎么靠谱,真跟他搅和到一起,恐怕日后会受其所累。 徐佑哈哈一笑,道:“承蒙何郎君错爱,佑现在一介齐民,无官无职,连明日到何处安身都不知晓,身边跟随的只有一个从义兴带来的侍女和一个肝胆相照的朋友,既无权位,也无野心,更无什么能力和胆魄。至于说你的身份,不看僧面看佛面,何公与家祖是战场上结下的生死之交,又是冤死狱中,天下皆知,我向来心中敬仰,不会因此而对郎君有什么芥蒂。” 何濡似乎料到徐佑会说这样的话,道:“有这一点已经足够了……我也是最近这段时日才真正想的明白,其他那些都不过是次等的条件,最主要的是,能容得下我这个人,也能容得下我想要做的事!” 这是非我不嫁的节奏? 徐佑收了笑意,端正神态,道:“这就让我不解了,要是在数月前,郎君来找我,那时徐氏权势家业仍在,还能说的过去。可现如今,时过境迁,今非昔比,来找我又有何用呢?” “数月前的徐氏七郎,不过有匹夫之勇,九品榜上的虚名而已,对我来说毫无用处。真要是武功高就能决定大事,南北两国共三位名列一品的大宗师,岂不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了?”何濡语带嘲讽,道:“并且那个时候的徐氏,还对安子道忠心耿耿,我要是对你说这些大逆不道之言,恐怕连贵府的府门都出不来。” 他语气一转,道:“也只有现在的你,同我一样身负灭族之仇,对安氏有彻骨之恨,你我的目的一致,才有了合作的可能性,这是其一;其二,要不是偶然发现七郎你跟传闻中的那个人不一样,不管是心智谋略,还是应变机巧都是上上之选,我也不会在今日出现在你的面前:其三……” “等等,按说你只远远见过我一面,怎么发现我这人有谋略的?” 何濡有点无奈的叹了口气,对徐佑到了这一刻还在装模作样很是不满,但还是回道:“徐七郎的脾气之暴躁,就跟徐氏的白虎九劲一样知名,却能忍着一拳打死恶奴的冲动,选择以品色服之制将其斥退,既不损徐氏的颜面,也避免了事态进一步扩大,这就是应变之谋;之后,又能放下世家门阀的自尊,接受陈郡袁氏的退婚之议,假借袁府的船离开义兴,以躲避沈氏的追杀,这是隐忍之谋;有了这两点,已经让我对七郎越来越有兴趣,偏偏在红叶渚,又亲眼目睹了一场借刀杀人的好戏,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利用袁氏的部曲,指挥若定,将四夭箭逼出暗处,各个击破,逐一杀死,这份布局之谋,实在让我也不得不赞一声厉害,这是其三;而这还不算完,七郎到了晋陵的一系列表现,才让我知道,什么叫天纵之才,生而知之……” 徐佑对他时不时都要唱出的高调已经有些免疫了,但听他一字字道来,虽然具体细节略有出入,可大体走向分毫不差,仿佛是自己的影子,寸步不离的看着发生的一切,奇道:“义兴的事,你在一旁,能推断个七七八八也是正常。红叶渚的事,当时还有几十艘行舟,想必你也在其中,见微知著,仅从蛛丝马迹就分析的一清二楚,也算是你聪慧。可袁府种种,你是怎么做到犹如目睹,身临其境的?” “前两处其实还要费些心思,偏偏袁府是最简单的,”何濡哼了一声,道:“只要使够钱财,加上一定的谈话技巧,你在袁府那两日,除了跟袁阶单独相处,其他的时间,前前后后发生了什么事,我几乎一清二楚!” 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诚不我欺! 徐佑这时还不忘撇清自己,道:“好吧,你说的都对!但有一点,我跟你的目的不一致,何氏之祸,是当今主上亲下的敕令,可徐氏之变,却仅仅是太子和沈氏造的孽!” 何濡冷笑道:“安子道是主上,安休明是储君,也是主上,有区别吗?你想找太子报仇,难道安子道会白白看着你动手不成?” 徐佑没打算跟他辩论,因为这两者之间还是有区别,储君只是储君,毕竟不是真正的主上,历朝历代,换个太子的难度,总归要比换个皇帝的难度小的多。 见徐佑不语,何濡哪里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这不是眼下的主要矛盾,没必要跟他较这个劲,反正真当事情推进到了那一步,如何对付安氏,也就不是哪一个能说了算的,道:“所以你看,我不远千里来到钱塘,并不是一时被猪油蒙了心,也不是小孩子的玩闹,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下定的决心!” 徐佑苦笑道:“就算你觉得我这个人还有点可取之处,但还是刚才所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你要跟着我,其实还不如自己单干!” “我要是能单干,还用等到今天?成大事者,从来不是一个人单打独斗,我这人心冷脾气坏,性子有点刻薄,容不下人,也难以服众,并且身份来历都不好说,平日还罢,真要走到台前,必然会引发一连串难以预估的不良后果。所以充其量只能做一个合格的谋主,在背后运筹帷幄,却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主君。” 你对自我的认知倒是挺深刻,徐佑腹诽了一句,道:“郎君过谦了……” “这不是过谦,而是实话。我要做的事,何等艰难,就算骗过天下人,也不能骗自己,要是没有清醒的认知,走不了多远就会一败涂地!”何濡沉声道:“但七郎不同,你性子温和,待人以诚,能容人,也能服众,更难得的是,身上有种奇特的魅力,可以让人觉得安心和平静,要不然左彣左军侯,也不至于刚从袁氏离开,就毅然决然的投入到七郎的门下……” 徐佑沉默片刻,叹道:“说了这么多,其实都是废话,没有根基和实力,你说的这条路走起来太难太远,与其走到一半累死,我还是做一个老老实实的齐民,平安度过这一生好了。” 何濡是何等的心智,瞬间明白徐佑话里的意思,并不是当真要做一个碌碌无为的编户齐民,而是要从他的口中听到实实在在的谋划,双眸光华流转,道:“徐氏虽然惨遭灭门,在朝堂和军中的势力也遭到了清洗,但毕竟安子道对徐氏心怀同情,有意无意的干涉下,徐家在军中的部曲多多少少还存在一些,各州郡也还有不少门生故旧,不要小看了这些人,只要时机成熟,他们就会在各自的位置上发挥出远超想象的力量。而且,” 他顿了一顿,上身微微前倾,低声道:“徐氏宗亲虽然在那三日夜里死伤殆尽,但别忘了,还有一个嫁出去的女儿,现在可是宜都王安休林的王妃!” 第二十二章 光与暗的距离 徐佑愣了半天的神,才从脑海中很不情愿的浮现出那位堂姐的影子,从小到大,但凡跟这位堂姐有关的记忆,从来都是地狱般的折磨,那些无休止的捉弄戏耍,不分时间地点场合的恶作剧,各种无节操无底线的羞辱谩骂和全方位立体式的精神污染,毫不夸张的说,如果徐佑这辈子只能忘记一个人,他一定会毫不迟疑的选这位堂姐! 她叫徐舜华,是徐佑二叔徐皓的女儿,三年前嫁给楚帝第六子宜都王安休林为妃! 待字闺中的那段时光,她还有个特别拉风的外号,叫“江左第一名媛”! “七郎,七郎?” 何濡接连喊了三两声,徐佑才愕然道:“啊?什么?” 何濡的心窍怕是比常人多长了六七个,立刻从徐佑的表情中捕捉到了什么,脸色一凝,道:“莫非你跟宜都王妃的关系不太好?“ 徐佑只有苦笑,他融合了以前的所有记忆和情感,自然也继承了对徐舜华的惧怕和敬而远之,但这种惧怕并不能对现在的他造成什么影响,充其量不过在回想起来时有点时空错乱的迷茫而已。 “那倒不是,我这位堂姐跟我相处的时间,要比其他的兄弟姐妹加在一起还要多,要说关系如何,这个……比较复杂,一时说不清楚。” 这是实话,徐舜华对家族中的其他同龄人毫无兴趣,可一旦遇到徐佑,视线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周围,不在他身上发泄完所有的精力,看遍他各种出丑的样子决不罢休。 从某种意义上讲,徐舜华和徐佑的关系,应该是整个徐氏子弟里最密切的! “那就成了!”何濡低声道:“徐氏的嫡系男子只余你一人,尚存活的嫡系女子还有三五人,但其他的要么被夫家逐出了家门,流落江湖,下落不明,要么离婚后被发作了奴婢,成了贱役,只有宜都王妃还在其位,这是一条十分重要的线,日后当有大用。” 听闻那些家族女子的不幸,徐佑心如铁石,并无一丝的波澜。在株连大行其道的朝代,权力斗争的失败者,必然要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这是游戏的规则,他无力改变什么,也无力阻止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的活下去,然后将这些惨痛,一点点,一分分,成倍的奉还回去。 徐佑看着何濡,反问道:“宜都王向来不受宠,偏居宜都一地,食邑才三千户,是所有皇子里最少的,并且除了一个郡王的封号,其他的文武官职加衔全都没有,外面笑说宜都王的权势连年方六岁的山阳王安休渊都比不上,就算我跟他之间夹着我堂姐的关系,可那又能如何呢?” 何濡黝黑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笑意,道:“七郎说的没错,宜都王确实实力最弱,也最不得宠。不过这段时日七郎的消息有点闭塞,想必还不知道因为义兴变乱的缘故,徐王妃上书安子道,为徐氏伸冤,并且大骂太子和沈穆之,言辞十分的恶毒,引得太子大怒,在昭明宫赤乌殿上当着皇帝和大臣的面摔了玉珏。安子道由此下了敕令,亲派了左卫军将宜都王幽禁在封地的王府中,日常供给皆从外面采买送入,不许一人一鸟出府,对徐王妃加以斥责,收了之前的所有赏赐,令其闭门思过。也就是说,现在的宜都王,其实还不如七郎逍遥自在。” 徐佑自流血夜后,先是昏迷疗伤,刚一清醒立刻赴晋陵、下钱塘,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听了何濡的话,才知道徐舜华竟然做了这样的骇人之事。 这是何等的勇气和烈性,满门蒙冤灭族,妇孺无存,天下鸦雀无声,噤若寒蝉,只有她一个嫁作别人妇的女子,敢于上书大骂太子,慷概悲歌,不惜以死,巾帼如此,让多少须眉汗颜? 徐佑对此倒是毫不惊讶,徐舜华的性格做出什么事来他都习以为常,道:“照你的说法,宜都王已经惨的不能再惨了,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值得你对他这么关注呢?” “任何人都有他的价值,只看你能不能发现如何利用他!“何濡道:”我仔细调查过宜都王,此人虽然渺了一目,姿仪不佳,且文才武功都无可取之处,性格也很懦弱,故而不被安子道所喜,但他心地良善,御下以恩,待友以真,对府中的奴婢,侍卫的部曲,以及封地的百姓都很是宽容,在宜都名声极好,竟也聚拢了一批有志之士死心追随。这样的人,若是局势平静,就如死水中的鱼虾,跳不起多大的浪来。可一旦局势出现了变化,就像这一次,安子道对他看似惩处,其实也有保护的意思,不然就不是单单幽禁和斥责而已。只要抓住安子道的这一点,将来略加点拨,宜都王未必不能重获恩宠,乘势而起。毕竟有姐姐、姐夫这一层关系在,总比外人要亲近许多,到了紧要关头,就能成为七郎的一大助力。当然,这是后话,具体如何,我自有打算,现在言之尚嫌过早,等时机成熟,再向七郎禀告。” 想想诸葛亮的锦囊,聪明人是不是都有这个故弄玄虚的习惯,徐佑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端坐身姿,久居上位的沉稳大气扑面而来,问道:“何郎君,你确定自己已经做好决定了吗?“ 何濡静静的道:“莫非七郎觉得我还在犹豫不成?要知道,我回江东这几年,还是第一次对一个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毫无欺瞒之语!” 徐佑再次沉默,道:“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何濡眸光如电,直刺人心,道:“敢问七郎之志?” 徐佑恍惚了一下,似乎又回到了晋陵城外的风絮亭中,隔着厚厚的青绫布幛,听到袁青杞的妙语仙音。 “何郎君问的太广泛了一些,我竟不知如何作答!” 何濡笑了一笑,道:“或许我换一个问法,七郎定居钱塘之后,意欲何为?” “赚钱,做个富家翁,我这人享福惯了,受不了苦。” “有了钱财之后呢?” “看看能不能写点诗词,做点文章,在文风最盛的三吴之地混点名声。” “那,有了名声之后?” 徐佑双目微聚,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名利有了,自然要想尽办法去掌控足够的权势!” 何濡眼中已经显出兴奋之意,身子略略前倾,道:“什么样的权势才叫足够?” 徐佑神态平静的如同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道:“足够我杀太子,灭沈氏,报徐氏之仇!” 他微微一笑,道:“不过此话出我口,入你耳,出了此门,我可是不会认的。” “哈哈哈!” 何濡仰天大笑,推案而起,扑通一声跪下,道:“既闻七郎之志,濡愿追随左右,效犬马之劳!” 徐佑安坐良久,长叹一声,道:“如果你实在无处可去,又不嫌弃钱塘是个小地方,我们做个朋友倒是无妨,等买了宅院,你愿住多久就是多久。至于其他的,我现在无法承诺什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或许数月之后,你会发现我不过一个庸庸无为之辈,自己就拂袖而去了。” 何濡不以为意,淡淡的道:“天长日久,人心自见,我定不会让七郎失望!” 两人又密谈了半个时辰,谈话的内容在很长一段时日内都是绝密,除了随侍一侧的左彣有幸亲身参与,再不为世人所知。 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时辰,房门大开,徐佑走了出来,立在屋檐下,负手望着院子里的古槐,道:“以你之见,眼下最紧要的事,是什么?” 午后的阳光穿过檐角,恰好将万道金光洒在徐佑的身上,何濡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却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下,道:“还是我进门拜访七郎时说的那句话,要想在钱塘立足,第一件要紧事,就是帮助詹氏度过眼前的危机!” 徐佑喃喃道:“钱塘詹氏?詹珽?” “不,我们要帮的人,是詹文君!” 第二十三章 新寡文君 徐佑推门进去,秋分坐在履霜的床边,两人低声说着什么,听到开门声同时转过头来,燕肥环廋,各擅胜场,或娇俏或清雅的容颜相映成趣,让这间入了冬就透着凉意的房内,立刻变得温暖如青阳之日。 “小郎!” 秋分迎了过来,噘着嘴道:“你舍得过来了啊?” 徐佑一笑,点了点她的额头,道:“来了朋友,总不能赶人家出去吧?“ 秋分皱了皱鼻子,拉着他的手往床边走去,嘻嘻笑道:“履霜阿姊吃了药却不肯睡,担心你过来的话会看不到,结果这一熬就是个多的时辰,眼皮子都快要睁不开了。” 履霜脸蛋一红,道:“我哪有,小妮子别乱说……” 徐佑走到床边,秋分搬来胡凳,顺势坐了,道:“好些了吗?” 履霜撑起身子,往后靠在床头,洁白的棉被从脖颈口无声的滑落,露出更加洁白的领口肌肤和胸前高高的尖笋形状,螓首低垂,道:“好些了,吃的下粥饭,身上也没那么冷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俏皮的看了徐佑一眼,然后抿嘴笑道:“只是药苦了点……” 她长的清纯之极,可习惯使然,举手投足之间,不经意就会露出让人心跳加速的妩媚神态。徐佑如老僧入定,不受丝毫干扰,道:“良药苦口,不苦的药怎么能治得好病?既然对症,就让这位刘大夫一直瞧着吧,想来钱塘的名医不会比吴县的差到哪里去。你安心将养,想吃什么,吩咐侍者去做,可千万别给我省钱。” 履霜噗嗤笑了起来,引得胸口不适,掩口轻咳了两声,调侃道:“知道了,郎君可是大方的很呐,当初在吴县开口就要送我十万钱,可知十万钱能在钱塘买多少婢子么?” 徐佑摇头道:“人又不是畜生,说什么买来买去的话?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既然跟我来了钱塘,当年在清乐楼里的某些习气还是改一改的好。” 履霜神色一正,直起了身子,郑重其事的道:“诺,我记下了!” 徐佑点点头,站了起来,道:“我有事要和风虎出去一趟,几时回来还说不好。秋分,你和履霜两人待在这里,不要分开,也不要到外面去,晚饭已经吩咐过了,到时间就送过来。” 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望着秋分,温和的眼睛足以融化一切冰川,道:“小心些!” 秋分用力的点点头,道:“嗯,我知道的,小郎放心吧!” 等徐佑离开,履霜好看的秀美蹙成一个细小的褶皱,灵动的双眸深处闪过一丝忧虑,道:“阿妹,郎君刚才见的哪位朋友,这么急匆匆的出去,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只听左郎君说是京口人,偶然在外面遇到,特地来拜访小郎的!” “这样啊……” 履霜慢慢躺了下去,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幽幽说道:“我要赶紧好起来才是,就算帮不了郎君什么忙,至少能让他外出办正事的时候不再担心咱们……” 秋分黑乌乌的眼睛转了转,小声道:“阿姊,刚才小郎的语气重了点,你别在意……” 履霜的声音听起来温柔极了,软哝软哝的如同刚刚从蒸锅里摇出来的糯米汁,道:“傻丫头,郎君这样跟我说话,才说明开始把我当做自家人看待,我哪里会在意,开心还来不及呢。” 出了至宾楼,左彣在附近寻了一辆牛车,徐佑的身体状况虽然大有好转,但能不走路的时候还是不走路的好。 “你说詹文君是新寡之妇?”牛车内传来徐佑的低呼声。 “也不能说是新寡,毕竟她的郎君已经死去一年多了。且是未过门,就成了望门寡,在钱塘的名声不太好。” 望门寡就是未过门先死了丈夫,这是克夫之命,在哪个朝代都不会有好名声。徐佑皱眉道:“她嫁的是何人?” 何濡笑道:“郭勉的独生子,郭礼!” 徐佑愕然,这才有些隐约摸到了何濡坚持要来见詹文君的用意。 何濡知道徐佑初来乍到,对钱塘的人事不清楚,耐心解释道:“詹文君是詹老侍郎第三子詹修的四女儿,平时甚少露面,也没什么出众的才学流传,至于样貌,也仅仅中上之姿。可不知为什么在十三岁时被郭勉看中,亲上詹府为自己的独生子郭礼求亲。虽说郭勉是寒门,但家资豪富,名声响彻三吴,詹氏位列士族,也并非高门华第,所以无所谓门第之别,很快就结下了姻亲。等过了三年,詹文君年满十六岁,双方定了迎娶的日子,眼看还有五日就到了吉日,可郭礼却莫名其妙的暴毙身亡,詹氏不愿悔婚……这一点倒是比陈郡袁氏还要有儒家的气节。” 徐佑没好气的道:“别岔开话题,继续说。” “既然不愿悔婚,詹文君就要按日子嫁过去,怀中还抱着郭礼的灵位,成为当年轰动钱塘的大事。据说这一幕让郭勉感动的当众流泪,成亲十数日后,郭勉怕她在郭家孤独无亲,心情烦闷,竟亲送她回詹府小住,名虽公媳,实则已将詹文君当做女儿看待……” 牛车穿街走巷到了城东一处幽静的小院,隔着围墙能看到院中孤零零的矗立着一座三层小楼,除此之外,别无余物。 徐佑下了牛车,道:“就是这里?詹氏也算钱塘的大族,可府邸看起来挺简陋的嘛!” “詹氏的庄园在出城往西十余里外,这里仅仅是詹文君在城中的住处,只有她和十几个婢女下人在,跟詹氏无关。” 一听只有詹文君在此居住,徐佑再次皱眉,道:“人家是寡妇,士族出身,不比平常百姓家的无所避忌。你我几个男子,如何进得去门?” “七郎立等便好,若是连门都进不去,我何必带你来此地?” 何濡上前叫门,等了一会,一个颤巍巍的老仆走了出来,满头白发,身如弓背,灰浊的眼睛珠子使劲的端详了半天,这才客客气气的道:“我家女郎孀居在此,从来不见外客,几位郎君要是有要事,可到至宾楼中找无屈郎君,若是无事,还是请回吧。” 詹珽字无屈,取自“珽然无所屈也“之句。何濡拱手道:“请告知女郎,前日至宾楼前的乞儿报恩来了。” 别说老仆,就是后面的徐佑和左彣也听到目瞪口呆。以何濡的才智,加上这些年游走天下的阅历,想要成为一方豪富可能有点难度,但要养活自己绝对不是问题,什么时候沦落到街边乞讨的地步了? 第二十四章 人情债 老仆犹豫了下,上下打量何濡,看他衣着做派,无论如何不像是路边的乞儿,心中起疑,莫非现在的登徒子为了搭讪自家女郎,都已经开始冒充乞儿了吗? 何濡微笑道:“麻烦同女郎通禀一声,她要是不见,我们掉头就走,绝不多留。” 老仆被他淡然自若的态度所慑,道:“好吧,郎君请稍候!” 大门吱呀呀的关上,徐佑乜了何濡一眼,道:“冒充个乞儿就能进门了?敢情这位詹氏女郎是佛门信众,大慈大悲不成?” “佛门就要大慈大悲?”何濡刚要反唇相讥,看徐佑挑了挑眉毛,语气一顿,将未说出口的话重新咽了回去,解释道:“倒不是冒充……我前几日刚到钱塘时,确实流落街头,无处可去,跟乞儿没什么两样。” “哦?”徐佑本以为他是装装样子,没想到竟然真的有这么一出,道:“怎么搞的这么狼狈?” 何濡倒是对这段乞儿经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自得一笑,道:“说起来跟七郎也有关系!” 徐佑奇道:“你做你的乞儿,关我什么事?咱们的关系,还没到连你以前的那些破事都要负责的地步吧?” 何濡冷冷的乜回了一眼,跟徐佑方才的眼神颇有异曲同工之妙,道:“还不是袁府的下人要价要的太狠?为了打听七郎的在府中的动静,我把身边几乎所有的钱都花了出去。后来好费了番口舌,才以半价船赀雇了一艘走舸往钱塘来,说好到了地方再付另一半,可我已经身无分文,本打算见机行事,没想到遇上了泼才,二话不说,把我身上的衣服拔下来抵了债……” “噗!” 徐佑忍不住笑出了声,方才在至宾楼里,何濡还若无其事的说在晋陵打听消息是最简单的事,没想到竟然搞的倾家荡产,打趣道:“你好歹也是多年在江湖行走的人,身上岂能不留一点应急的钱?” “在钱财方面,我向来有今日没明日,囊中多少就用多少,没有了再去赚也不费什么工夫。“大抵也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秉性,何濡干咳一声,道:”只是这次追随七郎的行程太紧,钱又用的太急,一路上竟然没时间去想法子赚钱贴补。等到了钱塘,又恐错过七郎的踪迹,所以在外面街道借宿了一晚。缺衣少食,破烂不堪,不是乞儿又是什么?” 徐佑转念一想,道:“不对,我见你的时候,身上就穿着现在这身衣服,价钱不菲,还住得起至宾楼的客舍,不像是囊中羞涩的样子啊?” 何濡的目光停留在紧闭的褐色木门上,道:“那就要多谢詹氏女郎了,要不是她乘牛车经过,不以身份尊卑为意,亲自往我身前放下了一千钱,我和七郎见面的时候,恐怕比现在还要狼狈几分。” 徐佑这才明白,原来何濡说的报恩,竟是这般的来历。正在这时,大门再次开启,老仆恭声道:“诸位郎君请随我来,我家女郎在正厅等候。” 这座院子十分的简单,除了在左侧开辟了一片花圃,种了几株一品冠、衰衣藤和红花龙胆等花草,其他的假山流水等士族最常见的装饰品一应具无,窄窄的青石小路直达位于院中的三层小楼的楼下正堂,几人的脚步声嗒嗒作响,却寂静的仿佛来到了一个荒芜的世界。 老仆蹒跚前行,好一会才走到楼前,立于门外,道:“女郎,客人请来了。” “请贵客进来吧!” 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在几人耳边,既不像少女的清脆悦耳,也不像妇人的风情万种,娓娓道来中透着云淡风轻的宁静中和。 闻其声而观其人,虽然还没有真正见到詹文君,可徐佑对这个女子的第一感觉还算不错,至少听起来顺耳舒心,没有端起来的架子和扭捏作态。 何濡侧了侧身子,让徐佑先行,说他桀骜不逊,其实还是懂的几分人情世故,只看是不是愿意委屈自己来逢迎别人。等三人依次进了屋,老仆从背后看了徐佑一眼,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屋内的摆设比起院子更加的不如,灰青色的基调决定了主人的性格和爱好,要么律己甚严,恪尽清苦,要么生性冷淡,不沾物欲。两扇单调的没有任何颜色及字画的屏风孤零零的立在靠后的位置,东侧放着一张三尺许的漆黑竹榻,竹榻两旁是两张盖着四方锦的胡凳,显然是为了接待徐佑他们刚刚放置的坐具。 不管是詹氏的女郎,还是郭勉的儿媳,任一种身份都足以过上金鼎玉食的奢靡生活,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自苦若此。可据当下所见,完全称得上蓬门荜户,连最普通的人家都比不过。 “不知几位郎君高姓大名?” 从屏风后再次传来詹文君的声音,徐佑望了过去,看不到后面的情形,但隔着薄薄的布幔,依稀可以看到一个窈窕多姿的身影。他自然不会失礼,停留不过三秒就收回了目光,作揖道:“在下义兴徐佑,这是我的两位好友,京口何濡,晋陵左彣,冒昧来访,尚请见谅。” “义兴徐佑?这个名字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 另一个温语速极快的女子声音道:“应该是义兴徐氏的徐七郎,前几日传来的消息,说他在晋陵城外受刺身亡。若不是眼前这人是假冒的,那就是说,当初在晋陵他只是诈死脱身。” “千琴,不得无礼!” 那个叫千琴的女子立刻闭口不言,詹文君歉然道:“徐郎君莫怪,我这个婢女常年在外打理家中杂务,口无遮拦惯了,不知礼数,我又疏于管教,万望海涵一二。” 徐佑心中对詹文君的身份起了疑心,按说一个寡居的女子,不该对天下之事洞悉的这般明白,脸上却笑道:“贵侍心思灵敏,聪慧灵巧,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我在晋陵确是诈死脱身,如今到了钱塘,这一点也不再是秘密,说说无妨。” “原来果真是徐郎君大驾光临,我寡居于此,不便当面见礼,诸位自请安坐!” 徐佑到中间的竹榻坐了,何濡与左彣分坐左右,詹文君问道:“徐郎君所来何事?” 徐佑看向何濡,见他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好代为做答,道:“是我这位朋友,前夜曾蒙女郎馈赠千钱,今日特来道谢。” “前夜……” 詹文君语带疑惑,千琴低声道:“前夜女郎从吴县回来,途径青吟巷时看到路边有一乞儿靠坐在墙边,令停了牛车,亲送了他一千钱。” “哦,我记起了,是有此事不假。”詹文君倩影微侧,偏头望向坐在竹榻右首的何濡,道:“是这位何郎君吗?观郎君仪态风度,当然不会是衣食无着的乞儿,可知那夜是我太过唐突,误以为郎君潦倒街市,才以钱财相赠,莫怪莫怪。” 何濡自进门后就安安静静的像是个哑巴,应酬的话都交给徐佑来说,这会却突然大笑,道:“我在夫人遇到的那夜,是真的乞儿无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不定一夜严寒,会做了这富庶的钱塘城中的唯一的冻死鬼。得多亏有了夫人赠给的钱财,这才做了身上的衫袍御寒,也有幸到至宾楼里住了一晚,尝了尝远近知名的白菹,这份恩情,铭感五内。所以今日厚颜登门,不为别的,只为帮夫人一个天大的忙,还了这份人情债!” 第二十五章 牵一发动全身 詹文君没有说话,千琴却冷冷斥道:“狂妄!” 何濡低着头,伸手弹去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摆明不把千琴放在眼里,懒得接她的话。千琴的怒意隔着屏风都能感觉的到,又是詹文君呵责了她,道:“虽然不知道前夜发生了何事,让何郎君流落街头,但恩情什么的,我不放在心上,想必郎君也没放在心上,自然也就无所谓人情债。诸位要是别无要事,此地不便久留,还是请回吧。” 何濡起身,道:”既然如此,七郎,我们走吧。“ 徐佑笑了笑,知道他这是欲擒故纵之计,跟着站起,施了一礼,掉头离开。 刚走到门口,何濡望着门外的景致,叹道:“可惜,可惜!” 徐佑正想着是不是要自己出场捧哏一下,听到身后的詹文君问道:“可惜什么?” 徐佑暗道:詹文君看来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淡定,毕竟牵扯到了家族,这可是士族子弟赖以生存世间的根本,尤其乱世之时。 “可惜今日之后,詹氏数代人几十位英杰费尽毕生心血打下的这份家业将不复存在了。” “叶起叶落,本属寻常,汉魏以来,多少显赫一时的王公贵族之家皆风吹而散,何况区区一个詹氏?在或不在,自有天数,非我等可以逆天而行。” “此话看似有理,其实狗屁不通。要是什么都扯上天数,又何必发奋而争上游?要是什么都交给贼老天,我们这样的人,存活的意义又何在呢……” 徐佑低咳一声,手掩在唇边,以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道:“说重点!” 何濡窒了一下,忍了瞪徐佑的冲动,回转过头,道:“最重要的是,此次詹氏之灾,非天数,而是人祸。郭夫人本可以挽狂澜于既倒,却欲置身事外,将来如何见老侍郎于地下?” 詹文君沉默了片刻,道:“既然何郎君称呼我为郭夫人,自也知道我已经不再是詹氏的女郎,这时候回头插手詹氏的家事,恐怕于礼不合,也极易惹人争议。” 这也是徐佑心中疑惑之事,以何濡的智商,不应该在说服詹文君时还特地将她郭家儿媳的身份点出来,那样岂不是更增说服成功的难度? 何濡往回走了几步,在厅中立定,道:“正因为你是郭勉的儿媳,詹氏的危局才更不能袖手旁观。” 千琴嗤道:“危言耸听……” 徐佑突然在脑海中浮现那晚金旌船被刺史府的墨云都团团围住的场景,看着何濡的背影,似乎触摸到了一条潜伏在深处的暗线。 詹文君也是不解,道:“这两者又有何关系?” 何濡淡淡的道:“郭夫人还欲逐客吗?” 屏风后的倩影盈盈站起,片刻之后,将房内分隔成两个空间,并将男女之别分开左右的两扇屏风往旁边移去,露出一个身穿对襟雪白纱纹双裙的妙龄女子。 她施施然走来,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挽迤三尺有余,使得步态愈加雍容柔美,瀑布般垂落的青丝没有梳拢成三吴仕女们最爱的灵蛇髻,仅仅用一条素色的发带束起,斜斜的一缕青丝垂在胸前,简单大方之中带着几分淡淡的慵懒,双颊不施粉黛,纯肌如花瓣般的娇嫩诱人,整个人好似随风纷飞的蝴蝶,又似清灵透彻的冰雪,让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这样一个集钟敏神秀于一身的女子,在何濡口中,竟然只是中上之姿? 到底你是审美奇葩,还是眼界太高? 徐佑又忍不住想要乜何濡了,甚至有些担心会不会在以后的岁月中,因为这样的动作而导致眼部歪斜。不过他能寥寥数语逼得一向不见客的詹文君撤扇面谈,这等嘴炮的功力,当真不同凡响。 “文君见过诸位郎君!” 詹文君屈身施了一礼,道:“刚才多有不敬,何郎君是雅达之人,莫与文君计较才是。” 何濡目的达到,见好就收,拱手道:“不敢!” 詹文君这才看向徐佑,道:“早闻徐七郎惊才风逸,今日一见,才知见面更胜闻名。” 徐佑同样施礼,道:“不敢!” 这位新寡文君不说样貌出众,单单这份待人接物的本事就不是一般士族女子该有的老练和通透。不过她虽然脸带笑意,但眼眸中始终平静无波,可见心智坚毅,等闲不为外物所干扰。 众人分宾主坐下,詹文君道:“何郎君方才所言,可否明示?” “郭夫人应该已经得到消息,数日前郭勉被刺史府的人堵在长河津口,现在下落何处,尚不知晓。” 詹文君点点头,道:“不错!” 那夜之事早已经传回了钱塘,现在不说人尽皆知,但至少该知道的人一个不少全都知道了。 “那郭夫人也该知道,天师道扬州治的祭酒杜静之对夫人觊觎已久,日思夜寐,不得之绝不甘心?” 詹文君眸子深处泛起一阵惊骇之色,但掩饰的很好,没有露出破绽,道:“郎君为何有此一言?杜祭酒乃三吴道首,神仙一流的人物,怎么会看到上文君这蒲柳之姿?” 何濡冷笑道:“神仙?”下意识的望了望徐佑,见他眼观鼻鼻观心,根本没搭理自己,却也自动的省略了后面的一千字,直抓主题,道:“此处只有我等数人,郭夫人不必隐瞒,我既然敢说,自然有我的道理,要不要我详细说说杜静之是怎么跟詹氏求你做妾,又怎么跟郭勉暗中争斗数次,为了你结下了仇怨?” 詹文君对何濡产生了一种莫测高深的感觉,沉吟了一会,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道:“且当郎君所言是真,那跟眼下的形势又有什么牵连呢?” “杜静之已经买通了贵府的詹珽,也就是你的族弟,通过钱塘游侠儿窦弃,串谋谋取詹氏的族财。跟你在这说话的工夫,想必至宾楼里双方也正相谈甚欢,算计着是将整个詹氏撕烂咬碎之后分而食之,还是快刀斩乱麻,一口囫囵吞下去。” “什么?有这等事?” 詹文君微一蹙眉,道:“千琴?” 从屏风后应声走出一个素衣女子,跟詹文君相似的打扮,没有梳发髻,只是用丝带束起长发,肌肤细腻,眼神灵动,恨恨的看了何濡一眼,飞快的答道:“还没有收到消息,最近我们的人手都派了出去,四处打听郎主的下落,对钱塘这边松懈了一些……婢子立刻让人去查!” 千琴转身招了招手,从屏风后又走出一个婢女,她俯耳低语了两句,那个婢女从另一侧的小门离开。 詹文君又吩咐道:“给几位郎君上茶!” 徐佑笑道:“不必麻烦了,此地离至宾楼不远,贵属一去一回,盏茶即可,我们坐等就是。” 詹文君歉然道:“是我一时疏忽,招待不周,徐郎君莫怪。” “女郎太客气了,我们进门没有多长时间,可你已经说了三次‘莫怪’,倒显得我等成了恶客……” 詹文君展颜一笑,如春风化雨,暮云晚晴,说不出的娇美动人,简单的陋室顿时化作了瑶池仙境,让人留恋不已。 “徐郎善谑,大有庾法护之逸态。” 徐佑现在听到庾法护的名字已经有些麻木了,莫非偌大一个楚国,只有这位空谷白驹会说笑话不成? 詹文君面对徐佑何濡这样的猛人,不仅丝毫不怯场,反倒隐隐掌握了谈话的节奏,目视何濡,问道:“何郎君,按你的意思,我家公公出事也跟杜道首有关了?” “只要不是蠢材,都知道想要对付詹氏,必须先对付郭勉。没了郭勉的庇护,现在的詹氏不过是放在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而已。不过郭夫人也不必自责过甚,杜静之之所以联合刺史府陷害整治郭勉,背后应该有更大的阴谋和企图,吞并詹氏以威逼夫人就范,只是附带的战利品罢了。” 何濡眼神闪烁着异样的神采,道:“说的明白一点,詹珽窦弃不过是小人物,看似高高在上的杜静之柳权也只是小人物,真正的大人物都在暗中弈棋,驱使这些棋子做前驱,我倒要看看,这一次的局,谁能笑到最后?” 第二十六章 宋神妃 詹文君秋水般的明眸轻轻眨动,仿佛一粒小石子投入其中,泛起一层层细小又荡漾的波纹,道:“哦,何郎君似乎知道很多事情,指点天下,一派风流,应该不是无名之辈。可京口哪里有什么何姓的世族,或者说,是文君孤陋寡闻……” 何濡神色归于平静,眼睑垂下,道:“不过寒门小姓,郭夫人没听过也是寻常。况且天下事天下人皆可得知,只看你用不用心,费不费神,与什么世族不世族的关系不大。” 詹文君笑了笑,又问了徐佑一些途中的见闻和趣事,听说左彣竟是袁阶府中的军侯,出籍后自愿跟随徐佑千里远赴钱塘,很是夸赞了几句。说话的工夫,刚刚奉命离开,去调查至宾楼里发生的事情的那个婢女推开侧门走了进来,到千琴身前低声说了打听回来的情报。千琴点了点头,玉容浮上一丝萧杀之意,转对詹文君道:“女郎,詹珽确实和窦弃在房中密会,说是杜静之取自神鹿的鹿脯失窃,找不到偷贼,所以由至宾楼赔付窦弃一切损失,不计……不计代价,以全詹氏的名声和信义!” 詹文君叹了口气,道:“詹珽也是糊涂,再怎么说,詹氏也是他立身的根本,联合外人,出卖宗族,要是传出去,他将来如何做人……” 千琴竹筒炒豆一般,极快的说道:“我看未必,人家可是好算计呢。神鹿的肉价值几何谁也说不清,千金也可,万金也可,真要因此将整个詹氏赔了进去,外人说不定还要赞詹无屈有古仁人之风,破家守信,当为万世之表,谁知晓他竟然是只喂不熟的狗呢……” 女子说起阴阳怪气的话来,力度果然比男子更胜几分,徐佑不由侧目,这个千琴样貌很说的过去,可说话又急又快,尖酸刻薄,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人啊。 詹文君轻声道:“有贵客在,别嚼舌根。” “哼,女郎,这可不是嚼舌根,詹公当年在雪夜中将他捡回来,又怕他长大后受人白眼,才假托说是侍婢所生,好歹给了他一个清白的名分,不至于沦为奴仆之类。詹公离世前的这几年,又让他代掌至宾楼和其他家族的产业,还不是信赖他的缘故?要不然仅仅凭他那点子韬略,没有女郎帮衬着,早就把家业给败尽了!现在攀附上了杜静之,竟然动了反噬恩主的狼子野心,想着就让人生气。” “千琴!” “女郎,我可不是危言耸听,春秋时楚国的门子良不听阿兄的话,导致后来其儿子子越累及家族。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詹文君听她越说越不像话,连家族的隐秘事都脱口而出,登时露出不悦之色。千琴见她动怒,乖乖的闭上嘴巴,退后两步,不再言语。 “千琴的话诸位莫要当真,对外也请莫要多言,文君这里先行谢过。” 徐佑哪里料到这其中还有如此劲爆的八卦,道:“女郎放心,我等不是饶舌之人,此间话出了此门,不会再对他人说起。” 不过区区一个侍女,脱口就是《左传》里的典故,实在让人汗颜。再联想至宾楼里那些侍者,若照千琴的说法,詹珽只是推到明面上的摆设,实际掌控者是眼前这个詹氏女郎,徐佑实在不能不对她产生一点好奇心。 詹文君莞尔一笑,秀美的容颜总是在不经意间让人心跳加速,螓首微侧,对何濡道:“何郎君所言已经证实,但那詹珽既然有杜道首在身后撑腰,又用神鹿这等虚幻莫名之物为借口,如何应对,着实棘手,不知有何良策,还望有以教我!” “我进门时就说了,此来正是为了解郭夫人燃眉之急。不过,”何濡睁开眼睛,一字字道:“我指的郭夫人,乃是郭礼之妻,詹氏四娘!” 詹文君哑然,好一会才道:“何郎君的话倒让文君一头雾水,我若不是詹氏的四娘,又会是何人呢?我若不是,又何必在此跟诸位郎君虚费口舌呢?” 徐佑也是一惊,不过他城府森严,知道何濡不会无的放矢,也自知自己对钱塘诸事不甚了了,看不出虚实真假,所以一切都交给何濡处理。脸上不动声色,跟何濡保持一致,看上去倒像是两人一般的心思,无形中给了对方很大的压力。 何濡吟道:“花外子规啼,庭下春恨切。朝朝慕云雨,夜夜思神妃。这是号称三吴第一才子的陆绪写给郭夫人的诗,夫人到底是何人,就不需要在下明言了吧?“ 神妃? 徐佑依稀记得自己听过这个名字,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詹文君反问道:“何郎君莫非是觉得,我跟前夜那个送你千钱的詹四娘长的不像吗?“ “那夜夜黑无月,四娘又戴着幕篱,我并没看清容颜。”所谓幕篱,是用黑色的纱罗缀于帽檐上,并使之下垂障蔽全身,南北朝时不仅妇人出门要戴,就是世族的男子因为社会风气倾向女性化,也常常戴着出门,以彰显身份不同。 “可是我的声色跟她不同?” “她没有言语,只她身边的婢女说了几句话,道明了她们的身份,所以也无从听闻。” “那郎君一定见过宋神妃了?“ “我虽然数次往来钱塘,但宋神妃乃是郭勉的家妓,颇得宠爱,非郭府的座上客,等闲难得得见。” “这就是了,既然没听过两人的声音,也没见过两人的容貌,如何断定我是宋神妃,而不是詹文君呢?” 宋神妃! 徐佑终于记起来了,在长河津口,等候过关的间隙,听四周的闲汉议论金旌船上的郭勉时,曾提到过宋神妃这三个字,说她的惊鸿一曲,跟雪泥酒都是郭勉的看家宝贝,而郭勉郭狗奴也因此被戏称为“雪泥惊鸿”,虽然这个雅号跟他的个人形象差之千里。 何濡的眼光下移,停留在詹文君的双手上。她的手形极美,葱白如玉,芊芊细细,手指不仅修长,而且和手掌的比例维持在一个最佳的范围内,也就是后世常说的黄金分割点,从视觉和精神的双层角度给予别人近乎完美的享受。 但徐佑何等的眼力,还是鸡蛋里挑骨头的找出了一个小小的瑕疵——她的左手食指的指尖竟有一处几不可见的崩口——虽然从詹文君的衣着打扮来看,不像是很讲究外在的人,但正因如此,一双手还保持的如此绝美,更显得这样的瑕疵应该是在不可避免的客观条件下造成的,而不是一时的不慎。 詹文君被两人的目光落在手上,却也没有羞恼的神色,反倒大大方方的伸出双手,前后翻转来看了看,眼眸里透出恍然的意味,道:“原来何郎君和徐郎君是凭一双手猜出我的身份的,可笑刚才神妃还自以为得计,洋洋自得了许久呢。” 徐佑暗赞一声,此女好生了得,刚才瞒的淡然自若,这会又承认的干脆利落,让人难以生出恶感,待人接物的本事历练到这等地步,想来也不是常处深闺的詹文君所能做到。 “莺声柳色,第闻亥豕鲁鱼;凤管鸾筝,莫辨浮沉清浊。”何濡淡淡的道:“宋神妃以一张鸾筝宣艳名于钱塘,以一曲惊鸿倾妙音于四方,我要是连你都认不出来,又怎么敢夸下海口,要帮詹四娘天大的忙呢?” 第二十七章 指尖起惊雷 筝,战国时兴盛于秦地,李斯《谏逐客书中》述及秦国乐舞的一段说:“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所以筝也称为秦筝! 秦筝何人所造? 这个问题向来众说纷纭,一般认为是秦朝蒙恬所造,但唐朝的杜佑在《通典》里对此提出过疑问,霓虹国的田边尚雄在他的《东 洋音乐史》中就提出了筝是战国末期从西方传入秦国的观点。但霓虹国的另一学者林谦三则认为田边尚雄的论据不足。所以秦筝之父的名头,很可能在将来要落到另一个考据大国棒子国的手里了。 至于弹筝的指法有很多种,但无一例外,最常用到的就是指甲。古时弹筝与后世不同,用的是肉指而非甲片之类的假指。最早出现用假指的记载,见于宋?陈饧《乐书》,其《鹿爪筝》一目云:“梁羊侣素善音律,自造采莲歌,颇有新。致妓妾侍列,穷尽奢靡。有弹筝陆大喜者,著鹿骨爪,长七寸,古之善筝者不独此也。” 此时的楚国或许还没有鹿骨爪出现,或许已经有了但宋神妃并不习惯使用,所以在弹筝时造成了指尖的残缺。徐佑的前身是一个武夫,对音律之事一窍不通,在记忆里也就没有这方面相关的记载。 不过,何濡观指裂而判断出宋神妃的真实身份,虽是牛刀小试,但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这份智计,果然不负阴符四相之名。 千琴今天是跟何濡杠上了,小女孩都是记仇的人,分外看不了他得意,小声嘀咕道:“说不定私下里见过神妃阿姊的样子,故意装作不认识。有些人呢,就爱故弄玄虚来抬高自己,没得让人恶心…… 她的声音恰好能让房间内的众人全都听到,可这次却像是集体聋哑了一般,没人接话,也没人搭理她,一时都陷入了沉默当中,气氛开始逐渐变的有些尴尬。 何濡是绝对不会管气氛如何的人,老神在在的低垂着头,任谁也看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宋神妃也许是调节气氛的高手,可她自从跟了郭勉,已经不需要以色相示人,行事只看自己的喜好和心情,这会她的眸光只在何濡的脸上徘徊不去,似乎对他这个人十分的感兴趣,哪里还有心思搭理别的事? 徐佑左右看了看,笑道:“既然大家说开了,也不必因此伤了和气,毕竟我们来此是想帮忙,而不是添乱。女郎如果信得过我们,能不能请詹女郎出来一见?” 宋神妃从何濡脸上收回眸光,道:“真是不巧,四娘昨天一早就去了别处办点小事,今天能不能回来还是两说。至于我为何要冒用她的身份,一来是听到有乞儿要来报恩,觉得有趣;二来嘛,也想听听乞儿口中声声说的天大的忙,究竟为了何事。现在看来,我这次胡闹,却是胡闹的对了,不然与诸位郎君失之交臂,可要误了四娘的大事。” 徐佑见何濡还是不答话,想必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到正主是绝对不会开口谈正事的,并且心中也有许多疑问要跟他私下沟通,当下也没跟宋神妃继续闲聊的兴致,站起身道:“既然如此,那么先行告辞,等詹女郎回来后,若是有了应对的法子也就罢了,若是一时计短,想听听我等的拙见,可派人到至宾楼里知会一声。” 说完对宋神妃施了一礼,转身往门外走去,何濡紧跟其后,却是连礼数都免了。左彣走在最后,他出身奴籍,惯做逢低的姿态,道:“我们初至钱塘,诸事纷杂,所以两位郎君性子急了一点,并没有别的意思,失礼之处,我在这里代致歉意。” 宋神妃目送徐佑三人的背影消失在外面的青石小路上,唇角溢出一丝笑意,道:“有趣,实在有趣……” 千琴俯下身子,扬起了脸蛋,双手放在宋神妃的臀侧,轻轻的用手捏了一捏,隔着薄薄的纱裙透出诱人的形状,低声笑道:“我家神妃阿姊可是从来没在男子身上吃过亏的,今天被人家视若无物的感觉如何,是不是连贝齿都快要咬碎了呢?” 宋神妃低下螓首,垂在额头边的青丝正好落到千琴的唇边。她像一只受宠的小猫,张口去咬那缕摇摆不定的青丝,却扑了一个空,仰头发出咯咯的笑声,听起来颇有几分魅惑的味道。宋神妃轻抬玉臂,宽大的袖口顺势往下滑动了三分,露出洁白无瑕的皓腕,微微弯曲的食指贴着千琴的眉心滑到鼻尖,然后来到一双薄薄的红唇上,随着千琴一声低吟,整根食指悄然没入了她的檀口之中。 “若是世上的猫有一天不喜欢吃腥,那可不是猫的错,知道吗?”宋神妃的食指慢慢抽了出来,指尖的水渍闪着亮亮的光,放到自己的唇边,香舌微吐,津液交织,眸子里却还是没有一点的波澜,冷静的让人心悸,道:“四娘几时回来?” “要是路上没什么波折,应该今晚亥时抵达钱塘。” “嗯,四娘这几天为了郎主四处奔波,实在是辛苦了。家中的事,能为她分担一些,就分担一些。你先把人手撒出去,监视至宾楼里的所有动向,我要知道从现在开始,詹珽和窦弃都说了什么,分别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一点都不许有遗漏!” 千琴袅袅站起,薄唇抿成一条线,眼眸中全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气,道:“诺!” 等千琴离开,宋神妃在房中枯坐,过了不知多久,那个看门的白发老仆颤悠悠的走了进来,弓着背,喘着气,道:“见过夫人。” “奇伯,徐佑的武功可像传闻中的那样厉害?” “徐佑?”奇伯浑浊的双眼眨了眨,咳嗽了几声,道:“他身上有伤未曾痊愈,不足为虑。” 徐佑被誉为年青一代最有可能在二十岁前突破五品的天才高手,可在这个吹口气都要上西天报到的奇伯眼中,却只得到这样四个字的评价: 不足为虑! 宋神妃似乎十分信任奇伯的判断,道:“那,何濡呢?” “不会武功,一点底子都没有,很是普通!” 宋神妃笑了笑,娥眉上挑,眼如月牙,煞是好看,道:“不会武功的人,却未必普通。“ 奇伯的嗓子仿佛夹杂一口浓痰,说的话并不十分清楚,道:“肩不能担百斤粟,手不能缚日中鸟,连武功都不会,这个人……咳,咳,还有什么鸟用呢?” 晋时郭璞作《玄中记》,里面说:“东南桃都山,上有大树,名桃都,枝相去三千里,上有一天鸡,日初出,光照此木,天鸡则鸣,群鸡皆随之鸣。”所以鸡又名日中鸟,寓意吉祥,又能趋利避害,吃蝎子蜈蚣等毒虫,所以晋时人家的门画也从画虎变成了画鸡。 听奇伯口出秽语,宋神妃不仅不恼,反而噗嗤一笑,知道不能跟他计较这个话题,要不然说到天黑也说不明白,直接问了下一个问题,道:“那个左彣左郎君,身手又如何?” “步伐稳健,气息绵长,神光聚而不散,应该只差一步就能迈入小宗师的境界了。要是夫人对这三人不放心,最需防范的,就是此人。” “知道了,辛苦奇伯了!等郎主平安回来,我定在他面前好好的给奇伯记上一功。” 奇伯摇摇头,转身往外面走去,道:“如今这世道,人能活着就是天大的福气了,什么功劳不功劳的,你记得,我却不记得,郎主也不会记得的……还是别多话,别多事的好……” 第二十八章 不濡其翼 回到至宾楼的院子里,秋分听到人声,从房中走了出来,见到有外人在,乖乖的束手站立,,道:“小郎,你们回来了?“ 徐佑点了点头,指着何濡笑道:“这是何郎君,以后跟咱们一起在钱塘定居,快过来见礼。” 秋分恭敬的施了一礼,道:“婢子秋分,见过何郎君!” 要是按照传统的礼仪,她其实是应该跪下行礼的,不过徐佑交代过她,等闲不许下跪,所以只是躬身而已。 何濡知道秋分是跟随徐佑从尸山血海爬出来的心腹之人,尤其当初在义兴时面对沈氏的恶奴不卑不亢,很合他的口味,态度比起对左彣来说,简直天壤之别,伸手虚扶了一下,道:“不必多礼!” 徐佑眼角的余光看到院门外两个青衣侍者往这边探出脑袋,突然大声问道:“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在院子周围逗留的?” 秋分道:“是有侍者过来问起小郎的去处,我说你们到钱塘湖赏景去了,又问几时回来,要不要准备膳食什么的,我斥了他们两句,回说要用膳自会吩咐厨下,其他的倒没有什么异常了……小郎,我没说错什么吧?” 看来詹珽也不是蠢材,应该安排有暗桩盯着詹文君的居所,所以看到自己这一行人去过那里,故而派人过来打听消息。 “还是你机灵,这样回他们再好不过。去吧,让厨房送点酒菜过来,你在那边看着他们做,免得动什么手脚。” 秋分领命去了,到了院门外,和那两个偷窥的侍者不知说了什么,两人垂丧着头,跟着她一起离开。 徐佑叹道:“看来这至宾楼是不能住了,明天还得去找宅子。何郎君……哈,说起来竟然还没问过你的表字,何郎君叫着太生份……” 何濡一副你才想起来的傲娇神态,道:“我自幼蒙叔父赐字其翼!” “风虎,我来考考你,何郎君的字出自何典?” 左彣笑道:“郎君这是戏弄我呢,我虽然识几个字,但腹中的才学哪里比的上两位郎君,实在不知有何典故!” 徐佑也是一笑,道:“这个字大有来头,单单此字,就明白何郎君毕生所求,非一般人所能仰望。” 何濡面对徐佑如此调侃,心中作何想不得而知,只是歪着头,斜眼瞪了过来。左彣见他这般作态,兴趣徒生,道:“还请郎君赐教!” “毛诗中有《候人》一篇,归结起来是十个字‘君子沉下僚,庸才居高位’。何郎君的字出自‘维鹈在梁,不濡其翼’这一句,意思是说鹈鹕站在鱼梁上,只须颈一伸、喙一啄就可以吃到鱼,不必入水。所以然者,是由于地位特殊,近水鱼梁乃可不劳而获。濡,字其翼,少了一个不字,可知何郎君高风亮节,不愿与世俗同污,此等节气,风虎你要好好学学。” 左彣谨守本分,徐佑能开何濡的玩笑,无伤大雅,他却不能顺杆子瞎凑趣,道:“何郎君经天纬地之才,有这等志向也在情理之中,我不能及。” 何濡冷哼一声,道:“我倒一直忘了问,七郎熟读五经,书法又是一时之冠,究竟师从何人?” 徐佑没想到引火烧身,打个哈哈糊弄道:“以我徐氏的家学,府中藏有几位名不显于世的大儒恐怕不稀奇吧?我自幼随侍身侧,耳濡目染,学了些皮毛,不足为达者笑。” 这个理由谁都知道靠不住,但谁也没办法进行反驳,何濡也不是当真要追问此事,不过是徐佑调侃他,故而反击而已。 三人进了房间,关上门,徐佑径自问道:“你以前见过宋神妃?” 何濡摇头,道:“确实未曾见过,今日说来也险。起初真的被她骗了去,以为是詹文君本人。后来还是看千琴的言语举止,对她虽然亲近,却并不像是主仆,尤其提到詹老侍郎时,称呼詹公而不是郎主,且将家中的隐秘事毫无遮掩的脱口道出,这才心中生疑。再者宋神妃听闻詹珽谋夺家财一事,固然惊讶莫名,但更多是叹息而不是恼怒,这也于理不合,所以才仔细观察了一下,果然发现指尖有裂痕,再想到传说中宋神妃爱白衣,懒挽髻,所以才发现了对方是李代桃僵的西贝货。” 真相只有一个,推理自然也不是拍脑门子得出的结论,何濡能从点滴微妙之处发现蛛丝马迹,层层叠叠,抽丝剥茧,找到最后的答案,没有缜密的思维和惊人的眼力,很难做到这一点。 徐佑沉思片刻,道:“你当真要帮詹文君渡过这个难关?要知道杜静之可不好得罪,杜静之身后的刺史府,更不好得罪!“ 何濡笑道:“七郎可是怕我把你带进万劫不复之地?” “怕我倒是不怕,主上特意将我安排在这里,有顾陆朱张四姓照看,只要不是做出谋逆之事,想必柳权也不敢拿我怎么样。至于杜静之,是有些麻烦,但天师道跟徐氏多少年的交往,总归也会有办法应付的。只是,”徐佑望着何濡,道:“为了帮一个送了你千钱的陌生人,却在我们立足未稳的时候,得罪三吴最强大的两股势力,其翼你精通阴符奇术,这样的赔钱买卖,到底做得,还是做不得?” “赔钱的买卖,肯定是做不得的。但买卖之道,不在于一时的得失,如果往远处看,帮了詹文君,救了詹氏,可以让郭勉欠下一个好大的人情。郭勉纵横三吴多年,从来只有别人欠他的人情,要不是此次祸不单行,他被各方势力层层围困,无法脱身,也用不到咱们来救詹氏。七郎,昨天晚上我还在想,你也许真的有福星高照,要知道,这样绝佳的机会,十年之内,可能也只能遇到这一次了。为了长久的利益,眼前这点小麻烦,根本可以忽略不计。” “郭勉?” 徐佑皱眉道:“他的金旌船现在估计已经做了刺史府后花园的游玩之舟,区区一个商人,再有权势在柳权面前都是枉然,既已闹到这步田地,命恐怕都保不住,给他人情又有何用?” 何濡笑了起来,道:“郭濡要仅仅是三吴的一个豪富商贾,对我们自然毫无用处。但他的背后,却站着一个人。” 徐佑想起左彣曾经说过的话,道:“江夏王?” 何濡奇道:“原来七郎也知道这一节……” “听风虎提过,他耳目灵通的很。”徐佑指着左彣笑道,左彣连道不敢。 徐佑放过了他,又道:“不过江夏王什么身份,往来紧密的商人应该也不在少数,郭勉就是跟他能扯上点关系,也未必多么的亲近。再说这次是柳权亲自动的手,不是别的鸡毛蒜皮的小事,郭勉的面子,足以说动江夏王保他吗?” 何濡对左彣道:“风虎,麻烦你到外面守着,三十尺内不要有人!” 左彣看向徐佑,见徐佑点头,道:“明白,何郎君放心!” 等左彣开门出去,何濡低声道:“郭勉跟江夏王的具体关系,我还在查,但有一点可以保证,他们之间绝对比你想象的要亲近的多。如果非要找个合适的形容,我觉得,江夏王安休若除了自己之外,最信任的人里面,郭勉郭狗奴不能排进前三,也应该能排到前五之内!” 徐佑这次是实实在在被惊到了,好一会才道:“你是说,郭勉其实是安休若的心腹?” “这个绝对错不了,三吴之地,囊括天下财富的十之,但凡有点野心的人,都不会放过这里,安插心腹之人进行经营,是预料中事……” 野心? 安休若是诸皇子中实力最为雄厚的一个,特进,侍中,车骑将军,领荆州刺史,都督荆、楚、雍、豫、江五州诸军事,整个楚国三分之一的兵权在他掌中,又骁勇善断,颇受圣宠。这样的人,已经位极人臣,还要有野心,莫非想取太子代之不成? 徐佑沉默不语,何濡抬起头,眼中掠过一道奇怪的神色,道:“并且,我总觉得郭勉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而这个不对劲的地方,却仿佛是解开他跟安休若之间谜团的线索……” 第二十九章 旬月之约 何濡的谋划其实很清楚了,柳权和杜静之既然联手对付郭勉,短时间内詹氏已经失去了在钱塘最为可靠的依仗。没了郭勉的庇护,前有窦弃这样的无赖,后有詹珽这样的内贼,可以想见,要不了十日,詹氏的家财将被劫掠一空。 何濡选择在这个节点上介入,正好解了詹氏燃眉之急,对郭勉来说也是雪中送炭之举。自古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有了这样的开局,跟郭勉日后的交往自然顺理成章。 至于何濡为什么如此费心的结交郭勉,最终目的不外乎是为了将来有一日能够敲开江夏王府的大门。 只是,江夏王安休若,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在楚国,除了皇帝安子道和太子安休明,安休若的地位最为举足轻重,徐佑既然不容于太子,为日后计,能够走通安休若的门路,确实是一条可行之策。 徐佑来回踱了几步,终于下定决心,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至少在当下看,何濡和自己的目标是一致的。他虽然自负聪明才智,但毕竟初来乍到,对楚国上上下下的人和事了解的不太详尽,有了何濡这些年的潜心绸缪,能够少走许多弯路。 “其翼,杜静之是三吴道首,对信众有莫大的影响力。只要他说窦弃丢失的鹿脯是神鹿的肉,那就是神鹿的肉无疑,如果不能从这一点上驳倒他,詹珽无论赔付窦弃多少钱财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可要驳倒杜静之,谈何容易?扬州治的祭酒,在天师道里的地位恐怕不在鹤鸣山七位大祭酒之下,当世除了孙冠,恐怕没人能让他改口。杜静之老谋深算,看似简简单单,信手涂鸦布下的这个局,其实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何濡目光连闪,道:“七郎说的是,如果想要正面跟杜静之对抗,以咱们现在的实力,肯定毫无胜算。所以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不必驳斥!” 他冷冷一笑,道:“神鹿?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什么无耻的话都编造的出,这次我要让他自食恶果,好好的栽一个跟头!” 正在这时,房外传来争执声,秋分怒道:“我们掏钱住店,你们凭什么赶人?至宾楼就是这样待客的吗?” “女郎莫恼,并不是鄙店赶人,只是你们的过所有些不妥,所以……” “闭嘴!”左彣一直在门外守候,这会也赶了过去,道:“我们从晋陵到钱塘,一路经过多少关津,过所查了没有百遍,也有十遍,还从来没有说不妥的。你们区区一家逆旅,难倒比官府的皂隶还懂这些不成?” “这位郎君,话不能这般说,你们的过所上注明要到钱塘编户入籍,可我们刚去县衙查了,黄籍上并没有录诸位的名姓。真要闹将起来,县衙派人来追查,你们也吃罪不起!所以奉劝一句,还是尽早离去,免得大家为难。” 当时的户籍分黄籍和白籍两种,黄籍是江东本地人,也就是南人的籍贯,而白籍是专门针对五胡之乱后渡江的北人,两者最大的区别在于,白籍的齐民不需要纳税服役! 房门打开,徐佑和何濡一前一后走了出来,见院内站着六个青衣侍者,还有一个锦衣中年男子,看样子应该是至宾楼的管事,态度颇有些趾高气扬,说出来的话更是没来由的让人心中起火。 “是吗?钱塘顾县令亲口告诉你,说我等的过所是假的?” 锦衣管事看了过来,知道是正主露面,拱了拱手,笑道:“凭几位郎君,还惊动不了钱塘令…… 何濡上了前去,立在秋分身边,对那名管事模样的人劈头盖脸一通言辞,道:“钱塘有户一千五百,故而置令,其下有丞、尉、主薄、录书史、门下书佐,功、户、吏、金、兵、法诸曹椽史,还有狱门、都亭、贼捕等职吏散吏,共计八十六人,不知尔等惊动的是其中哪一个?” 徐佑熟知历史,秦汉以来,县分大小,千户以上设县令,千户以下设县长,这个跟楚国一致。但在魏晋之后,南北朝期间,秉承一贯的一州一郡一主官制度,县令以下不再设县丞、县尉等佐贰官,取而代之的是主薄。主薄本来只是县令的秘书而已,但没有了丞、尉等副手,主薄的权力和作用日益增大,实际上已经成为了二把手,集丞、尉之权于一身,民政军政一把抓,甚至有架空县令的可能性,到了后期已经需要中央进行任命。 但听何濡所说,楚国的县制明显有了改变,这也是徐佑决定留下何濡的原因之一。要是还按照他之前记忆里的历史去认知这个世界,一不小心,就会走到深沟里去了,身边有一个熟知天下事的谋主,真是有种随身携带谷哥的感觉,别提多么省心了。 “这个……”锦衣管事憋的脸红脖子粗,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徐佑对其报以深深的同情,因为所有跟何濡说话的人,都会有这种被气到便秘的无力感。“我找的户曹丁椽史!” “我谅你也只能把门路走到户曹椽史这一步,他不过连品级都没有的小史,就算把我们的过所放在眼前,又能分辨出什么真假来?”何濡宽袖一甩,轻蔑的眼神几乎能让人七窍出血,道:“至宾楼,我们是住定了,想赶我们走,可以!请顾县令来吧!” “你,你……” 锦衣管事怒极反笑,道:“等着,我还不信,在至宾楼里有逐不走的恶客!” 说完带着侍者狼狈离开,何濡懒的多看他们一眼,转头对秋分道:“你是七郎身边的小娘,身份尊贵,何必跟这等下人枉费口舌,再有聒噪的,直接打出去就是!” 秋分小声道:“我怕给小郎惹麻烦……” 何濡笑了起来,不冷不傲不嘲讽,柔柔的,带点宠溺,映着他那双灿若星辰的双眸,竟有了几分让人心动的魅力。 “怕麻烦的七郎,还是七郎吗?有时候越是怕麻烦,麻烦越是会来找你,所以不必担心,想怎么做,就去怎么做,真要惹出什么不得了的麻烦,有七郎,有风虎,还有我,没什么可担心的!” 秋分虽然在徐氏的时候备受徐佑宠爱,但也不是骄纵的性子,听何濡这般说,只是感激的对他点点头,却没有受其教唆的意思。 “别教坏小丫头!”徐佑瞪了何濡一眼,道:“钱塘人杰地灵,不知暗中藏着多少英雄,就咱们三个绑一起也未必够人家塞牙缝的。说的跟你是钱塘令一样,真这么厉害,怎么不去把钱塘湖给占了呢?” 封山占水是门阀政治得以存在的经济基础,可钱塘湖现在还没有后世那么大的名气,并且水利未修,一旦大雨,立刻泛滥成灾,一旦大旱,立刻干涸见底,景致就不显得那么漂亮,所以侥幸从世家贵族的口中逃脱,成为漏网之鱼。徐佑在来时的路上就幻想了一下,要是能把钱塘湖,也就是鼎鼎大名的西湖变成徐氏的私有财产,这种成就感,应该不下于屌丝逆袭了女神。 当然了,这只是幻想而已,天下之美景,应该属于天下人共有,圈起来成为特权阶级的玩物,未免太狭隘,也太无耻了一点。 何濡哼了一声,道:“七郎品味之差,我不忍多言。区区钱塘湖,在三吴的名湖中都排不上号,就是占了又有何难?要不要打一个赌,将来若是我占了钱塘湖,七郎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 徐佑笑道:“个人眼光不同,以我看来,日后流传后世,千年不衰的名湖,必然有钱塘湖的一席之地。至于打赌,你这么迫不及待的逼我答应,肯定是一件让我十分为难的事,既然为难,我又怎么会蠢得跟你打这个赌呢?” 何濡并不沮丧,徐佑如此谨慎,其实他心里是高兴的,毕竟没人愿意辅佐一个冲动无谋的粗汉,道:“没关系,这个我不急,以后有机会,再跟七郎打赌不迟。” “哦?你倒是志在必得……这样吧,免得你说我小家子气,给你个机会,咱们来打一个短期内可以验证的赌注,你要是赢了,你的要求,我答应可以考虑,但不是一定同意。” “可以!七郎说吧,赌什么?” “我赌旬月之内,钱塘湖可以名动三吴,成为诸湖之冠!” 何濡脸现讶色,道:“七郎,你可想好了,为钱塘湖扬名不难,可旬月之内,想做到这一点,怕是……” 徐佑淡然道:“非但在旬月之内,而且还要和你挽救詹氏的计划结合起来,火趁风威,风助火势,成一石二鸟之计!” 何濡终于失了镇定,惊道:“七郎已经猜到我的计划了?” 第三十章 相见争如不见 这也难怪何濡惊讶,刚才徐佑还一本正经的说杜静之布下的这个局是无解的死局,可转脸就猜到了他的破局之道,如此智计,实在让人骇然,也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徐佑低声道:“你的计划,是不是准备以神棍对神棍?” “神棍?” 以“棍”为贬义出现的具体时代不可靠,比如神棍、赌棍、恶棍、淫棍、光棍等等,徐佑知道自己又一不小心用了他人听不懂的词汇,解释道:“装神弄鬼之辈,皆可称之神棍!杜静之,可不就是三吴最大的神棍吗?” “神棍?哈,这个称呼好,以后遇到杜静之,我可用此灭灭他的颜面!”何濡老实不客气的将这两字占为己有,然后凝目望着徐佑,半响方道:“原来七郎真的料到我心中所谋,若不是亲耳听闻,我怎么也不会信……” 徐佑微微一笑,道:“其实还是听你说不要跟杜静之正面对抗,我才灵光乍现,顺着这个思路往深处思索了一番。也许这就是愚人千虑,必有一得吧!” “七郎谦逊,我看这叫天下智谋之士,所见略同!” 徐佑正要说话,从院落外进来一个人,正是白日见过的詹珽,他来到众人近前,施施然笑道:“方才下人们不懂礼数,慢待了诸位,且看在鄙人薄面,不要见怪!”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这句话对何濡是没有任何约束力的,他眉头一皱,道:“奴仆做完恶人,主人又来做好人,我们又不是三岁稚子,使这些下作的勾当有何益处?有话直说,绕弯子,玩心计,你这个天天沉迷于博戏的不学无术之徒,又能绕的过谁,玩的过谁?” 魏晋南北朝是赌博盛行的朝代,上至皇帝公卿,下至齐民百姓,无不沉迷其中。何濡说的博戏也是赌博的一种,称为六博。据《颜氏家训》记载,博戏是两人对局的玩法,开始时两人相对坐,棋盘为12道,两头当中为水。把长方形的黑白各六个棋子放在棋盘上。又用鱼两枚,置于水中。比赛双方轮流掷琼(即骰子),根据掷采的大小,借以决定棋子前进的步数。棋子到达终点,将棋子竖起来,成为骁棋。成为骁的棋,便可入水“牵鱼”获筹,获六筹为胜。 詹珽脸色大变,道:“何郎君,我自认对你无得罪之处,为何口出此诛心之言?” 何濡从鼻子发出一声冷哼,眼角朝天,道:“丑颜陋貌,观之作呕!” 一言以盖之:我嫌弃你长得丑! 詹珽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钱塘地界,竟然有人敢这么侮辱自己,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下也顾不得再装出一副仁人君子的样子,铁青着脸,高举双手拍了两下。 密集的脚步声响起,呼啦啦冲进来二十多人,一色的黑衣,上着裲裆,下穿缚裤,手中持有一米多长的殳。殳,也就是一种类似于棍棒的兵器,前面有棱和刃,积竹木为杆,成八菱形,外面缠着丝线。殳的杀伤力虽然不能跟锋利无比的刀剑相比,但胜在长度和重量,用于游侠儿打架斗殴,可是堪比后世“板砖”的神器。 这帮人在詹珽身后分成两排站立,一个个凶神恶煞,杀气腾腾,用犀利的眼神对徐佑等人进行精神上的压制和恐吓。 “我还当怎么逐咱们走呢,原来找了游侠儿。这样直接点多好,既然早安排了伏兵,刚才何苦费那么多唇舌?” “这叫先礼后兵,我仁至义尽,就是逐了你们,旁人也无话可说!” 何濡冷笑道:“詹无屈,都说你量小器狭,少勇无谋,但好歹也是士族出身,老侍郎的本事没学到一成,只会用这些不入品的手段,没得辱没了先人,还说什么先礼后兵?没得笑死了人!” 徐佑也没把眼前这二十多人放在眼里,什么游侠儿,不就是他那个时空里的小青皮吗?他们对普通老百姓是一大害,可比起那些心黑手辣的劳心者,只会打架的劳力者,其实是天真可爱的! “我怎么听人说钱塘詹无屈侠义仁心,精明能干,要不是他,詹氏的家业早两年就败的干净了?” “世人多以讹传讹,谁知其间别有内情?我甚至怀疑,这些言词都是詹珽派人暗中宣扬,来为自己传名的把戏。” 詹珽一言不发,双目死死的盯着何濡,大有吃其肉饮其血的架势。 左彣怕有意外,不动声色的往何濡所在的位置移动了两步,右手握着剑柄,一旦有变故,剑幕张开,能将徐佑、何濡和秋分都护在身后。 “不会吧?我看无屈郎君不像是那样不要脸的人……嗯,也说不好,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世上,君子儒有,小人儒也是有的!” 《论语?雍也》里孔子对子夏说: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简单点说也就是君子和伪君子的区别。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七郎此语之精辟几乎可以跟昙千那和尚品鉴人物时的状语相媲美。” 詹珽被两人的嘴炮喷的几乎要溢血而死,如何在这里待的下去,恶声道:“君子也好,小人也好,你们说的不算。不过,能不能让你们在钱塘过的安稳,我说的可从来是作数的!” 说完掉头离开,片刻后,窦弃头戴折上巾,身着褐色宽袍,腰间挎着紫艾刀,穿过人群走了进来。他一眼看到何濡站在徐佑身边,喝道:“好老革,果然是一伙的!我说无缘无故出来帮什么腔,真是恶狼生了个贼狐狸,都不是好种!” 老革是骂人的话,《三国志》里记载彭漾骂刘备就是用的“老革”。革也是兵的意思,古时重文轻武,骂人老革已经是很严重的羞辱了。并且窦弃的话里辱及祖宗,就算没有鹿脯这档子事,跟徐佑等人,也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掌嘴!” 徐佑刚刚发话,左彣的身子一闪,蓦的突进到窦弃身前一尺地,抬起左手,往窦弃的右脸袭来。 窦弃大惊,腰间紫艾刀来不及出鞘,单掌下压刀柄,刀身一个翻转,刃尖朝上横在了半空,正好挡住左彣的指掌间。 同时微一运力,长刀离鞘下落,落在手中,宛转一挥,刀光如练,划过一道半圆的弧线,砍向左彣的腰腹要害之处。 “好!” “行主这一招真是厉害!” “那老儿也算快了,可跟行主一比,简直不值一提!” 四下里响起众游侠儿的马屁声,如潮拍岸,连绵不绝。窦弃也为自己的应变感到得意,不仅挡的好,攻的也妙。正幻想着下一刻紫艾刀破开对方肚肠时那悦耳的撕裂声,左脸突然一疼。 “啪!” 窦弃整个身子横飞数米,重重的砸在了地上,装饰华美的紫艾刀也脱手掉到了更远的树下,半边脸肿的不成样子,口角流出血迹。 “啊?” “发生什么了?” “行主怎么……怎么……” 众游侠儿面面相觑,根本没看清刚才怎么回事。也只有徐佑明白,左彣第一招其实是虚招,只为投石问路,落子弈棋,最多用了一成的劲道。等窦弃做出了反应,并且招数用老的时候,闪电般使出右手,打了他一记十成十的耳光。 窦弃能在钱塘混出名声,也有几分狠劲,被左彣瞬间击败,非但不怕,反倒吐出满嘴的血沫,高升喊道:“上,全给我上,死活不论!那个小娘留着,晚上给兄弟们开开荤!” 众游侠儿仗着人多,齐齐一声喊,持殳围了上来。 “上!” 七八根殳从四方攻来,或成平刺,或成竖砸,或成横少,看上去有章有法,不像乌合之众。 何濡神色一动,口中喃喃道:“四平势,跨剑势,骑马势……劈山势……”| 锵! 左彣长剑在手,寒光四溢,足尖点地而起,身法迅疾而飘忽,如狼如羊群,碰着即倒,挨着即伤,剑出则殳断,手下无一合之将。不过他多用肩、肘、膝和剑背等部位攻击,只薄施惩戒,并没有杀人。 转瞬之间,地上满是哭爹喊娘的惨叫声,殳杆更是断的四处都是。左彣收剑归鞘,气不喘,声不颤,道:“郎君,这样教训他们可好?我念着咱们总要在此定居,要是杀人,恐怕县衙那一关不好过。” “你做的对!光天化日之下,杀了人总归是麻烦事,况且这些人又未必个个该死!”徐佑轻笑道:“不过风虎你莫非有个人喜恶不成?怎么这几个伤的重了些?” 徐佑指的那三个人,一个人断了左臂,一个断了左手三指,还有一个却是折了腿骨。这会也是他们喊的最为凄惨,其他的看起来鼻青脸肿,但都是皮外伤不碍事,叫的惨,或许是做给窦弃看的。 打群架这种事,总有人出工不出力,古今亦然! 左彣赫然道:“这三人的功力要高出旁人一大截,下手又刁钻狠毒,混战中难免会照顾不周……不过都是断骨而已,找大夫接上,百日即可痊愈。” 徐佑倒是奇了,左彣的武功怎样,这一路来他是烂熟于心。对付钱塘县几个游侠儿,竟然会收不住手,可知这三人的武功已经不是街头小混混的级别,难倒还能入了品不成? 左彣看出徐佑的疑惑,道:“这三人的真实功力并不足道,只是使出的殳法颇有些门路,彼此配合巧妙,攻守兼备,要不是他们没有学过修行气息之法,恐怕一时还不容易对付!” “还有此事?” 徐佑方才在一边观看,已经看出这群人的殳使的似模似样,可毕竟没有亲自下场,体会没有左彣的深刻。 一扭头看到何濡,正若有所思的低头看着满院子的断殳,想起刚才似乎听到他嘀咕什么四平势、跨剑势的话,眼睛悄悄眯了起来,突然问道:“其翼可是知道这殳法的来历?” 何濡的脸上浮现出一股寂寥之意,用只有身边几人听到的声音,道:“这是北魏的沙门殳法,是我恩师支道安所创,因我不曾习武,仅有我的师兄清鸾学得……” 之前何濡曾跟徐佑提过,五年前他和恩师一道从北朝逃回了江东,却没听提过所谓的师兄。 “清鸾现居何处?” “他也与我们一同来了江东……只是我为了心中所谋之事,早早离开了恩师,也不知道师兄现在去了何处……” 徐佑目光扫过想从地上爬起的窦弃,提起一根断殳,走过去对准脑后砸了下去。 扑通一声,窦弃软绵绵的趴在地上,彻底昏迷了过去。 徐佑扔掉断殳,拍了拍手,又走了回来。秋分从怀中掏出小帕,给他细心的擦去手上的灰尘。 徐佑笑了笑,由的她去,悠悠道:“那就是说,你这位清鸾师兄,很可能就住在钱塘喽?” 左彣道:“这个不难,既然这群游侠儿会何郎君师门的殳法,跟着他们自然就能知道贵师兄是否真的在这里!” 何濡默然无声,过了一会,微微叹了口气,道:“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顺其自然吧!” 第三十一章 全都是套路 不知是不是詹珽事先安排了人清场,还是这里的院落太僻静,众人又吵又打,闹出这么大的声势,也不见有闲人来围观凑趣。 徐佑见何濡似乎不怎么想提起那个师兄,也就不再问,看着满地的游侠儿,道:“你说詹珽接下来会做什么?” “要是他不那么蠢的话,应该会留有后手。照我估计,出不了一刻钟,县衙的贼捕也快要到了……” “那就等着吧,正好在院子里透透气。秋分,去搬几张胡凳来,我和两位郎君一同在这古槐树下,欣赏欣赏‘万叶秋声里,千家落照时’的景色!” 秋分应了一声,刚准备去房中搬胡凳,詹珽带着七八个男子走了进来。见地上一群人翻滚哀嚎,窦弃更是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死活不知,脸上掠过一道怒色,低声道:“废物!” “詹郎君,就是这几个人在楼里闹事?”说话的这人头戴平上帻,身穿绿衣蒲桃文锦的戎服,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不过一双眼睛透着几分邪气,看人时先盯着手足,然后胸腹,再然后才是脸面,仿佛要用眼神将你整个人剖刮一番才罢。 “是,郑贼捕,就是他们,不仅投店时递交的过所有许多疑点,而且蛮横不堪,现在又动手打伤了这么多人,我看非奸即盗,请抓回县衙细细审问,定能问出不法情事!” 贼捕分署在法曹之下,主管盗贼,凡有贼发,主名不立,则推索行寻,案察奸宄,以起端绪。所以何濡先前猜测,詹珽若是报官,前来查究的定是贼捕,果不其然。 先派下人驱逐,不成就动用黑社会,黑社会也不成,马上就是官府出面,所以说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这样的套路跟徐佑来时的那个世界,简直一模一样! 郑贼捕打量了徐佑等人一眼,也不多话,把手一挥,道:“带走!” 跟在他身后的都是县衙的街卒,绿色的襦袄缚裤,腰挎环首刀,听令一拥而上。 左彣刚准备动手,徐佑微微摇头,道:“既然是顾县令的人,还是留点余地。” 何濡冷眼道:“七郎就是太过谨慎,缺了点少年人的戾气。这等皂隶,打了也就打了,顾县令还能因此对你生隙不成?” “行了,别装样子了,谅你们几个外地客,还能攀扯上顾大人的门楣?”郑贼捕是在公门里历练出来的精明,一看连窦弃这群游侠儿都敢跟他们动手,詹珽更是摆明了要整治这几人,说明对方没什么大的来头,抓了就能赚上一万钱,这等好事,可比捕盗捉贼有意思多了。 他阴笑道:“多余的话我懒的讲,乖乖束手,以你们的罪,受点扑刑也就是了。胆敢反抗的话,我这些兄弟的三尺刀下,不知砍了多少蟊贼的人头!” 扑刑? 徐佑对何濡低语道:“扑刑不是专门对府衙官吏进行惩戒的刑罚吗?用来纠慢怠也,属于官刑的一种,什么时候开始对百姓使用了?” 扑刑也叫鞭刑,以督教官吏为目的,并不入律,分法鞭和常鞭两种。法鞭用生革去四廉制成,常鞭用熟革不去廉。作鹄头,纽长一尺一寸,鞘长二尺二寸,广三分,厚一分,柄皆长二尺五寸。不管男子或妇人受刑时皆需脱衣漏背,听起来残酷,其实对妇人来说已经是一大进步了。因为鞭刑之前,妇人要受笞刑,需要脱裤漏臀,隐秘处往往也坦白人前,所以后来改笞为鞭! 何濡虽然奇怪徐佑看似对各种刑罚律令知之甚深,可又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也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触发好奇心,低声道:“扑刑在曹魏时并不入律,楚国定鼎江东之后,上承魏制,也不曾入律。不过到了泰安三年,主上敕命将扑刑入令,从此官与民同罪同罚。” 泰安是安子道的第二个年号,也是他第二次北伐失败后改的年号,那一年北魏大军几乎逼近长江,国内朝局动荡,所以这时修改刑罚,有政治上的诸多考虑。 何濡这还是第一次将安子道称为主上,可知他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当着县衙皂隶的面,要是再开口闭口安子道的名讳,还谈什么复仇谋国的大业? “原来如此!” 徐佑颌首表示知道了,淡淡的道:“郑贼捕是吧?我等何罪,要受扑刑?” 郑贼捕森森一笑,指了指地上的游侠儿,道:“斗殴,伤人……哦,还有致残的,受扑刑已经是极低的刑罚了。最多再关上十几日,交点赎金,就可以出来了!” 赎刑也是写入明文的律法,规定了多种刑罚下可以交钱免罪,所以郑贼捕这样说不算公开索贿。 徐佑听出詹珽的算计了,给他们点皮肉教训,再关上十几日,身上有伤又没有自由,自顾不暇,当然没时间去管詹氏的闲事了! 这法子虽然简单,也缺乏技术含量,但对付一般人来说,却是招招见血的三板斧,劈头盖脸使出来,实在难以抵抗。 “也好,来了钱塘已逾两日,该去见见顾县令了。不劳众位动手,前头带路便是!” 郑贼捕摸了摸下巴的胡子,眼珠子转了转,突然露出几分笑脸,道:“我们也是接了詹郎君的具状,这才过来看看,孰是孰非,还得禀告大人裁夺。既然尔等识趣,那就不上刑具了,走!” 詹珽脸色不豫,道:“郑兄,你……” 郑贼捕拱拱手,打断了他的话,道:“詹郎君,还是那句话,孰是孰非,自有我家大人公断。放心吧,你是钱塘名士,大人公正贤明,总不会偏袒外人,让你受委屈!” 公门是修行的地方,但凡能在里面混出点头脸的无不是见风使舵,滑不留手的猴精,郑贼捕话里透着话,三言两语点了点詹珽,又不给徐佑等人落下口实,倒也是个人才! “刚才动手的是他,我是主谋,由我们两人跟你去就是了,郑贼捕以为如何?” 郑贼捕想了想,反正人在至宾楼,也丢不了,点了点头,道:“走吧!” 徐佑对何濡使了眼色,让他和秋分留下,照顾还在房中病卧的履霜,自己却与左彣跟着贼捕和街卒一同离开。经过詹珽身边时,道:“无屈郎君,我们这是去县衙投案,在县令未曾决断之时,何郎君他们的安全就要交给你保护了。若是出了差错,县令追问七郎,怕你不好交代。” 詹珽恨的牙齿痒痒,目送徐佑他们离开,怨毒的眼神久久不绝,甩袖往外面走去。到了院门,怒道:“将门封起来,派人把手,除了县衙来人,其他的一律不准进出!” 出了至宾楼,天光近晚,路上行人渐少,漫天的霞彩笼罩在山水之上,将这座钱塘古城描绘的如同仙境一般。 “郎君果真认得顾大人?”郑贼捕试探着问道。 徐佑反问道:“敢问贼捕大名?” “在下郑经!” 正经? 这名字一听就不正经,徐佑忍着笑,道:“郑贼捕可能误会了,我跟顾县令素不相识……” 郑经眼珠滚动,又道:“可是家族渊源?” “言重,顾县令出身吴郡顾氏,世代茂族,我不过庶门齐民,岂敢高攀?” “齐民?”郑经的眼中已经露出了阴霾之意,道:“郎君来钱塘为了何事?” 徐佑奇道:“无屈郎君没跟你言明吗?我是迁籍到钱塘来落户的齐民……” 郑经跟詹珽素有往来,平日在至宾楼饮酒作乐,花费一般都给免了,交情还算不错。所以这次一接到他派的人来通禀,说有人闹事,立刻带着手下就来撑场子。要不刚才看徐佑气度不凡,左彣身手了得,且言语中似乎跟顾县令有所牵连,这才改了态度,本着小心为上的处世法则,宁放过,不杀错。 没想到竟然真的只是个寒门的破落户,在本乡本土待不下去,跑到钱塘来入籍的普通齐民,郑经脸色一黑,道:“既然是犯人,谁准你跟本贼捕并行于路的?来人,押后看好了!” 左彣冷哼一声,护在徐佑身旁。徐佑算是见识了这些最下层的皂隶们的千万张嘴脸,笑道:“郑贼捕,县衙应该离此不远,反正用不了多长时间,你且忍忍,真到了那,我被顾县令斥责,你再翻脸不迟!” 这话乍一听是为郑经着想,可他怎么琢磨怎么不是味道,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好黑着脸打头先行。其他挎刀街卒分成圆状将徐佑左彣围在中间,看上去倒像是顾县令巡视民情,郑经开道,街卒拱卫一般,引得偶尔路过的无知村夫一阵惊呼,吓的急忙避开道左,恭恭敬敬的让他们横行无阻。 钱塘县衙,遥遥在望! 第三十二章 飞卿 县衙在古时也称廨署,以后逐渐从县牙演化而来,如《北齐书?宋世良传》:“每日衙门虚寂,无復诉讼者” 里已经出现了“衙门”的字样,故而市井中多称县衙,而不称公廨。 曹魏时大堪舆家陈蜃写《青乌经》,遂开宗立派,以日月阴阳之奇术聚四方云气,显天人之统,直接影响了此后官方廨署的建造风格。钱塘县也不例外,其宅坐北朝南,大门南开,跟坐落在县城西北的城隍庙正成一线。以百尺为形,千尺为势,定中轴线立大堂为正穴,然后再以大堂向前后、左右严谨有序地展开。前后共为五进院落,前有钟鼓楼、照壁,后有莲池、仪门、大堂、二堂、主楼、燕堂、后园,两侧有班房、曹房、阁库、典宅、监狱等建筑。规制有则,体统有式,于广大高明之中,而寓节俭朴素之意,以移风易俗,倡久安之治。 徐佑立住脚步,看着眼前的县衙大门, 飞檐翘角,正面四根柱子立于鼓形柱石上,支承着梁头挑和额仿。柱枝衔接间无雀替,檐下无斗拱;正脊两端微微上翘,无吻兽相衬,垂脊也无角兽装饰。一切都归于自然,朴实无华,跟城内豪富之家的宅院有天壤之别,但从里到外散发着庄严肃穆的气息,让人立于门下,杂念顿消。 “请吧,别傻站着了。等我进去禀了明府,要是肯见你,算是你的造化,要是不见你,可别怪兄弟们手中的常鞭无情。” 扑刑动用常鞭,一般是死不了人的,但衙门里的门道太多,略微动下手脚,打你个内伤,明面上没大碍,可回到了家,过了十天半月,一不小心就会吐血身亡。 所以一般这种案件,苦主都会给贼捕送钱行贿,毕竟花钱消灾,跟谁过不去,别跟自个的命过不去。 徐佑哪里听不出他的意思,笑道:“不急,等见过顾县令,再说行刑的事不迟!” “哼,看你装到几时!” 入了大门,转过照壁,徐佑回头看到壁石上画着莲花月照和海水的纹饰,无非寓意清如水、直如莲、明如月,还算比较雅致。到了明清时,照壁上直接画了一尊贪兽,大张血口,欲吞日月,后来死于悬崖之下,虽然毫无美感,但至少带上了几分杀气。 徐佑一直认为,作为直接面对普通大众的亲民官,县这一级的官员们必须要时刻感受到头上横悬的铡刀,不然就会作威作福,颐指气使,逼民过甚,从而闹出大的乱子! 照壁前是莲池,接着是仪门,平时不开,要走东西两个角门,东角门为喜门,供县令和吏员们出入。西角门为绝门,提审犯人时大都从这边走,而死囚是必须从这边走,没得商量。 郑经存心给徐佑一个下马威,使了个眼色,几个街卒簇拥着徐佑准备走绝门。左彣虽然出身不高,但一直在袁氏听命,平时见到的,接触的,都是人上之人,非尊即贵。换句话说,环境决定眼界,他的眼界太高,生平第一次进县衙,实在没见过下面这些魑魅魍魉的鬼蜮伎俩,一时还懵懂不知何故。 徐佑却不一样,他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县衙里的绝门,也叫鬼门,岂能随便行走?脸色变的冷冽起来,道:“该说的都跟郑贼捕说过了,本以为你是聪明人,好歹也等我跟顾县令见过之后再决定逞不逞威风。没想到都已经进了衙门,三五步的距离,一盏茶的工夫,贼捕却还是忍不住了……” 郑经黑着脸道:“让你走就走,哪里来这么多的废话!你是我从至宾楼带回来的人犯,莫非还想从喜门进?妄想!” 徐佑负手而立,道:“我随你来见顾县令,是为了入籍一事,可不是什么人犯,这一点,请郑贼捕务必搞清楚了!” 郑经闻言往回走了两步,站在徐佑跟前,盯着他的眼睛,戏谑道:“你口口声声说要见明府,可你们既非旧识,也无故交,就算见了,难倒还能鲤鱼跃龙门,变成明府的座上宾?” 徐佑身子前倾,低声笑道:“那可不一定,顾县令有识人之明,要是看中我的诗文谈吐,未尝不能提携一二。可不像某些无知之辈,惯以鼻孔看人,又怎能分辨美丑高下?” 郑经勃然大怒,凝视徐佑良久,嘴角裂出一丝阴沉的笑意,把手一挥,道:“我说你是人犯,你就是人犯。我让你走绝门,你今个就非走不可!来人,押他过堂!” 街卒们猛的围了上来,腰间的环首刀出鞘一半,形如厉鬼索命,要真的是无依无靠的平民,当下就要吓的半死。 徐佑看到这等情势,摇头失笑,对左彣道:“看到没有,官字两张口啊,似这等不入品的小吏,只是披了身绿衣,就能张狂到这等地步,怪不得人说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一个满脸横肉的街卒听不过耳,骂咧咧道:“你算什么狗屁东西,也敢跟贼捕这么说话?刚才一路上我们兄弟忍了你,现在进了衙门,是死是活,不过贼捕一句话的事,还敢没天没地的胡吹大气?信不信我给你十鞭尝尝?” 徐佑打量他一下,笑道:“十鞭,好,我记下了!” “呵,小嘴还挺硬?瞧你文文弱弱的,不过长的俏,想必臀瓣揉起来软绵的很,不如先让耶耶摸一把……” 耶耶是爸爸的意思,看来犯贱的人喜欢当爸爸的习惯,古今差别不大。 徐佑点点头,道:“你过来,摸一把试试看!” “你当耶耶不敢呐?” 眼看剑拔弩张,双方就要大打出手,一人从喜门后走了出来,身穿月白色长袖宽袍,大冠高履,腰系鞢带,带扣镂空有兽纹,貌美有如妇人,双眉入鬓,目光澄明,真是玉树之姿。 郑经一阵慌乱,束手下跪,道:“拜见明府!”其他街卒见郑经都跪下了,忙收刀归鞘,也纷纷下跪拜见。 本来楚国官府中平时下属见上司施礼即可,非重大礼仪不需要跪拜,可郑经也不知为了何故,心中发虚,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这样一来,站着的人就显得十分突出了,见那人往这边看来,徐佑笑了笑,上前作揖,道:“义兴徐佑,奉圣命至钱塘编户,特来拜访明府,入籍听调!” 汉以来,明府一词,多用于称呼郡守,但曹魏以后,两晋伊始,也用来尊称县令。比如《后汉书?吴祐传》:“国家制法,囚身犯之。明府虽加哀矜,恩无所施。” 王先谦先生集解说:“县令为明府,始见於此。” 所以郑经话里话外一直喊着明府,虽有拍马屁的意思,但也用的得当。徐佑当面自然不能还说顾县令你好,那样合礼制,但太不近人情。 那人吃了一惊,伸手扶住徐佑的臂膀,道:“可是徐七郎,徐微之?” 徐佑抬起头,轻轻一笑,道:“正是在下。” 那人长长松了一口气,喜道:“真是微之,幸甚,幸甚!前几日得到消息,都道你在晋陵遇刺身亡,我还叹息许久,不知该怎么向主上回奏。这下好了,你总算安然无恙!” 徐佑见他言词诚恳,关怀之意发自内心,自也感激,道:“佑戴罪之身,不敢当明府厚爱!” “什么戴罪?主上早免了你的罪,这里不是义兴,更不是他沈氏的吴兴,在钱塘,我看谁还敢来找你的麻烦!” 跪在地上的郑经,听到“奉圣命”这三字时已经惊的浑身汗毛倒竖,再听到徐佑自报家门,才知道这段时日自家明府时时念叨在口中的人,竟然就是这个被自己从至宾楼带回来的人犯,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双耳轰鸣作响,再听不清下面的话了。 寒暄过后,顾明府挽着徐佑的手,就要过喜门往后进里去,转头看到地上的郑经,斥道:“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平日你办事也算恭谨,没想到在旁人面前竟然如此丑态,我饶的了你,律法饶不了你。且去法曹自领处罚,今日起这个贼捕也不要作了,到兵曹当一门士,以观后效。” 兵曹主掌兵员的训练征调等事宜,可楚制由都督掌军,军事皆归于州府,连郡守都是从属作用,更何况县级兵曹。所以听着威风,其实也是个冷灶,不能跟户曹、吏曹、法曹这些热炕相提并论。并且从贼捕降为门士,没了油水,也没了面子,更没了一丁点的权势,以前被他欺负过的人,还不得天天来找他的麻烦? 郑经想起日后的遭遇,狠狠的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这时再想起徐佑提醒过他的话,等见过了县令再决定,可偏偏不听,为了詹珽的一万钱,丢了前程,这笔买卖简直赔的底掉! “徐郎君,徐郎君!都怪我,我白长了一双狗眼……你是贵人,帮我给明府求求情……看,看在我初犯的份上,饶,饶了我这一回……” 想想之前的嘴脸,再看看现在战战兢兢连说话都开始结巴的样子,真是何苦来由? 不过徐佑不是圣人,这时不落井下石已经是仁心宅厚,哪里会替他求情,淡淡的道:“这是顾明府的衙内之事,我什么身份敢来多话?到了兵曹好好当差,好歹有口饭吃,不像刚才那一位,嚷着要打我十鞭,恐怕今后连口饭也吃不好了。” 扑通一声,那个街卒直接晕倒了过去! “拉下去,打二十鞭,发到河提去作三年苦役!” 从仪门走出来,是一座宽敞院落,中间没有勒戒石,刻在戒石后的“公生明,廉生威”的六字训戒要到明朝后才在县衙里出现。院子的那一头是正堂,也是县令升堂断案的地方,再往后是二堂,是和僚属们商量公事的所在。再然后是一座三层的主楼,也就是县令和眷属的寓居之处,房门的入口处竖有一个三尺方圆的铜镜,用来正衣冠,照得失,是自省其身的意思。 “我一人在此居住,家人都在吴县,进去也是无趣,不如微之和我一同到后花园走走?” “明府……” “哎,还叫什么明府,我虚长你几岁,称字即可。对了,微之想必还不知道我的字,容在下先做个介绍!” 他洒然一笑,道:“吴郡顾允,字飞卿,见过微之!” 第三十三章 大言炎炎 徐佑知道此时人物,崇尚风流本性,越是矜持越是被人瞧低,也不做作,拱手道:“见过飞卿!” 顾允甚是高兴,挽着他的手,往后花园走去,道:“钱塘别无趣处,唯独山水之佳,让人赏心悦目。在我之前,钱塘历任县令,虽于政事大都不甚了了,但审视山水之道却别有匠心。经过十年翻建,衙里这后花园,竟成了一个消闲的好去处。” 徐佑之前读史,提到吴郡顾陆朱张四姓时,有“张文、朱武、陆忠、顾厚”之语,今日遇到顾飞卿,短短片刻,寥寥数语,已经看出其人的德义仁厚之风。 由此可见,虽然变幻了时空,但这些数百年屹立不倒的世家大族,传承不断,家风亦然! 县衙的后院占地约有三千多平米,园内泉水叮咚,汇聚成湖,湖面架有两座拱形仿汉白玉的石桥,犹如雨后长虹横卧波上。湖水中央的湖心岛上有一座六角亭,红柱彩顶,精雕细刻。亭子正对面是假山,宛转的水道从后方崎岖而上,然后从前面倾泻而下,击打在底层的砾石上,跳跃出无数朵水花,让这本是静态的湖心岛,立刻变得生动起来。 过了湖心岛,是一片竹林,风吹叶摇,仿佛波涛阵阵。竹林再往前去,是万株梅花,凌霜傲立,吐芳竞艳,美不胜收。 徐佑赞道:“观之前的厅堂,气势恢宏,形制严格,入到内里却又环境清幽,别有洞天。飞卿公务之余,得此处聊作闲暇,真是神仙中人! 顾允叹道:“让微之见笑了,若非家族所累,督促我出仕,又怎舍得放下手中画笔,来做这俗世中的浊物呢?” 像顾允这样的人,享受着世家门阀带来的物质和精神上的益处,相应的也要承担起对家族的巨大责任。比如顾氏中很出名的顾荣,当年晋灭吴之后,也要从江东赴洛阳求仕,为的不是官身名利,而是在新朝谋取一定的地位和权势,以此来保障整个家族能够绵延下去。所以并非门阀之内皆是钟鸣鼎食的碌碌之辈,相反英杰辈出,还一个个的奋勇上进! 套用后世一句浅显的话,比你帅,比你有钱,比你家世好的人都在拼命的努力,你还有什么资格抱怨这,抱怨那,而不是去更加拼命的付出心血和汗水呢? 徐佑听到画笔二字,心中一动,但凡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同学,没有不知道顾氏的那个“三绝”顾恺之,试探着问道:“飞卿善丹青?” 一提到画,顾允立刻眉飞色舞起来,道:“略通门径,不敢言善。微之莫非也对丹青技法有意?” 徐佑笑道:“飞卿应该有所耳闻,佑一介武夫,莫说作画,就是连画笔怎么握都不晓得。再者,丹青重在以形写神,迁想妙得,我境界不够,实难登大雅之堂!” 说完不见顾允做声,转头看去,却见他瞠目结舌,望着自己如同见了鬼魅,不由哑然,道:“飞卿,飞卿……” “啊?” 顾允被徐佑轻推了下肩头,这才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也顾不得礼数,双手紧紧抓住徐佑的手臂,道:“刚才微之说什么,可否再说一遍?” 徐佑转瞬明白过来,感情这位顾飞卿还没有到达顾恺之的水平,或者说这个世界的绘画理论层次,整体尚停留在汉魏时的懵懂时期,没有经过六朝的艺术觉醒。 而以形写神,迁想妙得,就是六朝时顾恺之率先提出的重大美学命题,也标志着从此中国绘画进入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 “以形写神,迁想妙得……” 顾允迫不及待的问道:“何为以形写神,何为迁想妙得?” “人有长短、今既定远近以瞩其对,则不可改易阔促……以形写神而空其实对,荃生之用乖,传神之失矣……”脱口而出的,正是顾恺之在《魏晋胜流画赞》里的著名论断,也就是说,作画时不仅要追求外在形象的逼真,还要追求内在气质的神似。 徐佑又道:“如何写神?要靠内心的体悟和思索,将自我脑海中的形象和情感倾注到画笔下的景致中去,使人物、禽鸟、草木、山川皆有性命,由此才可能妙得出真正的神似!” 顾允呆不能言,眸子里却仿佛在黑暗的夜里点燃了一盏蚊灯,然后随着口中的不停复述,灯光越来越亮,到最后燃起了熊熊大火。 “微之稍待,我去去就来!” 这次轮到徐佑瞠目,他无论怎么也想不到,顾允竟会把他丢在后花园,撩起冠袍,野孩子一般撒腿跑向主楼。 左彣所在的袁府,是儒学大宗,一举一动都十分讲究礼仪规制,何曾见过这等放浪形骸的世家子弟,尤其还是一方父母,亲民之官? 徐佑望着顾允一溜烟消失的背影,以手捂口,咳了一声,道:“这才是名士做派,任情随性,风虎,以后你可要学着点!” 左彣为难道:“郎君,我粗手粗脚的,真学顾郎君这样的做派,怕你看了之后,今明两日的膳食都难以下咽……” 徐佑失笑道:“这次的谑言,我给满分!” “满分?” “呃,就是上品的意思!” 两人调侃中,顾允又一路飞奔回来,手中握着一幅摊开的画卷,平伸在胸前,好几次因为风速,差点整幅贴到了脸上。 徐佑怕他跌倒,忙往前迎了上去。顾允在他跟前立定,气喘吁吁的道:“微之,看看这画,可有什么赐教?” 他亲自将画卷撑起,冠玉似的俊美脸庞上满是希翼之色。徐佑谦逊了两句,凝神望去,一个朱衣男子伫立在道左的树下,身后有两三侍从,痴痴的遥望着远处道路尽头的青裳女子。在他的头顶上方,盘旋着一只孤独的云雀,头颈侧垂,雀口微张,有若低声哀鸣,泣血哭诉。女子似乎惊觉到什么,蓦然回首,可以看到连脖颈处襦裙的褶皱都一丝一纹的纤毫毕现,线条宛转优美,体态修长婀娜,以细线勾勒人物,仅在头发裙边染以颜色,不求晕饰,显得幽静清丽。但让人遗憾的是,女子的脸只画好了唇鼻,却没有眼睛。 “意存笔先,画尽意在;笔迹周密,紧劲连绵。我虽不懂画,却也看的出飞卿的技法,几已无可挑剔。只是……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顾允目露恳色,道:“我与微之一见如故,有什么话,都不妨说出来。我也不瞒你,此画其实已作成一年有余,却始终感觉不尽如意。若是微之能指出弊病所在,允铭感五内!” 徐佑沉吟一下,道:“我观此画,人物虽然形近,但神意却不如空中这只雀鸟灵动……” “是啊,我先攻山水,后绘鸟兽,人物是近年才开始着手,却始终难得其门而入!方才听微之言道以形写神,才恍然大悟,画中的人总是死的,没有真正的活起来。” “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这是顾恺之在《论画》一文里开篇点题的话,徐佑引用起来,很有大画师的风范,道:“飞卿有此迷惑,也在情理之中。不过看你只留眼睛不画,其实已经到了破门而入的关口了。” “眼睛……眼睛?” “征神见貌,情发于目。人的身体手足画的好不好,其实无关紧要,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如飞卿画中女子,若能点睛之时,透出欲去还留,顾盼生忧的情景,将那心中缠绵悱恻,却只能依依不忍的离去的柔思流转于眸光之内,那将是何等的灵韵,何等的动人?” 阿堵也就是眼睛,顾允身子一震,看着徐佑,一双俊目竟然流露出让人怕怕的深情,喃喃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微之!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微之!”前后反复几次,再望向手中画,不等徐佑反应过来,竟奋力一撕,顿成两截! “今日听君数语,才知什么是‘大言炎炎’!“他仰头长笑:”快哉,快哉!” 《庄子?齐物论》有大言炎炎之句,意思是合乎大道的言论,其势如燎原烈火,让人听了心悦诚服。顾允以此来赞徐佑,可知当真被他这一番话惊的五体投地! 徐佑暗中擦把冷汗,他对绘画的认知仅来自于顾恺之、张僧繇等人的小传,所说的这些听起来很高大上的理论,要么是《论画》里的原句,要么是将《魏晋胜流画赞》里的观点略作修改,可不像书法那样有底气。 幸好顾允本身的实力超强,已经在丹青技法上到了巅峰,只是还差一点点没有形成逻辑清晰的理论。徐佑三言两语,立刻为他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虽然这层纸假以时日他自己也能捅破,但效果却完全不一样了——徐佑此时在他心中,形象已经变得无比的高大,堪称亦师亦友,知己知音! “微之,时辰不早了,你今夜住下,我这就令人安排酒菜。你我对月畅饮,连榻夜话,岂不美哉?” 徐佑没料到装次大尾巴狼还有这样的后遗症,生怕顾允再一溜小跑消失不见,赶紧抓住他的手腕,还别说,入手光滑如缎,手感极佳。 呸! 徐佑在心里鄙视了一下自己,别刚穿越来没多久,就被江东这些层出不穷的美男子给掰弯了,苦笑道:“飞卿,我还有几位朋友和家人在至宾楼里等候,实在不能久留。还是先办正事,以后你我同在钱塘,想要见面有的是机会,不急一时!” 顾允虽然急切想跟徐佑大战到天明,但也知道他初到钱塘,各种琐事缠身,心不静,谈起来也不尽兴。他是本性洒脱之人,拿得起放的下,笑道:“也好!入籍的文书交给我即可,其他的你不必管了。哦,还有一件小事忘了告诉你,十数日前,司隶府来人,口述主上的密令,要我竭尽全力,保你在钱塘的平安,所以大可放心,只要不触犯谋逆之类的死律,不会有什么麻烦……” 徐佑再次苦笑,这样的事,你拖到现在才说,还说是什么小事,心也太大了吧? 第三十四章 故家乔木 “微之莫要多虑,就是没有主上的敕令,吴郡四姓也不会让沈氏乱来。说到底,徐氏跟四姓一样,都是江东本姓,世代生长于斯,跟那些渡江而来的侨姓不同。沈氏这一次蛊惑太子,为了昔年的些许过节,擅行杀伐之事,已经触犯了众怒。天下之事以利而合者,亦必以利而离,等他众叛亲离之时,下场未必比今日的徐氏好上多少。” 顾允说的漫不经心,很是淡然,但这种淡然的姿态下,流露的却是顾陆朱张百年经营下的底气和自信。 “好了,不说这些!微之既然来了,就在钱塘好生住下,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自来找我就是!” 徐佑谢过,对顾允又多了一层认识。他固然敦厚可亲,任情随性,但见事明白,心思细腻,非是那种痴迷于画而不知世事的愣头青。怪不得主上亲自点了钱塘来做他的栖身之地,想来也是对顾允的办事能力极为放心。 “说起来当下正好有件为难事……” 徐佑说了跟詹珽的冲突,当然言语中有所保留,关于杜静之、詹文君之类的内情,现在还没有告诉顾允的必要。 顾允笑道:“此事好办,等下让主薄鲍熙随你走一趟至宾楼。要不是怕动静太大,其实我跟微之去一趟也无妨!” 这是聪明人说的聪明话,钱塘令不是什么高官,但在钱塘地面上却是说一不二的存在,真要是顾允出马,怕是会给徐佑带来不少不必要的麻烦。 “飞卿有心,不过鲍主薄出面已经足够了!” 徐佑看看天色,不放心何濡秋分他们,当即告辞。顾允陪他至正堂前的厢房,叫了那个主薄鲍熙,吩咐了几句,然后送徐佑等人出了衙门,又约了三日后再会,立在门口直到人影消失不见,才依依不舍的回转。 鲍熙四十岁许,身量不高,留着长须,样貌不算丑陋,但也美不到哪里去,属于平凡的丢进人群就找不着的类型。他虽然亲眼看到顾允对徐佑的态度非同一般,但走在路上,除落后半步以表示恭谨外,倒是不卑不亢,也不多话,跟徐佑印象中的县衙大秘谄上媚下的形象并不重叠。 “鲍主薄可是钱塘人?”徐佑问道。 鲍熙笑道:“郎君这可猜错了,我家在海盐县,三年前才来钱塘做了主薄!” “哦,那来钱塘之前,鲍主薄在何处高就?” “不敢,我学文不成,学武也不成,要不是东阳顾府君垂怜,许我在门下做事,这些年可能连饱饭也吃不上……” 徐佑略一思索,脑海里没有这方面的记忆,看向另一侧的左彣。左彣果然没有让徐佑失望,对三吴官场人事所知甚多,低声道:“东阳太守乃是顾明府的尊侯。” “侯”本是爵位,但在魏晋时,外人提起某人的父亲,常以“侯”作为尊称。 徐佑恍然,原来这个鲍熙是顾允老爸的亲信,为了帮衬儿子,才特地从身边调到了钱塘。 “失敬,失敬!” 鲍熙没有一丝自得的表情,道:“不敢当!徐郎君,冒昧问一句,你跟詹郎君因何事起了冲突?” 刚才顾允只是叮嘱他随徐佑去一趟至宾楼,其他的缘由并没有多说,所以有此一问。 “说来也是奇怪,前两日还在楼里住的好好的,今日午后詹郎君突然说什么过所有疑,欲逐我等出门。要是好好说话也就算了,可他偏偏找了十几个游侠儿,耀武扬威,蛮横无理,想要以武力打我等出去,这才起了冲突!” 鲍熙自然听的出徐佑这番话不尽不实,但也没有多问,道:“知道了,此事交给我即可!” 到了至宾楼,还是昨日那个迎客的侍者,应该受了詹珽的吩咐,看到徐佑脸色微变,伸手拦住,道:“郎君止步……” 徐佑笑道:“又想问我出题?” 侍者尴尬道:“这个……请郎君稍待,我进去禀告……” ”昨日的雅客,今日成了恶客吗?竟连门都进不去了?“ 鲍熙从后面走了出来,道:“认得我吗?” 侍者一惊,赶忙行礼,道:“见过主薄!” “让开吧,有我在,詹郎君不会怪责你的!” 侍者不敢再阻拦,垂头让开了大门。 鲍熙侧身,道:“郎君请!” 入了楼,过了几进院落,来到徐佑他们住的地方。院门紧闭,,门前站着八个青衣侍者,见到鲍熙同样不敢阻拦,开了门任由他们进去,然后飞奔去知会詹珽。 何濡听到声音,从房内出来,看到徐佑身边的鲍熙,神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掩饰住了,走过来高声道:“七郎,钱塘县衙可好进吗?” 徐佑笑道:“进的难了些,幸好出来的较为容易。对了,这位是鲍主薄,顾明府让他来处理此事!” 何濡也不施礼,淡淡点了下头。徐佑知他脾气,拿他没有办法, 道:“鲍主薄,这是何郎君,我的至交好友!” 鲍熙拱手作揖,并不见怪,道:“既然到了至宾楼,徐郎君不妨先做休息,我去见一见詹郎君,些许小误会,说开也就是了。” “正是,一点误会,闹起来大家颜面须不好看,拜托鲍主薄了!” 鲍熙离开后,徐佑同何濡说起顾允,何濡道:“这位顾县令可不是寻常人,据称六岁读《五经》,略知大旨,九岁能属文,尝做《月赋》,被顾氏的宗主顾裕奇之,接到身边亲授学业。年十二,随之游金陵,做《金陵地记》二篇,至今尚被传诵。其后遍观经史,尤善丹青,曾建十丈高楼,作为画所,每每登楼后令家人去其梯,若时景融朗,然后含毫;天地阴渗,则不操笔。等到月余之后,画成一幅丹青图,才肯下楼见客,被誉为才画双绝,是顾氏这一代里最为杰出的子弟之一!” 徐佑没想到何濡对顾允的评价这么高,道:“有这等才华,如何来钱塘做了区区一个县令?以他的家世,何不到军府先做参军,然后不管是转做长史、司马,还是入王府做郎中令,再迁任通直散骑常侍,都是一条青云之路……” 何濡摇头道:“若是顾氏的宗主顾裕也是七郎这样的想法,顾氏今后五十年将不复兴旺。” 徐佑汗了一下,只是随口瞎聊,有这么严重吗?但也知道定是自己对历史的认知又产生了偏移,虚心道:“请其翼指正!” “楚国朝堂多年来的惯例,不经宰县,虽有善政,不得任都督、刺史;凡不历都督、刺史,虽有高第,不得任侍中、列卿。顾允可是当下顾氏尽全力培养的故家乔木,三十年内,必须走到门下侍中、中书令或尚书左右仆射其中之一的位置上,由此来保证今后二十年的家族恩宠和门阀地位。若是按照七郎定下的步伐,最多成一宠臣,却无法做鼎臣,做宰相。汉陈平有云: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刺史入为三公,郎官出宰百里。致理之本,莫若重县令。若不是从县郡至州府再至台阁,见遍民间疾苦,识遍朝中百态,如何镇诸侯,亲百姓?” 徐佑微微张口,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顾允一路小跑去拿画卷的场景,将来要是他做了宰相,莫非给皇帝奏事时,也这般毛毛躁躁? 当然,这只是调侃而已,人都是会成长的,虽然成长的代价是磨平了棱角和个性,甚至磨灭了本心和良善,但至少,你长大了! “听你这般一说,我才想起他跟我说的一句话……” “什么?” “他说司隶府来人,传了主上的密令,要保我在钱塘的安稳……不过后面还加了一句,只要不触犯谋逆之类的死律……” “这是警告七郎,在钱塘要安分守己!”何濡冷笑道:“所以,千万别当顾允是什么可交心之人,该提防还是要提防一二!” 徐佑虽然觉得顾允这番话更多的是好意提醒自己,但何濡说的也对,身处猜疑之地,两人又是初识,不可完全相信。 不过日久见人心,既然落户钱塘,跟顾允打交道的机会不会太少,总有办法来验证,到底他是真正的仁厚君子,还是城府森严的政客! 第三十五章 红纱步辇踏月来 一刻钟后,鲍熙出现,在徐佑对面的蒲团坐下,脸上带着不悦的神色。徐佑亲执茶壶,为他倒了一杯清茶,递到身前,道:“鲍主薄何故动气?” 鲍熙接过茶杯,道了谢,默然片刻后,说道:“愧对郎君,在下师劳无功,没能说和此事!” 詹珽这次的谋划有杜静之在背后撑腰,对顾允有忌惮不假,但绝不会好说话,所以鲍熙出面调解,碰一鼻子灰,早在徐佑的预料当中。 他本就打算,等鲍熙调解无效,詹珽再来相逼时,就顺势搬离至宾楼——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里都没有必要再待下去,否则的话,真是连吃饭喝水都要小心谨慎。 如此一来,等于给詹珽挖了一个坑,让他间接得罪了顾允。一旦将来因为介入詹氏的纷争而起了冲突,钱塘县势必会站在徐佑这一边。就算不能面对面的与杜静之对抗,可只要暗地里给予一定的支持,对徐佑的帮助就已经足够了。 徐佑脸露讶色,道:“詹无屈好大的胆子,竟然连鲍主薄亲来都不理会?” 鲍熙微觉尴尬,苦笑道:“詹氏是钱塘士族,家大业大,不把我放在眼中也是寻常。只是詹郎君平日里从不曾这样咄咄逼人,实在不知道为何非要跟徐郎君置这口气?” 徐佑洒然一笑,道:“……可能詹无屈看我不太顺眼,也未可知。既然此事无法善了,那我只好退让一步,搬出至宾楼就是了。偌大的钱塘,总不至于只有这一家逆旅可住人的……” 鲍熙忙道:“不急,等我回去禀告明府,听他如何决断再做安排。” 徐佑犹豫再三,道:“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没必要再惊动飞卿。我换一家逆旅,等闲事耳……” “话不是如此说,要是在钱塘县还让徐郎君受了委屈,传出去伤的可是明府的声望。” 声望在这年头可是神器,但凡想要进步的,没有不想刷声望的。所以鲍熙一提到这个,徐佑就不好再推脱了,道:“那,我就静等鲍主薄佳音。” 鲍熙拱拱手,刚要起身离去,院门外发出咚的一声巨响,皱眉道:“怎么了?” 徐佑道:“恐怕詹无屈连这片刻都等不及了……主薄,此事就此作罢,我马上照他的意,离开至宾楼!” 鲍熙冷哼道:“我去看看,詹珽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气上心头,连郎君也不叫了,直呼詹珽的名字。走过去拉开房门,院子里黑压压的站着四五十人,手中刀光闪烁,暴戾之气,扑面而来! 詹珽站在最前,看到鲍熙毫无惧色,道:“鲍主薄,失礼了!” 鲍熙眉间隐有怒意,径自走到詹珽身前,道:“你要做什么?” “敢问主薄,这至宾楼,是不是我詹氏的产业?” “是,那又如何?” “既然是我詹氏的产业,我自然可以决定谁去谁留。钱塘县衙不肯为百姓做主,我就自己做这个主了。今夜,不管谁来,院子里的那几个人,都必须给我滚蛋!” 鲍熙斥道:“詹珽,不得信口胡言,谁跟你说县衙不为百姓做主的?” “我自有耳目,能听能看。他们先是过所不明,后来打伤窦弃等多人,报了官,郑贼捕押走了人犯,可不过片刻,又大摇大摆的回来了。你身为钱塘县主薄,竟然还居中说和,意图让我赔礼致歉,我试问,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 “没有,没有!” “钱塘县徇私,鲍主薄徇私!” 身后的人群同时响应,声势惊人。鲍熙抬手指着詹珽,怒道:“詹珽,你带这么多人,手持兵器,想要谋逆不成?” 詹珽哈哈大笑,道:“鲍主薄,你只是顾县令的家犬,想给我编织罪名还差的远呢。这些都是我詹氏的部曲,谁听过自家部曲到自家的院子里,竟是谋逆?我告诉你,别以为在钱塘你们可以只手遮天,要是惹恼了我,我直接到刺史府具状,让柳使君查一查,看你们到底收受了别人多少好处,昧着良心行此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丑事!” 徐佑和何濡、左彣也从房内出来,站在台阶上看鲍熙与詹珽斗嘴。徐佑低声笑道:“呵,这才多久,詹无屈的辩才貌似很有些长进啊……” 何濡目光毒辣,一直盯着站在詹珽身边的一个黑瘦低矮的男子,道:“长进的不是他,而是来了高人了!” 徐佑笑道:“看来又是英雄所见略同,只是不知是杜静之的人,还是刺史府的人。” “刺史府的目标是郭勉,不会管詹氏的小事,一定是杜静之派来的,毋庸置疑!” “这倒也是!其翼不如再猜一猜,这人会是谁呢?” 左彣咋舌道:“郎君这不是故意为难何郎君吗?杜静之麾下多少奇人异士,如何猜的出来?” 何濡一笑,道:“说难也未必多难,天师道扬州治自祭酒以下,有两名正治,五大灵官,其他五百箓将、百五十箓将、五十箓将、十箓将若干。能被派到钱塘,协助詹珽谋划此事的人,至少也该是灵官的级别。而扬州治五大灵官,身形如同此人的,定是捉鬼灵官李易凤。” 天师道每一治都有五大灵官,分别是祈禳灵官、除瘟灵官、消灾灵官、度亡灵官和捉鬼灵官。 左彣尚且半信半疑,徐佑已经叹道:“其翼之才智,我所不及。此人,确实是李易凤!” 这次轮到何濡奇怪,道:“七郎认得他?” 徐佑远远的望着李易天,他的目光低垂,没有发现自己,神色中露出几分缅怀和悲伤,道:“多年前我随先君上鹤鸣山,蒙大祭酒李长风出手治病,当时随侍在他身侧的弟子中,有一人就是这个李易凤。只是没想到,几年没见,他已经成了扬州治的捉鬼灵官!” 何濡和左彣知道他想起了义兴的往事,对视一眼,都默不作声。国恨家仇,从来都是用刀刻在男儿丈夫心头的血字,水不能灭,火不能融,至死方休。任何的言语劝解都是苍白无力的徒劳,只有潜心忍受,蛰伏待机,静等图穷匕见的那一刻,斩人头,灭人族,以血写就的字,只有以更多的血来去除! 鲍熙眼看就要压不住场面,徐佑收拾思绪,深不见底的眼眸扫了一下院内,淡淡的道:“闹到这一步,詹珽已经没了退路,从此只能牢牢绑在杜静之的大腿上,至宾楼咱们也没必要继续住下去了!” 何濡却道:“七郎,你有没有想过,詹珽为何非得这么着急赶咱们离开呢?” “詹珽本来是想利用郑贼捕把你我几人关在县衙的大牢里,此计不成,自然要另辟蹊径——如果所料不差,今夜出了此门,不管宿在何处,詹无屈都有把握让咱们人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天师道的高手众多,单靠风虎一人,很难抵挡的住!最重要的是,事了之后,他还能脱得干系,毕竟不是发生在至宾楼,让人抓不到把柄……” “既然七郎洞若观火,为何还要按照对方的谋划走呢?” “因为这个谋划有个大漏洞,詹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顾飞卿会邀我连榻夜话……哈,今夜的钱塘县,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县衙的主楼更安全的呢?” 何濡抬起头,看着天叹了口气,道:“什么都让你想到了,还要我有什么用?七郎,其实有时候,你装的傻一点,我会更高兴!” 徐佑负手走到鲍熙身旁,笑道:“詹郎君,不就逐我们出去而已,至于明火执仗,动用这么多人吗?当心吓坏了楼里其他的住客,影响你们的生意。” 看到徐佑,詹珽双目直接喷火,森森道:“那要多谢徐郎君选了这处院子落脚,周边僻静的很,哪怕有人惨叫,也不会被人听到。” “哦?这么僻静?听起来不是很安全啊,既然如此,麻烦让让,我们还是换个地方住的好!” 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的李易凤在听到徐郎君这三个字时,猛然抬头,眼光在徐佑脸上打了个转,惊愕之色一闪而过,又垂下头去,并没有多说什么。 詹珽扭头看了看李易凤,见他没有表示,仰天大笑,道:“先前礼送你出去,你不肯,这会却没有那么简单了。要么让人扔你们出去,要么自己从这里滚到门外,选一个吧,徐郎君?” 见李易凤故作不识,徐佑也不会贸然相认,道:“是吗?詹郎君当真这么不留情面?” “哼!”詹珽得意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我面前讨情面?” “那你又是什么东西?雪奴!” 詹珽身子一颤,脸上露出恐惧、憎恨、迷茫和羞辱的复杂表情,连牙齿都开始一下下的抖动 一个垂着红纱的步辇在八个人的扛抬下,从外面慢慢的走了进来。 第三十六章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黄花 步辇是轿子的前身,出现的时间很早了,夏朝应该就有了雏形,大禹治水乘坐过一种前后两个人扛的“欙”,就是最简单的步辇!后来经过千年发展,到了晋朝时,桓玄曾造大辇,能容三十人坐,需二百人抬,跟后世张居正的座驾有的一拼。 那群持刀的詹氏部曲先是一愣,不知谁带的头,一番混乱之后,几乎全部屈膝跪下,齐声道:“见过四娘!” 步辇从跪伏的人群中间缓缓穿过,八个健卒袒露着上身,下面仅仅穿条大口缚裤,铁疙瘩似的肌肉淋漓尽致的展现了什么叫做威武雄壮。 在步辇的两侧,还跟着两名清丽可人的侍女,身着绛纱复裙,裙下饰以纤髾,足上锈文立风履,头发梳成螺髻,斜插着花钿,额头粘了额黄,仿佛是月色中走入的精灵,让人一望之下,再也移不开半寸的目光。 所谓纤髾,是一种固定在衣服下摆部位的饰物。通常以丝织物制成,其特点是上宽下尖形如三角,并层层相叠,加长到小腿至脚踝的位置,形如燕尾,走起路来如燕飞舞,煞是好看。额黄可能很多人不知道,但它还有个别名叫“花黄”, 比如《木兰诗》里就有“当窗理云鬓,对镜贴黄花”的诗句,是一种时下女子最流行的妆容。常常是用黄色的纸锦制成的薄片状的饰物,在使用的时候只要粘在额头上就可以。它的好处不但是省事,而且形状变化也很多样,可以任意裁剪成各种样式,所以又叫“花黄”。 这两个侍女,一个神色清冷,眉间如同凝聚了万年不化的寒冰,一个笑靥如花,左顾右盼中全是灵动狡黠。 而发声羞辱詹珽的,赫然是那个笑靥如花的侍女! 詹珽缓缓的转身,动作极其的艰难,透着厚厚的衣物,可以感觉到他的手在抖,脚在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发自灵魂深处的愤怒和压抑。 望着那架红纱步辇,他的眼中,如见鬼魅,额头顷刻间,已经大汗淋漓! 很快,詹珽察觉到自己的反应太蹊跷,容易被人看出破绽,立刻转头,看也不敢看步辇,冲着那个爱笑的侍女大喝一声,却更像是为自己壮胆! “百画,你说什么?” 侍女噗嗤一笑,做了个鬼脸,道:“原来不仅不是东西,连耳朵也听不到,好可怜呢!” “你!” 詹珽二话不说,劈手从旁边跪下的部曲手中夺过一把环首刀,先使了一个抱刀势,然后身随刀走,于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向百画头顶砍了下去。 徐佑是大行家,只看詹珽的出手,就知道此人可能只学过一点粗浅的武功,可身子太虚,真打起架来,未必比身强力壮的农夫厉害。 百画笑容不改,甚至还吐吐舌头,屈指刮了刮脸蛋,道:“就知道欺负弱女子,羞不羞?” 当! 一个曼妙的身影攸忽闪现,挡在百画身前,两根芊芊玉指高高举起,竟于半空中夹住了环首刀的刀刃。 眉间的冰雪喷薄而出,似乎要将整个院落变成冰天雪地! “万棋,你!” 百画从万棋身后露出俏脸,笑道:“你什么你?雪奴,你想杀我有十八次了吧,可每次都被万棋拦住,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贱婢,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百画拍了拍胸口,道:“我好怕啊,好怕啊!”然后又一吐舌头,皱着鼻子,道:“可你的武功连我们只会端茶倒水的奴婢都打不过,何年何月才能杀了我呢?” 詹珽气的几乎要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可无法从万棋的手中移动分毫,干脆把手一撒,又去旁边找了把刀,绕过万棋,再次砍向百画。 不过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可能他学的刀法里起手就是抱刀势,所以不管场面和实际情况如何,又是先抱刀入怀,然后才身随刀走,后果可想而知。 万棋玉手一挥,被詹珽遗弃的那把环首刀倒飞而去,刀柄直接砸到了胸口,将他撞的后退了几步,脸色变得有点苍白! 原先随詹珽而来的这群部曲,头垂的几乎要碰到地上,却没有一个人敢来帮忙,就连捉鬼灵官李易凤,也是站在一旁,默然不语。 “百画,这会到哪里了?见到人了没有?” 红纱障中传来了一个女子慵懒的声音,不算多么动听,甚至有点中性。百画忙走到步辇边,道:“回禀夫人,已经到了至宾楼,也见到了那几位郎君,只是……雪奴在这里,还带了府中的部曲……” “是九弟吗?还有,百画,我说过你多次了,不要叫他的小字,他不喜欢!” 百画撇撇嘴,心中暗道:詹老侍郎给他取的,凭什么不喜欢?就是他不喜欢,我才偏要叫! 嘴上却道:“知道了,下次一定记得!” “嗯,放我下来!” 八名健卒单腿跪地,如同女子做针线活般的小心谨慎,将步辇撤下肩头。百画和万棋分左右掀开红纱,一个头戴笼冠,身穿戎服,打扮的俊秀潇洒的女子走了出来。 徐佑眼前一亮,脑海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林青霞的东方不败。 那斜飞入鬓的剑眉,高耸直挺的鼻梁,有若斧凿般棱角分明的轮廓,就连唇形也不是当下美人们惯有的小口,反倒略有些狭长。一双玉石镶嵌而成的眼睛没有诱人的妩媚或者动人的娇柔,只是透着莫名的坚毅和冷静。 当然,最让人瞩目的是她的身高,竟然要跟徐佑齐头,修长笔直的玉腿在戎服的勾勒下,不见一丝的赘肉和瑕疵。 徐佑终于明白为什么何濡对詹文君的评价是姿色中上,他没有说谎,因为按照这个时代的审美来说,詹文君要是个男子,那自然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可偏偏是个女子,不说轮廓过于分明和唇形微显宽阔这两点死穴,单单身高这一项,就直接扼杀了所有人品头论足的兴致。 美学是一个复杂的概念,在后世,人们接受各种不同的美,但在男权社会,美貌的概念只有一种,那就是受不受主流社会的喜爱。 詹文君这样的长相,带了几分胡人的野性,明显脱离了江东的主流,评一个中上,已经是何濡嘴上积德了! 可对徐佑来说,这简直就是后世的混血超模啊,还是世界级的那种! “暴殄天物……” 何濡耳尖,侧过头,问道:“七郎说什么?” “呃,没什么……这个该是真正的詹文君了吧?” “应该不会错了,所以七郎也别再暗中说我的不是。” 徐佑忍不住想要抓头,道:“我说你什么不是?” “稍前刚见到宋神妃时,你以为她是詹文君,难倒没有腹诽我空口白牙说假话?宋神妃的样貌,当然不可能是中上之姿……现在见到了真正的詹文君,该知道我的评语没有错吧?” 靠! 徐佑从来不说粗话,这次也忍不住想要爆个粗。你们这些家伙……简直白瞎人家妹子超前了几千年的脸和腿! 詹文君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似乎才从沉睡中醒觉,目光扫过众人,道:“赵全,周阳,你们不在府里待着,跑至宾楼做什么?” 两个人应声而起,走到詹文君身前数米外再次跪下,道:“是九郎说楼里来了恶客,还打伤了人,要我们过来壮壮声势……” “九弟让你们来的?哦,那没事了,都回去吧!” 赵全、周阳偷偷的看了詹珽一眼,没有起身。 詹文君皱眉道:“看来我现在的话,你们已经不听了是不是?” “不敢,不敢!我们这就走!” 等不到詹珽的回应,赵周二人立刻没了勇气,招呼齐部曲,飞快的消失在院落外的夜色里。 捉鬼灵官李易凤,竟也跟着这帮人离开。 从头至尾,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出过手! 詹珽呆呆的看着这一切,直到詹文君走到他面前才惊醒过来,避若蛇蝎的往后面退去,颤声道:“你……你不是去了富春县吗?” 万棋的身影又突然出现在詹珽身前,伸出的手指几乎要碰到他的脖子,冷的如冰刀划过的声音道:“你怎么知道夫人要去富春县?” 詹文君微微一叹,道:“九弟,我回来的路上还担心是万棋错怪了你,却没想到,那些刺客真的与你有关!” 第三十七章 君刀太利 “什么刺客?我,我没有……” 詹珽下意识的做出否认,但身体却很诚实的在抖动,神色更是慌乱无比,别说徐佑何濡,就是栖在古槐树上的雀儿也看得出他言不由衷,心里有鬼。 “万棋,放了他!” 万棋收回右手,临走时冷冷的望了詹珽一眼。詹珽顿时如坠冰窟,他之前多次试图教训百画,也被万棋阻止过,但那时她仅仅点到即止,从来只守不攻,却没想到真的动起手来,竟然如此可怕! “说刺客或许也不当,他们不想杀我,只想要我束手就擒……不过,很明显,派他们来的人低估了万棋的身手,结果铩羽而归!” 詹文君的眸子里透着一丝淡淡的哀伤,道:“九弟,你真的如此恨我吗?” 她此次前往富春县,是为了找吴郡朱氏求援,行踪绝对保密,可没料到从富春返回的路上遇到了截杀。等打退了刺客,知道必定是钱塘生变,所以抛开了大船,乘坐轻舟一路急行。到了家中,从宋神妃和千琴口中得知徐佑等人所言之事,她还犹自不信,连口水也没喝,急忙前来至宾楼验证,却正好遇上了双方冲突的一幕。 詹珽急剧的喘了几口气,双手紧紧握着,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这些年的过往,脸上阴晴不定,到了最后,盯着詹文君,满面狰狞! 一言不发,却已经胜过千言万语,那种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滔天恨意,简直让人为之颤栗! 詹文君又是一声轻叹,道:“你走吧,即刻离开钱塘,这件事我不再追究了……” 詹珽突然仰天大笑,状如疯魔,道:“詹文君,你是不是还没搞清楚状况?你早已不是詹氏的人了,嫁到了郭家,就是死,也是郭家的鬼,入不了詹氏的祖坟,知道吗?你什么立场,什么身份,什么资格让我离开钱塘?” 詹文君目光转为坚毅,道:“我这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笑话!”詹珽怒火冲头,多年来压抑在内心的情绪瞬间爆发出来,也忘了对詹文君的惧怕,道:“詹氏这几年,没有我,能有今天?早他姥姥的到街上要饭去了。可我得到什么?啊!得到什么?什么都没有!” “整个詹氏的产业交给了你,每日过手的钱财不下百万,锦衣玉食,妻妾成群,地位,名望和权势,你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那是我应得的!”詹珽双手一甩,躁怒的转了几个圈,猛的停身,指着詹文君叫道:“可你呢?你一个嫁出去的女郎,死了郎君,不在夫家好好守孝,竟然还有脸回詹氏指手画脚!是,詹氏的人在你出嫁前都听你的,当你是二家主,可你都出嫁了,为什么还要听你的吩咐?有谁想过我?我算什么东西?” 詹文君摇了摇头,话语中透着怜悯,道:“不自外于人,自然没人与你见外!九弟,你心思太重,想的太多,却让自己作茧自缚,越陷越深!” “哈哈哈!九弟?说的好!可你别忘了,我比你的年岁大,谁是你的九弟?就因为我是侍婢养大的,就该低你一头?在你们眼中,我就是个外人,永远是从雪地里捡来的不知道姓甚名谁、出身何处的野种!” ”“原来,你连小时候的情谊都一直记恨着……”詹文君扭过头,看着槐树上的枯叶,想起了儿时的一幕幕。 詹珽那时很不合群,沉默寡言,又长的瘦弱,容貌更不出众,总被家族里其他兄弟们欺负。詹文君虽然行四,但已经比詹珽高了一个头,所以每次遇到这样的事,总是会站出来保护他。记得那天也是深秋,同样在一棵参天大树下,将詹珽从别人的拳脚下拉出来,看着他鼻青脸肿的样子,自己脱口而出说了句“你像是最小的弟弟,以后就叫你九弟,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了”。 从那以后,她开始叫他九弟,一直叫到了今天,可没想到的是,连这样温情的记忆,他都无时无刻的不在抵抗着…… “好了,如果你坚持,那就继续做你想做的事。九弟,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有些时候,拨开眼前雾,才能见青天,不要被眼睛看到的东西迷惑,这个世上,值得你信任的,只有家族!”说完这番话,詹文君不再看詹珽一眼,双手负于身后,挺拔的英姿浑不见一点平常世族女郎的柔态,道:“万棋,送送詹郎君!” 詹珽以为自己最恨詹文君的,就是她时不时挂在嘴边的那声“九弟”,仿佛永远在嘲笑那个被人肆意羞辱和欺负的瘦弱孩童。可真当到了这一日,终于如愿以偿的撇开了这个噩梦,为什么心里没有一点开心的感觉,反倒有些茫然无措? 这世上,值得信任的,只有家族? 不,不! 没有了詹氏,我可以另寻去处,天师道……对,天师道可比詹氏强大了不知多少倍,有了杜祭酒的扶持,我照样是钱塘县人人敬重的詹郎君! 詹珽暗暗为自己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可在万棋冷冷的目光中走出院子时,还是有一种失魂落魄的孤独! 詹文君处理了家事,往前走了几步,往徐佑等人身上略一打量,朗声道:“哪位是徐郎君?” 徐佑拱手道:“在下义兴徐佑!” 詹文君美目一扫,道:“人如其名,久仰!”她不等徐佑客套,径自道:“今夜发生了这样的事,想必徐郎君一行也没心情继续住在这至宾楼里,不如随文君同至舍下,暂且安身,如何?” 虽然当下风气大开,部分人思潮开放,但这样明摆着邀请几个男子到寡居之所,还是有些惊世骇俗。不过徐佑两世为人,本来就没有那么多的规矩,笑道:“本想托鲍主薄说情,让我等去顾明府处借宿一晚,不过夫人开了贵口,自然听从吩咐!只是,我怕今次惹恼了无屈郎君,晚间会有点小麻烦……” 詹文君对徐佑的干脆利落十分满意,她生来最厌恶的就是唯唯诺诺、刻板固执、不知变通的男子,道:“无妨,若说起安全,舍下怕是比县衙更安全几分。不管什么人,今夜都不会打扰徐郎君休息!” 徐佑心中一动,詹文君敢说这样的话,表明她有绝对的信心应付天师道的高手,莫非除了刚才动过手的万棋,她的手下还有其他的高手不成? 不过想想她身后的那个郭勉,既是首屈一指的大富贾,又是江夏王的心腹,给自己的儿媳妇配几名高手做护卫并不稀奇。 “那样再好不过!” 一直站在旁边的鲍熙见此事已了,道:“既然郎君寻到了住处,那我就告辞了,明府还等着我回话。” “我送送主薄……” “不必了,留步!” 何濡突然道:“我代七郎去吧!” 徐佑愕然,鲍熙这会却不推辞,道:“也好,何郎君请!” 两人并肩出了院子,一路无话,直走到至宾楼外的街道上,四处无人,何濡开口道:“丹崖,詹珽一事,多谢了!” 要是徐佑在此,肯定要大吃一惊,因为从鲍熙出现开始,根本没有说过自己的字,何濡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该称呼你何郎君,还是以前我的那位良友吴非吴文长……” 何濡微微一笑,道:“名字无非是个称呼,丹崖兄愿意怎么称呼都好!” 鲍熙叹了口气,道:“你两年前从江州刺史府不告而别,我就知道你非池中之物。只是怎么也想不到,两年后再见,你竟和徐微之搞在了一处!” “我和七郎认识刚刚一日,只是一见如故,所以一同出入而已,丹崖兄不必在意。” “何郎君!” 鲍熙神色平静,还是叫了何郎君这个明显生份的称呼,道:“我知道你的手段,也知道你所谋甚大,心志坚定,不听人言。所以今夜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帮你一次,还你当年指点之恩,日后你我再无瓜葛。” 何濡早料到这一层,毕竟鲍熙不是寻常人,心思通透,不能以虚言欺之,道:“也罢,以后都在钱塘,若是有得罪鲍主薄的地方,还请见谅。” “我以言辞故意迫詹珽激怒,使他不顾县府的压力也要对徐微之动手,却正中你们的瓮中。只是如此一来,难免将顾允拉到了这个浑水里,已经对不住顾府君的厚爱。”鲍熙冷冷道:“若是今后不牵连到顾允也就是了,任你搅风搅雨,可要是我发现你算计的人里有顾允在,休怪我无情!” 何濡太了解鲍熙这个人,听他此言,也不反驳,淡淡的道:“顾允要是再被你这样呵护下去,不到刀光剑影里历练历练,你才是真的对不住顾东阳。” 顾允的父亲是东阳太守,所以称为顾东阳,乃是世俗惯例。鲍熙默然良久,道:“你的刀太利,我怕他承受不住,所以还是各走一边,莫要牵连的好!” 鲍熙掉头离开,何濡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才回转至宾楼。 我的刀确实太利,但徐佑却可以坦然受之。顾允号称顾氏的宝树,被家族寄予厚望,但两人之间,高下立判! 将来成就,自也一目了然! 第三十八章 各安心思 詹珽回到后面的雅舍,推开门,房内一灯如豆,在灯光照不到的北上角,李易凤仿佛鬼魂一般,寂静无声的坐在椅子上。 詹珽吓了一跳,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反手关上房门,压抑的嗓音里透着遮掩不住的怒气,道:“李灵官,刚才在院子里,你为什么不出手?” 李易凤没有搭理他,从怀中掏出一面黑色的令牌扔到了他的脚下。詹珽脸色一变,自杜静之派人跟他暗中联络,共谋大计以来,一直都十分客气尊重,像李易凤这样无礼的举动,还是第一次! 不过,现在的詹珽已经跟詹文君彻底决裂,天师道成了他唯一可抓住的救命稻草,不敢也不能得罪了这个捉鬼灵官。强忍着心中的羞耻感,弯下腰,捡起了那面令牌。 “这是十箓令,既然接受了,今后你就是我道门的十箓将,归本灵官统属。” 李易凤的声音就跟他的长相一样,又干又涩,说好听点叫刺耳,说难听点叫噪音。 詹珽吃了一惊,手中的十箓令差点掉了下来。 他在多年前信奉天师道,就成了入门级别的道民,但这种道民的性质跟其他千万士族子弟类似,仅仅表明了信众的身份,却并不在天师道里担任具体职务。 按照天师道的级别划分,最低级的是道民,然后是箓生,箓生再往上才是十箓,十箓有大箓,小箓之分,大则百十人,小则十数人,以十箓将为首。 也就是说,詹珽被李易凤任命为十箓将,属于越级提拔,破格任命,否则的话,以天师道里正常升迁程序,至少也要五年,且不犯一丁点的错,才能达到这个位置。 詹珽握着冰冷的十箓令,却感觉到一阵的心寒,道:“这是什么意思?” 李易凤沉默不语! 詹珽将十箓令狠狠的砸到地上,道:“李灵官,祭酒亲口跟我说,只要收服了詹氏,拿下了詹文君,就让我做五百箓将,你用这区区十箓令,就想打发我了吗?” 十箓之上,有五十箓,百五十箓,然后才是五百箓,五百箓之上,就是五大灵官,可知杜静之给詹珽画了好大一个饼,怪不得他会动心,不惜出卖自己的家族! “祭酒说过的话,自然作数。只不过你的表现太让我失望,遇到点麻烦,就进退失据,方寸大乱,如何成的了大事?我来问你,既然知道那人名叫徐佑,为什么不提前对我言明?却只报告说是从晋陵过来的普通行商?” “这……不过一个名姓,有什么打紧?” “哈,不打紧?你到现在还以为他是普通的行商?普通的行商能被抓进县衙后毫发无伤的出来,还带了顾允的心腹鲍熙来做说客?普通的行商能让詹文君不顾舟车劳顿,刚至钱塘,立刻马不停蹄的过来拜会?” 李易凤见詹珽还是一脸迷糊,冷冷道:“蠢货,亏得你还是至宾楼的主人!徐佑,是义兴徐氏的七郎,也是这次义兴之变中仅存的徐氏嫡系血脉!” “啊?是他?不可能!”詹珽震惊道:“他不是十几日前在晋陵城外被刺身亡了吗?” “所以你就只当他是行商?”李易凤唇角露出几分讥嘲,道:“詹珽,传言说这几年詹氏之所以能够兴旺,全仰仗詹文君在幕后出谋划策,照你现在的表现,这个传言恐怕不假……” 詹珽最恨就是别人总拿詹文君来压他,顿时怒不可遏,道:“李易凤,你狂妄!今夜的事,到底要算到谁的头上?我费了多少心思,才打探出詹文君的行踪,结果你们呢?总是说天师道里多少高手,怎么连一个女郎都抓不住?要不是詹文君突然回来,赵全,周阳怎么会临阵退缩?有詹氏的部曲在手,管他是不是徐氏七郎,早一并逐出了至宾楼,月黑风高,杀了沉到钱塘湖里,不就了了吗?” “杀徐佑?连太子和沈氏都做不到的事,就凭你?” “我……”詹珽真是要被气的吐血了,道:“咱们不是约定好了?我带人逐他们出店,由你李大灵官带人动手,怎么,知道是徐佑,你就怕了?” 李易凤懒得再跟詹珽废话,屈指弹出一道劲气,烛火立灭,房内陷入绝对的黑暗。 “詹珽,我这就去找祭酒汇报今夜的事情,你自己考虑,要么加入我道门,做一十箓,要么双方的合作,就此作罢。” 詹珽还没来得及说话,房门无声息的大开,又无声息的关闭,他摸索着点起蜡烛,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徐郎君,请!” 徐佑歉然道:“忘了告诉夫人,我还有一侍女感染了风寒,卧榻不起,怕是行走不便,需去雇辆牛车……” “小事!” 詹文君回头招了招手,八名健卒抬起红纱步辇走了过来,对徐佑道:“若是不嫌此辇简陋,可为贵侍代步之用!” “岂敢?”徐佑对詹文君的豪爽大生好感,像此等不做作,不扭捏,落落大方,真性情的女子实不多见,道:“这是夫人的步辇,非侍婢所能乘卧,还是雇牛车的好……” “这个时辰,去哪里雇牛车?百画,去房中请徐郎君的侍婢登辇,不要调皮,莫惊吓了她们。” 百画笑嘻嘻的道:“怎么会,我这么可爱!” 徐佑知道秋分的性子,这会一定一边守着履霜,一边为自己等人在外面的状况担忧,若是百画突然闯进去,说不定会吃上一记凶猛的白虎劲。 “风虎,你也去吧!” 片刻之后,秋分和百画一左一右扶着履霜出了门,得到徐佑首肯后,上了步辇安歇。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开至宾楼,往城东那所幽静的宅院走去。 由于只有一座主楼的缘故,徐佑等人被安排在二楼靠西的厢房。先安顿履霜睡下,吩咐秋分留下照顾,徐佑带着何濡何左彣去了一楼。 还是之前那间屋子,这次换了詹文君坐了主位,在她身后分别站着百画,千琴和万棋,独独宋神妃不见了踪影。千琴犹记恨日间的不满,冲何濡狠狠的瞪了下眼睛。 等徐佑等人落座,詹文君开门见山,道:“听闻几位郎君白日曾登门示警,文君在此先行谢过!” “但凡物不平则鸣,任谁见到此不平之事,都会作仗马之鸣!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不平则鸣……徐郎君言语简练,却字字珠玑,文君敬佩!不过,话虽如此,诸位郎君的情义,文君心中谨记,不管有没有良策对付杜静之,总要报答才是!” 这份大气的心性别说在女子当中,就是男子也很少见,徐佑笑道:“不如夫人先听听何郎君的对策如何?”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何濡也不推脱,道:“在献策之前,我想先问一问夫人,杜静之究竟为了何故,非欲得夫人而甘心?” 徐佑侧目,问的这么直白,会不会被那个冷冰冰的万棋暴打? 詹文君浑不在意,正色道:“不瞒何郎君,此事我也匪夷所思。要说姿色,三吴之地多少美人,怎么也轮不到文君。要说才学,我少读诗书,粗通文理,却仅仅是粗通而已,并不以此见长,更难入杜静之的法眼。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他有何缘故,甚至不惜与家舅为敌……” 魏晋时也称公公为阿舅,詹文君意指郭勉。何濡皱眉道:“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可要是不搞清楚这一点,就摸不透杜静之的底线,应对起来,难免束手束脚。” 徐佑忍不住道:“或许杜静之,那个,那个,别有爱好,恰巧喜欢郭夫人这样的样貌……”就与区区在下一样。 詹文君和何濡同时看了过来,直把徐佑看的心里发毛,何濡才冷哼道:“杜静之在林屋山上的左神、幽虚二观里不知藏了多少美人,无不是修眉小口,妩媚娇柔的绝色。” 言外之意,人家杜祭酒的审美正常的很,别以你那点小见识妄自揣度。 徐佑干咳道:“原来如此!” 詹文君对徐佑笑了笑,似乎对他的尴尬颇觉有趣,转对何濡道:“何郎君为何这般在意此事?” “因为我想知道,杜静之得到你的愿望究竟有多强烈,是不是强烈到可以不管不顾,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都要如愿以偿?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必须做好孤注一掷的准备!” 詹文君陷入了沉默,显然在思考何濡提到的这个可能性。不过徐佑何等城府,一下子就听出来何濡这是在挖坑给詹文君跳。 任何抛开因果的推理都是耍流氓,杜静之针对钱塘詹氏的行动,要结合这件事的整体来看。刺史府对付的是郭勉,杜静之与刺史府合谋,首要目标自然也是郭勉。 而詹氏,只是杜静之私人的行动,一旦来自詹氏的抵抗威胁到了对付首要目标的大局,他必然要丢卒保帅,任如何不舍,也要放下对詹文君的所有欲望。 所以说,何濡夸大其词,只是为了在詹文君的心目中加重己方的砝码。毕竟,将一个人从刚刚淹没脚踝的水泊中救出,怎么比得上把她从即将溺毙的大湖中拉上岸呢? 智谋,术数,变谲,辞谈! 阴符四相,果然不放过任何一个利益最大化的机会! “事已至此,文君已经做好了你死我亡的准备!何郎君,若你能挽回我詹氏即将面临的命运,今日以后,凡你有命,文君万死不辞!” 何濡摇摇头,道:“这样未免对夫人不公,我不是不讲情理之人。如果能够侥幸破开此局,望夫人答应我三件事!” 詹文君问也不问,道:“可以!我应下了!” 第三十九章 巴蛇涂白 “白蛇?” 此言一出,房间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詹文君的眼中闪过一道异色,望着徐佑,轻声道:“徐郎君要白蛇做什么?” “白蛇乃世间灵物,自然有它的妙用……”徐佑有后世的科学理念做底蕴,知道白蛇不过是白化病异变而成,任何品种任一条蛇,都可能变异成通体白色,没什么稀奇,只是概率多少的问题,跟神仙扯不上关系。 只是这些话不能直言,唯有世人皆信白蛇乃世间灵物,才可破了杜静之的死局。 詹文君没有说话,低头陷入了沉思当中,似乎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事让她很是为难。 千琴却皱起了眉头,道:“白蛇等闲难以得见,虽然史不绝书,但实际上见过的人屈指可数。若是长年累月的搜寻不休,还可能偶然抓到,可这顷刻间,去哪里寻呢?” 百画嘻嘻笑道:“莫非徐郎君其实也无良策,故而第一个条件就如此让人为难?” 徐佑笑道:“两位小娘冤枉在下了。有真的白蛇最好,如果没有,还是那句话,穷则变,变则通,找一条巴蛇涂以白漆,远在十丈外不露破绽,也就是了!” 《山海经?海内南经》有:“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君子服之无腹之疾。”《楚辞?天问》中亦有:“灵蛇吞象,厥大何如?”的记载。所谓的“巴蛇”、“灵蛇”,可能就是现今的蟒蛇的一种。这种蛇的产地多在秦岭、大巴山以南的南方地区,徐佑曾经考证过,具体大概有两个地方。一是大巴山,也就是四川和陕西的交界,也称蛇山。据《水经注》和《蜀中名胜记》记载,大巴山山北有“神蛇戊”、山南有“巴蛇洞”,皆古时流传下来的地名,还有无数关于巴蛇的传说。 另一处距离钱塘就要近的多了,《淮南子?本经训》载:“尧之时……封 、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断修蛇于洞庭。”修蛇即长蛇,亦即巴蛇。六朝宋的庾仲雍《江记》云:“羿屠巴蛇于洞庭,其骨若陵,故曰巴陵。”也就是说,在古时,人们在洞庭湖一带,发现了巴蛇的行踪或遗骸,并且不算少见。 “巴蛇……” 百画歪着脑袋想了想,拍着手道:“我想起来了,去年在汨水观竞渡时曾见乡间的捕蛇者抓到过此蛇,要十余人才能扛的起来。不过,也没传说中的那么大么……” 《山海经》说巴蛇长八百尺,这个数据应该是夸大了,一般在四米左右,长的有七米,已经算是蛇类中的巨无霸了。 至于汨水,是汨罗江的分支,在北为罗水,在南为汨水,汇成一处后注入洞庭湖,屈原就自杀于此。 听了百画的话,徐佑确定巴蛇果然生活在洞庭一带,心头大定,道:“既然小娘亲眼见过,想必汨水附近还有,麻烦夫人即刻派人去那里求购一条巴蛇。” 千琴就是要跟徐佑唱反调,道:“就算有,可也不是那么容易买到的……” “重金之下,岂有买不到的东西?”徐佑目视詹文君,她一直在低头沉思,一言不发,跟她之前表现出来的性格大相径庭,心中有些起疑,道:“只是此事需秘密进行,不可张扬。夫人以为如何?” 詹文君抬起头,道:“巴蛇好寻,此事不难。只是,徐郎君若打算以白漆涂之,恐怕众目睽睽之下,难免会有人瞧出不妥……” 《诗经?秦风》里“阪有漆、隰有栗”的一句,让中国用漆涂色的历史往前推了几千年。之后夏商周秦汉乃至魏晋南北朝,漆制工艺更是突飞猛进,到达了让人难以想象的地步。而白漆的技术最是简单实用,经久耐牢,不怕潮湿、不褪色,真将巴蛇涂成白蛇,除非抓住了拿到眼前细看,否则根本难以分辨真伪。 徐佑眼睛一亮,道:“夫人可是有更好的法子?” 他隐约猜到了一点,却不敢相信事情会如此之巧。詹文君点点头,道:“三年前,家舅去往益州巴东郡资丝锦运送三吴,途中迷路,夜宿于一处山水奇佳的所在。是夜电闪雷鸣,溪水突然暴涨,多名部曲遇难,仅家舅率两名腹心移至山林高处躲避,却不经意中发现了一条栖息在草丛的白蛇……” “啊?” 发出惊讶声音的是百画,她身边的千琴也是一脸不可思议,连冷若冰霜的万棋也不经意的蹙了下秀眉。 这件事,连她们都不知道! 徐佑穿越前的那个世界,霓虹国的岩国白蛇就是通过先进的技术手段,将白蛇的变异基因遗传了下来,成为可以人工培育的白蛇的一种。其他的,只要关注时事和新闻的人,都会记得河北那条被雷击而死的白蛇,还有金山区廊下镇某集团内的白蟒,至于蛇类饲养基地发现的白化病蛇更是多的数不清。 以此类推,就算此时没有专门的蛇场,但白蛇的个体数量应该也不算太稀少,只是古代有太多地方人类无法达到,且信息流通处于闭塞的程度,哪怕在某些深山老林有村野之人发现了白蛇,也很难传到文明世界。 所以,以郭勉的庞大财力,时不时的还要行商各地,真遇到白蛇,也不是不可想象的事! 徐佑大喜,道:“如此更妙!敢问夫人,这条白蛇还活着吧?有没人外人知道此事?” 詹文君摇头道:“那夜在场的只有两名心腹部曲,全都得了严命,不得将白蛇一事泄露给任何人知道。所以这三年来,白蛇一直养在居钱塘三十里外的明玉山中的隐宅内,除了家舅和我,无人能够得见。“ 徐佑哈哈笑道:“由此可知,天意站在夫人这一边,任杜静之奸猾似鬼,也要喝夫人的……呃,若是让白蛇现世,不会引得郭公震怒吧?”他话到嘴边,才想起女子的脚也是私密,被男子喝洗脚水,无疑是公然调情,所以及时咽回了去。 詹文君决然道:“危难之际,连自身都不能保,何惜一蛇?” “好,那就这么定了。接下来,需要夫人找寻二十名识字之人,要口才便利,说话明白,且可以受掌控。寻到后,把他们齐聚一处偏僻的宅子,禁止出入,等我前去安排。” 千琴受不了徐佑颐指气使的样子,冷哼道:“何谓可掌控?” 徐佑笑不作答,他还不至于跟一个小丫头为难。何濡却没他这么好说话,道:“有家室,贪财色,或者怕死,此等人,皆可掌控。” 千琴立刻追问道:“怎么个掌控法?” “有家室,可以以家室胁迫;贪财色,可以以财之;怕死,自然刀剑加颈。如此掌控,你觉得可否?” 千琴鄙夷道:“何郎君行事如此毒辣,到底怎么读的圣贤书?” 詹文君站起身,道:“你再口无遮拦,肆意羞辱贵客,那就不要再跟着我了。百画,明日去寻个人家,嫁了她出门!” 百画笑着道:“诺!阿姊,你是喜欢白白净净的郎君呢,还是喜欢老实敦厚的农夫呢?” 千琴瞪了百画一眼,赶忙跪下,匍匐于地,不敢做声。詹文君径自走到徐佑身前,双手作揖行了大礼,道:“给我一日时间,尽尊徐郎君吩咐!” 回到二楼厢房,三人对坐,左彣疑道:“郭勉为何如此紧张发现白蛇的事?不仅不对外宣扬,反倒藏的如此严密。按说白蛇乃灵物,要么报祥瑞敬献给主上,谋求恩赏,要么养于家宅,扬名吴地。我看郭勉乘金旌船招摇过市,不似这般淡薄之人。” 徐佑笑道:“风虎所言不差,只不过少算了一点。” “望郎君赐教!” 徐佑望向何濡,道:“你来说吧!” 何濡冷笑道:“这还不简单?郭勉存的心思,可比名利要大的多了。若是所料不差,他是在等着有朝一日,能够将白蛇献给江夏王呢。” 左彣更是不解,道:“郭勉不是跟江夏王关系匪浅吗?真要献蛇的话,三年前就可以啊,为何还要等?” “他等的,是时局!别忘了,汉高祖可是斩了白蛇,才有了天下……” 左彣明白过来,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惊讶,何濡又转对徐佑道:“七郎,如果说之前还只是猜测,有了白蛇一事,足以看出郭勉的野心。而他又是江夏王的肱骨,他的野心,不过是江夏王野心的延续而已。所以,这一次天赐良机,必须将詹氏救出虎口,跟郭勉好好的交个朋友!” 徐佑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道:“知道江东百姓最爱的是什么吗?” 何左二人齐齐摇头。 “是鬼神事!” 第四十章 私会 纵观中国古代小说史,自先秦神话,到魏晋南北朝志怪,再到唐传奇,宋话本,千百年的凝练之后,成就了明清小说的高绝艺术水准。 如果说《楚辞》是先秦神话集大成者,魏晋南北朝时的《搜神记》就是志怪小说的代表作。 任何脱离时代本身的文学都是无根之水,《搜神记》写人写鬼写真写幻写报应写情爱,虽然充满了超越时代的想象力,但它的本质还是建立在当时的社会政治、思潮和民风的基础上。因此,《搜神记》里的志怪故事能够广为传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受到最广大的人民群众的热烈欢迎。 比起诗词歌赋的高雅,琴棋书画的风流,这种说理简单,剧情跌宕,志怪神异的故事,最易口碑相传,也最容易在短时间内掀起全民追捧的热潮。 当然了,所谓的最短,至少也要数年以上的时间! 徐佑没那么长的时间等待,也没有那么长的时间浪费在这样一件事上,所以,他要做的,只是稍稍的改进一下传播的方式和方法! “鬼神?” “不错!要对付杜静之这个神棍,只能另造一个神棍出来……” 三人计议已毕,何濡和左彣正要离开,徐佑突然道:“其翼,我怎么觉得那个鲍熙有点名不副实?” 何濡停下脚步,没有做声。 “既是顾东阳派来辅佐顾允的心腹,智计谋略应该是上上之选才对。可我看他在至宾楼里的表现,一直畏首畏尾,束手束脚,毫无临机决断的应变能力,实在让人心生疑虑!” 何濡静静的道:“鲍熙此人,不需要我们过多的费神,他不是阻碍!” “你确定?” “我确定!“ 徐佑微微一笑,道:“那就好,去吧,累了一天,都早点休息!” 左彣躬身离开,何濡出门之后又回转,坐到徐佑对面。徐佑保持着刚才的坐姿,对何濡的去而复返并不惊讶,低垂着头,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杯,没有做声。 “我跟鲍熙,是在江州刺史府时的旧识……” 徐佑抬起头,将玉杯放在桌面上,笑道:“鲍熙不是我们的障碍?对不对?” “对!我保证!” “那就行了,至于你跟他的往事,想必也是你心底的秘密,不需要对我说,我也不需要知道。其翼,你我相交,贵在知心,知心则不疑,不疑就不会生乱,这是长久之道,也是成事之道。” 何濡收敛了平日里的傲气,恭谨的道:“诺!” 到了午夜,窗外月明,钱堂城陷入了完全的沉寂当中。徐佑刚入睡不久,猛然惊醒过来,正要侧耳倾听哪里来的响声,左彣已经破门而入,擎剑在手,护在身旁。 “发生什么事?” “还不知清楚……应该是有人闯了进来,被发现后正在交手!” 徐佑披衣而起,走到窗边,可以看到院内两人分开而立,其中一人,正是捉鬼灵官李易凤,另一个人却让大吃一惊,竟是那个应门的老仆。 两人不知在院中说了什么,李易凤闪身后退,到了院墙下,脚尖一点,身子腾空而起,没入墙外不见。老仆咳嗽了几声,佝偻着腰身,慢腾腾的走回了门房。 “这院子里果然藏龙卧虎,连一个垂垂老矣的奴仆都能逼退天师道扬州治的捉鬼灵官,怪不得詹文君有信心保咱们的安全。”徐佑饶有兴致的目送老仆离开,道:“风虎,回去休息吧,有这样的厉害人物把门,不会有事的!” 左彣犹豫了下,道:“要不我还是守在房内好了……李易凤既然为刺杀郎君而来,恐怕没有那么轻易放手……” 天师道的威名可不是哄娃娃哄出来的,真要是打定主意对付一个人,恐怕天下无人能够安心睡觉。 徐佑的侧脸在月光下看起来十分的柔和,轻声道:“放心吧,李易凤是来找我不假,但他不是来找麻烦的!” 左彣有些莫名其妙,道:“不找麻烦?难倒还能跟郎君叙旧不成?” 徐佑笑道:“让你猜对了!” 门外响起敲门声,左彣看了看徐佑,见他点头,过去开了门。詹文君立在门外,身后跟着千琴和万棋,拱手道:“闯入的贼子已退,让徐郎君受惊了。” 徐佑耸了耸肩,姿态异常的潇洒,笑道:“能将捉鬼灵官称为贼子的,夫人可是头一个!” “不告而入谓之贼,捉鬼灵官又如何?自也是贼子而已!” 这话说的气派,不过气派是需要底气的,能有老仆这样的高手做门房,詹文君无疑极有底气,道:“徐郎君若无睡意,文君可否进来一唔?” 深更半夜,虽然不是两人独处,但也于礼不合,尤其詹文君丧夫一年,还在服丧期间,若是传出去,恐怕会辱没清誉。 詹文君或许不在意,徐佑其实也不在意,但他不能不考虑郭勉是不是也有这样大度的胸怀。 “夫人若是想问有了白蛇有了人之后具体的计划,我只能说天机不可泄露,过了两日,夫人自然便知!” 詹文君听出徐佑的婉拒之意,也不着恼,笑了笑,英挺的剑眉往上一扬,飒爽中透着可人的味道,道:“那就不打扰徐郎君休息了!今夜这里交给万棋看守即可,若是有事,吩咐她就是了!” 说完带着千琴离开,万棋也不看徐佑,径自立到门口,仿佛一尊冰雕美人,让周边的空气都快要凝固起来了。 左彣一看这个场面,哪里能放心去睡觉,也到门口另一边站定。两人一左一右,如同两个门神,只是不够凶神恶煞,反倒一个大叔,一个少女,竟然莫名的有了点搭配感。 徐佑劝了几句,两人都不听,无奈的自去睡觉,睡梦中好像见到一个女子,朱衣青发,似远似近。 第二日醒来,徐佑喊了两声风虎,左彣推门而入,他一夜没睡,但精神饱满,丝毫不见疲态,果然是底子好,经得起打熬。 “万棋呢?”徐佑扭头看了看,没看到万棋的身影,奇道:“莫非半夜偷跑了不成?詹文君这样可不行,身边的婢子没一个听话的。” 左彣笑道:“郎君忘了?詹夫人吩咐的是夜里守着。所以天一亮,她就走了!” 徐佑摇头失笑,道:“原来是太听话了……” 说笑间秋分推门进来,服侍徐佑穿好衣服,徐佑带着众人下了楼,厅内已经摆好了早膳,詹文君没有现身,由百画负责招待。 “其翼,你先和秋分用膳,我和风虎出去一趟。” 何濡点点头,不必说他也知道徐佑要出去做什么,倒是百画笑着道:“徐郎,我家夫人吩咐了,让你尽量不要出门!” “无妨,我只在附近走一走,半个时辰就回来!” 徐佑和左彣离开了詹宅,随意的逛着街。钱塘是县治,又是商贸集中地,市场制度没有严格按照坊市进行划分,所以不像金陵那样的大都市,要到午时才开市营业。这会所见,已经有不少商旅中人在街面上奔波往来,有些零星点点的食肆也做起了早行人的生意。 “李记汤饼,就这里吧,进去尝尝店家的手艺!”徐佑和左彣进去后发现这家店生意兴隆,十几张桌子坐满了人,等了片刻才找到一处靠里屋的座位,颇有后世去吃知名餐厅要排队的经历。 左彣找店家要了两份汤饼,还没等端上来,一个瘦骨嶙峋的人坐到了两人对面。 捉鬼灵官,李易凤! 左彣下意识的就要动手,被徐佑拦住,望着李易凤笑道:“李道兄,数年未见,你怎么还是骨瘦如材呢?天师道的膳食,真的这么难以下咽?” 第四十一章 疗伤 听徐佑说话如此不客气,左彣心中一紧,手摸上了剑柄,牢牢的盯着李易凤的双手。 捉鬼灵官,顾名思义,他最强的武器,就是一双手! 无坚不摧! 李易凤干瘦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正当左彣以为他就要出手的时候,突然溢出一丝笑意,嗓音尖利,道:“还记得那年在鹤鸣山上,你第一次见到我时,说的也是同样的话。” “是啊!” 徐佑感慨道:“我那时的性子太急,言语上大大得罪了道兄……可谁想在山上住了七日,日夜相处,无话不谈,竟跟道兄成了好友!” 李易凤冷漠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暖意,沉默了半响,低声道:“微之,你不该管詹氏的事!” 徐佑叹道:“道兄,有些时候,身不由己……” 李易凤摇摇头,道:“我知道你的为人,好武任侠,见不得不平事,早年在义兴时就四处惹是生非。不过有徐氏为你撑腰,只要不是惹出捅破天的麻烦,都无关紧要。可今时不同往日,你被主上安置到钱塘,看似迁徒,实为保护,再怎么低调都不为过,如何还敢贸然插手天师道的事?” 徐佑苦笑道:“我要是说自己适逢其会,被人拉下水的,你不知信不信?” “我信不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詹氏已经被祭酒视为囊中之物,任何想要从中作梗的人,都会让祭酒不高兴!微之,听我一句,你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要再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徐佑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道兄的好意我心领了。” 李易凤再次沉默,末了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一刻钟后,到三文山顶的凉亭来见我!” 等李易凤离开,徐佑和左彣每人吃了一碗汤饼,都对店家的手艺赞不绝口。汤饼又名水引、馎饦,通俗点讲也就是面条。《东京梦华录》里曾在汴梁居住过二十多年的孟元老,对往昔京华繁荣景象的追忆,其中提到北宋汴京市场上的汤饼名品就有十多种,元初的《梦粱录》一书,则说南宋时临安市场上的汤饼,竟有三四十种。由此可见,起源于东汉,成形于魏晋的面条,到了宋时已经有了长足的发展。 不过徐佑吃到的,还是最基本的汤饼,确切点说,也就是普通的阳春面,做法简单,但口感上佳。 打赏了店家十文钱,虽然不多,但也是表达对食物的喜爱,就如同后世看yy小说给点作者鼓励一样。徐佑估算下时辰,差不多有一个小时, 找人问清了三文山的所在,和左彣一起慢慢的前往。 三文山有个来历,说是一个书生赴京投亲的路上,饥寒交迫,穷困潦倒,最后晕倒在一家农舍的门前。被这家农舍的主人救起后,主人的女儿对他仔细照顾,后来暗生情愫。等书生病好,两人定了白首之约,只等书生到了金陵,安顿下来,就来接她成婚。 农家清贫,数尽家产只有三文钱,全被女儿送给了书生。书生辗转到了金陵,文采风流,很快混出了名堂,被当朝公主看中,入赘成了驸马。农家女苦等十二载,入京寻找书生,却被负心薄幸之人暗中杀死,投入江水中。 书生做了亏心事,夜夜难眠,经常梦到一个女鬼喊着还我三文钱来,屡次惊吓之后,终于忍无可忍,来到当初遇到农家女的地方,那里没有了农舍,成了荒芜之地。他拿出三两黄金,置于地上,道:“昔年借你三文钱,今日千百倍换之,恩已了,怨也了,不要再来纠缠我了!”说完就要离开,不料那三两黄金猛然涨到成山,将书生压在了山下,永世不得翻身。 所以当徐佑出了西城,看到三文山时,这座后世并不存在的小山丘,如同一个金元宝的形状。沿着山间崎岖小路盘旋而上,来到山顶的凉亭,李易凤站在亭内,背对着徐佑,道:“可否让你的朋友到周边警戒?” 徐佑对李易凤很放心,以两人的关系,不会有什么危险,对左彣点了点头。左彣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听命去了,不过他也没有远离,目光随时关注着这边的情况。 李易凤伸出手,徐佑笑了笑,将右手手腕放入他的掌中。曲指成弓,扣住脉门,静听了片刻,李易凤皱眉道:“古怪,古怪!” 他的师尊是天师道排行第五的大祭酒李长风,最擅医术,要不然当年也不会由他出手为徐佑调理身体。李易凤也从师尊那里学到了不凡的医术,只看徐佑的脸色和步伐,就知道他重伤未愈,却没想到体内的情况要比预料中的更加古怪和复杂。 “你能不能运行真气?” 徐佑摇摇头,道:“道兄,我的武功已经废了……” 李易凤眉头皱的更紧,道:“谁说的?” “温如泉,金陵的圣手神医,被义兴新任太守李挚特地请过来为我治伤。” 李易凤道:“李挚没有这么大人情,应该是主上发了话,不然温如泉可不好请。” 这一点徐佑早想的明白,不过要不是李挚顶住四周的压力,温如泉也未必能安心给自己治伤。所以这份人情,还是要算在李挚头上。 “古怪,古怪的很!” 李易凤拉起徐佑的另一只手,同样的姿势搭在了脉门上。从来医家诊脉要用三指轮切左右寸、关、尺、的脉象,左寸关尺是候心肝肾,右寸关尺是侯肺脾肾,很少有李易凤这样同时扣住左右,五指起伏不定来诊脉的手法。 “你运一下真气……” 徐佑犹记得上次真气运行时那种痛彻骨髓的折磨,不过既然是李易凤的话,他二话不说,玄功自动。 日君元阳,还归绛宫,月君元阴,还归丹田! 还是熟悉的感觉,还是熟悉的味道,气海一阵剧痛,一股阴寒凭空而现,游蛇般爬向全身的筋脉,几乎一瞬间,徐佑的身上变得湿淋淋的。 幸好,这次他有心理准备,没有当场昏迷过去。 李易凤的脸色大变! 第四十二章 租米钱税 三文山上一阵寒风吹过,刮起了片片枯叶在天空中飞舞,萧杀之意弥漫了天地。 李易凤转过身去,背对着徐佑,尖利的嗓音透着无能为力的沮丧,道:“微之,你的伤,我治不了!” 徐佑跌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才缓过劲来,扬起满是汗渍的额头,笑道:“最坏不过是废了武功,那也没什么,道兄切莫介怀……” 李易凤唇角微动,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过了一会,道:“我医术不精,尚不及师尊万一。微之,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再去一趟鹤鸣山,也许师尊那里,会有办法!” 徐佑苦笑道:“道兄,我虽然看似自由,其实已经被囚死在了钱塘这咫尺山水之中。三吴内费点心思,借势借力,尚可以勉强自保,若千里赴鹤鸣山,恐怕路到中途,就已经身首两处了。” 皇帝将徐佑安置在钱塘进行保护,从帝王的角度,已经仁至义尽。若是他自己作死,偏要离开此地,千里迢迢去鹤鸣山找李长风疗伤,可想而知,一旦被沈氏得到消息,派人刺杀于道左,那就真的白死了! 李易凤道:“我岂能不知?只是师尊半年前在天师面前立下十年内不出鹤鸣山的法誓,不然以你我的交情,再怎么万难也要请师尊亲来钱塘为你疗伤。但当下唯有退而求其次,由你登山拜访了。” 李长风立誓不下山?还是当着天师孙冠的面? 是被迫?还是自愿? 徐佑明显嗅到了天师道内部权力斗争的腐朽味,这是必然之事。任何组织、团体、政党和国家机构,一旦发展到一定程度,产生了利益,就会产生利益分配的矛盾,既得利益者和虎视眈眈的后来者之间的战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徐佑当然不会笨到追问其中的详细缘由,全当听过就忘,皱眉道:“听道兄的意思,似乎是说哪怕在途中会有危险,也要去鹤鸣山走一趟?难道是我的伤,已经迫在眉睫了?” 李易凤摇头道:“不是迫在眉睫,而是危在旦夕!” 徐佑心中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道:“怎么会?温如泉可是说过我的伤修养一段时日就可以痊愈,付出的代价,无非是没了武功,成了废人而已!” “温如泉是圣手不假,但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不会武功!他能将微之从生死边缘救回来,已经是侥天之幸,却没办法真正看清你受伤的根源所在!” 徐佑想起每次运功时那道诡异莫测的寒冷真气,呼吸一窒,道:“道兄是不是另有发现?” 李易凤沉吟了许久,叹道:“我说不好,你的伤非常古怪,似曾相识,可又似是而非,完全不同于我以往见过的任何一例病灶。” 徐佑愕然,这不是玩我呢?感情你也没诊出个一二三来,却说的这么吓人。 李易凤自然猜得到徐佑在想什么,道:“这是身为医者的直觉!就跟有些人在危险来临时会心神不宁一个道理,我在天师道里给无数道民看过病,许多时候,有些怪病的诊断靠的不是脉象,而是你的直觉。” 这话要是敢在后世的医院里说,一定会被愤怒的患者打死的,死了还得上新闻,给紧张的医患关系添砖加瓦。 徐佑没有接话,因为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自从离开义兴之后,身子虽然虚弱,可精神却一天天好起来了,并且行动举止跟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只要不运功,甚至还能接山宗一招而不伤,打窦弃一棍也不累,就跟吃了金戈似的,哪里有李易凤直觉的那么夸张? 李易凤尽力劝道:“若是掉以轻心,一旦恶化,很可能有性命之忧!所以最好趁现在没有发作,立刻找师尊诊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徐佑无奈道:“道兄,与其上鹤鸣山必死于途中,还不如待在钱塘优哉游哉的过日子。你也说了是或许,那,或许不会恶化呢?” “微之,你难道想要把自己的生死交于‘或许会,或许不会’这样的抉择中吗?”李易凤沉声道:“你担心途中发生变故,这都是可以克服的。太子和沈氏也未必真的神通广大到这等地步,如有必要,我可以动用天师道的力量,掩护你一路的行踪!” 徐佑突然陷入了沉默,扶着亭柱站了起来,遥望着山下钱塘城的景色,道:“道兄,多谢你了!不过我没可能离开钱塘,更不可能在天师道的护卫下离开钱塘,真要是命该如此,那也无可奈何!” 不管你是真得为了我的伤,还是想要藉此让我离开钱塘这滩浑水,我都要谢谢你! 李易凤叹了口气,道:“你的性子,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变过!好吧,随你了,只是一切小心,但凡有什么不适,一定要及早就医!” 徐佑笑道:“承蒙道兄体谅!” 李易凤又叹了口气,道:“既然你不肯走,那詹氏的事也不会袖手旁观了?” 他是捉鬼灵官,冷面冷心,在扬州治里人见人怕,可在徐佑面前,却把十年的气都叹光了! “正是!救人救到底,总不能半途而废!” 李易凤道:“想救人,得知道怎么救。我毕竟是扬州治的捉鬼灵官,跟詹珽的联系也一直由我负责,你就没有什么疑惑想问的吗?” 徐佑今次出门来见李易凤,一是叙旧,二来,也想籍此打探下杜静之的虚实。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他虽有办法让詹氏从鹿脯的死局里脱离出来,但最终的结果,还要看杜静之的决心有多大。 “道兄若是泄漏了道门的机密,会不会惹得杜祭酒不快?” “那是我的事,你不用担心!” 李易凤的师尊是大祭酒李长风,位在杜静之之上,所以他未必有多害怕这位顶头上司。徐佑知他谨慎,不会被杜静之抓到把柄,问道:“杜静之究竟为了什么要得到詹文君?” “这个原因只有祭酒自己知晓,但据我猜测,应该跟他正在修炼的一种道法有关。” 道法? 徐佑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不管是以前那个时空的天师道,还是这个世界里的天师道,得以立足江东,成为第一大教的根基,就是各种稀奇古怪,或者说神乎其神的道法。上至帝王贵戚,下至贩夫走卒,无不想从天师道的道法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长生,延寿,祛病,祈福,等等等等。杜静之如果真的是因为修炼道法的缘故,需要詹文君,听起来匪夷所思,其实也不是不可理解的事。 因为天师道的道法里,有一种十分有名,也十分的厉害,叫合气术! 徐佑又道:“那杜静之对付詹氏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詹文君喽?” “不!”李易凤出乎预料的摇头,道:“不管是詹文君也好,还是郭勉也好,其实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钱!” “啊?” 徐佑张大了嘴巴,道:“钱?” 他怎么也没想过,钱财竟然是杜静之这次大动干戈的主要目的。要说天师道中人行事诸多龌龊,以符水符箓治病消灾的名义,不知骗取了道民多少财富,可也不至于这样不顾颜面,公然强取豪夺。 “杜静之是扬州治的祭酒,身处天下最繁华的地方,难道还会缺钱吗?” “缺钱的不是扬州治,而是鹤鸣山!天师传下了法谕,要各治依据各自情况上交数额不等的租米钱税,都比往年要高出三倍。扬州治是二十四治上三治之一,更是勘定了五万万钱的租米钱税。” 所谓租米钱税,是指天师道早先入教时需缴纳五斗米,后来考虑到经济发展通货膨胀以及粮食短缺等各种因素,可以用等额的布谷丝绢等作为代替品,也称为租米钱税。 五万万钱…… 东汉以后,政府几乎很少发行货币,曹魏时甚至罢五铢钱,使百姓以谷帛为市交易。到了两晋,也始终不发新币,仅以古钱流通,再到南北朝,虽然开始有了长进,发行了四十多种币种,但发行量并不大,维持流通的还是前朝留下了的古钱。 汉朝武帝后百余年间共发行了二百八十亿钱,平均每年二十五万贯,就按照这个比例往下延续,至曹魏时流通的古钱也不过千亿而已。 也就是说,在楚魏南北两国间流通的古钱仅有千亿之数,孙冠虽然贵为天师道的当代天师,但说到底也仅仅是一个民间教派的领袖,开口就让区区一个扬州治缴税五亿钱,这是何等的胃口,何等的牛逼? 当然了,五亿钱不可能全部为货币,一大部分还是谷帛等一般等价物。 徐佑瞠目结舌,道:“詹氏哪有这么多钱?” 李易凤低声道:“一个詹氏自然没有这么多,可你别忘了,神鹿的鹿脯,是有七块的!” 尼玛! 徐佑不知道此时除了这两个字,还有什么能表达他心中对杜静之的滔滔江水敬仰之情! 第四十三章 十百千万,琴棋书画 “钱塘詹氏只是七个猎物中的一个!与此同时,句章、乌程、新昌、桐庐、娄、永宁等六县也都有一个类似詹氏的世族掉入了祭酒的瓮中,可以预计的收益将高达四万万钱。若是加上普通道民和其他信奉道门的世族每年正常的租米钱税,仅仅这次假借鹤鸣山的法谕进行的一系列谋划,祭酒的私囊粗估可得数千万钱!” 李易凤尖利的声线夹在山顶烈烈寒风当中,不觉得刺耳,却觉得惊心,道:“……时下每石米谷二百八十钱,足够一户农家二十日之用,数千万钱,哈!” 徐佑想想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才从袁阶手里抠出来二百多万钱,杜静之只是吹吹牛皮,兜里立刻千万钱入账,人比人,气死人啊! 不过由此可见,社会财富大量集聚在少数人手里,连詹氏这样的中等世族,都可以压榨亿万钱出来,可想而知,如柳、庾、袁、萧这样的顶级门阀,家底会是怎样的让人咋舌? “莫非全用得窦弃那样的法子?天下人不是瞎子,七块鹿脯都丢失的可能性,比杜静之是真神仙的可能性还要低!”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七块鹿脯针对的目标不同,行事的方案自也不会一样!像永宁县的刘氏,就是找到了他们跟溟海盗勾结的证据。某个得到鹿脯的道民在乘船回乡途中,被刘氏联合溟海盗劫掠,不仅整条船三十多人全部罹难,鹿脯也被抢走。查明之后,扬州刺史府抄没了刘氏的家财,从中取了三千五百万钱,赔偿鹿脯的损失……还有句章苟氏……” 听李易凤缓缓道来,徐佑脸色渐渐变得凝重,永宁刘氏的案子,很明显是一个陷阱,天师道勾结了刺史府,轻而易举的就将一个具有传承的姓氏族群从楚国的黄籍中抹去。 他两世为人,通晓经史,对许多东西和事物的本质早看的通透明白。可史书多重在勾勒大局,而忽略了描绘局部,记载的东西难免缺失太多的细节。就像天师道,虽然他知道在南北天师道进行大改革之前,从上至下,男盗女娼,坑蒙拐骗,做了不少恶心事,却也没想到竟然为了夺人钱财,定下这般泯灭人心的毒计。 凉亭内陷入沉默,远处站着的左彣似乎感觉到这里的气氛不对,心中一紧,正要快步过来。徐佑对他摆了摆手,道:“杜静之在三吴的声望这么高,何不将鹿脯直接卖给那些豪富之家,各得其所,岂不比破人家、灭人族要来的简单?” “真正信奉天师道的道民,多是齐民百姓,他们对杜祭酒奉若神明,若是有钱财,当然肯花万金去买。可问题是,他们没有钱!”李易凤一口道破玄机,道:“而真正有钱的门阀世家,跟天师道来往多是各取所需,互为依仗,这些人无不是精明过人之辈,若是少许钱财,十万百万,都好商量。可花费数千万,或万万钱去买一块鹿脯,神鹿之说,只瞒得过愚民,如何瞒得过他们?” 这真应了一句话,想要的买不起,买得起的不想要,老天捉弄人的把戏,向来就是这么纠结。 “再退一步,就算不吝啬钱财,也要顾忌主上的反应。世族门阀本就势力庞大,又花如此多的钱财买这块能够长生不死的神鹿之肉,一不留神就会惹来司隶府的徒隶,问你到底想干什么,到时怎么作答?” 李易凤垂下眼脸,漠然道:“微之,你说,面对这等境况,除了使计之外,还能有别的办法吗?” “为何偏偏选中詹氏呢?或者说,为何选中的,都是类似詹氏这样的世族呢?” “势力庞大的世族惹不得,如顾、陆、朱、张,无不是在三吴之地根深蒂固,坚不可摧,惹了他们,会给天师道招来极大的麻烦,那时候天师怪罪下来,祭酒无法交代;而势力太小的世族不可能聚敛起这么多的财富,顶多百万千万钱,已是数代人所能积下的极致,对五万万的租米钱税来说,不过杯水车薪,无所裨益。” 李易凤一字字道:“只有像詹氏这样的世族,虽日渐衰落,但家业还算兴盛,正是上上品的人选。动了他,不会震骇朝中,也不会引发地方物议,换做任何人,恐怕也忍不住会动心!当然,詹氏在这个原因之外,还有詹文君的缘故,以及郭勉的缘故,背景最是复杂,牵扯也最广泛!” “是啊,有钱财却无势力,犹如稚童怀抱金子行走于闹市当中,自然引得群狼撕咬。”徐佑道:“不过有一点道兄说错了,人之所以异于禽兽,正在有所为,有所不为!” 这是公然将杜静之骂做禽兽了,李易凤再次叹了口气,知道很难劝徐佑抽身事外了,道:“祭酒许多行事我也很不认同,并且他在鹤鸣山中跟大祭酒走的近,对师尊大为不敬,连带对我十分不满。所以此次两位正治和五大灵官分别负责七块鹿脯事宜,只有我被分到钱塘,对付难度最大的詹氏。” 徐佑笑道:“詹氏固然难对付,可也难不倒道兄。你先通过窦弃,行栽赃之计,然后暗中收买詹珽,趁势将詹氏掏空,手段干净利落之极,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佩服佩服!” “这都是杜祭酒的谋划,我只是负责监督执行罢了。”李易凤看了徐佑一眼,眼中露出奇怪的神色,道:“只是没想到你会横插一手,又能从县衙毫发无伤的出来,让詹珽大为紧张,昨夜找我出面,非要将你们全部除去,说不然会坏了大事……” “只是詹珽没想到詹文君会安然回来……说起来掌握了她的行踪,却也失手,可见天师道也不是无所不能嘛。” 被徐佑调侃,李易凤苦笑道:“这一次扬州治同时出动了百余人,分别在七处不同的地方办事,留在钱塘的高手不多。而我身形样貌,有异常人,不能亲自出手,但也把能派出去的人全都派了出去,谁知詹文君身边的侍女万棋竟有这么高的实力……” “你们的计划布局森严,殊无漏洞,怎么会犯这样的错呢,连詹文君身边的人也没有打探明白?” “还不是詹珽那个废物,说跟万棋交过手,最多八品的实力,其他人更不足道。”李易凤提起此事就觉得恼怒,道:“我那时还当他是个人才,不会连这点事也办不好,却忘了有句话叫志大才疏,顺风顺水时看不出来,一旦遇到点挫折和麻烦,立刻像变了一个人……” 詹珽受到的挫折和麻烦,徐佑一样都脱不了干系,所以李易凤终按捺不住心头的疑问,道:“微之,你的性子最不爱阴谋诡计,可照昨夜来看,无论詹珽使什么招数,都被你信手拈来,轻易的破去,并且言谈举止,气质风度,大异往日……” 他跟以前的徐佑是相熟相知之人,自然分辨的出徐佑前后的变化有多大,能忍到这时才问出来,已经难能可贵。 徐佑早料到逃不过这一遭,垂下头,面带哀伤,道:“道兄,我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个来回的人,看似面目如常,实际从里到外都判若两人。往日的徐氏七郎,死在了义兴那夜的刀光火海里,现在的徐微之,要是再不学的聪敏一点,恐怕也到不了钱塘。” 李易凤见触动了他的伤心事,哪里还顾得上分辨这番话在理不在理,忙道:“微之,是我不对,不该跟你说这些!” “无妨,我明了道兄的心意,都是为了我好!”徐佑有意转移话题,道:“道兄,你们跟刺史府是怎么回事?郭勉真的下了府台大狱,不能脱身了?” “柳使君要拿郭勉开刀,原因不明。但手中缺乏足够的证据,所以找到了道门寻求合作。”李易凤心生愧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要说刺探诸多隐秘情事,道门的信众遍布天下,实在是不二人选。杜祭酒正对詹氏和詹文君虎视眈眈,顾忌的无非一个郭勉而已,闻讯大喜,当即答应了,也藉此让刺史府配合针对永宁刘氏的计划,并对其他诸县发生的夺财案视若不见。至于郭勉现在的所在,我只知道不在狱中,具体何处,却非我能知晓了。” 何濡说服徐佑最大的依仗,就是笃定郭勉能够成功脱身,否则帮了詹文君,将有百害而无一利。 徐佑轻轻咳嗽了两声,道:“最后一件事,道兄昨夜入詹宅,跟那个老仆交过手,他修为几品?” “至少入了五品,可称小宗师……你我习武之人,五品是分水岭,五品内和五品外的差别,就如同萤火之虫与皓月比辉。” 李易凤神色沉重,道:“詹文君身边四个侍女,十书,百画,千琴,万棋,都是郭勉送给詹文君的。以郭勉的身份,手下有这样厉害的侍女不足为奇。可这个老仆,既不是詹氏的人,也不是郭勉的人,自从詹文君买了那所宅子,就凭空出现做了守门人,一直深藏不露,直到昨夜才显了一手,修为远在我之上。所以见过微之后,我要即刻启程返回吴县,像祭酒禀告此事。” 十书,百画,千琴,万棋! 十百千万,琴棋书画, 倒是起的一手好名字! 徐佑脑海里浮现冷若冰霜的万棋,笑靥如花的百画,尖酸刻薄的千琴,还有一个十书,却不知会是什么模样! 哦,好像重点是那个老仆才对,徐佑自嘲一笑,拱手道:“道兄珍重,若扬州事不可为,还是及早抽身,返回鹤鸣山为宜。” 李易凤点点头,身形攸忽远去,声音远远传来,道:“你也珍重!” 第四十四章 天下、佛道与你我 回到詹宅,詹文君仍然没有露面,陪前陪后的都是脸上始终挂着笑的百画。她俏皮可爱,说起话来宛若银铃乍响,娇憨有趣。徐佑问起,才知詹文君竟然亲自带人按他吩咐下的那些事做安排去了。如此上心,可见把这次的谋划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左右无事,在大堂坐了片刻,徐佑跟百画告辞,和众人上了二楼。进了厢房内,何濡看了下徐佑的脸色,揶揄道:“怎么?朋友相见,非但没有叙旧,反而跟李易凤翻脸了不成?” 左彣奇道:“我记得出门时郎君没说要去会李易凤啊……” “昨夜李易凤暗中潜入此地,不料被看门的老仆发现,导致无功而返。今天一早七郎又迫不及待的要出门去,他曾说过跟李易凤是当年在鹤鸣山上的旧识,如此眉来眼去,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徐佑笑道:“希望别人没你这么招人烦!” “别人不知道你跟李易凤是故交,不会想到这方面去,倒是不必多虑……哦,忘了告诉你们,我早间向百画打听了一下,却什么也没问出来,只知道那个老仆唤作奇伯,从她们搬进这所宅院时就已经住在这了,来历神秘的很呐。” “不管他是什么人,至少不是我们的敌人。詹文君身后的势力越强大,对我们越有利。”徐佑将从李易凤处听来的情报事无巨细的全都告诉何濡,唯有略过为他治伤的部分不提,道:“杜静之好大的手笔,以七块鹿脯就要吞下扬州七姓世族,既能成功完成今年的加额租米钱税,也不至于横征暴敛激起道民的不满和非议,更可中饱私囊,填满一己之私。孙冠将这样厉害的人物安在扬州治祭酒的宝座上,真是有识人之明。” 讽刺了杜静之一句,徐佑正色道:“其翼,你说鹤鸣山突然加倍征收租米钱税,到底为了什么?” 何濡跌坐在蒲团上,仰起头,闭目沉思,片刻之后,猛然睁开双眼,眸光倾泻如光华,倒映无上星辰,道:“七郎,此事事关重大,我们绝不可掉以轻心!孙冠主掌天师道二十余年,向来标榜仁义,视道民如有子侄,还从未有过加征租米钱税的法谕,何况是这样大的数目,简直骇人听闻。” 徐佑点点头,道:“事有反常必为妖,定是有什么突发之事,让孙冠自食其言,无奈为之。” 何濡坐直身子,以指尖蘸了茶水,在几案上写了两个字。 徐佑俯首,纵任奔逸的章草映入眼帘,忍不住喝了声彩:“皇象笔意,其翼得之七分!” 皇象是三国吴时的书法家,名声并不显于后世,许多人知道钟繇张芝王羲之张旭怀素,却未必知道皇象。此人官至侍中,善篆、隶、章草,时人谓之“书圣”,也是王羲之前,得到“书圣”称号的唯一一个牛人。他的章草被唐代的张怀瓘《书断》里评为神品,又犹以《急就章》为上。 何濡斜了他一眼,道:“信手而作,毫无章法,谈何笔意?七郎,书法乃小道,修身养心即可,莫要沉迷期间。” “皇象章草,妙处正在‘信手’二字。不过其翼若真的能悟出‘无章法’的境界,于草书一道,将在皇象的章草之上,再进一步了!” 说到这里,何濡也不由被徐佑带的跑偏了,道:“章草之上?难道皇象书还能突破不成?” “当然!章草太重钩连,一笔一划,仍有规矩,实难以尽兴。譬如张芝的一笔书,在章草之上去了钩连的笔直笔势,改为蜿蜒曲折的走向,已经有了几分今草的格局。” “今草……” 今草虽起于张芝,但只是雏形,到了王羲之才真正奠定了整体风格。所以此时尚没有这样的论断出现,何濡悠然神思,不过很快抛之脑后,毅然道:“我自南返以来,再没有一日临池,对书法一道,至此尽矣,不提也罢。” 书法向来不进则退,需要花费极大的心血和时间,像王羲之那样的天纵之才,也没有一日敢有懈怠。不过徐佑在前世带领团队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再怎么拼命,也要注意劳逸结合,张弛有度,身体、精神都好,才能提高工作效率。 “如你所说,书法是小道,修身养心可也,闲暇时挥毫弄墨,也是风雅事……” 何濡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不再跟徐佑纠结这些,屈指敲了敲桌面,茶水写就的两字正渐渐散去。 “金陵?” 徐佑笑了笑,以手托颌,喃喃低语,若有所思,好一会才道:“其翼的意思,莫非跟朝中有关?” 何濡淡淡道:“孙冠道门第一人,除了朝中大势,谁能逼他如此?” 徐佑站起身,负手在房内走了几步,回头道:“天师道想干什么?” “回答这个问题前,要先搞清楚天师道现在面对的形势!” “其翼请讲!” “道门自太平道黄巾之乱后,历来为官府不容,正一道虽同张鲁一起归顺曹操,但曹魏对道门采取的仍是严厉打压和苛刻限制的政令。到了曹魏末年,五胡乱华,衣冠南渡,天师道开始逐渐兴盛,并为安师愈定鼎江东立下了功劳,因此楚国成立后,安师愈对天师道大加扶持,利用它在黔首间的巨大影响力,宣扬归化,以诱掖人心。甚至连当今主上安子道的名字里都有一个‘道’字,天师道的实力之大,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何濡脸色转冷,眼中有讥嘲之意,道:“安子道继位之后,起先还按安师愈的遗训,对天师道恩宠有加。不过这位主上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如何容得下王土之内有这样庞大的势力存在?等收拾了安师愈给他留下的三位辅臣,又扫清了地方的反对之声,大权握于掌中,这十几年间,有意无意的扶持佛门,与道门争锋,比如黑衣宰相竺道融,号称以才学得幸于帝,于决政事,遂参权要,朝廷大事皆与议焉。四方赠赂相系,势倾一时。就算发出了如此鲜明的教派倾向,可开始的时候,还顾忌天师道的颜面,不敢太过偏心,持论尚且公正。可到了近年,已经肆无忌惮起来。最为紧要的是,数年前太极殿中佛道论衡,天师道败北,全国四十七处道观被判决改建寺庙,归于佛门,成为孙冠的奇耻大辱。若我所料不差,也是从那时起,孙冠终于对安子道彻底死心,想要不在他的手中将天师道毁于一旦,成为道门千古罪人,他必须另寻一条出路。” 徐佑眉心拧成了川字,道:“出路?” “正是!”何濡目光闪烁,道:“他选的另一条路,就是太子!” 徐佑其实也想到了这一层,不过事关重大,没有证据,不敢妄下结论,道:“说说理由!” “理由有三!一,太子与安子道性格不合,对政见也多有分歧,且出生时无风却刮落了冠帽,被安子道视为不吉,因此对太子并不十分喜爱,只是迫于立长立嫡和朝中物议,才选他为太子。父子嫌隙,正给了孙冠离间之机;二,太子这些年来性格乖戾,多次惹恼了安子道,有传言说竺道融曾建议安子道废太子,引得太子在东宫大出厥词,对竺道融颇有攻讦辱骂之语,两人随之交恶。竺道融为佛门第一人,既不容于太子,说明佛门也不容于太子,孙冠何等样人,岂能不抓住这样的天赐良机?太子对天师道而言,无异于奇货可居;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沈氏跟你们徐氏一样,世代信奉天师道,但论起两者的关系,却比徐氏紧密的多了,沈穆之可是孙冠的座上客。这次义兴之变,太子联合沈氏动手,背后未尝没有天师道的影子在。” 左彣疑道:“徐氏和沈氏同样信奉天师道,孙冠为何厚此薄彼?” “非是厚此薄彼,而是徐氏跟太子不合,天下皆知。当年第三次北伐失败,太子上奏,要处斩领军的两位征北将军以谢天下,其中就有七郎的尊侯。安子道没有太子那么愚蠢,还知道此次北伐失利非臣下之罪,而是他太过仓促,不听规劝所致。驳了太子的奏议,不仅没有处罚两位将军,反倒赏赐有加。” 这也是太子跟徐氏恩怨的由来,徐佑没想到何濡竟然对这段往事这么清楚,微微叹了一口气。 “孙冠既然跟了太子,加上沈氏也跟徐氏有旧怨,自然要抛弃徐氏,无非是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选择罢了。” “这些都是妄测,没有真凭实据,还是要小心从事!”徐佑心中其实已经认同了何濡的理由,摇摇头道:“就算确实如此,又谈何容易!” 安子道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两人之一,若他铁了心要对付你,世间之大,却全都变成了绝路。 孙冠想要另寻出路,谈何容易? 何濡冷凝了眉眼,道:“正因不易,所以孙冠才需要如此惊人的钱财!利字当头,走不通的路,也会变得通畅起来!” 第四十五章 有计才 听完了何濡的话,徐佑陷入了沉思当中。孙冠将天师道的未来压在太子身上,这是很有可能的事。若真是如此,他突然传谕天下,加征租米钱税,并且是这么大的数额,想来金陵城中,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不过徐佑坐困钱塘,耳目伸不出十里之外。就算金陵有了变故,等传到自己耳中,也已经是昨日黄花,于事无补了。 “明日我去会一会顾飞卿,他是顾氏的人,又任钱塘令,不管是官方还是私人的消息来源都比较灵通,应该会知道点内幕。” 何濡摇头道:“那也未必,朝中若有大事,需等皇帝下诏、台府附议之后,才能通过驿马传达各州,再从州郡下发到各县,所费时日比民间的谣言流传还要多。至于顾氏,向来不以这方面见长,可能会比官方得到的消息早一点,但也早的有限。” 魏晋南北朝时还没有邸报制度,消息传播的途径十分匮乏,官方的也就是布告、露布、檄文和榜单,再就是用邮驿制度传送官文和诏令。而民间的消息传播还保留着浓郁的两汉色彩,多是通过童谣传唱和谣言流传这两种办法,既简单,又缺乏技术含量。 一直到了唐朝建立了进奏院,信息流通才有了极大的改观,不过进奏院相当于后世的驻京办,多是地方督府派到京城的眼线,受众狭窄且有较高的门槛要求。真正属于官报性质,面对整个士族阶级的传播媒介,要再往后推延数百年,到了宋朝时发行的邸报,才真正成熟起来。 “再者,你跟顾允的交情刚刚建立起来,犹如沙中城垒,弱不禁风,要是被他察觉你的用意,心中有了隔阂,对以后咱们的谋划不利!” 何濡跟鲍熙的那次谈话,鲍熙发出明确警告,只要不牵扯到顾允,他会对何佑在钱塘的活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佑虽然不怕他,但也知道这位老朋友不是好对付的人,除非万不得已,或者别无他法,亦或利大于弊,才会考虑对将顾允拉到自己的战车上来。 目前来看,还不到时候! 徐佑当然不知道这一点,但何濡的话也有道理,皱眉道:“那,该当如何?” 何濡眼睑低垂,道:“若论消息灵通,谁人比得上商贾呢?更何况是背后靠着江夏王的大贾?” “嗯?” 徐佑讶道:“你是说詹文君?” “正是!” 徐佑犹豫道:“要是郭勉尚在,找他打探倒也未尝不可。可现在这种情况,郭氏能够勉强维持不倒,已是万幸,怕是没法子关心别的事了……” “七郎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詹文君姿色一般,才学也一般,郭勉却要宁可得罪杜静之,也要同詹氏结亲呢?” “你是说?” “郭勉的儿子郭礼敦厚老实,是个好人,却不是个好儿子。让他继承家业,或者说以郭勉的野心和暗中所做的谋划,一旦出了事,仅靠郭礼的智计,只能束手待毙。所以郭勉必然要为儿子挑选一个可以支撑起整个郭氏的儿媳。不管他因为什么发觉詹文君正是他想要的不二人选,但我想,以郭勉的眼光,定不会看错人!” “不错!” 徐佑抚掌道:“记得咱们初次登门,遇到假冒詹文君的宋神妃,刚通报姓名,千琴就说了我在晋陵假死之事。当时我还起疑,詹文君一个寡居新妇,怎么对天下大势了解的这般明白。现在想来,詹文君应该在郭勉的点拨和支持下,已经成为郭氏或明或暗的势力中的一名极其重要的人物,所以才能在郭勉被捕之后,还保持着整个家族正常的运转不受大的影响。” “据传詹氏这些年之所以兴盛,詹珽不过是推出来的棋子,掩人耳目罢了,真正在幕后操控的是詹文君。以我观察,此言应该不虚,而郭勉看重詹文君的,也该是她颇有计才!” 自汉至唐,度支盐铁漕运的主官常被称为计相,所以善理财者也被誉为有计才。 古代懂经济的人不是没有,但大多是通过无数次失败的经验里总结出来的小窍门,并没有受过系统的理论知识学习。最主要的是,就经济学而言,此时的中国,还处在朦胧时期,偶尔出现一两个惊才绝艳的人物,比如春秋之管仲,汉之桑弘羊,唐之刘宴,宋之王安石,明之张居正,但这样的人都是不世出的奇葩,不能以他们的学识来评价当下的平均水准。 所以可以想象,当郭勉发现年纪轻轻的詹文君竟然有计才的时候,会是多么的激动和兴奋,因此才不惜一切代价,要为儿子将她聘娶回郭府。 徐佑脑海里浮现詹文君英姿飒爽的容貌,像她这样的女子,在后世的时候要么当明星,要么当模特,怎么也会成为大众女神的人物,可在钱塘,却仅仅靠着计才被郭勉赏识。 “明明可以靠脸吃饭,非得靠才华……” 何濡没听清徐佑嘀咕的话,侧头问道:“七郎说什么?” “呃,没事!我这就去见詹文君!” 下楼问了百画,知道詹文君还没有回来,踌躇一二,在厅中坐下静等。百画侍立一旁,明亮狡黠的眸子滴溜溜一转,道:“郎君可是有要事找我家夫人?如果找的急,我这就派人去禀告夫人,看她能不能提前回来。” 徐佑笑道:“些许小事,不急!” 说完又没了动静,百画望着他的脸,不知在琢磨什么,也不做声,只是目不转睛的瞧着。 过了半响,徐佑微微一笑,道:“看什么这样入神?我的脸上长花了不成?” 百画平时最爱嬉闹,但一般都是捉弄千琴多一些,很少有男子肯跟她如此说笑,立刻活泛了精神,娇俏的眉眼仿佛要乐出水来,道:“郎君,听闻义兴徐氏的白虎劲至威至猛,我还以为修习的人都身高十余尺,铜铃大眼,通体如铁,钵盂般的拳头伸出来,比人的头颅都大……可见了郎君才知道,那些都是骗人的鬼话……” 徐佑为之绝倒,道:“修行在于神,而不在于外。难道修习了白虎劲,就变成了老虎吗?” 百画凑过来,小手伸出,好奇的捅了捅徐佑的胳膊,感觉到肌肉的柔软,并不是铁块,嘻嘻道:“谁让名字听起来这么吓人呢?不过郎君不一样,一点都不吓人。” 徐佑笑了笑,道:“那可不一定,听其言观其行,还要察其心,以貌取人,是会吃亏的!” 百画坚定的摇摇头,大眼睛眨啊眨,道:“能说出这样的话,郎君肯定不会是坏人,我相信你!” 我却不敢相信你啊…… 徐佑心中苦笑,别看百画童叟无欺的天真模样,可能被郭勉送给詹文君做贴身侍女,恐怕不会真的如此天真。 百画见徐佑不再搭腔,撅起嘴道:“难道郎君不信我说的是真心话吗?” 徐佑笑道:“没有的事!只不过我有事想找贵夫人询问,有点心神不宁。” “究竟什么事,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徐佑想了想,告诉她也无妨,道:“我有位朋友在金陵谋生,多年未见,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所以想问问贵夫人,在那边有没有门路,可以帮忙打听一下。” “这个好办!”百画拉着徐佑站起,就往旁边的侧门走去,道:“各地的分支传递讯息都由千琴负责,找她一问便知!” 徐佑身不由己的随她去了,只是没想到郭氏掌控情报的人,竟然是那个嘴巴尖酸的千琴。 第四十六章 遥知东宫惊变起 穿过侧门,是一间跟厢房里布置一般无二的房舍,只是空无一人,百画走到靠北边的床榻里侧,伸手一摸,竟在墙上打开一道暗门。 徐佑放眼望去,暗门内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夹在前后两进房舍的正中间,黑幽幽的看不到尽头,不知通向何处。不知道的人,还当这两进房舍紧紧相靠,却不知里面竟然别有洞天。 “傻站着干嘛,走啊!” 百画招手要徐佑跟着她进去,徐佑苦笑道:“若是密室,我还是避嫌的好……” “没关系的,这里府内很多人都知道,只是为了僻静,却不是为了防人!” 百画过来拉住徐佑的手正在这时,黑乎乎的暗道里走出一个人,却是千琴从里面出来,看到徐佑站在面前,顿时一惊,再看百画拉着徐佑的手,眉心涌起恼色,道:“你做什么?” 百画格格笑道:“徐郎君有事问你,我就带他来了啊。” “胡闹!”千琴反手关上暗门,一言不发的往大堂走去。百画吐吐舌头,拉着徐佑跟在她的身后,道:“阿姊,你去哪里,徐郎君他有个在金陵的朋友,多年杳无音讯……” 话音未落,千琴猛的转过身,道:“知道现在什么情况吗?郎主不知所踪,敌人虎视眈眈,夫人已经快要三日没有安歇一眼了,大家都在努力,你呢,整日的在做什么?” 百画耸耸肩,丝毫不放在心里,道:“我在为笑声大家鼓气呢……” 千琴翻了个白眼,实在拿这个丫头没法子,掉头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对徐佑道:“徐郎君,百画年幼无知,愛胡闹也就是了,你是江东知名的人物,何苦跟她一个小娘玩什么心计?以后若是有事请去找夫人商量,我们只是卑下的侍女,不敢劳烦郎君下问。” 徐佑真是无妄之灾,笑道:“多谢小娘指教!不过你说错了一点,我与百画是朋友之交,而朋友有相助之义,她想帮我的忙,我自会铭记,何须玩弄什么心计?” 他淡淡的道:“或许小娘从来没有过朋友,不懂得这点浅显的道理。放心吧,我不会怪你!” “你!” 千琴气的柳眉倒竖,道:“男儿丈夫,却跟我一个小女子逞口舌之利,多大点出息?” “身为女子,却又看女子不起,出息也真够大的!”徐佑微微笑道:“千琴,我教你一句话,巾帼不曾逊须眉,女子能顶半边天!” “说的好!” 侧门处响起詹文君清亮俊朗的声音,徐佑转身看去,她一身白色水波纹的对襟襦裙,腰间系着以梅花为扣的黑革鞢带,淡黄色的锦缎裲裆穿在襦裙的外面,头发没有盘髻,如男子般梳拢在脑后,插上一根素色的发簪。修长的双腿没有像昨晚那样被戎服勾勒的惊心动魄,悄悄的隐藏在了裙裾之中,失了几分英姿,却多了三分秀美。 “女子能顶半边天……徐郎君,我虽然见识不广,但随家舅也听闻了不少江东才俊的轶事,他们学问满腹,充栋盈车,无不是当今天下的栋梁。可我觉得,他们做不出郎君这样的诗句来。” 徐佑施礼道:“夫人谬赞了,信口胡诌,不成文,不成韵,哪里算的上诗句呢?” 詹文君在外面奔波一日,非但不显疲惫,反而精神抖擞,玉似的脸蛋清澈如刚刚从水中出来一般,没有丝毫的风尘。她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视线落在千琴身上,道:“你因何事与徐朗君争执?” 千琴禀告了始末,不过也没说百画的坏话,只是道:“船阁是府中重地,等闲不让外人进出,我一时着急,说话失了礼数,请夫人责罚!” 詹文君点了点头,道:“徐郎君,这间密室本是为了紧要之时的防身之所。后来家舅出了事,我就把负责收集南北情报的船阁挪到了此间,曾有严令,不得任意出入。千琴并不是故意阻你,还望见谅!” 徐佑忙道:“言重!我事先不知,故而冒失了些。夫人请放心,关于此地,我绝不会透露一字!” 几人出了侧室,来到大厅,分宾主坐下。詹文君道:“千琴,即是何郎君的朋友,那就传令金陵,仔细打探一下。不知这位朋友姓甚名谁,出身何处,从何营生?” 徐佑道:“不必了,多年未见的朋友,也不急在一时。不过我还有一事想麻烦夫人!” 詹文君跪坐在蒲团上,双手交叠放在大腿处,襦裙的褶皱在青葱玉手的轻压下,汇聚成一个隐隐可见的倒三角的形状,腰身直挺,胸前的尖笋让人忍不住目光逡巡不去。 “请讲!” 徐佑错开视线,虽然他多是欣赏的神色,但在这个时代难免被人误会下作,道:“夫人既然在金陵城中设有人手,可否相告,近来朝中有什么大事发生?” 詹文君并不多问,对千琴道:“你来回话!” 千琴凝眉沉思了片刻,道:“并无大事!” 徐佑默然不语,他对千琴的判断力,并不是十分的信任。因为这个小娘给人的感觉很不靠谱,实难听之不疑。 许是看出徐佑的疑虑,詹文君二话不说,道:“你回船阁,再把近来的所有情报梳理一遍,别有任何遗漏!” 千琴低下头,道:“诺!”然后飞快的剜了徐佑一眼,气恼的掉头去了。 “千琴是家舅亲手出来的人,精通分析和梳理情报,往往能从千头万绪、杂乱无章的无数讯息中找到最有价值的那一条,并且能将一些看似无关的讯息串起来,找到内里掩盖的真相。郭氏和詹氏的生意能做到今日的地步,全仰赖这些情报将各地的粮油丝帛纸墨等生民所需的必备之物的物价了然于心,如此,才能低买高卖,赚取差额和盈余。” 徐佑顿时对千琴刮目相看,詹文君没理由为她脸上贴金,说的话十足可信。 真是这样的话,千琴可是难得的高精尖的人才。因为会梳理情报的人很多,但对情报天生敏感的人,却少之又少。 俗话说一白遮三丑,有才华的人性格上有点缺陷,在徐佑看来都是可以忍耐的事。 他摸了摸下巴,考虑是不是以后将千琴挖过来为自己所用。可怜詹文君一副掏心掏肺,知无不言的精诚合作的模样,怎么也想不到徐佑正在打她手下的主意。 “对了,郎君要找二十名识字的人,已经都找齐了。就安排在明玉山内的隐宅里,那里人迹罕至,风景清幽,必定会让郎君喜欢。” 徐佑点点头,没有问詹文君这些人可靠吗,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她也对不起郭勉的看重。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詹文君性子大方,颇似男儿,可长相又对徐佑充满了诱惑力,几句话说下来,有种前世里跟红颜知己谈天说地的惬意和自在。 千琴再次出现,不过脸色变得有些凝重,到詹文君身边低语了一番。 徐佑知道,这是千琴小心谨慎的缘故,这个消息一定事关重大,她不知道该不该让自己知道,所以先耳语禀告詹文君。 千琴退开一边,詹文君脸色平静,对徐佑道:“刚刚接到消息,内府下了敕令:即日起,裁撤东宫二率!” 徐佑双手一紧,随之放开,脑海中电闪雷鸣,不知转过了多少个念头。 他终于知道,孙冠为什么要加征租米钱税! 第四十七章 宫中府中 徐佑告辞离开之后,偌大的厅堂只有詹文君、千琴和百画三人。千琴低声道:“夫人,徐佑既然来了钱塘,困居一隅,还能有什么作为?竟然还费心思去关注金陵的动静?岂不是自不量力?” 詹文君端坐不动,身姿挺拔,道:“此子有鸿鹄之志,非你所能度量,今后不许再对人不敬,知道吗?” 千琴咬着唇,微微低下头,束手道:“喏!” “去吧,令金陵的船工暂时放下手中诸事,全力打探东宫二率裁撤引起的后续变动,包括内府的宫值安排,朝中的众臣表态,市井的流言和东宫方面的应对,事无巨细,不要有丝毫遗漏。” 千琴屈身施礼,闪身进了侧门,往船阁行去。百画嘻嘻笑道:“夫人,你对千琴可是越来越严厉了呢。” 詹文君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疲惫的神色,不过这片刻的软弱很快消失在性子里的坚毅之下,道:“严厉一些,是为了她的将来。要是脾性不改,以后嫁了郎君,不受夫家喜爱,下半辈子不是还得受苦?” 百画不以为意,道:“臭男人有什么好,不嫁就不嫁,我们一直跟着夫人,整日介的嬉戏玩闹,不也挺好的吗?” 詹文君扑哧一笑,平日里的飒爽英姿顿时化作春风沐雨般的柔和,显得美艳不可方物,道:“傻丫头,你年岁还小,不懂得男女间的情爱,人生一世,哪里是嬉戏玩闹就可以度过的?” “可千琴就跟我说,男人没一个好人的……” 詹文君眉头一皱,道:“千琴跟你不同,不要听她的。还有,我不在的时候,神妃要是找你单独去见她,也尽量不要去。” “知道了!”百画噙住小指,茫然道:“夫人,到底什么是情爱呢?男人真的有那么好吗?” 詹文君起了身,走到门口,右手轻轻的扶着木边,引人遐思的诱人背影在这一刻却充满了难以言表的寂寥和孤单。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可陌上人仍在,公子已经不在世间,这一生,詹文君除非另嫁,否则注定将与快乐无缘。 百画仿佛明白了什么,她固然懵懂,但绝顶聪明,夫人未嫁已寡,如水年华,却也只能流水般逝去。 身为女子,悲,莫过于此! 她心中忽然一痛,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悄然流下! 为什么哭,她不知道, 平生不懂相思,才知相思,便害相思! 相思两字,害人如斯! 万棋从外面进来,先看到詹文君目光恍惚,再看到百画泪流满面,身子一顿,淡淡的忧伤掠过眼眸,然后转为冷冽,悄悄走过去,道: “起风了,外面凉,夫人当心!” 詹文君从恍惚中清醒过来,道:“回来了?那人招了吗?” 万棋点点头,道:“他供认是扬州治的十箓将,受李易凤指使意图劫持夫人。不过……” “嗯?” “我估计他没胆量敢当面指证,只是受刑不过的缓兵之计……拿到供词也没用处,遍体伤痕,明显一看就是毒打成招……” 詹文君道:“无妨,拿到这个人,不争一时,早晚有跟天师道算账的时候!” 徐佑上了楼,何濡箕坐于地,懒洋洋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打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太子东宫二率被主上裁撤了!” 何濡一震,腾的站起,道:“当真?” “船阁送来的消息……话说这个船阁是什么东西?” 何濡随口解释道:“郭勉一手组建的情报机构,表面上看是为了搜集各地粮货的异同价格,实际上很可能是江夏王布下的暗子,作用为何,就不需要我明言了吧?” “那应该比较可靠,太子又犯了何事,竟惹得主上怒到不顾天下震动,裁撤东宫二率?” 东宫,听起来简单的两个字,其实是独立于外朝的一个小朝廷。自古以来,皇帝和太子一直是相爱相杀的关系,彼此为依托,却又彼此小心提防。《礼记?坊记》:“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皇帝怕太子势大,晚景凄凉,太子怕无力自保,半路而废,所以在徐佑之前的那个时空,南北朝百余年间,东宫二率曾多次被裁撤,又多次被重设,起落之间,代表了皇权与继承权之间的斗争和妥协。 所谓太子二率,职责如同秦汉时的二卫,分左右卫率,设丞,正五品,秩千石。卫率丞各领一军,一军两千五百至三千人,精甲、劲弩、百炼刀、紫金枪,装备一等一的精良,战力强大,是太子的亲兵,也是能够亲手掌控的最有力的一股力量。 “太子乖戾不堪,有今日,在所有人预料之中,也难为安子道能容忍这么多年。哈,二率既裁,太子储君之位将要开始摇摆不定……” 徐佑道:“太子在位多年,手下岂能没有一二智谋之士,面对险局,必然会想出脱身之法!” “东宫可堪一用的,只有太子舍人卫田之。他出身卑微,才学还过得去,太子对其有简拔之恩,因此誓死以报,愚忠的很。” 何濡为人桀骜,能被他夸口一赞的,必定有些过人之处。徐佑感觉这个名字听起来熟悉,仔细一想,才想起当日在义兴,李挚来拜会时提过这个人,就是他从金陵亲赴义兴,让李挚逼自己早日离开。 “卫田之……” 徐佑默念了一下,何濡冷笑道:“风虎,你说,一根柱子松弛晃动了,该怎么办才好?” 左彣笑道:“这个真问对了人,我之前未从军时做过河堤上的苦役,要是柱子松弛,填土塞满夯实,用三根铁链分别拴住固定即可。” “不错!要填土,可土从哪里来?天师道的租米钱税,已经给了我们答案!能使动天师道的当代天师来破局,卫田之可没有这么大魄力和豪气,给太子献计的必定另有其人!” 左彣惊道:“莫非孙冠突然加征租米钱税,竟是为了给太子……” “想要储位安稳,钱和人缺一不可。有了钱,才能往窟窿里填土,挽大厦于将倾。大厦稍安,然后才能收买人心,有了人就有了三根铁链,就能挽狂澜于既倒。” 何濡的脸上似乎冒出了亮光,兴奋的不能自已,道:“如果再往深想一层,有了天师道的钱财支持,被光明正大裁撤掉的东宫二率,未必不能在隐秘处偷偷的重设,一旦生变,就是决定胜负的一招暗棋……” 徐佑神色一动,何濡的这个脑洞开的虽然大了点,但确实如他所言,太子性格乖戾,若是有人背后怂恿,对皇帝忌恨之心一起,真的不是没有可能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若真有那一天,楚国将再无宁日,正中何濡下怀! 第四十八章 漫把青泥汗雪毫 左彣久在华门,虽然没有受过士族的教育,但看待问题的角度却远比普通人要高屋建瓴,道:“太子想要谋逆,恐怕不易,单单京城里的中军就不是太子二率等闲可以抗衡的。何况主上雄才伟略,知军多年,不是易欺之人,以我拙见,郎君想的或许太离奇了些。” 何濡现在对左彣的态度转变许多,他不通武艺,徐佑又不能动手,在钱塘的一切外侮,都要左彣来抵挡,对有本事,且可以让自己在某个位置无可替代的人,何濡都会表示出一定程度的尊重。他并不急切反驳,和声悦色的问道:“风虎可读过韩非?” 左彣惭然道:“不曾有幸拜读。” “韩非这个人很有意思,说过许多有道理的话,今后若是有闲暇,风虎可以读一读。” 左彣点头道:“郎君说的是!只不过我才疏学浅,怕有些地方晦涩难明,一旦理解偏差,恐伤圣人之意。” “这是小事,若有不通之处,可来找我指点,定让你颇有受益。” 一般人就算想要指点别人学问,也会谦逊的说互相切磋,共同进步。可何濡是什么人,他根本懒得装潢这些表面功夫,以他跟左彣之间的差距,说指点其实已经很给面子了。 左彣大喜,何濡的性格不怎么讨人喜欢,可学问却是上上品的扎实,能得他指点一二,无疑于苦读了十年。 当即起身就要下拜答谢,何濡伸手扶了一下,道:“大礼就免了,咱们日后都在七郎麾下做事,有同生共死之义,这点小事,何必多礼?” 左彣也不再坚持,正如何濡所说,今后还要一起面对不知多少腥风血雨,这些真的只是小事了。 “为什么要提到韩非呢?是因为韩非说过一句话,很适合现在的情形。”何濡拿起一只玉杯,在几案边轻轻一撞,几条清晰的裂纹草蛇般浮现,道:“他说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太子二率被裁撤,如同青楼上高卧绝色,而洞门大开,几乎可以跟路人赤诚相见,凡有点羞耻心的人都会恼怒到无以复加,更勿论以储君之尊?他要是不在心里对安子道腹诽几句诛心之言,我可以现在给风虎斟茶认错!” 徐佑插了一句嘴,笑道:“那可不敢当,折寿啊!” 何濡乜了他一眼,徐佑忙道:“行行,你继续!” “但正如风虎所言,单单这一件事,还不足以让太子狂悖到杀君弑父。一来实力不足,二来太过仓促,三来他也未必真有这样大的胆子。但千万记住了,楚国这千里长堤,已经因此溃烂了一处蚁穴,以太子的性情,这处蚁穴只会不停的扩大,到了无法遏制的时候,就是整个楚国轰然倒塌的日子了。” 左彣所持的论调,是近忧。何濡着眼的地方,是远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所以不能排除太子谋逆的可能性,自然也不能排除太子假借天师道的财力和人力,秘密培养死士部曲的可能性。 徐佑叹道:“要是咱们也有人在金陵就好了,或者可以想个什么办法,让詹文君将船阁的情报和咱们共享……” 何濡冷哼一声,道:“除非你娶了她……” 两人同时一愣,徐佑不是什么道学君子,但詹文君对他确实有一定的吸引力,不过这种吸引力还是极浅的层次,不至于要谈婚论嫁的地步。 所以听何濡猛然说出这样的话,有点接受不能。 至于何濡,他思考的却完全是另外一番局面了,道:“咦,这个倒不是不可以……” 徐佑见他似乎真的要考虑这件事,马上阻止道:“打住!我们现在住的还是人家的宅子,想什么美事呢?” 何濡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徐佑,道:“七郎,你好像并不是十分抗拒此事嘛……” “我都这样说了,还叫不抗拒?莫非还得哭闹一番才行?” 何濡拉着左彣做帮凶,道:“风虎,你说,七郎的话是不是很奇怪?他的反应不是坏了人家名节,也不是娶了詹氏女、郭氏妇所带来的麻烦,第一个想到却是宅子……宅子满钱塘都是,改日去买一处不就好了……” 徐佑泪流满面,习惯是可怕的啊,虽然前世里他拥有好几栋属于自己的豪宅,可在那个时空里,房子和房价永远是整个社会都在关注的热点,没有房子娶老婆不是不行,但难度会增加十倍百倍。 “你当买宅子是买菜呢,说的轻巧,明日去给我买间宅子来,不要太大,前后五六进,两三个詹宅这样的大小……” 何濡权当没听到这句话,跟左彣继续说道:“不仅纠缠宅子,还说娶詹文君乃是美事。这算不算间接默认了我的提议呢?” 左彣憋着笑,却不说话,他摆明立场,在徐佑和何濡斗嘴的时候,保持绝对的中立,两不参合,也两不得罪! “美你个头!”徐佑没好气道:“詹文君宁可抱着灵位出嫁,也不肯悔婚,可见心性坚毅,岂会异志而嫁?此话以后休提!” 何濡固然不理解什么叫“美你个头”,但也听出徐佑着恼,微微一笑,道:“满床明月,被冷灯残,女郎的心思,七郎未必懂的多少。” 这可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了,徐佑经过的脂粉阵仗,怕是比何濡这一辈子见过的都多,不过好汉不提当年勇,穿越到了如今这具身体上,竟然还是一个未经人事的鲁男子。更让人羞愧的是,要是没有条件也就算了,以徐佑的家世和仪姿,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对女色的兴致向来不大,至少没有比研究白虎劲的兴趣大,要不然也不会摆着家里多少貌美侍女而无动于衷了。 “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你一个入世的和尚,懂得女子的冰清玉洁?” 被说做和尚,何濡也浑不在意,奇道:“七郎这两句诗为何透着一股子脂粉气?” 徐佑干咳一声,他盗用的这两句诗是冯盼盼自杀前讥嘲白居易所做,真伪虽然不知,但十分的应景。 “你倒是鼻子好使的很……历来闺怨诗都要讲究以心比心,不将自己代入对方的心绪里,男子如何写的出闺怨?” 何濡正要答话,敲门声响起,左彣去开了门,詹文君正站在门外。 左彣老脸一红,不知刚才房中的对话有没有传到詹文君的耳朵里,固然这其间没他什么事,可听着也觉得尴尬啊! 何濡却是淡定的很,起身拉着左彣就走,道:“不是说韩非子里‘巧诈不如拙诚,惟诚可得人心’一句,你不解其意吗?回房中去我给你仔细讲解一下。” 等两人离开,詹文君进房后笑道:“何郎君为何匆匆离去?怕我问罪不成?” 徐佑脸皮再厚,也知道刚才的话被詹文君听去了,道:“惭愧,惭愧!” 饶是他巧舌如簧,此刻也实在不好狡辩。若说是房中戏言,有拿人家女子的名节来开玩笑的吗?尤其还是几个男子的房中戏言,成什么样子?若说是认真的,那更是雪上加霜,人家一个寡妇,郎君死了才一年,三年孝期未过,公公又吉凶未卜,这时候说这样的话,不是趁火打劫是什么呢? 所以左说左错,右说右错,徐佑突然想起何濡临走前的话:巧诈不如拙诚,惟诚可得人心!立刻福至心灵,不发一言,老老实实的道歉。 果见詹文君并没有生气,反倒目视徐佑,眼波流转,轻声道:“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徐郎君是否有过刻骨铭心的情爱,或是刻骨铭心的喜欢过某位女郎,这才能写出这般懂女儿家的诗句?” 第四十九章 车遥遥兮马洋洋 刻骨铭心的情爱? 徐佑在前世里身居高位,游弋在纸醉金迷的名利场,手中掌控着让人窒息的巨额财富。在那个时代,有钱就变相拥有了权力,而美色又往往伴生着权力和金钱而存在。 所以,他从来不缺少女人! 从青春洋溢的美丽女生,到风情万种的漂亮女人,从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到蓬门荜户的小家碧玉,他经历了太多各式各样的女人,但从来不曾真正的动过心。 只是,在某个闲暇无趣的时候,他偶尔会记起多年前的那一天,那个早上, 盛夏的阳光很刺眼! 他刚上高中,十几岁的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也开始出现井喷式的增长。那些好心人资助的钱,只够他的学费和基本生活费,却不能保证每一天每一顿都能吃饱饭。而在他那个年代,国家刚刚从浩劫中走出来,社会经济还没有发展到足以给一个高中生提供勤工俭学、自立谋生的程度。 于是,在一次早饭后,他选择了重返食堂,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寻找那些吃剩下的食物。这没什么可耻,也不可怜,对一个从小在绝境中长大的孤儿,能够和其他人一样坐在明亮的教室里上课,去拥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本身就已经是极其幸运的事,相比之下,吃些别人不吃的食物,并不是多么不可接受的凄惨。 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那天徐佑又和往常一样,估算着时间,等同学们走完了才摸进了食堂,径自往东北角跑去。因为经过总结发现,周一和周三,东北角会有大量吃不完的馒头,偶尔还会有几个肉包子。到了地方,果然没让徐佑失望,他拿起被咬了一半的包子,放进嘴巴里贪婪的享受着从喉咙到胃管再到肺腑深处,那种被充实和满足的感觉,足以换个神仙都不干。 吃完了包子,徐佑又搜寻其他的食物,刚抬脚走了一步,听到哧的一声,低头看去,却见一个完整的雪白的包子躺在地上,被他踩的稀巴烂。 徐佑犹豫了一下,还是蹲下身子,将包子从地上捡了起来,正要放到嘴里去,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孩的低呼。 他回过头,看到了一张清丽的不像人间该有的容颜! 女孩穿着淡青色的裙子,长发垂到肩头,手中端着快餐杯,手里拿着两个馒头,吃惊的看着蹲在地上的徐佑。 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刻,女孩如同踏着七彩祥云,从天宫中走来,而徐佑蓬头垢面,跪伏在地狱中, 仰望天堂! 女孩呆了一会,突然对着徐佑笑了笑,将手中的馒头慢慢的递了过去,她的眼神充满了真诚,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纯真的善良,和善良的纯真。 徐佑站起身,摇了摇头,然后转身离开。之后的三年,他无数次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女孩,但他没有凝望,没有驻足,淡然而自然的走过,因为他知道,他要什么,又不能要什么,他可以拥有什么,又不配拥有什么。 后来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徐佑偶然听老同学提起,女孩已经嫁了人,生活的很幸福。甚至还在一次机缘巧合下,已经成为金融界新秀的徐佑暗中帮她老公解决了一些财务上的大麻烦,当然他都隐在暗处,没有露面。 再到了后来,徐佑的身边有了很多女人,各个天香国色,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在想念起那个早上,那个女孩的笑容时,他才会重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 很剧烈,又很安详! 吱呀! 门开门合,徐佑从穿越了时空的回忆中清醒过来,眼前的缟素佳人已悄然离去,鼻端似乎还能闻到沁人的阵阵幽香。 膝前的案几上摊开一张洁白如玉的藤纸,其上墨迹未干,留着娟秀的一行小字: “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郎君原来也是伤心之人!” 这当然不会是詹文君写给徐佑的定情诗,只是两个伤心人在刚才那短暂的沉默里,共同追思起了属于自己的某些记忆,然后在一个微妙的处境,达到了感情上的某种共鸣。 要是在前世里,两个人从此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可在这里,风气使然,詹文君再怎么洒脱,也毕竟还是女子,所以留字避嫌而去,却反倒别有一番隽永的滋味。 房门再次被推开,何濡就像热衷于八卦的邻居大妈,施施然走了进来,歪着身子瞅了眼案几上的字,唇角上翘,口中啧啧道:“厉害,厉害!巧诈不如拙诚,七郎深得韩非子的真传,竟然一片诚心,寥寥数言,就引得詹文君动了慕艾之思。” 徐佑拿他没有办法,头痛道:“别胡说,小心再被人听了去。刚才要不是郭夫人大度,真生气起来赶了你我出去,没有了郭勉这块跳板,看你怎么是好!” 何濡跪坐蒲团上,执起藤纸细细观看,道:“詹文君为人爽朗,大有男子侠气,可笔迹却柔媚多娇,想必内心深处,也渴望有情郎常伴身侧。七郎,若说方才只是说笑,此刻却不妨认真一些,娶了她,对我们大有裨益。” 徐佑见他不像是说笑,也认真起来,端坐片刻,沉声道:“不妥!詹文君身份过于复杂,前有郭勉,后有杜静之,而郭勉又牵扯到了江夏王,杜静之牵扯到了天师道,无论哪一方都不是易于之辈。你我势单力薄,要仅仅浑水摸鱼,隔岸观火还好,真要陷入太深,恐怕过犹不及。” “那是自然,我说的是将来,而非当下。”何濡似笑非笑,道:“难道七郎已经迫不及待至此,想要今夜就‘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一句出自《召南?野有死麕》,是《诗经》中很有名的一篇野合之作,大意是“慢慢来啊少慌张!不要动我围裙响!别惹狗儿叫汪汪 !”。 听文辨义识心,可想而知何濡这个家伙是如何闷骚,徐佑冷哼一声,道:“你要说别的,我还真懒的驳你。偏偏这篇《召南》,郑康成可是在《郑笺》里释义过的,说贞女让吉士以礼数相待,可吉士却无礼劫胁。你用此诗,可是讥讽我是吉士,而詹文君是贞女喽?“ “郑康成……哈!“何濡毫不遮掩眉角的不屑,道:”经学家的心被圣人之道给迷住了,好好一篇少女怀春的诗作,让他们一释义,就成了可堪后世之表的道德文章。于是怀春之女就变成了贞女,吉士也就变成之男,情投意合就变成了无礼劫胁,急迫的要求就变成了凛然不可犯之拒。可悲可笑!” “连郑康成你都不放在眼里……其翼,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就是这种蔑视一切圣人的勇气和胆量!”徐佑笑道:“不过,郑康成毕竟是大儒,他的释义未必全是错的,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不要太。” 郑康成也就是大经学家郑玄,朱熹说过“康成毕竟是大儒“,这位朱夫子一生说过许多奇奇怪怪的言论,唯有这句是徐佑很赞成的,所以引用来告诫何濡。 何濡哂笑道:“大儒?《中庸》开篇就说‘天命之谓性’,后又说‘率性之谓道’,这篇《召南》明明做到了率性为之,却被这些大儒们刻意曲解后用来证实他们的道,岂不是掩耳盗铃,可悲可笑?“ 徐佑笑了笑,道:“你要再往后活上数千年,肯定如鱼得水,大有同道。”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五?四之后,顾颉刚、胡适、俞平伯等一大波学着对《召南》进行了平反和肯定,何濡的思想和见识,不能说领先了数千年,但至少要更契合后世多一点。 何濡没听到徐佑的意思,不过徐佑也没有要跟他解释,站起来将案几上的藤纸付之一炬。这样容易贻人口实的东西还是销毁的好,望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淡淡的道:“与詹文君一事,以后不许再提。” 何濡泠然一震,望了望徐佑,收敛气息,眼观鼻,鼻观心,沉声道:“诺!” 当天晚上,几辆牛车趁着夜色离开了钱塘,赶赴三十里外的明玉山。 此山面积不大,方圆十数里而已,但连绵起伏,林荫密布,风景十分秀丽。 “……山中往西去,有一处绝崖,崖水自上而下,飞湍十余丈,坠入碧玉清潭之内。郎君自义兴来,定没见过那样壮观的景致,等会稍作休息,我带你去瞧瞧如何?” 说话的是百画,此次进山,由她作陪,而万棋则在车队前方带路。詹文君自从跟徐佑一见后再没有出现过,不知在忙些什么。 徐佑身杆笔直,跪坐在牛车上,随着车辕的摇晃而左右不定。秋分在后面的牛车上照顾履霜,所以被百画这个不知男女有别的小娘挤到了身边,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倒也减去了几分途中的寂寞。 “隔几日有了闲暇再去瞧不迟。“徐佑微笑道:”我们来此有要事,最好在宅院里深居简出,免得引人觊觎,多生事端。“ “隐宅坐落处很是隐秘,何况明玉山是我郭府的私业,等闲不得进入。连周边山泽之人,尚且不敢妄自采饮一水一草,郎君放宽心便是。“ 权豪之族,擅割林池;势富之家,专利山海。封山占水之盛,是当时社会形态的一大特色,徐佑对此虽然不以为然,却也不会在百画眼前多说什么。 “那样再好不过!”徐佑话风一转,道:“怎么不见你家夫人?” 百画回道:“富春县来了人,夫人去会客了,所以脱不开身来。” 富春县? 吴郡朱氏派人来了! 詹文君终于等来了她的第一个援手! 第五十章 明玉山中偷余闲 山路崎岖,加上夜幕低垂,牛车行至半途已经不能再往前。众人下了车,早有步撵候在道左,二十多个奴仆手提风灯,将周边照射的如同白昼,神态恭敬,曲身迎客。 徐佑身体虚弱,不堪久行,在左彣的搀扶下上了步撵。他还是第一次接触这种东西,前世里有次上峨眉山,遇到抬滑竿的两个挑夫,瘦弱的身子,苍老的皱纹,半带着渴求的眼神和语气,让他心生不忍,只是掏了钱,却没有坐上去。不过这次遇到的都是壮汉,腹肌硬的可以防弹,倒是没那么多心理活动。 这些壮汉明显经过专业训练,从起身到行走,腰部以上几乎一动不动,保持着步撵的绝对平衡。百画依然那么欢快,蹦蹦跳跳的跟在身侧,徐佑侧目看了看她,笑道:“你一个小娘,能走的了山路吗?怎么不去坐撵?” 百画嘻嘻一笑,仰着头道:“这是给贵客坐的,我们奴婢何样的身份?不敢僭越。” “我看夫人待你等甚厚,断不会严苛至此吧?” “夫人对我们恩情就是倾尽钱塘湖水也感激不尽,只不过越是如此,我们越要紧守本分,该顽皮淘气的时候,自然不会见外,可该守规矩的时候,也要比旁人更加的守规矩。” 徐佑没想到百画这样看似大大咧咧的女孩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眯着眼睛望着远处的暮霭朦胧,轻笑道:“你倒是知礼的……” 又行了一个多时辰,转过蜿蜒小路,眼前豁然开朗,从遮天蔽日的树木草丛中露出精美的青墙和红砖,一处窄窄的石砌月门联通了墙内墙外的不同天地。 “郎君,这里就是明玉居!” 徐佑下了步撵,打量着周边的景致,笑道:“瘦竹藤斜挂,丛花草乱生。林高风有态,苔滑水无声。你家郎主选的好地方!” “那是!”百画得意的道:“这里风水好,就是吴县的那些贵人们,也都想在这里安居,不知开了多高的价钱,我家郎主就是不松口,嘻嘻!” 徐佑摇头失笑,郭勉富甲三吴,最不缺的恐怕就是阿堵物了,哪里会肯让出这样一块风水宝地。 入了明玉居,自有百画张罗着安排住处,徐佑住在一处独立的小院中,里外三进。他的主卧边是秋分的侧卧,旁边的厢房安置履霜,再往院中左边是何濡,右边是左彣,另有服侍的奴婢等十数人住在外进,不得招呼不许入内。 当夜无话,第二天一早,用过了早饭,徐佑婉拒了百画要他去看瀑布的邀请,吩咐她将那二十个识文断字、口舌便利的人寻来,一一看过后,提笔写了几行大字: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剑号巨阙,珠称夜光。 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一边写时,一边注意察看众人的神态,见首排靠左边第三个站着的人眼睛不眨的看着运转如飞的笔尖,嘴巴微微张开,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心中微微一笑,放下毛笔,指着他道:“你来,读一读这些字!” 左边第三人赶紧收了胸腹,垂首挪步,走到案几前,低声读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大声点!” 他有点紧张,额头隐有汗珠流出,但还是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这人声音高而洪亮,吐字清晰,略带抑扬,重点培养一下,倒是一个好苗子。 徐佑点了点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周,周七巧,乡亲们都唤我叫巧弟。” “巧弟……听你名字,应该是个伶俐的人,都读过哪些书?”“读了《尔雅》《毛诗》,现正粗读《公羊传》。” 徐佑小吃了一惊,这人眼看着三十岁许了,相貌一般,手掌黑而粗糙,双颊带着营养不良的草黄和灰暗,应该也是家境贫寒之辈,不知费了多大心思和财力物力,才能读到了《公羊传》,倒让人刮目相看。 “嗯,退下吧!” 周七巧本以为应对得宜,尤其他的学识在这二十人中也是出类拔萃,必会受到贵人褒扬才对。可徐佑不动声色,轻飘飘一句“退下吧”,让他满心欢喜顿时受挫,一时不知该喜该悲。 接下来徐佑又点了几个人出来读这从《千字文》里摘出来的几十个字,有人识的全,有人识的大半,也有两个只识出十余个。就这样还是依托詹氏的庞大关系网,费尽心血搜寻而来的,虽说时间有些紧,且不要真正的读书人,但也管中窥豹,可见其时的识字率到底低到了什么程度。 将识字最少的两人淘汰,又百画带出去安置,事了之前他们不可能离开此地。但住在这里有吃有喝,又不用做事,其实也是一件美差。 将剩下的十八人分成三队,周七巧和另外两个最是伶俐的人分作三组的小队长。给他们发了纸笔和案几,全都盘膝而坐,徐佑来回穿梭几步,在堂前立定,放眼望去,偌大的厅堂一时有些像是金銮殿上的殿试。 他笑了笑,想什么呢,别说这个朝代没有科举,就是有,殿试里坐着的都是什么人,而这里坐着的都是什么人? 不可同日而语啊! “我口述,尔等笔记,听到多少就记下来多少,不要求字迹端正,只要看得清晰即可。听明白了吗?” “诺!”众人齐声答道。 周七巧握紧了笔,手心都在暗暗的出汗,他好歹是读过书的人,单单瞧徐佑的气质和当下的这些举动,肯定待会要做的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他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 “话说西湖景致,山水鲜明。汉朝永光年间,山水大发,汹涌流入西门。忽然水内有鹿一头见,浑身雪白。后水退,其鹿随行至天云山,不知去向。哄动钱塘市上之人,皆以为显化。所以在天云山建立一观,名曰白鹿观。当时有一道人,法名穗真,到此云游,玩其山景,道:“昆仑山前小峰一座,忽然不见,原来飞到此处。当时人皆不信。道人言:“我记得昆仑山前峰岭,唤做通天岭。这山洞里有个白猿,看我呼出为验。”果然呼出白猿来……” 第五十一章 追更 “人皆说西湖美景如画,仙人古迹无有穷尽。今个我却只说一个俊俏后生,只因游玩西湖,遇着两个妇人,直惹得几处州城,闹动了花街柳巷……” 周七巧初始目瞪口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詹氏动用了数十家奴,星夜里将自己这二十人从周边各地秘密带到明玉山中,本以为要做什么大事,原来仅是为了记录眼前这人的鬼神奇谈。 魏晋时志怪小说已经开始大行其道,普罗大众交口传诵,甚是热衷,各种匪夷所思的情节几乎应有尽有,所以想要出新出彩,没有一定功力是不成的。 周七巧心中大失所望,光看徐佑一个少年,能有几许经历和见识?又能编出什么样的故事来?可笔下却不敢有丝毫停歇,旋、顿、提、收,运腕如有神,几乎片字不漏的全部记了下来。 不过写着写着,周七巧的笔便慢了下来,不是偷懒,而是越听越觉得入迷。好几次笔尖蘸了墨,临近纸面时却停下不动,痴痴的听徐佑讲那白蛇如何修行千年化作人形,如何三生不改,苦苦寻找许仙,如何在西湖断桥相会,终于结为夫妇,又如何恩爱和谐,相敬如宾,羡煞旁人,至于盗官银,斩蛤蟆精,解鹤顶红之毒等等,更是曲折离奇,百转千回,让人大起余音绕梁,三月不知肉味出处之叹。 等讲到端午节,白素贞喝下了雄黄酒显出了蛇形,将许仙生生吓死,徐佑已经口干舌燥,又见窗外到了午时,笑道:“都记得如何?” 没人回应,一个个都如同中邪般呆坐不动,徐佑眉头一皱,望向周七巧,道:“巧弟,将你记录的拿给我看。” 周七巧打了个激灵,忙站了起来,捧起案几上的纸张刚要送来,却见最上面一页全是斑斑点点的墨迹,竟没有一字! “啊,小人……小人听的入神,忘了记,郎君……郎君莫怪!”周七巧扑腾跪下,双手伏地,战战兢兢。 徐佑走过去拿起纸,还好,除了上面一页,其他的倒是记得密密麻麻,字迹清晰,行文明白,并且自行改了几处过于口语化的东西,让逻辑更显得通畅。 此人还是有才的! “不错,赏你千文钱,等下找百画去领!” 徐佑随口打了赏,反正花的詹文君的钱,他不心疼。然后目视其他回过神来的众人,道:“凡是记下十之七八的,全都有赏。没有记全的,找各队的队长,互相参照比对,午后申时前补齐的,也有赏。” 午膳由山庄的人准备,丰盛自不待言,秋分若是只和徐佑两人,还肯对坐用餐,可当着外人的面,却不肯坏了规矩,跪坐在他的身侧,精心服侍。 徐佑拿她没办法,在这个社会,想要让人人平等,不过是一厢情愿,也就由得她去。 何濡冷哼一声,夹起一道竹菜菹,放在口中咀嚼一下,冲徐佑讥嘲道:“《论语》有云,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七郎有手有脚,用膳而已,还得别人来帮忙不成?” 秋分小脸一红,手中的银筷微微轻颤,差点将苦笋掉到身上,急道:“何郎君,不是的……小郎他……” 徐佑浑不以为意,笑道:“其翼此话说的极是,我很赞同!吃饭穿衣,不过寻常事,自己来反倒省了许多时间。不过秋分整日介跟在我身边,除了这些琐事也没有什么好做。既然其翼提到了,不如这样,你教风虎读书的时候,秋分能不能去旁听,一来打发时间,二来也好长点见识?” 对读惯圣人书的文化人而言,教女子读书识字,本身是一种人格上的侮辱。幸好何濡天生叛逆,对这些规矩一概不放在心上,当即应道:“可以!跟我学点道理,总比给你使唤要强的多了。” 徐佑哈哈一笑,道:“秋分,还不跪下拜师?” 秋分还没明白过来,已经被徐佑拉着跪了下去,迷迷糊糊的要行拜师礼,却被何濡躲开了。 “教你无妨,师父的虚名就免了。”何濡指着左彣,道:“你让秋分拜师,那风虎是不是也得跪下磕头?你不觉得折寿,我还受不起呢。” 徐佑鄙视道:“没想到你一个出世入世的和尚,还怕这点区区阳寿,人生短短,折了一两年,又有什么打紧……” 正说笑间,百画急冲冲的跑了进来,一把抓住徐佑手臂,喘的上气不接下气,道:“郎君,快,快跟我来。晚些要出人命的!” 徐佑稳住身子,对这个古灵精怪的百画,什么话都只能听三分,道:“别急,慢慢说,发生了何事?” 百画语速极快,要不是离得近,几乎听不到她说的什么,道:“是万棋,万棋她受了伤……” 徐佑眼神微敛,万棋的身手他是亲眼见过的,什么人竟然能闯进山庄,无声无息中让她受了伤? “风虎,跟我来。其翼,你留在这,秋分,护住大家!” 徐佑起身就要往外走,百画拦住了左彣,道:“左郎君就不用去了,现在没危险,只要徐郎君去一趟就行。” 徐佑停下脚步,回头凝视百画,道:“嗯?” 他身份特殊,哪怕在明玉山中,也不曾有半点松懈,所以顿时生疑。 左彣也起了疑心,看似自然的往前移开了一步,却正好站在徐佑和百画中间,只要事有不妥,转瞬就能把百画制服。 百画看自己弄巧成拙,忙往后退开,示意没有恶念,吐吐舌头,道:“哎呀,好啦,来吧来吧,都来吧!” 过了几道弯曲的回廊,来到一座素雅的院子前面,推门进去,正面的是宁静的厢房。百画指了指半掩的房门,道:“郎君,万棋就在里面躺着,你进去瞧瞧她可好?” 徐佑脚下不动,道:“我看这里也没有打斗的痕迹,万棋何处受了伤?” 百画双眸圆睁,道:“我几时说她受伤了?” 徐佑皱眉道:“你不是说要出人命了吗?” “噗嗤!”百画捂着嘴笑了起来,道:“又不是只有受伤才出人命……非说要伤的话,我想想,”她凑到徐佑耳边,嬉笑道:“恐怕她伤的是这里……” 百画伸出纤指,点了点徐佑的心口,黑亮的眸子里透着数不尽的狡黠。 徐佑摇了摇头,转身就走,他可没兴趣陪这小娘胡闹。 “喂,郎君,我没骗你。”百画见徐佑真的要离开,忙道出了实情:“是万棋看了你上午讲的那个故事,知道许仙被白蛇吓死,后面却不晓得究竟会怎样……忧心的连午膳都没吃……你不知道,她可是严苛的很,几时休息,几时用膳,从来不差一分,像这样茶饭不思,忧心忡忡,还是第一次呢……” 徐佑哭笑不得,搞了半天,原来是追更追出了毛病。 这病,好治! 第五十二章 谁可杀人心 追更的病,只有加更可治! 徐佑自然不会进屋,转身走时,道:“午膳后我会继续往下讲,如果万棋小娘等不及,可以到大堂来旁听。” “喂,真的走啊?不能先透露点下文吗?她连饭都没吃……” 徐佑很有说书人的职业道德,若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坚决不提前剧透,拱拱手,带着左彣扬长而去。 “神气!” 百画顿了顿足,冲着徐佑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嘟着嘴推开了房门,嚷嚷道:“好阿姊,我骗了徐郎君到院子里来,却没能骗得他进来给你讲故事,这人精怪的厉害,我对付不了,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下午未时初,徐佑检查了众人的笔记,有重赏诱惑,倒是一个比一个积极,几乎没有错漏的记下了上午所有的内容。有几个聪明伶俐的,比如周七巧等,甚至都能背诵的七七八八。虽然徐佑并没有吩咐要背诵,但聪明人之所以比普通人更讨人喜欢,就在于能够举一反三,快人一步。 等众人坐定,徐佑再次开讲,刚说到许仙被吓死后,白素贞焦急万分,上了昆仑山,欲盗仙草,跟守卫仙草的鹤童一番打斗,大堂的门悄无声息的开了一道缝隙,一个窈窕人影闪身进来,没有惊动正奋笔疾书的众人,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的阴暗角落里,仿佛一个幽寂的无处安身的精灵。 绛纱遮体,冰雪乍寒, 万棋终究还是按捺不下好奇心! 徐佑正对着门口,看到万棋并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点头微笑了一下,继续讲道:“那鹤童和白素贞斗了不下千余回合,技法用老,被白素贞寻了破绽,弹指定住了身形,然后水袖一扫,正要卷起灵芝仙草,下界去救郎君……” 周七巧又不争气得听入了神,不过这次学聪明了,一旦听到紧要处,就把毛笔放在砚台上,免得再次让墨迹污了白纸。心中正为白素贞感到高兴,许仙得救了,突然听徐佑道:“正在这时,一柄仙剑凌空射来,激射无匹,直取白素贞背心要害……” “啊?” 大堂内响起几声低呼,都被这一下转折给提起了心口,死死盯着徐佑。徐佑目光一扫,望见角落里的万棋也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小手,心中一笑,道:“好一个白素贞,捏指使了个道诀,身子间不容发的回转,手中白乙剑微颤着刺出,剑尖一碰,轰隆一声巨响,发散出丈许方圆的金光,将周边的云海荡起了波浪也似的漩涡……” 来的却是另一个守卫仙人鹿童子,白素贞斗鹿童不成,苦苦乞求,用诚心打动了南极仙翁,被赐以了灵芝草。当她拿着仙草兴冲冲的再回钱塘,却发现许仙的魂魄已经被黑白无常勾到了地府,空有仙草也是无用,这一日的凶险和艰难,全都付之东流。 这可怎么办才好? 白素贞心丧若死,站在许仙床前,望着郎君冰冷的尸体,悲戚欲绝。 这可怎么办才好? 同样的话浮现在周七巧的脑海里,他这会不是提着心,而是将心脏握在手里使劲拧了起来,臀部不由自主的离开了蒲团少许,身子上倾,一双豆大的眼睛透着焦急和慌张,迫不及待的想要从徐佑口中听到下文。 偏偏徐佑在这个要紧关节住了口,端起茶杯慢悠悠的拨动下漂浮的茶叶,低头呷了一小口,再抬头时,直接看到了满屋子的哀怨。 他笑了笑,道:“你们也都歇息片刻,要喝茶的,那边备有,自取来用就是。” 众人虽然哀怨,但也不敢有所造次,正有些人午膳吃的太饱,这会口中干渴难耐,倒是对徐佑如此体贴大为感激。也有些憋不住的,跑出去上了个厕所,通体顺畅,等下记起故事来,精神更加的饱满。 殊不知徐佑这是前世里的习惯使然,上了几十分钟课,必须课间休息十分钟,劳逸结合,才能提高工作效率。 鼻端悠忽闻到淡淡的幽香,徐佑放下茶杯,抬起头,看到万棋站在近前,容颜一如的清冷,只是一双寒潭似的星眸中却仿佛起了细微不可见的波澜。 “郎君,他会死吗?”沉默了半响,万棋低垂着头,开口问道。 徐佑微笑道:“许仙是好人吗?” “嗯!” “好人,自然是不会死的!” 万棋再次沉默,当徐佑以为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忽然抬起了头,比昆仑山顶的雪更白的肌肤闪耀着从窗外照射进厅堂的那一缕微弱的光,竟折出了无暇的玉石的红晕。 “为什么……好人,就不会死呢?” 徐佑叹了口气,道:“因为这是虚构的故事啊,现实里的悲剧已经很多了,故事里为什么不能圆满一点,高兴一点呢?” 万棋凝视着徐佑的侧脸,然后施了一礼,转身退下,依然站在那处被柱子挡住的阴影里,露出一抹淡青色的裙裾。 接下来白素贞入地府,救许仙,夫妻重归于好,保安堂声名鹊起,医济苍生。却不料许仙又陷入到刺史府三件珍宝失窃一案中,被刺史木茂穿了琵琶骨,流放千里。白素贞抛弃一切,辗转天下,四海寻夫……随着故事的深入开展,堂中诸人的情绪已经完全被徐佑调动起来,喜怒哀乐,尽在他一言之中。所有人的心随着许仙和白素贞的命运起伏不定,用句后世很时髦的话,这就是代入感爆表了! 所有成功的小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能让读者跟书中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爱其所爱,怒其所怒,乐其所乐,哀其所哀。白蛇传的真正由来已经不可靠,但权威一点的说法,还是脱胎于唐传奇《白蛇记》,以及后来的《西湖三塔记》,然后直到明代大文豪兼非著名段子手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白蛇传的故事已经大体上有了完整的形态。 不过,这个时候的白娘子还是比较邪恶的,比如被许仙发现了蛇妖的真身之后,威胁许仙说,你要是乖乖的听话,跟我做一对快活夫妻,一切安好,若是不然,就要用整个钱塘老百姓的血水灌满城池。 真是满满的霸道女总裁范! 后来经过无数次艺术再创作,白娘子的形象终于变得丰满感人和伟大起来,并且白蛇传也从志怪小说变成了言情偶像剧,撩动了无数人的泪水和情怀! 徐佑很聪明的没有按照冯梦龙的版本来盗版,毕竟在任何一个时代,真善美都是最基本的普世价值,塑造一个邪恶的白娘子,最大满足下大众的猎奇心理,可要是塑造一个赵雅芝那样的白娘子,则会让更多的人沉浸其中,流连忘返。 “……却说刺史木卯被小青一番惊吓,差点丢了性命,于是派人到天云山白鹿观,请了观主青见道人前来降妖。青见道人蛊惑许仙,要他分清善恶,明辨人妖,与白素贞一刀两断……” 许仙开始动摇,怀疑一旦滋生,感情便有了罅隙,于是被青见诱骗进了天云山白鹿观。白素贞一路跪行至山下,恸哭三日夜,却打动不了青见的铁石心肠,许仙心生悔意,却为时已晚。白素贞一怒之下,搅动了西湖水,水漫天云山,导致生灵涂炭! “该杀!” 鸦雀无声的大堂内猛然响起一阵清厉的娇叱,当众人侧目的时候,万棋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一向冰冷无情的脸蛋少有的露出几分窘迫,对徐佑微微一施礼,掉头离开。 徐佑哑然失笑,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像万棋这样的女孩子,竟然能听言情小说听的不能自抑。不过仔细想想也可以理解,当下的志怪故事大都简单粗暴,虽然想象力丰富,但写作手法实在太过落后,剧情的铺垫、伏笔、架构和曲折程度,跟徐佑这本经过了后世千锤百炼方才成型的剧本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他选择白蛇传,不是简单的为了泡妹子,根本目的还是为了应付眼下的危机,所以很不厚道的进行了细节处的改编。 比如把小说开头时出水的金牛换成了通体雪白的白鹿,顺便把杜静之宣扬发现神鹿的天云山给拉出来溜了溜,然后趁势把金山寺改成了白鹿观,把法海和尚变作了青见道士,把大反派梁王府的大小梁王虚化成了刺史府的刺史木茂。 若是有知道内情的人,一望可知,白云观指的是杜静之的林屋山上的左神、幽虚二观,而青见合在一起就是个“静”字。刺史府虽然没有说明是何州的刺史,但木茂这个名字,茂同卯,木卯也就是一个柳字,暗指扬州刺史柳权。 徐佑来自舆论传媒大爆炸的时代,深知话语权的重要性,这一次非但要搞出个大新闻,还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利用舆论把这几个人的名声搞臭。 在最看重名望的古代,若是没有了名声,就再没有了朝野中的威严。威严扫地,还谈什么功名利禄,锦绣前程,光宗耀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那可真是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所以刀可杀人,文字,却可以杀人心! 第五十三章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夜明如昼。 明玉山一到晚上,就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孤悬的明月散发着幽冷的清光,将隐藏在林木环绕中的雕栏画栋映衬的带了几分缥缈的仙气。 万棋一身黑衣,独自站立在山庄后面那片绝壁悬崖上,向外突出的青石仿佛巨龙探出的嘴巴,和她一样冷冷的望着远处的钱塘城。已经是子时了,钱塘陷入了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之中,偶尔几只寒鸦掠过天地之交的那一抹惨白,让灯火齐喑的人世间,更多了少许的落寞和孤独。 突然,山下丛林中惊起一大波乌雀,万棋扭转过头,遥遥可见一大队人马出现在林间小路上,最瞩目的是正中那一座八人青竹步撵,纱帘布幛倒挂在四角,詹文君盘膝其上,双手交拢袖内,平放在胸腹前,双目微闭,在夜色下犹如一尊洁白如玉的坐莲佛像。 万棋身影一闪,往着山下的方向迎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 听到脚步声,詹文君眼睛没有张开,却仿佛知道万棋到了身边。 万棋随着步撵脚步不停,答道:“夫人没有按时回转,所以来看一看。” “是耽误了些,至宾楼里,今日可热闹的很!”詹文君神色难掩疲惫,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话题一转,道:“徐郎君可住的习惯?” 万棋脑海里不由浮现白天跟徐佑那短暂的相处和寥寥数语,淡淡的道:“没听他有什么不满,想必是住的惯的。” 詹文君唇边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道:“傻丫头,他是什么人,就算有不满也不会明面着说出来……也罢,这等事问你却是问错了人,百画可要比你仔细多了。” 万棋神色一动,糟糕,忘了告诉百画不要将白天的糗事告诉夫人知道。 詹文君似有所觉,睁开眼,扭头看了万棋一眼,奇道:“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万棋遮掩了一下,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结,低声问道:“至宾楼那边如何了?怎么拖延到了这个时辰?” 詹文君眼中略有忧色,但也仅仅一闪而逝,眉宇间充斥着不可摇动的坚毅,道:“九弟他铁了心要和天师道走到一起,要不是朱睿这次拨冗亲来,方才在议事厅就要乱成一团了……” 到了山庄内,詹文君梳洗过后,吩咐万棋去做另一件重要的事,然后唤来百画,瞧着她睡眼惺忪的样子,道:“就你嗜睡,今晚还有事情要做,先忍一忍吧,明日许你赖床不起。” 百画揉了揉眼睛,又长长打了个哈欠,道:“夫人,我虽然睡着了,可心里一直记挂着呢,你别以为我真的没心没肺……” 詹文君摇摇头,拿她没有办法,道:“日间徐郎君都做了哪些事?不管大小轻重,一并禀来。” “诺!” 百画掰着手指,道:“他老实的很,进了山庄,哪里也没去,就呆在自己房内,除了给咱们寻来的二十人讲故事,再没有别的事做,看起来这人也乏味的很。对了,现下不是二十人了,有两个不怎么成器,被他赶走关了起来……” “讲故事?” 徐佑之前对为何要这二十人一直讳莫如深,所以詹文君并不知道他的谋划,闻言眉头微微一扬,道:“什么故事?” “我没怎么听,好像是一条白蛇化作人形,到人间找了个郎君嫁了之类的志怪事。” “白蛇……”詹文君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哈,夫人真要想问,应该去问万棋。” “哦?怎么?” 百画捂着小口,笑的眉眼如花,道:“阿姊她平日里冷淡的很,可偏偏听徐郎君的故事听的入了神,竟连午膳都没心思用……那个魂不守舍的样子,真真笑死人了。” “还有这等事?” 詹文君是知道万棋的,这丫头性子冷,是天生而来,很少对某些事物感兴趣,如此这般倒真是一件奇事,道:“这样啊,我到迫不及待想要听一听了。你去别院看看,若是徐郎君没有入眠,请他移步一叙。” 徐佑当然没有睡觉,他料定詹文君不管再忙,今夜必然会上山,所以拉着何濡左彣在院子中谈天说地。百画进来时,刚巧看到三人正俯仰大笑,不知说了什么有趣的事,束手行了一礼,道:“徐郎君,我家夫人有请!” 徐佑点点头,和何濡交错下眼光,起身欲走。左彣忙跟在身后,至于手中剑,那是从来不曾离手的。 百画蹙眉道:“左郎君,莫非你还不放心?我家夫人又不是老虎,会吃了徐郎君不成?” 左彣愣了愣,瞧了瞧何濡的脸色,顿时大笑不止。 徐佑也实在忍不住笑,挥手示意左彣不必同行,道:“你留下陪其翼,我去去就回。” 出了院门,百画还有些莫名其妙,一步三回头的看着院中的左彣和何濡,撅着小嘴,凑到徐佑身侧,问道:“刚才我说错话了么?” “何出此言?”徐佑唇角挂着笑。 “左郎君笑成那个鬼模样,何郎君的脸色也很古怪,我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说错了话。” 百画来时,徐佑正在捉弄何濡。何濡以前是个和尚,捉弄他自然跟和尚有关。若是有其他穿越的人士在,一定听得懂,徐佑只是唱了一首山下的女人是老虎,当然将歌词改的更符合这个年代的俚曲习惯,却已经把何濡逗的不能自抑。没想到百画又很应景的把詹文君比作了老虎,自然引得几人笑不可遏。 这次见面詹文君选在了密室,连百画都遣了出去。徐佑不是迂腐之人,知道两人所谈不能入第三人之耳,自不会再以男女有别而拒人千里之外。 跪坐蒲团上,徐佑挺直身子,双目温和如玉,道:“瞧夫人神色,怕是这一日不怎么顺畅!” 詹文君微微一笑,道:“郎君猜也猜的到,詹珽被天师道视为奇货,已经牢牢的将他控制在手心里,应付起来,委实不易!” “无屈郎君误入歧途,虽是憾事,但也是幸事。” 詹文君望着徐佑,道:“说是憾事,我能理解。可这幸,又从何来?” 徐佑耸耸肩,道:“在义兴有句俗话,叫不怕神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同僚,天师道选了无屈郎君合作,对我们来说,难道不是幸事吗?” 詹文君哑然失笑,道:“郎君善谑,我之不及!” 她眉眼分明,眨动间如同秋水临波,可又偏偏透着一股蓬勃的英气,两者交叠,很有一种使人心动的魅力。 徐佑已经麻木,他并不算多么幽默的人,只是承载了后世互联网时代太多的信息,随口一言,听在这时的人的耳中,却仿若故意说笑一般。 “听百画说,朱氏来了贵客?” 詹文君提壶给徐佑斟了茶,道:“吴郡朱睿,郎君可听过?” 徐佑搜刮了一下脑细胞内存,没有找到有关的记忆,顿时有点怀念履霜了,尴尬道:“我一介武夫,多不闻文事,故而孤陋寡闻,望夫人教之。” 詹文君正色道:“是我问的差了,郎君心怀天下,自不会关注三吴一隅之地,且武夫也非皆是粗鲁之辈,郎君莫要菲薄。” 徐佑何等脸皮,哪里会真的妄自菲薄,只是惺惺作态,掩盖他的出身来历罢了。 “朱睿,字子愚,年不过十九,却是吴郡数得着的少年英华,深得朱氏家传武学精髓,与扬州柳刺史的六女郎柳红玉并称双绝……” 她娓娓道来,声音不徐不缓,不急不躁,一张俏脸不施粉黛,却堪比国色天香。 徐佑静静的听着,一时鸦雀无声。 第五十四章 居心叵测 由汉至三国,定天下之姓,立九品。而后又以差第阀阅定郡姓,制尚书而上为甲姓,九卿方伯为乙姓,常侍大夫为丙姓,员外刺史为丁姓。 三吴,自然以顾、陆、朱、张为甲! 陆机曾作诗:八族未足侈,四姓实名家。四姓之内,顾忠、陆厚、朱武、张文,朱氏以武为尊,是三吴一等一的豪门。比起徐佑出身的义兴徐氏,虽然势力略有不足,也不像徐氏称霸一方,嚣张跋扈,但追根溯源,汉朝时已有先祖朱梁位居尚书之显位,数百年尚武家风,源远流长处,有过之而无不及。 徐佑精通两晋史,并不以之为异。江东之所以屡屡出现武力强宗,是因为自古以来,此地就民风彪悍,《汉书·地理志》记载“吴越之民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易发。”换句话说,就是吴越这片地,都是大大的刁民啊。 就算到了西晋平吴之后,晋武帝司马炎也常常为这群自备兵器、好勇斗狠、不怕死不要命的刁民头疼。有一次在大殿上问华谭“吴蜀虽险,但现在已经荡平,蜀国人比较老实,诱导诱导,就人人归心,没有贰意。可吴国老百姓不听话,常常提着剑就聚众作乱,该怎么办呢?” 华谭很无奈的道:“吴人跟蜀人风俗不同,吴阻长江,旧俗轻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要知道这位华谭可不是一般人,他幼年丧父,母亲十八岁开始守节,将他辛苦养大成人,从小就灵慧有辩才,后来还专门写了本《辩道》。放到现在,那可是搞传销的一把好手,洗脑洗的连你自己都肯卖了给人数钱。 这样的人,面对江东彪悍民风,也只能一个服字! 虽然不知道詹文君跟朱氏有什么交情,但能将家族中蜚声在外的精英子弟派来钱塘,而不是随便差使阿猫阿狗来应付了事,可见朱氏应该是有心要帮忙的! 朱睿,字子愚……听名字不像是很彪悍的人嘛! 徐佑把这个名字默念了两遍,突然道:“动手了吗?” 这句话没头没尾,可詹文君却仿佛听懂了一样,摇了摇头,道:“今天只是各房聚一起议事,詹珽应该许了他们不少好处,竟然十之七八都支持他,所以只是争论不休,却还没有撕破脸皮。” 徐佑镇定的道:“无论如何都要拖上十余日,等这边的计划实行,我们才能绝处逢生。” 想起今日詹珽的狰狞面目,想必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把詹氏的家业送给天师道,或者说天师道已经没有多少耐心再等下去了。徐佑的要求,实在不容易做到! 不过詹文君没有犹豫,毅然道:“好,我保证十五日内,至宾楼绝不会易主!明日二次议事,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绝不会让詹珽得逞!” 她身子略微前俯,葱白似的玉手伸出纱袖,轻轻按在案几的边缘,翦水秋瞳停留在徐佑的双目间,道:“现在,郎君总该告诉我,接下来要如何行事了吧?” 徐佑足足在房内待了一个时辰,出门时詹文君亲自送他到了门外,眉目间一扫前些时日的疲惫和忧虑,望向徐佑的眼光也带着几分敬佩和惊诧。 山风吹来,凉意入骨,徐佑下意识的缩了下肩头,鼻子已经开始有点发痒了。 这个身体,真是太弱了啊! 詹文君发现了徐佑的不适,歉然道:“郎君早点歇息,这两日辛劳了些,等度过这一劫,可在明玉山中常住。此地风光秀美,清幽娴静,定合郎君心意。” 徐佑随口道:“昨日百画还邀我去观绝崖瀑布,若有闲暇,说不得真要叨扰夫人了!” 詹文君笑了笑,神色不见异常,冲门外道:“百画!” 一直候在外面的百画应声进来,詹文君吩咐道:“掌灯,小心伺候着,送郎君回房!” “诺!” 百画刚要转身,詹文君又道:“送完郎君,速速回来,我有事问你!” 百画再次应诺,接过旁边侍女手中的气死风灯,俏皮一笑,道:“郎君,注意脚下,可别摔了跟头,害的我挨夫人责骂!” 徐佑哈哈大笑,对詹文君负手一礼,长袖翻飞,飒飒然去了。 过了一会,百画转回詹文君的闺房,见她坐在白光铭文铜镜前,穿着宽松舒适的贴身白袜,一头如瀑青丝随意的披在肩后,修长白皙的脖颈露在空气中,闪烁着刺目的光晕。 “夫人,我给你梳头!” 百画从边上的镜屉拿出一把象牙梳篦,站在身后挽起发丝,轻轻一划,柔若无物般落到了臀后。 所谓镜屉,也就是女子放置妆容器具的妆奁。北周时庾信做《镜赋》,有“暂设妆奁,还抽镜屉”的句子。哦,这个庾信,也就是杜甫诗里“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的那位庾开府。 “夫人,你的头发真好,缎子似的。还有这肌肤,欺霜赛雪,比那些整日傅粉的还要白上三分。哼,要我看,咱们扬州哪里还有女郎能比的过?偏偏那些才子郎君都是眼瞎的,喜欢那些傅粉的……“ 古代女子的化妆品多种多样,排在第一位的就是状粉。状粉的材质大多是米粉,纯天然不含糖,很有后世商家吹嘘的风格。不过除过米粉,还有一种铅粉,就是将白铅化成糊状的面脂,吸干水分,碾成粉末或做成固体的外形,使用的时分就能涂成个明白脸。铅粉固然有毒,但俗话说“一白遮百丑”,女人为了美容连命都可以搭上,这一点,几千年了没有变过。 詹文君不仅不傅粉,连胭脂额黄等其他妆容物都不曾用过,对容貌之美丑,她看的极淡。 ”世人傅粉,自然有傅粉的道理。平日就你惫懒,读书不用心也不用功,岂不知东汉蔡邕有番话说的极好:‘揽照拭面则思其心之洁也,傅粉则思其心之和也,加粉则思其心之鲜也,泽发则思其心之顺也,用栉则思其心之理也,立髻则思其心之正也,摄鬓则思其心之整也。’一个女郎,若是连自己的容貌都懒得收拾,又如何体面的过自己的日子?” 百画偷偷吐吐舌头,可我也不见女郎你喜欢往脸上涂脂抹粉啊,不过这话她只在心里嘀咕,却不会真的说出口。 “你一定在想,我说的出这番道理,却不肯照这番道理去做,是不是?” 百画嘻嘻一笑,乖巧的为她梳拢头发,没有说话。 詹文君叹了口气,道:“你跟我不一样……你将来要嫁人的……” “不听,不听!”百画捂着耳朵,跺着脚道:“夫人你又来了,我就不嫁人!” 詹文君摇了摇头,站起了身子,长的逆天的笔直玉腿在白袜间若隐若现,透着无穷的诱惑。 她走回床榻,侧卧片刻,再抬头时,玉容生了几分寒意:“嫁或不嫁,都由你的性子。但有些事,却不能由你的性子来!百画,你好大的胆子!” 百画身子一颤,有点手足无措,呆呆的看着詹文君,道:“夫人,你,你……” “自从五个月前,郎主发了话,绝崖瀑布那边已经是山中禁地,连我都无法踏足一步。你怂恿徐佑前往,到底是何居心?” 第五十五章 欲换青铜沽雪酒 在詹文君还没嫁给郭礼之前,也就是双方定亲之后,百画已经被郭勉打扮停当,亲自送到了詹府,做了詹文君的贴身侍女,比十书、千琴都要早上几年。 至于万棋,是因为定亲那年的上元夜出游,詹文君遇到几个泼皮无赖,身边跟来的家奴由于人太多走散,差点便出了事。郭勉得知后勃然大怒,送万棋给詹文君做了侍女兼侍卫,比百画要稍晚了几个月。 詹文君怜惜百画年幼,且在詹府人生地不熟,待她就跟自己妹妹一样,不说百般宠爱,但也从没像今日这般疾言厉色过。 百画咬着下唇,倔强的站在那,既不认错,也不下跪,眼眸开始泛起了红色,慢慢的溢出泪珠,悄无声息的滚落脸颊。 詹文君心下不忍,但绝崖瀑布事关重大,不能容得一点的疏忽大意,道:“看来还是我管束不严,才让你肆意妄为至此。既然不回话,那也不必在这里伺候了,去找十书吧自领家法!” 听到十书这个名字,百画身子一震,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却还是一言不发,跪伏地下磕了头,然后起身就要往外面走去。 詹文君看着她瘦弱的背影,突然道:“站住!” 百画应声停下,双手死死抓着裙裾,却没有转过头。 詹文君不易察觉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别去找十书了,到自己房里待着。从今日起,没我的允许,不准踏出房门一步!” 到了第二日,天刚微微亮,詹文君派人请徐佑共进早膳。徐佑知道詹文君下山在即,也不迟疑,随着侍女来到了一座造型别致的雅亭里,周边围了三面厚厚的布障,留一面正对满园的奇花异草,放眼望去,美不胜收。 徐佑在詹文君对面落座,左右望了望,不见一个侍女,奇道:“百画呢?” 这小丫头整日在他面前游晃,一时不见,竟还有点不适应。詹文君犹豫了下,终还是决定直言相告,和徐佑携手合作,正是赤诚以待的时候,容不得半点欺瞒,道:“她犯了点错,现下正闭门思过。” 徐佑打量下詹文君的神色,慢慢坐直了身子,道:“不会跟在下有关吧?” 詹文君摇摇头道:“郎君过虑了!” 徐佑何等样人,立刻明白确实是跟自己有关,不过他实在想不出到底何时何地做了何等事,竟连累的百画因而受罚。 “若不是什么大错,我厚颜给百画求个情……” 詹文君眼神清澈,望着徐有啊,态度诚恳的道:“本来郎君开口,我无论如何都该听从才是。只不过鄙府自有鄙府的法度在,百画是我身边的人,要是犯了错能免于受罚,恐怕日后不能服众……” 以詹文君平日里的做派和气度,不像是等闲容易发怒的性子,估计真的出了什么不可容忍的错事。 还是稍后在暗中打听一下…… 徐佑长袖舒展,姿态翩然,笑道:“是我莽撞了,夫人莫怪!” 詹文君有些摸不透徐佑的心思,但也不可能在这件事上妥协,正如她所说,一府有一府的规矩,不可能因噎废食。当下灵巧的转移话题,道:“我见过郎君后便要启程下山,不知还有没其他的吩咐?” “吩咐不敢当!”说起正事,徐佑正色道:“我对詹府中诸人所知不多,没有什么可说的,只送你两个字:拖延!拖得一日是一日,拖得两日是两日,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 詹文君心领神会,当下不再言语,轻舒素手,举起做工精美别致的樽杓,为两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玉合杯斟满了酒。 玉杯中的酒不清不浊,不黄不赤,如同出尘冬雪,唯有一片惊心动魄的白! 这种白,不是雪山顶上常年不见的皑皑,也不是街巷中常见的泛泛。它的白,透着一股子让人窒息的灵动,不仅在杯中上下翻滚,还在若有若无间,散发着云蒸霞蔚般的淡淡雾气,煞是好看。 “这,就是三吴闻名的雪泥酒?不是说只有冬日才能喝得到吗?” 徐佑还记得郭勉的外号,“雪泥惊鸿”,雪泥,指的就是雪泥酒! 詹文君转过头,遥望着厅堂外那一抹迷人的萧杀,道:“现在,已经是冬日了!” 徐佑惊觉,是啊,虽然还没有下雪,可深秋已过,凛冬已至。 是冬日了啊! “雪泥酒,重在一个雪字,所以不须温,要凉饮,请!” 詹文君举起手中杯,遥做致意,然后扬起玉颈,豪爽的一饮而尽。 些许澄净的酒花调皮的溢出红唇外,然后顺着白皙光滑的肌肤落在高耸的胸前。 一如徐佑此时的目光! 心口猛的一跳,不过很快压抑住了,詹文君对他的诱惑,更大的来自于后世的审美观。如果是曾经的徐佑,很可能会用点心思去得到她,但偏偏在这个时代,有些女人,不是你想要,就可以放手去追求的。 “夫人海量!” 徐佑低头望着琉璃酒杯,苦笑道:“我旧伤未愈,不便多饮冷酒……不过……” 他拿起杯子,在詹文君的注视下缓慢的倒入口中。等杯中酒尽,脸色变得些许苍白,以手背捂着唇,轻咳了两声,道:“今日一为夫人壮行色,二为这雪泥酒,就是吐血,也得饮了此杯!” 此话换了别人来说,难免透着几分轻佻,可此时此刻,由徐佑口中道出,却无一丝一毫的轻薄之意,反倒在不经意间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詹文君为之一笑,歪着头,道:“如何?” “欲换青铜沽雪酒,八分小字写寒鸦!好酒!好酒!” 这是说就算穷困潦倒到了街头卖字的地步,也要不惜代价的来换取雪泥酒一杯。 詹文君像男子一般,击掌赞道:“由来听了太多夸赞雪泥酒的话,却都没有郎君说的动听!” 她竟亲手夹箸帮他取菜,道:“文君没有诗才,无法与郎君唱和。这道金齑玉脍,可是主上都赞过的,并且开了金口题的名字,郎君尝尝看。” 这份风姿和淡然,就算詹文君别无心思,却也不由得暗暗称赞。 时人以诗词唱和为佳话,尤其女子,因为身份地位所限制,不能出仕,不能为官,若要天下知名,往往要和最顶尖的才子互通有无,若是没有诗才,常引以为耻。难得詹文君落落大方,言辞诚恳,却又不显得做作虚伪。对她而言,不会作诗,也就不会作了,有才学的人,当然值得尊重,可若没有,那倒也不必太过妄自菲薄。 至于说金齑玉脍,原名叫做鲈鱼脍,鱼肉色泽洁白如玉,齑料却满眼的金黄,安子道嗜爱此物,因而赐下了金齑玉脍的名头。 不说口味和卖相,单单这份资历就很有先声夺人的气势,不是寻常包子等物可以比拟的。 徐佑自然而然的道谢,不见局促,更不见心晃神摇,仿佛能让詹文君这样的女子亲手夹菜不过等闲小事。 仔细品尝了片刻,徐佑眼睛一亮,道:“鲈鱼易得,可能将鲈鱼做到这等境界的,却真的不多见。若非君子不夺人所爱,我定会找夫人要了做这道菜的厨子。” 詹文君欣赏他的坦率,笑道:“若是我做主,给了郎君也无妨,只是这个厨子是家舅花费了好大心思,才从别处带到了府中……家舅别无所好,唯有饮雪泥酒,食金齑脍,观惊鸿舞,这人生三大乐事,缺一不可!” 徐佑本是玩笑话,可见詹文君当真拒绝,心头却不由一动。按理说为了救郭勉,连白蛇都可以拱手相让,何惜区区一个厨子?》 莫非其中有什么蹊跷不成? 不过他城府森严,表面上没有显露分毫,道:“我说了,君子不夺人所爱。夫人解释这么多,莫非觉得我不是君子不成?” 詹文君大笑,当真不让须眉,道:“是我失言,自罚一杯!” “这个……”徐佑心悸道:“我不需再作陪了吧?” 两人其乐融融,说笑不禁,远远看去,倒颇像是夫妻二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一餐终了,目送詹文君一行下了山,徐佑随手拉住一个经过的婢女,道:“百画在哪里?” 婢女很是恭敬的俯身行礼,神色虽然紧张,但并不慌乱,道:“回郎君,百画阿姊从今早就没见到了,现下或许在山中别处。若是有急事,夫人走前有过吩咐,可找十书阿姊来处理。” 十书? 詹文君麾下这四个侍婢,也只有这位十书小娘还没有见过了。 那,见见也无妨! 第五十六章 绝崖偶遇 第一眼看到十书,徐佑不由的愣了片刻! 倒不是她多么的漂亮,能够惊艳到让徐佑失神的地步,恰恰相反,十书的样貌很是平常,平常到几乎可以忽略她的性别不计,走在路上,就连后世著名的臭流氓泰迪也不会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 自重生到这个时代,徐佑已经见过了太多漂亮的女孩子。不说袁青杞,詹文君这些身份贵重的人,也不说宋神妃、履霜这些本就是以才色侍人的歌姬,就是自家的秋分,郭府的百画、千琴、万棋,以及袁府的水希和水夷,这些低贱的婢女也都是难得的秀丽出众。 当然,并不是说举世望去,女子皆是这般的美貌,更不是说徐佑有着独特的吸引美女的特质,走在哪都能引来莺莺燕燕的环绕。 究其原因,无外乎他重生以来所接触到的,不管是徐氏、袁氏,詹氏或者郭氏,都是凌驾在普通人之上的权贵士族,有钱也有势,而其时的世俗习气最重风姿颜色,府中婢女多选貌美者,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当徐佑第一次在府中见到如此平淡无奇的十书,就如同在一群拉布拉多犬中发现了一只哈士奇,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十书身着素色棉服,穿的比其他人都厚许多,盘腿坐在蒲团上,身前的案几摆着满满当当的各种账簿,容颜有点憔悴,似乎受了风寒,以手掩口,轻轻咳嗽了两声,看到徐佑并不起身,很是无礼,道:“徐郎君可有事?” 徐佑不以为杵,拱拱手,道:“方才夫人走的急,我忘了问百画的去处,不知小娘可否告知?” “百画?” 十书注视着徐佑,道:“她被夫人禁足在房内,恐怕十数天内是无法出来了,郎君若是有话,我可以代为转告。” 徐佑皱眉道:“这倒是怪了,百画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被禁足了呢?” 十书摇摇头,又咳了一阵,眼神更加的疲惫,道:“具体缘由我也不知,若是郎君有心,可等夫人回来后再打听不迟。” 徐佑听出她话里送客之意,笑了笑,道:“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多打扰了。” “不送!” 目送徐佑离开,十书以手托腮,深思片刻,看似随意的从乱糟糟的账簿中抽出一本,封页已经泛黄,翻开可见里面密密麻麻记录了很多人名,每个人名下面都用极其简短的文字写下了他的出身来历评语等等,有的少点,可能就寥寥数语,有的多点,能够长达半页。 翻到最后,赞新的空白页,十书提笔在页首写下了两个字: 徐佑! 其他的,全部留白! 回到住处,正好秋分来请徐佑,道:“小郎,履霜阿姊想出来走走……” 里寒证固然要避风,但也不可长期闷在屋里,适时的呼吸下新鲜空气,其实有助于病情恢复。 徐佑点点头,道:“去扶她出来吧!风虎,搬座胡床来!” 履霜面色红润了许多,昔日的绰约又浮上了眉眼之间,对徐佑颌首一礼,就着左彣搬来的胡床坐了,抬头感受着暖暖的冬日,一时有些迷醉。 徐佑站在一旁,闻着履霜身上传来的好闻的味道,道:“感觉好些了吗?” “嗯,上山后用得郭府的药,比外面的要纯正许多。昨夜詹家女郎还特地命人送了一两胡参来做引,今早醒来,感觉通透了些。” “胡参?” “啊……”秋分脸色一变,急道:“小郎不知晓吗?可送参来的人说经过你同意的,我才到厨下熬了给阿姊用……” 她毕竟在徐氏这样的豪族长大,记着规矩,若是没有徐佑允许,平白受了这样的大礼,还不知要惹多少麻烦。 徐佑弹了下她的额头,笑道:“慌什么,郭夫人知会我了,只是方才一时忘记。既然用了有好转,明个我再去求些来……” 詹文君倒是会做人,胡参可是吊命的好东西,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价值不菲,她一声不响的就给送过来,心性着实大气。 “别,我又不是大病,且好多了,郎君不必为了我去求人。”履霜扭转头,望着徐佑的眼眸满是感动。她自知地位卑微,能得詹文君送来一两胡参,已经是看在徐佑的面上,哪里肯让他再为了自己去求人? 徐佑一笑,不再多话,见今日天光大好,道:“大家都闷了几日了,去叫醒其翼,咱们四处走走。说来上山两三日了,可这山中俊秀的景致,还没有正眼瞧过呢。” 何濡不习惯早起,却习惯熬夜,被左彣从床上拉起来时,憋了一肚子的起床气,对徐佑道:“你不是会佳人去了吗,干嘛这么早回来?莫非话不投机,被人赶出来了?” 徐佑没好气道:“你这个假和尚,出家了十年,一点养生之道都没有学到。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倒头大睡?岂不知早睡早起,延年益寿,我看呢,以后得给你定个作息才是!” 何濡嗤之以鼻,道:“不学无术!谁跟你说佛家重养生的?没听过竺道融的法言吗,‘佛法为象也,含弘静泊,绵绵若存,寂寥无言’。皮囊的存无,毫无意义,就算能够活到一百岁又如何,终逃不了一死。” 徐佑无语道:“你不是挺烦竺道融的吗,怎么又用他的话来做注解呢?” 何濡道:“我烦他不假,但只要能对我有利,别说用他的几句话,就是称他僧主又如何?于我无丝毫损失!” 徐佑伸出手指,指着他笑道:“你啊,不仅牙尖嘴利,而且无耻之极!” “也不算无耻……”何濡一笑,道:“竺道融是本无宗的宗主,本无宗又是沙门六家七宗之首,现在又贵为安子道的黑衣宰相,权倾天下,虽无僧主之名,但已有僧主之实,叫他僧主,其实也是沙门共识了。” 六家七宗的说法,徐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历史发生了改变,没想到这一世的本无宗宗主,竟然是竺道融,并且已经进入殿堂,成了安子道的重要智囊。 若是印手菩萨释道安有知,恐怕气的要从坟墓里跳出来! 徐佑舒展了袍袖,斜眼道:“你既然连皮囊都不要了,对皮囊之外的风景,恐怕也没兴趣……我等去游山,你回去睡吧!” “游山?我有兴趣啊!” 何濡看了下徐佑的脸色,得意道:“昙千说清净一心,自在般若。游山可得清净心,我非去不可!” 名僧昙千在此时的地位啊,类似于后世那些掌握话语权的公知,任何一句话都可以传世,成为人人引用的名言。 徐佑大笑:“你啊,是非好歹,百般情由,皆在你口舌之间!” 明玉山中果然如同传闻所言,奇花异草,青峦叠嶂,无一处不是怡人心扉的绝美去处。徐佑一行也无目的地,随心所欲,沿着小道慢慢行进,时而上,时而下,时而回转,时而蜿蜒,山中妙处,一览无余。 履霜由左彣用布捆了胡床,背负在身后。她体轻如燕,并不成为累赘,又在吴地长大,认识许多此地独有的动植物,解说起来,不逊那些博学多识的才子分毫。而且吴侬软语,清音绕耳,更是一种独特的享受。 行到山中西侧,突然听到震耳欲聋的水声,秋分好奇,当先往前行去,转过了一处拐角,猛的大叫起来。 徐佑等怕她有失,忙赶过去,见秋分正指着前方,回头惊喜喊道:“小郎,快看,这有飞瀑!” 徐佑停住脚,望着远处那一抹宛若银河倾泻的巨大白练,眼前顿时一亮。 声如奔雷,激昂澎湃,湍急翻腾,珠玑四溅! 怪不得百画刚进山时就邀请自己来观赏这里的瀑布,当真壮观的让人咋舌! “没想到山里还有这样的所在。” 何濡兴致大浓,对秋分道:“有没有胆子到崖边看看?” 秋分兴奋的刚要点头,却又扭身看向徐佑。徐佑笑道:“去吧,不过要当心点。”然后以目示意何濡,意思是让秋分照看他一点,别失足掉到了山崖下。 不管多么的惊才绝艳,何濡毕竟是普通人! 何濡先行,撩起衣角走到崖边,探着头往下一看,竟有百余丈高。下面碧水清潭,深不见底,给人莫名的一种压迫感。 秋分来到他的身边,被满天弥漫的水气一冲,饶是她习得了白虎劲,仍然都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再看何濡,却一脸淡然,仿若无事。 秋分心里奇怪,却没有多说什么,学着他的样子往下看了看,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啊的一声,急忙后退了两步。 何濡回头,温和的笑了笑,道:“别怕!” 秋分受他的笑容感染,心里平静下来,道:“何郎君,你不怕吗?” “山再高也是死物,有什么好怕的。”何濡轻声道:“只要身后没人推你,站在崖边,其实是安全的!” 秋分似懂非懂,大着胆子想要再看一眼,脚下却跟黏住了一样,无论如何挪不动分毫。 身后传来徐佑的笑声,秋分俏脸微红,道:“婢子没用,胆子太小……” “不是没用,而是你恐高……呃,恐高就是恐惧高处,这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与胆大胆小无关。” 徐佑走上前,跟何濡并肩而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指着绝崖瀑布,笑道:“北方可有如此气势雄浑的美景?” “井蛙不可语于海!” 何濡嘲讽道:“不说山水之景,单说永宁寺,光寺中九层浮屠一所,就高九十余丈,去京师百里,依然可见,那才真正的壮丽无匹,叹为观止……” “啊?高九十丈?那不要到天上去了?” 听到秋分的惊诧,后脚跟来的履霜让左彣放她下来,接道:“佛家求无上妙法,自然要高过芸芸众生,离天越近,可是越好呢!” 何濡的目光在履霜脸蛋上打了个转,突然道:“女郎可读过佛经?” 履霜身体不便,只好略略躬身,作为礼数,道:“不敢,只是粗翻过几次。” 何濡再次凝视她片刻,回头再次打量着瀑布,道:“可惜,你倒是有几分慧根……” 履霜不明所以,水汪汪的大眼睛瞧向徐佑。徐佑对她微微摇头,刚要说话,左彣却不知何时走到了另一边的悬崖边上,神色凝重,道:“郎君,你来看这里!” 徐佑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走过去顺着他的手往下看,眼光猛然一聚。 在他们站立的瀑布这一侧,沿着崖壁布满了厚厚的青苔,可在一些凸起的岩石上,却十分的光滑,似乎被什么东西经常走过一样。 可山崖绝壁垂直一线,又常年水气侵扰,光滑的如同一面铜镜,根本不可能有动物能够攀岩上下。 徐佑和左彣面面相觑,心中同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何濡同样神色凝重,道:“风虎,以你的身手,能不能在这绝壁上走个来回?” 左彣摇摇头道:“要是地方再大些,能够回气休息,且不能如此滑润,尚可以试试看。但在这里,我一分的把握都没有。不,是绝对没有可能!” 正在这时,瀑布后突然闪过一道人影,迅捷的在身后留下了一个个类似残影的虚幻,然后一跃而起落在最下面一处光滑的岩石上,足尖一点,不听吐气开声,闲庭信步般跃到另一处岩石上,如此反复,纵身直摇而上。 转眸之中,他已经辗转腾挪,高升三十余丈,身手高明的可怕。徐佑不知是敌是友,并且此人行迹当真奇怪,当机立断,道:“后退!” 左彣挡在最前,秋分单手搂住履霜的纤腰,轻松的抱在怀里,跟着徐佑、何濡往内里退去。还没等走开十余步,那人已经翻身上崖,负手立定。 徐佑等人知道无法及时脱身,也都站在原地不动。不过左彣手中剑微微提起,做好了防御的姿态。 那人一头白发,应该六十岁许,可面色却红润的很,如同年轻人一般,身上的衣着做工精致,十分华贵,以徐佑以前的身份地位,恐怕也很少有这样奢侈的衣物。 他的双眸精光内敛,平静中透着深邃,打量着徐佑等人,道:“今日的午膳,是由你们送来的?以前那个专责此事的贱奴呢?” 第五十七章 扑朔迷离的山中奇事 午膳? 众人听的面面相觑,徐佑反应最快,不卑不亢的施了一礼,道:“我等是游山经过的路人,若是有所打扰,切莫见怪,我们这就离去。” 那人目中精光一闪,冷冷道:“明玉山岂是闲杂路人能近前的?你此言不尽不实,当老夫好骗吗?” 徐佑微微一笑,道:“不敢!我等确实是路人,只不过受此山主人邀请,来山中做几日客,不知尊驾于此静修,多有打扰,自当请罪!” 按说这话已经透着客气和歉意,不知者不怪,任谁都不该继续纠缠。不料那人哼了一声,身形攸忽前闪,道:“孺子狡诈!此地被郭勉那个俗物定了禁制,不管是路人,还是客人,谁够胆子到这边来游玩?拿下你再好好说话!” 左彣在一旁早就蓄势待发,长剑弹指飞出,几乎同时而动,不刺向那人,反倒刺向徐佑身前方寸之地。 “咦!” 那人略觉诧异,似乎没料到左彣这一剑如此妙到巅峰。看似浮夸无用,却恰好切断了他的行进路线,并且是气机最虚弱的那一点,以他的身手,除非放弃逼近徐佑,否则就不能无视这一剑的威力。 “米粒之珠!” 那人哼了一声,身形依然不停,长袖挥出漫天袖影,然后猛然收束成一点,正中左彣的剑尖。 锵! 质地柔软的锦绣,竟然和剑尖相击,发出了金石玉裂之音,几乎要震破周边人的耳膜。 左彣猛的吐出一口鲜血,连退了三步才稳住身子,但他鏖战沙场多年,知道两军交锋,最需要的是悍不畏死的气势,足下一点,腾空而起,又是一剑以刀势劈向那人后脑。 那人此时已到了徐佑身前,刚要伸手欲抓,听到身后风声乍起,眉头一皱,却又不能不顾,脸上掠过一道厉色,显见动了真怒,长袖垂地舒展,卷起了数颗豆大的石子,然后头也不回,袖袍往后高高扬起。 石子激飞! 左彣大骇,长剑由刀势变回收势,手腕急速的颤动,瞬间挽出无数朵剑花,连续不断的点在石子上! 砰砰砰! 每一颗石子都在瞬息间被点中了五六下,这才化作粉末,飘散在空气中。不过左彣也因此被击退了三丈,凌空一个翻身,恰恰落在了悬崖边,要是再多几颗石子,说不定他就要坠落下去了。 “小郎!” 眼看那人再无阻力,大手就要碰到徐佑的衣襟,秋分出现在徐佑身侧,并指如刀,暗含虎啸山林之威,砍向对方的胸间要穴。 那人本来浑不在意,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出秋分的修为不值一提,至少跟那个用剑的家伙差的远了。长袖再次挥去,刚碰到秋分的手指,却突然发出一声轻咦,眉目间浮上一层讶色,袖子中蕴含的无匹劲道冰雪般融化,然后鬼魅般后退,站到了刚才的地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这几下兔起雀跃,仅仅一眨眼的时间,徐佑根本来不及阻止,见那人不知为何退去,却不敢丝毫大意,脑海急转,想着应对之策,低语道:“没受伤吧?” 秋分茫然摇头,道:“没……” 她感觉的到,刚才触碰的那一刹那,整个人似乎要被拉扯到波浪翻滚、浩瀚无边的大海之中,根本没有丝毫挣扎的余地。此刻虽然完好的站立着,可双腿酸软无力,浑身全是一阵阵的冷汗和后怕。 不过,就算再来一次,她还是要义无反顾的站在小郎的身边! “你是义兴徐氏的人?”那人看着秋分,突然开口问道。 秋分愕然,一时不知该怎么答话。何濡最擅揣摩人心,立刻扑捉到了其中微妙处,走上前道:“不错,这是义兴徐氏虎跳将军的第七女,受邀请来此山游玩。” “虎跳将军?哦,你说徐梓那个莽夫。”那人思索了片刻,道:“不过,没听说徐氏跟郭氏有交情啊,并且你是徐梓的女儿,怎么这幅低贱婢女的打扮……” 徐梓是徐佑的十一叔,为人最是火爆脾气,所以有了一个“虎跳”的诨号,当然一身修为也是整个徐氏家族里数一数二。何濡拿他出来说话,就是借徐梓的威名,来震一震眼下的局面。 “尊驾有所不知,我家女郎是跟詹府的四娘有旧,并非与郭氏有交。至于衣着,此来钱塘,路途遥遥,为了避免游玩不便,所以换了装束。” 其时贵族女郎想要外出游玩,禁制虽然不太多,但毕竟代表世族,不能随心所欲,所以多有易装出行,比如扮作男子,扮作奴婢,扮作书童等等,不一而足。 “原来是詹文君的玩伴!” 那人没有对何濡的话表示怀疑,毕竟白虎劲天下只此一家,旁人就是冒充也冒充不来。他挥挥手,道:“老朽给徐氏一个薄面,你们走吧,” “谢了!” 何濡抱拳作揖,等左彣从崖边走过来,伸手扶住,然后和徐佑等一起转身欲走。不妨背后又响起那人的声音:“且慢!” 左彣猛然转身,执剑在手,心中打定主意,纵然不敌,这次也要拼死护徐佑脱身。那人不在意的笑了笑,道:“你不是我对手,憋足力气也没用!不过我今日没了动手的兴致,只是托诸位告知詹文君,今日送来的膳食最好多放些荤料,你们吴郡的人口味太清淡,简直要把人淡出鸟来了。” 辣椒传入中国之前,人们多靠芥末姜蒜豆豉等物来辣口,三吴这边是祖传淡口,而金陵因为多从川蜀输运生活物资,一般采用花椒提油,口味比之要重许多。 “尊驾放心,我等回去就禀告郭夫人知晓!”何濡面不改色,拱手作别。 离开绝崖瀑布,众人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人犀利的目光在背后打转,等转过几处山脚,身后再无追来的可能性,齐齐舒了一口气。 “其翼,你看此人是什么来历?”徐佑先问了左彣伤势,知道他伤得不重,调养数日就可以痊愈,于是转头和何濡讨论起来。 何濡道:“他举止威严,衣着华贵,应该久居上位,不是等闲之辈。我猜测他应该来自金陵,话中带有帝都口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藏在瀑布后面的山洞里,并且不是一日两日时光,要不然再怎么消息闭塞,也该知道徐氏遭逢大难,盛名已不复往昔了。” 左彣脸色沉重,道:“也幸好他不知道,否则今日就不能假借虎跳将军的名声脱险。咳,咳……郭勉财力雄于吴郡,却没想到连府中都是高手辈出!先是城中旧宅里那位应门老仆,接着又是这位神秘的水中居客。老仆那夜一招没出,却逼的捉鬼灵官李易凤退避三舍,至少到了五品的级别。而这个神秘客,我连他三招都接不下,很可能已入四品……咳,不知道郭府内外,还有没有这样可怕的高手……” “能登九品榜的人无不是万里挑一,更别说迈过了五品天堑的小宗师,偶然出现一两位,已经让人惊骇莫名,绝不可能再有第三个。”何濡摇摇头,双目异彩闪闪,道:“并且,最重要的一点,郭勉还没有能力让小宗师为他效命,所以此人最可能的来处,是江夏王……” “江夏王!” 徐佑若有所思,江夏王安休若的实力为太子之下,诸位皇子之冠,手底下养上一两个小宗师,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以小宗师之尊,肯定是贴身保护安休若,岂会千里迢迢安置到钱塘来? “只是我一时还想不通,郭勉这里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竟然需要安休若派一位小宗师来镇守?” 何濡顿了顿,又道:“七郎,此人喜怒无常,且心性残忍,虽然听了秋分的冒牌身份,暂时收了手,但不能由此断定跟徐氏是敌是友,我们不能掉以轻心。最好能从詹文君口中打听出他的来历,然后再作谋算!” 言外之意,又到了徐佑牺牲色相的时候了,徐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道:“等詹文君回来再说吧,我们误入禁地,倒也怪不得人。至于心性,我看此人出手尚有分寸,不然风虎恐怕要落下悬崖,应该算不得残忍。” 徐佑武功尽失,但眼力和经验还在,自然看的出方才左彣与那个神秘人交手时的玄妙之处。左彣点点头,道:“不错,要是他出手再决绝一些,我肯定不能全身而退。” 何濡叹了口气,道:“七郎,风虎,你们是武道大家,论起武道种种,说的肯定不差。但正所谓当局者迷,我不懂武功,却懂得察言观色,他出手时,眼神中绝不是点到即止的平和,而是嗜血凶狠的暴戾。以我之见,风虎之所以能够堪堪落在悬崖边,不是此人用劲巧妙,而是他低估了风虎的实力。” 徐佑眼角的余光看到左彣正凝神听着,心思一动,明了何濡说此话的用意。武人最重要的是信心,左彣一向坚韧,却从来没有跟小宗师交过手,所以此战势必会对他造成不可磨灭的心理影响。若是不及时调整,很可能就此在武学一道上再无寸进。 何濡继续道:“其实风虎也不必妄自菲薄,你已经是六品上的修为,只差最后一点明悟,就可以破开屏障,直入五品,或许跟那人有差距,但绝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 “此言有理!” 徐佑正色道:“多亏其翼一语点醒,风虎你能两次逼得那人停手,别说接他三招,就是拼个两败俱伤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好了,此事先放下不提,等我同詹文君沟通一下再做结论。” 左彣不知为何,心思顿时没有之前那么沉重,他倒不是怕死,而是怕无法保护好徐佑,更对自己的实力产生了怀疑。听何濡和徐佑都如此说,深知两人无论智慧和见解都是一时之选,定不会错,刚要逝去的信心再次恢复了一点。 履霜虽然不知道徐何二人的用意,但她看惯场合,最懂调和气氛,故意埋怨道:“都是这郭府的人偷懒,既然说是禁地,为何没人看守?随意供人出入?” 何濡自从之前说了履霜有慧根,对她的态度大为改观,笑道:“也不能怪郭府的人,若我所料不错,定是那人不许郭勉派人把守。将心比心,任谁都不愿意做笼中鸟,池中鱼,他必定因为某种缘由,不得不困守山洞内,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住的不那么像是在坐牢!” 履霜抿嘴一笑,她倒牢记徐佑的话,这一笑不见一丝妩媚和风流,显得端庄娴静,道:“还是何郎君看的透彻,婢子蠢笨!” 说话间出了山峦,远处的宅院隐隐可见,徐佑扶着左彣缓行,突然道:“其翼,以后再有这样的遭遇,大可推我出去就是,不必让一个小丫头贸然行险。若是有些事连我也解决不了,让秋分去也是徒然!” 何濡恭声称是,也不跟徐佑争辩。他固然桀骜,却也不是愚人,自懂得何时该针锋相对,何时该俯首称臣。 毕竟,他将徐佑视为主公,而不仅仅是朋友! 落在最后的是秋分和履霜,秋分用胡床将履霜背在背上,低声问道:“小郎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嗯,”履霜奇道:“小郎说了什么?”她本来一直跟左彣一样,都喊徐佑为郎君,这会却跟着秋分叫起了更显亲近的小郎。这点小伎俩,并不让人厌恶,反倒多了几分可爱。 徐佑虽刻意避开了她们,但秋分习武之后,耳力聪慧,竟听的一字不落,复述了一遍,道:“阿姊,你比我聪慧,说给我听听嘛。” 履霜观望着徐佑虽不雄厚,却异常挺拔的背影,伸出纤纤玉指,在秋分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道:“真羡慕你,有小郎这样的好主人。” 秋分眼眸流动着柔软的水波,道:“小郎自是很好很好的,可跟这句话有什么关系呢?” 履霜凑到秋分的耳边,薄薄的红唇发出让人心颤的低声:“之前局势危险,何郎君见那人似乎对徐氏颇为忌惮,顺势将你推了出去。虽说很可能就此吓住他,实际上我们也确实因此脱身,可万一……” “万一什么?” “万一那人跟徐氏有仇,怕是立刻放下七郎,专门对付你了。如此,七郎还有脱身的机会,而你,你却必定……” 秋分啊了一声,脸上浮现喜色,道:“这样啊,那真是再好不过。何郎君真是厉害,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履霜侧目注视着秋分,好一会才贴着她的侧脸,喃喃道:“好妹妹,小郎有你这样的婢子,也是他的福分!” 第五十八章 买卖不成仁义在 刚回到住所没多久,十书派了侍婢来请。徐佑心知缘由,跟着去了。还是稍早时见面的那处庭院,十书安坐蒲团之上,没有起身迎接,眉目中透着少许隐忧,道:“郎君去了绝崖瀑布?” 这里毕竟是郭氏的地盘,虽然没有专门派人看守,但左彣跟那个人动了手,闹出好大的动静,十书只要不是瞎子聋子,肯定得到了下面人的汇报。 “是!”这等事也无需隐瞒,况且瞒也瞒不住,徐佑坦然道:“我等游玩山时不慎误入,不知是贵府禁地,还请小娘莫怪!” 十书低着头,好一会才抬起来,道:“郎君,此事非我能够做主!你进来之前,我已经派人飞马去禀告夫人,如何处置,还要等她做出决断。” 徐佑一愣,顿时猜到绝崖瀑布中隐藏着一个莫大的秘密,要不然十书不会这么慎之又慎。只是,究竟是什么人,会躲藏到瀑布后的石洞里,不见天日人间? “也好!”他略一沉思,道:“若是没有别的事,我这就告辞……” “且慢!”十书轻声道:“在夫人回来之前,还请郎君和贵下属待在房中,不要随意走动!” “哦?”徐佑停下身子,目视十书良久,唇角溢出一丝笑意,道:“小娘的意思,是要禁锢我等了?” 十书神色淡淡,并不因为徐佑的目光不善而又丝毫的情绪波动,道:“不敢,郎君乃我郭氏的贵客,自夫人以下,无不有悬榻留宾之美意,却无傲慢不逊之异心,唯恐招待不周,使贵人败兴,何来禁锢一说?” 悬榻留宾的典故出自《后汉书》,徐佑对詹文君身边的这几个侍婢的才华早已见怪不怪,倒也不会感觉多么惊讶,道:“小娘出口成章,也该是知礼的。我们受邀而来,若是连行止都不能自专,又何谈彼此协作,坦诚无间?又何谈精诚一致,共抗外敌?” “郎君出身华门,岂不闻客随主便?再则明玉山中多豺狼虎豹,郎君贵人贵体,若是稍有闪失,我怕无法向夫人交代。” “是吗?你不经夫人同意啊,就擅自禁锢我等……”徐佑眼脸下垂,轻轻弹去袍袖上的一点灰尘,道:“难道就不怕郭夫人回来之后,无法交代吗?” 十书急剧的咳嗽了一阵,轻喘了两口气,声线听起来疲惫不堪,可话语中的坚毅却扑面而来,道:“我受夫人嘱咐,负责山中上下事宜,若有当决之要务,自然责无旁贷。至于其他种种,不在我的考虑之内,也不在我的权限之内,若是将来夫人责罚,我领了就是。只是此刻,万望郎君不要让我为难。” 徐佑刚从义兴那个牢笼逃了出来,转头就钻进了钱塘这另一座牢笼,虽然自保无虞,但自由却从来都不在自己的手中,所以被十书如此无礼对待,其实心里并不是多么的恼怒。只不过他现在处于弱势地位,跟詹文君的合作,也仅仅仰仗一点奇谋和见识,正因如此,才更要表现的强势一点,不然此消彼长,不是长久相处之道。 徐佑一声长笑,道:“小娘好口才,先倨傲于前,又示弱于后,其实说千道万,还是要在下按照你的意志行事。实在对不住,我从小顽劣,在义兴的名声想必你也听过,从不是守规矩的人,今日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即刻下山就是!” 说完一拱手,转身就走,十书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双手按在案几上,身子前倾,道:“郎君,稍待……” 房门开合,眼看徐佑要消失在视野之外,十书紧抿下唇,低声喝道:“来人,拦住他!” 本来平整无奇的墙壁上闪出两道暗门,四个劲服武人应声而出,前前后后将徐佑围住,姿态甚是恭谨,但却死死的堵住了他的前行之路。 徐佑负手而立,背对着十书,冷冷道:“买卖不成仁义在,你当真要撕破脸皮吗?” 十书咳嗽了两声,拍了拍手,两个梳着丫髻的婢女抬着一个三足乌木靠背胡床走了过来,座位上铺着厚厚的锦缎蒲团,绣着金丝银线的喜蛛,搀扶着勉力坐了上去,抬到了徐佑跟前,螓首微微俯低,双手交拢胸腹间,道:“郎君息怒!” 徐佑这时才发现端倪,怪不得十书从头到尾都不曾站起来行礼,原来她的双腿行走不便,盘膝于胡床上,虽然被褶裙盖住了腿脚,但左脚踝间微微露出的部分,还可以看到裹着厚厚的麻布,这一动,似乎还有血迹渗出,摆明受了很严重的伤。 “郎君,或许我方才话语中有不敬之处,但究我本心,对郎君绝无半分慢待之意。”十书诚恳道:“绝崖瀑布乃山中禁地,除了郎主,也只有送饭的哑仆可以进出。也是我处事不甚,若早点告知郎君,就不会闹出今日的误会。”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徐佑本就是以退为进,否则以他的城府,哪里会真的动气?眼看十书服软,他也乐得大度,道:“说来起因在我,不该未经允许,就在贵处胡乱走动。这样吧,这两日我要加紧训练那些说书人,没时间去山中游玩,等夫人回来后,我自会向她再次致歉。” 这是间接应诺了十书,不会再去绝崖瀑布那边,十书知道无法再强求什么,难道还真的动手把徐佑囚禁不成?先不说他九品高手榜的名声,就是那个左彣,已经很不好对付,况且事有轻重缓急,对郭氏来说,目前最重要的不是绝崖瀑布的秘密,而是郭勉的生死! “多谢郎君体谅,请!” 等徐佑的身影依稀不可见,十书拍了拍手,从暗门里又走出来一个婢女,问道:“今日守着绝崖瀑布的是谁?” 绝崖瀑布如此重大, 当然不会真的不派人看守,只不过府中都是老人,知道家法无情,既然吩咐了,自然不会有人往绝崖那边去。所以只是派了两个人看守山路,更多是为了驱赶虫兽,倒不是防人。 “是刘五子和杨二奴。” “二人现在何处?” “已经绑在了泉井中,静候女郎发落!” 第五十九章 泉井 泉井当然不是真正打水吃用的泉井! 上穷碧落下黄泉,所谓泉井,其实是郭氏的刑堂! 郭勉既是江夏王的心腹,自不会是区区一个商人那么简单,所以府中设有船阁那样的情报机构,也设有泉井这样的刑法机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 十书盘膝坐在胡床上,身上裹着厚厚的大氅,被人抬着穿过弯曲幽闭的石阶,慢慢的来到地下深处。偶有阴风吹过,她虚不受寒,捂着嘴剧烈的咳嗽起来,在空旷的密室中惊起了阵阵沉闷的回音。 “徐佑一行经过的时候,你在何处?” 扑通! 杨二奴浑身瑟瑟发抖,跪伏地上,舌头打了结,竟一句话说不出来。十书面色如常,不见喜怒,也没有丝毫的急躁,静静的等他回话。 身旁的婢女皱眉道:“女郎问你去了何处,速速回话!” 杨二奴这才胆怯的望了望十书,结结巴巴的道:“我……我去了林中……如……如厕……” 婢女大怒,道:“下贱的狗东西,当着女郎的面,说些什么混话?来人,割了他的舌头!” 杨二奴大惧,头如捣蒜般疯狂的磕向地面,血迹泉水般流出,却恍若不觉,道:“女郎饶命,饶命……” 十书依旧没有言语,两个如狼似虎的部曲立刻上前,将杨二奴拉了下去,片刻之后啊,听到一声惨叫,然后变得鸦雀无声。 “带刘五子。” 刘五子倒是比杨二奴硬气,直挺挺的站在十书面前,并没有下跪,也没有一点的惶恐不安。 婢女刚要发火,十书摆摆手,她识趣的闭上了嘴巴,束手退到了一侧。 十书抬头望着刘五子,道:“杨二奴去了如厕,你当时又去了哪里?” “我那也没去,只是睡着了!” “哦,睡着了?可是夜里也当值了?” “没有!” “既然没有,为什么在当值期间睡觉?” “我……我最近生病身体不好,精力不济!” 婢女凑到十书耳边,低声道:“已经查明了,他昨晚在房中聚众玩博戏,直到三更还未入睡。” 十书淡淡的道:“不管什么原因,玩博戏也好,生病也罢,当值期间擅离职守,造成现下这么严重的后果,罪无可赦,我不能留你了。不过,你放心,等你走了之后,府里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刘五子身子剧震,脸色刷的一下变得苍白如纸,双手不受遏制的颤抖起来,厉声道:“十书,你敢?我是从詹氏跟过来的老人,从小看着夫人长大的,连夫人见到我,也常常叫一声五哥,就凭你区区一个侍婢也敢杀我?” “刘五子!”十书的神色第一次冷峻起来,道:“要不是念着你是老人,我何必亲自过来跟你说这么多话?府里自有府里的规矩,不管你是谁,只要坏了规矩,就要受罚,别说你,就是百画千琴她们也不能例外!” 刘五子有些慌乱,他被抓来时心中还抱着幻想,说不定看在詹文君的面子上,自己能免受处罚,顶多被训责几句也就是了。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事竟然严重到连命都保不住。 绝崖瀑布固然事关重大,可这么久了也从不见有人违禁闯入,所以一时疏忽,加上困顿不堪,这才放心大胆的卧倒草丛里昏睡过去,要是早知道会因此命悬一线,真是咬破牙也得坚持值守啊! 只是世间无后悔药,他眼看十书铁了心,顾不得再端老人的架子,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哀求道:“是我错了,是我不对,愿女郎看在我效力夫人十数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饶了我这一回,饶了我这一回……” 十书摇摇头道:“你要真硬气到底,我倒还敬重你几分……来人!” 几个部曲应命围了上来,伸手要捉刘五子。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他,单手往地上一拍,身子凌空而起,满腔悲愤的喝道:“要我死?我拉你陪葬!” 刘五子能被选中看守绝崖瀑布,一身武功在郭府部曲中自然排的上号,这一招临死反扑,招式犀利之极。几个部曲反应也是极快,抽刀在手,从身后劈了过来,力图阻他一阻,只是失却了先机,眼看来不及了。 十书坐在胡床上,纹丝未动,清静无波的眼神看着刘五子到了跟前。刘五子一声暴喝,屈指成爪,捏向十书咽喉要害。指风划过空气,威势十足,真要被捏中了,必死无疑。 正在这时,十书身旁的那个婢女斜斜跨上一步,挡在了她的身前,也恰巧堵死了刘五子的进攻线路,一根看似只能提动绣花针的纤白玉指闪电般点出,击中了刘五子的手心。 砰! 刘五子倒飞了回去,手掌赫然破了一个大洞,鲜血喷涌而出,沾满了衣襟,也流淌了一地。还不等站稳,几把刀攸忽而至,脖颈,胸口,腰腹同时中刀,他摇摇欲坠,声嘶力竭,道:“十书,就算我当值犯错,也罪不至死,你不就是要清洗我们这些詹氏的老人吗?杀了……我……看,看你如何……回奏夫人……”当即毙命! 十书叹了口气,道:“好好葬了他!锦绣,吩咐下去,刘五子家眷每月领一两银子月钱,不可慢待了!” “诺!”那个叫锦绣的婢女美目一扫,道:“女郎,这里血腥气重,婢子先伺候你出去吧。” 十书点点头,胡床再次抬起,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锦绣回望着屋中的几个部曲,秀丽的脸蛋浮上一丝杀气,道:“刘五子犯错在先,又不愿接受三月苦役的惩处,还差点伤及女郎性命,这才被你等毙于刀下,都可记得了?” 几个部曲对视一眼,同时恭声道:“记得了!” 锦绣追着出去,赶到十书身侧,道:“都吩咐好了,就是夫人回来问起,也是刘五子动手在前,死有余辜!” 十书闭着眼睛,没有说话。锦绣一笑,闭上嘴,跟在身后,亦步亦趋,慢慢的出了泉井。在她们身后,两条性命已经永远的留在了那里,还有那一地似乎永远也不会干涸的血迹。 泉井,从来流的不是水,而是血! 第六十章 名教的未来 “……许仙得知了白素贞的身份,却不改深情,愿意违逆天条,人妖共处,牵手一生。谁料青见道人心生不忿,又嫉妒许白二人琴瑟和谐,在刺史木茂的鼓动下,动用神通妙法,在西湖边修了一座白鹿阁楼,将白素贞被压在楼下,二十年不见天日,并口出谶语‘除非西湖水干,白鹿阁倒,白素贞才能重现人世’……” 啊? 大堂内传出阵阵惊呼,周七巧等人一路随着白素贞走来,已经完全代入了她和许仙的生活,本以为渡尽劫难,可以两厢厮守,却哪里知道竟然换来青见道人如此的狠心和绝情,一时都义愤填膺,恨不得将这道人生死活剥了去。 徐佑看在眼中,微微一笑。天师道在三吴势力庞大,普通民众或多或少都是信众,就算不是,平素里也不敢对这些似乎能够呼风唤雨的神仙中人有半点不敬。可此时此刻,房中的十八人,全将道家威严抛之脑后! 潜移默化,是人世间最可怕的一种洗脑,徐佑虽然没有干过传销,但他却知道这种方式对于愚民,有多么的立竿见影! 吱呀! 房门推开,万棋闪身进来,大冷的天,额头上隐约可见汗滴,应该是赶路赶的急了。徐佑眼力仍在,瞬间发觉在她的裙裾下摆处沾染了几点血迹,联想从詹文君昨夜回来后就再没见过万棋,自然是被派去执行什么重要的任务,竟到这时才回转明玉山。 万棋一声不吭,依旧站到上次的那个柱子后面的阴影中。徐佑这次没有吊大家胃口,或者也是为了让匆匆而来的万棋能够解一解追更的瘾,道:“二十年岁月蹉跎,许仙不堪心魔折磨,在青见的威逼下出家做了道士,日夜打坐诵经,为那在白云阁的地宫中苦苦煎熬的娘子祈福求安……” 说完了这一段,徐佑缓了口气,宣布课间休息,让周七巧代替他检查其他人的记录,然后自行走到万棋跟前,笑道:“前面还有几段故事,你来的晚,漏了听,可找巧弟要来补看,不然前后不搭,恐难解其中意味。” “谢过郎君!” 徐佑点点头,转身欲走,又回头道:“出外办差,自己要多加小心。” 万棋一愣,顺着徐佑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裙裾上的血迹,从来古井无波的俏脸猛的一红,像是夕阳染红的枫叶,透着无穷的妩媚和娇羞。 “谢……谢郎君!” 这一声低若虫鸣,徐佑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也不敢再多说什么,道:“有一事烦劳小娘,先前百画似乎因我犯了什么错,不知被郭夫人关到哪里去了。我知道你跟她姐妹情深,若有闲暇,还望向夫人求个情……” “百画?” 说起正事,万棋窘态稍减,眉头微蹙,那小丫头天真无邪,最得夫人欢心,怎么会被关起来这么严重?莫非做了什么不可宽宥的事?不过当着徐佑的面,自不会说出心头疑问,道:“我记下了,也替百画谢过郎君关心。” 徐佑失笑道:“盏茶的工夫,你已经道了三次谢。虽说礼多人不怪,可太多礼了,倒显得我这个从义兴来的人不懂礼数。” 万棋听出徐佑在说笑,脸上虽无笑意,可心头却对此人一点都没有反感,对她来说,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忍了忍,还是问道:“今天的故事,郎君讲完了吗?” “还有最后一些,就可以结束了,你要是不急,不如听完了再走!” 徐佑重新站到台前,继续这出《白蛇传》的收尾工作,道:“天道无常,可人间有爱,许仙和白素贞的儿子许士林终于高中状元………” 周七巧怯生生的举起了手,这是徐佑教他们的,有问题举手提问,毕竟这出《白蛇传》的戏牵扯到了太多东西,既要合乎逻辑,又要起伏跌宕,更得环环相扣,层层布局,一个包袱一个包袱的往外抖,还得考虑这时的民众文化程度,用语和用典不能太雅,但也不能太俗,方方面面的东西,全靠徐佑一个人在短短两三天内构思完整,实在太难为他了。所以周七巧等人就成了最可靠的助手,他们识字读书,学识不算好,可大都出身寒门,知道寒门子弟的习惯和爱好,可以为徐佑这个只承接了豪门记忆的前贵子拾遗补缺。 不过让他们有胆子举手提问,或者提供修改意见,徐佑也花费了好大的心力,要不是私下里提前跟周七巧对好口供,又当堂奖励他一千文,其他人未必有勇气举手,更别说提意见了。 “你说!” 周七巧疑惑道:“郎君,状元是什么东西?” 隋唐以前,没有科举,自然没有状元榜眼和探花,徐佑熟知历史,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随便找个由头改一下,不过等闲小事。可他为什么还要坚持采用状元这个梗呢,自然有他的道理。 不过这番道理却不能跟周七巧讲,徐佑和颜悦色的道:“状元呢,就是世间第一等的读书人,无关门第和籍贯,只以文学才识经过层层选拔,得入庙堂之上,高居显位,上以佐君父,下以安苍生。当下佛道兴盛,名教衰落,尔等切记,当状元之才出现的时候,就是我名教重现昔日光彩之时。” 周七巧既读圣贤书,常以名教中人自诩,听徐佑此言,只觉脑血上冲,心潮澎湃,大声应道:“诺!” 其他人同时响应:“诺!” 万棋俏立一旁,她的身手足以在片刻之间撂倒大堂里这二十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当他们同声喊出这声“诺”时,那种威视和力量,竟让她不寒而栗。 “……许士林中状元之后,上表陈奏,泣血述其父母之情,由此感动了主上,发兵三千由他带着回转家乡。因谶语作祟,无法救母,一怒之下,派兵掘了西湖,耗时三月,终于抽干了湖水。那一日晴天霹雳,六月飞雪,白鹿阁轰然倒塌,白素贞和许仙二十年后再次重逢,而青见妖道见势不妙,无处容身,只好一头钻进了螃蟹腹中,这才逃过了一死,刺史木茂也因罪下狱……” 结局当然要大团圆,悲剧使人印象深刻,却无法讨好大众,所以想要占领最广大的人民群众的市场,一定要牢记一点,皆大欢喜,是国人最爱! 徐佑用了两日时间,将《白蛇传》七改八改,裸的变成了针对天师道的一招毒计。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要让这十八个说书人勤加背诵,做到无一字一句不牢记在心,并且要声情并茂,学会调动观众情绪和胃口的技巧,如此,才能保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一出大戏唱遍三吴。 现在,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徐佑和万棋一同走到门外,望着山下的萧杀景象,轻声道:“不知道夫人那边怎么样了,要是顶不住天师道的逼压……” “不用担心!”万棋突然接话道。 徐佑侧过脸,见她没有说下去的意思,笑了笑,道:“是啊,詹珽想要对付夫人,还差得远呢,何况,还有朱氏的朱睿在……” 第六十一章 阋墙 天光入夜,作为钱塘最大的逆旅,至宾楼罕见的闭门歇业,远远看去,平常通火通明的酒楼全是漆黑一片,不时有新入住的客人在门前被拒,得来的解释,只有轻飘飘的一句“客满!”。 这不是至宾楼该有的作风,因此有那些心思熟络的人,已经猜到这里出了大事,但不管事情再大,不关己,自然高高挂起。 只是苦了几批刚从宁州赶过来的商人,都是至宾楼的熟客,多少年来只要运货钱塘,必定要住在这里。谁想今时不同往日,一时没了落脚的地方,一帮上百号人围聚在楼前,叫嚷着要詹珽出来给个说法。 十七个青衣侍者拦住了他们,和颜悦色的劝说起来,但无论如何,想要进楼去,那是绝无可能。跟外面的纷扰相比,位于至宾楼东北角最隐蔽的一处房舍内,满满当当的坐着九个人,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一身素黄打扮的詹珽坐在主位,手边的花茶已经沏了三四次,口中还是干燥的厉害。他的目光扫过座中的其他人,最后停留在跟他并排而坐的詹文君身上,脸上凝结出冷冷的笑意,道:“既然大家都没话说,那就表示同意我的决定。择日不如撞日,诸位齐聚一堂也不容易,来按了指印,从此詹氏跟天师道融为一体,无分彼此……” 詹氏人丁不旺,老侍郎死后,其他亲眷也相继亡故,嫡出子嗣仅仅留下了三房,庶出的还有几人,但地位低下,像今天这样的场合,他们是没有资格列席的。嫡子分别是站三子詹天,五子詹熙和八子詹泓。詹天嗜酒,无一日不醉,詹熙嗜赌,更是夜夜博戏,都是不成才的游手好闲之人,除了每月从公账里分些例钱,也不做别的营生。唯有詹泓还有几分才干,但多年前与人斗殴,眇了一目,断了双手三指,从此自惭形秽,闭门读书,也不参与家族生意。所以这些年詹氏能够蒸蒸日上,全仰仗詹文君,詹文君离开后,就由詹珽一手把持。 詹珽是聪明人,既然大权在握,钱财上倒从来不亏待这些人,因此长年下来,他们也养成了听话的好习惯。不等话音落地,年龄最大的詹天立刻表示赞同,道:“无屈说的不错,能跟天师道攀上交情,那是别人想都想不来的福分。咱们这点家业,奉给了天师,天师自然不会慢待了咱们……” 詹文君冷冷道:“之前不是扬言要赔付的人是窦弃吗?怎么,今日窦弃这位苦主没来,天师道却派了两位灵官,想要做什么?”她说着话,眼神却望着坐在詹珽下首的李易凤,以及李易凤身边的另外一个人。 此人生具异象,天庭比常人要往外凸出一大截,双目因此深陷框中,鼻梁也很诡异的弯曲成了一个无法形容的怪状,眉毛短粗浓黑茂密,却偏偏唇薄如纸,让人一望之下,浑身冰凉难耐。 詹珽并没有介绍他的身份,不过詹文君手握船阁,不出门知天下事,哪里还猜不出这是天师道扬州治五大灵官之一的消灾灵官席元达。 据说这个席元达出生当日,先是娘亲难产而死,一月后父亲暴毙,三个月时突发山洪,全村罹难数十人,又长的极丑,被村民视为灾星,经过众议,连夜扔到了山间喂狼。 恰逢年方弱冠的杜静之云游经过,见两狼围绕婴孩,却不加以伤害,啧啧称奇,将他抱回收养。 三十年弹指即过,当年的弃婴,如今已经是扬州治的消灾灵官,位高权重,名声响极一时,比起李易凤也不虞多让! 李易峰面无表情,安坐不动,并不开口接话。按道理,这样的场合他和席元达本不该出席,但詹珽并没有对付詹文君的把握,所以强烈要求他们列席亮相,倚为支柱和奥援。 席元达一直低垂着头,闻言望了望詹文君,豆子般的黄睛闪过一道贪婪,又转瞬消失不见。不过女人的直觉是很可怕的,詹文君立刻感受到了他身上传递过来的那股异样,身子没来由的一阵不安,但她心性坚毅,等闲不为所动,脸面上倒是毫无异色。 詹珽今天有两位灵官坐镇,底气很足,也觉得胜券在握,慢条斯理的道:“窦郎君是天师道的道民,自愿将赔付得到的钱财转赠于天师,以惠及普天万民。故而杜祭酒派了李灵官和席灵官来接洽此事。你久不在府中,詹氏的事也过问的少了,所以不知此事,不足为怪。” 这是暗讽詹文君是外人,詹文君摇了摇头,对这个从小照顾有加的负恩人,她已经完全死心,转头对詹熙道:“五弟,你怎么说?” 詹熙长长的打了个哈欠,他昨晚熬夜博戏,这会困顿的厉害,恨不得立刻完事去睡上一觉,道:“阿姊,你现在在郭府,使不尽的钱财,何苦来觊觎咱们詹家的这点家当?无屈说的话,自然有无屈的道理,就像三哥说的,跟了天师道,此后有了依靠,其实日子不一样过?没什么不同的……” 他跟詹珽是博戏时的赌友,交情不是一般深厚,詹文君原不对他抱什么指望。并且可想而知,詹珽必定许了他们什么东西,比如先分了他们各自一笔钱财,并保证日后可以生活无忧、荣华富贵云云,以这两人的浅陋见识,定是信之不疑。 却不想想,家都没了,钱也终有花完的一日,等到了那时候,别人赏你饭吃,那是恩典,不赏你饭吃,就只能等着饿死了! 詹文君的目光辗转停留在詹泓身上,对这个八弟的遭遇,她心中怜惜,柔声道:“阿泓,我还以为今天你不会来的……” 詹泓面貌本来英俊,只是伤了一目,再好看的人也变得狰狞起来,微微笑道:“我虽然闭门不出,但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出来走一走。阿姊,你放心,我总是支持你的!” 詹文君叹了口气,要是可能,她绝对不想让这个身世可怜的八弟陷入这样内斗的局面中来,只不过事关重大,她需要支持,而詹泓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 詹珽十分不豫,讥嘲道:“詹泓,你别忘了,这些年是谁供养你的用度?也别忘了,要不是我挺身而出,你早死在那场殴斗中了。” 这是詹泓的死穴,这些年了,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往事。詹泓唇角一阵抖动,罩在袖子里,从不示人的一双废手紧紧合拢,连詹文君都以为他要一怒而去的时候,詹泓却出人意料的平静下来,正对詹珽,静静的道:“多谢你了,当日救我一命。不过有句话我一直想问,那日我去云楼狎妓,怕父亲知晓,本就瞒着所有人,做的极其隐蔽,你又是怎么及时出现在厢房内的?” 詹珽一愣,道:“不是早告诉你了吗?我那日跟人议事,正好约定了在云楼……” “是吗?” 詹泓的眼神很是平淡,道:“我起先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信了你的话。这几年我读书日多,见识也似乎开阔了些,偶然想起那日,似乎跟你所言,略有不同……” 詹珽心神一慌,不想再在这个话题说下去,道:“多少年的事了,还说起来做什么。你既然选择支持一个外嫁的女娘,那是你的权力,由得你吧!” 詹泓淡淡的道:“多谢阿兄体谅!”竟然也不再主动提起往事了。 詹珽这才知道,这个一直以来所有人看不起的废物,似乎比想象中要难对付的多。詹文君也同样目露异色,盯着詹泓看了又看,慢慢的浮现温柔欣慰的神色。 “七叔,你怎么看?” 詹珽不想再多纠缠,直接问起了坐在詹文君下首的一个老人。这人名叫詹亮,是一众詹氏子弟的长辈,也是现存的唯一一个长辈了,他老眼昏黄,白发皑皑,但年轻时精明能干,在詹氏很有威信,其实今日议事,成与不成,多要看他的态度。 詹亮也是道民,但并非盲目的信众,要他捐献钱财可以,但要拱手相让整个家族,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我……我……” 可以外的是,詹亮在詹珽的逼问之下,竟然支吾起来,为难的看了看詹文君,张口欲言,却又一时说不出话。 詹珽不耐道:“同意就同意,磨蹭什么?两位灵官在这里,莫非要等你到天黑不成?” 詹亮脸色铁青,却又不敢反驳,好一会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走到詹文君跟前,眼中全是慈爱之意,道:“你是出嫁了的人,有家业,有前程,别再跟这些人搅和在一起了。詹氏存或不存,其实都不重要,你只要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说完之后,正要表态,詹文君拉住他,低声道:“七叔,且等一等,不急!” 詹亮不明所以,却也知道詹文君还在为挽救詹氏而努力,摇摇头道:“阿娪,看看你这几个兄弟,救得了这一次,救不了下一次,天数有定,该亡的存不了,不要再费心力了。” 阿娪是詹文君的小字,自她主掌家业之后,已经很少有人叫过了。听詹亮的话,詹文君心下感动,但却异常坚定的道:“能救得一次是一次,詹氏的基业,绝不能毁在我们的手里。” 詹亮叹了口气,无奈的道:“有些事,你不知道……”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道:“夫人,婢子有要事回禀!” “进来吧!” 一个婢女轻手轻脚的推开门,走到詹文君身后,凑耳道:“西郊传来消息,事情已经办妥了,这是手信!” 詹文君接过来,递给了詹亮,笑道:“七叔,阿客的字已经写的这样好了……” “啊?”詹亮急忙接过来,一看之下,果然是自家儿子詹云的亲笔,一时老泪纵横,道:“阿娪,全仰仗你了。” 詹珽脸色大变,急忙一拍手,一个部曲应声而入,吩咐了两句,又匆忙离去。 詹文君美目生寒,道:“詹珽,你不认我这个阿姊,我不怪你;你要出卖家族,我也不怪你;可你为了达成目的,竟然派人劫持了阿客,知不知道,他是七叔年近五十才得的麟子,若有闪失,就是要了他的命!李灵官,你们天师道,就是坐观道中之人这样用尽恶毒手段,想要谋人家产的?” 天师道暗地里再怎么下作,明面上也不能罔顾律法,甚至要比君子更加的君子,所以才用了神鹿鹿脯之计。听詹文君如此指控,自然不能落人口实,李易凤皱了皱眉,望着詹珽,道:“郭夫人所说,可是实情?” 詹珽慌乱之后,自然知道李易凤这是为他开脱,忙道:“一派胡言,我跟阿客情同手足,岂肯做此猪狗不如之事?” 李易凤点点头,道:“无屈郎君是钱塘公认的正人君子,既然他说没有,那自然是没有的事,想必郭夫人有些误会。” 詹文君笑了笑,自若道:“是不是误会,等顾县令大驾莅临,自会明断!” 这次别说李易凤,一直没有做声的席元达,也身子一紧,粗弄的眉毛皱成了一个倒八字,说不出的邪恶和阴森。 第六十二章 荒山丑狗 “你身上沾染了血迹,可是与人动手了吗?” 徐佑见万棋站在身侧,一时没有离开的意思,笑着问道。 “是!” 万棋应了声,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徐佑瞧她神色,还当问了不该问的话,道:“若是不方便讲,不讲也罢。” 万棋螓首微摇,眼睑轻轻的垂下,道:“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我在想,该怎么向郎君说起……” 徐佑顿时明白过来,这个女娘的性子比较冷清,恐怕日常中也很少跟陌生男子交谈,所以急切之间,难以清晰明白的组织起语言来。 她顿了半响,道:“我昨夜奉了夫人的命令,到钱塘县外西郊荒野的一处废宅里救了一个人,看守的人里有两个高手,所以受了点轻伤……” “救人?”徐佑奇道:“你是夫人的贴身侍卫,什么人竟劳驾你亲自出手?” “那人唤作詹云,小字阿客,是夫人的堂弟,也是七公的独生子。七公德高望重,在詹氏很受尊重,所以他的态度对詹珽至关重要。” 徐佑立刻明白,原来詹珽为了投靠天师道,竟然连这种毒计都使的出来,真是人神共愤。他轻声叹了口气,道:“夫人想必伤透了心……” 万棋望着徐佑的侧脸,疑惑道:“夫人有什么好伤心的?詹珽背叛家族,按照家法处置了便是。” “这话原本不错,只不过人生而有情,刑法严峻,只是立规矩,可人心中的情意,却不是说处置,就能处置的。她跟詹珽幼小结伴,朝夕相处十数年,就是阿猫阿狗也生出几分不舍,却闹到了今日这般田地,岂能不触景伤情?” 万棋愣了好久,清明的眸光不染尘埃,道:“是,就如同郎君讲的故事里那样,连只白蛇都懂得知恩图报,何况是人呢?” 徐佑负手而立,山风吹过衣襟,带来几分透骨的寒,道:“但愿夫人顾全大局,不要为亲情所困,被那位无屈郎君钻了空子!” “这点请郎君放心,我见夫人杀伐决断,对詹珽已无一丝怜悯,必定不会误事……” “夫人心志坚毅,顾大义而弃小情,佑所不及。” 徐佑赞了一句,转过头道:“你既然办妥了事,怎么不去至宾楼陪着,却独自回转山中?莫非……” 他话到口边,却收了回去。万棋性子清冷,一般别说跟男人闲聊,就是面对面坐着,也可以一言不发,更别提会对某个话题产生好奇心。但徐佑似乎有种奇妙的特质,言谈举止,如沐春风,让人不知不觉的放松警惕,破天荒的追问了一句:“莫非什么?” 徐佑干咳一声,道:“没什么。” 万棋看他神色尴尬,竟起了一丝促狭心,冷冷的目光望着徐佑,道:“郎君有什么不可对人言?” 徐佑一听,不说还不行,解释道:“我本想开个玩笑,说你莫非是为了赶回来听白蛇传。可也自知你不是这样不明轻重之人,贸然说笑显得唐突,所以……” 万棋板着脸道:“郎君说错了,我正是为了回来听白蛇传,所以才如此不知轻重。” “啊?” 徐佑一脸错愕,呆傻的样子跟平日完全不同。万棋的唇角溢出一丝淡若春兰的笑意,转瞬间又消失不见。 可就这白驹过隙的一瞬,已经让整个山间的寒意去除了少许! 万棋垂下头,似乎不愿跟徐佑对视,道:“夫人有过交代,一旦救出阿客,派人去至宾楼通禀即可。郎君身边虽说有左郎君,但多一个人,总归要安全些。” 徐佑是聪明人,知道詹文君之所以急切让万棋回山,一是不放心自己,二来,却是不放心那条藏在山中的白蛇。 “劳烦夫人挂记。”徐佑叹道:“我只是有点担心……若撕破了脸皮,没有你在,夫人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 “郎君谬赞了,婢子这点本事,实在不值一提。”万棋恢复了清冷的模样,道:“郎君或许不知,朱睿朱郎君号称武痴,有他在,夫人断断不会有事!” 当顾允的牛车出现在长街口时,至宾楼的门外喧嚣依旧,主薄鲍熙遣人去打听了一下,掀开牛车的幕帘,低声禀明了原委。 “钱塘湖多少逆旅,还怕没了住店的地方?去,派人找其他逆旅的店家来,吩咐他们一炷香内安顿好这些商人,不得再聚众闹事,违者立办。” 顾允此来不欲声张,自行下了牛车,矗立道左,静观天上云卷云舒,心里却在琢磨着关于迁想妙得的种种。 那日徐佑跟他一番细论,已经推开了屏蔽在眼前的一道门,可踏进门内,又能走的多远,却要看他自身的灵气和悟性。所以这几日处了上堂理事,其余时光,全都像此刻一般,痴痴的冥想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鲍熙走到身后,道:“众人已经散了,明府要不要现在过去?” 他虽然跟随顾允的父亲多年,资历犹深,但既然入了顾允的门墙,就没道理再倚老卖老,所以开口闭口,尊称明府,这是安身之道。 “丹崖先生,你觉得我该去吗?” 鲍熙笑了笑,道:“若依我的意思,不去也罢。” “哦,怎么说?” 鲍熙道:“此次天师道突然动手,背后又有刺史府暗中扶持,牵扯到了朝堂和地方,所谋为何,一时还瞧的不太明白。明府刚刚入仕,不知这淌浑水的深浅,正该高卧锦榻,静观其变,等闲不必亲自下场。” 顾允那妇人一般的容颜倒映着红日的余晖,晶莹剔透的肌肤让人忍不住失神,笑道:“我本也作此打算,但詹文君将具状递到了县衙,无论于私于公,都无法佯装不知。再者,”他的目光停留在至宾楼的檐角上,道:“朱子愚都来了,我岂能避而不见?” 关于顾允与朱睿的心结,鲍熙略知一二,但他知道分寸,自然不会主动提起,道:“吴郡四姓一家,朱郎君既然来了钱塘,必定会与明府谋面,倒不急于一时。” 顾允摇摇头道:“朱氏肯派人来钱塘,说明已经决定站在詹文君这一边,此事缓不得。” “明府是怕朱睿不知分寸,将事情闹的不可收拾?他虽然痴迷武道,但也不是蠢人,应该不会太过火才是。” 顾允苦笑道:“丹崖先生这些年常在东阳,对吴郡不甚了了,要是朱氏派了别人,倒也无妨。偏偏来的是朱子愚,他……他一言不合,可是会取人性命的……” 至宾楼内依然是剑拔弩张的气氛,听到顾允要来,李易凤反没了话,而一直没说话的席元达却站到了台前,目光直直的盯着詹文君,似乎一条毒蛇想要择机而噬,道:“郭夫人,今日议事,为的是詹氏的家事,你却将官府牵连进来,是何居心?” “家事?”詹文君看也不看席元达,淡淡的道:“若是家事,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列席?” 席元达这点城府还是有的,并不羞恼,目光下移,停留在胸前那一处高耸曼妙的山丘之上,若有所指的道:“今日外人,说不定明日就成了家人,世事无绝对,夫人切莫说的太早了。” 詹文君身为女子,触感何等敏锐,哪还不知席元达在猥亵自己,但她四面处敌,若是不能保持冷静,一着不慎,就要满盘皆输,所以再怎么被人羞辱,也只能忍下来。 更何况,谁知席元达是不是故意借此来挑动自己的的怒火,要将事态扩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就凭你一个被弃荒山的丑狗?也配跟我文君阿姊说话?” 浑似炸雷响起在耳边,房内唯一一个没有说过话的人缓缓站了起来,铁塔般的身材傲视群雄,,四四方方的国字脸,面目如同斧凿刀刻,充满了西方胡人才有的棱角分明。 他坐在詹文君这一侧的最下首,从入门后就一直闭目养神,仿佛睡着了一样,任众人吵作一团,他混若不觉。 詹珽等人不知他的身份啊,只当是詹文君带来的侍卫,也没放在心上。不过李易凤和席元达却是知道的,虽然同詹文君唇枪舌剑,但一半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个大汉身上。 “荒山丑狗?” 席元达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上的精致雕刻,喃喃道:“上一个这般说话的人,我想想啊,他去哪里了?哦,对了,被我斩了四肢,在伤口灌了蜜糖,然后埋在土中,被虫蚁叮咬了七日七夜,最后哀嚎而死。” 他来到朱睿身前丈许站定,眼中的怨毒和戾气,几乎能将整个房间变作人间地狱,一字字道:“朱睿,你想死吗?” 第六十三章 摘桃子 顾允等人行到至宾楼前,青衣侍者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詹家调用物力财力特地培训出来的眼尖口利之人,岂能不认得本县的父母官?所以问也不敢问,拦也不敢拦,只好派人领着他们往后院走去。 过了圆拱石门,侍者指着眼前的房舍,恭敬的道:“明府稍待,容我通禀一声……” 砰!砰!砰! 话音未落,房内响起三声金石相撞的刺耳杂音,紧跟着红木所制的门窗轰然破碎,一个人影夹在漫天碎屑里倒飞了出来。 跟着顾允身后的几个部曲立刻闪身挡在了他的身前,顾允骤逢突变,神情不动如山,望了望身旁的鲍熙,好似在说:你瞧,已经闹的不可收拾了! 鲍熙看了一眼飞出来的那人,眉心似笑非笑,低声道:“是天师道扬州治下的消灾灵官席元达。” 顾允微微颌首,表示知道了,然后分开部曲,上前几步,正好和从房内追出来的人碰了个照面。 三年未见,故人依旧,只是许多往事从脑海深处悄然浮现,那些本以为早就忘怀的过往,其实片刻不曾离去。 “子愚,住手!” 朱睿一招将席元达逼出房间,拳风之烈,简直匪夷所思。正要赶上去再给他一拳,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定睛一看,顿时愣在当场。 他心里清楚,家里此次派他来钱塘协助詹文君,目的之一,就是希望能够借此良机解开他跟顾允的心结。 吴郡四姓一家,作为朱、顾年青一代的俊杰人物,长此不相往来,对家族不利,也对他们个人未来的发展不利。所以朱睿硬是忍下了对这个画一般的男子脸上来一拳的冲动,冷哼一声,却没有继续动手。 詹文君詹珽等人也赶了出来,看到顾允,齐齐施礼,道:“见过明府。” 顾允虚扶一下,笑道:“都免礼吧!怎么,郭夫人,我晚来一步,你们就搞的这么热闹?” 詹文君还没做声,詹珽忙道:“只是点小误会,小误会!” “是误会就好,否则我还以为有人跟子愚贤弟有过节呢。” 詹珽一窒,不知该如何接口,只好讪笑不已。最后出来的李易凤远远看了看席元达,见他脸色苍白,但身形尚稳,应该没有大碍,眼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冷笑,道:“元达一时技痒,跟朱郎君切磋武艺,大家并没有什么过节,明府多虑了。” 顾允的目光在李易凤身上打了个转,道:“这位是?” 鲍熙从身后跟过来,道:“这是天师道捉鬼灵官李易凤!” “原来是李灵官,久仰大名!” 顾允客气了一句,以他的身份,本来不必对李易凤太客气,但天师道在江东根基太深,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的好。 “不敢!” 李易凤侧过身,做个了请的手势,道:“院内风大,明府请移步!” 詹珽此时已经六神无主,被李易凤一提醒才反应过来,竟然将顾允晾在门外这么久,赶紧引着往房内走,道:“怠慢了,明府请上座!” 顾允望了眼身旁的朱睿,他扭着头,置气的样子一如当年,心中无奈,随着詹珽往房内走去。鲍熙落后几步,经过朱睿身边时,以只能两人听到的声音飞快的说道:“朱顾之外,皆是外人!” 言外之意,自家人关起门来怎么斗都行,可当着外人的面,两家的脸面还是要顾及的! 朱睿握紧了手,旋即松开,动身时宗主的话再次响起在耳边:容人不易,成大事,要容不易之人,你要是连顾允也容不了,十年之后,他居庙堂,你居下僚,只会越差越远! 是啊,容人不易! 朱睿点点头,深呼一口气,道:“多谢丹崖先生指教!”他跟顾允父子交缠甚深,当然认得顾东阳身边的智囊幕僚! 李易凤没有跟随顾允进房,而是相反方向走到席元达跟前,道:“没事吧?” 五大灵官素来面和心不和,所以这份关心的诚意有多少,不问可知。席元达铁青了脸,恶狠狠吐出一口吐沫,道:“朱睿狗才!早晚要死在我的手中!” 他从小被杜静之宠溺长大,自高自傲,目中无人,今日当着众人的面,被朱睿一招逼退,实为生平以来的奇耻大辱,真恨不得立即杀了此人以泄愤! 李易凤没有说话,心中却觉得可笑,朱氏世代豪族,百年来经历了多少腥风血雨,要是能被一个小小的灵官杀了家族的嫡系子弟,恐怕早就从士族的名单上除去了。 “元达,祭酒既然招我回去,钱塘诸事都要仰仗你一力承担。詹文君詹珽你都见过了,下一步该如何筹谋,如何才能将詹氏这口肥肉吞到腹内,元达大才,胜我百倍,定能手到擒来。” “放心,交给我了!” 席元达不屑道:“窦弃一口咬定丢了鹿脯,詹珽又承诺万金赔付,就是詹文君请的动朱睿,请的动顾允,也于事无补!至宾楼,乃至詹氏的产业,我要定了!” “既如此,我先行一步,元达万事珍重!” 李易凤也不去跟顾允告辞,他们道教中人,虽然依赖世俗而存,但也高于世俗存在,所以繁文缛节,不遵也罢。 离开了至宾楼,李易凤站在钱塘湖边,思虑了片刻,终还是忍住了去见徐佑。自发现徐佑牵扯其中,他已经萌生了从钱塘一事里抽身的打算,正好在詹文君居住的旧宅发现了看门老仆竟是小宗师的秘密,更加明白事不可为,所以对杜静之瞒下了这一点,只说詹氏内情复杂,詹珽不堪大用,要再宽限些时日才能得手云云。 杜静之疑他不用心做事,故意拖延,于昨日下令将其调回扬州,然后派了席元达来钱塘摘桃子。席元达行事凶悍,永宁县刘氏勾结冥海盗截杀道民,窃取鹿脯一案,就是由他一手操作。所以,要是钱塘詹氏再在他手中完结,可谓对天师道居功甚伟,说不定此事一了,就能禀告鹤鸣山,因功升任扬州治的正治一职。 杜静之总有一天要回鹤鸣山,出任天师道七大祭酒之一,扬州治祭酒的职位就要空出来。明眼人都知道,若无差错,或者说只要杜静之仍然得势,席元达就是下一任扬州治祭酒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 若能在三十岁许成为扬州治的正治,那他就是最有力的竞争者,没有之一! 第六十四章 那一触碰的温柔 “小郎,小郎……” 徐佑从噩梦中被叫醒,翻身坐起,斜靠着床头,身上的冷汗如同溢出堤坝的水,无声无息的流淌着。 秋分穿着贴身小衣,手中端着蜡烛,羸弱的火光将她的俏脸一半隐藏在黑暗里,担忧的道:“小郎,你怎么了?” “没事,做了个梦!” 徐佑抬头,透过窗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夜深如墨,连一点星光都没有,除了山风时而大时而小的呼啸,寂静的有些可怕。 “是不是有事情?” “嗯,万棋在外面候着,说是郭夫人回来了,要立刻见你一见。” 徐佑已经习惯了晚上跟詹文君会面,就着准备好的铜盘洗了把脸,秋分伺候他穿衣挽发,收拾停当后出门见到万棋,问道:“夫人回来了?” 万棋点点头,道:“郎君随我来!” 詹文君席地而坐,面前放着一张墨黑色的精雕案几,摆放着几盘虽然简单却不失雅致的素菜,看来一路匆匆,连晚膳都没有用。徐佑入了门,径自坐到她的对面,两人如今算是熟稔,也就没有那么多的客套和讲究。 “郎君用过膳了吗?” “已经快子时了!” 徐佑笑道:“晚饭自然是早就用过了,不过看到这里的美食,腹中突觉饥饿……” “正好多备了一副碗筷,郎君若不嫌,陪我用膳如何?” “固所愿,不敢请!” 徐佑拿起筷子,夹了一道不知用什么做成的黑色菜蔬,入口滑嫩之极,道:“上品!若是夫人肯赏一杯酒,那就再好没有了!” 詹文君唇角一笑,执起樽杓,为徐佑斟满了一杯雪泥酒。衣袖微微卷起,露出欺霜赛雪的藕臂,映衬着晶莹的酒杯,仿若神仙中人。 “郎君,今日至宾楼里……” “不急!先用膳,你难道没听过一句俚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吗?天大的事,也没有填饱肚子事大,你等我吃完,咱们再聊不迟!” 一边说着,一边筷子如落雨,飞快的将这盘黑蔬一扫而光。徐佑其实并不饿,但也知道一个人吃饭的滋味是比孤独更可怕的经历,所以故意这么吃相毕露,为的是缓和下詹文君看上去很有些疲惫的精气神。 詹文君以手托腮,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以己身生平所见,不管是豁朗大度,还是矫揉虚伪,世俗间的男子在女子面前,总要或真或假的做出几分道貌岸然的样子来,像徐佑这样洒脱的不是没有,可她亲眼见过的,却是第一个! “快些啊,再不吃,可就被我一个人吃光了!” 徐佑随手夹了一道菜放到詹文君的碗中,却突然惊觉这何止是不合礼数,简直就是裸的调情了,以他的急智,也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是人家亲眷,也不是人家老公,别说两人没有情愫,就是暗生了一点好感,你用过的筷子,夹过的菜,哪个良家女子敢吃? 其实这也不能怪责徐佑,在他以前的那个时代,朋友间互相夹个菜,简直太小儿科了,真玩闹起来,就是用一个酒杯喝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怪他两世为人,总会在不经意间搞混过去和现在的时空,当然,也怪詹文君给人的感觉太自然,让他心情放松,失去了本来该有的警惕性。 詹文君固然性格爽利,但也不会如此放肆,果然她诧异的看了看徐佑,见他表情尴尬,也知道是无心之过,笑道:“谢过郎君,这菜太油腻了些,我素来不喜,郎君但用无妨。” 徐佑顺着台阶就下,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说着还故作小心的将这盘菜往自己那边拉了拉,小气财迷的模样,真是连旁边随伺的侍女都逗笑了。 詹文君扑哧一乐,竟学着他的举动,将另外一盘拉向靠怀的一侧,道:“那盘给了你,这盘可就要给我了……” 徐佑张望过去,皱眉道:“我猜我一定选错了菜……你那一道才是真正好吃的,对不对?” 詹文君顿时笑的前仰后合,平日里果敢坚毅的俏脸露出一丝丝的小女儿神态,将菜盘护在臂肘间,道:“后悔也来不及了,谁让你先选的?” 徐佑捶胸顿足,叫苦不迭,道:“正所谓后发制人,夫人深得兵法精妙。” 詹文君妙目一闪,凝视徐佑,道:“后之发,先之至,此用兵之要术也。郎君不愧是义兴徐氏的子弟,真让我吃惊,读《荀子》,也读的是兵法。” 这句话出自《荀子?议兵》,詹文君能教的千琴等人信手用典,能教的至宾楼的侍者出口成章,学识之佳,自不待言。 徐佑指了指她的那道菜,调侃道:“读书终究是死的,能像夫人一样活学活用,才是真正读书读的明白了。” 詹文君又是一阵大笑。 有过经验的人都知道,跟吃货一起吃饭是最香的,詹文君笑过之后,不知觉间也胃口大开,接连用了一小碗酥托饭,吃了两道菜,且喝了半樽杓的雪泥酒,破了多年来饭量的记录。 放下碗筷,詹文君略觉腹饱微胀,但也不会真的用手去触摸。旁边侍女端来漱口和净手用的清水,略一清洗,笑道:“看来今日一日没有用膳,实在是饿的狠了些。” 徐佑同样净了口手,站起身道:“不如去山间走走?” 他一直挺反对跪坐吃饭,容易挤压肠胃,对消化系统不好,楚国虽有了胡床和高案,但很多时候大家还是习惯低几和蒲团。所以吃完饭走一走,消消食,是健康的举动。 “好主意!百画,取大氅来……”詹文君猛一停顿,神情有点悲伤,不过转瞬消失不见,对一个侍女说道:“夜间风寒,为郎君取件大氅。” “诺!”侍女应声退下,不一会拿来一件装点了一圈雪白狐狸毛的黑色鹿皮大氅,不大不小,正好贴合徐佑的身形。 詹文君穿的是青色大氅,通体没有装饰,但裹着一双长的逆天的玉腿,肩若削成,腰如红素,还是让徐佑晃花了眼睛,有了片刻的失神。 两人并肩而行,身后远远的跟着十几个侍女和部曲,不怕被听到他们说话。詹文君说起今日至宾楼里的冲突,道:“……有朱睿在,顾明府自然向着我们这边,但想要以‘持质’问罪詹珽,却不是那么容易……” “持质?” “我原也是不懂的,问了鲍主薄才知道,楚律定有‘持质’和‘劫质’二罪,凡持、劫人为质者,皆斩!”(注:唐律疏义里有关于绑架的律条:卷十七说诸有所规避,而执持人为质者,皆斩。有时候关于南北朝的具体律令实在是很难查到,所以引用时会顺延到隋唐的律令,达者不必深究。) 这跟徐佑以前的世界相比,算是刑法严苛多了。毕竟在那个时空,绑架最低十年起判,致人死亡才有死刑,且也可以多种方法救赎。可在楚国就不成了,不管死没死人,但凡绑架案,全都是一个字:斩! “詹云是万棋亲自救出来的,虽杀了几人,但也有两人被活捉送到了县衙,三木之下,有什么口供拿不到?怎么还无法入詹珽的罪?” 詹文君低头避过一道树枝,弯腰的时候,大氅包裹着身体,将臀部的浑圆和坚挺完好无异的展现了出来。徐佑紧跟在身后,几乎触手可及,不过他秽而不淫,及时移开目光,伸手抬起树枝,道:“当心!” 詹文君回首,对他展颜一笑,算是答谢,然后等徐佑再次并肩,才移步前行,道:“那两人必定被詹珽拿了把柄,所以存了死志,任衙里动用什么手段,全都死咬着是自己利欲熏心,想要借阿客勒索七叔的钱财,与詹珽毫无干系……” “他们说无关就无关?查一查两人的底细,定能发现跟詹珽的蛛丝马迹!” “这两人偏偏像是凭空冒出来一般,身份来历姓名全都无从知晓。”詹文君无奈道:“要是没有天师道,不管这两人如何嘴硬,总能栽詹珽一个罪名,让他脱身不得。可天师道好大的手笔,一个捉鬼灵官还不行,竟把杜静之最信任的消灾灵官席元达也派来了。两位灵官坐镇,没有真凭实据,或者说不能将案子钉死了,顾允也不敢多做偏倚。” 前方小道变窄,徐佑提着衣角先行,道:“若如此说,这两人应该是天师道从别处借调过来的人,行事隐秘,可见小心之极。呃?你说什么?消灾灵官?” 他猛然停下,詹文君脚步微跄,来不及收势,竟整个人撞了上去,温和的后背,却又雄浑有力,强烈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那一刹那,她似乎听到了这个男子的心跳和血管在肌肤里流淌的声音。 如此近,又如此的远, 似乎伸出手,就可以握到久违的生命的感觉! 第六十五章 山间夜话动心弦 徐佑只觉一阵软玉温香从后背传来,那种触感,不仅仅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从生理角度所能感受到的快意,而是突破了禁忌和时代束缚的一种肆意奔放的刺激。脑袋一沉,下意识的双手将要往后去搂詹文君的腰身。 也幸好他是经历过红尘阵仗的过来人,眨眼间就清醒到的意识到这一伸手,将坏了所有的大事,立刻往前一步,离开了詹文君如同糯米般松软的身子,然后转身,伸手扶住她的玉臂,轻声道:“夫人当心!” 詹文君罕见的低着头,侧身对着徐佑,梳拢了一下发丝,或许是为让有点羞红的脸蛋平复下来,也或许是为了安抚有点跳动的心。但不管怎样,徐佑注定无缘目睹那国色生香的一幕,当詹文君再次面对他的时候,已经变得跟往日没什么两样,微微笑道:“谢过郎君。” 徐佑见她已经自若如初,也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显得自己轻薄无赖,道:“夫人刚才说消灾灵官?可是真的来了?” “不错,还跟朱郎君交了手……” “哦,还有这一出?”徐佑对席元达所知不多,道:“可赢了么?” “我不懂武功,不过席元达被朱郎君一招逼到了房外,气的脸色乌黑,直到众人散了,还盯着朱郎君不放,想必是输了的。” 徐佑暗忖:李易凤的身手他是知道的,比自己要差一点,席元达跟李易凤齐名,就算差也差不了多少,也就是说,这个朱睿的身手,或许连自己也比不上? 不会吧?好歹这具身体的前主人号称年青一代第一人,不会连一个没听过名字的朱睿都比不了吧? 当然了,那都是以前的徐佑,现在的他武功尽废,计较这些也没什么用处。 重要的是,李易凤明白告诉过他,七块鹿脯,由两位正治和五大灵官分别负责,现在却派了席元达过来,目的是什么? 他沉吟片刻,道:“李易凤可曾说过什么?” 詹文君摇摇头,道:“顾明府来了之后,李易凤就不告而别,据席元达说,李易凤另有要事,已经离开钱塘,鹿脯丢失一事,由他接手!不过此言不好尽信,很可能一明一暗,李易凤只是隐在暗中,更容易行事罢了,我们要万分小心!” 徐佑突然笑了,雪白的牙齿在黑夜中十分的耀眼。詹文君心头一跳,似乎连身子都热了起来,刚才那一下触碰无可遏制的重回脑海,几乎要将肌肤融化。 她咬了咬牙,道:“郎君笑什么?” 徐佑之所以笑,是因为他想明白了,这是李易凤金蝉脱壳之计。既然自己涉足其中,李易凤苦劝不行,又不能跟自己作对,只好及时抽身而去。反正他跟杜静之不合,以这等毒计谋人家产,日后若有泄露,定会招致物议非非,没理由冒这个险,不如趁机脱身。 可笑席元达还以为能够逼走李易凤,由他来享受即将到手的胜利成果,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到最后一刻,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没什么,只是笑天师道吃相难看,为了一个詹氏,先后派两位灵官,简直贻笑大方!” 詹文君眼角微翘,望着徐佑,道:“郎君言中之意,可是觉得詹氏不配?” 徐佑没想到一向大方的詹文君会突然作此斤斤计较之语,忙解释道:“断不敢有此念!夫人雅量,一时失言,还望海涵!” 看他客气有礼,詹文君没来由的一阵心烦,道:“好了,我说笑呢,郎君莫当真!” 徐佑莫名其妙,你的样子像是在说笑吗?不过对女人他一向很有法子,那就是该转移话题时,一定不要纠缠,道:“李易凤我虽不熟知,但也听闻扬州治五大灵官不合,所以席元达在,李易凤必定会离开。这一点,夫人不必多疑!” 詹文君听他说的笃定,心知他必然有别的情报来源,但正如她也有秘密一样,徐佑身为徐氏的孤子,身上带点秘密,才在情理之中。 “郎君既这般说,我自然信得过。”詹文君秀美紧蹙,道:“今日至宾楼议事,由顾明府暂时压了下来,说是先审明詹云被劫持一案,若真的跟詹珽无关,才好再议赔付鹿脯的事。不过天师道肯定会通过刺史府暗中施压,没有实据,顾明府顶不了多久,最多也只能拖延三五日……” “拖得三日是三日,拖得五日是五日!就算詹珽无罪开释,最后还得回到议事的路子上来。你七叔不点头,詹珽只有詹天和詹熙两人支持,仍是个相持不下的局面……” 詹文君忧色浮于双颊,道:“我忧虑的,也正在于此!七叔年迈,已不复往日风采,今天虽救回了阿客,但日后呢?谁能保证安枕无忧?詹珽结合天师道的势力太大,他老来得子,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没有胆气,也没有斗志跟对方继续斗下去了。若我估计不错,只要詹珽承诺不伤及家人,再给他一笔安老的银子,再次议事,必然要站到我们对面去了。” 对自家人的认知,詹文君肯定在徐佑之上,若按照这个思路,不管怎么拖,也只能拖延数日。徐佑当机立断,道:“事不宜迟,从今晚开始,对说书人进行最后的训练。白蛇传他们都已经背的熟了,只是欠缺一点讲故事和煽动人心的技巧,我这里有现成的人选,可以帮他们弥补这一缺陷。” “谁?” 徐佑笑道:“可还记得我那个乘坐你的步撵,病怏怏的侍女吗?” 詹文君一脸讶色,道:“你那个侍女会说书吗?” 说书这个说法,在这个时代是没有的,只是徐佑最早提出来,詹文君等人觉得形象,也都接受了这个称呼。 徐佑笑而不语。 说书倒是不会,只不过履霜歌姬出身,最拿手的就是如何讨好观众,勾引人心,将喜怒哀乐玩弄于股掌之上。 由她来教这些初窥门径的说书人怎么去说好一个动情、动人又动心的故事,正是人尽其才,再合适不过! 第六十六章 以力服人者 辞别徐佑,詹文君褪去华服,换了一身黑色的修身锦衣,然后在万棋的陪同下走过秘密石门,绕着盘旋如龙蛇的石阶步步向下,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了泉井深处。 十书早接到下人禀报,等候在门口,双手交叠于额头,屈膝跪伏在地,恭声道:“夫人!” 在她身后密密麻麻跪着几十号人,同时喊道:“夫人!” “偏你规矩最多!” 詹文君秀目在黑压压的人群中一扫,眼波中透着一闪而逝的光华,然后俯身握住十书手腕,轻声道:“说了多少次,你有伤在身,走路尚且不便,切莫行此大礼!” 十书勉力站起,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额头微微渗出了汗滴。詹文君一看,知道她伤重难忍,扬声道:“抬胡床来!” 两个侍女抬来胡床,十书低垂着头,婉拒道:“夫人面前,哪有婢子坐着的道理?” “胡说!” 詹文君眉心一凝,道:“受了伤,难道还迫你强撑不成?锦绣,扶她坐下。” “诺!” 跪在十书身后的锦绣忙站立起来,挽着十书的肩膀,小心翼翼的扶持着坐到胡床上。詹文君抬步前行,跪伏在地的人群如同波浪般移到两边,留出中间一条小道。 等进了房,詹文君来回踱了几步,在一处地砖的位置停下不动。锦绣偷偷望了两眼,心中不知为何突然紧张起来,因为詹文君站的地方,正是刘五子毙命之所。 詹文君沉默良久,背对着众人,突然道:“小五哥就是死在这的?” 锦绣呼吸骤停,脑海一片空白。泉井一直在绝对控制之下,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詹文君都不应该知道的这么详细才对,可她刚回明玉山,不仅知道刘五子已死,而且连死在何处都一清二楚。 这何等可怕! 难道是万棋透露的? 可万棋从昨夜回山,一天都没有露面。泉井是郭府重地,就是万棋,没有经过十书的同意,也不能随意进出这里,加上这个人冷貌冷心,不善交际,更不可能从泉井中人偷偷探听内幕。 她下意识的去看十书,却见十书神色不变,波澜不惊,似乎对这一切并不感觉惊讶。突然之间,锦绣有了明悟,她的道行,跟人家比起来,还差的远呢。 一片寂静! 没有人敢回话。 “是!” 足足过了半响,十书终于开了口。 詹文君没有回头,看不到容颜表情,但声音听起来平静的有点不同寻常,道:“其罪当诛?” “刘五子当值期间擅离职守,论罪,并不至死!” 十书表情肃然,说出口的话却斩钉截铁,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道:“不过……事关绝崖瀑布,郎主曾经有过交代,违令者,杀!” 听她提到了郭勉,詹文君微微叹了口气。对刘五子之死,她心中实在悲痛,但事已至此,追究下去,不仅于事无补,还闹的上下不安,人心慌乱!值此多事之秋,强敌环伺,实在是得不偿失。 十书,好丫头,真是选的好时机! 詹文君问道:“家眷如何安置的?” “每月一两银子的例钱,年节都有米面送去,刘五子的儿子已经十一岁,可以派到商行里做事……” 一两银子,看似不多,但这个价钱的抚恤金在楚国的部曲中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尤其刘五子是因罪处死,不是为了家族利益牺牲,按规矩连五百钱的抚恤金都领不到。 詹文君点了点头,道:“万棋,再取五万钱交给小五哥的妻儿……” 十书突然捂着嘴咳嗽了起来,锦绣眼珠转了转,自以为摸透了她的心思,往前跪了两步,抬头说道:“夫人,这样恐怕不妥当!” 詹文君终于回转过来,脸上带着一丝诧异,澄净如明月的黑眸望着地上这个大胆的婢女,道:“怎么叫不妥当?” 锦绣只觉后背的汗顺着肌肤流到了臀沟,连贴身的白袜都沾染的有些湿润,不过势成骑虎,怎么也得壮着胆子说完,道:“刘五子获罪,是罪有应得,夫人本着仁心,阿姊本着良善,给一月一两银子,已是坏了府中的规矩,未免让人口服心不服!” “放肆!”一向喜怒不显的十书猛然间脸色大变,斥道:“夫人面前,有你饶舌的余地?给我闭嘴!” 詹文君不怒反笑,缓缓走到锦绣跟前,俯首道:“不急,你让她把话说完。锦绣,你尽说无妨,我听着!” 锦绣知道现在退一步就是死,真说的在理,有十书庇护,詹文君其实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昂着秀颈,一幅忠臣直谏的慷慨模样,道:“刘五子是夫人从詹氏带过来的老人,夫人赏他一点恩义,婢子们也能理解,所以一月一两银子,虽不合规矩,但合乎人情。可夫人再给五万钱……恕婢子不解,倘若日后有人为了郎主、为了夫人、为了郭氏战死,又该给多少钱才能安抚众人之心?莫非在夫人眼中,郭氏人的性命,比不过詹氏的人值钱么?” 啪! 锦绣的身子倒飞了出去,猩红的血迹顺着两瓣薄唇落到了微微耸立的胸前。她捂着已然半肿起的脸颊,望着万棋冷冷道:“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阿姊,你一根小手指就可以置我于死地,但不知道这泉井中三十七人,是不是同样心服口服?” 万棋眼角的余光早看到其他人虽跪伏于地,但被锦绣言语所动摇,或茫然,或无措,或有所思,或心生不忿,但再也不是先前那种恭敬的无以复加的神态了。 她性情冷冽,对此并不以为意,真要有人大胆,一并杀了就是,道:“我要取你的性命,何须要你心服?刚才一耳光,是要你记住了,再对夫人不敬,可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锦绣身子一冷,她毫不怀疑,要是真的再说什么过火的话,可能,不,是一定会死在这里!正不知所措的时候,詹文君淡淡的道: “万棋,退下!” 万棋再望了锦绣一眼,垂头退后,詹文君笑道:“锦绣,你一直在泉井做事,我对你所知不多。今日一看,原来你也是读过书的,不然《孟子》的话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说出来,又应景又合乎时宜,了不得!” 她顿了顿,道:“不过读书不能死读,孟子说以力假仁者霸,可见力气大些,也不全是坏事。至于詹氏、郭氏,自我嫁到郭府,所有下人部曲,都以郭姓为己姓,无分彼此,更不分内外,你狡言惑众,信口雌黄,是何居心?还有,五万钱,还不及朝中那些贵人们一顿饭钱,在你眼中,却是恩赏过重,莫非一条人命,就如此的卑贱不文?” 她走过锦绣身旁,来到众人当中,道:“就如你们,为了我郭氏不辞辛劳,尽忠职守,临危之时,都能不惜一死。但你们有家室有妻儿,区区一两银子的月钱,如何对得起你们衣襟上沾染的鲜血?趁着今日,我对你们做出承诺,但凡有为家族受伤、致残、牺牲者,亲眷皆可受最低十万钱、最高五十万钱的抚恤,月领五两银子,只要一天家族仍在,此钱一天不绝!” 黑压压的人群顿时激荡起来,虽然不敢高声,但一个个神情晃荡,不能自抑,眼中眉梢全是恨不能为之赴死的感激和忠诚。 十书默默看着这一切,扭头去看锦绣。却见这个平日里最喜欢自作聪明的心腹已经脸色煞白,魂不守舍,如丧考妣。 “来人,锦绣以下犯上,不守尊卑,言语无状,把她抓起来,等候处置!” 锦绣顿时绝望,知道被十书抛弃,但她连反抗的心思都不敢有,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掉了一般,瘫软在地上。 “且慢!”詹文君摆摆手,不以为意的道:“锦绣也是为了大局着想,虽口不择言,但目的不坏,这次就不追究了,不过下不为例,记住了?” 锦绣死里逃生,大喜过望,扑通一声跪倒地上,死命的磕了三个响头。 这次,她心悦诚服! 正应了孟子那句话,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 所以上位者,非不行霸术,而是借别人行霸术,而自己行德术,以求做到力服,也心服! 等所有人退去,万棋关上房门,退到房间暗处。十书静坐胡床上,恳声道:“我知刘五子是夫人多年的部曲,必定心中不舍,所以擅自做主,在夫人回来之前将其处决,既全了夫人之义,也全了郎主之威。本想等夫人回来后,再当面请罪,没想到锦绣一时大胆,口快惹得夫人动怒,十书管束不当,愿受任何处罚。” 詹文君露出一丝宽慰之意,道:“你做的极好!郎主设泉井,本就是为了立规矩、正家法,以防有人惫懒误事。你体谅我的苦衷,替我做了本该我来做的难题,赏你还来不及,何谈处罚?” 这番话棉里藏针,似褒似贬,不过十书听而不闻啊,权当揭过了刘五子这一页,回禀道:“夫人,还有一事,派去周村探查的人已经回来了……” 第六十七章 无奈人行无情事 周村,是钱塘郊外的一处小村落,人口不足百,在楚国的版图上找都找不到。之所以会被十书郑重其事的提出来,是因为周村,是百画的家! 百画跟十书千琴万棋不同,这三人都是孤儿,从小流离失所,先后因为各种机缘来到了郭府。而百画出身吴郡,生在钱塘,是地地道道的江东女郎,因幼年家贫,被卖到了郭府,经过郭勉精心,后送于了詹文君做贴身侍女。 四婢中,也只有她有亲眷,于是有了牵挂,于是给了人可趁之机! 詹文君看了看十书凝重的神色,道:“说吧!” “百画的父亲早死,母亲瘫痪在床,一直由她的哥嫂照顾,日子过的虽然清苦,但一家人感情极好。” “这个我知道,每年节庆百画都会回去省亲,她的例钱几乎全拿去贴补了家用,我和郎主念她孝心,也常常多有赏赐,现如今不该生活的贫苦才对!” “夫人说的是,其家田舍丰盈,已是周村最殷实之家,早不复当年的窘境。不过,派去周村的人经过探访,发现大概一个多月前,百画的母亲哥嫂,还有三个侄儿,全都不见了踪迹。村民有说是搬到了钱塘城里,有说去了郡治吴县安居,种种言词,不一而足。” “嗯?不见了?” 詹文君一惊,她何等聪慧,心中已经猜到了结果,手指握住了椅子的扶手,道:“你的意思呢?” “村民无知,以为百画在郭府受宠,能够有钱有势将家人安顿到更好的地方。实则以百画的月俸,想在钱塘买一所宅子也是力所不及,更遑论吴县?据目前查到的蛛丝马迹,”十书的语气中不带丝毫个人的情感,似乎与百画这些年的姊妹情分,已经随着这揭开的血淋淋的一幕,变的烟消云散,道:“结合百画前日的举动,若我所料不差,该是有人暗中抓走了她的家人,以此来要挟她做事……” “要挟她做事?做什么事?” 十书垂下了头,又复抬起,眼神冷冽,道:“不可告人之事!” 詹文君默然,对百画她一向怜惜有加,此时此刻,却不知是何滋味。十书等了半响,不见詹文君说话,试探着道:“要不要带百画到泉井问话?” 詹文君点了点头,十书正要下令,却听她阻止道:“不要动用泉工!万棋,你去吧……别吓着她!” “诺!” 万棋从阴影中走出来,和十书对视一眼,慢慢消失在门外。 十书知道四婢中万棋和百画感情最好,但也并不怕因此得罪了她,在郭府,或者说在整个江东,她唯一需要害怕的人,有且只有一个! 百画拥被坐在床上,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院子中的守卫比稍前多了几倍。自从禁足以来,她想了很多,流过泪,也求过诸天神佛,可恨的是平时不爱读书,连天师道或者佛门有几位神仙都不晓得,书到用时方恨少,神仙也是,真的需要的时候,却求不来一个! 吱呀! 房门推开,万棋出现在屋子里,百画高兴极了,掀开被子就要跳下床。可手到半途,看着万棋的脸色,身子一僵,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又缓缓的坐了下去。 “夫人让你来的?” 她腹中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又发觉无话可说。连平时如黄雀般的嗓音,也变得沙哑起来,仿佛枯萎的树叶被卷入了黄沙,让人一股悲凉起于心头! 万棋没有言语,走到跟前,俯首望着她。良久,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丝,眼神中流露出一股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哀伤,道:“走吧!” 上穷碧落下黄泉! 泉井森森,在地下不知多少尺,初冬的寒气在这里似乎更寒了几分。百画以前只来过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愿来了,可谁又能想到,有一天,她竟会这般恐惧着走进泉井? 一步步,走进地狱! 幽黑潮湿的石板,脚步踩上去会发出咚咚的闷响,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回廊,曲折的如同一座永远走不出去的迷宫。狭窄的回廊左右还残留着开凿山壁的痕迹,道路的两边是一扇扇厚重的石门,不仅阻挡了人的目光,也阻挡了门后那残酷的另一个世界! 万棋停下脚步,回头望着百画,道:“进去吧,夫人在里面等你。” 百画站在石门前,连着鼓了几次勇气,却依然无法抬起手!她不是怕死,而是怕见到詹文君,和詹文君的双眸中流露出的对她的失望! “去吧,别让夫人久等!” 终于,百画放下了一切胡思乱想,推门进去。门开门合,万棋侧过身,靠在石壁上,安静的,等候着里面的结局! “夫人!” 百画双手交叠,跪了下去,耳边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气:“起来吧!” 她没有起身,道:“夫人,婢子知罪!” 詹文君淡淡的道:“你有何罪?” “一个月前,婢子出去办事,在城内碰到一个人。他以母亲常年佩戴的银镯为信,带婢子去了一处私宅,在那里看到了婢子的母亲和哥嫂侄儿。然后,他……他当着婢子的面,砍掉了母亲一根手指!”百画抬起头,珠泪顺着娇嫩的脸颊无声滚下,道:“婢子的母亲年迈,病体维持多年,已是侥天之幸,却在暮年经历断指之痛,当即就昏死了过去……” “……其后,那人要婢子为他打探郭府秘事,否则就要将母亲等人折磨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婢子一时慌乱,就答应了他,本想着暂且拖延数日,寻求一个解决的良方。可谁想才不过两日,我又收到了母亲的一根手指,那人发了话,要我短时间内查出分明,否则,否则……” 这等人间惨事,发生在谁人身上都难以承受,詹文君神色透着怜悯,道:“他让你查明何事?” 百画满脸困惑,道:“他说的也不清楚,只说看一看郭府有什么异于往日的,或者是比较奇特的人和事。夫人也知道,我一向住在深宅,不像十书千琴万棋她们各有所司,所以打探不出什么消息来。就在这样又拖了十日,那人……那人竟剜了我母亲的一双眼睛,还砍掉了哥哥的一只手……” 詹文君又叹了一口气,道:“之后呢?” “之后婢子苦苦哀求,承诺一定探出几分眉目,要他宽限一段时间,那人这才允了二十日,若是再没有确切的消息,就要母亲和哥哥的命……”百画泣不成声,道:“正好郎主出事,夫人让婢子带徐郎君上明玉山,也是在那时,婢子才第一次想到了绝崖瀑布。五个月前,郎主将那里化作了禁地,岂不正是那个人要的异常之事?但婢子对瀑布那边发生了何事一无所知,所以一时情急,才拉徐郎君想要一探究竟……” “原来如此!” 詹文君沉思片刻,道:“绝崖瀑布的事,你可告知了那个人?” “没有!自从上了明玉山,婢子还没下山过,那人估计也一时找不到这里,所以还没有联系。” 詹文君心思电转,揣摩这个逼迫百画之人的来历。此人也算厉害人物,能够准确的找到自己身边唯一的一个破绽。十书多在泉井,不见天日,千琴掌管情报,自然不好对付,而万棋更是身手高妙,等闲只有她惹别人,没有别人敢惹她。 只有百画,既是自己的心腹,能够接触到府中机密,又有家人亲情羁绊,易于要挟。最重要的是,她虽然狡黠,但本性天真,没有经过多少世面,一番恐吓,就得俯首认命,实在是最好的人选了。 詹文君站了起来,走到百画跟前,无奈的道:“百画,你受人挟持,固然情有可原,但背叛家族,我饶了你,十书也不会饶你。这一层,你可明白?” 第六十八章 九泉之下 “婢子明白!” 百画在郭氏多年,自然知道郭勉治家之严,也懂得泉井的可怕。不管詹文君如何宠爱她,背叛了家族,就意味着这条性命已经去了大半。 “婢子有负郎主和夫人,实在罪无可恕,死有余辜。可千错万错,错在婢子一人,与阿母哥嫂无关,况且……还有两个年幼的侄儿,若是那人知道婢子被抓,他们……他们还不知会受到怎样的折磨……夫人!” 咚咚咚! 百画重重俯首,一下一下的叩在石板上,娇嫩洁白的秀额渗出鲜红刺目的血迹,不一会就流淌了满衣,苦苦哀求道:“求求你!望夫人念着往日的情分,派人救他们一救!婢子就是死了,也能安心……” 詹文君静默片刻,眼神中抹过一丝怅然,道:“万棋!” 万棋推门进来,先看了一眼地上的百画,然后走到跟她并肩而立的地方。詹文君转过身子,背对着两人,走到方才坐着的胡床处,扶着青木制成的把手,无意识的摩挲了两下,声音似从九天云霄传来,听在耳边不甚清晰,却又震动心灵,道:“带她到苦泉去吧,十书还在候着……” 郭氏的泉井共设有九泉,分为酆泉、衙泉、黄泉、寒泉、阴泉、幽泉、下泉、苦泉、溟泉,各有所司,各司其职。其中,苦泉主罚逆鬼,正是针对百画这样的叛逆之徒所设,也是九泉里刑法最为森严的一处。但凡进的此泉,几乎没有活着出来的可能性,而比死更可怕的是,还要遭受无穷无尽的刑具折磨! 百画身子一颤,整个人瘫软在地,再发不出任何声音。万棋却罕见的低垂着头,没有做声,也没有按令行事! 詹文君猛然回头,清亮的眸光中带着不可揣摩的人上之威。万棋不敢跟她对视,扑通一声屈膝跪地,以头触石,依然冷冷的声线,可说出的话,却能暖了世间的冰冷无情。 “夫人!求你!” 詹文君眉心闪过怒色,但良久之后,化作一声轻叹,道:“我常说你不知人间情事,原来却是错怪你了。很好,很好……百画同你姊妹多年,今日能为她求情,倒也不负你们相识一场。”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道:“百画的家人被挟持,无奈背逆,实属情有可原。只是……郭氏有家法在,若是徇私,又如何对得起那些不惜一死,也要忠于家族的英魂?最可虑者,十书执法严苛,眼中有家法而无尊上,就算我去,恐怕也不能让她改变主意。” 万棋不善言辞,更是破天荒第一遭违背詹文君的命令,这会也知她说的在理,但还是跪地不起,跟着一个头一个头叩下去,眼看要重蹈百画头破血流的覆辙。 一只手伸过来,挽住了她的手臂,转过头,见一张如花俏脸,虽血迹满颊,却展颜而笑。 “阿姊,别为难夫人了。有今日是我咎由自取,我死不足惜,只望阿姊能应我一事……” 万棋望着她,心中一阵剧痛,低声道:“你说!不管何事,我都去做!” “救我亲人!我不知道他们现在何处,上次见面的地方在钱塘左祠胡同最里面的一处宅院。阿姊,答应我,一定要救他们出来!” 万棋点点头,不起高声,却有万钧之重,道:“我答应你!” 徐佑回到住处,没有着急入睡,让秋分请来履霜,笑道:“没打扰你好梦吧?” 履霜垂首浅笑,道:“小郎还没睡,哪有婢子先睡的道理?” 徐佑察觉到她的称呼发生了小小的改变,但也不以为意,毕竟将来要朝夕相处,适当的亲近,对双方都有好处。 “这个好没道理,我不睡,是因为琐事缠身睡不得。你和秋分若是无事,自然可以想睡就睡,以后不必熬夜等我!” 履霜应了声是,打量了一下徐佑的脸色,柔声道:“小郎彻夜未眠,可是为了郭夫人辗转反侧?” 她说的暧昧十足,见徐佑瞪过来,掩口轻笑,软绵绵的身子没骨头一般,从肩到脚,都透着让人心跳加速的风流和媚态。 徐佑拿她没辙,道:“别说浑话,被人听去成什么样子!这么晚叫你过来,是为了一事想劳烦你去做……只是,不知道你身体吃不吃得消……” 履霜神色一正,道:“小郎尽管吩咐,我已经没有大碍,什么事都做的来!” “是吗?你说的啊,等下可不许反悔!”徐佑好整以暇的道:“我想让你教教那帮说书人,如何在台上将故事说得更加动听些!” 履霜小口微微张开,樱桃似的香舌轻轻点在贝齿上,好一会才讶然道:“教那些说书人?小郎,他们都是读过书的,圣人门生,心高气傲,像我这样的人,别说做他们师傅,就是靠近一点说话都没得辱没了人家,又……又怎么能……” “他们读过书不假,但被生活所迫,屈身来做说书人,又让郭氏的人拿了要害把柄,纵然心里有些轻蔑,但也不敢真的对你说三道四。我让你去教,你只管教好了,其他的无须理会,若是有人胆敢阳奉阴违,自有法子让他好看!” 履霜想了想,道:“小郎如此说,婢子只好尽力试试看,若是教的不好,小郎莫怪!” 徐佑笑道:“以你的本事,教他们这群笨蛋是绰绰有余。当然了,也不是要他们学歌舞身段,只是言语的抑扬顿挫、表情的喜怒哀乐和身体动静合宜都要跟这个故事天衣无缝的结合起来,要在最短时间,最大程度达到传播四方的效果。履霜,我们能不能度过这一关,能不能在钱塘站住脚,就要看你的了!” 履霜眉头一挑,双眸里露出兴奋和跃跃欲试的光芒,道:“诺!” 几声寒鸦凄切,明月不知何时隐入了云层,将明玉山中完全变成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之地。突然,一个窈窕多姿的人影跃入院中,举目四顾,认准了徐佑居住的房间,刚要潜行到窗下,旁边的左侧厢房里响起低沉的声音:“什么人?” 门开。 一道剑光如流星划过! 夜行人刚想说话,扑面而来的气劲压的她呼吸都有些困难,只好侧身躲过这攻势凌厉的一剑。不料身子还没有停稳,剑光丝毫没有停歇的追着到了胸前,好像本来就要刺向这里一样。 不说剑势,就这种料敌先机,虚实相间的眼力,已经是让人咋舌的存在了! 夜行人手在腰间一摸,软曲盘旋的流波剑被寒风一激,立刻变得坚韧无比,熠熠生光,迎着剑光直刺过去! 铿!锵! 夜行人凌空倒翻,落地连退三步才站稳了脚跟,不过也因此拉开了距离,得以开口说话,道:“左郎君,是我!” 出手的那人自然是左彣,他安立原地,纹丝未动,收了剑,愕然道:“万小娘?” 夜行人虽换了一身黑衣,但她的声音清冷如万年寒冰,所以左彣一听就认了出来。他心中疑惑,万棋是詹文君的贴身侍女,若是有事来找徐佑,从正门大大方方进来就是,何必要翻墙入院,做这偷偷摸摸的勾当? “是我!” 万棋走到近前,雪白的肌肤在黑衣的映衬下更加的玉洁冰清,俯身一礼,道:“我要见徐郎君,请左郎君代为通传!” 左彣点了点头,知道万棋此来必定有要事,也不迟疑,走到正房门前,轻轻敲了几下,道:“秋分,秋分……” 等了片刻,秋分开了房门,睡眼惺忪,道:“怎么了?” “万棋要见郎君!” 秋分一下子清醒过来,顺着左彣的目光看到了院子中站着的万棋,忙道:“我这就去叫小郎!” “不必了!我已经听到了!” 徐佑披着衣服出现在门口,头发散在肩后,望着黑暗中矗立着的女子,似乎能感受到她身上的彷徨和伤感,微微一笑,温和的声音响起:“先进屋吧!” 点上白烛,秋分侍立一侧,左彣守在身后,徐佑望着跪坐在蒲团上的万棋,亲手斟了一杯热茶,道:“你今夜来此,夫人可知道?” 万棋摇摇头,道:“我瞒着夫人来的,所以才避开院子周边的守卫,想要悄悄的见你,没想到刚进来就被左郎君发现……” “风虎耳目聪明,一向睡的不沉!”徐佑说笑了一句,见万棋略有放松,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这才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若是有什么事用得着我,小娘但说无妨。” 万棋闷了一会,突然起身,伏地跪倒,道:“求郎君救救百画!” 徐佑一惊,道:“秋分,扶她起来。莫要多礼,好好说,百画怎么了?” 万棋在秋分搀扶下起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秋分听的目瞪口呆,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看上去孩童般天真无邪的百画,竟然会是别人收买的探子,且曾在有意无意间,拉着徐佑帮她探查绝崖瀑布的秘密。 左彣也是一阵心惊,他不是秋分那样的小丫头,也知道人心险恶,世道无常,但要不是今日亲耳听到,无论如何也难以置信,百画会是这样的人! 徐佑前世里幼年饱经沧桑,成年后又在最是肮脏丑陋的金融界混,说起见识,秋分和左彣远远不能比,所以听到百画的事,固然有点出乎意料,但也很快接受了现实。 不管是哪一个时代,真正可以信任的,从来只有自己! 第六十九章 夜不能寐 “夫人是什么意思?” 听完了万棋的话,徐佑首先问的是詹文君的态度。按理说詹文君与百画主仆情深,遇到这等事,不该置之不理才对。 “夫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百画关到了苦泉,由十书亲自审问” “苦泉?” 徐佑望了望左彣,他摇头表示不知,至于秋分,长在义兴深闺,更是一窍不通。这等别人家的机密事,还得问何濡这个有偷窥欲的人。 “秋分,去请其翼过来,说我有事相商。” 秋分奉命去了,徐佑转对万棋道:“何谓苦泉?可否解说一二?” “郎君已经见过了船阁,那里负责收集天下的情报讯息。泉井则是执掌整个家族法度的所在,下设有九泉,酆泉主罚天魔,衙泉主罚典司,寒泉主罚江湖苦泉主罚逆鬼,百画背逆家族,按例要发交苦泉审讯处置” 徐佑眼中掠过一道讶色,人们常说九泉之下,这个九的本意是指数之极,并无实际意义。直到道家典籍无上玄元三天玉堂大法里,才确定了九泉的名号和职司。郭勉胸怀天下,背景复杂,暗中立泉井,设刑堂,以此震慑人心,不足为怪,可偏偏选了道家的说辞来命名,让人不能不起疑虑。 若不是天师道正在积极谋划跟郭氏的斗争,连郭勉本人都落的生死不知,徐佑简直要怀疑他会不会跟天师道互通款曲,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呢。 “夫人不表态,是有她的难处。”徐佑安慰道:“郭氏现在是多事之秋,上下人心不定,百画偏偏又做出这等事来,夫人要是偏袒,恐怕会激起大的变故。所以此事不能急,要缓一缓,等风头过去,我们再慢慢想法子” 万棋颓然道:“郎君,你或许不知,十书十书跟夫人一向不和,因为你们前日误入绝崖瀑布,看守瀑布的两人已经被十书擅自杀掉了,其中一人还是从詹氏起就跟着夫人多年的老人” 响鼓不用重锤,徐佑立刻明白她话中的意思,眉头微微皱起,这个十书到底什么来头,竟然如此跋扈?连詹文君的心腹都能不经请示,擅行杀伐? “百画关入苦泉,能撑几日性命?” 万棋摇摇头,道:“进苦泉的人从来没有活着出来的,十书性子严苛,对叛徒更是毫不容情。若是审问明白,供述无虚,只怕连今晚都过不去!” 徐佑起身,在房内来回走了几步,突然道:“胁迫百画的那人,会不会是天师道的眼线?” 天师道既然布下好大一个局,自然不会放过往郭氏内部安插奸细的老套路。话音未落,房门打开,何濡当先走了进来,闷声闷气的道:“不会是天师道的人!” 徐佑瞧他脸色,知道被人吵了清梦,很是不爽,不过对付何濡,他有的是法子,笑道:“你倒未卜先知,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清楚,就敢胡说八道?” 何濡立刻忘了困顿,反驳道:“见窾木浮而知为舟,见飞蓬转而知为车,见鸟迹而知著书,圣人观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岂能等到见泰山才知山高,遇北冥才知水深?我在来时问了秋分两句,已经略知大概,自然知道你问的什么,想的什么,有据做答,怎能是胡说八道?” 徐佑微微一笑,道:“甚好,你说的有理!” 他不像往日针锋相对,让何濡很是无趣,走到案几边,席地箕坐,姿势十分的不雅观。不过何濡哪里会在意这些,举起杯中茶,一口饮尽,道:“百画受人胁迫之事,发生在一个月前,虽然从时间上跟天师道针对郭詹两家的行动有所重叠。但仔细想想,天师道如果真的有了百画这样处于要害地位的奸细,詹文君去富春县求援,根本不可能这么轻易的脱身。况且那人的目的,只是让百画探查府内的异常之事,对詹文君的行踪、动向以及可能的应对方略无丝毫的兴趣若你是杜神棍,会如此的避重就轻,乱下谕令?” 左彣击掌赞道:“正是!何郎君三言两语,就如同亲眼所见,令人信服!这样说来,胁迫百画的那人应该跟天师道没有关系,可他又为何要探究府中之事?到底是何居心?” “居心也不难猜!”何濡随意道:“我们在明玉山中住了数日,诸位觉得最奇怪的是什么?秋分,你说说看。” 秋分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听到何濡点名吓了一跳,支吾了一会,才在何濡鼓励的目光下,说道:“那天瀑布遇到的人算不算奇怪?” 何濡大笑,道:“还是秋分有见地!不错,若说这偌大的郭府有什么奇事,第一桩便是那绝崖瀑布!” 秋分被他夸赞的不好意思,身子不自主的往角落里躲了躲。徐佑心中一动,对万棋道:“你可知绝崖瀑布中住的什么人?” “绝崖瀑布那边山路崎岖,虽然风景甚好,但这些年早看的惯了,平时也很少有人前去,几近荒芜。五个月前郎主从金陵回来,突然下令将瀑布周遭划作了禁地,不许闲杂人等踏入一步,只有一个哑仆每日送去三餐。府内法度森严,曾有人私下谈论此事,却接连失踪不见,所以再不敢有人打听或议论,久而久之,也就忘了这回事,更不知哪里究竟住了什么人!” 万棋一向对这些琐事不上心,幸好有百画这个包打听,大舌头,才权当耳旁风的听过一些。此时徐佑问起,捡着记忆里的残缺片段说出来,虽然不甚详细,但也约莫勾勒出一条断断续续的线索。 何濡一声冷哼,道:“以我们那日所见,瀑布中的老者修为之高,已臻化境,却宁可藏身其间,若说怪事,可有出其右者?所以百画很可能遇到了老者的仇家,或者某些想要打听老者下落的幕后势力,算是无妄之灾,倒霉透顶!” 万棋也不是傻子,听徐佑和何濡这一番分析,也觉得百画是受了绝崖瀑布的牵连,道:“郎君,我孤身一人,束手无策,还求你看在这几日的相处,救百画一命” 徐佑还未答应,何濡摸着下巴,眼睑似开似闭,道:“万小娘,你跟七郎算不得亲近,出了事,求你家夫人就是了,何苦舍近求远,来找他呢?” 万棋有些茫然,她不懂男女情事,更不懂何濡话中的玄机,过了好一会,才低垂着头,道:“百画被送到苦泉,夫人也置身事外,我六神无主之下,不知为何想到了徐郎君。他才智过人,连夫人都赞赏有加,又温和儒雅,我这几日,十亭里有九亭都听百画在讲徐郎君的事,所以冒昧前来,还望不要见怪!” 有句话她没有说,能写得出白素贞和许仙这样惊天的爱情的人,一定不会是无情之人。 当遇到无情之事,所能求援的,也只能是有情之人! 何濡乜了徐佑一眼,意思很简单,也很直白,你又把一个小丫头骗的迷三倒四。徐佑懒得搭理他,道:“百画固然有错,但错不至死,你且放宽心,此事我来处理。” 说完对秋分使个眼色,道:“你先和秋分去履霜的房中稍带,我安排一下,尽快和你去见夫人!” 万棋跪拜后和秋分一道离开,左彣关上房门,道:“郎君,真要插手此事吗?” 徐佑反问道:“你的看法呢?” “百画是郭府的家奴,又犯的是贵人们最忌讳的背逆罪,无论在哪个府邸,都是死路一条。虽说有情可原,但奴婢的命本就卑贱,没人会冒着触犯家法的风险为之求情。再者,郎君是外来人,若是干预郭府的家事,恐怕会惹得詹文君不快” “风虎说的原也不错,只是说错了一点,奴婢的生死,不在情,也不在法,其实只在主人的一念之间。”徐佑神色严峻,道:“恰恰相反,詹文君不是冷面冷心的人,她对百画有怜惜之意,若是我去求情,非但她不会不快,说不定还要承我几分情。难就难在,这里面还夹着一个十书!” 何濡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眼中神光再次绽放,道:“七郎,百画必须要救,不为别的,只为让詹文君再欠你几分人情。殊不知人情债最是难还,到了还不起的时候,她只能以身抵债” 噗! 徐佑差点一口茶喷出来,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说笑呃,你不是当真吧?” 何濡一脸正经,可不是说笑的样子。 徐佑的头不受遏制的疼了起来。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詹文君抬起头,道:“进来吧!” 吱呀一声,万棋走了进来,道:“夫人,徐郎君来了,在院子里候着。” 詹文君先是一愕,然后注视着万棋,道:“你去找他了?” 万棋没有否认,道:“夫人若要责罚婢子,也请见过徐郎君之后再责罚。他见识广阔,如日月之照天地,定能劝的夫人回心转意。” 詹文君摇了摇头,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到了门口,看到院中的徐佑。 一身月白色的广袖宽袍,负手侧身而立,袍袖自然垂下,正好挨着腿脚。发丝悬于后背,挺拔之姿,若孤松立于绝崖,双眸闪闪如电,倒映着檐角上挂着的宫灯,整个人在清雅中透着器朗神俊,让人赏心悦目,见之不忘。 她笑了起来,唇红齿白,娇嫩不可方物,道:“徐郎君!” 徐佑应声回头,微微笑道:“深夜来访,夫人莫怪!” 话说的客气,但深夜来访,本就带着不见外的暧昧气息,詹文君同样一笑,道:“夜不能寐,有佳客至,也是乐事!” “请!” “请!” 第七十章 故烧高烛照红妆 青瓷烧制的烛台充满了两晋南北朝时该有的独特风情,倒立莲蓬状的底座,外刻覆莲花饰,上置横条隔板,板上有四个狮子形态的杯口,可以同时插数根蜡烛。 放在屋角的鎏金凤首香炉正点燃了细细研磨的檀香,百炼良金,淡淡穆穆,隐耀肤里之间,若以冰消之晨,云烟袅袅而出,将闺房之内点缀的如同仙境。 徐佑洒然落座,望着对面的詹文君,突然有些神色恍惚。人云灯下看美人,三尺高的白烛闪烁着明媚的春意,在烟雾缭绕之中,让本就十二分的美貌又平添了几分求之不得的神韵。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徐佑突然想起了苏轼的这首海棠诗,不由的脱口而出,然后才惊觉此情此景,以这首诗的意境未免显得有点轻薄。 詹文君呆呆的望着徐佑,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才恍然惊觉,雪白的双腮悄然附上一抹绯红。不过她性情大方,并不因此而羞涩难耐,反倒一扬剑眉,夸道:“郎君出口成章,才学之盛,恐不在三吴第一才子陆绪之下!” 陆绪这个名字,徐佑是听过的。第一次登门拜访詹文君时,遇到了假扮她的宋神妃,何濡曾引用过陆绪写给宋神妃的诗句。 也就是说,在詹文君的心目中,已经把徐佑同这位三吴第一才子相提并论了。 徐佑汗然道:“夫人谬赞!佑一介武夫,如何敢跟陆郎君并称?” “郎君谦逊了!上次听你那句‘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已经惊艳不已,今日再听这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却又更上层楼。若说知晓女儿家的心思,三吴之内,郎君不做第二人之想。” 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 徐佑很是纠结,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老革命用老办法——转移话题,道:“方才万棋去找我” “为了百画?” “是!”徐佑注意观察詹文君的神色,道:“百画之罪,罪在没有事先通禀夫人,但将心比心,她一家亲眷的生死操于人手,惊促之间难以作出正确的决断,也在情理之中。念她年幼无知,又没有真正犯下大错,加以惩戒,逐出府门或者罚作劳役,都不失上佳的解决办法。” 詹文君叹道:“郎君是读过兵法的人,岂不知信则不欺,忠则无二心?家舅在时,治家如治军,百画做下背逆之事,忠心有二,实在于法难容!” 这是六韬里的话,纵然在古代,读兵法的人也不会多,詹文君一介女流,又是商人之家,竟然连兵法中的言论都信手拈来。郭勉的这份处心积虑,不能不让徐佑多想几个为什么! “既然谈到了兵法,想必夫人也读过鬼谷之学。先生说用赏贵信,用刑贵正。不问情由,只知循规蹈矩,墨守成规,可不是公正的做法。” “鬼谷?” 詹文君失声道:“鬼谷之学自张仪苏秦之后,久不见于人世。多年以来,虽常有人自称鬼谷秘术的传人,但大都是假借先贤之名,行鸡鸣狗盗之实,听郎君所说,莫非义兴徐氏得到了真正的鬼谷之学?怪不得,徐氏百年来军功赫赫,原来” 徐佑一时大意,忘记当世知道阴符术的可能只有寥寥数人,何濡不出意外,应该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掉书袋砸了自个的脚,真是尴尬的无以复加。 也幸好他脸皮厚,扯淡的话张口就来,道:“偶然在哪里看过,只是忘记了,可能不真也是有的。至于徐氏的兵法,来自宗族无数先人在战场上以鲜血为经历写就而成,与鬼谷无关!” 詹文君忙致歉道:“是我失言!” 徐佑故作搞怪的挥了挥手,道:“不知者不怪!” 两人对视一笑,方才因争执而来的凝重和火药味顿时消散。徐佑恳声道:“法之威,威在赏罚并重,赏以诱人心,罚以慑人心,但不管赏罚,都在使人心服,而不在取人性命。免百画一死,非但不会有损法度的威严,反倒让部曲们看到了法外的恩情,人心都是肉长的,若是苛刑峻法有用,后燕何以亡天下?” 徐佑说的后燕,是衣冠南渡之后,在北方五胡乱华中建立的七国之一。后燕有个皇帝叫慕容眭,跟另一个时空里的后赵皇帝石虎很相似,同样的残暴,同样的好色,同样的嗜杀,称帝期间制定了惨无人道的刑罚,比如犯兽罪,就是将千亩良田划作狩猎区,若是汉人敢伤害野兽,立刻处死。所以官吏们但凡看上哪家有美貌女子,或者想侵占对方财物,就诬告以犯兽罪,害的无数人家破人亡! 詹文君身为女子,后燕又距此时不久,自然感同身受,秀眉蹙成川字,几道细小的波纹聚拢在眉心,道:“郎君觉得我似慕容眭?” 说了这么多,你的关注点就是这里? 这是开始不讲道理了吗? 徐佑苦闷不已,看来不管什么时代,女子总有不讲理的特权。不郭他有一大长处,就是从来不会在女子不讲道理的时候讲道理,笑道:“我在义兴时看过慕容眭的画像,别说相似,就是夫人的一根发梢,也比那个家伙好看的不可以道里计!” 这个马屁拍的很无耻,但也很有效果。詹文君咬着唇,横了徐佑一眼,但转眼间又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不过就是这种素装淡裹中突然露出的媚态,哪怕只有一秒,也差点让定力超群的徐佑把持不住。 “鬼谷之学,我没有福气一读,但管子的九守却是读过的。用赏者贵诚,用刑者贵必!跟你方才说的两句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赏人,固然要信,要诚,但用刑,不是正,而是必!战场上哪里有时机去细论公正与否,只要违了军令,必然要行刑!” 徐佑双手扶着案几,上身前倾,凝视着詹文君,一字字道:“可这是郭府,不是军队,这里是明玉山,也不是战场!” 詹文君并不退让,星辰点缀而成的双眸几乎可以完整的映出徐佑脸部的形状,甚至在某个刹那之间,似乎能闻到对方扑鼻而来的气息。 暖,且淡, 只是,很好闻! “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詹文君清澈中带点悠远的嗓音响起在耳边,道:“郎君若治易经,当知圣人所言不虚!” 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 这是孔子在系辞里的原话,徐佑往后坐回,苦笑道:“郭氏是豪富之家,经营遍及四海,一生荣华享之不尽,可夫人却为何总是有种朝不保夕之虑?居安思危,可以,但杞人忧天,却大可不必!” 詹文君眼神中露出一丝疲态,慢慢的垂下头去,良久,喃喃道:“你不懂的不会懂的” 第七十一章 不可逾矩 徐佑突然有点心疼,詹文君这等坚毅果敢之人,若是露出脆弱的一面,必定是身心都在经历着极大的煎熬。 为了郭勉不被刺史府羁押? 为了詹氏不被天师道吞并? 抑或,是因为某种更可怕的缘故? 他的手微微一动,想要伸过去握着佳人的芊芊玉手,好给予一点点的温暖和支持。 但是不能! 不能逾矩! 两人对坐无言,一种心思,两样闲愁! 白烛燃起噼里啪啦的声响,化作珠泪注满了杯座。万棋一直候在一侧,不过她很少做这些杂事,不晓得提前更换,此时听烛火燃尽,忙从旁拿过新的白烛,匆匆插入烛台。 有了这段小插曲,詹文君收拾心情,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神态,道:“郎君,刚才所谈种种,非我不通情理,刻意刁难于你。百画是我的侍女,多年相随,朝夕不离,其实早已把她当做自家的妹妹看待。此番骤生事端,但也皆有情由,连你与她萍水相逢,都能仗义解救,我又岂能坐而观之,袖手一旁?” 徐佑抓了抓头,道:“那,恕我愚钝,方才那番对论” “那是为了堵上十书的嘴!” 詹文君见徐佑的小动作着实可爱,唇角似要露出笑意,却又生生的忍住了,眼帘垂下,轻声道:“若郎君的理由连我都不能说服,十书掌管泉井多年,心性之定,我所不及,更不可能动摇她的心志,松口放过百画。” 根子原来还是在十书身上,詹文君如此忌惮这个侍女,不知道是何缘故? 徐佑奇道:“十书我见过一次,言语淡薄,举止稳重,看不出是如此大胆之人,连你的命令都敢违抗?” 詹文君苦笑一声,无奈道:“十书是家舅从金陵带来的人,向来倚为臂膀腹心我到郭府之后,家舅逐渐将府中权力移交到我的手中,也许因此让十书觉得不快此乃家丑,本不该说与郎君知晓,但事已至此,也无隐瞒的必要了。” 徐佑更加奇怪,楚国等级森严,一日为奴,终生为奴,除非主人肯放你出籍,否则生生世世,都是人下之人。十书身为奴仆,竟敢同主母争锋,虽然恶奴欺主,自古不鲜见,但那也是因为主弱无才而受欺。詹文君何等心智,芳华正好,岂是易欺之人?可偏偏十书却能把控泉井,步步紧逼,囚也由之,杀也由之,倒是罕见的有上进心。 莫不是郭勉跟这位十书小娘有什么不可描述的床笫之事,所以睁一眼闭一眼,任由着她欺负自己的儿媳妇? 徐佑摸了摸下巴,只是看十书的相貌,跟宋神妃简直天壤之别,应该不合郭勉的口味啊。 此事真是奇了! 詹文君将话说到这个地步,无论如何不会再继续深入,所以徐佑也不好追问,决然道:“请夫人召十书来此,我有办法让她放过百画。” 十书从苦泉中出来,望着门外的万棋,道:“夫人找我?我正在审问百画,若是没什么要紧,请回禀夫人,我稍后再过去。” 从石门后传来淡淡的血腥味,万棋的手紧了一紧,冷冷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十书的身体,去探究苦泉中的一切。 传闻中苦泉有十三种刑具,很少有人能够挨到第十种,不知道百画此时此刻,正在经受什么! “夫人急召,耽误不得!” 十书看了看万棋的脸色,回过头道:“锦绣!” 锦绣应声出现,恭敬的道:“女郎有什么吩咐?” “我去见夫人,接下来的审讯由你主持。切记,事无巨细,要仔细验证,不可稍加疏漏!” “诺!” 万棋第一次这么想狠狠的打人耳光,强忍着动手的冲动,转身先行离开。 锦绣噗嗤一笑,道:“瞧她的神态,简直肺腑都要气炸了。哈,莫非还想劫狱不成?借她三个狗胆!” 十书淡淡的道:“做好你的事!” 锦绣笑容一敛,扑通跪下,额头贴地不起,惶恐道:“诺!” 两个婢女小心翼翼的扶着十书从胡床上下来,虽然詹文君已经多次说过不要她行大礼,但还是坚持着推开两女,双手交叠伏下,跪拜道:“夫人深夜召见,不知为了何事?” 詹文君表情冷静,道:“坐下说吧!这是徐郎君,你们见过的。” 十书起身转向徐佑,似乎对他深夜出现在詹文君的闺房毫不惊讶,微微颌首,道:“徐郎君!” 徐佑笑道:“不必多礼!” 等她入了座,詹文君开门见山,道:“我跟徐郎君商议了一下,一致认为百画的事还有待商榷,所以特地找你来谈一谈,再听听你的意思。” 十书默不作声,片刻之后,道:“夫人,百画是不是真的如同她自己说的那样受人挟持,还有待进一步的调查。但不管真相如何,她背逆家族,已是定案,泉井自有法度处置!” 言外之意,人交到了泉井,就不该詹文君再费心过问。詹文君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道:“你是说我多事了?” 十书垂下头,道:“不敢!夫人现在身系郭氏生死存亡的安危重担,既要救郞主于不测之中,还要防止詹氏落入天师道之手,殚精竭虑,已是身心俱疲。婢子无能,不能为夫人分担劳苦,若是连百画这样的区区小事,也要劳烦夫人数次动问,实在是罪该万死!” 这丫头好口才! 徐佑暗赞了一句,插话道:“上次一见太过匆匆,没有来得及好好说话。今天是我厚着脸皮拜托夫人请你过来,倒不是想要干涉泉井的法度。只是” 他顿了顿,见十书果然将目光转了过来,故作沉吟,道:“只是你在这件事上操之过急,处理的有些不妥当!” 但凡自忖聪明的人,最忌讳的就是被人质疑工作能力,十书轻哦了一声,道:“敢问徐郎君,哪里处理的不妥当?” “百画背逆,固然可恶,但当下的首要,是通过她查清楚幕后那人到底是谁!不知小娘读没读过左传,公孙子都背后一箭,将万夫莫敌的颖书考射死,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刺史府和天师道都是明面上的敌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应对的法子。唯有这个暗中挟持百画,打探府中动态的人,不知来历,不知意图,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十书重复了两遍,道:“徐郎君言语精炼,大有深意,婢子生来愚昧,还望不吝指教!” “你抓了百画,或许还行了刑,打的她遍体鳞伤又如何?就是杀了她又能如何?不过一条性命而已,死便死了,于事无补,也于郭氏无益!” 徐佑声音不急不缓,不轻不重,嗓音柔和中带点磁性,说出的话不加停顿,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大说服力。 这是一种说话技巧,为什么演讲的人很多,有的会让你昏昏欲睡,有的却能让你听的如痴如醉,比如传销,洗脑的精髓,就在如何掌握这种催眠式的技巧。 “可你若留她一命,以之做诱饵,反可将计就计,变被动为主动。轻则可以通过百画传递假情报,先稳住对方,等这段风波安然渡过再做应对也可。重则可以直接布局,引那人出现后,将之擒获,然后再顺藤摸瓜,把敌人从黑暗中拉出来。” “不管采用哪一种方案,都比单单的处死百画要好上百倍。你要真为郭氏着想,还望细细思量,不可任性妄为!” 任性妄为这话说的有点重了,徐佑是间接的为詹文君出口气。十书望了望詹文君,又望了望徐佑,道:“郎君此言固然有理,但谁能保证百画会真心实意的帮我们设局?她的亲眷一日受制人手,一日就不可轻信!” “所以,第一件事,就是要救人!” 第七十二章 皆为利来 “救人?” “正是!” 徐佑道:“听万棋所说,百画去泉井前唯一所求,就是将家人平安救出。81中文┡网你执掌泉井多年,深悉世故人心,自然可以看出她其实早已存了死志,只是尚挂念母亲哥嫂,苟且偷生罢了。若你能当面承诺,不惜一切代价救她家人,别说传递情报、配合做局,就是死也不会多说一个怕字!” 十书淡淡的道:“现在处处都缺人手,防范天师道一处,已经力有不逮,要不然夫人去富春县的路上也不会差点遇险。再者,对方的背景还没有弄清楚,若是势力庞大,为了救几个人贸然行事,恐得不偿失!”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怎么知道这个胁迫百画的人不是天师道派来的呢?” 关于这一点,何濡已经做了结论,徐佑对他的推断十分信服,依葫芦画瓢说了一番,让十书哑口无言,道:“人不能因噎废食,更不能因为惧怕敌人强大而对已近身边的危险视若不见。那是鸵鸟哦,自欺欺人的做法。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所言非虚,如何选择才对郭氏有利,岂不是一清二楚的事?如果非要一意孤行,非杀百画而后快,日后郭公回来,只怕你也很难交代。” 十书再次陷入沉默,似乎在思考此事的利弊,千言万语,都不如最后这句无法对郭勉交代来的有力和触动。她毕竟是惯于决断之人,不过片刻工夫,点点头道:“好,如郎君所言,我可以先放过百画,由她做饵找到幕后之人。但我有言在先,若是现她稍有异动,可以立杀当场,你不得阻拦!” “成交!” 接下来三人经过协商,一致认定长痛不如短痛,目前形势不妙,四面受敌,适合快刀斩乱麻,及早解决此事。 詹文君提议道:“若是动手,宜将此人诱到僻静的地方,集合绝对优势一举成擒,万不可让他脱逃。” 十书道:“船阁的人都撒出去打探郞主的讯息,泉井也没有多余的人手,就算现在把人调回来,时间上也来不及。府中除过必须的守卫以外,可以动用的部曲不过一百人” “不行!”徐佑否决道:“人多反而动静太大,咱们是要设伏抓人,又不是去打仗,兵贵精不贵多,选几个可靠的高手就是了。” “我们不清楚对方有多少人,也不清楚对方的修为多高,一旦伏击失败,人少反倒不好围捕,从而贻误时机。至于说高手,”十书皱眉道:“敌情不明,什么样的高手敢保证能够万无一失?” 徐佑早有成算,转头对詹文君道:“我知道有一个人,只要他肯出马,绝对能够万无一失!” 詹文君猜不到他的关子里卖的什么药,道:“郎君请直言。” 徐佑目光一凝,道:“奇伯!” “啊?” 出讶声的是十书,她愕然看向詹文君,见她并无异色,立刻明白徐佑不是说笑。 那个在钱塘城中的看门人,竟然是一个可怕的高手! 十书飞快的在脑海里罗列出奇伯的资料,但所得很是有限,只知道是在某一日出现在郭府,然后由千琴安排到了钱塘那处私宅里守更看门,其他并没有出人意表的地方。 泉井和船阁互不统属,也互相看不顺眼,其实不管在任何府邸,主掌刑罚的机构都不怎么受人待见。十书因为看不上千琴的为人,两人的关系十分恶劣,甚至还比不上跟百画和万棋,所以除非公事,泉井很难从船阁拿到情报。并且一般情况下,她都呆在明玉山的泉井中,很少接触外面的人和事,所以那一夜奇伯逼走了李易凤,也被千琴一手把控的船阁控制在宅子的极小范围之内, 没有传到十书的耳中。 “奇伯”詹文君神色为难,苦笑道:“他未必肯出手” “怎么?夫人使不动他吗?” “奇伯跟家舅有约在先,若是有敌人进了府中,他可以出面驱赶,就像那晚李易凤一样,但要主动出手的话” 詹文君似有苦衷,徐佑也听明白了,奇伯应该不是郭勉的手下,也不是郭勉请过来的帮手,只是因为某种缘故,暂居在郭府而已。说的也是,小宗师何等身份,恐怕不会被郭勉这样一个商人所驱使。 “无妨!” 徐佑笑道:“明玉山也是郭府的地盘,请奇伯到山上小住,然后由百画将那人诱到山上,岂不是两全其美?” 詹文君眼睛一亮,道:“此计可行,只是,如何才能让那人上当?” 徐佑望向十书,道:“劳烦小娘将百画带来,我有事问她。” 十书下意识的点了点头,然后才觉自己竟然完全被徐佑带走了节奏,心中顿时一惊。 都说义兴徐七郎粗莽武夫,可看眼前此人,言语风雅,气度过人,谈笑间将一桩桩难题信手解开,何来粗莽,又何谈武夫? 等十书坐着胡床离开,詹文君看向徐佑的眼中闪烁着几分异彩,道:“十书看似淡漠,实则脾气极其固执,除了家舅,我还从没见有人能让她改变主意。郎君舌辩之利,文君佩服不已。” 徐佑微微一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打动她的不是我的言辞,而是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百画才在几个侍女的扶持下到了房内。她还是之前进去时穿的衣裳,看不到破烂或者磨损的地方,更看不到身上有什么伤痕,只是精神却大大的不如,脸色苍白的可怕,整个人仿佛被剔去了神采,只留下了骨架而已。 “夫人” 她步履阑珊,却坚持推开侍女,屈膝跪在地上,张口说了两个字,已经泣不成声。 詹文君叹道:“起来吧!亏得徐郎君为你求情,否则苦泉之内,何曾有过生还之人?还不赶紧谢过?” 百画抬起头,往日灵动活泼的眸光变得灰暗且无神,对徐佑痴痴的道:“郎君,谢谢你了!” 徐佑静静的看了百画一会,突然转头,对跟着进来的十书道:“你对她动了什么刑?“| 十书漠然道:“水刑!” 第七十三章 引君入瓮 水刑的具体起源已经不可考,有说是起源于中世纪的欧洲,也有说在中国古代就已经初见端倪,比如众所周知的浸猪笼,就是水刑的一种体现。81 但不管起源何时,水刑作为最残酷的一种刑罚之一,能够对受刑者的身体和意志都造成难以想象的折磨和打击。 百画弱质芊芊,受了水刑还能够坚持走到这里,实在是小小的奇迹。 徐佑淡淡的道:“小娘好手段,水刑过不留痕,却能鞭挞意志,用在此时此地,实是再好不过。不知可问出了什么?” 据说水刑的成功概率大概在百分之八十,也就是说,十个人里只有两个人可以熬过去,其他八个人都必然会开口招供。 百画明显不在这两人当中! “跟她先前供述的差别不大,不过时间有限,没有往深处挖掘”十书听出徐佑语气不善,道:“还有,禀郎君知晓,水刑只不过是苦泉里的第一道刑罚,也是最轻的一种!” 言外之意,这都是正常的程序,没有针对任何人。 最轻的一种? 徐佑还能说什么好,从古到今,刑罚一门向来是最泯灭人性的地方,也是最考究智商和创造力的所在。这些人吃饱了没事干,就钻研怎么折磨人更有效果,所以各种残忍又冷酷的道具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世人面前,且经久不衰。 或许十书这类长年生存在泉井的人的眼中,水刑,只是开胃菜而已,不值一提! 徐佑懒得再看这个女子一眼,转头对万棋说道:“去让厨下熬碗姜汤,给百画去去肺腑间的寒气。” 天寒地冻,水刑由鼻喉入肠胃,然后浸染脾肺,外表看不出一点伤痕,但内里已是千疮百孔。在这个偶然风寒都会毙命的时代,受了这样的刑,若是运气不佳,活下来可能性实在太低。 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下肚,裹上白色的貂绒大氅,百画苍白如薄纸的脸色才有了点点的回转。 詹文君瞧她逐渐平静下来,道:“百画,以你之罪,本来无可饶恕。只是念你初犯,又事出有因,所以徐郎君求情,故而网开一面,许你待罪立功,你可愿意?” 百画叩道:“婢子愿意!” 第二日一早,百画收拾停当,一人来到钱塘县城,过桥入巷,辗转来到上次跟那人见面的宅子前。拉着门上的铁环轻敲了几声,没有回应,然后轻轻一推,门竟然虚掩着,没有上锁。 “有人在么?” 百画进到院内,望去一切如旧。四间低矮的厢房排列两侧,两层的主楼矗立在正中的位置,十几株柏树围绕着院墙成圆形,显得简陋又普普通通。 没人回话,连虫鸣鸟叫都不曾入耳,寂静的有些可怕。 “有人么?” 百画走到楼内,上下看了看,一无所有。再来到厢房,还是杳无一人。 她站在院子里,神情惶急,不知所措! 足足等了半响,还是没人出现,百画以为任务就此失败,那人警惕性过高,这个宅子只使用一次就不再用了。眼下唯有安心坐等他下一次找上门来,才能执行定下的计划。 可是每多等一分钟,对她都是一种烧心烧肺的煎熬,家人的安危,良心的折磨,对前路的恐惧和未来的不确定,都让百画度日如年,恨不得马上结束这一切。 正在患得患失之际,宅门吱吱的响起,一个奴仆打扮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小心翼翼的观望了一下四周,低声道:“随我来!” 百画心生警惕,往后退开两步,道:“你是什么人?” “小娘来找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派来的!” 百画双手握紧,心中闪过了不知多少个念头,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毅然道:“要去哪里?我不能耽误太久” “不远,半柱香即到,请!” 男子当先出门,百画跟在他的身后,在城中来回曲折的反复行走,就如同迷宫一般,要不是百画从小在这里长大,真的连身在东南西北都不清楚。 “请!” 男子在一处普通的宅院前面立住,做了个请的手势。百画的掌心已经被汗液湿透,但想起此行的目的,鼓足勇气迈过低低的门槛,步入了深深的庭院当中。 再次见到那个人,百画却现自己竟如此的平静和坦然,没有了慌乱和恐惧,也没有了担心和恨意,她只需要将徐佑的话重复一遍,然后随机应变,引君入瓮。 “难得!你会主动来找我,是不是现了什么异常?” 这人身穿黑色的裲裆宽袍,身形瘦且高大,样貌寻常,只是一双眼睛细若柳叶,透着阴冷的寒光。 百画跟他对视一眼,又低下了头,道:“是!我这几日用心打探,现了一点奇怪的地方” 这人身体稍离了座椅,目光似乎要把百画生吞活剥一样,有些迫不及待的道:“快讲!” 百画犹豫了一下,抬头说道:“我要先见一见我阿母和哥嫂” 这人嘴角溢出一丝讥笑,道:“怎么?怕我杀了他们不成?” “你!” 百画容颜剧变,目眦欲裂。这人哈哈笑道:“放心吧,他们对我有用,杀了何益?也罢,不让你看一眼,恐怕不会爽快的说出来。来人,带她去地牢!” 隔着地牢铁门上的小洞,百画看到了关在一起的母亲哥嫂侄儿等人,他们神色漠然,显见得已经被关的有些麻木,还没来得急说话,就被再次带到了房中。 “见到了吧?我说话算话,只要你帮我打探消息,他们的安全就可以保障。” 百画仿佛下定了决心,道:“我前几日随夫人回了明玉山,偶然听闻明玉山中有一处瀑布,几月前被郞主划作了禁地” “禁地?” 这人思忖一二,问道:“偌大的郭府,被划为禁地的地方应该不少吧?区区一处瀑布有什么不同?” “郭府的禁地有数十处,还有许多连我也不知道的地方存在。之所以感到瀑布怪异,是因为瀑布后的山洞里似乎住有人” “嗯?瀑布中有人?” “是!郭府良田前倾,豪舍万间,想要安排一个人隐居,也大有地方可住,偏偏要住到瀑布那种地方,想来怪异的很。” “不错,是很奇怪!这,大概多久前生的事?” “五个月前!” “五个月” 这人腾的站了起来,神色变幻多端,连百画都能感觉到他藏在身体内的那种难以抑制的激动。 他在房内来回踱了几步,猛然回头,道:“你可见过瀑布中人的相貌?” “不曾!即是禁地,无人能够进去!” 这人身子一顿,径自走到百画跟前,细长的眼睛似乎要散出骇人的寒光,一字字道:“既然没人能够进去,你是如何知道哪里住着人的?” 百画呼吸都要停顿,可也知道回答不能迟疑,迟则有变,努力让声线听上去不那么颤抖,道:“因为前几日有到山里小住的客人不知禁令,登山游玩时误入此间,惊动了瀑布中人,所以所以我才知晓”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这人倒也没有再起疑心,若真是他苦苦寻找的那个人,住的无论多隐秘都不为过。 “那些客人可曾见到了人?” “也不曾,只是听到了对方人声,知道误入了禁地,就乖乖退了出来。” 这人转回椅子坐下,半响无语,等的百画焦灼不安的时候,突然问道:“若我让你去查探一下,搞清楚此人的相貌,你做得到吗?” 百画摇摇头道:“瀑布的守卫虽然不怎么森严,但我不懂武功,行不得险峻山路,所以无法避开守卫去查探。若是你不急,再给我数月时间,说不定会有机会不过” “不过什么?” “我听夫人私下说道,因为日前客人惊扰,所以打算过几日将瀑布中人转移到别的地方去。若是转走,以郭府之大,想要再找到几乎不可能了” “不行,不能让詹文君转走人!” 这人明显有点急躁,恶狠狠道:“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都要在两天内将此事打探明白,否则,就等着给你家人收尸吧!” 百画双眸露出凄然的神色,道:“郭府家法森严,有关禁地的事,夫人从来不会跟我们讲起,要不然我也不会等到有人误入才知晓。而我一个低贱的婢女,手中无权无势,如何探得出禁地里的情况?你就是拿我家人要挟,也无法让我去做根本做不到的事,总归一死而已,我尽了力,想来黄泉路上,他们也不会怪责我了” “你” 这人目露凶光,盯着百画,似要将她生吞活剥。 百画慢慢低下头去,声音中充满了生无可恋的意味,道:“你杀了我吧!” 人不惧死,就不能以死惧之。郭府有船阁做耳目,有泉井行峻法,外人实在难以混入,要不是抓到百画的家人,就连这个口子也打不开。所以这人也知道百画说的是实话,但他千里迢迢来到钱塘,为的就是找到失踪的那个人,然后借此机会东山再起,让曾经嘲笑自己的同僚们跪在脚下俯认错,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他冷哼一声,道:“你说瀑布守卫不多?” “是!” “好,今晚你带我上山,找到瀑布处,我自去查探!” 第七十四章 死亡之门 果然如徐郎君所料,鱼咬钩了! 钓鱼之难,不在鱼饵的香甜味美,而在于疑心,只有消除疑虑,让鱼儿自己上钩,才是百试不爽之妙法。81中文Δ网 百画心中惊喜,脸上却露出难色,道:“入山只有三条路,每条都有十余名部曲把守严查,你是生脸孔,怕是混不进去” 这倒是个问题,他想了想,道:“你今天以什么借口下山的?” “我来帮夫人买点香粉” “钱塘哪家香粉铺最有名?” “谢蘅芜。” “来人!” 方才带百画过来的那个男仆应声出现,“去谢蘅芜买十盒香粉,再搞一套侍者的衣服来。” 男仆奉命去了,百画问道:“你是想” “扮作谢蘅芜的侍者,随你上山送香粉,这个理由说的去吧?” 百画咬了咬牙,道:“好吧,不过不能等天黑,要走现在就走,若入了夜,外人根本不能上山!” “白日”这人沉吟道:“怕不能接近瀑布” “无妨!只要到了山上,我可以找个没人的房子让你躲藏,等到天黑再去瀑布探查不迟。” 如此商议已定,这人倒也果断,等香粉买回,换了侍者的衣服,吩咐了几句,然后和百画出了城。 他们前脚刚走,院子里的人已经忙活起来,一个领头模样的人站在台阶上,大大咧咧的喊道:“走了走了,去把地牢的家鸭带着,老规矩,蒙了眼,嘴也堵上,不许出声,全都带到外面的牛车上。还有,我他妈的再说一次,那个女娘不许碰!谁再在押人时动手动脚的占便宜,小心自己的卵子!” 钱塘土话,将绑来的人称为家鸭,意思是可以养肥了吃肉。 “行主,你说咱们干这买卖到底有没有谱啊?人都绑了这么久了,是杀是放,倒是给个准话啊!” 被称为行主的人斜眼看了看身边的精廋汉子,道:“你懂个屁!咱们拿钱办事,按日计酬,他托的越久,咱们赚的越多。眼看到年底了,兄弟们都多大的开销?我还巴不得这活没完,多赚一日是一日!” “话是这么说!”精廋汉子一脸忧虑,摸着下巴上的胡子,道:“可我这几日心中惶急不安,总觉着这事透着蹊跷行主,会不会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咱们私下聊过,他没钱塘口音,应该是外地过来的,真出了事,拍屁股走人了无牵挂。可咱们不一样啊,咱们都是在钱塘有家有室的,别腥没尝到多少,反倒头沾了一身骚气!” “就你心思重!都一个多月了,要是惹了不该惹的人,早他妈的打上门来了,还用等到今天?”行主骂道:“快滚去照看着,这次换地方,还得像上次一样,神不知鬼不觉,不能出一点纰漏” 话音刚落,一道寒光从空中闪过,行主的脑袋一歪,滴溜溜的滚到了地上,鲜血冲天而起,将整个院子遮蔽在漫天血雨之下。 精廋汉子张大了嘴巴,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大脑一片空白。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白衣胜雪的女郎,手中的流波剑闪耀着刺目的光芒,横架在脖子上,冷冷问道:“你们抓来的人关在何处?” 他猛然惊醒,刚要大声呼救,却见又有一个中年男子从身后的房顶高处飞落在院子中,身影如同鬼魅,穿梭在人群里,不见如何动作,十几个人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倒地不起。然后从里面打开了大门,多个青衣长刀的部曲冲了进来,分三人小队各据一方,瞬间控制了整个局势。 “我说我说,人都关在后面的地牢里,女郎明鉴,我们一直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没敢亏待他们啊!” 手起刀落,又是一颗人头落地! 左彣走了过来,望着地上两具尸体,叹了口气,道:“这两人是众人的头目,或许能问出什么来,杀了可惜!” “欺凌弱小,死不足惜!”万棋回了一句,道:“左郎君,救人要紧!” 左彣不再多言,带人到地牢救出了百画的家眷,幸好除了百画母亲失了双目两指,哥哥失了一只手外,其他人没有受到伤害。经过突击审讯,得知这群匪人都是钱塘周边的游侠儿,行主叫曹曾,就是被万棋一刀砍掉头颅的那个苦主。他们月前受人钱财雇佣,到周村绑了百画的家眷,然后一直看守至今。 至于雇佣他们的那个人,都不知道身份来历,反正这帮游侠儿有奶就是娘,谁给钱多,就给谁卖命,没什么原则和底线,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来。 将他们全都关押到了郭府的一处宅院,左彣和万棋秘密护送百画的家眷到了一个秘密的居所安身。 同一时间,明玉山迎来了百画和化作侍者的那人。他穿着青色短袍,故意佝偻着身躯,乍一看去,似乎是谢蘅芜的侍者无疑,但神色间缺乏恭谨和诺诺微微的小人形状,刚到路口就被看守的部曲多问了几句。百画一向性子大咧,在詹文君的四个贴身侍女中人缘最好,笑道:“小翼,我带来的人,你也敢啰嗦?是不是这个月的俸钱不想要了?” 被称作小翼的部曲嬉皮笑脸的道:“哪敢呢?百画阿姊心地最好,岂能克扣我们的俸钱?不多给就已经是老天没眼了呢” “偏你会说话!”百画从囊中掏出数十钱,扔给了小翼,道:“拿去买点酒,我请大家喝!不过得下了值,当值喝酒被十书抓到,什么下场不用我说了吧?” 想起十书的嘴脸,小翼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道:“记下了,谢阿姊赏!”说着让开了道路,请两人通过。 百画看了那人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没有丝毫慌张,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根本不把郭氏放在眼里,心中顿时捏了把汗,有点忐忑山上的布置到底能不能如愿。 进了山庄,一路走来不时有人向百画问好,倒是没人关注跟在她身后的那人。到了一处位于西北方靠近悬崖的偏僻小院,那人猛的停下了脚步,站在门口表情狐疑。 百画回过头,诧异道:“怎么了?” 那人双眼细长,眯成小缝,打量着这间小院,道:“这是什么地方?” “本是小郎观赏山崖日出的宅子,后来小郎不幸过世,郞主心痛不已,虽然没有封了此宅,但也渐渐的废弃了。等闲没人过来,你躲在这里再全不过!” 郭礼的突然死亡是众所周知之事,所以百画的言辞没有一点漏洞,相反还十分的合理,谁也不会不张眼,到这里来。所以那人犹豫了下,终消去了疑心,随着百画踏了进去。 一步踏入了死亡之门! 第七十五章 惊闻 院子里很安静,听不到一点杂音,四角堆放着几个木箱,锈迹斑斑,许久不曾动过的模样。正中间是用来防火的天井,池中储了半满的水,零零散散飘着几片枯叶。 天冷高寒,枯树黑鸦, 正是萧瑟如人生! “前几日下了雨,没想到还存了些水” 经年没人的院子,天井中有水自然会惹人疑虑,不过百画的解释合情合理,倒也没有引起那人的警觉。 “厢房里被褥都是有的,可能有些霉味。你要是嫌弃,等下我去换床新的送过来” “不必了!” 那人环顾了一下四周,道:“你且去吧,没事不要过来,免得被人发现。等天入夜,悄悄过来带我去瀑布查看。” 百画应了声,缓缓退了出去,轻手关上院门,确定完全遮蔽了那人的视线,腿脚忽的一软,要不是及时扶住山崖边的一株垂杨,几乎要滚下山去。 她的掌心,湿润如秋雨绵绵! 踉跄着离开那座院落,转过山道,前方立着几个人,为首的徐佑面带微笑,温和柔软如初日穿过枝头,道:“百画,看看谁回来了?” 在他身旁,站着万棋,迎着百画期待的目光,微微笑道:“一切平安!” 百画猛的捂住了嘴,眼泪不受遏制的滴落脸颊,万棋将她抱入怀里,抚摸着她的发髻,低声道:“别怕,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吗? 那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推开各个房间看了看,最后没有住进主卧,而是去了左侧的一间厢房。 那间靠近院墙,墙外有棵大树,紧要关头,可以做逃生之用。 刚一进门,却惊的毛发都要竖起来! 不知何时,房内竟然坐着一个人! 一个身形佝偻、颤颤巍巍的老人! 他自持有人质在手,所以对百画十分放心,不信她会在此次设下陷阱。但就算如此,多年养成的习性,一路上山仍然很小心的查看了地形,又选了这间对己有利的房间,以他一身修为,若是发现有异,也足以不费吹灰之力的逃出去。 可是现在,在他的感知范围之内,却无声无息的坐着一个人! 更可怕的是,他明明能够看到对方,却捕捉不到对方的位置。就好像一个虚幻倒影,看到见,摸不到! 急退! 他行事也算决绝,只是一瞬间,立刻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可身子刚动,后心却撞上了一根手指。 瘦骨嶙峋,指尖苍白, 锋利,如剑! 刚刚在房内坐着的老者,却鬼魅般出现在身后,只伸出了一根手指,就瓦解了他所有的信心和反抗。 一股沛然不可估量的劲气侵入体内,浑身一麻,萎靡倒地! “谢谢奇伯!” 奇伯摇了摇头,转身离开时说了一句:“下不为例!” 詹文君恭敬的对着奇伯的背影施礼,等他离开,对万棋吩咐道:“带他上来!” 那人被手腕粗的麻绳反绑了双手,脚上带了铁制的链条,来到房内傲然而立,并没有丝毫的慌乱和紧张。 那一指虽然制住了他,但温和瑞祥,并没有伤及肺腑。 审讯的事一向是十书负责,不过这次很奇怪,十书凝目望着那人,半响没有做声。 詹文君心中疑惑,但她没有多问,打量一下那人的仪态,道:“你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为何暗中打探我郭氏的动向?” “凭你还不配问我的名姓,若真想知道,叫郭勉来吧!” 詹文君秀眉扬起,道:“听你口音不像是钱塘本地人,若是外地行商,因为生意上的事跟家舅结怨,大可公开道明,有理说理,无理也可说说人情。天下事没有说合不来的道理人情,何苦行此阴险奸计,掳人家眷,逼人悖逆,却让本来可以说和的事,也变得无法收拾呢?” 一旁列席的徐佑听的暗赞不已,他本来不欲继续参合,但此事实在有些奇怪,所以在詹文君力邀之下,也就听之任之,过来凑凑热闹。 “呵,商人?”那人耻笑道:“蝇营狗苟,鼠目寸光,你们做这等下贱营生,就以为别人都是如此不成?可笑之极!” 詹文君皱眉道:“看你举止,该不是普通的齐民,只是什么样的士族能养出你这种心性之人,我着实难以猜测。不过这都不要紧,你既然打探郭氏,自然知道郭府中设有泉井,那里的刑具足以让死人开口。我此时问你,是怜悯你,等到了泉井,可不是这般简单的问话了。” “你敢!” 那人听闻泉井二字,脸色已经有些变了,怒道:“詹文君,你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娘,懂得些什么!休要胡来给郭勉惹祸。” “哦?我不懂的东西却是有的,但我懂的一点,像你这样的人,其实最是怕死!” “你你可知道我是什么身份?要是敢对我动刑,我让你,不,我让你们整个郭氏都不得好死!” “好大的口气!” 詹文君淡淡的道:“来人,送他去寒泉!” 寒泉主掌江湖,对这种来历不明的人,向来都是送到寒泉中进行处置。 那人终于有些慌乱,色厉内荏的嚷嚷道:“且慢!詹文君,你屏退左右,我告诉你我的身份!” “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什么话无须隐瞒。” “好!你别后悔!”那人恶狠狠道:“我是” “堵住他的嘴!” 一直静坐的十书突然发话,立刻有两名泉井的泉工上前用封口铁塞堵住了那人的嘴。他面色惶急,挣扎着叫了起来,却为时已晚,只能发出呜呜的哀鸣。 “先带下去候着,不要动刑!” 那人被带下去后,詹文君静静的看着十书,等她给出合理的解释。 十书望了望徐佑,徐佑一笑,道:“我先告辞” “无妨!”十书眉头紧锁,道:“此事郎君听了就忘,不要流传出去即可。” 徐佑点点头,道:“放心,我优点不多,口风紧正是其中之一!” “这个人我认识!” 这一层徐佑和詹文君都已经猜到,要不是认识,十书也不会在他即将表明身份时封了他的口。 重点是,这个人的身份有什么特别之处,让十书如此的小心谨慎,如临大敌。 “我之所以认识此人,是因为曾在金陵的东宫之内,见过他站在衡阳王的身后!” 詹文君和徐佑同时脸色大变! 第七十六章 突变 徐佑对衡阳王并不陌生,当初在晋陵时袁青杞就因为被逼婚而问计于他。至于太子,更是深深的印在了骨子里,倾尽江河之水亦不能忘。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这个平凡得不像是门阀侍女的十书,竟然能够出入东宫,上得了如此大的台面。 徐佑心性坚毅,等闲不会为外物所动,可此时此刻,却真的惊呆在当场。 “你确定?” 詹文君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 “那年上元节,我随殿下,”十书看了眼徐佑,但还是决定说出一切,毕竟事关重大,有个聪明人做参谋总是好的,“从江夏赴金陵进谒主上,太子代主上设宴,请在京的诸王齐聚东宫,共叙兄弟久别之情。我清楚记得,这个人名叫李季,是衡阳王的侍卫之一,当然了,那时的他锦衣在身,意气飞扬,不像今日这般落魄,但样貌却是没变,所以刚才一进来,我就认出了他。” 徐佑心中一动,终于明白为什么十书能在詹文君面前如此的放肆,为什么郭勉在大力扶持詹文君时,还要留十书这样一个刺头来给她添堵,究其原因,十书原来是江夏王的亲信! 只看她能够跟随江夏王参加太子的宴请,就明白此女的身份不容小觑,就算不是绝对心腹,也跟郭勉的地位差相仿佛! 或者腹黑一点,江夏王让她来钱塘执掌泉井,是不是从另外一个层面说明对郭勉并不是那么的信任?暗中有监视之意? 不管真相如何,以十书这样的出身来历,难怪詹文君对她的种种僭越视而不见,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李季” 詹文君重复了两次这个名字,皱眉道:“我们跟衡阳王一向没什么来往,他派人来窥探府中隐秘,到底是何用心?” “以前是没有来往,只是” 十书苦笑了一下,道:“现在却不能这般说了” 詹文君也是一等一的厉害,立刻明白十书意有所指,沉吟再三,道:“十书,家舅身处险境,我们四面受敌,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时。徐郎君也不是外人,与我等祸福相依,任何事都无须瞒着他。你要真的了解前因后果,还请明言相告。否则不知己也不知敌,这一仗我们毫无胜算。” 十书其实已经下定了决心,正如詹文君所说,那个秘密在李季出现的时候已经不是秘密了,若是再有所隐瞒,后果实难预料。 “瀑布中其实关着一个人” “是谁?” 詹文君知道关着人,但郭勉不知出于何故,不让她沾手此事,所以具体是谁却不知晓。 “当今主上的十七女、海盐公主安玉仪!” 砰! 詹文君身子一晃,失手打落了几案上的茶杯。这尊从海外运来的价值不菲的玉杯就这样化作了一地碎片。另一处安坐的徐佑也顿觉呼吸一窒,半响说不出话来。 海盐公主是楚国名声最响亮的一位公主,行事乖张荒诞,为人放浪不羁,各种趣闻轶事不胜枚举,是老百姓茶余饭后最热衷谈论的八卦人物之一,放到后世,绝对是炒作的好材料。 而在这些或真或假的荒诞传闻中,有一桩不为世人所知,但在最上层的圈子里,却又是半公开的秘密。 那就是她跟衡阳王的私密情事! 床底间的那点勾当,向来是国人最爱,更何况身为兄妹,却罔顾人伦,又是天潢贵胄,岂能不引来众人腹诽?不过也正因为牵扯到了天家,所以世族中人大都心领神会,很少敢于公开谈论。就像在袁府时徐佑曾试探着问了一句,就被袁阶引经据典,训了个狗血喷头。 只是,为什么高高在上的海盐公主,竟然不在金陵帝王都,而是委身在钱塘县这一处山中的瀑布洞穴之内? 徐佑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思维飞快的运转。看来他和何濡的判断都出了偏差,那天在瀑布边出现的神秘人并不是为了躲避仇家或者隐居修行才住在这种地方,而是为了贴身看守或者保护海盐公主,也只有这等出身的人,才能让一位小宗师放下功名利禄,心甘情愿的蜗居于此。 “本来这件事做的十分隐秘,从金陵到钱塘这一路昼伏夜出,没有走漏一点风声。到了钱塘直接将人送入绝崖瀑布,除了哑仆每日送去三餐,其他人一律不得接近。此事就连夫人也不知晓详情,更别说他人?可李季的出现,却说明消息已经泄露,郎主不在,殿下那边又隔的太远,我着实无法独自承担这么大的责任,所以还望夫人帮忙拿个主意” 徐佑冷眼旁观,既然知道十书来头不小,李季的出现可能会让她惊慌一时,手足无措,但要说什么拿不定主意,求詹文君帮忙的话,却是不安好心,给詹文君挖坑跳。 用屁股想也知道,海盐公主藏身此地,背后必然牵扯到了天大的干系,郭勉不让詹文君知晓,自然是不想她牵扯进来。现在群龙无首,十书想一把拉詹文君下水,日后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也好一起承担上面的罪罚。 不过就算明知如此,詹文君也没有退路了,只能咬着牙坚持到底。李季找上了门,也就是说衡阳王很可能已经知道了此事。不出明日,源源不断的人马将蜂拥而至,到了那时,几乎山穷水尽的郭氏该如何抵抗? 一面是刺史府,一面是天师道,再加上一个衡阳王,任何一方都是万钧之重,夹在中间,想要不被碾压的粉身碎骨,谈何容易? 徐佑突然有种暴揍何濡一顿的想法,要不是他,何至于陷进这样的险境? 詹文君固然有艰难不可夺志的气度,可这些时日挣扎求全,殚精竭虑,几乎已到了极限,要不是徐佑献计,破天师道之局有望,恐怕早就支撑不下去了。眼见情况刚有好转,又惊闻如此秘辛,恍惚之间,哪里还有半分主意? “当下之急,先提审李季,一定要把他剥的干干净净,他肚中所知,心中所念,脑中所想,必须一五一十的挖出来,一点不能遗漏!” 徐佑当机立断,站起身道:“十书,你的泉井能不能继续存在,就要看寒泉的底蕴了了!” 十书同样站起,平凡的脸蛋第一次浮现了一丝阴狠,道:“郎君放心,寒泉之中,锥心刺骨!” 第七十七章 透骨白 徐佑沿着旋转的台阶慢慢深入地下,两边的墙壁还残留着修整的痕迹,有些潮湿的地方长满了肉眼不可见的青苔,而正是这种破败感让泉井更加的不可揣度,也更加的阴森可怕。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脚落在了平地,由于开有风口的关系,呼吸并不急促,但没来由的会觉得心情压抑。两边是并排而列的石室,门楣上刻有不同的名字,分别对应九泉。 寒泉排在第四位,距离不远,徐佑没有进去,毕竟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他虽然不忌血腥,但折磨人的事还真的兴趣不大。 在外面一间石室坐定,詹文君陪同一侧,吩咐万棋到门口守候,不许旁人进来,对面而坐,对徐佑道:“郎君,可有良策?” “敌暗我明,现在言之过早,等十书审出李季的口供,有了佐证,再商议不迟。”徐佑顿了顿,道:“不过有件事可以提前做下,从即刻起,将船阁和泉井的人都放出去,大肆宣扬郭公即将回府的消息。然后由你出面,将詹氏的产业分成四份,分别赠予詹天、詹熙、詹泓和七公詹亮” “啊?”詹文君大吃一惊,若说宣扬郭勉回府的消息,还算是安定人心,给敌人增加压力,但将詹氏的产业一分为四,哪她又何苦这些时日苦苦挣扎?“郎君,先父临别之时,特别叮嘱于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个家散了。况且这个世道如此,没有家族就没有了詹氏赖以生存的根本,这个名姓,必定会在这一代烟消云散,我我” 徐佑笑了笑,道:“夫人放心,我再怎么愚笨,也不会让夫人成为詹氏的千古罪人。之所以如此,只是为了蛊惑人心,让詹天几人暂且不要站在詹珽一边。詹珽能给他们的不过是钱财而已,你许给他们的,却是独立的门户和自掌一家一姓的远望。有了这份远望,就能让我们再拖延几日,等计划成功,詹氏自然还是夫人的詹氏!“ 詹文君沉默不语,时人最重家族,不管顶级门阀还是中小士族,都将一家一姓作为立身之本,力合则聚,分则散,等闲不会分家。 “这本是下下策,若不是多了衡阳王这个变数,倒也不必走这步棋。“徐佑宽慰道:“只是当下我们已没有选择的余地,要是再不出奇制胜,恐怕等不到计划实施,郭氏就被打压的支离破碎了夫人,到了那时,詹氏还有存在的可能性吗?” 詹文君还没来得及回话,万棋推门进来,身后跟着十书,她的神态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轻松,道:“李季招了!“ 还是那句话,入得泉井,应该很少有人能够硬挺着不招供,但李季招的这么快,还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李季此来,并不是受衡阳王指使。” 十书的第一句话,就让詹文君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她继续道:“李季因为在一次狩猎中失手射伤了衡阳王的一个贴身侍从,又被同僚排挤,于数月前被逐出了王府。” 所谓贴身侍从,熟悉衡阳王的人都知道,那就是他的娈童而已。要不然也不会因为些许小伤勃然大怒,将李季逐了出来。 “他也是衡阳王腹心之人,所以知晓海盐公主失踪一事,也知晓衡阳王对其念念不忘,常常思之落泪,要想重回王府,找到海盐公主就是大功一件。因此这几个月奔走南北,打探消息,一次偶然他路经荆州,遇到一位在殿下幕府中供职的同乡,从他口中得知曾送了一位神秘人到钱塘来。所以辗转到了钱塘,打听到郎主跟殿下关系匪浅,这才动了心思,蛰伏许久找到百画这个缺口,将眼线布到了府中” “原来如此!” 詹文君问道:“他有没有将消息传回去?” “今日百画才告知他绝崖瀑布的事,紧接着就来了山上,应该还没来得及。” “还要顾虑他是不是安排有后手” “听万棋所说,李季只身一人来到钱塘,动用的人手都是花钱从县内雇的游侠儿,为首的叫曹曾已经俯首毙命,其余人关押在北郊,我这就动身前往,等问了他们的口供,两下对照,可以验证李季所言虚实。” 詹文君点头道:“你去吧,路上小心,这边我来处理。” 十书躬身离开,她担着海盐公主的干系,所以对此事最是上心。徐佑却觉得李季招供的未免太爽快了点,道:”夫人,我们去看看这位一心为主的李郎君吧。“ 詹文君笑着起身,道:”郎君请!“ 寒泉中透着彻骨的寒气,扑面而来的血腥味挥之不散,周边挂着各种徐佑闻所未闻的刑具,不少带着倒刺和挂钩,怪不得十书说寒泉中锥心刺骨,看来不算言过其实。 再看到李季,他头发散乱,昏迷不醒,衣服破烂不堪,已经跟方才完全两个样子,上身见不到伤痕,可两条腿却被不知什么东西划过,全是血淋淋的痕迹,深可见骨,触目惊心。 詹文君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头,一边候着的锦绣早就暗中注意她的神色,见状不由的冷笑了一下。她垂着头,又站在后面,不怕被詹文君发现,却不防徐佑望了过来,道:“小娘可否详说一下审讯的情况?” 锦绣一惊,忙道:“诺!” 她走到李季跟前,指着脚下,道:“这是定金鞋,鞋后有根钢锥,他若是站定,双手双肩被禁锢成直线,只能用脚尖使力,一旦力尽,就会足穿锥过,痛彻心扉。” 徐佑随着她的手指方向望过去,看到一双木制的鞋套,固定在地上不能移动,后跟处果然竖着一根寒光闪闪的锥状体。这种刑罚更多的是对受刑人精神的折磨,当然,足底洞穿之痛常人难忍,可在痛之前,那种将至未至的恐惧,才是此刑罚真正高明之处。 “他也算有骨气,穿了定金鞋,还能大骂不已,说什么日后出去,就带兵来将明玉山夷为平地。呵,寒泉不知进来过多少江湖客,每一个刚上来时都是如此骂骂咧咧,后来还不是乖乖的乞求活命?” 锦绣从旁边的圆形铁筐里拿出一枚铁梳篦,前端尖利如爪,上面还带着骨肉和血迹,笑吟吟道:“这是女郎造的刑具,唤作透骨白,轻轻一下” 说着随手在李季腿上一划,吱吱的刺耳声响起,同时皮肤被破开缝隙,猩红的鲜血流淌而出,转眼间湿了一地。 “啊!” 李季大喊一声,从昏迷中痛醒过来,萎靡中呢喃道:“杀了我吧我都已经说了,杀我”话没说完又昏了过去。 锦绣冷哼道:“杀了你?哪有这么简单,寒泉七种刑具,你才用了两种而已” “好了!” 徐佑心生厌恶,刑罚一道自有它的用处,所以千年不绝,他并不避讳用刑,但用刑只是手段,拿到想要的东西也就是了。锦绣的表现,明显已经性格变 态,将用刑当成了一种乐趣。 “我问你,他都招了什么口供?” 锦绣放下透骨白,意犹未尽,但当着詹文君的面又不敢太过放肆,道:“回郎君,他先是说奉衡阳王殿下之命,来钱塘寻找一个人,我们放了他便罢,若是不放,等日后算账,一个都不能活命。” “哦然后呢?” “郎君或许不知,我们审人,第一遍说的话从来是不信的。然后给他穿了定金鞋,立刻改了口,说是自行前来,对我们没有威胁,也不会再踏入钱塘一步。这个话就有点接近了,但如此还不能尽信,所以动用了透骨白之后本来还有天梯刺、人彘架等等,只不过此人骨气太软,立刻就毫无保留的将一切供了出来。“ 由于李季的身份敏感,所以此次用刑只有十书和锦绣在,动刑的自不待言,是锦绣无疑。徐佑观她小小年纪,长的清纯可爱,却没想到心如蛇蝎,手段厉害的紧。 “我反复梳了他七次,问了他七次,说的都没有差错,所以可以定论,口供无误!” 真是干一行爱一行,徐佑不得不服,对詹文君笑道:“夫人,贵府的泉井,果然名不虚传。” 这话是褒是贬,要看听者的心,锦绣有点得意,而詹文君却面色冷冽,道:“走吧!把他处理一下,记住,我要他活着!” 第七十八章 知人未易,相知实难 出了泉井,詹文君请徐佑到房内小叙,屏退左右,奉上香茗,道:“郎君觉得李季的口供可信吗?” “观寒泉之厉,能够守住秘密的人应该不多。李季跟随衡阳王多年,养尊处优惯了,不可能在这等酷刑的拷问下还能信口捏造。” “郎君以为可信?” “九成可信,剩下的一成,要等十书回来才能确定。不过,世间事哪里会有十成把握?夫人以为呢?” 詹文君微微后仰,轻舒玉臂,斜着身子靠在了背后的胡床上,许是坐的累了,双腿自然的往前伸去,淡青色的裙裾从脚踝处掀开了一角,露出白玉般滑腻的肌肤。 “我同郎君看法一致”她长长出了一口气,道:“也是万幸,李季此次是孤身前来,要是幕后有衡阳王的指使,这一遭可就难过的很了。“ 事情比先前预计的要轻微,自然是不幸中的万幸。徐佑理解詹文君此刻的心态,笑道:“夫人打算如何处理李季?” “这也是我要请教郎君的地方,李季死不足惜,但他毕竟是衡阳王的人,若是死在这里,日后消息泄露出去,恐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詹文君皱眉道:“可若是留着他,如何安置,却也是个头疼的事” 李季死或不死,其实并不重要,此人手段卑劣,人品等而下之,徐佑对他的生死毫不关心。不过,李季的身份尚有可利用的地方,杀了可惜。 徐佑压低嗓音,上身略略前倾,道:“李季在衡阳王府多年,应该知晓不少私密之事。夫人要是对衡阳王有兴趣,留他在泉井中多待些时日,也没什么不可”他声线更低,呼吸几乎要碰触到詹文君的衣襟,道:“若能下点工夫完全控制住这个人,将来找个合适的机会放回衡阳王身边,岂不是比杀了他要有利的多 ?” 衡阳王跟太子走的很近,可以算是太子一党里的重要人物,而郭勉乃至整个郭氏都坚定的站在江夏王这一边,有李季这样的人作为眼线,对詹文君来说,不啻于送上门的强大诱惑。 詹文君眼睛一亮,若秋水乍现金鳞,然后敛入眸底不见,满脸异样的望着徐佑,显得有些局促。 徐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缓缓坐直身子,道:“前些时日读太史公书,读到晋惠公一卷,心中戚戚然,不知夫人有何见解?” 太史公书也就是史记,跟很多人潜意识里的概念不同,司马迁成书之后本来是没有名字的,他给东方朔看了之后,才逐渐有了太史公书的名号。 至于太史公书何时改名叫做史记,史学界一直众说纷纭。不过在沙畹、王国维、桑原骘藏、泷川龟太郎、颜复礼等研究史记的名家之后,还有一个牛人叫杨明照,他写过一篇太史公书称史记考的论文,可以看做是论证此疑点的盖棺定论之作。结论很简单,就是在四世纪末、五世纪初,即魏晋南北朝时,仍称太史公书。 詹文君一向标榜自己文才平平,但能够将至宾楼的侍者和身边婢女都调 教的出口成章,引经据典,自然不会真得是不读书的庸才。 晋惠公的典故她岂能不知,作为春秋时期最著名的背信弃义恩将仇报的代表人物,前后数次失信于人,最后落得身败被囚的下场。徐佑这般说,用意如何,不问可知。 詹文君起身,盈盈下拜,轻声道:“知人未易,相知实难。淡美初交,利乖岁寒。管生称心,鲍叔必安。奇情双亮,令名俱完。郎君此语,让文君无地自容!文君此次四面楚歌,危如累卵,自日前得遇郎君,才如管仲之遇鲍叔,从黑暗中觅得一丝光亮,岂会像晋惠公那般负恩背义?且郎君对李季的安排,全是为了文君着想,文君又如何不知?惹得郎君心中不安,却是文君的罪过了!” 徐佑既然敢言明江夏王和太子之间的暗战,就不怕詹文君过河拆桥,同样跪伏于地,对面而拜,道:“为管则易,为鲍则难。相马失瘦,相士失寒。管贫鲍富,坦然相安。于利不疚,于义斯完。 我是家破人亡的可怜人,得一条命,已是苟且偷生的侥幸罢了。要不是与夫人投缘,这些话本不该说,但说便说了,还望夫人不要多心。至于江夏王与太子之间如何,我并不感兴趣,也没资格过问。” 詹文君以管仲与鲍叔牙的关系来回答徐佑的晋惠公之逼问,而徐佑也引用后世宋朝舒岳祥的管鲍诗来作答,一来一往,表明心迹,虽然说不上浪漫,但也有种惺惺相惜,心有灵犀的暧昧。 詹文君抬起头,美眸流转清波,发丝摇曳间露齿一笑,皎洁若明月的脸颊浮上淡淡的绯红。 徐佑心头一跳,伸手虚扶,道:“夫人请起!” “郎君请起!” 再次坐定,两人间的关系非但没有因为刚才的事而显得生疏,反倒有种捅破了某种窗户纸的隐秘。徐佑轻咳一声,道:“夫人可知海盐公主为什么大驾莅临钱塘?” 瀑布中那位身份贵重的海盐公主,她突兀出现此地,当然不是为了旅游度假。徐佑说的虽然婉转,其实两人都知道海盐公主肯定是犯了天大的事,这才被贬谪出京,无奈之下,隐在瀑布后的方寸之间。 詹文君摇摇头道:“你也听到了,连海盐公主我也是今天初次耳闻,哪里知晓何故?不过之前曾听千琴禀告金陵城中的动静,说海盐公主偶染急疴,闭门养病,有些时日没在各种场合出现。当时我听过就忘,要不是今日发生了这桩事,怕还想不起来没料到,她竟是来了钱塘,就在我咫尺之内” 徐佑沉吟片刻,觉得房间内的气氛有点危险,果断的道:“十书很快就能回来,若是验证李季所言无误,这一处的威胁可以暂时放下。其他的按照方才我们的计划行事,夫人早些安歇,这些时日你心思太重,一定要注意身体。” “谢过郎君!” 目送徐佑离开,詹文君闭目而坐,好一会才拍了拍手,万棋推门进来,吩咐道:“去招千琴到山上来见我还有,请神妃一起来。” “诺!” 回到住处,何濡、左彣、履霜、秋分都坐在房内等候,见徐佑神色淡然,何濡笑道:“看来那个人已经不是问题了” 对他察言观色的水平,徐佑一向是很佩服的,道:“不错,此人名叫李季,是衡阳王府的旧人” 第七十九章 月色迷人眼 听徐佑说完前因后果,左彣张大了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至于秋分履霜更是惊讶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对她们来说,海盐公主这样的女人,根本就是传奇一样的存在,竟然会同在明玉山中,简直像做梦似的,很不真实。 倒是何濡老神在在,一脸淡然,并没有多少在意。徐佑乜了他一眼,道:“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吧?” 何濡哂笑道:“我又不是杜静之,哪里猜的到这个只是海盐公主跟太子、衡阳王走的太近,又牵扯到了皇家的人伦丑闻,若是京中太平,尚可苟延残喘,当她的公主,享她的风光。可一旦风云有变,她这样的人,别说被贬到钱塘,就是被赐毒酒,也不是什么奇事。” “秋分,去让厨下温些酒来,今晚估计没得睡了。” 秋分应声出门,履霜知道他们有要事商谈,跟着站起,道:“我随妹妹一起去。” 等两人携手出门,徐佑拿着铜制的灯剔挑了挑蜡烛的烛芯,房内瞬间变得明亮起来。他侧着头,眼睛在灯光闪烁中变得深不可测,道:“你是说,她此次出京,跟京内的动荡有关?“ ”十之八九!“ 何濡双手笼在袖中,初冬的夜,已经冷的入了骨,他眯着眼,神华尽敛,道:“安子道裁撤东宫二率,必然不会是一时的冲动,前后应该准备了许久。按海盐公主安玉仪染病的时间推算,五个月前她闭门不出,应该已经被安子道密旨惩戒,若我推论不错,该是交给江夏王安休管——毕竟是嫡女,安子道还下不了杀手——安休若接了旨意,颇觉棘手,安顿在明处,恐招来太子暗箭,所以辗转千里,秘密押送到钱塘由郭勉接手。那天跟风虎交手的老者,要么是内府的人,要么是安休若的人,也只有他们才能驱使一个小宗师做看门之犬。” 何濡心思敏捷,无人能及,短短一刹那就将此事推理的清楚明白,且让人无可争辩的信服。 徐佑没有做声,空荡荡的房内只有烛芯燃烧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他噗嗤笑道:“怪不得我在袁府时,试探着问过袁左军,衡阳王与海盐公主的事是不是真。他声色俱厉的训斥我,差点就要打我板子了现在想想,这老狐狸怕是早知道海盐公主被主上关了起来,所以反应才这么大” 何濡同样笑了起来,道:“袁阶我没来往过,但曾听人说此公城府森严,非等闲之辈,你说他老狐狸,那是再合适不过。” 左彣在一旁讪讪不语,徐佑歉然道:“袁公是你旧主,我和其翼不该拿他说笑,失礼了。” 左彣忙道:“郎君言重了,袁公与我早就没了瓜葛,只是碍于过往情面,不便参与两位郎君的话题。” 何濡拍了下他的肩头,道:“大丈夫任意而行,袁阶对你无情,你何苦给他留什么情面?照我的脾性,不如透露些他的私密事,传扬出去把名声搞臭了,也算出了一口气。” 左彣只有苦笑。 门开。 秋分和履霜端着食盘和火盆进来,麻利的清理好几案,摆上食盘,温上酒,给三人斟满酒杯。 徐佑执壶,给秋分履霜也满上酒,然后端起杯子,道:“来,为郭氏死里逃生,也为咱们背靠的大树不用现在就倒,干杯!” 一饮而尽! 徐佑放下酒杯,道:“关于李季,其翼以为如何处置为最佳?” “放不能放,杀了可惜。以我之见,若是泉井真的有传闻中一半的水准,完全可以将其收为己用,日后放到衡阳王身边,说不定还能收到奇效。” 这正是英雄所见略同,徐佑笑道:“怕只怕口是心非,脱身之后,就反咬一口” “那也没什么,成了多一个眼线,不成,至少也没有损失” “说的也是” 徐佑又饮了一杯酒,对履霜笑道:“这两日教那帮说书人,感觉如何,可有为难的地方?” 履霜陪着喝了几杯酒,洁白如蝉翼的脸蛋仿佛打上了一层胭脂,红润清透,美不胜收,抿嘴笑道:“还好,只是有几个人不服气一个女子来教他们,所以给我出了点难题不过还好,借着小郎的威严,现在都老老实实的听话了许多。” 履霜在吴县清乐楼中长大,青楼之内,本是天底下最丑陋的地方之一,能从那里混出来的人,对人情世故的理解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区区几个乡下的读书人,哪里会是她的对手,所以徐佑让她来办这件事,实在放心的很。 “好,再教三日,这些人就要放出去了。你抓紧时间,不要太详细,也不需面面俱到,掌握个大体的法子,能够基本应付下来也就是了。” 履霜应道:“诺!” 说话间酒过三巡,徐佑起身推开窗户,明月高悬天际,清冷余辉在地上卷起淡淡的银光,他的侧脸沐浴在这淡淡的银光中,看不到多少喜怒,但那个背影秀丽挺拔,却如山之重。 履霜低下头,把玩着手中酒杯,眼眸掠过一道复杂的神色,转瞬不见! 万棋的身影从院门外的黑暗中走来,徐佑知道她是来请自己,回转身道:“十书回来了,我去见詹文君。风虎,你守好此地,须臾不可离开,但愿今夜平安无事!“ 再见到詹文君,除了十书,她身边多了千琴和宋神妃。这也在徐佑预料之中,他之前给詹文君献计,要动用船阁和泉井的人手,对外宣扬郭勉归来的谣言。千琴主管船阁,当然要来此听候吩咐。至于宋神妃,看她能够假扮詹文君待客,在府中的地方应该不低,詹文君召她来共议,也不奇怪! 千琴还是一副瞧不起徐佑的嘴脸,哼了一声,头扭到了别处。宋神妃就和善多了,冲徐佑微微一笑,俯身行了一礼。 徐佑还礼,道:“女郎深夜上山,着实辛苦了!” 宋神妃花枝乱颤,轻笑道:“我为自家事奔波辛苦,是理所应当的,倒是徐郎君夙夜不眠,为了我家文君殚精竭虑,实在让神妃感慨呢。” 徐佑没想到宋神妃当着詹文君的面,还能说这些调侃的话,一时也不知她到底是何用意,大方笑道:“我初来乍到,蒙夫人不弃,才得以山上安身,吃穿用度不花半文钱,若能出点主意,帮点小忙,实在是微不足道,女郎不必介怀。” 宋神妃瞧了詹文君一眼,看她容颜如常,甚至听徐佑说话时直视对方,唇角含笑,并无丝毫的忌讳和异样,微微一笑,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十书,你继续回禀你的事!” 十书低着头道:“经过审讯那帮游侠儿,可以确定李季所言不虚。他此来钱塘,背后并无衡阳王的支持,动用的人力和资源都是就地取材,所用钱财也是自掏囊中,也正如此,他自知不能持久,所以铤而走险拿下百画家人为质,力图在短期内找到线索。也正如此,他才无法抵抗百画的提议,以致孤身犯险,轻易的入了我们的瓮中。” 宋神妃站了起来,曼妙体态在白衣素裹中更显得勾心动魄,她施施然走到詹文君身边,玉手按上她的肩头,转身并立,道:“衡阳王一事暂可放下,李季这个人不易久留,就交由泉井处置,务必干净利落,不可走漏一点风声。” 十书没有答话,而是抬头望向詹文君。宋神妃笑盈盈的不以为意,附下身子,凑到詹文君脸颊,吐气如兰,道:“文君,你说呢?” 詹文君站了起来,却正好躲过宋神妃的红唇,道:“李季先留着他一条命,至于有何用处,我日后再同阿姊你说明。千琴,你负责船阁,从今夜起,将所有人都派出去,务求一日内,让吴郡各县都知道郎主已经平安归来。十书,你将泉井中的泉工分散各地,凡对郎主平安一事妄自非议者,准许你自行其是。” “万棋,你带着府中部曲,分成二十队,负责那些说书人的安全,在合适的时机,要在台下先行鼓动民众,引导民声,让白蛇之名,传遍三吴!” 一番布置下来,詹文君转头对宋神妃道:“阿姊,你觉得可有不妥当的地方?” 宋神妃笑容不减,道:“调度有方,大将风范,有你在,我郭氏必定能够度过这次危难!” 计议已定,众人各自离去,詹文君独独留下了徐佑,踌躇一下,道:“郎君,有一事,不知该如何对你明言” 徐佑何等样人,看她神色已知究竟,叹了口气,道:“百画能留一命,也该知足。府内确实不易再养着她了,夫人仁心,不如赦了她的奴籍,放她归家即可。” “就如郎君所说!不过除籍文书要家舅署名才能拿到县衙报备,我先放她归家,日后再除了她的奴籍。” 徐佑点点头,这样的安排对百画的人生未必是好,毕竟在富贵人家为奴,也比做一个农家女子要幸福的多,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只能如此了。 “明日一早,我就下山找詹天等人,分了詹氏的产业若是将来事成,自有重整詹氏的一日,若是事败,詹氏在或不在,也就不重要了!” 衡阳王虽然不再是眼前的威胁,但安抚詹天等人来拖延时间,也是重中之重。徐佑正色道:“夫人放心,不过旬月,定能让詹氏重新回到夫人的掌控之中。” 第八十章 釜底抽薪 至宾楼再次挂出客满的招牌,虽有人指指点点,但不至于像上次那样聚众闹事。毕竟店是死的,人是活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短短数日间,很多至宾楼的老客户已经被其他逆旅给抢走了五成。但詹珽并不着急,他对至宾楼已经没有什么念想,只等着投靠天师道,一门心思做他的道官大梦去了。 还是上次议事的宅院,詹珽安坐主位,神态安然,似乎成竹在胸。詹文君坐在次位,其他詹亮詹天詹熙詹泓等人依序坐在两旁,朱睿却独自坐在大门口的地方,百无聊赖的望着天花板,眼睛似睁似闭,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瞌睡。 而天师道的消灾灵官席元达,不知是不是因为上次被朱睿一招所败,导致恼羞成怒,今日并没有出现在至宾楼内。 “席灵官昨晚跟我下了最后通牒,鹿脯丢失已过七日,杜祭酒甚是不悦,我等若是今日还议不出个章程来,明日天师道就要上告刺史府拿人我不是虚言恫吓,郭公现在生死不知,詹氏和郭氏加在一起也不是天师道的对手,与其等到被抄家灭门,不如现在先行赔付了事。钱财身外物,留得性命在,总会有再复起的一日。七叔,你觉得如何?” 詹亮的唇角颤抖了几下,头转向一侧,不敢去看詹文君,浓重的痰音夹杂着支支吾吾的不安,好一会才说道:“你说的也在道理天师道家大业大,非区区詹氏能够抗衡,为家族长久计,鹿脯的损失就由我们赔了吧。” 詹珽得意的瞄了詹文君一眼,为了说服詹亮,他这几日可没下工夫。老家伙虽然脾气倔,可有个死穴,就是他的独子詹云,老来得子,宠溺的不行。上次有点操之过急,抓人绑架道义上落了下乘,容易激起敌忾之心。这次变换套路,先是晚上派人到院子周边游荡,并扔了几只死鸡死鸭,然后又故意让他在詹云的膳食中发现了染了毒的银针,继而扬言日后绝不会让詹云好过,等等等,威胁为辅,攻心为上,只要不是不要命的地痞无赖,谁也受不了这样天长日久没完没了的折腾,结果可想而知。在詹珽开出了一个不菲的价码之后,詹亮终于点头同意站在他这一边。 拿下了詹亮,詹天和詹熙本就是蠢猪一样的人,更不在话下,只有詹泓那个眇目老狗油盐不进,死心跟着詹文君,但只有他一人已经左右不了大局,不理也罢。 所以今日议事,詹珽志在必得! “七叔既然同意,我想其他人也没什么异议。文书放在桌子上,我已经拟好了,各位来按个手印,此事就算了了。” 詹文君对詹亮的反水早有预料,就如同她跟徐佑说过的那样,詹亮年老了,不复往年的英气勃发,没精力也没信心跟詹珽斗下去。其实这样也好,至少不会因为此事再让詹云受到伤害。 “是吗?你不妨再问问三哥和五弟的意思。” “嗯?你还不死心?”詹珽冷笑一声,道:“三哥,五哥,你们也表个态。” 詹熙和詹天对视一眼,詹熙缩在椅子里不做声,詹天干咳一声,道:“这个嘛无屈,我们两个回去想了想,鹿脯虽然是在至宾楼里丢的,但是不是就该咱们一起赔付,还有待商榷” 詹珽的额头猛的一跳,一阵急火冲上脑门,笑容也几乎要僵持在脸上,道:“三哥,你你说什么?“ 詹天既然开了头,詹熙也就直说了,道:”无屈,今日议事前,阿姊找我们谈了谈,准备将詹氏分成八份,三哥、阿姊、我、八弟还有七叔、你各得一份,剩余两份由家族其他人平分。你放心,至宾楼一直都是你在照料,这个家中最赚钱的产业也给你,我们都不要。” “是啊,无屈,这些年你为家里出力最大,我们不能让你吃亏,至宾楼就给了你,还有几处田产和宅子,以及其他分出来的值钱东西。可以说你是我们所有人中分的最多的人,当然了,亲兄弟明算账,鹿脯是你至宾楼里丢的这个,这个也该由你负责赔付” “什么?”詹珽脸色铁青,一掌拍在桌面上,道:“三哥,你说什么鬼话呢?神鹿制成的鹿脯何等值钱,我一个人如何赔付的起?” 詹熙嗜赌,平日多跟游侠儿交往,也是个混世的性子,眼睛一瞪,腾的站了起来,斥道:“那是你的事!分家没亏待你吧,至宾楼给了,最大的宅子给了,最好的地也给了,你还想要什么?至于鹿脯,那是你的事,谁让你不好好管着那群奴才的,手脚不干不净,连天师道的东西都敢偷?不找你麻烦找谁麻烦?” 詹天拉着詹熙,让他坐下,埋怨道:“都是自家兄弟,吵闹什么?无屈,你也是明白事理的人,阿父走的早,詹氏其实早该散了,只是这几年兄弟几个勉力维持,才磕绊着走到了今日。现在大家都同意分家,分就分了,也不是单单因为鹿脯,你别多心。不过,一事归一事,至宾楼一直都是你的,我们自然不能要,可你要了,就得自个去解决鹿脯的麻烦,你说,三哥的话是不是在理?” 一直没说话的詹泓突然道:“三哥说的对,詹氏到了今日,其实早该各过各的,凑在一起除了勾心斗角,也没别的用处。阿姊是出嫁的女娘,按理不该分,但这些年要不是她,詹氏也不可能有如此兴盛的局面,所以我跟三哥五哥商议了一下,分她一份是该得的!” “对对,四娘这些年也辛苦了,今天分了家,就好好的打理郭氏,不要再操心詹氏的事了。”詹天乐的嘴巴都开了花,这样分下来,他至少也能得数千万的钱财,还能自己当家做主,比起詹珽承诺他的那点蝇头小利,实在是强的太多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搞的其乐融融,将分家的事定了下来,詹珽一向没有急智,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局面,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没有应对的法子。 要不干脆动武,逼迫他们按下手印? 詹珽看了一眼门口坐着的朱睿,立刻打消了这个愚蠢的主意。别说席元达不在,就是在的话,也没办法对付这个武痴。正当他手足无措的时候,詹天拿出一份文书,上面详细写明了分家的具体条例,连带的还有房契地契和奴籍等资料,看来是有备而来,准备的十分充分。 “无屈,你看看,若是没有疑问,今天咱们就画个押,以后各过各的,没事别互相打扰,岂不是皆大欢喜?” “是啊,都来来来,赶紧签了,我还有朋友等着一起博戏呢!”詹熙第一个按了手印,然后是詹天,詹泓,轮到詹文君时,她拿着文书来到詹亮跟前,道:“七叔,你也签了吧,有这份家当,日后阿客也可衣食无忧。” 詹亮羞惭的头都抬不起来,詹文君柔声道:“七叔,我知道你的,若不是实在没有法子,也不会跟詹珽走一道去。阿客也是我弟弟,他若有什么闪失,我同样心痛。现在分了家,其他事就跟你们无关了,放心吧!” 詹亮昏黄的双目留下两行浑浊的泪,在纸上按了手印,长长的叹了口气,道:“阿娪,是七叔对不住你!分了好,分了清净,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看着詹亮离去时苍老的背影,詹文君心中一痛,阿父临死时拉着她的手,千叮万嘱,不想让詹氏四分五裂,可没想到才过了几年,就在自己一手策划下走到了这步田地! 或许,阿父冥冥中,早料到了今日! 是女儿不孝,等度过这次危机,女儿再向阿父请罪,詹氏必定重兴! 我保证! 詹文君同样按了手印,由詹天拿着递给了詹珽,詹珽怒道:“你们休想走的干净!鹿脯丢了,是整个詹氏的责任,谁也不许” “好了好了,说那么多做什么,咱们六个人,五个都按了手印,就你一个反对也没用。”詹熙拉着詹珽的手,就要往纸上按,却忘了詹珽身怀武艺,被他一挥,踉跄着跌到了一旁,正好撞到詹天身上,两人抱作一团,滚到了地上。 詹文君淡淡的道:“詹珽,莫非你还想惊动顾县令吗?” 詹珽一惊,顾允上次的态度很明显,他秉持公正,凭证据说话,若是看到文书上五人的指印,肯定会裁定分家合乎律法,真闹了去,也是自取其辱。 “子愚!” 朱睿应声站起,走到詹珽身边,高山一样的身材充满了逼人的压迫感,他神目如电,冷冷的盯着詹珽,让人不寒而栗。 詹珽身子一颤,举目四顾,却惊觉在这整个房间内,他们都姓詹,嫡出,高贵,而自己,却始终只是个外人而已! 就如同当年那个在雪地中凄凉等死的婴儿,无助,弱小! 二十年了,什么都没有变! 詹珽突然间心丧若死,瘫倒在椅子上,拿起手在自己那一份上按了手印。 詹文君转身,走到门口时站住,低声道:“九弟,以后好自为之!” 第八十一章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在詹文君亲手割裂詹氏一族的时候,徐佑带着左彣来到钱塘县衙门前。?&bsp;&bsp;?? 有了上次的经历,守门的衙卒哪里还敢张扬,见到徐佑态度很是和善,先让另一人进去通报,然后躬身引着徐佑转过照壁和莲池,从喜门到了大堂,恭敬的道:“郎君,明府正在审案,您若是不急,不妨先到二堂等候。” 徐佑点点头,正要迈步,得到消息的鲍熙已经迎了出来,挥手让带路的衙卒退下,拱手为礼,道:“徐郎君!” 徐佑如今是齐民,举止自当谨慎,躬身一揖,道:“鲍主簿!” “不敢!” 鲍熙侧过身,道:“请!” 跟着鲍熙进了二堂,这是县令和幕僚们议事的地方。简单的三间通舍,布局简陋,却带着肃穆之气。 徐佑坐在东边客位,有青衣小童奉上清茶,他端起和鲍熙遥举做陪,抿了一小口,入口微涩,然后轻轻放下。 魏晋南北朝时茶文化开始兴起,有“客来点茶,客辞点汤”的说法,这种习俗合乎世故人情,也合乎茶道的雅趣。后来到了宋朝,不知何故,逐渐变成了客来点茶汤却不饮,等主人端茶,仆从高呼送客,从头至尾,茶成了摆设和道具,也就是后来清朝时广为人知的“端茶送客”的由来。 鲍熙和徐佑也算是熟识,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懒得拐弯抹角的打机锋,笑道:“郎君今日登门,可是有事相托明府?” 他是顾允的绝对心腹,无论何事,徐佑都没有隐瞒的必要,道:“今日詹氏在至宾楼议事,主薄可知其详?” 鲍熙略一皱眉,道:“上次他们在至宾楼里大打出手,要不是明府赶到,还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乱子。这次又是要做什么?” 要说今日詹氏众人齐聚,鲍熙没有得到消息,徐佑是绝对不信的,身为一县主簿,这点耳目灵通都做不到,又如何协助顾允打理偌大的钱塘? “据闻,郭夫人有意将詹氏的产业分给各房,詹珽也在其内”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好一条脱身之计!”鲍熙目光闪烁,上下打量着徐佑,好一会才道:“不过,若鲍某所料不差,这必定不会是詹文君自己的主意” 徐佑轻笑道:“郭夫人胸有韬略,非等闲女子,其他人皆碌碌之辈,焉能左右她的想法?” 鲍熙也是一笑,道;“看来徐郎对詹文君评价甚高!”他端起茶杯,轻轻吹去浮茶,道:“既然你们有了这等妙计,又来找明府何干?” “一个詹珽无关要紧,分了家就足以让他进退失据!可天师道却不是那么好说话,若席元达通过刺史府给钱塘县行文,要明府裁定鹿脯丢失在前,詹氏分家在后,强迫詹氏一体赔付,到了那时,恐怕依然脱身不得!” “这倒是个麻烦” 正在这时,二堂跟大堂相连的那扇木门打开,顾允走了进来,看到徐佑大喜,道:“微之,上次约好三日后再会,你可倒好,携了佳人跑到明玉山中逍遥去了,留我在此污浊处度日如年,好不气人!” 徐佑笑道:“飞卿何苦捉弄我?要不是初来乍到就得罪了县里的贵人们,我又怎会失信于你呢?” 顾允捉住了徐佑的手,拉着他坐到主位的床榻上去。虽然明知在这个时代,床榻的实际意义就跟后世的长条板凳差不多,但两个大男人这样公然跌坐在床上,实在让徐佑觉得别扭。 更痛苦的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将这种别扭表露出来,否则一来失了风雅,二来,怕也要失去顾允这个朋友。 “你的事我都清楚,却是无端被扯进了这场风波之内。且放宽心,无论他们闹的如何,我保你平安无事! ” 顾允肤白如玉,秀美柔和,近距离看去真是跟妇人无疑。尤其身上的熏香聚而不散,一丝丝的钻入鼻中,让徐佑头晕眼花,真真的安能辨我是雌雄? “谢过飞卿!”顾允接有主上的密旨,必然会倾尽全力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徐佑对这一点还是很放心的,道:“只是詹氏” “詹氏也是可怜,家中安坐,祸至天来!”顾允叹道:“天师道此次着实过分了点,七块鹿脯就想吞下扬州七个中下等的世族,真是” “明府!” 鲍熙突然咳嗽了几声,打断了顾允的话,道:“徐郎君今日来,是要告知詹氏的最新动向,别事容日后再聊不迟!” 顾允看了眼鲍熙,也知一时口快,说了不该说的话,对徐佑歉然道:“微之,非我故意隐瞒,实在是此中内情牵连广泛,你知道少些,也少点烦恼!” 徐佑当然知道顾允刚才话中提到的是什么,他早从李易凤那里得知详细内情,不过这时候却不能露出分毫,笑道:“我像是自寻烦恼的人吗?” 顾允佯装作态,眯着眼瞧他,摇头道:“不像,你像是乐天知命的” “乐天知命,故不忧!”徐佑大声笑道:“知我者,飞卿也!” 顾允眼睛一亮,道:“微之也治易经?” 乐天知命,故不忧。此句出自易传?系辞。徐佑谦逊道:“略通一二,不敢言治!” 他越是如此说,顾允越是心痒痒,身子下意识的往前挪移了几分,道:“今人皆以易为占卜之书,微之以为如何?” 魏晋南北朝时,周易的研究分为了象数与义理两派,简单点说就是一个注重卦象的具体形式,一个注重探寻内中的哲学思想,尤其玄学兴盛之后,易更大程度上变成了精神空虚的上流社会来寻仙问道的根本典籍。 徐佑察言观色,笑道:“此言大谬!易讲述的乃圣人之道,岂是装神弄鬼之辈所能明了?” 顾允又趋前几分,道:“此言何解?” “易讲了四种圣人之道,一是察言,二是观变,三是制器,四才是占卜,重占卜而轻其他,正如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岂不是大谬?” 这是十翼里的论调,顾允既然对易经感兴趣,自是读过的,所以并不见异,道:“然察言、观变、制器三道,又怎能同占卜相提并论?察言不过权术,观变亦是中庸,制器乃教人取法自然,唯有占卜可通鬼神,趋吉避凶。四者皆圣人道,而占卜为,所以今人以易为占卜之书,何为大谬?” 易经博大精深,从古至今对其注释者甚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也就造就了无数的学派和追随者。有学派就有争论,故而在清谈兴盛的这个时代,名流贵族们常常从易中现论点,再从中寻找论据,最后进行论证。若是放到后世,这些人参加高考写议论文,必定个个满分无疑。 “易,变易也,随时变易以从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通幽明之故,尽事物之情,而示开物成务之道也。圣人之忧患后世,可谓之矣。所以说易是忧患之书,有理而后有象,有象而后有数,先知义理,而后知象数,才是真正的趋吉避凶。不通义理,只论象数,是堪舆家蛊惑人心之言!” 徐佑今天有事前来,实在不想跟顾允瞎扯淡,但时人以清谈为雅事,若是直接拒绝,显得庸俗不堪,所以直接就把程颐的伊川易传里的理论抄来震一震顾允。 不过程学完全摈弃了象数占卜的老庄精义,取而代之以世俗伦理人情,最终目的是用来规范社会道德行为。程颐的做法说实在的有点矫枉过正,虽为理学大儒,但并非徐佑所爱。 顾允身子一震,低望着地上的某处微小尘埃,道:“易是忧患之书”猛然抬头,目光如痴,道:“微之,今夜你我连榻夜话,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你走了” 徐佑哭笑不得,却也只能先答应下来。又说了今日詹氏分家之事,顾允笑道:“无妨,若是刺史府行文,我先拖着就是。这等事其实都有理在,该怎么判,存乎一心而已。微之,你给我句实话,是不是真的要帮詹文君?如果你开口,我就是硬判了詹珽自行赔付鹿脯也不是什么难事,天师道和刺史府那边,自有我顶着便是了” 眼看鲍熙以手掩口,又要咳嗽连连,徐佑婉拒道:“飞卿牧守钱塘,正身、勤民、抚孤、敦本、修人,是一县父母,非我一人之友,若因一己之私坏了你的声誉,佑百死莫赎。只要能够在律法允许的范围内,暂时拖延一二,已是感激不尽!” 顾允微微一笑,不以为意,转头对鲍熙道:“你看,此乃诤友,我之徐原也!” 三国时吴国大司马吕岱有一个好朋友叫徐原,每逢他有过错,徐原就据理以争,还在众人中议论,丝毫不留情面。吕岱非但不以为意,还闻过则喜,在徐原逝世后更是痛哭不已,时人传为美谈。 徐佑脑海中飞快的过滤了一番,确定这个徐原不是徐氏一族的先辈,不然顾允这个类比可要闹出笑话来了。 这时大堂隐约传来哭声,鲍熙疑惑道:“明府,前堂审的如何了?” 顾允这才甩开袍袖,大呼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却忘了这档事了!先生,此案大为棘手,我特来寻你商议” 第八十二章 为永世之定法 仔细听顾允说了案情,徐佑这才恍然。() | (八)原来钱塘县有一人叫仇羊皮,因家贫,母亲死后无力安葬,所以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卖给了同县的李冬。其女仇三只有七岁,出落的眉目清秀,十足的美人胚子,被李冬以十倍高价又卖给了句章县的梁青,但没有说明仇三的来历。 后来因邻人告,仇羊皮和李冬被抓归案。按照楚国盗律:“卖子孙者刑一岁掠人、掠卖人、和卖人为奴婢者,处死!”,所以此案乍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顾允道:“杜县尉的意思是,按律处仇羊皮一年刑期,处李冬绞刑。而李县丞却不同意” “按律自当如此!”鲍熙问道:“李县丞为何不同意?” “说来话长!” 顾允转头高声道:“来人!” 立刻从屏风后转出一个黑衣男子,身形瘦长,神气内敛,低垂眉间却自有一派洒然风度。 “去大堂请李县丞、杜县尉来此叙话!” “诺!” 黑衣男子躬身退下,徐佑观他步伐稳健,落地生根,应该不是县衙里的衙卒。不过想想顾允的出身,有几个高手护卫也在情理之中。 过了片刻,进来两个人,一个面容瘦癯,如枯叶将死,走起路来摇摇欲坠,正是钱塘县丞李定之。另一个高大粗壮,肌肤黝黑,顾盼间意气飞扬,却是县尉杜三省。 一县之内,以县令为长,县丞次之,也就是第二把手,县尉再次之,不过县尉主管刑狱盗捕,权力很大,有时候甚至不把县丞放在眼里。 “见,见过明府!”李定之说话时急喘吁吁,仿佛下一刻就会接不上气息似的,让人听来十分的难受。 “明府,还是我说的,李冬其罪当死,不管什么理由,都不能为他开脱!”杜三省的嗓门跟他的身子一样粗大,就像千金巨锤敲到了一枚破鼓上,闷声闷气,比李定之更让人受不了。 徐佑安坐一旁,突然有点可怜顾允,天天跟这样两个人共事,先不说性格为人如何,单单说起话来,就很是够呛! “杜县尉,你先不要急!”鲍熙笑道:“让我们先听听李县丞的理由,要是在理,大家还可以商议,要是不在理,到时候明府自有决断。” 杜三省哼了一声,道:“鲍主簿,你是明白人,莫非还不清楚县丞打的什么主意?这个李冬,可是他的同宗侄儿!” 顾允一愣,奇道:“刚才在大堂,你怎么没说?” 杜三省眉角一挑,道:“明府,我虽然是粗人,但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堂前那么多人在,说出去难免会让人觉得咱们钱塘县护短徇私” “杜三省,你少少血口喷,喷人!”李定之额头青筋暴起,指着杜三省怒道:“李冬是我侄儿不假,可早年两家交恶,已断了往来,街坊四邻谁人不知?我我按律办差,尽忠于上,就算不是李冬,换,换了别人,同样要” “要怎样?要包庇袒护?”杜三省猛的跨前一步,李定之在他身边就如同三岁小儿,道:“李定之,别以为你的勾当我不清楚,真兜出来,第一个倒霉的是你!” 徐佑冷眼旁观,这两人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应该在顾允来钱塘之前就已经水火不容了,只是在上司面前如此没大没小,公然撕逼,恐怕背后另有隐情。 “够了!” 顾允皱起了眉,无奈容颜太秀,连蹙眉也像极了女子,但这一声“够了”,听在李定之和杜三省耳边,却同时一震,乖乖的束手而立,不敢再说一字。 “李县丞,你说,为什么不该处死李冬?” 李定之清了清嗓子,平复下心气,道:“盗律有规定,卖子孙只有一年刑期,卖五服内亲属,是尊长者才处死刑,期亲及妾与子妇的均为流放,而买者却罔加死刑,虽然情由不同,但罪罚区别过大,不能使人信服!” 杜三省立刻辩驳道:“仇羊皮卖女之时,已经言明仇三是亲女,既不是奴,也不是婢,而是地地道道的良人。李冬知良而公买,诚然于律法无犯,但转手又高价卖给梁青,却犯了和掠与卖人之罪,两罪共罚,处死乃公允之极!” 李定之这会也不喘了,语极快,道:“律法有别条规定‘知人掠盗之物,而故意买者,以随从论’,李冬买了仇三顶多以随从论处且仇羊皮卖女之时,已经言明不再赎回,仇三已成李冬的奴婢,属于家财,将家财转卖他人,有哪条律法规定不许的?所以属下以为,随从之罪,不得过仇羊皮,处李冬以流刑已经足以惩戒。” 顾允点头道:“县丞此言,确也在理!杜县尉,你还有何话说?” 杜三省口才不及李定之,此时有些急了,道:“仇三虽被仇羊皮卖给李冬,但其本质依然是良人,知良而买,然后又隐瞒良人的身份,转卖梁青。这等行迹,买之于女父,随即卖之于他人,就是闹到金陵去,也是死罪无疑。明府,你初莅钱塘,不懂刑名之事,且莫被小人欺瞒,遗祸己身。” “放肆!” 顾允冷冷道:“杜县尉,朝廷定二堂议事,本就是广开言路,集思广益之举,我允尔等互辩,有理说理,无理就不要纠缠!你退下吧!” 杜三省一脸愤懑,显然很不服气,大咧咧的一拱手,然后掉头离去。 李定之眼中露出得意之色,道:“明府洞光烛照,实为钱塘百姓之福!” “你也退下!仇羊皮和李冬暂且收押,梁青无罪开释,让他回家去吧!” “诺!”李定之心知顾允还要跟鲍熙商议,但此事几乎板上钉钉,不会再翻出什么幺蛾子了,心满意足的离开。 “先生,你怎么看?” 鲍熙笑道:“杜县尉所言其实也有道理,盗律明文规定,若是不按律法裁决,真闹开去,对明府的前程有碍!” 顾允摇头道:“人命之事,岂能等闲视之?盲从律法而忽视实情,才是真正的阻碍了日后的前程。” 鲍熙手抚长须,道:“卖子孙者一岁刑,而卖良则是死罪,明府有没有想过,为何朝廷会制定这般的律法?” “这个”顾允诚恳的道:“我确实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请先生指点。” 鲍熙正要说话,却见徐佑在旁若有所思,起了考校他的心,故意问道:“徐郎君,你觉得呢?” 徐佑微微一笑,道:“佑粗鄙武夫,哪里懂的这些,主簿莫要为难在下了。” 他越是如此,鲍熙越是感觉他深不可测,更要探究个明白,执意再三的相请,连顾允也凑热闹道:“微之不要谦虚,此案关系人命,若有所思,还望直言相告。” 徐佑犹豫了下,道:“那恕在下献丑了!飞卿的谨慎是对的,狱事莫重于大辟,人头不是韭菜,割了还能再长出来,所以必须慎之又慎。” “哈,微之此论妙不可言!”顾允鼓掌大笑,继而慨然道:“不过,日后恐无法再食韭菁了。” 韭菁就是韭菜花,汉朝崔寔 四民月令里有“七月藏韭菁”的句子,魏晋时为家常佐菜,深受大众喜爱。徐佑又道:“朝廷定律法,所虑实多,有时从宽,有时从严。譬如盗律,卖子女者仅一岁刑,这是因为非到了生死难处,没有父母会将子女做货物卖出,有时候卖了子女,父母得钱财以养老续命,子女也得以他处而安身,此事虽惨,但两害相权取其轻,故而从宽。至于掠人卖良者定成死罪,却是为了警饬世人,不得因钱财之利,而至良家骨肉分离,此等人灭绝人心,百死莫赎,故而律法从严,大快人心。” 顾允听到一半,已经收敛了笑容,正襟危坐,目视徐佑,款款深情处,几乎让人以为在窥视情郎。等他说完,立刻赞道:“微之真是良师益友,所见所知,我望尘莫及。前些时日,听你迁想妙得之论,还以为微之是出尘之逸士。今日听了从宽从严之说,才知微之也是入世之贤者。” 徐佑急苦笑道:“胡言乱语罢了,飞卿折煞我了!” 两人在这边卿卿我我,鲍熙的眸子里却掠过一道难以遏制的惊讶。要知道这个时代连主掌刑名的官吏也未必精通律法,更别说像徐佑这种出身于门阀世族的贵人们。他见识如此广泛,实在跟那个传闻中任性妄为的纨绔子弟大大的不同。 义兴徐氏,百年豪族,果然厉害之极! 鲍熙突然问道:“徐郎君,若依你之见,此案该当如何处置?” 既然开了头,徐佑也就不再藏拙,冷然道:“仇羊皮卖女葬母,处一岁刑,颇为妥当。至于李冬,他转卖给梁青时,没有告知仇三的真实情况,若是梁青以为仇三是真奴婢,更或转卖,因此流漂,罔知所在,家人追赎,求访无处,永沉贱隶,无复良期。按其罪状,与掠无异。且法严而奸易息,政宽而民多犯,水火之喻,先典明文。李冬,处死可也!” 无论前世今生,徐佑最恨人贩,他出身贫贱,孤苦无依,幼年时在孤儿院的玩伴,多有人被转卖而不知所踪,可当时法律对人贩处置过轻,难以形成震慑力,所以针对楚国的死刑,如何能不支持? 鲍熙凝视徐佑良久,转头望向顾允,道:“徐郎君所言,正是我的意见。今谓买人亲属而复决卖,不告前人良状由绪,处同掠罪。李冬,判绞刑!” 顾允沉思了片刻,定下了决心,道:“依两位之言,明日升堂,裁定此案!” 徐佑突然起身,对着顾允一揖,道:“佑尚有一事,请飞卿上书朝廷,以为永世之定法!” 顾允见徐佑说的郑重,脸色一正,道:“微之请说!” “据李县丞所言,五服相卖,皆有明条,买者之罪,却律所不载。我以为治本之法,不在流,不在岁刑,更不在绞死,而在让掠人良者,无处可卖,无人敢买,此消彼长,自然掠人者日少!今买者如李冬,若是不转卖他人,又隐瞒情状,按律只能无罪释放,如此刑罚,不动皮毛,不伤筋骨,如何禁的住人性之恶?所以请飞卿上书,今后不仅卖者重罪,买良者亦是同犯,且不以随从论!” 顾允走到徐佑身前,一揖到地,允诺道:“倾我举族之力,必令朝廷通过此议!微之良善之心,足为万世表率,允为那些流漂异处的可怜人,谢过微之!” 第八十三章 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是夜,徐佑眠宿县衙,与顾允挑灯畅谈,两人谈诗论画,醉酒狂歌,人生得一知己,真是好不快意。? 晨日初升,徐佑从睡梦中醒来,见自己衣衫尽去,换了贴身的衣物,不知是什么材料,非丝非棉,穿着却极为舒服。再往旁边一看,顾允抱着被子睡的正香,徐佑下意识的就想一脚踹过去,幸好及时忍住了冲动。 他也不算多么讲究的人,幼年时连垃圾堆都睡的很香,更别说跟别人挤着一起睡了。但成年以后就真的没再跟男同胞同床共枕过,尤其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顾允眉目如画,犹胜处子,露在被子外的脖颈白皙如玉,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扑上去似的,让他感觉十分别扭。 楚国男风太盛,美男子又多的数不过来,徐佑真没有掰弯自个的打算,扭过头去,轻手轻脚的下了床,正四处寻找衣服,一个俏丽婢女端着铜盘走了进来。 “郎君,婢子莲华服侍你洗漱。” 这婢女十五六岁的年纪,青春正好,身段袅娜,胆子也是不小,兴许很少见自家郎君留宿客人,按捺不住好奇心,不住的偷偷打量。 徐佑微微一笑,却也不揭破,等洗了手脸,婢女又递过来几条泡洗干净的杨柳枝,截取最柔嫩的部分,三五寸长短,柳枝旁放着一碟食盐,比雪还白三分。 这是时下流行的刷牙方式,一般人家会在早起时将杨柳枝咬开,露出里面的纤维细条,然后咀嚼多次来清洁牙齿,有个成语叫晨嚼齿木,就来源于此。顾允门阀出身,自然不会仅仅咬咬柳枝那么没有技术含量,所以重点就在于这碟食盐中。 “这是哪里的盐,如此玉洁冰鲜?” 莲华笑道:“禀郎君,这是从河东盐池运过来的,名为凝脂,寻常不曾多见。” “凝脂好名字!”徐佑以手沾了少许,轻轻一搓,细腻光滑,道:“河东盐池在北魏境内,关卡森严,加之路途遥远,转运至此,一粒盐耗费何止千贯?贵府以河东盐做净口之用,果真豪富天下。” 河东盐享誉千载,就是到了后世,也是著名的产盐地。吕氏春秋?本味篇里记载:“和之美者,阳朴之姜,招摇之桂,越骆之菌,鳣鲔之醢,大夏之盐,宰揭之露,其色如玉,长泽之卵。”意思就是说最好的调料是四川阳朴的姜、湖南桂阳招摇山的桂、广西越骆国的竹笋、用鲟鳇鱼肉制成的酱、山西的河东盐、宰揭山颜色如玉的甘露、西方大泽里的鱼子酱。由此可知,远在秦朝,河东盐就已经很有名气了。 莲华抿嘴一笑,神色间不见冷傲,也不显骄奢,道:“凝脂盐是我家小郎特来招待贵客之用,平时倒很少使呢。” 徐佑以柳枝蘸了盐,清了清口,感觉是精细了些,但跟牙膏根本没有可比性。他左右看看,见旁边桌案上有笔墨,道:“会研磨吗?” 莲华点了点头,轻挽衣袖,麻利的研好磨。徐佑提笔想了想,挥笔写道:猪牙皂角及生姜,西国升麻蜀地黄;木律早莲槐角子,细辛荷叶要相当。青盐等分同烧煅,研熬将来便更良;揩齿牢牙髭鬓黑,谁知世上有仙方。然后对莲华道:“这是‘口齿乌髭’方,等你家小郎醒来交给他看,按此方熬制后做成牙粉,有清火洁齿乌之神效。” 莲华不懂这些中药材,但她能够被顾允选作贴身侍婢,学识素养比之普通士子还要强上许多,立时被徐佑的书法惊得呆立当场,目光在墨迹上流连不去,而口不能言。 “嗯?莲华?” 莲华猛然清醒,察觉到失态,脸颊微红,道:“知道了,等小郎醒来,我就拿给他看。” 徐佑又望了望顾允,不知他是不是做了什么美梦,嘴角竟露出一丝笑意。 可怖的是,这一笑中,却多了几分妇人的美态! 徐佑打了个机灵,转身出门而去。 刚出院门,就看到了左彣,他迎了上来,道:“郎君睡的可好?” 徐佑笑道:“不胜酒力,醉倒不知日月,算是好,还是不好?” 左彣也是一笑,低声道:“昨夜你跟顾郎君共饮了有半斗酒,我观顾郎君脚步轻浮,眼波迷离,确实醉的不轻。倒是郎君你眼神清明,步履轻快,定是装醉” 如今跟徐佑厮混日久,知道他的为人不拘小节,所以左彣也敢时不时的拿他开些玩笑。徐佑指着他笑骂道:“就你多心!我跟顾允论交,贵在相得,哪里需要装醉来拉近关系?” 左彣说的没错,他昨夜确实没有真的喝醉。作为前世里的狐帅,金融界应酬太多,早练出一副酒胆,不说海量,但三两斤白酒还是喝得了的。虽然现在这具身体有些虚弱,但受伤前也是好酒之人,以顾允的酒量,比拼起来,只是以卵击石。 但几日为了给詹文君谋划布局,几乎天天熬夜到凌晨,一旦放松,很容易疲困不堪。到了最后,睡意上头,却是真的睡死了过去,连被人换了衣服也不知晓。 两人出了县衙,正要出城,却见墙角处一个人影对这边招招手,然后一闪而过。徐佑左右看了看,带着左彣跟了过去。 一前一后走了小半个时辰,在一处山丘边立定,徐佑走到那人身后,笑道:“道兄不是奉命回了州治,怎么又到钱塘来了?” 那人转过身来,正是捉鬼灵官李易凤,他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眼中的血丝清晰可见,整个人萎靡的如同将死一般。 徐佑一惊,上前一步,道:“道兄,为何如此模样,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李易凤摇摇头,声音嘶哑,道:“无妨,只是赶路急了些咳”他咳嗽了几声,递给徐佑一个锦囊,道:“这里有三颗定金丹,是我回鹤鸣山找师尊求来的丹药,你若是感觉身体极度不适,就服用一颗,可保一时平安!” 鹤鸣山据此地约有八百多里,短短七八日间一来一回,简直无法想象李易凤是如何办到的,怪不得形容这般憔悴。 徐佑心中感激,伸手接过锦囊,三颗定金丹,仿佛有万斤之重,良久才道:“道兄,我” 李易凤挥挥手,皱眉道:“你我之间,不必做儿女之态!你既然不愿去见师尊求医,我只能为你求来这三颗丹药。不过,微之,师尊托我带你一句话” 徐佑肃容道:“恭听大祭酒教诲!” “师尊说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李易凤眼中掠过一抹黯然,道:“这是我问师尊你的病可有救治之法时,师尊说起的。微之,你聪敏过人,自然知道师尊话中的深意。为兄再劝你一次,这俗世中诸多纠葛,你真的放不下吗?” 徐佑熟知佛道典籍,岂能不知这句出自道德经的话?李长风明显是劝他不要再起争名夺利之心,放下诸如复仇之念,然后才可能治疗好身上的暗疾,否则,命,不久矣! “我” 徐佑一时有些茫然,他并非不信李长风的话,可这些时日,除了运行白虎劲时会有生不如死的感觉,平时却跟常人无异,没有一丝症状,且上次在船上挨了山宗透过丁苦儿传来的暗劲,还能硬撑着没有受到伤害,反倒像是因此提升了抗击打的能力。 再者,他身上背负了太多的东西,又岂能真的跑到鹤鸣山,托庇在李长风的座下,苟延残喘,了此一生? 归根结底,这条命就是捡来的,要是天不假眼,也就由他再拿回去好了! “道兄,还是上次我跟你说的理由,留下来,或许会死。但去鹤鸣山,路途遥远,恐必死无疑,还会给大祭酒带来天大的麻烦” 李易凤斩钉截铁的道:“你放心,我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会让你安全抵达鹤鸣山。至于师尊,他从不以势压人,却也从来不怕麻烦!” 徐佑双手抱合,拇指相扣,躬身长长一揖,道:“道兄厚爱,我铭记在心,但一人生死,实在微不足道,只要能在死前达成所愿,徐佑,死亦甘心!” 这番话不急不缓,不轻不重,仿佛闲聊时随口一言,可听在李易凤耳中,却知道徐佑已经下了死志。 “也罢你家仇未了,尘缘未尽,如何能够放下执念”李易凤凝望徐佑良久,伸手扶他起身,叹道:“我也早知你会如此,所以只能求来定金丹,帮你度过三次危难。若是三次过后,依然纠葛尘世,那时节死生有命,莫要后悔就是了!”言毕不再多留,拱手一礼,道袖翻飞,攸忽远去。 徐佑再次长长一揖,心中却也知道,这个恩情实在欠的太大了点,日后不知有没有机会还上。 回转明玉山后,见到何濡,徐佑将面见顾允的情况叙述一遍。何濡奇道:“你对盗律也有了解?” 徐佑无奈道:“这不是重点你只要知道顾允答应推托刺史府行文就是了” “不不,以你跟顾允的交情,这点小事他答应下来没什么奇怪。我感兴趣的是,你对盗律为何如此的清楚?” 徐佑拿他没有办法,翻了个白眼,道:“我清楚个屁还不是听那个李定之和杜三省辩驳时现学现用?只因为买卖良人一事,实在罪大恶极,我才借顾允之力,让朝廷通过此议,为永世定法” 何濡虽然当了十几年和尚,却没悲天悯人的良善心肠,所以对徐佑此举只是笑笑了之。但秋分和履霜出身卑贱,更能懂得良人掠卖当中的苦楚和残酷,一时竟忍不住,同时泣不成声。 徐佑宽慰道:“快别哭了” 履霜盈盈拜倒,珠泪滚落地面,瞬间湿了一片,道:“小郎,我不是为自己而哭,而是为天下所有坠入贱籍的良人而哭。自古圣人、贤者、君子、名士不知凡几,却无一人肯念及我等蝼蚁偷生之辈,小郎,我” 这时詹文君带着万琴推门进来,看到房中局面,疑惑道:“履霜怎么了?” 徐佑忙起身,道:“些许小事,让夫人见笑了。” “这可不是小事”何濡有心为徐佑扬名,细说了其中情由。詹文君美目泛起涟涟,盯着徐佑一字字道:“这绝不是小事,若朝廷能通过此议,郎君善行,可传千古!” 徐佑头痛起来,他没想到,从秋分履霜,再到詹文君,女孩子们的反应会这么大?莫非真的是水做的不成? 第八十四章 开场 几个女郎又唏嘘了一阵,詹文君低声问道:“郎君今日登门拜访,不知顾明府可应下了么?” 虽然徐佑打了包票,但顾允出身门阀,又自视甚高,来钱塘之后地方士族接见的不多,能够入室的更少,更别提一般人,极难跟他攀上交情,所以詹文君心中忐忑,目光含有期待,又带了点急促。? “夫人放心,顾明府深知詹氏的难处,已经应下了我们的请求。若是刺史府真的帮天师道行文钱塘,他自有法子应对,驳斥或许不能,但拖延一些时日,尚可周旋一二。” 詹文君一喜,美目乍闲涟漪,扫了一下徐佑,垂下头去,道:“此遭多亏郎君出面,否则未必能让顾明府点头。” 上次顾允亲临至宾楼调解双方的纠纷,是因为詹文君到县衙具状,禀了詹云被绑架一事,法理都站在她这边,所以才降格亲临,秉公执法,尽得是父母官的本分,却不是存心帮詹氏拉偏架。而这一次让徐佑出面,要顾允顶着刺史府的压力拖延时间,属于法理之外的人情事,没有几分说得过去的交情,凭什么要人家冒着得罪柳权的风险来帮你呢? “夫人谬赞了,此事非佑之力!” 徐佑居功不自傲,轻笑道:“詹氏也是钱塘县的子民,世代生长于斯,要是真的被人强取豪夺了去,顾明府也脸上无光。况且钱塘是吴郡大县,非句章、永宁等县可比,真闹的太过火,上上下下也不好交代,顾明府有此虑,所以才应了下来。” 徐佑越是如此,听在詹文君耳中,越是显得谦谦君子,抿嘴一笑,不再纠缠这个话题,道:“天师道若是真的通过刺史府来施加压力,往短里说,官文来去十数日,再推诿十数日,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不错!有这一月时间,足以让天师道功亏一篑!” 西晋张载的咏茶诗里有“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的句子,而六清茶楼作为钱塘最大的茶楼,每日早晚的茶饭时间,此地商客云集,热闹非凡。这天上午,不少当地的老茶客或独行或结伴,三三两两围坐一团。十几个侍者穿着青白交间的裲裆,手中端着茶茗,麻利的穿梭在人群中,时不时的听到有人高喊“来一碗神泉”,那个喊道“再添一碗明月”,鼎沸人声,此起彼伏。 “神泉?明月?恕我孤陋寡闻,这两种茶的名字从未听过,似乎好喝的很”徐佑坐在靠角落的案几边,扭头问向身边做男装打扮的詹文君。 詹文君薄擦香粉,双鬓收敛,头上带了漆黑笼纱,身穿绛色的广袖长衫,星眸如墨,肤白胜雪,加上身高腿长,就是跪坐在那里,也仿佛鹤立鸡群,自有一种无人能及的不凡气度。 她噗嗤一笑,如春临大地,道:“郎君明鉴,这茶不过等闲俗物,供人牛饮解渴而已,只是名字起的风雅些,随了大家附庸上流的心罢了。” 所谓的神泉和明月,听起来虽然高雅,但六朝时普通民众喝茶多采自普通茶树,品种单一,口感苦涩,采摘之后也不炒制,直接将生茶叶放到水里煎煮成羹汤,然后像喝蔬菜汤一般饮用,故而这些茶客会叫嚷着再来一碗——这个碗,可是真正吃饭用的碗! 至于富贵人家会有少许的进步,比如喝茶会用专门的茶杯,拿着方便,看起来也有品位,茶叶只取嫩芽,喝起来口感略佳,但无一例外,都是生煮。 “原来如此!”徐佑笑道:“是我犯了经验主义错误!” “经验主义?”詹文君眉头一挑,对这个词语不明所以。 “呃就是说望文生义” “郎君妙语,总让人耳目一新。” 徐佑苦笑道:“谢天谢地,总算这次没提庾法护了” 詹文君俯仰大笑,引来周边不少人侧目,她吐了吐舌头,竟少有的露出小女孩的神态。徐佑恍惚了一下,才想起若按后世的年纪算,这个在各种危机的压迫下苦苦支撑的郭夫人,只是个小孩子而已。 正在这时,一个侍者站出来对着四周抱拳问好,房间内立刻安静下来,他哈了哈腰,恭敬的道:“各位乡亲,敝店主人知道诸位每天喝茶略觉得苦闷,所以出重金请了一位说书人来为大家说一个故事。觉得好听,您就天天准时来捧个场,若是觉得不好听,对不住,那是您该去瞧瞧耳疾了。”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能聚在茶楼喝茶的,一般都是齐民百姓,没那么多讲究,立刻有人嚷嚷道:“你这话不对,说的不好,该你家主人赔我们的耳朵才是!” “对,对这话有理,若是不好听,今个的茶钱就免了吧?” “李福,就你爱占小便宜,没出息!”有人站起来,嘲笑道:“茶钱不要紧,爱免不免,反正我付得起。只是什么叫说书人?从古至今,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可没听过有说书人这个行当的!” 李福嗤之以鼻,道:“韩七,你大字不识一个,懂什么三教九流?要我说,这说书人啊,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你倒说呀。”旁边一个熟人明知李福说不出来,故意当着众人面来捉弄他。 李福猛一击掌,福至心灵,道:“就是那些摇头晃脑的读书人,把圣贤书里的道理说给咱们听,所以改了个说书人的名号!” 众人一时无声,都被李福给震住了,读书人是读书给自己听,说书人岂不就是说书给别人听?见李福得意洋洋,韩七冷哼一声,扭头坐了下去,却想不到反驳的话,只好暗自生气,脸都变得青了。 看着眼前的闹剧,坐在詹文君身边的履霜同样男装打扮,却比英气勃的詹文君多了几分柔弱的媚态,轻笑道:“这人虽然不学无术,倒是蒙的对了” 詹文君笑道:“对也不对,给他们说圣贤书中的道理,恐怕是说不通的,还不如说白蛇这样的故事,引人入胜又暗含做人做事的道理,反倒显得清楚明白。” 一直没开口的万棋突然道:“夫人说的极是!” 她跪坐在詹文君身后,清冷如初雪,跟身边热闹的环境格格不入,履霜打趣道:“万棋最爱小郎作的这本白蛇传,容不得他人说一句坏话。” 万棋脸色微变,偷偷瞧了瞧徐佑,见他并不在意履霜的话,心中先是一松,继而又不知为何茫然了起来。 侍者引着一人走了进来,身穿灰色圆领袍衫,但不是时下流行的宽袖,而是收紧了袖口,在手腕处束缚了起来,腰间系着一条黑色的布制革带,不像士服也不像戎服,看上去简洁的很,也怪异的很。此人在中间的案几边坐定,案上摆放了一碗茶,一个手掌大小的长方形的红杉木板,一个铜制的钵盂。他清了清嗓子,道:“各位请了,今个我给大家说一个故事,一个凡人和妖怪成亲的故事” 这叫开篇名义,也是履霜教给他们的技巧之一。对普罗大众而言,讲故事不需要太高深的词汇和华丽的文藻,更不需要多么复杂的结构和人深省的内涵,仅仅在于猎奇、好看、吸引力和通俗易懂,具备这四点,就有了广为传播的基础。 “话说汉朝永光年间,居住在西湖边的小药童上山采药,遇到一条小白蛇被困在了打猎人的陷阱里,他宅心仁厚,急忙上前将白蛇救了出来。转眼间,五百年已过,小白蛇修行得到,褪去了蛇皮,化作了人身,端的美艳绝伦,妙趣无方” 履霜听了一会,道:“周七巧果然聪明的紧!你看他的眉眼,该吃惊时眼睛圆睁,该愤怒时眸光四溅,该顽皮时眉头上挑,该哀怜时眉角低垂,要是多练些时日,怕是会更好一点。” 这个在六清茶楼说书的人正是周七巧,俗话说好钢用在刀刃上,周七巧在这帮说书人里记性最好,口才最佳,并且十分的聪明伶俐,让他来六清楼,这个钱塘城内最为鱼龙混杂的地方说书,是物尽其用,恰到好处。 啪! 红杉木猛的敲打在桌面上,脆亮的响声在大厅里来回激荡,直直把众人吊起来的心惊到了嗓子口。 “却见那书生一回头,被白素贞认了出来,正是五百年前救她脱险的小药童,经过十世轮回,变成了现在的书生”周七巧晃着脑袋,道:“有道是人海茫茫,不多不少,正好这一步遇上了,诸位要问两人究竟有没有结识,且容我喝口茶水,稍后再做分解。” “啊?没了?” “别啊,您继续说,我们都等着听呢。” “是啊是啊,这位说书的,你喝茶可以,但也不用停下来啊” 周七巧笑而不语,慢条斯理的喝着茶,徐佑起身走了过去,往钵盂里丢了五文钱,道:“区区小钱,不成敬意,给先生做润口之资。” 周七巧谢过了徐佑,目视四周,道:“容我再歇息片刻。” 如此一来,其他人也都明白了,毕竟说书这行当是初生事物,大家都没见过,也不懂其中的潜规则,有了徐佑做示范,立刻有手头不缺钱的人纷纷上前,一小会的工夫,钵盂里就装了数十文。 周七巧矜持的笑了笑,开口说道:“白素贞正想着如何跟书生说话,天公作美,恰好下了一场雨来,急忙带着小青送了雨伞给书生” 第八十五章 迨其谓之 这一顿茶吃了快两个时辰,满屋的茶客先是聒噪起哄,慢慢的归于无声,一个个聚精会神的听周七巧讲述这条白蛇的故事。? ? 人间有爱,妖亦有情,五百年轮回不止,沧海桑田,水枯石烂,可救命之恩却没齿不忘,相识断桥,相知雨后,历尽劫难,终成眷属,这一曲人与妖的恋爱,仿佛比之秦汉以来所有的爱情故事都要荡气回肠,让人潸然泪下。 周七巧口干舌燥,但看着钵盂里的钱慢慢堆满了出来,心中的爽快实在无以言表。徐佑之前跟他们承诺过,说书过程中收取的钱财全归他们所有。也就是说,除了每日五百文的固定收入,还有额外的这些赏赐可以纳入囊中,只看今日茶客们的反馈,粗略估计一下,纵然没有五百文那么多,也相差不是太多了。 这时候他才记起去找徐佑,可四周望了望,没见到人影,不知什么时候他们一行人已经悄然离开了。 同样离开的还有韩七,他听了小半个时辰,虽然觉得很有吸引力,但起初跟李福的争执吃了亏,心里一直不满,这种不满也延续到了说书人身上,起身走到门口,骂骂咧咧的道:“什么说书人,一只吠吠老狗!人和蛇的之事乱弹一气,等我告上县衙,治你个伤风败俗的罪名!” 他一边愤愤着,一边暗自盘算如何出了这口气,不成想刚走进一个小胡同,两个青衣人围了上来,一左一右将他绑到了角落里,起手对着肚子就是一记重拳,然后不分手脚,全往身上招呼,并且这两人明显是有武艺在身,落点刁钻,痛彻入骨,外面还不见伤痕,真是下黑手的行家。 “记住,回家了闭上嘴!否则,钱塘湖里沉一家七口还是很容易的” “是是是,我知道,我闭嘴!你们别打了,放过我吧。”韩七心胆俱裂,跪地求饶,他家里一妻两妾,三个儿子,正好七口人。 钱塘城内的东市从晨时起就人头攒动,摩肩擦踵,一眼望不到尽头。作为区域贸易最为集中的场所,人流量向来是全县乃至周边数县之最,日间到这里来进行各类货物交易的人不下千余。 跟周七巧同样衣着装扮的人,站在市场最中的一处半人高的木台上,正以清晰明朗的口音讲着白蛇传。在他周围先是稀稀拉拉的十几人,然后变作数十人,再然后围了里外三层,后来的人需要拿着胡凳或砖石来垫脚才能看到台上的人,至于能不能听的清楚,就要看各自的耳力了。 “那白素贞捏了剑诀,飞身入云,和蜈蚣精大战了起来,不下三百回合,突然隐了身,偷偷来到蜈蚣精身后,一剑刺向他的腰心。你想那宝剑何等锋利,立刻破开了黑甲没入了肌肤,喷出一股青色的血迹” “好!打的好!”周围响起震天的叫好声,观众的情绪完全被调动了起来,更有人高呼:“杀了他,杀了蜈蚣精!”这是入戏太深,已然快要成脑残粉的节奏了。 说书人看着台下,干咳一声,笑眯眯的道:“容我喝口水” 轰! 又是一阵大笑,有识趣的马上喊道:“快快快,先生这是要润口之资,有钱的快捧个钱场” “那你这没钱的怎么办?” 这人嘿嘿一笑,不知从哪里寻来两根短短的圆木,举到高处啪啪一击,道:“我专门凑个人场!” 距离木台不远的地方聚拢着一群人,为的坐在胡床上,大冷的冬天穿着单薄的夹棉裲裆,两条胳膊赤条条的露在外面,要不是现在不流行纹身,估计会在肱二头肌纹上左青龙右白虎。 “那边乱糟糟的在干什么呢?” “禀行主,好像是在说故事,我刚才去听了会,还他妈的挺有意思的。” “故事?” 行主表示没兴趣,摸了摸肚子,眯着眼道:“你这惫懒狗儿,还有心去听故事,赶紧想想去哪给弟兄们弄点钱,三天没开张了” “嘿,行主可冤枉我了。”他凑到行主耳边,道:“你可知道那说故事的家伙是收钱的,叫什么润口资,我挤到前面瞧了瞧,怕是有上千文。” “什么?说个破故事还能收钱?” 行主腾的坐了起来,怒道:“好啊,哪钻出来的羌奴,来我的地盘做买卖还不交厘金,胆子不小!” 羌奴是骂人的话,奴婢本就下等,加上胡人的羌字,更加的低人一等。至于厘金,也就是保护费,这些混迹在东市的游侠儿,聚众成党,收取商户的厘金,已是不成文的规矩了。 “走,去会会他!” 行主带着众人,手拿着棍棒,气势汹汹的刚走出数米,突然有一人冷冷道:“周相,到哪里去?” 行主一看,身子顿时软了,谄笑道:“市令,您怎么来了?” 一市的最高长官为市令,下属有市吏和录事,再下有蔷夫和门卒,负责治安管理等市务,在市场说一不二,权力极大。很多游侠儿组织跟市令或者市吏等都有来往,否则也不可能坦然处之的收取保护费吗,这点古今如一。 这个周相在东市的势力不算太大,跟市令攀不上交情,但跟市令身后站着的市吏交情颇深,每两三日都得聚一起吃吃喝喝嫖,顺便将收来的保护费二一分作五,属于利益合作的狗肉朋友。 市令没搭理他,道:“来人,将这群持械乱市的贼子拿下!” 一群如狼似虎的蔷夫、门卒蜂拥而上,不等周相辩驳,就将他和一众手下制服于地,塞口缚手,无声息的押着去了。 市令看了看说书的木台,依然热闹非凡,没有被这里的动静惊扰,道:“这是第几批了?” 市吏默然道:“第四批!” “好,还有最后一个,叫什么来着?” “张旺!” “张旺哼,真是辱没了张姓。走,去会会这个市南的行主!” 市吏心中暗恨,这次抓捕明明是为了铲除那些跟市令没交情的游侠儿,要不然势力最大的王回和费通也不会在今天一个比一个老实,让人抓不到丝毫把柄,肯定事前得到了市令的通知才隐匿无形。 真是好手段! 从今日以后,整个东市的游侠儿就完全被市令掌控了。不过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因为今天的整顿市场的行动,市令奉了顾允的手谕,并非擅自做主。他做官多年,深通各种门道,可以阳奉阴违,也可以虚与委蛇,跟市令对着干都无妨,却不敢无视顾允的命令。 吴郡四姓,顾6朱张,那是人人仰望的所在,他小小市吏,又有几个脑袋冒这个险?所以方才周相被抓,他一声不吭,连句求情的话都没有。 相同的一幕,在乡市、里市、草市和墟市等人头聚集的地方齐齐上演,徐佑事先安排好了人,负责烘托气氛,引导舆论,该叫好时叫好,该起哄时起哄,老百姓都有从众心理,只要第一波好评如潮,后面就很难再被踩下去。最重要的是,遇到捣乱的要第一时间拿下,譬如韩七,譬如周相,所谓传播,就是如此,明里暗里都要用心。 不出一日,这些听过白蛇传的人会回到他们居住的地方,告知亲朋好友,再通过口口相传,十日内就可传遍三吴。 传播学是门大学问,但不外乎狂轰乱炸,在最短的时间内形成最爆炸性的传播力度,一旦形成初期的规模,在螺旋效应的作用下,效果很快就能扩大十倍百倍。 回明玉山的路上,履霜强压着兴奋,道:“恭喜小郎,贺喜小郎!” 徐佑抬头望着山路,冬日阑珊处,林木尽秃,萧杀情景总让人心情抑郁,轻声道:“何喜之有?” “小郎初试牛刀,就搅得钱塘风云变幻,如何不喜?” 徐佑摇摇头,道:“逼上梁山而已” “梁山?” 徐佑笑道:“那是另外一个金戈铁马的故事了” 到了山庄,何濡正老神在在的斜靠在西角屋檐下晒太阳,秋分在一边听他说话:“七郎为人是不错,但缺点也很明显,就是心还不够狠。” “心底良善,那不是应该赞美的吗?” “若是小农之家,心底良善自然受四邻赞美,但想成大事,必须狠的下心。秦二世胡亥得位后将兄弟姊妹数十人车裂而死,汉主刘邦逃难时可以将亲生儿女推下车驾,武帝刘彻将死时能够立子而杀母,魏末帝曹祁更是持鞭抽打亲生母亲,你说,若是心善之人,可以做到这些吗?” “小郎自然做不到这些可是,”秋分似懂非懂,道:“若心不狠就做不来大事,郎君又为何愿意辅佐他呢?” “这句话问的好!”何濡侧头望着秋分,道:“这么说吧,如果有一天,七郎必须杀了你才能脱离险境,他心不狠,如何下得去手?” 秋分吓了一跳,眸光里先是露出恐惧,慢慢的又消散了去,道:“若真有那么一天,我自行了断就是,绝不要小郎为难。” 何濡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七郎虽没有狠辣的心术,却有使人甘愿赴死的气概。从私里讲,我们这样的人,谁会真的喜欢跟随一个翻脸无情的主公呢?” “那可未必!” 何濡和秋分同时转身,秋分兴奋的喊道:“小郎,你回来了。” 徐佑曲指弹了她的额头,道:“别听其翼胡说八道,不会有那样的情况出现,真到了那种地步,恐怕大家都必死无疑,何来杀一人才能脱险的谬论?”又斥责道:“让你教秋分读书识字明理,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何濡笑道:“你们出去喝茶听书却不带秋分,我看她闷着无趣,闲聊而已,七郎莫怪。” 徐佑拿他没辙,入座后说起今日在六清茶楼的见闻,何濡点点头道:“南人爱鬼神事,白蛇传引起轰动在预料当中,但轰动之后,如何引天师道入瓮,则要细细琢磨才是!” 之后三日,说书人的范围从钱塘扩展到了周边,又三日往东南蔓延,再三日传了大半个扬州,仅仅半月时间,就在三吴地区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力。从阡陌中耕作的农夫,到市井里闲谈的游侠,再到青楼花巷,酒肆逆旅,几乎无人不知白素贞,无人不晓许汉文。更有那些书生名士,开始引经据典,考究白蛇传里提到的许多人物地名,比如西湖,比如天云山,比如白鹿观,比如刺史木茂,比如道士青见,一时衍生出不少轶事,引得世人追捧,名声大噪。 诸暨位于浦阳江中流,是战国时越国故里,西施故乡,自古就是出美人的地方。要说诸暨城中最好的去处,莫过于位于城西的那座翠羽楼。楼中有位舞姬,名叫春水,容貌固然春水般清澈动人,歌声更是冠绝诸暨,如同化作凤舞于九天上,有人称堪比钱塘宋神妃,为一时双绝。 十八个士子围坐在翠羽楼中,除了一人穿着普通的夹棉布服,其他的无不是绫罗锦缎,光鲜过人。众人把盏共酒,谈诗论画,自然也少不了说一说时下最火的白蛇传。 “要说这白蛇,着实写的妙。我听那说书人说了一日,已经费了三千文的润口之资,要不是天黑宵禁,真想让他一气说完才好。” “谁说不是呢?你才听了一日,我已经连听三日还乐不思蜀。哎,不知那白素贞被青见道人压在西湖边的元阳靖庐之下,到底出不出的来?” “其实也怪,白蛇传似是而非,像是本朝生的事,却又不像。” “怎么说?” “先是天云山,钱塘县确实有天云山,这跟事实符合。但山中并无道观,更无什么白鹿观。然后是西湖,钱塘只有一座钱塘湖,也叫明圣湖,却从来没有西湖的名号。再者,木茂刺史,茂,卯也,木卯为柳,这明显讽的是扬州刺史柳权” “那,青见道人怎么解?” “庄子云对辩为争,对辩当然要见面,青见恐怕是个静字” “静?莫非是杜静之?” “不好说,也说不好!” “咱们今日是要议结社的事,这白蛇传只是鬼神之论,姑妄听之,且莫信之。若不是以鬼神讽当下,也就罢了,若真是如你所料,牵扯到了柳刺史和杜祭酒,你我有几个脑袋够参与到这等事去?” “也对,好好好,不谈也罢,还是结社要紧。” 文人结社起于六朝,经过隋唐的展,到了宋明时已经十分的成熟了。江东又是文人辈出的书香之地,结社之风几成燎原之势,这十八人都是诸暨本地人,因为志趣相投走到一起,后来决定学习吴县、钱塘等地的先进经验,结社互助,共扬文名于外。 一人站了起来,端着酒杯,道:“诸兄,小弟不才,愿为诗社取一名号,若得采纳,幸何如之!” 此人名叫孔瑞,字子端,是会稽孔氏的旁支,虽然已经算不上门阀,可在诸暨依然是数得上的世族。他身穿朱衣,身高不过六尺,但容颜端正,环顾四周时志得意满,可见平日里骄纵惯了。 “子端,你文才斐然,取的名号定然极好,我静听之。” “元叹你还能‘迨其吉兮’,可我已经‘迨其今兮’了。子端你快些道来!” “若这般说,元叹和幼叔却又不及我了。”又一个士子站起身,端着酒杯走到孔瑞身边,挽着他的手臂做合卺酒的模样,道:“我可是‘迨其谓之’,比你们都急上三分!” 他人笑的直打跌,元叹和幼叔对视一眼,齐齐摇头,道:“还是明初你厉害,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诗经?召南里有一篇摽有梅,是女子待嫁的诗句,共分三章,章“迨其吉兮”表述女子尚有从容之意,次章“迨其今兮”已经见了焦急之情,到了末章“迨其谓之”,可谓迫不及待。文人聚会,说话自不会像山野村夫一样直白,但这三人以文人自居,却用女子待嫁来拍孔瑞的马屁,风骨如何,可见一斑。 孔瑞笑了笑,他虽然知道这些人多为谄媚,但心底也是很欢喜的,道:“我昨夜得残诗两句:花谢小妆残,莺困清歌断。我等结社,还不是为了花时月夕,燕集赋诗?正好取句中清歌二字,作清歌社,诸兄以为如何?” “绝佳!” “极妙!” “清歌沧浪之水清兮,歌以咏言!子端果然辞章镞镞,我等不及。” 孔瑞转头望着那个布服男子,意态恳切,道:“不疑,你觉得清歌社足以扬名吗?” 这个布服男子,正是那日在吴县外和徐佑有过交谈的张墨,他笑了笑,道:“还不错!” 孔瑞大喜,道:“有五色龙鸾这句话,清歌社必定大盛!” 既然张墨没有异议,清歌社的名号算是定了下来,孔瑞今日做东,自然要让一众社友尽兴,早下了重金要春水留出一天的空档,不许接别的客人。这会大事已了,特召春水进来献歌。 春水身披翠羽薄衫,香肩微露,肌肤胜雪,开合之间,衫内风光若隐若现,幸好房内放着炭盆和红炉,不然可真是要风度不要温度了。她美目一扫,掠过张墨时微作停留,最后落在孔瑞身上,抿嘴一笑,明艳照人。 对她们这些以色侍人的青楼女子而言,怎么取悦人心,已经是一种本能,无关容貌和才华,使钱最多的人,永远可以得到最好的待遇。 第八十六章 七言至此,吾道不孤 “春水,近来可有新作?” 孔瑞是翠羽楼的常客,也是春水的入幕之宾,听她的喘息要多过歌声。春水施施然道:“昨日刚得一新诗,谱了曲尚未唱过,或有不当的地方。郎君若不弃,春水就斗胆唱给诸位郎君赏鉴。” 方才那个爱拍马屁的幼叔笑道:“尚未唱过?那我等今日岂不是有幸共赏碧玉破瓜时了?” 碧玉破瓜时出自六朝乐府碧玉歌,本指女子十六岁成年,后逐渐演变为处子破身的寓意。幼叔此言放在青楼内,固然不算多么的下流,但春水也是成名的歌姬,以歌艺娱人为主,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染指一二,当面听到这些,容颜微微变的有些不自然。 孔瑞笑道:“看来幼叔是动了慕艾之思这样吧,今日燕集,你若是做出一首好诗来,由我出资,邀你和春水共度一夜。” 一旁从不做声的张墨听到这话眉头轻轻皱起,看了一眼春水,却也没有多说甚么。春水眼波在孔瑞身上打了个转,见他不是说笑的样子,又慢慢的垂下头去,好一会才抬头娇笑道:“正是,若郎君做出好诗,我愿自荐枕席!” “好!才子美人,日后我清歌社又多一佳话!”元叹和明初起哄道:“春水娘子,你可不能偏爱幼叔,若我们做出好诗来呢?” 春水绽放出明月般灿烂的笑容,道:“这可难为我了,奴家只有一个身子,如何伺候的好数位郎君?不如打个赌,哪位郎君的诗作最上品,奴家就陪谁好了。” “这样最是公平!”幼叔笑着站了起来,道:“这里我诗才最差,就由我抛砖引玉,先行献丑了,请诸兄和娘子评鉴!” 他来回踱了几步,吟道:“曾宴桃源洞,一曲鸾歌凤。长记别伊时,残月落花重。” “上品!”元叹击掌赞道:“桃源深处,一曲鸾歌,难忘美人情浓,唯有别时月残花落,又该何等伤心?写情写景,道尽了对春水的一片心意。我自认不及,就不厚颜与你争了!” “幼叔诗作佳,元叹评鉴亦佳,我们也自认不及!”众人纷纷表态,摆明了要送幼叔做春水的郎。 不料明初不死心,道:“我昨夜偶得佳句,实在心痒,也吟诵一番,请诸兄评鉴。”他起身,负手而立,道:“西风吹罗幕,画楼月影寒。娇多情脉脉,羞把同心捻。”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此诗和前诗不相上下,其实都算不得上品,但大家结社不是为了争长短,而是为了抱团取暖,一致对外,所以无论支持谁,都得罪另一个,一时鸦雀无声。 孔瑞是结社的领头人,别人说不得话,他说了无妨,笑道:“明初的诗欲扬先抑,更得闺中妙趣,我觉得可为上上品。” 明初嘿嘿一乐,拱手道:“幼叔,承认了!” 幼叔并不着恼,眼珠子一转,道:“我们说的都不算,今天是春水作诗监,她评定谁人为上品,就是上品,别人不得有争议!” 元叹瞠目道:“诗监?” “行酒令有酒监,做诗也自然得有诗监,要不如何分出胜负?” 听他说的有意思,众人都表态让春水作诗监为两首诗定品。春水一介歌姬,身份低贱,评论谁为上都不好,正无可奈何时,突然听张墨道:“我也来凑个热闹!” 孔瑞一愣,继而笑容满面,道:“难得不疑有雅兴,快快,我也要迨其谓之了。” 张墨安坐不动,以手轻击几案,顷刻间诗作已成,吟道:“春风澹荡侠思多,天气净绿气妍和。桃含红萼兰紫芽,朝日灼烁乐园华。卷幌结帷罗玉筵,齐讵秦吹卢女弦。千金雇笑买芳年。” 一诗吟毕,四下静默。其时五言为贵,七言古诗不说上不了台面,但至少入不了主流,文人墨客凡做诗,皆以五言为上品,很少有人愿意作七言诗。 不过,单单以诗意而论,张墨胜过幼叔和明初不知凡几。春水这时不用再刻意回避眸光,直直望着张墨,两行珠泪顺颊而下,道:“三位郎君都是诸暨的名士,诗作必然极好。只是奴家见识浅薄,细细听来,齐讵秦吹卢女弦,千金雇笑买芳年。两句诗道尽吾辈身世,闻之泪下!” 诗以达意,还有什么比美人珠泪更有说服力?此轮比拼张墨无悬念胜出。本来输给名动三吴的五色龙鸾也没什么,但牵扯到了美人春夜,幼叔有些冲动,腾的站了起来,道:“五言负了七言,还有何话讲?明初,我们走就是了!” 明初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孔瑞的脸色,道:“幼叔,朋友间论诗而已,莫要意气用事!” “你!哼!” 幼叔扬袖欲去,孔瑞斥责道:“幼叔,清歌社刚刚成立,你就要闹事不成?快坐下,传出去,没得让别人笑话。” 幼叔气鼓鼓的仍不肯作罢,此时只有张墨出来说句客套话,安抚一下幼叔的情绪。可张墨却叹了口气,径自站起,道:“我家中有事,先行一步,诸位安坐。” 说完毫不迟疑的转身出门,孔瑞刚要张口挽留,但其他人都是恨不得他赶紧离开的表情,也不好违逆了众意,心中颇有些可惜。以张墨的名声,若能留在清歌社,日后跟余姚的九子社对抗时必定会是一大助力,可惜了! 张墨下了楼,扑面的寒风钻入口鼻,立刻变得清醒无比。他之前受过孔瑞的恩惠,所以这次邀请无法推托,只能赴约入社。本打算忍着满屋子的俗气,做一个旁观者就好,可终究道不同不足为谋,再待下去,真怕要憋出病来。 突然,二楼窗口传来春水的曼声长歌,“水光潋滟晴方好”,张墨突的一震,立在寒风中侧耳倾听:“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 后面一句听不太清楚,他急的几乎要昏厥过去,竟提起布袍,一路小跑上了楼,无视孔瑞等人的诧异目光,高声问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最后一句是什么?” 春水见张墨去而复归,竟欢喜的站了起来,再无法遮掩心意,痴痴道:“你你回来了” 这下别说旁人,就是孔瑞也看出春水真正心仪之人,正是这位张墨张不疑,脸色一沉,眼神变得有些暴戾起来。 他只当春水是玩物,像方才那样送给幼叔,明初,或者张墨玩一夜都没问题,但春水若是真心喜欢上了张墨,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给予别人,是他的赏赐, 可动心,就是在他脸上狠狠的抽了一巴掌! 虽然众人并不敢露出异色,可他已经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诸暨,没人敢伤他孔瑞的颜面! 张墨没有察觉这一切变化,只是不停的追问:“最后一句是什么?” 春水从欢喜中反应过来,忐忑的望了孔瑞一眼,见他神色如常,心头微微一松,开口唱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她的歌声如同晨露滑下荷叶,连荷叶内里的痕迹都涂抹的鲜翠欲滴,尤其在拐角时轻轻一跳,带着几分俏皮和生动,然后啪的一声没入厚重无边的土地里,亲眼见证了生命的诞生和勃发。 但比歌声更好的,却是这四句诗: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张墨却仿佛从歌声中剥离了灵魂,遥遥的飞到了那一夜,吴县城外,江河之间,一人于简陋的船舱里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音: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两首七言,两首绝唱! 只有他才能写出这样的诗,也只有他才会写这样旷绝当世的七言诗! 春水反复吟唱,听得众人如痴如醉,等一曲终了,幼叔大赞道:“之前读列子,说韩娥过齐,鬻歌乞食,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今日才知诚不我欺。春水娘子,这首诗何人所作?叫什么名字?” “此诗从钱塘传来,不知何人所作。至于名字,我记得叫钱塘湖雨后。” 钱塘湖 元叹一惊,猛然道:“原来白蛇传中的西湖,真的是钱塘湖” 孔瑞却对此不感兴趣,望着张默,心中满是疑虑,道:“不疑,你若是初闻此诗,如何会知道只有四句?我听你追问春水时,一直说的是最后一句是什么” “因为这种诗体亘古未有,以七言四句为一首,声韵和音律都有规则,只是只是我还不知道,这个规则到底是什么” 张墨一转头看到自己方才作的那首诗被春水抄录到了纸上,一把抓过撕的粉碎,扬手掷于楼下,道:“此瓦砾之作,让藤纸蒙羞。” 然后大笑道:“七言至此,吾道不孤。从今而后,钱塘湖将以西湖名之了!” 袍袖翻飞,布袍似锦,张墨扬长而去,潇洒神态,在春水的脑海中久久不曾抹去。 第八十七章 意乱 詹文君来见徐佑的时候,他正在练字,旁边履霜伺候着研磨。?&bsp;&bsp;以前研磨的是秋分,但这小妮子性子活泼,学白虎劲劲头十足,一牵扯到了书房的勾当,立刻变得笨手笨脚。说来也不怪她,以前的徐佑恐怕十几年内进书房的次数屈指可数,秋分跟着疯惯了,拿刀剑的手拿不住笔杆子,倒是情有可原。 自从履霜身子大好之后,研磨的差事就换了人。她最擅长的就是这类事,加上身子长开,眉目如画,从头到脚透着勾心动魄的妩媚,比起青涩的秋分,灯下研磨时颇有点红袖添香的味道了。 不过现在履霜收敛了许多,往日在清乐楼里学的伎俩全都摒弃不用,举止端庄,言谈有矩,跟士族女郎没什么两样。 “夫人稍待,我去净手” “不用急,你继续写,我看着就好!” 詹文君俏立一旁,她身形修长,几乎跟徐佑齐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微微侧了一下身子,然后螓低垂,似乎这样看上去会显得矮一些。 “观郎君字,总觉变化无穷,时而峻棱毕现,时而神闲态浓,舒朗坦然中却又着轻灵意趣,实在赏心悦目。” “你可别夸,再夸我手一飘,字就写歪了” 詹文君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凑过去仔细看徐佑写的什么,肩头微微相触,又转瞬分开,粉嫩的侧脸泛着淡淡的红晕。 “元阳靖庐别传这是什么?” 徐佑一边挥毫,一边答道:“道家有三十六靖庐,世人所知不多,我来为广大的白蛇传爱好者普及一下见识” 对徐佑口中时不时冒出的古怪言语,詹文君已经见怪不怪,比如爱好者三字,猜倒也猜的出含义,只是觉得他用词很是稀奇,却偏偏通俗易懂,这点连庾法护也比不了。 “扬州有虞山,山峰四垂若伞状,忽一日仙云密布,光华连通天地。烟雾异香,氤氲不散,至辰时渐惭开霁,故后称天云山。因见混元真像立于山前,神光照天,指钱塘湖西畔一地,立成靖庐,良久乃隐。刺史上奏后命为元阳庐。其后百余年,元阳庐屡屡为教中不尊混元之辈侵扰,或作别院,或为隐宅,起居奢华,坏我道心,真禽兽也” 混元就是老子,詹文君看的明白,这是为镇压白素贞的元阳靖庐做铺垫,却不知徐佑为何非要将这元阳靖庐安在钱塘湖畔,据她所知,那里并没有天师道的产业。 “湖西畔可有所宅院?” “有一处可那是前太仆卿魏公的宅子,自他离世后已经长年空置” “这所宅院已经被魏度送给了天师道,被杜静之作了钱塘别院,许多不为人知的勾当都在那里进行,是他的老巢之一。” 魏度是魏太仆的嫡孙,不学无术,但信奉天师道,所以将这间旧宅翻修一新后献给了杜静之。 詹文君讶然,道:“这等秘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也算不得秘事!”徐佑写下最后一字,将笔交给履霜,由她拿去清洗,然后对詹文君笑道:“魏度在会稽常常自诩跟杜祭酒关系匪浅,有次还说漏了嘴,将钱塘别院的事透露了出去,被杜静之私下狠狠责罚了一顿。这消息就是从那时传出来的,正好被其翼探听到了。” 正如詹文君所说,这等秘事,魏度再不着调,也不可能轻易泄露出来。何濡在楚国布局多年,自有他打探消息的途径,但短时间内未必有能力打探到这段秘辛。所以徐佑是在说谎,关于天师道的内幕,捉鬼灵官李易凤是比何濡更好的选择,但这一点,詹文君不必知道。 詹文君如今对徐佑深信不疑,高兴的道:“真是天助我也,让杜静之自食恶果。” 徐佑转身欲去净手,不料袍袖太长,从纸面上扫过,立刻污了一片。詹文君就站在他身侧,忙伸手去抓袍袖,腰身撞到了桌角,然后脚下一滑,竟摔向徐佑怀中。 徐佑此时的站位不好着力,被詹文君一扑,不由自主的往后倒去,双手下意识的抱住了她的纤腰。 隔着罗衫,似乎可以感触到肌肤的温润丝滑,徐佑还没来得及感受,脑后一疼,重重的摔在地面。 时光仿佛定格在这一刻,两人紧紧的贴合在一起,詹文君的头埋在徐佑的脖颈,如瀑的青丝脱离了箍的束缚,流水般洒了下来,映衬着那露出在外的肌肤比雪还白上三分,光滑如玉的脸蛋近在咫尺,微微喘急的呼吸如同蠕动的贪恋红尘的蛇,丝丝的钻入耳中,若有若无的清香充斥鼻端,把整个房间变得暧昧和温暖起来,让人迷失,也让人为之迷醉。 徐佑从痛感中恢复过来,第一反应,就是胸前的两团柔软。他是过来人,平时为了礼节也不会盯着詹文君的敏感地方看,加上这个时代的衣服大多宽松,再厉害的老司机也目测不出对方的大小和形状。这下贴合的严丝合缝,立刻全方位的感受到那里的高耸和浑圆,甚至连挤压中的些许变化都完整的印在了脑海里。 他的手还放在詹文君的腰间,身体不受遏制的有了反应,两腿间突兀的鼓了起来,正好顶在詹文君的方寸之间。 “唔” 一声嘤咛,如泣如诉,詹文君虽然是寡妇,但出嫁夫亡,未经人事,如何受到了这等暧昧和碰触,立刻浑身烫,脸颊红的要滴出水来,软绵绵的趴在徐佑身上,媚眼如丝,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俗话说饱暖思淫欲,徐佑离开了义兴的险境,到了钱塘又不用为五斗米折腰,再经过这段时日的精心调养,体内的阳气已然恢复的差不多了。而他对詹文君也颇有好感,说不上倾心,但美色当前,如此亲密,是个男人都会忍不住有些神思摇晃。 “七郎,别” 徐佑的手慢慢下滑,攀上翘起丰腴的隆臀,轻轻一捏,下身往上顶了一顶,隔着衣裤的摩擦更加的真实和刺激,几乎要忍不住翻身入巷。詹文君终于从迷乱中恢复了一点点的清醒,强忍着酥软和羞涩,红唇附到徐佑耳边,声音犹如蚊鸣:“这里不行” 第八十八章 捧杀 徐佑一顿,脑海中瞬时飞过了许多念头,双手托着詹文君的腰身,将她放到身边的地上,一个翻滚,远远的靠在了墙角,重重的呼出一口气。 他感觉的到,如果刚才不管不顾的上下其手,很可能就这般夺走了詹文君的第一次。但他身上背负了太多东西,尤其在女色上绝不能如此的放纵,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成大事,必须要学会忍耐! 不知过了多久,詹文君强撑着娇躯,从地上站了起来,低着头整了整纷乱的衣裙,然后闭目片刻,让砰砰乱跳的心慢慢的重归平静,脸上的红绯逐渐散去,可眼眸中的水仍像要滴出来似的,咬着唇瓣,瞟了徐佑一眼,轻声道:“谢郎君饶过了我“ 徐佑被她的媚态挑逗的几乎又要有了反应,苦笑道:”该我谢你才是,谢夫人饶过了我“ ”小郎,何郎君在外面,等着要见你呃,小郎,你怎么了?“ 履霜推开房门,看着两人的神态,心中微微一动,却不露声色的道:”小郎,何郎君求见!“ 徐佑打个哈哈,道:”其翼来了?让他进来吧。夫人等下还有要事,履霜,你代我送夫人出去吧。“ “喏!夫人,请!” 詹文君点了点头,尽量保持着脚步稳健,却不敢再看向徐佑,转身离开。 何濡皱着眉头走了进来,道:“詹文君今天怎么怪怪的?” 徐佑怕他看出破绽,道:”有什么奇怪的?来来,看看我这篇元阳靖庐别传。” “不对!“何濡狐疑的看着徐佑,道:”你也很奇怪,往日我要说詹文君的事,你肯定要细细追问,怎么今天却故意岔开话题?“ 徐佑知道这家伙人精一个,很难瞒过他的眼睛,干脆不搭理他,道:”元阳靖庐的文章要尽快传出去,你和千琴商议,让船阁的船工做好此事。还有,钱塘湖雨后的反响怎样?“ 说起正事,何濡只能暂且放下八卦,道:“我来正要跟你说这个事诸暨的张墨,你可跟他有过交往?” 张墨 不算太遥远的记忆,依然如同那夜的钟声出现在脑海里,徐佑笑道:“问这个做什么” “诸暨张墨,字不疑,人称五色龙鸾,江东除了三五人外,年轻一辈中以他文名最盛,要不是出身张氏旁支,又牵扯到了张氏内部的争斗,恐怕早就名声动于天下,成为一时翘楚。” 何濡轻易不夸赞人,对张墨的评价却出乎意料的高,道:“也就是此人,这几日四处吹捧你那钱塘湖雨后,并纠集了不少士子商议要给钱塘湖易名西湖。七郎,从古至今,因一诗就让一座湖改弦更张的,你可是第一人!” 莫非张墨猜出这诗的来历,这才不遗余力的大肆宣扬?想起两人在吴县错失一面,但张墨风度怡人,该是可交之辈,若日后有缘,还要谢谢他才是。 徐佑乜了何濡一眼,道:“我好像记得,当初谁旦旦的说,钱塘湖在江东算不得知名的?这会又改口称作百年名湖了?其翼,做人不要墙头草,东倒西歪!” 何濡冷哼道:“就知道你要翻老账!好,我承认,这次打赌算我输了!” “哎,输就是输,什么叫算?”徐佑呵了一声,道:“看来你输的不甘心啊不急,钱塘湖现在只是有了点小名气,在江东名湖中还排不上位次。等把杜静之拉下大祭酒的宝座,那时,咱们再来结算赌注不迟。” 何濡仔细看了一遍案几上的文章,顿时没好气的道:“等你这篇元阳靖庐一出,这三吴之地,谁还不知钱塘湖的大名?话说回来,你倒是好大的胆子,竟然编排老子真身显现天云山,显现也就罢了,还在钱塘湖边立了元阳靖庐要知道那群牛鼻子最喜欢找人论辩,没理还能说上三天三夜,更别提你胡编乱造,可不是好玩的” 徐佑反诘道:“谁说我胡编乱造?道家三十六靖庐,全都有名有姓,有来有去,非是凭空臆造而成。元阳庐是道家总坛,自然得由老子亲立,这一点就是孙冠来了,我也能辩的他哑口无言。” 何濡哪里肯信,道:“我遍览史籍,何曾见过三十六靖庐的说法?” “是吗?老君音诵戒经读过没有?道门科略读过没有?无上秘要读过没有?” 何濡立马懵了,半信半疑,道:“真有这几本道经?” 这几本道经确实是有的,不过在这个错乱的时空里,寇静之不知道有没有成为北魏的国师,6修静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在庐山编纂道家第一部经书总录,至于无上秘要,这本是北周才出现的经书,徐佑加它进来,纯粹是欺负何濡早生了百年。 徐佑笑而不答,道:“当然了,我这人你是知道的,最怕麻烦,为了避免孙冠真的拉下老脸来跟我论辩,这篇元阳靖庐别传就由你和千琴口述给下面人知晓,切记,一定要保证绝密,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杜绝被追查到来源的可能性。” 何濡嗤笑道:“说了半天,还是装神弄鬼。” 三十六靖庐的说法起源于唐朝杜光庭的论述,基本属于个人拍脑门创作,并非出自老子或张陵。根据后世多位学者的考证,在南北朝时,天师道内部应该已经有了三十六靖庐的雏形,但数量参差不齐,质量良莠不分,并没真正确定下来,成为道教的基本教义。 “记下了吗?” 何濡点了点头,道:“我过目不忘,不管经文还是疏义,亦或其他,最多三遍,即可吟诵。”徐佑对他的各种异事早就安之若素,并不为怪,笑道:“博闻强志,不合王制,君子贱之。你被君子贱之是肯定,倒也没什么可得意的。” 这是荀子的话,意思是说就算你博闻强识,可所作所为不合君王的意愿,照样被天下的君子所鄙视。何濡以推翻安氏王朝为己任,不管是思想还是行为都不合王制,所以徐佑以之取笑他。 何濡嘿嘿一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道:“幸好七郎不是君子,那便足够了!” 徐佑大笑,道:“见君子则君子,见小人则小人,见其翼,我就是插上翅膀会飞的猪!” 履霜一直待在一边,听二人斗嘴打趣,识相的没有开口说话。这会听徐佑说自己是会飞的猪,登时噗嗤一笑,道:“小郎,你要是这般说,那我们做奴婢的可怎么办,岂不是连猪都不如了?” 徐佑想起网络时代流传最广的那个禽兽不如的笑话,指着履霜乐道:“你有庾法护善谑的天份,日后可作女白驹” 何濡看了看娇滴滴的履霜,摇头道:“此言千万别让庾法护听到” 徐佑奇道:“怎么?” “庾法护虽然善谑,但最恨本朝风气大开,女子可以像男子一样读书识字谈诗论画结伴出游,甚至可以在内府为官。他曾宣扬以女诫为本,要世间女子再回闺房之内,足不出户,目不识丁,相夫教子即可。” 徐佑自重生以来,不知听过多少次空谷白驹庾法护的大名,实在没想到这个爱说笑话的大才子竟然是个大男子主义的坚定执行者。 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履霜也收了笑容,立在一旁,小心的道:“何郎君说的极是!” 徐佑大手一挥,道:“咱们自说笑而已,管他何事?履霜,去拿水来。” 履霜应声去了,何濡叹道:“七郎,你真是暴殄天物!” 徐佑摸不着头脑,道:“我怎么暴殄天物了?” “以履霜的资质,应该是练习合气术的上佳炉鼎,硬是被你调 教成了木头人。” “哈,你说这个啊木头人也好,省心! 徐佑对履霜未必有多少信任,但也知道在钱塘这里,或者说在这个时候,她没有办法做什么小动作,唯一的条件,就是收起清乐楼里那一套,除此之外,由的她想干什么干什么,并不加以约束。 “没想到,其翼你连天师道的合气术也懂?” 何濡诧异的看着一脸猥琐的徐佑,道:“天师道交通门阀,勾连朝堂,有八成靠的就是合气术。普天之下,略知一二的人不知有多少,你干吗这副神态?” 徐佑干咳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正好履霜端来一盆清水,他得以躲过尴尬,拿起纸浸入盆中,看着墨迹散开,乱成一团,再也分辨不出字迹,突然抬头道:“你刚才说到张墨,他是怎样吹捧我的?” “他说钱塘湖雨后如名章迥句,处处间起;典丽新声,络绎奔会。又说七言如初芙蓉,自然可爱。诗文之美,江左莫逮!” 徐佑听的脸红,但情势所逼,不得不为,抄诗也就抄了吧,总比命悬一线来的好。况且这些评价对于苏轼而言,也不算过分,嘴上谦逊道:“张不疑过誉了。” “这不算过誉”何濡严肃起来,道:“他还说,七郎你一七言诗,可谓千百年诗家一人而已!” “什么?”徐佑惊的身子一颤,眼神骤然凌厉起来,道:“他果真如此说的?” 第八十九章 见血不见刀 何濡默不作声,这样明摆着的事,徐佑其实并不是真的需要他的回答。?? ≠ “这是捧杀!”徐佑冷冷道:“读过风俗通吧,里面有篇文章‘长吏马肥,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驰驱不已,至于死。’我现在就是这个骑马的将死之人!” 他来回踱了几步,在窗户前站住,望着远处的山峦,皱眉道:“张墨与我无仇无怨,为何想置我于死地?” 履霜犹豫了下,道:“譬如班固和傅毅文才相当,可班固却常常瞧他不起,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小郎虽跟张墨有过临江论诗的交往,但有些事,仍不得不防!”她引用曹丕在论文里的经典论断,言外之意,是说张墨嫉妒徐佑的文才,所以才故意将他捧到高处,惹来众人的怨尤而杀之。 何濡也道:“履霜说的不错!文人杀人,向来见血不见刀,七郎须谨防此等宵小之徒的卑鄙招数!” 徐佑凝眉良久,那夜江面上空冥寂寂,张墨爽朗的笑声犹在耳边回荡,摇头道:“张墨不至于胸怀这般狭隘,五色龙鸾何等名声,怎么会对我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下这般狠手?” “张墨文名显于东南,听闻傲骨铮铮,颇有君子之风。但此等人往往华而不实,一旦遇到强大的对手,立刻原形毕露,比之小人更加的狰狞可怖。”何濡多年来行走在明暗之间,以阴符四相察视世道人心,见了太多人面兽心之辈,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道:“以张不疑的才学,自然能够看出七郎的西湖诗开一代风气之先,将来的成就必定远在他之上,因此决定先制人,在你还没成名时就用诡计将你的前程扼杀在襁褓之中。” 他眸光四溅,让人不敢直视,声音低沉却字字珠玑,道:“此计用意有二:一,你若是聪明人,看出风头不对,恐怕再不敢公开承认这诗为你所作。这样不占屈人之兵,对张墨而言,是上上策;二,你若是愚笨不堪,跳出来自报家门,就会被江东文人士子群起而攻之,下场如何,自然不用多说。而且不管你作何选择,张墨都可坐收渔人之利,此子用心险恶,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何濡笃信人性本恶,所以他的切入点往往偏向于黑暗的一面,并且是最黑暗的那一面。徐佑叹了口气,道:“也罢!这西湖诗并非为了替我扬名,而是对付天师道的明箭,我再蠢也不会出面认下,做那只注定逃不掉的出头鸟。不过,能通过此事看清张墨的面目,也算利大于弊,只是哎,可惜了!” 张墨的拼命推崇虽然给徐佑带来了一点潜在的小麻烦,但对白蛇传而言却是难得的正面宣传。这时节大众传播媒介极其的匮乏,不管诗词歌赋,还是花草虫鱼,一旦经过名人评鉴,身价立时暴涨百倍。 比起后世,这种话语权的力量,才是真正的疯狂和强大! 五色龙鸾一开口,效果立竿见影,江东第一名妓李仙姬在扬州大中正主持的西园雅集中次开唱钱塘湖雨后,一众名士,包括6绪、昙千在内的大才子都一一赋诗作合,不出七日,引得天下传唱,尽人皆知。 另外,扬州大中正在被问到关于钱塘湖雨后是不是为白蛇传背书的时候,亲口评鉴说白蛇传写人写妖一针见血,写情写怨入骨三分,一改秦汉以来志怪书的粗陈梗概,辞婉华丽,故事曲折,尾完整,堪称巅峰之作,与钱塘湖雨后交相辉映,各有千秋。 大中正的地位,比起张墨自然要高处无数倍,此语流出之后,不仅市井间掀起聚众同听白蛇传的热潮,连士族门阀中的清贵也开始出重资邀说书人到宅院中说书助兴,一时间整个江东几乎到了谈笑有白蛇,人人论许仙的地步,说的直白点,要是跟人碰面说不出白蛇传里的一两段剧情,你简直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而随着剧情的进展,从开始时跟着白素贞的视角斩妖除魔护卫一方,到后来被青见道人拆散人家恩爱夫妻的无耻行径气的七窍生烟,众人的议论重点也从纷纷的鼓掌叫好,变成了臭骂白鹿观道士,甚至偷偷的在暗中说起天师道的不是——这要在以前,天师道地位崇高,谁敢动这样的心思? 正如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在徐佑的推波助澜下,人心如荡荡洪水,开始突破长久以来的信仰桎梏,更多的人试探着从更多的角度和方向去审视思考天师道本身所代表的意义。 纵然这种审视和思考极其的幼稚和浅尝辄止,但有审视,才能有反思,有反思后再积极的思考,才能有进步! 当然,天师道百年余威,家大业大,不会那么容易就毁于一旦。可杜静之却不同,毕竟他只是扬州治的一治祭酒,他不是天师孙冠,也代表不了整个天师道,对他个人品行的质疑和不信任在悄然不觉之间,就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且有煌煌不可阻挡之势。 当元阳靖庐的文章出来之后,这种不信任愈演愈烈,虽然还没人敢公开,但街头巷议中已经将杜静之和青见道人合二为一。席元达初始时接到下面人的奏报,并没有将这种舆论导向放在心上。他见事还算明白,杜静之位高权重,不知道多少人暗中腹诽,恨不得拉他下马,狠狠的踩踏两脚,就是天师道内部也有不少人虎视眈眈,想要取而代之,身居扬州烟花地的大祭酒,惹来点非议再正常不过。 最重要的是,他的精力完全被詹氏的事拖延住了。詹文君突然分家,完全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反应过来之后通过刺史府行文钱塘县衙,没想到顾允这个狗才竟敢无视柳权的谕令,嘴上说的挺好,一定在查实之后秉公处置,实际上却推诿拖延,找各种借口不派衙卒去查封詹氏。虽然席元达又将这等情形告了上去,但顾允靠山太硬,刺史府不愿过分得罪于他,尤其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郭勉如瓮中之鳖,身陷囹圄,对天师道的事也就不那么上心,并且传话给杜静之,让他派往钱塘的人谨慎行事,慢慢寻找机会,不要行险,以免局面不好收拾。 杜静之将这番话传到席元达耳中,气的他在房间里摔了东西,指着詹珽破口大骂了足足小半个时辰。詹珽出身贫贱,可被詹氏收养之后,所待甚厚,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也气的差点昏死过去。但现在的他自外于詹氏,仿佛无根之浮萍,没了安身立命的所在,今后的仰仗唯有天师道,人穷志短,岂敢得罪席元达?别说骂几句,就是真的被鞭子打到了身上,也只能咬着牙忍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当初詹文君说的那句话:“这个世上,值得你信任的,只有家族!” 但事已至此,哪里还有后悔药可吃,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细细想来,也是可悲的很。 在至宾楼待的气闷,席元达独自到外面散心,行走到钱塘湖边上。平静的湖水如同一面镜子,在阳光照耀下,仿佛闪着点点的金光。低矮的垂柳随风微荡,细细的柳枝像极了不远处行走的女子被丝带系住的腰身。正在极目远眺的时候,两个男子结伴从身后走过,一人低声说道:“叫了多少年的钱塘湖,现在要被那些读书人改称西湖了。你说,这湖在钱塘东面,如何叫做西湖?” 六朝时钱塘县的规模不大,城市的主要建筑大都位于钱塘湖的西部,后来经过隋唐时经济人口的展,才慢慢将主城区扩建到了钱塘湖以冬,也是从那时起,钱塘湖才有了西湖的名称。 另一人道:“其实改了也好,你没听说吗?那不知谁人所作的西湖诗已经名动江左,诸暨的张墨,余姚的贺碣,华亭的6绪等名士都齐声夸说好,连咱们扬州的大中正也赞誉有加,真改了名字,咱们钱塘人也脸上有光不是?嘿,我有个远方亲戚在吴县做官,曾去清乐楼听过李仙姬唱西湖诗,回来后几日不思茶饭,耳边都是美人的娇声环绕,别提多动人了” “说的也是!哎,听说诸暨人对改名最热衷,尤其那个张墨,你猜为什么?”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诗里有一句,一句什么来着?到嘴边记不起来了” “欲把西湖比西子!” “对对,就是这句!西施可不就是诸暨人嘛,拿钱塘湖比成西施,真给他们诸暨长脸!”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来到席元达身边,兴许见他容貌不善,往旁边移开了十几米,确定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又兴致勃勃的聊了起来。 “白蛇传里不是说白素贞被压在西湖边的元阳靖庐里吗?我这几天都转了几十圈了,怎么没找到啊。” “也就你傻!没听刘秀才说吗,白蛇传是借鬼神之口讽喻当今,元阳靖庐肯定不会真的叫这个名字!” “怎么不会?元阳靖庐别传怎么说的?这元阳庐可是混元真人的靖庐,岂能做假?刘秀才只是读了几天书,又没有被朝廷征辟,西贝秀才罢了,他的话听不得,听不得!” “你啊,不仅不识字,连听书都听不明白!”这人扭头看了看席元达,见他没什么反应,悄声道:“别传里可说了,元阳庐被天师道的恶人给占了,变为自个的隐宅,天天作那些采补童男童女的没天理的事,哪里有脸再用混元真人的靖庐名号?” “好你个老狗,今日怎么就跟我对着干呢?”另一人笑骂道:“不过,你说的都在理!要是我,愧对仙道祖师,也没这个脸!” “谁说不是呢?可惜孙天师远在鹤鸣山,对咱们扬州的事不甚了了,不然也不会任由恶人作威作福,欺压良善,损了天师道的万年福业” “哎,却不知道这恶人是谁,不然,我非告到鹤鸣山去!” “我前日在东市偶然听人说起,白蛇传里的青见道人,其实就是杜祭酒,这个恶人嘛,嘿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放肆!” 两人同时一愣,席元达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们身后,脸色乌青,冷冷的目光如有实质,让人不寒而栗。 “谁人教唆尔等诋毁杜祭酒的?”席元达伸手按住两人肩膀,道:“三吴道,何等尊贵,你们猪狗一般的蠢物,也敢在背后非议?” 两人肩头剧痛,腿脚软绵绵的瘫倒于地,吓的三魂丢了六魄,磕头求饶道:“不敢了,不敢了,我们再也不敢了,请郎君开恩,饶了我们这一次” “饶了你们?” 席元达眼中掠过一道残忍的神色,手在两人头顶一抹,暗劲从掌心喷薄而出,立刻昏厥过去。他一手挟了一人,迅离开。 至宾楼的地下密室内,两碗冷水浇到脸上,两人同时醒来,手脚被束缚在铁架子上,周围灯火晦暗,阴森可怖,看着眼前如同鬼怪的席元达,几乎要屎尿齐流,哭嚎声顿时响了起来。 “饶了你们可以,但我只饶一人,谁先招出内中情由,我就饶了谁。至于另一个的下场,”席元达笑的比哭的还难看,一刀砍在了铁架上,铿锵之声,震耳欲聋,道:“死!” “我说,我说!” “我先说,郎君,让我先说” 席元达很满意,他最喜欢看着别人哀求挣扎的可怜模样,手一指,道:“好,你说!” 被点到这人立刻高兴的无以复加,另一人却如丧考妣,眼睛一翻,又昏了过去。 “我是听西街的刘秀才,不,刘明义所言,他,他说白蛇传里的青见道人就是杜祭酒,然后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小人不敢说!” “说!不说我先割了你的舌头!” “他他还说杜祭酒私下里掠买了不少良家女子,用作采补的炉鼎,林屋山上,早已白骨累累,尸横遍野” “可恨!可恨!可恨!” 席元达目眦欲裂 ,手起刀落,一颗头颅飞起,鲜血射出,高达尺余。刚才昏去的那人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正好看到这一幕,惨叫一声,彻底人事不省了。 “来人!” 两个天师道的五百箓将应声出现,席元达满脸血迹,狰狞如夜枭,一字字道:“去西街,带刘明义回来!还有,派出在钱塘的所有人手,去打探外界流言,是不是真的对师尊如此不利!” “诺!” 第九十章 船阁 在城内老宅的密室,也就是上次徐佑差点被百画带进去的船阁,正调动自成建以来的全部力量,以平时难得一见的高效飞运转起来。???&bsp;&bsp;密室内十分的空旷,有点像后世的防空洞,装饰不见奢靡,简单的涂上白漆,跟普通民居没什么两样。整体成格字型,共分作了五间,每一个房间里都有十数名身穿黑色戎服的船工,或记录,或传递,或争执,或商议,大都脚下不停,行色匆匆,一片忙碌嘈杂的景象,但看上去很是干练和沉稳,各司其职,有条不紊,没有丝毫的杂乱。 时不时的会有穿着青色褶裙的侍女穿梭在各个房间内,将他们收到的情报集中起来放入一个小小的竹篮内,然后走到密室东侧,手在墙上一推,一道肉眼不可见的暗门缓缓开启,透过白烛的亮光,可以看到内里别有洞天。 跟外面不同,这里虽然狭小,却雅致的很,四周的角落放着密闭的火炉,有专门的管道通风,数张羊皮做成的精美的地毯铺在地上,隔开了地底的湿寒之气,八根手腕粗的白烛插在铜制的龟蛇烛台里,照的房内光明如昼。 青裙侍女轻手轻脚的走进来,将竹篮放在正中间的四张红木案几上,然后躬身施礼,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案几后坐着四个人,三男一女,年纪在三十到四十不等,这是船阁的四位船夫。他们的任务,就是将这些从各地传来的信息梳理、汇总并摘要出最有价值的内容,写成数字乃至数十字的简报,然后由四人讨论后附上处理意见,再交给坐在屏风后的千琴。 自从白蛇传的宣传攻势开始之后,他们已经有十天没踏出这里半步,除了短暂的休息,其他时间几乎全都用来处理各种突事件,案几上堆放着如山的情报——这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属于无用信息,三分之一属于过时信息,只有剩下的三分之一,可以对上位者的决策提供帮助。 如何在这种繁琐又庞大的信息处理中准确的找到属于可用的那三分之一,是一件极其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别看四位船夫貌不惊人,却是千琴亲手从千百名资深船工中经过精挑细选选出来的佼佼者,协助她掌管着整个船阁的地下运作! 隔着三足屏风,千琴埋头在一尺多高的案牍中,手边的简报一张挨着一张,似乎没有完结的时候。她一目扫过,立刻就要分辨出优先级别,不重要的归于下,一般要紧的置于上,而急切的,会提笔写上一个“”字,然后由身旁候着的婢女放入一个特制的铁匣中,转给某个船工去执行。若是跟四位船夫的意见不同,还会在左下方写上一个“2”字,意思是驳回重议后再做决断。 暗门突然打开,詹文君和徐佑前后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万棋。四名船夫吓了一跳,赶紧起身,跪伏于地,齐声道:“夫人!”詹文君一般很少到船阁来,他们想要见到这位少夫人,现如今郭氏真正的当家人也不是容易的事。 千琴听到声音,忙放下手中毛笔,起身从屏风后迎了过来,笑道:“夫人,您怎么过来了?” “知道最近大家都辛苦了,我和徐郎君一道来看看你们。”詹文君打量下千琴,见她蓬头垢面,神态疲惫,身上的衣服也不知多久没换洗了,柔声道:“你也辛苦了” “没什么辛苦的,我们做的虽然繁琐,但都是不起眼的小事,哪有夫人思虑全局来的费心费力?” 詹文君笑了笑,道:“各有各的辛苦,你这里也很重要。没了你们,我不就是瞎子聋子,如何能够思虑全局?” 为了家族,千琴固然心甘情愿如此的辛苦,但听到詹文君体谅,还是从心头甘之如饴,引着她和徐佑来到屏风后,早有侍女送来蒲团请两人入座。 “各处情况如何,可有什么异状?”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千琴回答的斩钉截铁。 “那就好不过还要多加小心,切莫疏忽大意。现在大幕张开,不到收网的一刻,敌人都有可能惊觉,然后逃之夭夭!” “诺!”千琴恭敬的应了一声,又笑道:“船阁上下,必定不会让夫人失望。” 徐佑一直没说话,四下打量这间密室的布置,方才在外面看了船阁的运作方法,虽然摆脱不了古代那种简单无序的组织结构,但至少意识到了线性结构的重要性,从上到下的分级逐渐清晰,不过还没有具体到某个部门某个人的细致的分工协作。 他随意的看了一眼,放在最上面的一份简报却引起了他的注意:“午时元达出,至湖畔,擒二人归。”后面附着四船夫的处理意见是“着查实回禀。” 徐佑拿了起来,仔细看了一遍,问道:“这是刚刚送来的?” 千琴瞪了徐佑一眼,对他擅自翻动简报十分不满,但当着詹文君的面也不敢多说甚么,接过简报看了看,道:“应该是,我还没来得及看” 詹文君也接过去,目视徐佑,道:“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徐佑神色凝重,道:“席元达抓的什么人?” 詹文君示意千琴回答这个问题,千琴扭过头道:“秦重!” 秦重四十岁,是船夫中年纪最大的人,面重如枣,乌长须,平日里为人就邋遢不堪,这次在船阁中待了多日,连袍袖和胡须上都沾染着油渍。听到千琴的召唤,立刻起身过去,先对詹文君行礼,然后对千琴恭敬的道:“女郎有何吩咐?” 千琴将简报递过去,道:“席元达抓的是什么人?” 秦重答道:“眼下还不知详情,但席元达处我们派有十余人不分昼夜的监视,不管现任何举动,都要立刻回报。这只是第一条反馈回来的讯息,估计下一条很快就会传递回来” 话音刚落,提篮侍女又送进来多份情报,另三名船夫翻看之后,拿着一张纸递给了秦重。秦重大略一看,从容道:“禀女郎,席元达抓的两人住在西街胡桃巷,于巷口摆摊做点小买卖,没有背景,各有家室,衣食充足,恐为议论白蛇传时牵扯到了天师道,故被席元达迁怒,当下生死不知。” 千琴故意不做声,望向徐佑,看他如何处置。徐佑沉思一会,面色柔和,对秦重道:“你的看法呢?” 秦重没跟徐佑打过交道,但也知道他是詹文君眼前的红人,不敢大意,双手抱拳,执礼甚恭,道:“席元达应该已经听到了些许风声,抓这两人最多问问市井间的传闻,抽打一顿也就放了,不会过多的折磨他们。我认为继续监视也就是了,钱塘毕竟不是吴县,席元达惹不出大乱子。” 千琴也点了点头,赞同秦重的意见。徐佑凝视着席元达的名字,过了一会,突然道:“西街由哪位船工负责?” 秦重和千琴对视一眼,都被徐佑的心智所震慑,西街确实藏着一位船工,在坊间鼓吹民众对天师道的仇恨。‘ 秦重忙道:“西街的船工叫刘明义,早年读过书,后来父母双亡,家道中落,为了乞食活命于半年前加入了船阁,是个收集情报的好苗子!” 徐佑猛然回头,道:“万棋,让左彣进来。” 左彣坐在外面的西北角,四周无人,怀中抱剑,优哉游哉的闭目养神。由于派出去太多的人手,尤其排的上名号的高手都派去贴身保护分散各地的说书人,徐佑怕船阁这边有突状况无法应对,所以让左彣离开明玉山,来城内坐镇帮忙。只是千琴心性刻薄,口中常带讽刺,左彣懒得听,更懒得跟她斗嘴,于是来船阁这五六日,没有特殊情况一般都待在外面,图个耳根清静。这次徐佑拐道船阁,也是为了要看看他这几日待的如何。 “左郎君,徐郎君请你进去!” 左彣虎目张开,心中似有感应,轻轻抚摸了一下剑鞘。 要杀人了么? 方才在外面已经打过招呼,再者以两人的关系,客套话也不必多说,徐佑直接道:“风虎,你和万棋马上到西街去,将一个叫刘明义的人安全带回来。若是遇到天师道的人阻挠,尽量不要动手,实在无法避免,由你自行决断。万棋,你听风虎指挥。” 万棋清冷的声音响起,不带一分迟疑,道:“诺!” 徐佑很少这样说话,事态应该十分紧急,左彣没有追问细节,道:“请郎君给我一名带路人,到了西街,指出刘明义即可!” 徐佑点点头,转身望着詹文君,道:“夫人!” 詹文君虽然不直接管理船阁,但对船阁的四名船夫还是认识的,也不征求千琴同意,高声道:“冯九娘,听到徐郎君的话了?你去安排一下,稳妥一点,不要出纰漏!” 冯九娘是船夫中唯一的女性,衣着朴素,相貌平平,要不是在这里见到她,会以为是哪来的村妇而已。也许只有这样的人,不显山不露水,才是搞情报的好手。 她应了一声,领着左彣和万棋去了。秦重偷偷瞧了瞧千琴的脸色,心中盘桓了一会,道:“郎君,你的意思,席元达会去为难刘明义?这钱塘县治下,顾明府律令森严,席元达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去惹读书人刘明义在西街名声不小,毕竟跟那两个货殖之辈的身份不同” 徐佑还没答话,千琴阴阳怪气的说道:“有人第一次来船阁,好像比我们这些长年住在这的人还要明了该怎么办事。要不以后船阁就交给人家管理好了,我啊,安心守在夫人身边,做一个铺床叠被的侍婢就行了。” “千琴!”詹文君斥责了一句,徐佑挥挥手表示没关系,道:“秦兄,你说的本也不错,刘明义是读书人,等闲没人会去招惹他,但你忽视了一点,就是席元达的性格!”他耐心解释道:“刘明义加入船阁不足一年,行事难免仓促,加上文人多口舌毒辣,定是教唆那两个商贩说了什么过火的话惹恼了席元达。席元达身为扬州治的消灾灵官,位高权重,又得杜静之护佑,处事向来乖戾无比,随心任性,若我所料不差,那两个商贩此时此刻,怕是凶多吉少至于刘明义,我若是席元达,从商贩口中问出谁人教唆,岂肯善罢甘休?别说是个读书人,就是士族中人,也照抓不误。你别忘了,当初夫人前往富春县,天师道都能拦江行刺,还有什么恶事是这些无法无天的人做不出来的?” 所谓情报,其实就是窥探人心,从蛛丝马迹中推测一个人的行事风格,然后做出应对的法子。秦重被这番话说的心服口服,当着千琴的面不敢表露出来,只能拱手退到一边,摸着长须不再言语。 千琴嗤笑道:“你仅仅听了这么点讯息,就凭空臆断席元达如何如何,处理情报若简单至此,夫人还养着我们这些人做什么?干脆都拉到田里做耕地的佃户好了” 徐佑微微一笑,道:“术业有专攻,你是情报方面的行家,真拉去耕地那叫浪费人才。不过千琴小娘似乎看不起佃户,这,我就不乐意听了,耕地其实也是很有技术含量的行业,让你做不一定做得来” “你!” 千琴每次斗嘴都说不过徐佑,还气的一肚子火,尤其詹文君站在他那边,实在忍无可忍,怒道:“好,既然你说的这么自信,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赌什么?” “要是席元达真的派人去抓刘明义,我立刻离开船阁,不再插手这里的事。要是没有,你从今往后,不许再踏入船阁一步。” “胡闹!” 詹文君刚要说话,被徐佑打断,笑眯眯道:“可以,不过赌注改一下,要是我赢了,你日后要听我吩咐,让你往东就往东,让你往西就往西,不许再顶嘴,更不许在腹中骂我。要是我输了,日后遇见你自行退避三舍,若退无可退,就执弟子礼,如何?” 千琴一脸狐疑,徐佑笑眯眯的样子实在不像个好人,但这样的赌注对她而言利大于弊,诱惑力太大,哪有不赌的道理。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九十一章 火上浇油 西街距离船阁不远,半个时辰后,左彣和万棋回来复命,跟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刘明义。?&bsp;&bsp;? 刘明义二十出头的年纪,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读书人一样,身材瘦弱,面目清秀,兴许被生活所迫,眼神少了点儒生的坚定和狂热,而是带了些疲惫不堪的沧桑。 徐佑望着刘明义的右臂,包扎在外面的灰色棉布正渗出腥红的血迹,道:“受伤了?” 左彣低声道:“我和万棋抵达时正好遇到天师道的人,他们做了乔装,先一步挟持了刘明义。后来动手时我被十几个人缠住,一时没有防备,害得刘明义的胳膊中了一刀。属下办事不利,请郎君责罚。” 旁边的万棋听到左彣自请处罚,表情疑惑了一下。在她单一的思维世界里,徐佑的命令是带刘明义回来,又没说不许受伤。不过左彣待在徐佑身边最久,连他都这么说了,肯定有什么特别的道理,所以犹豫了下,也跟着说道:“请郎君责罚!” 徐佑轻笑道:“能从天师道手中把人抢回来,已是大功一件,赏你们还来不及,哪有什么责罚?好了,先去休息吧,剩下的事交给我和夫人处理。” 经过询问刘明义,得知事情经过果然如徐佑猜测的那样。他接到船阁的任务,立刻在私底下宣扬天师道的种种不是,并将白蛇传中隐含的深意解读成直白的语言广而告之。由于刘明义读书识字,在西街很受街坊尊重,说的话分量十足,很快就在民众的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也间接导致了那两个商贩在聊天时被席元达听去,落个生死不知的悲惨下场。 问完了话,由冯九娘安排刘明义去疗伤,刀伤虽然不算很重,但最怕感染,一旦溃烂就有性命之忧。徐佑正在思考下一步的计划,眼角的余光看到千琴偷偷摸摸的想往外面溜走,冷哼一声,道:“哪里去?” 千琴的身子僵在当场,好一会才回过头,眼中透着尴尬。虽然赌约规定以后要对徐佑言听计从,可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依然死鸭子嘴硬,道:“你管我去哪” “哦,看来有人想要赖账了!” 徐佑唇角扬起,道:“我记得你是读过左传的,里面有句话‘君子有言,信而有征’,不知做何解?” 千琴能把左传中的典故信手拈来,自然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却狡辩道:“我是小女子,又不是君子” 徐佑脸色一沉,道:“你执掌船阁,手下数百名部曲,一声令下,就可以驱使他们慨然赴死。他们中可有人因为你是女子而生轻慢侮蔑之心?可有人因为你是女子而起阳奉阴违之志?” “这” 千琴支吾了半天,脸颊一阵阵的热,想要反驳,却自知理亏,说不出一句话来。 “立约作赌,即是承诺,诺而不守,如何服众?不能服众的人,执掌这么重要的船阁岂不是儿戏,若有闪失,上,有负郞主夫人,下,有负船工部曲,你扪心自问,午夜梦回之时,良心可安?” 千琴被他当面指责,肺都要气炸开来,纤手紧紧握住,指节都因为用力变得白,贝齿咬的几乎碎掉,双眸恶狠狠的瞪着徐佑,道:“别说了!我愿赌服输!你想怎么折磨我,就直说吧!” “别太看得起自己,折磨你?我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心情!”徐佑淡淡的道:“先下去吧,等我有心情的时候,再来收你的赌注!” 等千琴气不可遏的离开,一直在旁没有说话的詹文君笑道:“这丫头心性其实不差,只是爱逞口舌之快,又因为某些原因与我不合,所以连带着迁怒郎君。幸得郎君运筹帷幄,让她心服口服。” 徐佑歉然道:“夫人恕罪!千琴毕竟是你的侍女,我这样管教她有越粗代庖之嫌,还望不要介怀为是!” “你管教的好!” 詹文君叹道:“我这人其实御下无方,心中对百画最厚,可百画却背着我私通外敌。千琴跟神妃走的近些,自我来后就不怎么交心。虽然平时执礼尚算恭敬,但背后也多腹诽之言,只是看她执掌船阁还算尽责,我一般也懒得与她计较。至于十书,你知她的来历,所以名分上虽是主仆,但实际她也从不把我放在心上。唯有万棋,看上去冷若冰霜,难以接近,实则心思单纯,忠心耿耿,跟着我出生入死,从不曾后退半步。外人常说我身边十百千万,四个奴婢皆是腹心,可真正能倚为腹心的,又能有几人?” “知人知面,总难知心,这是世间常事!”徐佑宽慰道:“夫人宅心仁厚,不以权术御下,自会得到部曲们的拥戴!” “好了,不说这些了!”詹文君能被郭勉看重,接管郭氏这样庞大的基业,心智之坚毅非常人可比,轻易不会吐露心曲,只是跟徐佑前些时日差点在房内折腾出事来,虽然悬崖勒马,及时收手,但心理上几乎已经把他当成了很亲密的人,所以才一时软弱,说出了这番话。 “郎君,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徐佑笑了笑,道:“席元达如此沉不住气,那我们就再给他添把火!” 钱塘县衙。 两个守门的衙卒远远看到走过来一群老百姓,前面的七八人穿着白色的孝服,手中举着白纸,上面写着血红的一个“冤”字,哭泣声十里可闻,立刻知道生了大事。一人上前询问缘由,得知大概后惊的目眩头晕,差点站立不住,连滚带爬的冲进县衙,正好遇到鲍熙,急急说道:“主簿,外面来了一群人,要告天师道消灾灵官席元达为非作歹,草菅人命” 鲍熙同样一惊,但他城府森严,脸上不动声色,道:“不要慌,你去将众人引到大堂等候,我去找明府禀告。” 顾允接到消息,勃然大怒,穿上官服升堂审案,见堂下哭声一片,几个妇人和老妪鼻涕横流,口齿不清,说不明白到底生了何事,正无奈间,一个儒生打扮的人屈膝跪下,道:“明府容禀!” “堂下何人?” “在下刘明义,钱塘人,世居西街胡桃巷,跟这些人是邻里。他们的冤情,在下略知一二,并且我胳膊的刀伤也跟此案有关。” 顾允点点头,道:“你细细说来,不要有一丝遗漏。真有冤屈,自有朝廷律法为尔等做主!” “什么,人没抓到?” 两个五百箓将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深深的惧意,同时膝盖一软,扑通跪了下来。席元达走到两人近前,眼神可怕之极,道:“堂堂两个五百箓将,带了二十人,竟然连一个文弱书生都抓不回来,我扬州治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尽了!”骤然飞起一脚,将一人踢的凌空飞起,重重的砸到窗楣上,然后摔落地面,噗的吐出一口鲜血。 “说,到底怎么回事!” 还跪着的那个五百箓将心惊胆战的道:“我我们带人到了胡桃巷,本来已经抓住了刘明义,可撤退时遇到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修为极高。我等力战不敌,只好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救走了刘明义” “一男一女?认出面目了吗?” “他们脸上戴着幕篱,面目面目看不清楚!” 席元达眯起了眼睛,他能成为扬州治的消灾灵官,自然不会是蠢笨之人,虽然还不知道到底生了什么事,但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 “有没有兄弟受伤?” “伤了十一人,一人重伤不治,在回来的路上死了!” 席元达又是一怒,死了就死了,他不是心疼手下,而是觉得这么多人对付两个人,竟然还死了一个,简直太丢脸了,伸手就是一巴掌,把跪着这个也打的口吐鲜血,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滚起来,带着受伤的人马上离开至宾楼。还有,把密室那两个死人弄出去找个僻静的地方处理了,不要留下痕迹!” “诺!” 安排好这一切,席元达以为万无一失,抱着詹珽送他的歌姬到屋里胡天胡帝去了,直到整个至宾楼被钱塘县的衙卒围住,才被詹珽慌张的叫了起来。 “灵官,鲍熙来了,指明要见你!” 席元达奇道:“他见我做什么?” 詹珽也不知就里,疑惑道:“是不是刺史府向钱塘县施压,顾允终于决定帮咱们了?” 他这一日都忙着清点至宾楼的家当,对席元达杀了两个商贩的事并不知晓,更不知道他还派了人去抓刘明义。见到鲍熙出面,还以为事情的转机来了。 席元达穿上衣服,道:“走,去会会他!” 鲍熙其实并不赞同顾允的做法,席元达何等身份,牵一而动全身,没有十足的把握,绝对不能轻举妄动。但顾允坚持己见,说百姓鸣冤告状,若是不能为他们做主,与禽兽何异?这话太重,鲍熙也不敢再过多坚持,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局势扑朔迷离,他还要看看再说。 “鲍主簿!” “席灵官!” 打过招呼,鲍熙看门见山,道:“明府请灵官过衙一叙!” 席元达道:“我有要事在身,无法离开,请主簿代为告罪。” “哦?”鲍熙知他不会轻易就范,突然问道:“敢问灵官,今日午时,是不是去过钱塘湖畔?” “不错,我去湖畔赏景,尽兴而归!” “可曾遇到两个男子,一人高胖,一人瘦矮?” “不曾!” “可曾见过刘明义?” “不曾!” 鲍熙身在公门,审讯的技巧出神入化,立刻知道席元达在说谎。以消灾灵官的性格和为人,若不是心中有鬼,早就大怒拂袖而去,哪里肯老老实实的回答这些问题?何况他连问刘明义是谁都不问,一口咬定不曾见过,明显破绽太多。 识破了席元达的谎话,也就是说告状的百姓所言属实,鲍熙心中非但没有一点高兴,反倒满是忧虑,转头望着詹珽,道:“詹郎君,不介意我让人搜查一下楼内各处吧?” 詹珽莫名其妙,不知该如何是好,席元达却笑了起来,道:“主簿奉命而来,詹郎君岂敢不从?请吧!” 鲍熙的目光在席元达脸上打了个转,心中另生计议,微微一笑,道:“不必了!打扰两位,我这就回去复命。留步,留步!” 送走鲍熙,詹珽心中纳闷,道:“鲍熙搞的什么鬼名堂?” 席元达目光透过渐暗的天幕,似乎看到一张大网在缓缓张开,冷冷道:“让你的人都出去,打听县衙那边生了什么事。还有,我明日一早就回林屋山找师尊求救,钱塘这边你要稳住,不要慌,更不要乱!” 第九十二章 松排山面,月点波心 月冷寒泉凝不流,棹歌何处泛归舟。 白苹红蓼西风里,一色湖光万顷秋。 钱塘湖的美,不同于流俗的浅薄,而是酝酿在骨子里的风情万种,站在湖畔,近看松排山面,远眺月点波心,清风徐来,温柔似水,让人忍不住流连忘返。 “不知鲍熙能不能将席元达拿住” 徐佑折下柳枝,握在手中轻轻的把玩,凝视着湖对岸那座飞檐入云的别院,道:“席元达不是蠢材,我们在船阁耽误了一会,再让刘明义鼓动百姓去县衙伸冤,中间隔了快两个时辰,足够他安排妥当,将一切毁尸灭迹。鲍熙也是只老狐狸,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确凿把握肯定不会动手拿人,估计此行要无功而返。” 詹文君其实也有这方面的顾虑,望着徐佑的侧脸,疑惑道:“既然郎君早知如此,为何又要走这步棋呢?” “席元达性急情躁,为人暴戾,我们要做的,就是逼他一点点失去理智,然后慌乱之中,露出致命的破绽。鲍熙看似无功,却能将席元达逼到绝地,不反击,坐以待毙,惶惶不可终日;反击的话,又不知就里和深浅,只能想办法向林屋山求援” 詹文君惊道:“所以你让子愚守在至宾楼外,就是为了防止席元达逃离钱塘?” “是,要么今晚,要么明早,席元达必定会想办法离开,只要朱睿拦的住他,就能逼他继续犯错”徐佑眼神冷冽,道:“天师道家大业大,对付他们,除了步步为营,寻找机会,别无良策。” 詹文君深感钦服,道:“郎君行事如行弈,实在鬼神莫测!” 徐佑摇头道:“力弱用计,是无奈之举。真有选择的话,我宁可现在就冲入至宾楼,为夫人取了席元达项上人头!” 詹文君美目盈盈如秋水,在徐佑脸上打了个转,然后别过头去,不知想些什么,耳根处的肌肤却清晰可见的红了一片。徐佑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前几日那场的碰触之后,詹文君避了他三天才恢复了正常的交往,这会一时口快,又让两人陷入尴尬的境地,真是何苦来由。 正想着如何缓和下气氛,万棋飞身而至,道:“鲍熙带着衙卒从至宾楼离开,没有见到席元达!” 詹文君轻咳一声,转回身子,神色看不出异样,道:“郎君果真料事如神!” 徐佑却没答话,沿湖边前行了十数米,用柳枝探了探水深,又沿着岸边的泥土划了长长的一道线,陷入了沉思当中。 鲍熙空手回到县衙,顾允问道:“人犯呢?” “没有抓人!” “嗯?是不是现了疑点,席元达并非元凶?” “倒也不是!”鲍熙沉声道:“席元达应该跟两商贩和刘明义被勒一案脱不了干系!或者说的肯定一点,他就是此案元凶!” 顾允皱眉道:“既然先生认定了元凶,为何不带他回来审问?” “被擒的商贩已经罹难,尸骨无存,刘明义口说无凭,都不能将席元达定罪。”鲍熙劝道:“明府,对付席元达不是易事,他背后站着的可是杜静之,须三思后行!” “先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不要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杜静之也好,席元达也罢,只要不在我的治下犯案,我自不会去招惹他们,可现在是两条人命” 顾允慢慢起身,颀长挺拔的身材,美貌如妇人的容颜,都在这瞬间远去,唯有一言一字,充斥天地之间,道:“两条人命!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竟敢掠人于前,杀人于后,杀人后复又掠人,简直视朝廷律法如儿戏,似这等无父无君之徒,别说区区一个消灾灵官,就是孙冠亲临,我也要拿他问罪!” “飞卿!” 这是鲍熙到钱塘辅佐顾允后第一次叫他的字,然后撩起袍襟,缓缓跪下,言语恳切之极,道:“席元达自然要拿,但如何拿他,还望你稍安勿躁,等我见过一人后再做打算!” “见什么人?” “一位昔日老友。”鲍熙的目光穿过层峦叠嶂,落在远处的明玉山头,道:“我想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明玉山中少了平日里的热闹,大半部曲都派了出去,仅留部分精英在庄内各处值守。鲍熙到了山脚下,被巡山的守卫拦住,亮了棨牌,并有人认出了这位钱塘主簿,立刻往山上禀告。接到消息的十书不顾腿伤,坐在四人步撵亲到山腰相迎。按理说鲍熙小小一个钱塘主簿,十书心高气傲,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但今时不同往日,郭氏风雨飘摇,能得县府的助力,对当下十分的重要。鲍熙是顾允的心腹,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所以得罪不得! 鲍熙表明来意,让十书大感意外,但也没说什么,命人送他去见何濡。何濡似乎早料到鲍熙会登山拜访,在房内温酒以待,笑道:“丹崖,山中夜寒,快来喝杯酒暖暖身子!” 鲍熙被他先声夺人,心气不由一滞。虽然明知这是何濡玩的手段,但问罪的意愿也就淡了,到对面入坐,拿起酒闻了闻,赞道:“好酒!” “雪泥惊鸿,郭大的最爱,自然好的不能再好!” “说来我到钱塘多日,却一直无缘品尝此美酒,今日托其翼的福!” “知道丹崖好酒,特地厚着脸皮找詹文君要了几斗雪泥酒,足够你我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鲍熙又凑近酒杯闻了闻,满脸贪恋之色,却还是把酒杯放下,叹了口气,道:“我家明府一脚已经踏进了沼泽之内,我虽有意跟文长叙旧,却心绪不宁,实在难以尽兴。”何濡当年化名吴非,字文长,在江州刺史府做僚属,所以鲍熙故意说起旧时名号,一是为了重叙旧情,二来,也有威胁的意思。 “哦?”何濡淡淡道:“以丹崖兄的才智,究竟何事能让你这般为难?不妨说来听听,或许我可以为君谋划一二。还有,我现在名何濡,字其翼,丹崖兄莫要叫错了!” 鲍熙跟何濡在江州时相交匪浅,所以也是这个世上少有了解他的人,知道此人偏激成性,一言不合就可能动了杀机,听他言语中暗含疏远和防备,不敢大意,斟酌一下语句,道:“今日县衙门前一群庶民聚众闹事,哭声震天,其翼可知详情?” “闹事?”何濡眼睑低垂,道:“两人死于非命,一人刀下逃生,县衙为百姓伸张之所,聚而哭诉,份属应当,何谓闹事?” “其翼果然知晓!” 鲍熙目视何濡,寸步不让,道:“有冤自可伸冤,具状可以,击鼓可也。明府通过集问、查核、以律论之后,考实断明案情,若有不当之处,再哭喊冤屈不迟。只怕愚民无知,为人所操控,以逞某些不可告人之私欲。这等行径,其翼还是以为份属应当?” “丹崖利口,我向来不及。” 何濡见鬼还能说上七分人话,真要论辩起来,十个鲍熙也不是他的对手,只不过此次要借用顾允的势力,懒得针锋相对,所以笑了笑,道:“就依你所言,庶民闹事,但死伤三人是不是属实?若属实的话,你不去抓凶犯,却来山中寻我,是何道理?” “说的轻巧!席元达是杜静之的螟蛉义子,抓了席元达,杜静之如何安抚?请其翼教我!” 何濡举起酒杯,道:“喝了这杯,我再告诉你如何安抚杜静之!” 鲍熙嗜酒,拒绝了一次,难拒绝第二次,端起酒杯先品一小口,然后一饮而尽,道:“好,好,好!” 三声好字余音尚在,何濡又递过来一杯,鲍熙接过后又是一饮而尽,如此反复,眨眼功夫,案几上的两壶雪泥酒就空荡荡了。 鲍熙酒水下肚,气息翻腾,可眼神愈的明亮,道:“其翼,你说,杜静之该怎么办?” 何濡坐直了身子,双手交叠胸腹间,眼睛乍然绽放出刺目的光华,道:“我可以明白告诉丹崖,席元达此番不可能活着离开钱塘城。杜静之若还在扬州治祭酒的宝座上,早晚要找顾允算账,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既然如此,不如和我们一道先制人!” 鲍熙身子一震,道:“你想干什么?” “席元达死,扬州治祭酒也不妨换另外一人来做!” 鲍熙惊呆当场,右手颤抖着指向何濡,道:“这是徐佑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何濡双手抱拢入袖,道:“是谁的意思,重要吗?” 鲍熙无言以对,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钱塘湖畔。 徐佑扔掉柳枝,用石块在地上做了标记,道:“就选在此处,今夜吩咐人手,避开巡夜的耳目,悄悄的在这里挖出蛇窝。记得做成长年累月的模样,具体细节由巴陵请来的那个捕食者负责,务必万无一失。” 詹文君瞧了瞧地面,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奥秘,问道:“郎君,钱塘湖边这么多地方,为什么要选择此处?” “此地燥湿适中,距离对面的那座别院大约二三十丈,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方便其翼做法,将白蛇引到那边去。另外,从这里开始,沿途多林木民舍,便于他隐藏身形,避开众人的注意力。” 詹文君仍然忧心忡忡,道:“何郎君说他能让白蛇听令行事,此语近乎戏谑,要不是郎君再三力保,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要不然,咱们另寻他策如何?” 徐佑虽然不知何濡有什么法子能让白蛇听令,但也知道阴符四相中有许多秘术不为外人道,他既然敢说这样的话,必定有百分百的把握。并且在前世时曾看过耍蛇人用笛声让蛇随音乐起舞,指东指西,令出必从,想来也应该有什么逻辑可循,非是伪科学那么简单。 “好吧,为了避免夫人的疑虑,我们可另外安排两人潜于湖中,若其翼施法失败,就暗中赶蛇入水,然后由他们挟蛇游到别院处再放上岸。” “白蛇会水吗?” 会游泳的蛇很多,但不会游泳的蛇更多,徐佑一向遵循不耻下问的原则,点点头道:“放心吧,我问过捕蛇者了,白蛇又叫尖吻蝮,入水没有问题。关键要寻两名善水者” 那条白蛇是郭勉在山中海拔七八百米处现的,应该属于尖吻蝮的变异物,也有一名叫做山谷虌。这种蛇自大雪初降到惊蛰之间的三个月为冬眠期,短的一米多,长的三米有余,头大呈三角形,尾端有鳞甲,卖相很是威风。喜山涧小溪和林木下的阴凉处生活,春冬日喜干燥,夏秋日喜水,现在正好还有精神来配合徐佑的演出,不至于懒洋洋的视而不见。 “善水者好寻,郭氏的部曲中就有很多人善水,但再善水者,恐也不能在水中闭气太久” 徐佑想起了山宗腰间那把引以为傲的水龙引,笑道:“无妨,今夜就找手巧的匠人上山,让他做两件小玩意。” 入夜之后,钱塘城在宵禁的鼓声中渐渐归于沉寂,至宾楼中漆黑一片,席元达收拾停当,穿着一身黑衣,推开窗户,看了看天空的月色。 明月当空,地上亮如白昼! 想要出城,今晚不是个好时机,但席元达自恃修为深厚,不把巡夜的衙卒放在眼里,几下兔起雀跃,来到了围墙边。 他本来打算明日一早离开,随着夜幕降临,心中起伏不定,白天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越想越觉得忐忑。市井间突如其来的巨大非议,抓人时冒出来的一男一女,然后就是鲍熙公然带人上门逼问,要不是事先做了安排,恐怕现在就要待在钱塘县衙的大牢里了。这一切都像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将天上地下围得严严实实,让他喘不过气来。 走,今晚就走! 席元达还不知道在别人的口中他已经是个死人,脚尖在墙壁上轻轻一点,身子腾空而起,来到最高处时,突然听到一个让他惊恐不已的人声:“席元达,哪里去!” 第九十三章 可惊可怖 拳风如龙! 席元达身在高处,正是气机最弱的时候,又无可借力,使出浑身解数才仓促中挥出一掌应对,但已经完全落在下风。 砰!砰!砰! 两拳相击,出一连串闷响,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泛起了层层叠叠的波纹。席元达怪叫一声,倒翻几个跟头,落回院子的地上,连退七步勉强站稳脚跟。 一个巨大身影出现在墙头,居高临下,眼神轻蔑的望着他。 “朱睿,你敢拦我?”席元达怒不可遏,眼中欲喷出火来。 朱睿身穿月白色的束腰戎服,头戴平巾帻,双手负于身后,如同一座山高不可攀,道:“至宾楼周围布满了钱塘县的衙卒,你若出去就是犯了夜禁。顾允律令森严,五十大板打下来,恐怕你这个消灾灵官要变成真正的孤魂野鬼了。席元达,我拦你,是为了你好!” 他不说这番话还好,说了这话,听在席元达耳中实在比当面辱骂更加的恶毒。他一生顺风顺水,两次受辱,都是因为这个朱睿,心中实在恨到了极致。但眼前的形势比人强,朱睿修为远在他之上,不拼命根本出不去。可要是动静太大,真惹来县衙的人,对他此时的境地而言,又有些得不偿失——鲍熙正在处心积虑得搜罗他的把柄,不能蠢到自投罗网。 席元达固然冲动,但也不是傻子,权衡利弊之后,果断的掉头离开,心中暗道:朱睿,山水有相逢,等过了今夜,不管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你的狗命! 朱睿神色漠然的看着他重新回到房内,唇角微微浮现一丝弧度,攸的没入夜色中,不知到了何处。 整座至宾楼如同一个茫然失措的稚子,笼罩在四面杀机的迷雾里, 在距离至宾楼不远的城东老宅里,徐佑、詹文君、何濡、十书、万棋、千琴等一干人都没有入睡,整个大厅静悄悄的,除了昏黄的灯芯燃烧的声音,只有旁边站立的侍女和部曲的呼吸可闻。不知过了多久,左彣大踏步的推门进来,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彻底打破了这种压抑的沉闷,他衣衫带血,宝剑归鞘,手中提拿着一个人,扔到厅中地上,拱手施礼,道:“幸不辱命!” 地上那人蜷缩一团,手脚折断,口边血迹斑斑,应该是经过一番恶战才被左彣拿住。他抬起头,血滴汗滴交杂一起模糊了视线,看不清徐佑等人的模样,挣扎着叫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胆敢截杀天师道的人,小小心天师在上,灭灭你满门!” “好大的杀气!” 何濡斜着眼,弹了弹袍袖,讥讽道:“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焉,此为天师道名号的由来。孙冠常说天地施化得均,尊卑大小如一,可在你们这些徒子徒孙的心里,却只知道动辄灭人满门,难道”他站起身,走到那人跟前,俯身笑道:“这,就是尔等的神道?” “你!敢对天师不敬?” 那人目眦欲裂,要不是手脚俱断,几乎从地上扑向何濡,眼见不能生食其肉,恶狠狠的诅咒道:“不管你是何人,都将生受万虫噬心之痛,油火熬煎之苦,活不为人,死不为鬼,魂为魑魅食,魄魄作魍魉餐,孤零三世,漂泊无依” 自古人们讲究入土为安,这样的诅咒已经算是很恶毒的了,何濡丝毫不为所动,看着他的双眼,过了片刻,走回蒲团,对徐佑微微摇,不再一语。千琴以为他是被诅咒吓到,心中略有不屑,拍了拍手,立刻有两名部曲上前将那人拉了起来,一人用手抬起他的下巴,让他清楚回话。 十书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极为硬气,道:“天师道五百箓将,黄祁!” 十书心中一动,五百箓将不算扬州治什么重要人物,但接近五大灵官,是心腹中的心腹,没想到抓了一条大鱼:“黄祁,可是你带人去掠的刘明义?” “正是你爷爷我!” 十书主掌泉井,听过太多人犯的污言秽语,并不着恼。千琴却听不下去,冷冷道:“你是聪明人,既然落到了我们的手里,能不能活命都在我家夫人一念之间,所以还是乖乖听话,言语谨慎些,免得皮肉受苦。” 黄祁呸了一声,吐出一口血痰,道:“你们若是聪明,就不会截杀天师道的人,等日后事败,怕是想死都死不了。现在乖乖放了我,容我向祭酒求情,还能留你们一个全尸。” 徐佑突然插话道:“你将两名商贩的尸体埋到了何处?” 黄祁一愣,下意识的道:“你怎么知道呃” 徐佑淡淡的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掠人在前,杀人于后,继而埋尸野地,行径如同禽兽,自然人神共愤。天理昭昭,岂会让无辜之人蒙此覆盆之冤?” 船阁在至宾楼四周日夜布控,黄祁等人的行踪自然瞒不过那些老练船工的眼睛,悄悄跟着他们到了埋尸的地方,然后度禀报坐镇船阁的千琴。等詹文君得到消息,黄祁等已经出了城,往吴县去了,徐佑当机立断,让左彣带了十数名精英部曲连夜追了上去,想拿住些人做人证,来给席元达下个死套。不想左彣手到擒来,竟抓了黄祁这个五百箓将,作为五大灵官之下最有权势的道官,若能让黄祁开口指认席元达,足够他焦头烂额一阵子了。 “胡说!哪里有什么尸体,你休想编排罪名,栽赃陷害!” 徐佑摇摇头道:“听你刚才所言,还当是个知耻近勇的血性汉子,原来也不过是个巧言令色的鼠辈。埋尸何处,我已经知道了,你说不说都无关紧要。我且问你,若要你明日在公堂上指认席元达杀人埋尸,你可愿意?” 黄祁神色中透着震惊,直直的望着徐佑,好一会才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是席元达接替李易凤之后,才由吴县调到了钱塘听用,所以对这里的一切人事都不甚了了,连詹文君的面都没见过,更别提徐佑了,加上身受重伤,精力不济,竟到了此刻还没搞清楚状况。 十书接过话道:“不要管我们是何人,只要回答问题即可,你是否愿意指证席元达?我可以承诺,若你答应了我们的要求,指证之后,可以送你到任何一处你想去的地方,保证天师道无法找到,并且万贯家财,娇妻美妾,予取予求,比起扬州治的区区五百箓将,可要逍遥自在多了!” 黄祁仰头大笑,状若癫狂,道:“死则死矣,要我背叛天师,休想!” 十书从来不认为有人能够保持真正的忠诚,既然言语不能动其心,只能三木加身,以酷刑破其志,转头对着詹文君俯身一礼,道:“夫人,此人交由我来处置,从此刻至天明这段时间,足以让他俯听命。” 泉井虽然设在明玉山中,但十书手下都是用刑高手,简单的刑具就可以给人造成无边的痛苦,倒不是一定得借助泉井才成。 正在这时,一个婢女悄声走到近前,将一张纸递给了千琴。千琴粗看一眼,上面写着黄祁的大概资料,出身何地,品行如何,何时入的天师道,又何时做的五百箓将,十分的详尽。当然,针对黄祁的调查,是从他跟着席元达抵达钱塘时就已经开始了,并不是在大堂的这盏茶时间就查出的结果——船阁虽然强大,但也没有强大到这等地步。方才黄祁自报家门,立刻就有婢女去船阁调出了他的资料,整理一下送了过来,以供詹文君等人参考。 “黄祁,你家中尚有老母,至今未曾娶妻,若是就这样丢了性命,老母谁人奉养?”资料上说黄祁为人最是孝顺,所以千琴拿这个来做突破口。 “呸!贱婢,任你如何说,都休想让我叛教” 千琴脸上泛起怒色,道:“好,你有骨气!等我请来你的老母,让她亲眼看一看自己的孝顺儿子,是如何将她送入死地!” 黄祁神色一震,满目,挣开两人的拉扯,匍匐地上,口中喃喃有声,不知念了什么,道:“既入道门,别说我的性命,就是阿母的性命,也早为天师而生,也甘愿为天师而死!” 詹文君和徐佑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深深的忧虑。世人以孝为先,可天师道却能让道民泯灭人性中最根本的善念,连母亲的性命都可以舍弃,还有什么舍弃不了的? 一无所有的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拥有一切,却心甘情愿的弃之不顾! 十书断然道:“塞了他口,带下去!” 黄祁再次大笑,已然疯癫如狂! 厅中诸人陷入了一片沉寂,千琴环目四顾,冷哼道:“我就不信,真有人肯为了天师道献上性命!等他尝过十书阿姊的手段,再嘴硬不迟!” 詹文君也看了纸张,眉头更紧,转手又递给徐佑。徐佑看了后沉思良久,道:“黄祁出身贫寒,为人至孝,在邻里间风评甚好,常有施善救人之举,可就是这样的人,能为了天师道连母亲的死都可以淡然处之。可惊,可怖!” 可惊!可怖! 自重生以来,这是徐佑第一次真正思考天师道存在的意义,也为后来的种种埋下了萌芽,直到某一天,破土而出,天崩地裂! 第九十四章 白蛇现世 今夜注定无眠! 詹文君吩咐厨下做了醒神的羹汤和糕点送来,众人早觉腹中饥饿,散开各自用膳。徐佑和何濡、左彣凑在一起,问道:“其翼,你怎么看?” “不必等十书的结果了,对黄祁用刑只是徒劳!”何濡的阴符四相最善利用人性,刚才故意激怒黄祁,察言观色之后,已经知道此人不可收买,所以懒得再在他身上花费时间,道:“天师道百年传教,诱掖人心这套把戏无人能及。譬如黄祁,不仅身家性命献给了天师,就连骨子里的灵魂也被蛊惑,其实跟活死人没什么两样。十书的刑罚之利,却只针对有欲有求的活人,对黄祁没有丝毫用处。” 徐佑虽然熟读历史,对天师道的种种了解一些,但史书多是春秋笔法,很多事情都是一笔带过,不在其中,根本体会不到那种连灵魂都被蛊惑的信仰的可怕。 “一个黄祁无关大局,就算他叛教指认席元达,也顶多再给咱们加一成胜算。”徐佑目光平静,轻轻一笑,道:“咱们当下的胜算,已经足够了!” 如何濡所料,十书用尽手段,也拿黄祁没有办法,只能铁青着脸向詹文君复命。千琴愣了楞,不敢相信这个结果,道:“阿姊,你别是手软了吧?” 十书垂着头,看不到脸上神色,心里想必也是恼火的很,道:“这里不是泉井,缺少刑讯的用具!要是容我带他回明玉山,再多些时日,应该有机会” 詹文君估计心里也有准备,虽然可惜,但并不感觉意外,挥挥手打断了十书的话,扭头看着徐佑,道:“郎君,你看?” “无妨!” 徐佑笑着道:“黄祁被抓,还有其他同党逃跑,以他们的脚程,一天即可到达吴县。杜静之接到消息,再做出反应,需要一到两天的时间,也就是说我们有三天时间可以用来对付席元达。三天足够了!缺一个黄祁,其实无关紧要!” 何濡接道:“我们现在的最大优势,就是时间!席元达向来目中无人,挤走李易凤后自恃胜券在握,没有及时掌控外界动向。等他昨晚发觉不对,再派人出城求援,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我料他明天不会坐以待毙,若能逼得他冲动之下做点出格的事,大局可定!” 詹文君点了点头,站起身,神色坚毅不可动摇,道:“那就按原计划进行。明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当金色的晨光洒满了高高低低的屋檐,整座钱塘城从沉睡中清醒过来,行人的脚步往返不断的踏在一道道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由少到多,由小变大,哒哒哒的声响夹杂着吆喝、叫卖、争吵和谈笑的杂音,逐渐汇流成一首满是江南情的生活序曲。 对很多人来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但徐佑的计划要等到午时才能实施,因为那是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刻,也是人潮最拥挤的时刻。 杜静之起于愚民之中,今日,也要毁于愚民之内! 罗瞎子背着竹筐早早的来到东市坊外,筐里装着两只肥硕的老母鸡,准备卖了再去找医家问诊。他的儿媳刚生了一个大胖孙子,月子坐的不好,受风着凉落下了咳嗽的病根,寻医求药耗尽了家资,不然也舍不得将这两只宝贝母鸡出售。 他没交厘金,不能进东市做生意,只能蹲在门口等候进出的人。若是运气好,不到中午就能卖出去,可要是运气不好,遇到巡市的市吏找茬,被撵走是轻的,重的还要被罚没——这一点古今如一。 正忐忑期盼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嘈杂的人声,东市里跑出来一大群人,争先恐后,你追我赶,似乎被千军万马追杀一样。有人跑掉了冠帽,有人松开了革带,更有人嫌高履不方便,直接脱掉扔到了一旁,乍一看去,好一幅兵荒马乱的景象。 罗瞎子吓了一跳,赶紧抱起竹筐想挪到一边避避,却被如潮水的人群裹挟着身不由己的往前方跑去。 不时有人嚷嚷着:“真的是白蛇?” “对,出世了!白蛇出世了!” “别是说笑的吧?” “什么说笑!就在西湖边上,凭空出现一条大白蛇,尾巴藏在湖里,光岸上露出来的身子都有十数米长,盘起来比牛都大,通体雪白,比你那小妾还白几分呢!” “啊?”这人也不计较他的浑话,目瞪口呆,道:“西湖,白蛇你说,是不是白素贞” “有可能” “不是可能!一定是!快走,快走!” 罗瞎子当然不是真的瞎子,他小时候得过眼疾,看什么东西都重影不清,所以得了外号罗瞎子,听到这些人的对话,眼睛登时瞪的比铜锣都圆: 白蛇? 白素贞? 由于徐佑一手操控的史无前例的推广力度,白蛇传的传播效率和传播范围在最短时间内达到了最大化,所以连罗瞎子这种身居钱塘周边村落的老百姓都能开口说出一两段白蛇传里的经典桥段。这些时日天天听人说什么白素贞,许仙,西湖,他一向都信这些鬼神事,加上儿媳病重,四处求医无门,真心盼着有这样一位白娘娘神通广大,施药救人,岂不是老百姓们的福分?这会听说白蛇显圣,立刻活泛了心思,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得跪倒白娘娘跟前,求她老人家赐点仙药,救一救自家儿媳。 跟着人潮到了钱塘湖边上,睁着眼寻那稀罕白蛇。可来的晚了,里里外外挤满了人,根本不知道白蛇在何处,罗瞎子踮起脚尖瞅了瞅,急的满头是汗,最后一咬牙,扔了竹筐,将两只老母鸡分手提了翅膀,手指用力捏到肉里。母鸡吃痛,扑腾着乱啄一通,旁人骂声中躲闪开,竟真得给他在人堆里钻出了一条路,低着头,弓着腰,慢慢的钻到了前面。 “站住!就在这里看,别往前挤了!” 一把闪着亮光的钢刀指着鼻尖,罗瞎子差点尿到裤子里,头也不敢抬,慌里慌张的往后的退了几步。 “啊,真是白蛇!” “异事,异事!子不语怪力乱神,谁知世间竟然真有白蛇!” “白蛇是天地间的神物,你这儒生不学无术,亏得读的圣贤书,见识不明不白!” “就是,你不知道这白蛇名叫白素贞,此番下界,是为了报恩的吗?” “天师护佑啊,天师护佑!没想到我都五十多岁了,临死前还能看一眼天降神物。” “哼,什么天师护佑,白素贞还不是被牛鼻子道士给” “慎言!慎言!” 罗瞎子的耳边传来各种议论,他也是笃信的天师道民,但这次儿媳重病,喝了道观求来的符水,不但丝毫没有减轻,反倒有加重的趋势,心里难免会有些动摇。这时听到周边人声,才敢偷偷抬头看了看四周。 几十名挎刀部曲分散而立,一色的青袄袖衣,蓝戎缚裤,站在那里气宇轩昂,很是雄伟强壮,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养出来的部曲,在钱塘湖边围成了一个半圆,隔开了周边的人群。 罗瞎子眼前重影,但此时阳光明亮,视野开阔,眯着眼使劲一瞧,顿时胸中血气翻涌,脑海里空白一片,嘴巴张开到无法闭合,双腿一软,扑通跪了下来。 “白娘娘显圣了,白娘娘显圣了!” 湖边的空地上盘卧着一条粗大的白蛇,比寻常蛇类要大的多,三角成棱,红信长伸,通体比雪更白,在五彩斑斓的光芒照耀下闪烁着刺目的光晕,映衬着钱塘湖水波潋滟,犹如仙光普照,神灵罩体。旁边站着一个女郎,身穿同样雪白的纤髾襦裙,高挑的身材出类拔萃,曼妙窈窕,头上飞天髻仿若直入云霄,真真是华袿飞髾,惊鸿游龙,让人惊艳的无以复加! 罗瞎子一边口中喊着,一边咚咚咚的磕头,有人噗嗤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瞎嚷嚷什么,那是詹文君,钱塘郭大的儿媳妇,可不是白娘娘!” 罗瞎子迷迷糊糊的抬起头,再努力的瞧了瞧,只觉眼前白茫如雾,那女郎云髻峨峨,瑰姿艳仪,根本不像尘世中人,立刻又磕着头道:“白娘娘,白娘娘” 他虔诚如此,也感染了不少人,竟都跟着跪了下来,双手交叠于地,呼喊起白娘娘来了。无视周边聚集上千的人群,詹文君神色淡然,高声道:“席灵官,今日邀你来,是要你亲眼看看,在至宾楼丢失的那块鹿脯,跟白蛇这里发现的是不是同一块?” 在詹文君的对面,是席元达、詹珽和窦弃等人,还有钱塘县丞李定之、县尉杜三省、主簿鲍熙及一干曹吏贼捕衙卒。 席元达夜里曾三次想要突围,都被朱睿硬生生的逼了回去。两人纠缠一夜,席元达丝毫没占到便宜,气得几乎吐血,今天一早,没了宵禁,也不怕朱睿白天阻拦,他正要大摇大摆的离开,又被鲍熙请到县衙问起两商贩之死。 第九十五章 入骨杀机 也是这时,他才知道两人的尸体已经被找到,死者家眷带着数十人跪在县衙门口不起,还有人作证说看到尸体是从至宾楼里运出。不过幸好早一步让黄祁他们出了城,现下死无对证,席元达并不怕顾允能将他如何。 果不其然,到了县衙,顾允对他十分的客气,并不是对待人犯的态度,简单问了问昨天的事,说起外面民众喊冤,他身为钱塘县令,只能如此行事,要席元达这几日先不要离城,等案情查明还了他的清白再走不迟。 席元达哪里肯困在此地,搬出了杜静之,说道尊相召,不敢延误,若有跟案情相关的事宜询问,他自当亲来钱塘,听候发落。这一番扯皮一直扯到了中午,顾允不松口,席元达也不敢真的甩袖离开。午时刚过,鲍熙突然来报,钱塘湖边冒出来一条白蛇,而詹文君就在现场,还发现了先前丢失的鹿脯。 此次钱塘之行,处处碰壁,几乎深陷绝地,所有的起因,都是这块神鹿的鹿脯,席元达此时再想走也不可能了,何况他也想看看白蛇是真是假,跟着鲍熙去了钱塘湖。行至半路,詹珽和苦主窦弃也被李定之和杜三省带衙卒押着一同前往,席元达瞬间有了不详的预感,但骑虎难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哪个灵官?” “喏,就那个,天师道扬州治的消灾灵官席元达,我在吴县时见过,听说嘿嘿” “听说什么,别卖关子,回头我请你喝酒!” 那人压低嗓音,道:“听说这个席元达是吃狼奶养大的,没人心,做事狠绝” “啊,那还能当灵官?” “杜祭酒的螟蛉义子,能一样吗?” 席元达听不到这些议论声,他也对这些蝼蚁民众的话不感兴趣,盯着詹文君身边的白蛇,似乎想要发现一点破绽。 无论如何,他绝对不信,世间有白蛇,且恰好在此时此刻,出现在钱塘湖畔! 这是诡计! 詹文君见他不言不语,将手中鹿脯递给鲍熙,道:“鲍主簿,请你过目,这是敝府部曲刚刚从白蛇的洞穴中找到的。” 鹿脯残缺了一大半,没有沾染一丁点的灰尘,也不见腐烂变质,鲜嫩如刚做成时的模样。鲍熙接了过来,交给窦弃,道:“窦郎君,你仔细看,是不是你丢失的鹿脯?” 窦弃被突兀出现的白蛇吓的六神无主,以为天降神物,必有所报。他恶事做多,又笃信鬼神事,此刻连话都说不完整,面对鲍熙深沉的目光,手脚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支支吾吾的道:“我,我我也不知” “嗯?” 鲍熙淡淡的道:“杜祭酒赐你神鹿的鹿脯,是何等荣耀之事,你竟然连鹿脯的形貌都记不清晰?” 大冷的天,窦弃汗如雨下,偷眼去看席元达,道:“这,这” 杜三省怒声道:“问你话,看什么别人!快说,不然我先治你个不敬之罪!”他是钱塘县尉,主掌刑盗事,正是窦弃这等游侠无赖的克星。 窦弃失色,跪了下来,道:“是不,不是” “到底是,还是不是?” “我那块鹿脯跟这块有有些相似,但但缺了一半,又过了月余,实在,实在分辨不出” 席元达突然道:“问鹿脯真伪不急,我倒是想先问问郭夫人,这条白蛇,是真是假?我听闻宁州越州等地有人用白漆涂于蛇身,可以以假乱真,愚弄百姓,方便诈取钱财。说不定这条白蛇也是如此,三位郎君,何不上前验看一二?” “这”杜三省犹豫了下,道:“白蛇神异,见人不避,若我等贸然上前,恐惊扰逃窜,伤及周边民众” “即是神物,自然不会伤及无辜!”席元达冷哼一声,道:“诸位不愿,那我就亲自动手了。”他攸的伸手,不见如何动作,从身后衙卒腰间抽出钢刀,就要将白蛇斩于刀下。这是席元达式的解决问题的法子,既然詹文君所有的谋划都出自这条白蛇,那先将白蛇斩杀,自然让她无计可施。 简单,粗暴,却很有效! 鲍熙大惊,道:“席灵官,不可造次!” 詹文君冷冷一笑,万棋上前横在了他和白蛇之间。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立时有人大声道:“杀白娘娘了!” “杀白娘娘?谁敢?谁敢?我跟他拼命!” “席元达,天师道的消灾灵官!他拿着刀,啊,大家快看他要杀白娘娘了!” “好老狗,说书人果然说的对,道人都不是好东西!” 后面的人都看不到前面的情况,但以方圆五米为界,每一处人堆里都有一人在神情激动的说席元达杀白蛇,然后被身边人往四周传播,不消片刻,围观的上千人尽人皆知,一时群情愤慨,起哄的,喊嚷的,挤靠的,场面近乎失控! 此等关头,显出鲍熙的急智,斥道:“席灵官,要惹起民乱,别说是你,就是杜祭酒也难辞其咎!你一时焦躁,却害得杜祭酒恶名加身,其心何安?” 席元达从来不把黎庶百姓放在眼中,不然也不会想要在此刻斩了白蛇,可人过一百,山山海海,放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根本看不到边,那种声势,等闲难见。他心中一虚,又斜眼看到朱睿混在前排的人群中,正对着他冷眼旁观,那种从心底发出的无力感,真是憋屈的要死,手中钢刀仿若千斤之重,终于缓缓放下。 鲍熙松了一口气,立刻派出衙卒,安抚了一会,才让人群渐渐恢复了平静。 “好,权当白蛇是真!” 席元达将钢刀掷地,恶狠狠道:“神鹿的鹿脯乃我师尊亲制,各位何不来问我真伪?” 李定之一直没有开口,老态龙钟,气都喘不上来,道:“灵官不要介意,我们也是为了早日找回鹿脯,让大家都安心。既然灵官说了,我厚颜请教,此鹿脯真否?” 席元达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这是真的鹿脯,不然这些时日的种种谋划岂不成了笑话,刚要开口,却见詹文君走前几步,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道:“席灵官,你可想清楚了,至少有十数人可以作证,这条白蛇本来是条细小的普通青蛇,在钱塘湖边栖息多时,偷了鹿脯后才变作通体雪白,要不是只吃了一半,很可能羽化飞升,蜕变成人。说到底,还是杜祭酒法力高深,制成的鹿脯是至宝神物,引得灵蛇也动了偷盗之心” 席元达登时住了口,若是否认,世间仅有七块神鹿鹿脯,各有去处,又哪里寻来别的神鹿鹿脯让青蛇变白蛇,换言之,岂不是说杜静之是个骗子?可若是承认,鹿脯被白蛇偷走,这是神灵异事,属于佳话,无论如何也扯不到至宾楼头上,又怎么借此吞下詹氏的万贯家财? 两难之间,唯有权衡利弊,时至今日,詹氏的事可以先放一放,日后再寻机会也不是不行,而杜静之在江东多年养望形成的巨大名声,却不能有丝毫的损伤,这可是他们两师徒立身之本。席元达只觉腹中火气越来越旺,真的想不管不顾大杀一场,手指紧紧一握,青筋暴起,又缓缓松开,目光仿佛要将詹文君碎尸万段,一字字道:“不错!这就是在至宾楼里丢失的鹿脯,承蒙郭夫人寻找,我代道尊谢过!” 詹文君笑了笑,道:“杜祭酒造福苍生,我心怀敬仰,能做些许小事,灵官不必挂怀!” 鲍熙捻了捻胡须,道:“既然鹿脯找回,可稍后请灵官到县衙做个证,詹郎君和窦郎君也去,签字画押,由明府销案即可。” 席元达不作声,算是默许了,他以为詹文君的计策仅止于此,也不想节外生枝,一心想着秋后算账。詹珽和窦弃面面相觑,也无话可说,他们本就是棋子,身不由己,也没有选择和做决定的权力,席元达都认了,他们几个胆子敢反抗? 只是任谁也想不到,七块鹿脯夺取七家士族的亿万家财,六处皆顺利完成,唯有钱塘詹氏,布局最为缜密,计划百无一疏,先后动用了两位灵官,耗时两月有余,最后竟然栽在一条白蛇身上,尤其还不清楚这条白蛇的来历,栽的莫名其妙,实在让人无语凝噎。 鹿脯事毕,天师道在钱塘可谓一败涂地,席元达心中怒气不问可知,正要掉头去县衙签押后离开,天空中猛然响起一阵笛音,绵绵长长,若有若无,可偏偏在耳边徘徊不去。一直盘卧不动的白蛇猛然一动,红信吐出,仿佛听到了神明的召唤,游弋着身子,沿着河岸的草丛,往西边去了。 人群顿时起了骚动,鲍熙怕出意外,高声道:“杜县尉,你带众衙卒分成一行,组人墙,拦住民众,任何人不得近前,违者可立毙。” 杜三省官职虽在鲍熙之上,但大家都是明白人,所以轰然领命,大声将鲍熙的话传了开去,一众衙卒全都钢刀在手,映着日光,折射出冰澈入骨的杀机。老百姓大多怕事,再爱凑热闹也不至于凑得被立毙当场,所以骚动能够维持在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不至于闹的不可收拾。 詹文君也紧跟着下了命令,让所有部曲围着白蛇前行,既不能让外人接近伤害白蛇,也预防白蛇混进人群受伤。说来也怪,白蛇不知受了什么影响,只沿着河岸的路线行进,如此乱哄哄的的局面维持了不到盏茶的时间,白蛇在一处宅院前停了下来,然后一闪,竟从墙角的小小破洞钻了进去。 席元达愣了一愣,等他反应过来,白蛇已经不进了踪迹。詹文君的声音隐约传入耳中:“白蛇乃天地神物,不能丢失此宅主人必不会见怪我当亲自赔罪”,然后是李定之颤颤巍巍的声音:“这里似乎是魏太仆卿的旧宅,多年荒废,恐已无人安住”接着是鲍熙做了决定:“如此,可先破门进去,寻到白蛇后再出来就是切记,不可毁坏器物,诸遭折损,由你郭氏负责” 砰! 院门被詹文君手下的部曲用力撞开,众人一拥而入,席元达来不及阻止,并且也没有理由和借口组织,浑身上下一片冰冷,到了此刻,他终于明白詹文君想要做什么了! 天暖如春,可每一道阳光,仿佛一道道锋利的冰刀,在席元达身上,割出了千万道血痕, 入骨, 入肺腑, 全是杀意! 第九十六章 互不退让 太仆寺卿掌厩牧、辇舆之政,通俗点说,也就是管马匹的“弼马温”。不过楚国偏处江南,缺少产马地,所以不重马政,太仆寺卿虽位居三品,实则没有多少实权。可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三品高官,两千石的俸禄,作为前太仆寺卿的别院,此处的陈设未免过于简陋了点。 这所别院由三进不算大的院落成品字排列,绿瓦红墙,斑驳不堪,院落间由拱门和回廊相连,没有花木和山石点缀,更没有游池和竹林等世族常备的风雅物,周围反倒布满了桐梓木制的长杆,悬挂着各种形制的道幡,莲花为顶,荷叶为制,随风而动,气象阴森。且在正中的位置安放一座古朴的三足铜炉,头作兽首,尾成鸟翼,周身雕刻着蟠螭花纹,积厚十余寸的香灰,似乎仍有人不时在此焚香祈神。 “都说魏公清廉如水,朝野莫能比者,由此间别院可见一斑” 李定之摇头晃脑,张望着四处,口中赞叹不已。杜三省最看不惯他这幅模样,道:“此宅荒废日久,残破些也是应当的。我们进来找白蛇要紧,别东拉西扯,浪费大家的时间。” “你” “好了,不要争执!”鲍熙脸色一沉,道:“杜县尉,你带人去左院搜寻,注意洞穴和角落处。郭夫人,劳烦贵府部曲到右院寻找,若有踪迹,立刻派人来报。李县丞,你和我一起进楼内找找看,说不定会有发现。” “诺!” 正在众人准备各自搜寻的时候,从一侧的拱门走出来八个紫衣童仆,纤弱清秀,年约十三,脸上敷了厚厚的香粉,白的没有丝毫的血色,在阳光下透着诡异和阴冷的味道,眼光更是呆滞无神,若是仔细去看,连瞳孔都比常人大上一些,齐齐伸手挡住了詹文君等人的去路。 窦熙皱眉道:“李县丞,你不是说此宅荒废已久吗?” 李定之颤颤巍巍的干咳了一声,道:“魏氏远在会稽,魏公仙逝后,没有他人来此居住,此宅确实荒废不假。可能魏公的子孙为了睹物思人,派了奴仆偶尔过来看守清扫也是有的。” 他是钱塘的老县丞,人脉广,耳目多,对县内各种动态知之最深,可听他口风,似乎也不是太清楚这间宅院的事情。杜三省还待讥嘲两句,鲍熙却走上前去,道:“你们谁人主事?我是钱塘县主簿,奉命入贵宅搜寻白蛇,还望通融则个!” 不料八个童仆无人应声,场面陷入僵持。詹文君眼角余光看到席元达也跟了进来,不想贻误战机,断然道:“白蛇的行迹稍纵即逝,不能耽搁太久,久恐生变。万棋,你立刻带人去找,我自向此间主人致歉。” 万棋知道事态紧急,也不做声,带着人转身就走。一个童仆突然鬼魅般飘起,仿佛没有重量似的,横在万棋身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渗着蓝光的寒月刃,从腋下刁钻的角度刺向她的胸口。 万棋目光一凝,不躲不避,屈指弹出,速度快了何止数倍,正中童仆的手腕脉门。童仆浑身剧震,短匕失手落地,还不等反应过来,万棋欺近眼前,纤手成勾,一把捏住了他的喉咙。 瞬间窒息的感觉并不好受,饶是这些童仆受过特殊训练,痛觉比起常人要弱化了许多,但还是忍不住张嘴发出啊呀呀的声音。 也是这时,众人才看清这人是个哑巴,并且不是天生残疾,而是被人用利器割去了舌头,断处齐整平滑,幽黑成紫色,显见不是短期内的伤口。 鲍熙神色微微一变,看向杜三省。杜三省心领神会,厉声道:“好贼子!来人,将他们拿下!另,封锁此宅,仔细搜寻,不得有一处遗漏!” 席元达先是在外面迟疑了一下,等好不容易挤开水泄不通的围观人群来到院子里,已经是双方对峙的局面。见到紫衣童仆出面,焦虑的心随之平静下来,决定再看一看,要是他们能就此阻止鲍熙和詹文君,将其逐出府去,那么他也没必要出头。毕竟那篇不知何人杜撰的元阳靖庐别传提过西湖边上有天师道的道教总坛,他当时看过一笑置之,以为是哪个狂徒信口胡言,根本没往这方面去想,可此时白蛇突兀现世,钱塘湖易名西湖,再结合詹文君的表现,立刻敏感的意识到这篇文章的狠毒险恶之处。 只是为时已晚! 席元达明白,今日已经彻底失去了先机,再暴露别院是天师道所有,难免会让人浮想联翩,将此地和元阳靖庐结合起来,那样的话,对杜静之的名声会有巨大的损伤。 这也是徐佑用计的精妙之处,席元达就是明白了一切,可患得患失之下,依然不能在第一时间做出最明智、最果断的抉择。每一步都将他逼到绝地,然后又给他留有一分的希望,但在希望过后,却极尽所能的残忍的摧毁一切。 席元达再如何顾全大局,以他的性格也受不了这样的戏弄,崩溃爆发,只是早晚而已! 盘算的虽好,可谁料到詹文君如此果断,竟然不管有人阻拦,欲让手下强行进入院子里搜寻白蛇。席元达的幻想破灭,正要发话表明此宅已经由魏度转赠天师道,非是无主之地,就算鲍熙代表了官府,也不得无令擅闯。但话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开口,紫衣童仆竟对万棋动了刀,还是冲着胸口要害,存心置人于死地。 楚国定鼎江东百年,律法逐渐趋于完善,敢动刀杀人的不是没有,可大都在私下偏僻无人的所在,事后还要好好的处理痕迹,才可保证万无一失。更别说今日钱塘湖聚集千人,还有鲍熙李定之杜三省这样披着绿皮的官府人员,衙卒遍地,众目睽睽,紫衣童仆这样的行为,无疑于自己作死,怨不得别人。 到了这步田地,席元达再不能迟疑,暴喝一声,道:“住手!”他纵身一跃,挡在紫衣童仆和鲍熙等人之间。 锵!锵! 一众衙卒反应迅捷,全都擎刀在手,寒光四射如万箭齐发,指向席元达。鲍熙上前一步,面色威严,斥道:“席灵官,你要做什么?” 席元达知道此时退让不得,大喝道:“此处别院已由魏太仆的嫡孙魏度赠与杜祭酒,当下为本教扬州治靖庐之一,外人不得擅闯!” 声音传了出去,立刻在门口的人群中引起了骚动,不知是谁说道:“哎呀,天师道真的在西湖边上有靖庐啊?” “奇怪,怎么以前从来没听过?” “是啊,我们道民礼拜神灵、思过修善时还要特地去西城那处清虚靖庐,却从未听过此地。” “你们说,会不会是元阳” “还是你思绪灵泛,这是很有可能的元阳靖庐别传里不是说了吗,混元指西湖边而建成元阳庐,后来被教中忤逆之辈霸占啊?” “这方才席灵官亲口承认,此地是扬州治的靖庐那,那,杜祭酒他,他岂不是” “住口!杜祭酒绝不是这样的人!我不信此地是元阳庐!” “都别吵了,等等看,等等看!是不是元阳庐,有县衙的诸位郎君在,总会大白于天下。” 外面的议论传入席元达的耳中,引得他一阵急怒,但事态紧急,两害相权取其轻,却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为今之计,只有搬出天师道和杜静之,才有可能阻挡鲍熙! “哦?”鲍熙皱眉道:“方才在外面时怎么没听你言语?” 席元达呼吸一窒,难道他能说怕对杜静之影响不好,所以犹豫了那么一会?拿出无赖泼皮本性,道:“我方才说了,只是主薄心急,没有听到。这些人,”他指了指紫衣童仆,道:“都是祭酒身边服侍的童子,天生残缺,口不能言,思绪也比常人呆滞几分,见诸位破门而入,身带兵器,形容极恶,以为是歹人贼子,故而急切下动武防身,非是有意行凶。” 论口才,十个席元达也比不上鲍熙一根手指头,他冷冷道:“先前进来之时,我已经当面表明了身份,况且门外尚有千余百姓,任谁也知道我等不是贼人,这童仆却持刀逞凶,是何居心?” 席元达知道说不过鲍熙,把心一横,道:“鲍熙,你区区一个钱塘主簿,有什么资格擅自搜寻我天师道的靖庐?真要来搜,去让顾允写了手谕,亲自向祭酒求告,若得允诺,再来嚣张不迟!” “白蛇现世,兹事体大,顾明府曾允我便宜行事,所以算不得擅闯。你一个消灾灵官,无品无阶,与齐民无异,竟敢直呼明府名讳,如此不敬,实属胆大妄为,就不怕给杜祭酒招来祸事吗?” “祸事?”席元达凶相毕露,狰狞笑道:“我天师道传教百年,上可扶乩请神,下可画符震灾,主上器重,万民敬仰,怕什么祸事?倒是你,不敬神明,私闯靖庐,难道就不怕给顾氏惹祸吗?” 李定之和杜三省面面相觑,心中忐忑,毕竟杜静之威名赫赫,轻易不能招惹,都起了退堂鼓的心思。鲍熙知道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的局面,神色一端,双手抱拳于左上,道:“我家明府上无愧于天,下无悔于地,持身平正,秉公行事,岂会怕惹祸?来人,将这些童仆拿下,谁敢阻拦,一并拿了!” 三军之灾,生于狐疑,杜三省迟疑了一下,众衙卒互相观望,也跟着呆在当场。紧急关头,幸好詹文君及时大喝,道:“万棋,听到鲍主簿的命令了吗,还不动手拿人?” 第九十七章 借你头颅一用 万棋手指一紧,啪的一声,紫衣童仆的喉结被捏成粉碎,鲜血喷出四溅,软绵绵的倒在地上。然后纤手一挥,郭氏的精锐部曲一拥而上,将剩下的七个童仆团团围住。杜三省见死了人,也知道后退不得,再犹豫下去,回去无法向顾允交差,跺了下脚,抽出长刀,带着衙卒猛冲了上去。 七个童仆自然不愿束手,手持寒月刃意图反抗,却在钱塘衙卒和郭氏精锐部曲的一番围攻下全被拿住,死了三个,被俘四个。他们的修为虽然不错,可有万棋这个高手在,加上人多势众,站着道理和官府的上风,相比之下形成了绝对优势,根本没有一丝胜算。 席元达头上青筋暴起,怒喝道:“老狗,尔敢?”正要动手,可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朱睿,脚下如同生了根,挪动不了分毫。 他向来恣意,一言不合就可能动手杀人,但遇到朱睿三次,全部吃瘪,简直要憋闷的吐出血来。 有朱睿盯着席元达,让他不能妄动,其他再无阻碍,詹文君和杜三省分头带人冲入院子。先是有衙卒从左侧院落的房间找到了三名被绑的女子,经过杜三省简短问询,得知她们是钱塘人士,家在山中偏远乡村,于睡梦中被掠至此。还有两名一同被掠来的女子昨日被带了出去,不见了踪迹,也不知是死是活。 这时有人喊道:“白蛇白蛇!”,詹文君急忙带人追去,见白蛇在右边院落的墙角处游弋盘旋,听到人声,竟从一处蓬松的鼠穴钻入了地下。忙命部曲挖开地面,深入七尺有余,却意外发现了两具尸体,衣衫尽去,手脚被折断,胸前和身下要害处有刀痕,死态凄惨无比,不过尸体没有腐烂,让那三名女子辨认后确实是同掠而来的女子。 外面早有人攀上墙头围观,看到这一幕,齐呼白蛇显圣,为冤死之人昭雪。墙下的人看不到院中发生了何事,急忙询问,一传十十传百,不消片刻,人尽得知在天师道的靖庐里发现了女子惨死的尸身,顿时舆论大哗! 有人如丧考妣:“这里真的是杜祭酒的靖庐吗?我不信,不信!” “那还有假?消灾灵官亲口说的,那些鬼模鬼样的童仆就是杜祭酒的贴身侍童” 有人幸灾乐祸,道:“我就说嘛,元阳靖庐别传里早明白告诉你们了,天师道中出了忤逆之人,可你们偏偏不信!” “哎!可怜,可怜,不知谁家的女郎,竟落到如此下场。父母闻之,该如何肝肠寸断!” “心如蛇蝎,畜生不如,下的这般重手!求天师开眼,一定要还她们一个公道!” 杜三省久掌刑名,深知这种事不可能只有偶然一起,马上勒令手下掘开左右两进院落里的所有地面,果不其然,短短时间内,挖出了十七具女子尸体,还有数十具枯骨,初步查验,应该大都在豆蔻年华,死因各异,但都在生前受到了残酷的折磨。 接到禀报,鲍熙脸色阴沉,凝视呆在原地的席元达,道:“这就是你们扬州治的靖庐?席元达,有何话说?” 席元达手足冰凉,他终于明白先前紫衣童仆为什么不管不顾的贸然动手,原来院中还有活着的女子,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故而不得不动手阻拦。至于埋在地下的尸首,都做了处理,埋有秘药除臭除痕,就是猎犬也等闲难以发现。谁料到白蛇似有通灵之术,引着詹文君找到了尸体,大事去矣! “这此宅乃魏度所赠,这些尸体可能之前就已经埋在了院中,与与天师道无关” 站在他对面的朱睿摇了摇头,眼神怜悯,仿佛在嘲讽席元达敢做不敢当,非大丈夫所为。 “魏度那边,我们自会派人去查!”鲍熙同样摇头,道:“至于你,先跟我回县衙去吧!” 席元达后退了两步,道:“我是天师道的人,你不能羁押我必须得祭酒同意,我才能跟你走!” “人命关天,别说是你,就是天师道在扬州治的所有有关人等,都不能逃脱律法的制裁!”鲍熙对朱睿施了一礼,道:“劳烦朱郎君,为我钱塘百姓拿下席元达!” 席元达见势不妙,脚尖一点,将刚才打斗时掉落地上一把寒月刃从下往上,飞刺朱睿的小腹,然后一掌拍出,真气纵横,风声啸啸,攻势凌厉之极。 他先前后退那两步,正是为了利用这把寒月刃,此份心性,倒也不负消灾灵官的名号。 朱睿面色不变,竟迎着寒月刃冲了上去,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同时一拳击出,和席元达正面交锋,一招一式,朴实无华,却化繁为简,大巧不工,气象开合之间,尽显博大和雄浑。 啪! 寒月刃刺在朱睿的小腹间,席元达大喜,道:“受死吧!”他知道寒月刃上涂有剧毒,见血封侯,无药可治,朱睿如此托大,死有余辜,一时欣喜若狂,掌风大盛,力求将他毙于此地,以雪心头之恨。 不料朱睿的腹部一吸一鼓,寒月刃倒射而回,比去势更快了三分。席元达这才看清,方才那一下竟是刺在了朱睿腰间革带的虎头铜扣上,根本没有对他造成伤害。 席元达大惊,来不及变招,空中侧身闪过寒月刃,气息随之一弱,就和朱睿拳掌相击,一股大力涌来,连绵如山洪暴发,磅礴浩瀚,噗的吐出一口鲜血,身子倒飞而出。 按说他跟朱睿实力相差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大,交手两次,第一次是吃了大意的亏,被一招击败,第二次是朱睿偷袭,所以提防不及。而这一次,是他谋定后动,先下手为强,几乎用尽了全力,纵然不能胜,但至少可以逼退朱睿,逃出生天。谁知这个武痴看似莽撞,于武学一道却天赋惊人,能在转瞬之间,以革带诱使他进入翁中,变被动为主动,又是一招击败了他,还伤到了肺腑。 砰! 席元达撞到身后的墙上,勉强压住翻腾的血气,眼角余光看到墙头骑着一个看热闹的人,计上心头,双脚往后倒踢墙壁,然后借力翻腾而起,一把抓住那人衣襟,抛向空中高处,对飞身追来的朱睿道:“你不救他,摔下来就是个死。吴郡朱氏,可是见死不救之辈?” 朱睿无奈,他固然觉得此人死活与己无关,可钱塘湖边无数百姓都看着这一幕,要是真的不管不顾,事后必然被家中长辈责罚。他斧凿刀刻一般的脸上终于浮现了怒容,大吼一声,改变方向,放过了席元达,纵身将那个倒霉蛋接住放到了地上。 “哈哈哈,朱睿,后会有期,我早晚要你的命!” 席元达大笑声中,身子跃向墙外,眼看要没入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消失不见,一道剑光凌空袭来! 矫若游龙,气势如虹! 席元达被这道剑光照的睁不开眼,如何闪躲的过,危急关头,长袖舒展,从袖中飞出四个核桃大小的铁球,空中相撞后激射出百余枚闪着蓝光的细针,遮天盖地迎上了剑光,身子往后又翻回了墙头。 这是他保命的法宝,动用了无数财力才由越州寻来的能工巧匠打造而成,有且只有这四个,用完就作废。所以刚才跟朱睿交手也没有用,此时生死关头,只能全都舍了出去。 剑光骤然一收,凝聚成闪耀的一点,接着绽放出千万朵剑花,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等到剑光敛去,一人蒙着面,从空中落下,手中宝剑流光四射,沾满了细小的毒针。 席元达见那人一剑破百针,还用内力将毒针吸附在剑身之上,以免伤到下面的围观群众,顿时惊骇莫名,不知哪里来的这般高手,心中惧意更盛,竟然踌躇着不敢跃下墙头。 正在这时,刚才翻遍了院子也没抓到的白蛇突然从旁边窜了出来,席元达一眼瞥到,真正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今日之败,所有的缘由都是因为这条白蛇,否则鲍熙哪里来的借口闯入宅院之中?不进宅院,那么关于尸体的一切秘密都不会暴露,他又何至于要仓皇逃离? 都是白蛇! 白蛇! 席元达接连受挫,每次都是看到希望又归于绝望,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白蛇的出现是摧毁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暴喝一声,跳回院中,打到一名衙卒,抽出钢刀,然后手起刀落,将白蛇砍成了两段! “什么白娘娘,什么显圣通灵,都得死,都得死!”席元达被溅了一身蛇血,面目可怖,看上去如同鬼魅。众人围成一团,却不敢上前! 噗! 席元达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觉胸口一痛,低头望去,一把钢刀从后心穿过胸口,冒出来一截血淋漓的刀刃。 “朱睿你敢杀我” 朱睿慢慢走到席元达身前,神色满是怜悯,凑到他耳边,极低的声音说道:“你不死,扬州上下难安!为了天师,也为了朱顾门阀,更为了扬州百姓,只好借你头颅一用!” 第一章 老聃瘦金书 钱塘县衙后院,房内一灯如豆。 “席元达本不该这般死去” 顾允摇了摇头,不管此次冲突的起因为何,他一来秉承家族意志,二来为了徐佑这个朋友,三来为了屈死的百姓请命,都会责无旁贷的参与到这场波诡云谲的争斗中去。但杀席元达却非他的本意,顾允乐天知命,沉迷画作,性情豁达而趋归自然之境,若不是形势所逼,实在不愿让作画的双手沾染血腥。 “席元达死有余辜,也是不得不死,箭在弦上,不发则伤己,明府何必介怀?” 鲍熙起先并不愿意顾允牵扯进来,在他心中,顾允虽然聪明绝顶,但还没有做好准备,官场江湖从来都不是柔情脉脉的所在,步步荆棘,杀机遍布,一着不慎就可能赔上身家性命。所以当初甫一见面就不顾往日情谊,出恶言警告何濡,为的就是多给顾允一些时间,能让他在钱塘县令的位置上磨练一下心性,没料到徐佑的到来,詹文君的反抗,詹氏和天师道的博弈,让一切变得脱离了原来的计划, 因此他不得不独上明玉山,知晓何濡的所有布局后,经过深思熟虑,向顾氏做了详细的汇报。顾氏门阀出于种种原因,最后同意顾允以钱塘县的名义参与进来,但一定要控制事态发展,不能彻底得罪天师道,或者说不能让天师道有借口发起反击。 故而席元达是不得不死,他要不死,杜静之就很难脱身,杜静之脱不了身,孙冠不管为了面子,还是为了天师道内部的团结,都不可能善罢甘休,那时候必然会造成无法预计的损失。 朝廷,君上,太子,门阀,天师道和佛门,在永安十一年的这个冬日,正处在一个无比脆弱的平衡当中,一不小心,就可能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引起各方面的剧烈动荡和权力更迭。 纵然在某些计绝天下的才智之士的眼中,这种动荡注定要发生,可不是现在,也不是由徐佑顾允这样的小人物来触及,时候不对,所有人都没有准备好! 还要等! 等一个契机! 顾允对鲍熙的话不敢苟同,道:“席元达擅行杀戮事,死有余辜不假,但也要集问、查核明白之后,再由有司明正典刑,杀之以儆天下。像现在这般,先用计将其困于绝境,再逼而围捕杀之,未免有伤天和” 鲍熙心思动了动,道:“此次用计,皆是徐郎君所谋。我观他雷厉风行,果然非池中物,明府与其相交,对将来大有裨益。” 此言一出,顾允大为不悦,他虽然不爱诡计,也懒得辨识人心,但天资太过聪颖,闻弦歌而知雅意,哪里不明白鲍熙话中暗藏的意思,道:“微之神仙中人,就算有这等城府和手段,他也不屑使用。你不是说微之身边的谋主何濡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吗,现下又为何改了口?” 鲍熙对何濡这个人实在过于忌惮,内心深处有十分的不愿顾允和徐佑走的太近,所以明面上是褒扬赞誉,其实却是故意想让顾允对徐佑起反感,没想到弄巧成拙,惹得顾允不快。 “明府教训的是,属下失言!” 鲍熙淡淡的认了错,目光穿过县衙的天空,投射在远处的明玉山颠,眼睛悄悄的眯了起来。过了良久,突然道:“明府想不想知道,徐佑是如何将那半截元阳庐的石刻埋入别院当中的?” 顾允也是好奇,道:“听闻杜县尉挖出元阳庐石刻后,惹得门外的千余百姓齐齐下跪叩首,说来莫非是真的,那座别院乃是混元显圣时立于钱塘湖畔的?” “是不是混元显圣我不知晓,但我亲耳听詹文君言明,石刻确实是她事先埋好的我只是奇怪,别院中虽然常年只有八名紫衣童仆,但这八人精善武功,怎样才能在不惊动他们的情况偷偷埋下石刻,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哦,还有一事忘了禀告明府,”鲍熙拿出一张拓纸,呈于顾允身前,道:“这是从石刻上拓下来的字” “噫!” 顾允眼睛一亮,腾的站起来,一把夺了过去,到烛台下观望起来,越看越是着迷,忍不住喝道:“好字!” 然后对鲍熙斩钉截铁的道:“石刻在哪里,我现在就要看!” 跟县衙里的静谥不同,明玉山今夜灯火通明,各个院落之间奴仆来回走动,山间小道也有人端着酒水菜食络绎不绝,压抑了太久,在赢得第一步的胜利后,享受一下短暂的喜悦,既可以缓和郭府众多下人部曲们一直以来的紧张情绪,也能让大家在绝望中看到坚持下去的曙光。 “元阳庐石刻上那‘元阳’两字,七郎你用的什么书体?天骨遒美,逸趣霭然,结字疏通,迥异当世,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初石刻的事一直由左彣负责,从选石雕刻做旧,再到将徐佑亲书的元阳二字摹刻喷漆,何濡没有过问,自然也没见过。直到石刻被挖掘出土,才得以一睹芳容。 徐佑笑道:“既是老子所书,仙凡有别,书体从未见于人间,不正是理所当然吗?” 何濡嗤之以鼻,他对书法仅止于兴趣,并没有太多在意,既然徐佑故弄玄虚,也就懒得追问,端起一杯雪泥酒,闭着眼睛慢慢品尝,颇有贤士狂狷之风。但履霜就不同了,她在清乐楼中长大,要学琴曲,还要学书画,又在袁氏这样的儒宗待了多年,对书法的酷爱几乎是本能的反应了,所以对这个话题保持着兴致盎然,道:“据说老子曾做过周王朝的史官,骑青牛出函谷关后羽化成仙,世间并无真迹流传,郎君是如何学得老子书的?” 詹文君坐在一旁,墨玉般的眸子在徐佑脸打了个转,道:“书法一道文君不懂,但观前朝诸多名家,最善长的也无非一种书体而已。郎君之前的字已经近乎技矣,偏偏又能独辟蹊径,创古今未有的新书体,实在让文君钦服不已!” 徐佑可以跟何濡瞎扯淡,但面对詹文君还是不能如此恣意,道:“不敢当!这种书体乃是我偶然在一本古籍中寻得,临摹了一段时日,尚不成熟,也不完善,可惜毁于大火,再也无缘得见。为了追忆先贤,我自己给了它起了个名字,叫瘦金书!” 宋徽宗赵佶初习黄庭坚,后又学褚遂良和薛稷、薛曜兄弟,并杂糅各家,取众人所长且独出己意,最终创造出别具一格的“瘦金书”,以韵趣见长,有别于之前的所有书体。徐佑学书时临摹过一段,但终究还是喜欢王羲之,所以学王书有七分,学瘦金书仅五分而已。只不过王羲之的书体接近当世,有踪迹可寻,而瘦金书间隔了数百年,变化之大,足以让何濡等人叹为观止。 徐佑心中暗道:对不住了赵老兄,我先借您的名头用一用,想必以您的才华,没了瘦金书,还能创出胖银书,不要跟我计较才是。 “瘦金?”履霜美目泛着涟漪,道:“字好,名称更好!”她何等心思,知道徐佑不过假借古籍来表述谦逊而已,像这等出类拔萃的书体若是书家隐居深山,自甘寂寞,尚可能成为世之遗珠,既然著书立说,显见不是世外中人,那就不可能不为世人所知。 她莞尔一笑,并不揭穿徐佑,身为奴婢,这点识趣还是有的! 詹文君呵的一声轻笑,却不肯放过徐佑,道:“不知郎君可还记得那本古籍的名字,我愿广散钱财,求来为郎君作临摹之用。” 徐佑张张嘴,哑口无言。詹文君和履霜对视一眼,同时掩口而笑,几乎跌坐一团。美人成双,各擅胜场,真真让人不知此间何世! 何濡这时也喝完了一杯雪泥酒,冷眼旁观徐佑跟詹文君交谈,突然插口道:“今日杀了席元达,杜静之必然大怒,接下来如何在刺史府和天师道中周旋,还得仰望顾允出面斡谈。他能直接上陈朝廷,比起我等方便实多,七郎你明日还得再去会一会这位顾明府,和他交交心,免得书生意气发作起来,坏了咱们的大事” 徐佑点点头,道:“你跟鲍熙已经谈的足够明白,我想飞卿不会再有抵触心理况且杀席元达是形势所逼,不得不为,也是让朱顾门阀能够接受这个计划的条件之一。不过此人嗜杀成性,除掉他是为扬州百姓除一大害,飞卿定能理解,不会苛责于我的。” 朱氏起先派了朱睿来协助詹文君,只是不想让詹氏的基业毁于一旦,同时也有保护詹文君人身安全的意思,但并没有真的决定跟杜静之决裂。后来事态逐步发展,杜静之开始处于下风,也让朱氏看到了可趁之机,所以积极的进行了深度参与。加上接到鲍熙汇报之后,顾氏也在朱氏的劝说下动了心思,吴郡四姓本属一体,多年来守望相助已经成了习惯,于是联手给了杜静之一个无法忘怀的深刻的教训。 所以才有白天那一幕,鲍熙代表官府对席元达步步紧逼,而朱睿则公开亮相,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刀杀死了席元达。 杀席元达不难,难得是如何杀的理直气壮。他不是普通人,也不是普通世族,或者说他身为天师道的消灾灵官,身披宗教外衣,天然具备一种特殊的保护色,杀了他,要付出的代价太大。 但徐佑的计划天衣无缝,借白蛇之名揭开了天师道扬州治霸占元阳靖庐,暗中掠夺民女,肆意折磨后杀人埋尸的血腥勾当。这种事放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惊天动地的大案子,何况安子道向来仁义爱民,接报后必然大发雷霆之怒,杀了席元达的后果,在皇帝的震怒中,也变得不再那么的显眼和重要。 而杀了席元达,对天师道也有好处,所有的罪名完全可以推到他一人头上,一个死了的消灾灵官,身份不高不低,无疑是最好的背黑锅的对象。如此一来,杜静之尚有几分希望可以脱身——当然,这么大的丑闻,扬州治祭酒的宝座是坐不了了,但能留一条命在,至少让孙冠的面子上过得去。不然,纠缠起来,孙冠不会也不能舍弃杜静之,发狠做出反击,那样的后果,包括皇帝也无法承受。 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席元达其实都必死无疑,这是他的可悲之处,也是很多自以为是的小人物的可悲之处。 只是身在局中,他们自己并不清楚这一点! 第二章 五石散 夜深月明,倦鸟归巢,喧闹的山中终于恢复了平静,畅饮欢歌的人们拥被睡去,或兴奋,或平静,也或许会做一个关于来年丰收发财的美梦。 徐佑和何濡没有睡意,走出院子,并肩坐在一处陡峭的悬崖边,没有围起布幛避风,身上穿着厚厚的貂绒大氅,足以将通骨的清寒隔绝在身体之外。 “知道为什么大多数世族都喜欢在城镇之外设立坞堡吗?”徐佑指着远处依稀可见的各家世族的庄园,有大有小,就如同点点繁星坠落在乡野之间,充满了六朝江南独有的特色和风情。 “宗族乡党屯聚堡坞,据险自守,以避戎狄寇盗之难。自五胡之乱,衣冠南渡后,世族门阀依山占水自给自足,部曲奴仆佃户少则数千,多则数万,不结坞如何保障拥有的这一切?” 徐佑摇头,严肃的道:“你说的都是原因之一,但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哦?”何濡来了点兴趣,道:“那你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徐佑故意停顿了片刻,把何濡的好奇心吊到了顶点,强忍着笑,道:“在城外坞堡中居住,可以不用守宵禁,入夜后点灯也好,吃饭也好,来回走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比在城中可要自在多了。” 何濡侧头望着徐佑,表情十分的无语,好一会才鄙夷道:“难为你说笑时还能紧绷着脸,比我想象中要无耻的多!” 徐佑哈哈大笑,终于成功捉弄了何濡一番,颇为自得。等止住了笑意,道:“说笑归说笑,但宵禁在乱世是不得已而为之,等天下升平,海晏河清,取消宵禁势在必行。老百姓白天劳作,官员们白天视事,商旅们白天货殖,辛苦了一天,晚上还不让享受下生活的乐趣,到哪能说过理去?” “为治安防盗计,宵禁可以让贼子无所遁形,也非一无是处!” “为防盗而宵禁,是惰政!自秦汉以来,宵禁已经数百年了,可多少民宅仍然在夜间被盗窃一空?尤其在九月至二月间,夜长天寒,人多畏寒懒起,正是夜盗猖獗的时候,譬如钱塘,巡夜的逻卒加上打更的更夫,怕不下于数十人,但盗案仍然屡禁不绝,究其根本,还不是内外勾结,群体成窃?如此宵禁,又有什么用处!” 徐佑最反感的古代制度中,宵禁绝对排得上号。若是战时管制或者突然紧急状况,实行宵禁还情有可原,但古代的宵禁是一种常态,也就是说哪怕太平盛世,也要在暮鼓晨钟的响声中决定一天的行止。卢梭说过人是生而自由的,但无所不在枷锁之中,宵禁看似危害并不大,毕竟古代普通民众的夜生活单调而无趣,但再怎么单调无趣,也不能由上位者片面的来决定什么时候可以外出,什么时候必须待在家里,这不仅仅是束缚了行为,更甚者是为了桎梏其心灵,钳制其精神,遗毒千年不绝! 何濡奇怪道:“就算宵禁不能防盗,但开了宵禁又有何益?” 这就是眼光的局限性了,何濡惊才绝艳,智计过人,但对经济学一窍不通,徐佑笑道:“开了宵禁,就可以促生市易繁茂,你不觉得现在仅仅白天的东市太过单一?若开宵禁,将会有夜市,夜市未闭,还有早市,如此昼夜不绝,既方便了百姓,也让货殖者收获不菲,大家齐享安乐,岂不是美事?” 北宋开封,南宋临安,都是没有宵禁的,直接的影响就是让这两座城市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不夜城,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创造了任何朝代都难以企及的经济繁荣和文化昌盛。 何濡笑了笑,他虽然不明白徐佑为何对宵禁深恶痛绝,但顺势利导是阴符术的强项,道:“七郎若要开宵禁,不居上位是不行的。想破此百年陈规,必须面对朝野物议,阻力之大,不问可知,就算身居上位,也未必可以做到。” “照你的意思,此生是无望了?” “那倒也不是!” 何濡眼睛睁开,在月光的照射下,绽放出绝不逊色的光芒,道:“若是主上一意推行,就算有阻力,也必定能够开了宵禁。归根结底,做不到某事,不是因为此事太难,而是因为你的权力还不够大!” 徐佑半响无言,末了摇了摇头,道:“你啊!不把我逼上造反的路子不会甘心主上圣王明君,万民敬仰,没了他楚国哪有这几十年的安稳,再说我这条命还是他救回来的” 何濡点到即止,没有继续说下去,关于义兴流血夜的内幕他虽然知晓一点,但还不能百分百肯定,这时候没有告诉徐佑的必要,等日后验证明白,确凿无疑,再告诉他不迟。 “七郎何时去见顾允?” 徐佑裹了裹大氅,道:“等天亮开了城门就去,你有什么嘱咐的吗?” “顾允毕竟是顾氏的子弟,虽然这次大家合作愉快,但门阀不可信,有些事情不要让他知道就好。” 徐佑表示明白,吴郡四姓,朱武张文陆忠顾厚,顾氏虽说为人厚道,但门阀利益有时候大于一切,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将来想要做的事,太相信别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第二天一早,徐佑带着左彣去了县衙,在后堂见到顾允时,他卧在床榻上,神色涣散,披头散发,身上只穿着丝绵格纹的单薄袍服,腰间松垮垮的系着一条带子,赤膊光脚,袒胸露乳,肌肤白皙如玉,甚至比女子还要光滑细腻,若不是知道他是男子,真要以为是美女春睡,乍泄春光了。 鲍熙低声道:“明府刚行了散,稍息片刻就会醒过来,郎君稍等!” 行散? 徐佑愣了愣才明白过来,原来顾允服了五石散。五石散是医圣张仲景发明的药物,本来是为了治疗伤寒,不知被哪位高人拓展了其他的用途,立刻在上流社会蔓延开来,成为当时最为时尚的社交活动。要是集会时不一起磕几颗,然后脱衣去裤在寒风中急速快走,简直就不能算尽兴而归。 “无妨,我等会就是!”徐佑在蒲团上跪坐,笑道:“鲍主簿,那日你在钱塘湖畔大显神威,面对席元达咄咄逼人却不动如山,终使枭贼授首,不仅民间多有赞誉,在下也很是钦佩!” 鲍熙的目光在徐佑脸上打了个转,道:“我只是例行公事,不值一提!”说着眼神转到左彣身上,道:“若非左郎君那一剑,席元达很可能就此逃脱,后果不堪预料。钱塘百姓真要感谢,该感谢左郎君才是!” 左彣坐在下首,淡淡的说道:“不敢!” 鲍熙似乎对左彣充满了兴趣,道:“听闻左郎君曾在袁氏为部曲?” 左彣也不去看徐佑的脸色,径自答道:“是!左某资质愚鲁,不堪大用,蒙袁公不弃,忝为一等军候。” “哦?” 鲍熙若有所思,他故意提起袁阶,就是为了试探徐佑和左彣的关系。左彣要是稍有扭捏,或者担心徐佑的态度,说明两人还有罅隙,他身手高绝,处事稳妥,不是一般人物可比,日后如有必要,可以进行离间。但左彣直言相告,徐佑毫不介怀,由此可知,他们相得甚欢,亲密无比,非言语可动,也非钱财可以收买。 “以我所知,一等军候在袁氏的职位并不低,郎君却甘愿舍弃一切,随徐郎君千里迢迢赶赴钱塘,真是义士!” 左彣笑道:“主簿有所不知,我在袁府多年,早厌倦了门阀中一成不变的生活,所以随徐郎君出来游历,增长见闻,哪里有舍弃什么” 此言一出,鲍熙心头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恰在这时,顾允从醉生梦死中清醒过来,捂着额头,支吾道:“酒酒” 行散之后,也要多喝温酒,多吃冷食,早有候在一边的侍女端着酒送过来,顾允迷迷糊糊饮了,又吃了些食物,这才缓过神来。 “微之,你几时来的?我行散时正与天人神交,累你久候了!” 服五石散跟后世嗑 药差不多,反正就是脑海里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飘飘欲仙,不知天上人间。徐佑上前扶着顾允下了床,道:“我也刚来不久,飞卿常服五石散么?” 顾允苦笑着摇摇头,道:“我知道微之的意思,五石散名为去病强身,实际上不过济其而已。我这人不好女色,若非作画时陷入瓶颈,不然也不会轻易去服散来启发神思” 就跟后世许多吸 毒人员说的那样,服食毒 品后思维活跃,有助于艺术创造,或许真有这方面的功效,但利弊之间,要注意取舍。徐佑劝诫道:“五石散危害实大,遇此方,当立即焚毁,不能久留。以后飞卿若在作画时觉得笔下牵绊,可来找我商议,且莫再服用此物。” 唐代孙思邈最恨五石散,说过遇到此方,立焚勿留。一个医圣发明了五石散,一个药王深恶痛绝,也是好玩的紧。 “好,有微之为我解惑,定胜五石散百倍!”顾允神色兴奋,拉着徐佑的手几乎要抱在一起。徐佑心中苦笑,他还有点不习惯这个时代的男人们表达友谊的方式,尤其像顾允这样比女子更美三分的男人。 “飞卿,呈报刺史府的公文可发出了?” 顾允微微一笑,道:“不仅报往刺史府,还有金陵那边,我也派了人连夜送了去。席元达有胆子斩白蛇,不给天师道扣个意图不轨的罪名,也太对不起死去的白娘娘了!” 第三章 垂死挣扎 白蛇自古就是神物,后来刘邦斩白蛇而得天下,让白蛇的寓意更加深入的跟现实政权的更迭结合了起来。所以席元达或许不会因为那几十具冤死的枯骨而致死罪,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跟他有关,并且天师道势大,疏通开脱一下还有活命的可能,但他暴怒之下,一刀斩了白蛇,就算徐佑不设计杀他,皇帝也不会饶过他的性命。 徐佑恳声道:“此番多亏飞卿出手相助,否则詹氏一族恐成别人的囊中之物。” 顾允正色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天师道在扬州胡作非为,谋人财,灭人族,人神共愤!我身为钱塘县令,只是尽了微薄之力,比起微之运筹帷幄,实在心中有悔!” “飞卿言重了,此次诛杀席元达,全仰仗诸君群策群力,我只是适逢其会,何谈运筹帷幄呢?”徐佑顿了顿,道:“况且我乃代罪之身,若是初来钱塘,就四处沾惹是非,恐多有不便” 顾允点点头,道:“我明白微之的意思,呈送刺史府的公文和主上的奏报里都没有提到微之的事,你大可放心!” 徐佑前后密谋的对象,只有顾允一人而已,只要他不说出去,无论天师道还是其他人,都无法知道徐佑在整个事件中的作用。 时机未到,他不想出这个风头! 顾允的兴致转移到猎奇上来,道:“那条白蛇,是如何困在原地不动,又如何钻到元阳靖庐去的?” “元阳庐是作伪而已,飞卿切莫当真!” “真真假假,谁能说的清楚?现在不仅钱塘,整个扬州谁不知道混元所立的元阳靖庐已经现世,说不定过几日就会有人前来焚香膜拜。” 徐佑也是一笑,道:“假作真时真亦假,倒是这个道理!至于白蛇,我也所知不详,据捕蛇者说,他有一种家传秘药,在地上画圈做势,再凶猛的蛇也要蜷缩一团,不敢稍动。其后,以笛声做引,将同样的秘药铺洒道路两侧,仅留中间可行,白蛇自然沿着事先设下的道路进入了元阳庐内” “哦,还有这等奇事?” 鲍熙突然道:“我曾在益州游历,确实听闻有些捕蛇者身具异术,可让蛇虫随笛声起舞,任东任西,如臂使指,许多愚民以为神迹,甘愿供奉米帛财物,因此豪富” 这就是同根不同命,想想柳宗元在捕蛇者说里描述的捕蛇者,苛政猛于虎,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命运之惨,让人怜惜。而六朝时的捕蛇者,却因为会装神弄鬼,竟然豪富,也是一大奇观。 顾允抚掌神往,道:“不行万里,怎知天下之奇?等卸下这身官服,定要和微之携手四方,游览各地的人文胜迹” 徐佑笑道:“飞卿是要入台阁的人,若等辞官恐要数十年后。” “哎!”顾允垂首惆怅,手掌摸索着腰间丝带,颇有无奈之意。 “这有何难?”徐佑宽慰道;“以飞卿之才,在钱塘最多待上两三年就可以左迁某郡郡守,再等一两年,怕是要宦游金陵。等到了那时,沿途数月时光,足以遍览江左江右的风土人情。” “也对!”顾允喜从中来,道:“不如你我先约好,等我去金陵时,你一定要同行!” “一言为定!” 顾允日后勤勉政事,步步高升,未尝不是今日约定的功劳。顾允心情大畅,突然记起一事,道:“我正要问微之,那块元阳庐石刻上的字,是谁所书?” 徐佑头痛起来,推诿道:“这个我着实不知,好像是其翼在某本古籍上见过,据传是老子手书真迹,然后凭着记忆临摹描刻了下来” “可惜,可惜!” 顾允连道几声可惜,他书画双绝,自然对这从未见过的瘦金书视若珍宝。上次徐佑给他口齿乌髭方,字迹已经惊艳不已,但毕竟王羲之的书体脱胎于前世,有迹可循,却没想到世间竟还有独成格局的瘦金书。 徐佑又与他商议了接下来的应对之策,各自忙碌,分手告辞,送到了衙门外,顾允转身回去,鲍熙却追了上来,走在徐佑身侧,低声道:“刺史府明日就会派人来,内中不乏问案的高手,元阳庐里的一切可确保无虞吗?” 徐佑同样低声道:“主簿放心,白蛇已死,来历无处可查,沿路的驱蛇药都已清扫干净,发现白蛇的蛇穴也倒灌了钱塘湖的湖水,至于元阳庐的石刻,做旧的匠人手艺精湛,等闲瞧不出破绽,就算真有人厉害到一眼识破,可谁又能说老子亲手立的石刻不能历经千年而弥新呢?” 鲍熙目视徐佑,神色复杂,道:“郎君行事缜密,环环相扣,我自叹弗如!” 徐佑拱拱手,道:“朝廷接到奏报,必定会敕令州府严查此案,望主簿多多费神,若有疏漏,请及时补救,万不可被人发现端倪。还有,一定要查明那些枯骨的身份来处,给这些枉死之人寻到安葬之所。如此我们于心无愧,也对黎庶有个交代!” 鲍熙点了点头,道:“纵遣伺察,举罪纠纷,本是县府该做之事。就是郎君不嘱咐,我也当尽心尽力。” 徐佑点了点头,轻轻叹了口气,和鲍熙挥手作别。在外人看来,能为这些死在元阳庐中的女子沉冤昭雪,已经是极大的功德,可在徐佑心里,却宁可不要这些功德,也不想再有人遇到这等罔顾天理人伦的惨事。 鲍熙望着徐佑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他久在宦海,眼神练得十分的毒辣,自然看得出徐佑最后那一抹没有言明的悲天悯人的心思。俗话说大奸似忠,大伪似善,这个徐七郎到底是忠善,还是奸伪,尚需要时间来验证。 幸好,徐佑坐困钱塘,他有很多时间来观察这个人! 元阳靖庐的出现,直接影响了扬州的势力布局和平衡,先是席元达的尸身被刺史府派来的官吏带回吴县,由扬州长史庾笋亲上林屋山交给了杜静之。接着,五十名黑甲乌羽的墨云都封锁了元阳庐内外,闲杂人等禁止进入三丈之内,由三吴最出名的十个仵作对尸骸进行了深度挖掘和验查,尸检结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为人知。但民间逐渐有传闻说这些可怜女子是被鬼怪吸尽精血而死,死前经受了惨绝人寰的各种折磨,导致元阳庐附近夜夜听闻鬼哭。 还有人说,这是天师道的某种献祭仪式,通过八十名处子的血和灵魂,可以沟通幽冥地狱的无常使者,然后驱使其千里杀人,查不到丝毫踪迹。 种种传闻不一而足,甚至荒诞不经,脑洞大开,不过在船阁的有意引导下,万条水路归大海,舆论的最终还是指向了天师道扬州治祭酒杜静之。 风雨飘摇,随着金陵司隶府派来了人,杜静之的祭酒宝座已是朝不保夕。 富春县在钱塘县下游一百多公里处,秦时已沿富春江岸置县,故有此名称。自汉以来,朱氏先祖定居这里,绵延三百余年,发展成蔚然大族,先后十一世通显,终成吴中第一姓。 朱氏的庄园不同普通世族的防御性坞堡,而是沿着有“一江流碧水,两岸点红霜”的富春江连成一片广阔而开放的区域,绕过密密匝匝的枫柏林,层叠独特的院落、纵横规整的屋脊、线条柔软的风火墙,在缕缕炊烟中若隐若现。整座庄园依山凭势,梯次筑庐,白云在山,星斗在水,将风水之胜倾泻的淋漓尽致,然后遍植桃李桑树,阡陌交织间隐约可见茅檐鸡犬,田园之妙,意趣盎然,处处可见匠人的非凡手笔,让人见之忘忧。 “在下都明玉,特来拜见建武将军” 应门童子打量一下来人,接了拜帖,进去禀报。堂内坐着两个人,一人黑面长髯,年过半百,看了拜帖,笑着递给了身边另一个年轻人,道:“杜静之还是派人来了!” 年轻人恭敬的接过,略一阅看,道:“都明玉?此姓倒是少见的很” “也不算少见,”中年人悠闲的拂过长髯,道:“都姓始于郑国的公孙子都,豫州、青州、益州和陇西陇右皆有族人繁衍。” “公孙子都?可是被称为郑国第一美男子的公孙阕?” “正是此人!所以都氏以盛产美男而出名,这个都明玉不仅身居天师道扬州治的正治一职,很得杜静之器重,而且身高八尺,容貌秀美,武功也不错” “哦?”年轻人有了点兴趣,能被眼高于顶的大伯说一句武功不错,想来已经很了不得,道:“跟子愚比如何?” 中年人笑而不语,对童子道:“请他进来吧!” 年轻人也是一笑,都明玉再怎么不错,也确实无法跟号称武痴的朱睿相提并论。 这个世上,有资格跟朱睿比的人,也许,只有义兴的那个徐佑了! 都明玉进了大堂,奉上了由杜静之亲自书写的祈福符篆为礼物,态度不卑不亢,道:“见过朱将军!” 中年人名叫朱礼,现任建武将军、永嘉太守,不过世人皆知,朱礼以武职为荣,以文职为耻,所以多称朱建武,而不名朱太守。 “都郎君可是为杜道首做说客的?”朱礼开门见山,就如他的长刀,直来直去,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都明玉显然对朱礼的性格深有了解,应对之间,隐现刀芒,道:“在下此来,只为看一看吴郡朱氏,是否如同世人赞誉的那般,堪为吴郡首姓?” “放肆!” 朱礼还没发话,旁边坐着的年轻人眉头一皱,斥道:“你区区一个扬州治的正治,竟敢大言不惭,妄议我朱氏一族?” 都明玉目视着他,笑道:“不敢请问郎君大名?” “朱聪!” “原来是两脚书,失敬,失敬!” 朱聪是朱氏子弟中的异类,作为武力强宗,朱氏向来武风压过文风,譬如朱睿,武功就是年青一代中的佼佼者。但朱聪却不然,他自幼体弱多病,习不得武,也不感兴趣,反倒喜欢书墨,至弱冠已经读遍四书五经,可倒背如流,人称“两脚书”,也就是人形书柜! 不过两脚书的雅号却很少有人敢在朱聪面前提起,因为在五胡之乱时汉人常常被称为“两脚羊”,作为粮草不足时的三军食物,两者相似,故而听着虽雅,实则血腥暗布。 朱聪心头一怒,刚要发作,却见都明玉儒雅风流,不急不缓,颇有名士风度,他越是着恼,越是显得恶形恶相,等而下之。 不好,不能中了此獠奸计! 朱聪收敛心神,道:“都郎君此时来富春,仅仅为了逞弄口舌的吗?” 都明玉摇摇头道:“天师道在扬州的治所已经大乱,我身为正治,何来的心思逞弄口舌?只是郎君见问,不能不作答而已!” “好了!贵客临门,子明不得无礼!”朱礼深知这个侄儿满腹文章,但为人桀骜,缺乏城府,绝不是都明玉的对手,呵斥了一句,道:“都郎君觉得我朱氏如何,可否当得起吴郡首姓的尊荣?” “吴郡朱氏,乐圃以道学鸣,伯良以死节显,俸佶以孝行称,何、薛、周诸母以贞操著,而来裔又彬彬诗礼,朱氏可谓有人。” 都明玉一句话将朱氏百年来的名人夸了个遍,就是朱礼听了,明知他有求于己,言辞未必发自真心,但也不能说个不字,肃然道:“正是,朱氏能有如今的局面,全仰仗先君们以道学鸣,以死节显,后辈不才,不敢说有人,只能战战兢兢,不辱先人名号已是万幸!” 三人见面至今,只有寥寥数息,可针锋相对,彼此出招,都明玉身为外客,在朱氏的地盘上面对朱礼朱聪却不落下风,天师道人才济济,由此可见一斑。 “朱将军过谦了,不说别人,单说子愚郎君,在钱塘以一人之力,将天师道逼迫的无所适从,放眼天下,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都明玉收了笑容,眼神凌厉如刀,望着朱礼咄咄逼人。朱礼微微一笑,道:“都郎君不像是来认输的,反倒是下战书一般” “不错!” 都明玉负手而立,如鹤鸣九皋,道:“奉祭酒之命,要你朱氏立刻召回朱睿,并承诺不再插手钱塘的事。诸般前怨,可既往不咎。否则的话” 朱礼双手扶着把手,身子略往前倾,一股杀人盈野的磅礴气势扑面而来,道:“否则,杜静之要如何?” 第四章 各安心思 朱礼自三十岁后已经很少跟人动手了,毕竟他身在宦海,背靠门阀,又得朱氏宗主的赏识和器重,可以调动的资源超乎想象,无论再棘手的事,吩咐一句下去就能处理的妥妥当当,没什么可以值得他亲自出手的。 所以这些年没人知道朱礼的武功究竟到了几品,都明玉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的面对朱礼的威压时还是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心口仿佛被千斤巨锤一下下的捶打,手脚束缚在原地,有些动弹不得。 不过都明玉也算了得,双脚微微一踩,力从地起,气沉丹田,右手猛的往前一甩,长袖翻飞,意态翩然,行云流水般退开了三步,终于摆脱了朱礼的气场,浑身登时一松,背心渗出了几道汗痕。 “否则,天师道百万道民,都不会忘记朱氏在背后捅的这一刀!” “哈哈哈!” 朱礼仰天大笑,缓缓起身,道:“回去告诉杜静之,他在永宁县犯下的血案,早晚有一天我要跟他清算,席元达的死,只是给他提个醒。” 永宁县就在永嘉郡的治下,朱礼身为永嘉太守,有牧民安境之责。永宁县刘氏一族,被席元达用鹿脯毒计灭了满门,朱礼当时为形势所逼,不能阻止,等到现在攻守之势互换,岂有不痛打落水狗的道理? “再者,天师道乃是天下万民的正一之道,区区杜静之,土鸡瓦狗辈,安敢将天师道视为囊中物?” 都明玉冷冷道:“如此是谈不拢了,在下告辞!” 他转身就走,朱礼突然对朱聪使了个眼色,朱聪一愣,顿时心领神会,故意用都明玉可以听到的声音,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要不,我送他一送?” 朱礼似乎余怒未消,好一会才闷哼一声,道:“去吧!” 朱聪快步追到身边,笑道:“都郎君,请!” 都明玉神色淡然,拱手道:“请!” 等两人离开,一个红衣女郎从偏门走了出来,年不过十六,容貌甚美,峨眉淡扫,皓齿红唇,墨玉似的眼眸透着灵动的狡黠和机敏,蹲在朱礼身边,为他轻轻捏着大腿,道:“阿父,子明大兄虽然读书明理,但不通世故,让他去和天师道的人交涉,会不会” 朱礼满脸溺爱,摸了摸她的长发,道:“子明被人戏称两脚书,可不是只知道死读书的书呆子。若要阿父说,他实则比这世间很多人都要精明和世故,只是,你年纪尚小,还看不透这些” 红衣女郎不依的揪住朱礼的长髯,皱了皱鼻尖,娇嗔道:“阿父,你小瞧人!” 朱礼哎呦呦的叫着,道:“轻点,阿父的胡须柔弱的很,可经不起你这般摇晃” “不嘛,你要不说出大兄哪里世故,瞧我放不放过你!” “好好,我说,我说!”朱礼为了保住长髯,只好缴械投降,眼神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神色,道:“比如方才,他明明知道都姓起始于郑国的公孙子都,却装作不明白的样子向我请教。为什么呢?是因为前日我在翻看左传时被他遇到,以他的学识,只要远远的看一眼,立刻知道我已经读到了庄公十四年,公孙子都即将身死,故而了解这一处典故。向我请教,只不过是为了刻意讨好我罢了。” “啊?”红衣女郎眨了眨眼睛,秀美的脸蛋浮上一丝不可思议,道:“我还道大兄真的不知呢” “两脚书,两脚书,胸中没有万卷书,谁能当的起这样的称呼?”朱礼笑了笑,道:“子明是有大才的,作为你大伯的嫡长子,也是你们的大兄,朱氏的宗主必定由他来继任,世故一点,比不世故要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心胸不够宽广,眼界也流于下乘,爱卖弄小聪明,比起子愚,尚有不如。” 朱睿看似粗鄙,其实性格豪爽,做事果断,称得上智勇双全,很得家族中部曲们的爱戴。相反朱聪喜欢舞文弄墨,心计偏于文人的狡诈,身边聚拢的也多是谋士和弄臣,两人性格不同,自成一派,眼下还能相安无事,可将来双方的势力范围扩展到了重叠地带,家族内乱,指日可期。 “哼,六兄就知道欺负人,哪里比得上大兄那么文质彬彬,知书达理!”朱礼点了点她的鼻尖,道:“子明尚文,子愚尚武,两人走的路,是不同的道。大哥总说这世间的将来,必定是文人的天下,可别忘了,我们朱氏,三百年来,却是依靠着武力才能雄踞三吴,屹立不倒” 朱礼的大哥朱仁是朱氏当代宗主,他的武功比不过老三朱礼,气度也比不过老二朱义,智计比不过老四朱智,骁勇比不过老五朱信,但他做宗主十三年,人人钦服,名声响彻天下,凭借的就是独一无二的远见和识人之明。在众多武力强宗还沉迷在过往的荣耀中沾沾自喜时,他已经敏锐的意识到楚国皇帝安子道将对这些拥有私人武装的门阀进行大清洗,义兴徐氏就是血淋淋的例子,而这个天下,三五十年之后,将变成读书人的天下! 所以,他一心求变,从朱聪开始,请了多位大儒到家中传授学问,力求让朱氏从武力强宗向文化强宗进行转变,但就跟所有的变革一样,他的做法引起了家族内的争议,尤其这几年,争议变成了对抗,等到对抗变成敌对的时候,后果实在难以预料。 红衣女郎似懂非懂,但她生性聪慧,敏锐的察觉到朱礼谈及朱聪时露出的那种轻蔑和不信任,犹豫了一下,道:“阿父,你是不是更喜欢六兄多一点?” 出了宅院,朱聪和都明玉沿着小路到了富春江边,一叶鳊舟系在岸旁,芦苇摇荡,北风呼啸,江上人踪不见,只有数座峰峦,遥望着远处的茫茫天际。 “都正治,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讲了恐交浅言深,不讲,却也不忍看你身陷绝境而不自知” “郎君终于舍得称我一声正治!”都明玉暗讽了一句,不说不耐烦,也谈不上洗耳恭听,态度很是淡然,道:“有什么话,请直言!” 朱聪心中恼怒,扬州治的正治固然不容小觑,但再怎么说,也仅是天师道内部的职衔而已,不是朝廷册封,更不是朝廷委任,有什么可得意的? “据金陵传来的消息,主上接到钱塘的奏报,在朝会上大发雷霆,已经彻令司隶府查究此案。你也知道,司隶府是什么地方,历年来但凡出动司隶府的案子,就没有一桩能够善了的。换句话说,杜静之眼看就要身败名裂,你这般大才,何苦非要和他坐这条沉船呢?” 都明玉沉默不语。 朱聪知道有戏,继续说道:“杜静之狂妄自大,敢对我三叔说这样的话,简直愚蠢之极。我可以断言,不出一月,杜静之必然去位,能不能保全性命尚在两可之间,正治想必不是愚忠愚孝的人” “我忠于混元,孝于天师,对杜祭酒向来只有敬仰之心,何来忠孝之说?” “是我失言!” 朱聪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腹中冷冷一笑,道:“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杜静之作的恶事罄竹难书,追究起来,扬州治的两个正治,五大灵官一个都逃脱不得。但我知道,都正治跟他们不同,你在句章县的行事存有善念,虽假借神鹿鹿脯夺了句章王氏的产业,但没有伤害人命,情有可原,在朝中疏通一下,我敢承诺,主上不会再予追究!” 都明玉良久不言,站在江边,脸色突兀变幻,又过了半响,叹道:“扬州治乃天师心血所系,若是就此毁在祭酒手中,也实在不甘心。” “正是这个道理!”朱聪压低嗓音,道:“等杜静之去位,扬州治祭酒的宝座就空了出来,正治如果有兴趣,我们朱氏可以略尽绵薄之力。” 都明玉不置可否,径自上了鳊舟,吩咐艄公开船,立在船头对朱聪挥了挥手,道:“二十天后就是下元节,我会在吴县设斋建醮,解厄荐亡,郎君若是有闲暇,不妨来吴县一叙。” 下元节是水官解厄之晨,也是天师道的重大节日,朱聪闻弦歌而知雅意,大喜道:“定当赴约!” “是不是喜欢六兄多一点?” 朱礼的脸阴沉了下来,红衣女郎有点害怕,怯生生的道:“女儿不该问” “没什么该问不该问的,就是你大伯也知道,我确实喜欢子愚多一点。他的脾气、秉性、想法和做人做事的手段都很合我的口味,只是可惜,子愚不是嫡长子”朱礼目光投向门外,手在长髯上摩挲着,喃喃道:“郑伯克段于鄢,却不知谁是郑伯,谁又是公子段” 目送鳊舟远离,朱聪回转庄内,半途遇到了红衣女郎,笑道:“凌波,谁惹你了,怎么气鼓鼓的?” 红衣女郎名叫朱凌波,是朱礼的第七女,也在朱氏这一代中排行老幺,很受众多兄长的爱护,闻言瞪着秀眸,道:“还有谁!当然是你!” 朱聪莫名其妙,道:“我好端端的,怎么招惹你了?” “就是你,就是你,让开,我要出去!” 朱聪被朱凌波推到了一边,摇了摇头,不明所以,但跟都明玉达成秘密协定的喜悦盖过了一切,也不管朱凌波的心情为什么不好,自去见朱礼商议去了。 朱凌波回头望了一眼,心情沮丧,朱礼最后说的那句话,取自春秋的典故,郑伯也就是郑庄公,他和公子段是兄弟,因国君之位发生了冲突,最后庄公获胜,公子段出逃至共邑。朱礼当她不爱读书,必然不懂这些,所以低语时没有避讳什么,但朱凌波恰好在族学玩耍时旁听过这一段故事,因而心生寒意。 谁是郑伯,谁是公子段? 朱凌波虽然刁蛮任性,但人极是聪明,今日听了朱礼一席话,许多以前懵懂不明的东西立刻想的清清楚楚。朱聪看似忠厚,实则城府深沉,要是连朱礼都明里暗里支持朱睿,那不久的将来,朱聪必定会奋起反击,兄弟阋于墙内,恐不是朱氏之福。 难道,就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兄友弟恭,大家平安喜乐的在一起吗? 难道,权力,真的可以泯灭亲情,让大兄六兄那样的男子,也蒙蔽了双眼吗? 不行,我要去见六兄,让他不要跟大兄争了! 朱凌波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到马厩取了她最爱的小红马,打包了几件衣服和盘缠,纵马往北疾驰而去。 朱聪在房内见到朱礼,兴奋的脚下有点不稳,但脸上还是强忍着得意,道:“三叔,都明玉有取而代之的意图,并邀我去参加下元节。” “下元节?”朱礼皱眉道:“下元节在二十天后,那时正是司隶府查案的要紧关头,你贸然出现,会不会惹来他们的注意?” 朱聪似乎很有把握,道:“不妨事,我去祭拜水官,名正言顺,然后再找个合适机会跟都明玉碰面,不会蠢得去惹司隶府。” 他终按捺不住,唇角溢出一丝笑意,道:“都明玉真是小人,方才在三叔面前振振有词,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他是杜静之的心腹股肱,没成想,我仅仅三言两语,就让他倒戈相向,哈!” 朱礼微微一笑,抚着长髯,神态悠然自得,没有多说什么。朱聪却感觉到了,猛然止住了笑意,疑惑道:“三叔,难道我说错了吗?” 朱礼叹了口气,道:“杜静之是傻子吗?” 朱聪摇摇头,道:“杜静之身为扬州治祭酒,在扬州多年稳如磐石,无人敢动,若是傻子,其他人岂不是连傻子都比不上?” “那就是了!杜静之既不是傻子,当然明白眼下的处境已是千钧一发。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你要是杜静之,会在这个时候派人来朱氏耀武扬威,虚言恫吓吗?” 朱聪悚然一惊,道:“不错,他要么不派人来,忍了这口恶气,要么委曲求全,服软认错,绝对不会像都明玉这般嚣张跋扈,非但于事无补,还会激怒了我等,让事态更加不可收拾三叔的意思,都明玉他,他” “若我所料不差,都明玉传的话,都是他自个捏造,并不是杜静之的本意。” 朱聪张大了嘴巴,眼中全是不可置信,道:“都明玉为何这样做?” “很简单,因为都明玉想让杜静之死的快一点,扬州治祭酒的宝座也可以快一点换个主人。他此次来富春,本就是为了寻求我们的帮助而来,先前种种作态,不过以退为进,垂饵钓鱼罢了。” 朱聪满脸羞惭,颓然道:“三叔,要不是你,我还沾沾自喜,自以为是,孰料竟入了别人预先设好的陷阱,实在心中有愧。” 朱礼站了起来,走至门口,停下了脚步,淡淡的道:“子明,你要知道,想作朱氏的宗主,巴结讨好我是没有用的,你得拿出十二分的本事,让所有人心服口服。都明玉的陷阱,如此浅显和幼稚,难道你真的看不出吗?” 朱聪惶恐起来,道:“三叔,我” 朱礼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道:“你其实早看出了都明玉为谋求合作而来,却偏偏故意装作不知,这等伎俩,以后能不用,还是不用的好。” 朱礼离开之后,朱聪慢慢的靠在了椅背上,脸上的羞惭和惶恐瞬间消失不见,变得冰冷的可怕,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眼中透射着无比坚毅的光芒。 为了朱氏的将来,我可以做任何事, 也可以变成任何人, 有时候,为了一个高尚的目的,我可以不择手段! 第五章 暗室 柳汀斜对野人窗,零落衰条傍晓江。正是霜风飘断处,寒鸥惊起一双双。 徐佑身着青色宽袍,斜靠在一株柏树上,极目远眺着山的另一边,心中万千思绪,却不知为何,突然冒出了这一首诗。 今夜无月无星,愁云密布,密林深处偶尔惊起寒鸥,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辰。 秋分和履霜并肩立在身后,悄声私语:“阿姊,小郎是不是心情不好啊?怎么半响没有说话了?” “恐怕是有一点!” “可小郎同何郎君打赌赢了钱,应该开心的很呢。” 履霜抿嘴一笑,俯到秋分的耳边,道:“郭夫人被司隶府的人带走问话,彻夜未归,小郎岂能开心的起来?” 秋分轻呀了一声,道:“我倒没想到这一层”她的眼中透着几分焦急,道:“阿姊,司隶府到底是干什么的,连小郎似乎都忌惮他们几分。” “司隶府啊” 履霜敛了笑意,下意识的瞧了瞧四周,好像那些神出鬼没的司隶府徒隶就在身边某一处偷窥,她扬起下颌,眼神迷茫又带着点不可名状的恐惧,道:“司隶府设立于汉武帝征和四年,有司察之任,举使之权,可以纠百官,督奸猾,是皇帝的耳目之臣。后来经过历朝历代的起伏,到了当下,司隶校尉已经成了二品高官,权位之重,封侯、外戚、三公以下,皆受其监察,号称无所不纠!咱们钱塘是小地方,寻常没有司隶府的人走动,但在金陵城和京城周边郡县,说一声司隶府来了,可以让小儿止啼!” 秋分不懂官制,但也知道这样的权力实在大的超乎想象,咋舌道:“这么厉害啊,怪不得小郎担忧郭夫人” “倒不是担忧!”徐佑笑着回转过头来,道:“郭夫人自保无虞,司隶府的人再厉害,总不能强加无罪之人。只是” 他摇头一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履霜秋水滢目,注视着徐佑,低声对秋分解释道:“只是怕司隶府的人查到小郎身上来” 徐佑叹了口气,道:“司隶府这次派了卧虎司的假佐孟行春来查案,此人我在义兴时就多有耳闻,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若是稍有不慎,很可能引火烧身。” 这次对付天师道的计划,处处都留下了徐佑的影子,自然也留了不小的漏洞。毕竟他先是在至宾楼和詹珽起过冲突,又多番进出钱塘县衙,更跟着詹文君逗留明玉山,真要细究起来,以孟行春的阅历和见识,不好说万无一失。 “小郎莫过忧虑,席元达既死,白蛇也身首异处,杜静之几乎要声名狼藉,天师道在扬州治已经摇摇欲坠,况且还牵扯到了吴郡四姓门阀,还有太子和江夏王的明争暗斗,这么多方的势力夹杂在一起,孟行春奉上命而来,当务之急,必定是稳定扬州的局面,不会再贸然多生事端。若我估测,他纵然能够发现些许疑点,但也不会深究到底。” 徐佑轻噫了一声,夸赞道:“没想到当局者迷,还是你看的清楚明白。”他和何濡都是智计过人之辈,岂能想不到这一层,怕只怕安子道派孟行春前来不仅仅是为了白蛇的案子,如果另有密谋,很难说局势会朝着哪一个方向发展下去。 正在这时,万棋提着荷叶风灯从山路的另一端走来,见到徐佑屈身行礼,道:“郎君,我家夫人有请。” 詹文君回转明玉山中,略加洗漱,立刻请来徐佑相见。现下两人已经十分的熟络,密谋时也不再让第三人在场,连万棋都站到了门外守候。徐佑虽然忌讳,但詹文君毫不在意,自也不能表现的太扭捏,等落了座,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却是关于孟行春,道:“孟假佐其人如何?” 司隶府的最高长官为司隶校尉,下设鹰鹯和卧虎两司,两司的长官为从事,次为假佐,所以孟行春的级别已经算是很高的了,能把他派到钱塘,足见此次事件的影响之大。 詹文君似乎也没想到徐佑会先询问孟行春,愣了一下,细细回忆跟孟行春见面的情形,然后说了四个字,道:“高深莫测!” 徐佑点了点头,平静的道:“能在司隶府做事,城府森严是题中应有之意,没什么奇怪的,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酷吏?” 历史上有名的酷吏,比如张汤,来俊臣,除去厉害了得之外,还有一个通病,就是不知变通,不懂进退,俗话点说就是一根筋,抓到点把柄,非要整的人家家破人亡,所以下场都不是很好。 詹文君想了想,道:“孟行春虽然名声在外,但多是以巧谋明思断案,未曾听闻爱用酷刑” “所谓酷,并非刑讯之严!” 詹文君疑惑道:“有什么区别呢?” “酷吏,是要兴大狱的!” 徐佑曾读过来俊臣编纂的罗织经,恶毒心计,狡诈肝肠,真真当的起一个酷字,道:“我们不怕孟行春巧谋明思,只怕他邀功心切,广为株连,伤及无辜。可听过一句话?‘事不止大,无以惊人,案不及众,功之匪显。上以求安,下以邀宠,其冤固有,未可免也’——这才是使人闻风丧胆的酷吏!” 詹文君一惊,道:“郎君是担心孟行春” “方才和履霜说起,她以为我在担心孟行春查到自个头上。其实不然,我担心的是孟行春会借此机会,秉承上意彻底整饬天师道,更有甚者,会将天师道扬州治连根拔起,寸土不留!” 詹文君执掌郭氏,船阁又是消息灵通,朝廷那点事知之甚详,安子道大力扶持黑衣宰相竺道融,扬佛抑道,已经不是秘密。 “正是有鉴于此,郎君才设计杀了席元达,死无对证,由他担了所有的罪过。至于其他,詹氏保住了家业,郭氏也正好抽身事外,杜静之坏了名声,但可苟全性命,天师道失了一局,却不至于丢了扬州。如此孙冠不会大怒,主上也没办法借题发挥,各方相安无事,维持当下这种脆弱的平衡,岂不是上上大吉?” 徐佑苦笑道:“计划是这样没错,只是对孟行春这个人了解的太少,我有些不安”他沉吟了片刻,道:“船阁中可有关于孟行春的情报?” 詹文君扬棋螓首,冲着门外喊道:“万棋,去将孟行春的卷宗拿来。”又对徐佑道:“从衙门出来后,我顺道去了趟船阁,正好千琴已经整理好了孟行春的历年行至卷宗,便拿了回来,知道郎君可能要看。” “知我者” 徐佑突的闭口不语,詹文君歪着头,似笑非笑,好像在问:后半句呢,怎么不说完? 徐佑干咳一声,不敢再说下去,立刻转移话题道:“孟行春都询问了夫人什么话?” “不外乎跟席元达接触的种种,还有鹿脯的丢失始末。但他的关注重点还是在那条白蛇,问我怎么发现,又怎么处置的”詹文君垂下目光,耳垂处的绯红却聚拢不散,道:“我看他有些不信白蛇是在西湖偶然发现,说湖边每日行人来去,若有白蛇,恐怕早就现世,不会等到那一日。” 徐佑笑道:“你怎么回答的?” “自然是按照咱们事先商量好的那样,回他白蛇乃世间神物,藏在洞穴中不被凡人发觉,岂不是理所应当?” “想来孟行春会追问,既是神物,又如何被你郭夫人找到的呢?” 詹文君噗嗤一笑,道:“正是,知孟假佐者,徐郎君也!”她调侃了一句,算是借此隐晦的表明对徐佑刚才没有说完的那句话的在意,继续道:“我回说一夜梦中有老者骑白鹿来,言及钱塘湖边有遗失之物,至天明,携部曲沿湖寻觅,才找到了白蛇和丢失的鹿脯。孟行春又问,梦中老者可是混元?我说不知混元何许模样,他这才住了口,良久没有说话,然后就问起了席元达,再不提白蛇的事了。” “孟行春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你这番话靠不住,但只要明面上说的通,他也没鬼神没辙。”旁边的烛台兹兹一声,不知发生了何事,闪了两下,攸忽熄灭。由于夜深,房内只燃了这一处白烛,顿时陷入了黑暗当中,伸手不见五指,连对面而坐的两人,也都看不清彼此的容貌。 房间里静的只有呼吸可闻! 徐佑不知火折放在何处,也不会伺候这些烛台,加上客人的身份,只能安坐不动。可詹文君也同他一样,没有起身去点烛火的意思,万棋又不在门外,其他的侍女更是离的太远,两人就这样保持着身姿在黑暗中相对无言。 咚! 轻微到极点的一声心跳,却仿佛在耳边炸开了一片响雷,詹文君的身上传来淡淡的清香,萦绕在鼻尖徘徊不去,徐佑突然变得有点不安,好像今晚注定要发生点什么。 他有些期待,也有些犹豫! 终于,他伸出手去,在案几上缓缓向前。他不知道手该伸向何处,可冥冥中却似乎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案几上等着他。 触摸到,就可以抓住一个人! 第六章 君子不欺 “夫人,孟行春的卷宗取来了!” 万棋的声音响起,让房内的两人同时微微一颤。时光似乎只维持了数秒,也似乎过了一生,詹文君幽幽一叹,道:“进来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徐佑听在耳中,詹文君的语气里透着些许得而复失的遗憾,却又仿佛如释重负的平静如水。 吱吱! 木门推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借着万棋手中提着的宫灯的余光,徐佑终于看清案几上那一只纤细洁白的绝美玉手,青葱也似的指尖,和他的手指仅仅隔了寸许的距离。 触手可及, 却又遥不可及! 注意到徐佑的目光,詹文君飞快的缩回了手,咬着红唇,眸子里几乎要滴出水来。她本是大方如男子的性格,却在遇到徐佑后数度感觉到莫名的娇羞和躁动,似乎蛰伏了十几年的女儿心思,都在这一刻绽放开来,鲜翠欲滴。 万棋走了进来,左右看了看,疑惑道:“白烛怎么熄了?” 徐佑先反应过来,道:“方才不知为何烛台突然灭了,你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万棋应了一声,将宫灯放在屋中的地上,从烛台下方的暗屉里找到青铜灯剃,拨弄了一番,回头道:“灯芯从中燃断了,重新换一根白烛就可以了。” 烛光重新点亮了房间,詹文君已经变得神色如常,接过卷宗,放在案几中和徐佑一同查看。上面详细记录了孟行春从入仕到近年来的大多行迹,包括经手的案子、朝野的风评,以及司隶校尉萧勋奇关于他的品鉴。 “机警渊著,唯失于厚重萧勋奇对孟行春的评价挺高嘛。” 萧勋奇出身兰陵萧氏,是安子道幼年好友,两人可以说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习字,当然也少不了干了许多年少轻狂的无礼勾当,属于铁的不能再铁的关系。所以安子道登基以后,辗转提拔萧勋奇做了司隶校尉,也是在萧勋奇的带领下,司隶府为安子道登基后清理辅臣、独掌大权冲锋陷阵,立下了汗马功劳。世人评说,萧勋奇一双手沾满的血腥,可以让淮水三年不清,由此可见一斑。 徐佑摇头道:“萧勋奇的话不能听信,此人堪称我朝第一奸诈,任何话从他口中,都可能布有陷阱,不可不听,也不可全听。譬如他评价孟行春机警,或许是对的,渊著也有几分真实,但厚重,则未必。若真的有人以为孟行春厚重,妄图以情理说之,恐自投罗网,犹未可知。”说着又翻看了孟行春经手的案子,从朝中到地方,从勋贵到齐民,可以称得上包罗万象,不过仔细思量,能够逐渐梳理出一个清晰却不完整的人物形象——孟行春出身微寒,苦学成才后难以通过大中正荐举入仕,却又不甘心埋没,于是选择加入司隶府,做了读书人和名士们看不起的鹰犬。他办事尽心,侍上恭谨,人又极聪明,开始在司隶府崭露头角,为萧勋奇看重,短短十年,就做到了卧虎司的假佐。 这样一个人,或许表面上看去,早被这练练红尘打磨的坚韧圆滑,不会轻易为言语所动,但徐佑最会辨识人心,越是这样一个人,贪恋权力和地位,越是从骨子里透着自卑。这种自卑源自于出身,源自于郁郁不得志,源自于努力不被世人认可和崇敬,他的心性非但不圆满,其实漏洞百出,并非无懈可击。 看完了厚厚的卷宗,东方浮出鱼肚白,徐佑长长的伸了个懒腰,转过头去,发现詹文君趴在案几上,侧脸压着手心,不知什么时候已沉沉睡去。 房中燃着地火,温暖如春,不需要徐佑脱下外套上演一出狗血剧,凝目望着詹文君棱角分明的俏脸,平日里的坚毅果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安心和平静。突然,她似乎梦到了什么,可爱的蹙了下眉心,吹弹可破的肌肤泛起层层的涟漪,微微翘起的红唇如同初春时节随风摇曳的桃花,说不出的诱惑迷人。 徐佑笑了笑,轻手轻脚的站起身,走过去开了门。听到门声,一直候在门外的万棋躬身行礼,徐佑竖起食指,嘘了一声,悄悄指了指房内,万棋一愣,似乎没想到詹文君会当着徐佑的面睡过去,忙进内服侍去了 回到居住的院子,看到从来不早起的何濡站在院子中间,低头观注视着天井池中的落叶,凑过去跟着看了会,池中杂乱无章的堆着九片落叶,兴许是还没来得急清扫的缘故,皱眉道:“几片破叶子,有什么好看的?” 何濡一嗤,道:“你懂什么,天地万物自成卦数,吉凶祸福存乎一心。在你眼中是落叶,在我眼中却是变化!” “变化?什么变化?” 何濡沉吟不语,末了竟拂袖一甩,将池中叶子搅和成一团,转头打量了一下徐佑,揶揄道:“彻夜未归,是不是红鸾帐暖,已做了詹文君的入幕之宾?” 这话透着下流味,徐佑冷哼一声,道:“君子不欺暗室,你自个龌龊,可别以己度人!” “哈哈哈!”何濡大笑,眨了眨眼睛,道:“七郎,今日你做君子,以后可不要后悔莫及!” 徐佑听他说的笃定,心中一动,想到他方才俯看落叶而成卦数,耸了耸肩,道:“你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何濡点了点头,脸上表情似觉好笑,又似觉奇怪,道:“之前你进来时,恰好一片枯叶不偏不倚的落在池中,兑上坤下,将原先的卦象变成了萃卦。” “萃卦?” “泽地萃,兑为水,坤为土,利有攸往!对詹文君,你应该主动些才对。否则过了这次的机缘,想再一亲芳泽,怕很难如愿。” 徐佑深知易经包含宇宙万物,个中道理精妙入微,但要说从几片叶子就能看出男女之事,实在有点天方夜谭,道:“你通晓阴符四相,可能对易理的认知远在我之上。但你自幼在寺庙长大,见过的女子还没有读过的经书多,如此妄议情爱,其实哪里懂得女儿家的心思?没听过一句话吗,女人心,海底针,周天十六卦再怎么精妙,也揣摩不透女郎们想些什么,要做些什么。再则,若是靠着趁人之危才能一亲芳泽,我徐佑虽然不知礼,却也不屑为之!” 话音刚落,听到履霜跟秋分在正中的台阶前窃窃私语:“小郎在义兴时是不是常常游玩声色之地,竟如此懂得女儿家的事?” “也没有啊,我平日跟他去最多的地方是家里的武库至于其他的,或许是有的,只是我就不知晓了” 徐佑一脸无奈,转过身道:“你们几时出来的?” 履霜迎了过来,弯腰为徐佑摘去革带上挂着的草絮,盈盈笑道:“刚来,只听到小郎说什么不屑为之,婢子多嘴一句,小郎不屑为之的,是何事呢?” 连秋分也听出履霜在打趣徐佑,憋着嘴想笑又不敢笑,徐佑瞪了履霜一眼,摸着肚子叫道:“早膳好了么,快要饿死了对了,风虎呢,去叫他起床用膳。今日倒是稀奇,其翼起的这么早,风虎却不见了人” 左彣没有赖床的习惯,之所以起的晚,是因为受了伤。他那日使剑接住了席元达的铁球毒针,被一枚擦肩而过,当时没有在意。过了这几日,毒性不知不觉中蔓延到了身体内,猛然发作,竟至一病不起。 徐佑得知之后,立刻知会詹文君,要她请来钱塘名医赴明玉山问诊。大夫来了之后,开了祛毒养肝的药,用了几服,只是暂时抑制了毒性,却不见根本的好转。徐佑和何濡商议之后,断定解药还得往天师道去寻,只恨没有和李易凤约定联络方式,急切间找不到他的人。一方面四处请名医来会诊,不论远近,皆重金请上山来;另一方面积极派人去吴县寻找李易凤,只要有他在,席元达这点毒药伎俩,信手就能解去。 不过五日后得到回报,李易凤已经交接了捉鬼灵官的教务,只身回转鹤鸣山,不在吴县了。徐佑曾跟他说过事有不可为,立刻抽身而退,看来他上次送定金丹后就立刻离开了扬州治这个是非之地。当机立断,急流勇退,不愧是李长风的高徒,舍得下扬州这繁华之地。 他走的及时,却苦了左彣这个病人,没了李易凤,徐佑思前想后,顾不得避嫌,到县衙和跟顾允一番密议,请他私下里拜托孟行春,看能不能从天师道找来解毒之物。 天师道在扬州治的所有有关人等,尤其跟席元达关系密切的人,现在都在孟行春的掌控之下,不知会他一声就去暗中搜寻,一来惹人疑窦,二来必会事倍功半,三来,也是怕得罪了他。照徐佑的评鉴,孟行春热衷功名,权力欲望极重,这样的人,一旦大权在握,肯定将扬州治视为囊中物,一旦让他觉得徐佑不将自己放在眼中,后果可想而知。 要说现在整个扬州不能得罪的人,孟行春绝对排在前列。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走通他的门路,从席元达亲近之人的手中寻来解药,为左彣解去所中之毒。 顾允自然一力应承下来,左彣受伤,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保护钱塘百姓,要不然以他的身手,想要躲避易如反掌,哪里会被毒针沾身?只不过孟行春对此并不上心,他身负上命而来,殚精竭虑尚恐差事办的不好,岂肯浪费时间和精力在这等小事上,所以又过了七日,还没有给顾允答复。 徐佑却等不及了,左彣的伤势有逐渐加重的趋势,好好的一个人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看着让人焦急又心伤,无奈之下,只好亲自登门求见孟行春。 孟行春没有住在县衙,而是选了城隍庙左近的一处小宅院落脚。徐佑递上了拜帖,等了片刻,一名普通齐民打扮的人带他进去,别看这人打扮普通,但步伐稳健,双目有神,定是孟行春手下的徒隶,也被称为黄耳犬。 司隶府有鹰鹯和卧虎两司,鹰鹯,意为忠勇,卧虎意为峻法。后来杀伐过度,为天下所忌,因鹰鹯司多穿紫衣,卧虎司多着黄裳,朝野讥嘲为紫尾獍和黄耳犬。 船阁拿到的情报显示,孟行春此次离京,只带了三十名徒隶。但人不在多,司隶府的徒隶都是从军中选拔的精锐,受过各种残酷又专业的训练,锁人拿人,破家灭门,一可当十,如狼似虎,不能等闲视之。 刚进了门,就听到一个沙哑中透着低沉的声音,道:“徐郎君,久仰大名!” 第七章 司隶府 孟行春身量修长,样貌清癯,不同于一般人对司隶府凶神恶煞的印象,他的身上满是书卷气,举止文雅,笑容可掬,对徐佑这个前贵子,现齐民,表现的十分的热情,并没有丝毫的倨傲和自矜。 不过徐佑不敢大意,从孟行春过往的经历看,但凡小瞧他的人,现在坟头的草已经三尺高了。他拇指交叠,双手对扣,高举过头,躬身行礼,道:“参见使君。” 孟行春上前两步,扶着徐佑的胳膊,谦逊道:“区区一假佐,不敢当使君的称谓。” 司隶府的官制有点奇葩,司隶校尉是正二品,算是做到了人臣的极致,可作为副职的司隶从事却只有五品的官衔,再次之的假佐就更惨了,仅仅六品,食三百石,要是家里人口多,不搞点副业,比如贪污受贿,连家人都养不活。但司隶府的权势大的可怕,就算六品假佐,也可以整治的三品高官痛不欲生。朝廷如此设置职权,也是为了平衡起见,有意压低这些鹰犬的品阶,以免尾大不掉,难以控制。 “使君奉主上钦命公干,位在扬州诸公之前,称一声使君,其实是怠慢了!” 孟行春微微一笑,心中受用,挽着徐佑的手在一旁的胡床上并排坐下,道:“听闻义兴七郎急公好义,是门阀中的游侠儿,今日一见,果然风采过人。” 这种场面话真要扯开了说,说上三天三夜都不带重复的,徐佑为救人而来,时间紧迫,不想互相吹捧个没完,又闲谈了几句义兴的风土人情,笑容一收,正色道:“不瞒使君,今日登门,实为有所求而来!” 孟行春坐直了身子,也不接话,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然后又慢慢放下,神态轻松自如,不缓不急。徐佑保持着适度的恭谨,并没有露出一丝不耐烦,甚至连脸上的笑意都透着让人舒心的温和。孟行春眼角的余光瞄了他一眼,不易察觉的微微颌首,这才笑了笑,道:“明玉山上的那位左郎君,中了席元达的毒针,伤势重不重?” 自让顾允出面找孟行春疏通,徐佑就没想过能再隐瞒住左彣的身份,虽然顾允跟孟行春说是他府中的部曲受伤,但左彣在钱塘湖上的那一剑光辉灿目,岂是等闲之辈能够使出的剑法?孟行春身为司隶府的假佐,是这世间耳目最灵通的人之一,想瞒住他,无疑痴人说梦。 “那日左彣在钱塘湖边围观白蛇现世,突然见席元达暴起,恐伤及百姓,所以不顾生死,接下了漫天的毒针。不料自己却不能避免,如今伤重频死,我跟他情同手足,故厚颜来求使君,望看在钱塘百姓的薄面上,救他一救。” 几顶大帽子扣下来,孟行春斟酌一下,道:“前几日顾明府曾找过我,说的跟微之是同一件事,不知” 徐佑给足他面子,闻言立刻起身,拱手一揖,道:“使君莫怪,顾明府也是受我所托,两件事本是一件事。只是知道使君公务繁忙,不敢贸然登门拜访,所以辗转托付顾明府,请他代为转圜。” “坐坐,不要那么多的礼数。”等徐佑重新跪坐于地,孟行春摩挲着茶杯,笑道:“微之太见外了,早知是你的事,我更得尽心去办。” “不敢!” 徐佑有些奇怪,孟行春这句话说的太客气了点,他现在一介齐民,无权无势,跟顾允比起来简直天上地下的区别。可听话里的意思,好像比起顾允,他的面子反倒更大一些。 孟行春沉吟了片刻,道:“说实话,我最近忙的焦头烂额,顾明府虽然吩咐了一句,但也实在抽不出时间去处理。当然了,现在知道是微之的事,我当下就办,来人!” 一名徒隶走了进来,孟行春从怀中取出一个檀木制的牌子,道:“去吴县林屋山,找到席元达所用毒针的解药,明天落日之前,送到徐郎君府邸。” 从钱塘到吴县,走水路逆流而上,不作停歇也得三日夜才能到,陆上除非骑马,且不计马匹的损耗,才可能在明天落日前往返两地。 江南缺马,虽然经过百年休养生息,已经不再是安师愈登基时连六匹纯色的马都凑不够的贫下中农时代了,但每一匹马都是重要的战略物资,比如驿站的马,只有传发加急公文时才能不计代价的使用,仅仅为了左彣,说句不好听的话,在朝廷眼中,十个左彣也未必有一匹马值钱。 “不用这么急,七天内能够寻来解药,已经足感使君大德。”纵然知道孟行春不是善茬,但这等豪迈至极的做派也让人忍不住从心底感激。反正要送人情,不如送的干脆彻底,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孟行春笑了笑,挥挥手,徒隶悄声退了下去,道:“司隶府的马没太仆寺养的那些娇气,都是从西凉市易过来的山丹马,跑百里路如拾地芥,没什么大碍。” 西凉盛产骏马,自西汉在张掖设马场以来,以蒙古马和西域各国的骏马进行杂交,培育出名闻天下的山丹马,体形匀称,粗壮结实,雄健膘悍,好养且耐操,速度与持久力兼备,历来都是骑兵的首先马匹。 市易? 徐佑还真没听说楚国跟西凉有经贸往来,不过这具身体的前主人醉心武事,不懂经济,对这方面关注不多,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多谢使君!” 徐佑现在一穷二白,也不怕孟行春惦记,就算他别有所求,也是以后的事了。当务之急,是救回左彣的性命,其他的都不重要。 “些许小事,微之无须放在心上。” 又一名徒隶走了进来,到孟行春身边低语了两句。徐佑察言观色,适时站起,说道:“佑先行告退,日后使君有闲暇时,再来拜会。” 孟行春笑道:“也好,顾明府差了人请我过去,就不留微之了。不过下次再来可要先打听好我在不在,今日是赶的巧,我凌晨才从富春县回来,不然也碰不上面。” 徐佑心中一凛,脸上浮出笑意,道:“确实赶得巧了,说明我和使君比较投缘。” “投缘?我喜欢这个词,不错,投缘!” 孟行春哈哈大笑,挽着徐佑的手送他到了门外,道:“白蛇案了,我在扬州还会留些时日,望跟微之多走动走动。再怎么投缘,若不走动,感情难免也就淡了!” “敢不从命?” 离开了孟行春住的这条巷子,徐佑没有停留,直接转到詹氏老宅,在船阁中见到了千琴。上次打赌千琴输了,这会心气还不平,对徐佑浑没好脸色,看见全当没看见。徐佑腹中好笑,却沉着脸道:“又开始没规矩了?夫人就是这么教你礼数的?” 千琴脸色铁青,恶狠狠的瞪了徐佑一眼,百般无奈,屈身行礼,然后抬头道:“你来做什么?” “从即日起,把监视孟行春的船工都撤回来。特别是他的住所左近,一个人都不要留!” “为什么?” 千琴疑惑道:“孟行春奉上命督查扬州,不掌握他的行踪,如何应对以后的局势?就单说他抵达扬州之后的这十七日,朝出刺史府,暮至钱塘县,不仅遍访吴郡四姓,就是刘明义的家和死去的两名商贩的家里也都派人去查问了一番,此人行事缜密小心,不可不防。” “防自是要防的,只是得换个法子。”徐佑正色道:“你派去的船工已经被他发觉了,再不撤回,不出三日,只怕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是孟行春送的又一个人情,徐佑虽然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对自己如此看重,但也不能坐视船阁的船工面临危险而不施救。 孟行春高明就高明在,不动声色之间,告诉徐佑他知道船工的存在,你可以认为这是警告,却也可以认为这是人情,因为他本来可以将这些船工抓起来,杀掉也可,威胁詹文君也可,都会得到更大的利益,却偏偏选择告诉了徐佑。 一举一动,自成江河, 一言一语,别有沟壑, 孟行春,不可小觑! “啊?” 千琴将信将疑,道:“监视孟行春的船工都是船阁里最出色的探子,且一日一换,轮番跟踪,绝无可能暴露。区区黄儿犬,在京城还能仰仗主上撑腰,肆意狂吠,耀武扬威。到了扬州,目不及十里之远,耳不听隔墙之音,还不是任人玩弄?” “不知天高地厚!”徐佑斥责了一句,但也知道千琴不会心服,懒得多跟她饶舌,道:“今日我去拜会孟行春,他亲口告诉我的,不会有错!你只管听命行事,别的无须多言!” 千琴这才大惊,她再不爽徐佑,也知道这等大事开不得玩笑,既然是孟行春亲口所说,只怕派出的船工真的暴露无遗。 徐佑看了下千琴的脸色,道:“不过你也不用妄自菲薄,司隶府汇聚了天下英才,船阁能跟了这些时日,已经非常的不容易。” 这是安慰千琴的话,很有可能在船阁监视孟行春的第一天就已经暴露了行迹,只是孟行春不屑揭破,或者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又或者是将计就计,引而不发。还是那句话,凡是司隶府出来的人,心思手段都极难揣测,不到最后一刻,所有的猜想都可能是错误的。 千琴执掌船阁,可以说投入了所有的心血和精力,也是她小小的一生中最引以为傲的事情,不管是朝中地方,不管是政治经济,也不管是人是物,只要船阁想知道,就一定可以知道,指掌之间,握有天下。 可是,面对司隶府这个同行,或者说情报界的前辈,还没交锋就彻底败下阵来,实在让千琴觉得惭愧和惶恐。 “诺!” 千琴再次拜倒,双手贴额伏地,这一次多了几分实心实意,道:“我马上把人撤回来,多谢郎君示警之恩。” 第八章 定金丹 回到明玉山,徐佑见到何濡,说了跟孟行春的谈话内容,道:“此人看似雍容,实则心胸狭窄,举止顾盼,都拼了命想要装扮出一幅名士风流的华门逸态,却又好似邯郸学步,沐猴而冠,简直可笑之极。” 英雄不怕出身低,安师愈也不是世族门阀,可连皇帝都做了,孟行春这样的人,属于典型的当了还要立牌坊,难怪徐佑看不上他。 何濡笑道:“观其行而知其志,身为读书人,却甘愿在司隶府做一只咬人的黄耳犬,人品等而下之,不用多说。至于权欲心过重,倒不是什么问题,水至清则无鱼,喜欢权势是男子的通病,无可厚非。但孟行春腹中气始终难平,凭什么付出了比门阀弟子百倍的艰辛,却只能在司隶府谋个不被世人所重的职位和前程,这一点不可告人的心思,七郎要多加留意,日后可以借此驱使他为我们所用。” 徐佑眉头一皱,道:“孟行春因出身卑微而自苦,这等人连自个赖以存身的宗族都瞧不起,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地方?” “出身卑微是寻常事,但出身卑微,却向往华门的百年气度,这就是把柄,可以授于人手的把柄。”何濡随手扫去案几上的浮尘,道:“譬如这张几,用的是最上等的红木,但只做几案未免屈才,可它要是想做雕栏画栋,除非打碎了重新过来,否则就是痴心妄想。” 说来说去,还是要往造反的路子上靠,徐佑现在已经有些麻木,听的多了,仿佛造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摇头道:“你啊,不要看谁都可以拉进来入伙,孟行春未必有这个胆子” “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为旗,斩木为兵,可是真有胆子?形势所逼罢了!”何濡不屑一笑,道:“孟行春现在只是假佐,刚入流的末吏,不值一提,但司隶府却是一个要紧的所在,借此良机,先跟他交好一番,日后用,或是不用,都在我们的掌控之内。” 徐佑不以为然,道:“就你我当下的身份,一文不名,说这些未免太远了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把牛皮吹到天上,没得惹人嗤笑。” 何濡斜眼道:“七郎,没想到,你竟是妄自菲薄之人?” 徐佑跟他扯不清,起身舒展下筋骨,道:“我去见詹文君今日听孟行春的口风,这件事很快就要尘埃落定了!”他走出几步,突然回头,道:“其翼,这段时日,你见过宋神妃吗?” 詹文君从房内出来,穿着紫色的刺绣袿衣,腰间裹着白色的围裳,金银镂带,长襳飘飘,纤细的腰身盈盈一握,足蹬五纹靴,头垂堕马髻,薄妆淡扫,眉目如画。 “妆鸣蝉之薄鬓,照堕马之垂鬟!”徐佑笑着赞道:“夫人盛装打扮,可是有喜事临门?” 释名?释衣服:“妇人上服曰袿,其下垂者,上广下狭,如刀圭。”这种衣服形式在后世的绘画中常常可以看到,徐佑并不陌生,不过他记忆中最深刻的,却是隋书?礼仪志里说的“袿大衣,盖嫁衣也。”此时虽然还不是隋唐,袿衣就算不作嫁衣,也该是极其重要的场合才能穿戴的衣物。 “郎君秀口雅言,文君拜服!” 詹文君在徐佑面前尺余处立定,身上的幽香若有若无,双眸中透着难以遏制的惊喜,道:“我正要请你过来,神妃阿姊从吴县传来口讯,要我即刻启程去见家舅” 徐佑一惊,道:“郭公有消息了?” 郭勉自那夜在津口被抓,然后不知被关押到了哪里,詹文君撒出去的人手始终找不到他的所在,应该不止一处关押地点,随时都在转移变换当中。 “嗯,刚从刺史府的一处密牢中出来,阿姊陪着在吴县的山郊别院安歇,身体无恙!” 徐佑心思电转,他竟然不知宋神妃几时去的吴县,寻思起来,好像自上次因说书人的事见过一面, 之后这一个多月,人迹渺渺,不现芳踪。 他眉头皱起,道:“夫人可是信不过在下?” 詹文君听闻此话,顿时一愣,道;“郎君何出此言?” “宋神妃前往吴县,必定是得了江夏王的允诺,才能有资格周旋在虎狼之间,跟柳权柳使君谈条件,从而将郭公救出。兹事体大,为什么不事先对我言明?” 詹文君凝视着徐佑,点漆星眸,盈盈一脉,仿佛藏着无法言说的委屈,然后低垂着头,往日清朗的声线也变得柔弱起来,道:“记得曾与郎君说过,江夏王那边我从来不插手,神妃去吴县设法营救家舅,是通过十书牵上了江夏王的线,然后两人暗中商议谋划,具体如何实施,我从不曾问,就算问了,其实也无从知晓。并且神妃说过,她此去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能不能救出人,还要看时局故而没有特地跟郎君提起” 她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府中内情错综复杂,我对船阁和泉井的掌控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所以有些事,哪怕再重要,也只能忍耐。正好咱们的计划开始推进,夜以继日,分身乏术,就更是无暇过问了。” 徐佑问出口就后悔了,以他跟詹文君如今的关系,不说亲密无间,但至少要比其他所有人都亲密的多,犯不着在这件事上有所隐瞒,干咳一声,道:“是我想的差了,夫人莫怪!” 詹文君白了他一眼,道:“你不怪我就是好的,我哪里敢怪你呢?” 徐佑暗呼一声厉害,女子不管性格如何,直爽也好,妩媚也罢,生来就会这套糊弄男人的把戏,英雄难过美人关,难就难在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不胜凉风的娇羞,哪个男子能够抵挡的住? 詹文君带着万棋和一百五十名部曲赶往吴县,如果轻车简从,骏马疾驰,一日夜即可抵达。只是怕途中生变,所以带了众多部曲护卫,改乘舟船逆流北上,需三日才能抵达吴县。徐佑没有第一手情报,还无法猜测到底那边发生了什么事,让郭勉能够安全脱身,但至少,这是一个好消息。 不过命运总是如此,福不双至,好消息之后,就是坏消息了,第二日晚间,一名徒隶到明玉山拜见徐佑,或许是孟行春叮嘱的缘故,执礼甚恭,毫无司隶府的嚣张气焰,歉然道:“职下王复,见过徐郎君。我等在林屋山中四处搜寻,并拷问了多人,并没有席元达所用毒针的解药。假佐深感不安,严令我等代他向郎君赔不是。” 徐佑昨日在孟行春的住处见过这个徒隶,所以满怀希望等他拿出解药,好为左彣拔去毒性,恢复康健之身。乍听在耳中,顿时如同晴天倾盆雨下,一时竟没有反应。 王复偷偷抬头打量了徐佑的脸色,司隶府的人最会察言观色,知趣的没有做声。 “会不会在某些不为人知的密室中藏匿?或者,询问下席元达的心腹,打听出毒针的来处,何人所造,熬制的毒药为何,也好对症下药” 徐佑定住神,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人生就是一个不断解决问题的过程,既然寻不到解药,知道毒药的药理,再自行配置也是可以的。 王复摇摇头,道:“问过了,查不到!” 徐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世间还有司隶府找不到的东西,换了别人,更是痴心妄想。王复又道:“据席元达手下一名五百箓将的供认,这种毒是席元达的独家秘术,用了多种不同的药物熬制,药性混杂在一起,着实难以辨明。就算召来三吴名医会诊,要穷究药理,恐也得三五个月的时间” 左彣中毒已快月余,要不是修为精纯,只怕早就一命呜呼,怎么也不可能坚持三五个月。饶是徐佑智计过人,也觉得束手无策,颓然道:“如此,真的只能等死了吗?” 王复犹豫了下,趋前几步,低声道:“那个箓将在被拷问时说过一句:除非求来李长风大祭酒的定金丹,否则天下无人可医。我看他疯癫如狂,此话未必当真,想那李大祭酒远在鹤鸣山,往返路途千里迢迢,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席元达毕竟是天师道的人,郎君想要找李长风求药,无疑缘木求鱼,所以先前不曾提到” “定金丹?” “是!传闻李长风有起死回生之术,在益州活人无数,黎庶百姓称真人而不名之。炼制的定金丹千金难买,哪怕达官贵人,公子王孙,机缘不到,也无法求来一颗。” 徐佑心中一动,想起那日李易凤风尘仆仆的交给他三颗定金丹,做日后救命之用,当时也知道此丹必定贵重,只是没想到这般无价。 送走了王复,徐佑立刻取出定金丹,寻何濡询问药理。虽然那个箓将说定金丹能解毒,可毕竟片面之言,不可全信。何濡通晓阴符术,天文地理医卜星象几乎是全知全晓,有他做参考,把握会大一些。 何濡拿起定金丹,仔细端详了片刻,奇道:“七郎怎么会有定金丹?传闻此物可以肉白骨,活死人,是道家至宝,李长风殚精竭虑,不知损耗了多少天地至宝,才炼出十余颗,你倒是大方的紧,囊中就夹裹了三颗。” “ 第九章 贵与贱 徐佑的身体状况,何濡和左彣都不知晓,他们还以为只不过是旧伤未愈,将养段时日就会恢复原状,谁也没想到徐佑体内潜伏着一道阴冷歹毒的暗劲,不仅让他武功尽失,且很有可能命不久矣。加之数次跟李易凤的接触,左彣都在远处警戒,所以也不知道定金丹的存在,更别说一直在明玉山不曾离开的何濡。 此时问起,徐佑斟酌一二,还是决定向何濡坦诚相告。两人如今也算是相得无间,何濡想做什么,他一清二楚,血海深仇得报之前,两人不会成为敌人,告知他个中内情不会影响己身的安全。 徐佑说了前因,道:“我这条命本就是从尸山血海中捡回来的,能活一日是一日,并不要紧。之前之所以没有跟你明言,是因为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温如泉曾说过我可以痊愈,但李易凤却认为藏有风险,或许将来某一日会突然发作,严重时危及性命。毕竟他也不能那么肯定,我就没有当真。” 何濡这些年游历天下,见闻和经历都无人可及,养的一手镇定功夫,闻听徐佑这番话,丝毫没有动色,道:“温如泉圣手之名,天下咸知,他金口玉断说你无恙,必定会无恙。至于李易凤,不过师从李长风学过几天医术,画些符水蒙蔽愚民罢了,危言耸听,做不得数!” 徐佑苦笑道:“你也不必安慰我,李长风著论病六卷、脉诀十二卷,医术如何,遍布益州的生祠已经说明了一切。李易凤从小就陪侍左右,耳濡目染,没学到李长风八成,也有五成的功力了,他担心我的病,甚至不惜日夜兼程,从鹤鸣山求来三颗定金丹,想来不会是危言耸听的无稽之谈。” 李长风靠着精湛的医术,牢牢坐稳天师道七大祭酒的宝座,在民间声誉之隆,几乎连孙冠都不能比,尤其著书立说,以论病和脉诀两本医书被称为张仲景伤寒杂病论之后最具有创造性理论的医学论著。若说温如泉可以救活人,李长风却可以救死人,两者至少是伯仲之间! 何濡摇摇头道:“我观七郎面相,绝不是早夭之人,就算李易凤所言非虚,你现在身染某种疑疴,也定会逢凶化吉,安然无恙。” 他沉思了会,毅然道:“定金丹委实太重要了,至少可以救你三次危难七郎,风虎的病不是急症,他内力深厚,还能维持一些时日,定金丹先不要用,多找些名医来问诊,说不定有谁就能解了他的毒性。” 徐佑的眼眸亮若晨星,凝视着何濡,道:“其翼,若是你受伤,我同样会用定金丹来救你。风虎跟我有同生共死之义,亦有约为兄弟之诺,能救他性命,别说一颗定金丹,就是三颗全都拿去,又值得什么!” 何濡起身,郑重其事的整理好衣饰,然后双手交叠跪地,正色道:“七郎,人生而有贵贱,你为主,我等为仆从,比之自当以主为先。我生平不曾有过朋友,但跟风虎这些时日相处,已然将他视为知交,若能救其性命,岂会吝啬一颗定金丹?只是定金丹世存不过十余颗,用了一颗,便少上一颗,真到了你内伤发作的时候,少了这颗定金丹,或许就会丢了性命。你若不在,万事休矣,我等就是活着,又有何用?风虎如是,我也如是,日后若遇到险处,宁可一死,也不能用定金丹吊命!” “天地众生如一,所谓贵贱,只是世人眼中的贵贱而已。其翼,你学究天人,这一点见识,却连天师道也不如了。”徐佑没有扶他,叹了口气,道:“事有轻重缓急,定金丹又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先救了风虎的性命,日后若我真的需要,再去鹤鸣山求李长风赐药好了” “七郎,你以为定金丹是泥沙瓦砾,俯拾皆是吗?李长风不过炼制了十余颗,此次给你三颗,已是天大的恩惠,岂肯再行赐予?” 徐佑微微笑道:“若论学问,我不如你,可说起做生意,你却不如我了。天师道归根结底,也是聚敛钱财的教派,定金丹是李长风压箱底的本事,岂会真的只有十余颗?你知否定金丹传了多少年了?” “十余年总是有的我在魏国时已经听闻过定金丹的大名。” “那就是了,这么些年,每年炼制几炉,废的再多,百余颗的存货总是有的。不然遇到惹不起的贵人们来求药,却翻箱底拿不出来,天师道的门楣,孙冠的脸面往哪里搁?况且,我虽不是妄自菲薄的人,但也知道,若真的存世只有十余颗,仅仅凭我徐氏过往的情面,求不来这十之二三。” 何濡哑口无言,仔细想想,徐佑说的很有道理,无商不奸,李长风虽然悬壶济世,但也是天师道的大祭酒,只看这次杜静之在扬州掀起的血雨腥风,就知道钱财对于天师道有多么重要,不能为天师赚钱的人,也坐不稳大祭酒的宝座。所以对外传言仅有十余颗的定金丹,极可能是为了坐地起价,卖一个好价钱而已。 既然如此,何濡也没了阻止的理由,和徐佑一道去厢房看望左彣。履霜开的门,脸有忧色,徐佑以目示意,履霜低声道:“比昨日更重了,口已不能言” 徐佑心中一沉,昨日来时还能说话,没想到今天就失了语,走到近前,秋分正端着碗,送左彣服药。他面如金纸,气喘如丝,虎目紧闭,所幸牙关还能开合,意识尚算清醒,知道尽力服药,只不过舌尖酸麻,喝进去的药,有一半都流了出来。 徐佑听那些来问诊的大夫说过,左彣中的毒似乎可以麻痹神经系统,五感五识会逐渐的消失,全身不能动,直到蔓延到大脑,然后死去,可谓恶毒的很。 秋分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看着徐佑已是泪流满面。自从晋陵开始,左彣和她朝夕相处,敦厚以待,照顾有加,彼此间情同兄妹,目睹此情此景,岂能把持的住? 徐佑轻轻抚摸她的发髻,柔声道:“别哭,我已经找到救风虎的药物了。” “啊?” 秋分和履霜同时狂喜,徐佑来不及解释太多,按照何濡的指导,让秋分用樟树叶煎水冷却后,化开定金丹,分三次送左彣服下。 当夜,左彣呕黑血不止,到了翌日清晨,脸色终于恢复了正常,虽然惨白,但不再是金纸般的模样,可以低声说话。徐佑连定金丹都用了,自也舍得用老参汤给他补血气,又过了三五日,终于排尽余毒,可以下地走动,性命算是保住了。 “鬼门关走一遭,有什么感受?” 这日阳光正盛,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徐佑和左彣坐在廊下,任由温暖的光线在身上游移,说不出的惬意和自在。左彣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咳嗽了一声,道:“我从军多年,鬼门关走了不止这一遭,只是往日那些都是刀剑上的杀机,生死一瞬,躲过去也就过去了。可此次却是一动不能动,脑袋里什么都清楚,可只能静静的等待死亡,那种感觉,说实话,这辈子我都不想再体验第二次了!” 徐佑哈哈大笑,道:“祸兮福所倚,此次大难不死,风虎必有后福。” “要不是郎君用了定金丹” “好了,不要提了,跟你比起来,定金丹算不得贵重!”徐佑皱着眉道:“都是其翼这个大嘴巴,我叮嘱过他不许告诉你,还是不听吩咐。” 何濡所处的位置不同,对他而言,徐佑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无论与公与私,都要告诉左彣知道。收买人心也好,示下以恩也罢,徐佑不愿意,或者不方便去做的事,他都责无旁贷。用了一颗定金丹,固然可惜,但要因此让左彣肝脑涂地,也算用的有些价值。 “这个不怪何郎君,是我一定要问的!”左彣虎目涌动着难以言表的感激,道:“定金丹是郎君保命之药,李灵官不知非了多少心血才送给郎君,却不料浪费在我身上” “区区定金丹,不必放在心上。老天爷真要收了我的命去,就是再多的定金丹,也无济于事!”徐佑宽慰了两句,正在这时,看到万棋走了进来,立刻迎了过去,道:“不是说后日才到钱塘吗?怎么提前回来了?” “夫人和郎主还在船上,我中途换乘快马,先行回来跟郎君通报消息。” 徐佑知道詹文君肯定有事要告诉自己,见万棋风尘仆仆,连唇瓣都起了裂痕,忙唤来秋分照顾左彣,和万棋到房中说话。 “先喝杯茶,润润嗓子。” 徐佑亲手给万棋倒了杯茶水,看着她一饮而尽,滴落的茶水沾湿了衣襟,笑道:“慢点,别呛到。” 万棋性子高冷,从不曾在男子面前这般随性,只不过面对徐佑时,一切都有了变化,仿佛做什么都理所当然,不必考虑会不会失仪,会不会露丑,会不会引得他人不快。无论怎样,徐佑永远是温润如玉的样子,微微而笑,柔和的让人想就此依靠在身上,不曾离去。 注:论病和脉诀是晋代太医王叔和的著作,此人收集古书,将张仲景遗失的伤寒杂病论整理成伤寒论,功不可没。书中嫁接到李长风身上,达者不必深究。 第十章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 “夫人有什么交代?” “具体详情,夫人也没有言明,只是要我告诉郎君,提前做好准备。” “哦?”徐佑眉心一跳,感觉到几分不妙,道:“准备什么?” “夫人说事态有变,此次虽然没有输,却也没有胜!” 无输无胜? 徐佑听到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根本猜不透詹文君的意思,瞧万棋舟车劳顿,让她先去休息,稍后再做详谈。又找来何濡,谈起无输无胜之语,道:“其翼,你觉得吴县那边发生了何事?” 何濡想了想,道:“最坏的情况,可能是江夏王和太子谈妥了条件,以释放郭勉为由,放弃了一些东西” 徐佑点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无论是太子,还是江夏王,都不到彻底翻脸的时机。妥协,是必然的结果!” “有这个结果在预料当中,我只是好奇,以江夏王的暴戾脾气,到底会在太子的胁迫下放弃些什么东西呢?” 又过了两日,詹文君一行抵达钱塘,却过城门而不入,隐蔽行踪,偃旗息鼓,直接从城外小道辗转上了明玉山。简单的梳洗歇息片刻,詹文君亲自过来见徐佑,道:“家舅请郎君过去一叙。” 徐佑和她并肩出门,低声道:“情况有变?” 詹文君环顾左右,道:“这会来不及细说,等下家舅要是问你有何求,你无论想要什么,都直说不妨。” 徐佑一愣,转头望着詹文君的侧脸,似乎想要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不过詹文君神色如常,没有想象中的异状。 “怎么了?” 没听到徐佑的回答,詹文君诧异的望了过来,两人目光一触,她立刻明白徐佑心中在想些什么,眸子里露出羞赧的神色,用极低的声音飞快说道:“你不要胡来”说完竟不等徐佑,加快脚步,当先走向远处的院子。 徐佑心头一阵狂跳,但也知道詹文君应该不是那个意思。楚国再怎么开风气之先河,也不会将自家儿媳作为报答的礼物赠送于人。想来詹文君是要他大开狮子口,不要跟郭勉客气,能多捞点油水就多捞一点,日后好在钱塘安身立命。反正钱对郭勉而言,只是数字的多少而已,手指头缝里漏一点,就够徐佑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了。 这是西厢记里富家小姐照顾穷书生的套路,哦,不,应该是红高粱里富家少夫人可怜男长工的狗血剧。 徐佑看着詹文君的背影,摇头失笑,心里却盘算着等会怎么跟郭勉说话,才不会显得吃相太难看了。反正他的脸皮比钱塘县的城墙还厚,要是郭勉真的拿钱财作谢礼,可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那种自恃傲骨,不屑阿堵物的人,都是脑袋被驴踢了的蠢货。 按劳取酬,什么时候都不丢人! 这不是徐佑第一次看到郭勉,上次在长河津,郭勉坐在那艘富贵逼人的金旌船上,隔着密密麻麻的船头,徐佑遥遥看过一眼,只不过没有看清楚脸面,印象中大腹便便,袒胸露乳,很有名士的派头。 这次在房中对面而坐,徐佑终于有时间打量这位郭大贾,四十岁许的年纪,面白无须,相貌堂堂,双目平静而有神,体态庞大,坐在椅中如同一座肉山,给人极大的压力。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 “七郎,我同玉秀将军是旧识,曾多次听他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然盛名无虚。”郭勉的声音偏细,不像普通中年男子那般低沉,不过很多体胖的人声音都是如此,倒也没什么奇怪。 “郭公谬赞,佑实不敢当!”徐佑眼中的痛苦清晰可见,道:“五叔那夜手刃二十多人,身中十余刀,犹自屹立不倒” 徐佑的五叔徐瑾,字玉秀,曾在荆州任职。荆州属于江夏王的地盘,郭勉未必真的跟徐玉秀有旧,只是攀亲带故,说话的艺术罢了。 郭勉一声长叹,道:“义兴之变,实在是亲者痛,仇者快!有些人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国家大义,虽禽兽亦不及也。” 徐佑起身拜倒,泣道:“为我徐氏满门冤魂,谢过郭公仗义执言。” 郭勉赶忙起徐佑,宽厚肥腻的手掌力道十足,并非那些锦衣玉食的富商可比,双目上下打量一番,道:“我观七郎器宇不凡,十年内徐氏必然中兴,玉秀将军泉下有知,当可含笑。” 徐佑垂首道:“佑自幼顽劣,才不过中人,恐伤郭公识人之明。但若侥幸有那一日,也全仰赖家中长辈的故交好友们的鼎力相助。譬如郭公,若非机缘巧合我入住了明玉山,只怕现在还在钱塘居无定所” 郭勉既然说他跟徐瑾是旧识,话语中又有替徐氏鸣冤的意思,徐佑自然打蛇顺杆爬,一下子将他提升到故交好友的地位上来。 郭勉明显愣了楞,继而洒然一笑,浑不将徐佑的这点小心思放在心上,道:“七郎若是不嫌,叫我一声世叔吧。” 徐佑从至宾楼介入鹿脯丢失案开始,最终目的就是为了和郭勉扯上关系,期间千辛万苦,明刀暗箭,几经生死,才有了今日来之不易的见面。没想到三言两语,就有了世交之谊。 当然了,这也是因为先前的种种,才能水到渠成,不然刚来钱塘时就找上门,郭勉能搭理徐佑才怪。 “世叔!” 郭勉随手从中指上取下一枚金指环,递给徐佑,道:“不能让你白叫一声世叔,这枚指环跟了我多年,不算贵重,但可保你逢凶化吉。你远离义兴,暂居钱塘,日后少不得要历些艰难,有了这枚指环,至少可让魑魅魍魉不能近身。” 指环也就是戒指,见面礼这规矩不知从何时起源,但徐佑却知道金戒指这种玩意在汉代就已经存在了。太平御览里引用后汉书说孙程等十九人立顺帝有功,各赐金钏指环。说明从那时起,已经将指环视为赏赐有功之臣的礼物,和古罗马一样,具有一定的文化象征。 郭勉以此相赠,其实正是为了酬功! 一个不学无术的商贾,是不会有这等学识和巧妙的机心。 所谓长者赐,不敢辞,徐佑只能接了过来,上手沉重,应该是足金打造,指环外侧刻了两条奇怪的鱼形,鱼唇相对,鱼尾对接,线条明朗生动,雕工非同一般。 此时金子是最贵重的货币,更别说这种堪称艺术品的金子,价值远超价格,属于有价无市的收藏品。 雪泥惊鸿郭狗奴,出手果然不凡! “佑受之有愧!” 郭勉挥了挥手,道:“此次要不是你帮着阿娪,别说詹氏的家业,就是我这条老命也要坏在柳老贼的手里。这点小玩意不算什么,只是尚算精巧,给你做个玩物!” “阿娪?” 郭勉目光一闪,见徐佑不似作伪,笑了笑,解释道:“七郎有所不知,阿娪是文君的小字,她还在闺中的时候,我就认得了她,自那时起以小字呼之,累年日久,也就习惯了。” “原来如此!倒是我想的差了,以为这是郭公对宋女郎的爱称”徐佑猛然惊醒,郭勉这一问着实不易防备。他定是从宋神妃的口中知道自己与詹文君往来甚密,加上詹文君在他面前说了自己太多的好话,所以引得这位郭狗奴起了疑心。 跟男子的字号不同,女子的小字除非亲密的人,否则很少会被外人知晓。郭勉以詹文君的小字来进行试探是人之常情,任谁知道自家儿媳跟别的男子过往太密,都会勃然大怒,尤其他在詹文君身上寄托了太多厚望,绝不会允许她跟徐佑发生不可挽回的苟且之事。 徐佑暗呼侥幸,他跟詹文君虽然偶尔有些暧昧情愫,但两人相处时大都在商讨正事,焦头烂额之余,已经没有精力交流其他事宜。不然真不好说,詹文君会不会将小字告知。 宋神妃是郭府的歌姬,虽得宠爱,但身份低微,徐佑这般说话有转移话题,略作反击的用意,不过也不算冒犯。郭勉果然并不为怪,大笑道:“神妃啊,我最喜她的股间雪,所以常称她做雪泥!” 六朝时名士谈及风月,是雅事,别说股间,就是床底间,也常拿来取乐佐酒之用。徐佑也是一笑,道:“听了郭公此言,今后不可再饮雪泥酒了可惜,可惜!” “哈哈哈,七郎,七郎!” 徐佑来见郭勉之前,想了许多,也猜测了许多,可眼前的郭勉,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没有一点暴发户的气息和做派,言谈举止倒像是世族门阀才有的浑然天成。但再想想他那艘无比拉风的金旌船,还有在长河津口丝绸铺地,侍女如云的场面,反差之大,让人几乎要怀疑遇到了假郭勉。 这个世界没有分身术,郭勉当然不会有两个,那就剩下一个可能性:土豪暴发户式的张扬跋扈,只是一个假象,是为了演给外人看的幌子。眼前的郭勉,气度内敛,沉稳如山,说话看似简单,却又处处暗含玄机。其实用脚后跟想也知道,一个能够背负江夏王的重任,在三吴之地,一手建立起船阁和泉井的人,岂会真的是粗鄙无文,贩粟逐利的商贾之徒? 正如同暗夭,他有一张可以化作任何人的脸,郭勉没有这个本事,却能变成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 脸面只能瞒得过眼睛,可性格却可以瞒得过天下人。 比起暗夭,郭勉才是真正的可怕! 第十一章 逝将候秋水,息景偃旧崖 “听阿娪说七郎善虐谑,果不其然!” 郭勉体胖,说了这会话,大冷的天,竟然出了一头的汗,轻轻拍了下手掌,一个体态窈窕,姿容甚美的婢女走了进来,拿着丝质的峨袍,左下角的衣面上绣着一只金丝银线的喜蛛。还有另一个婢女端着铜盆,盆底同样是金银双色的喜蛛,装着冷热适中的温水。 徐佑眯了眯眼睛,觉得这只喜蛛有点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郭勉先用温水净了手脸,然后任由婢女解开了外衣,就这样当着徐佑的面,擦拭了身体后重新换了一套袍服。 虽说楚人风气大开,有朋友上门,当面换衣的不在少数,但那些好歹都是美男,郭勉这一身肥肉,看起来实在不是那么的赏心悦目。 重新坐下,郭勉神清气爽,看起来舒服了许多,眼中带着几分玩味的神色,道:“七郎可有想问我的事?” 徐佑现在一头谜团,自然有许多事情想要知道,但郭勉不直言,却让他来问,如何被抓,又如何被放,其中牵扯何止千头万绪?他要是问,顶多问上两三个问题,不可能事无巨细,追究个没完,那样就失了风度。可要是不问,就如同帮人打赢了一场赌局,却连赌注和胜负都不知晓,未免太憋屈了点。 徐佑自重生以来,遇到过各式各样的人,其中不乏城府森严的老狐狸,却不曾见过像郭勉这样难缠的对手。他很擅长利用身体上的优势,因为胖子的体态和笑容总会让人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放松警惕,一不留神,就可能吃了个暗亏。但这种看似狡诈的手段又拿捏的恰到好处,或许会让你感到棘手,感到难以应对,却不会真的因此而生气反目。 “郭公日后有什么打算?” 不管前因如何,也不管结局如何,最主要的一个问题,是郭勉日后该如何自处。若是一切照旧,说明江夏王在这一波对抗中不落下风,若是有所变化,也可以根据具体情况分析因果。比起直白的问他如何被抓,又因何被放,既高明的多,也有趣的多。 郭勉登时笑了起来,高手过招如同弈棋,你来我往才见其中真趣。其实他也非是故意刁难,只是随性而至,考校一下徐佑,看看他的应对如何。要知道小处最易看出一个人的细节来,人有大智、小智和急智,徐佑能从沈氏的围杀中脱身,可见小智;能在扬州这等迷乱的时局中破出一条血路,可见大智;今日于问答之中又见急智,无疑让郭勉很满意。 对于人才,尤其跟太子有仇的人才,不管是江夏王,还是郭勉,都有兴趣深入的结交一番。 笑声渐消,郭勉斜斜靠在背后的玉枕上,目光似乎要穿透屋顶,投射到九霄之上。不知过了多久,眸子里浮上一丝难以名状的落寞。 “逝将候秋水,息景偃旧崖。我志谁与亮,赏心惟良知。陆绪的这首诗作,真是上品,极得我此时的心境。七郎,这扬州繁华地以后就是你们的了!” 徐佑浑身一震,他想了许多种结局,却怎么也没想到,郭勉放弃的,竟然是整个扬州! “郭公,你” 郭勉叹了口气,双手撑着案几,如肉山般的身躯站立起来,道:“今日谈兴尽矣!七郎,既然你叫我一声世叔,感谢的话就不多说了,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我有,定让你欢愉而归。” “实在不敢当,我只是蝇附骥尾而致千里,略尽了绵薄之力。郭公方才赐我的指环,若是酬功已经足够了。” 徐佑临时改变了主意,郭勉的话中包含了太多信息,一时半会不能窥见全貌。不如先缓一缓,瞧瞧虚实再做决定。想来以郭勉的豪富,也不会真的就拿一个指环打发了自己! “富贵面前,能镇定若斯,徐氏之兴,指日可待!”郭勉转身往内里走去,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去吧,阿娪在外面等你,心中不解之处,大可向她求证!” 辞别郭勉出来,徐佑精神还是有点恍惚,山风吹来,冰冷刺骨,他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近处宫灯点点,好似天上繁星,却是万棋带着几名侍女从角落里走了过来,道:“郎君,夫人在等你!” 再见詹文君,跟之前大有不同,不仅两人间隔开了青帘布幛,万棋也陪侍左右,须臾不得离开。徐佑没有问为什么,似乎这一切都再正常不过,坐下后并不迟疑,径自说道:“郭公可是要离开扬州?” “是!” 詹文君的语气中透着几分压抑的恼怒,道:“不仅人要离开,郭氏在扬州的所有产业也要交由司隶府处置,不得私自留下一处田宅。” 徐佑悚然,敏锐察觉到此中的深意,道:“那,船阁?” 詹文君沉默了一会,道:“船阁解散,所有船工放归原籍,包括奴籍,也出籍变作齐民,交由各郡县严加看管,并划拨田地和宅院以安稳度日。” 徐佑终于明白过来,太子针对郭勉,一来是要断了江夏王的财源,三吴之地,商贾辐辏,是筹钱的不二之选;二来,正是为了船阁! 宋明以前,间谍系统并不算发达,重要性也常常被人们忽视。比如楚国,虽有司隶府,但那是皇帝的耳目,调用的是全天下的人力物力才打造出来的监察机构,不具备可复制性和参考价值。以太子之尊,手下也没有成型的间谍机构来为他刺听朝野动态,更没有这方面的人才和超出时代的前瞻性认知。 可江夏王不同,或者说江夏王跟太子唯一的区别,不在于见识,而在于郭勉! 十多年前,江夏王派郭勉前往扬州,目的只是为了聚敛钱财,并无其他的野心。但让所有人惊讶的是,郭勉不仅仅是商业上的奇才,他真正的本事和价值,其实是搞一些不可见人的秘密组织。 十余年间,郭勉殚精竭虑,尽展才华,一方面将生意做到了楚国二十二个州,“凡有楚语,皆见郭船”,可谓货通天下,富甲一方,成为江夏王最稳固也最得力的财源;另一方面,以超凡的嗅觉和组织能力,暗中建立起了船阁。 船阁对外宣称,只是普通的商业机构,为了打探各地粮米丝帛的物价行情。郭勉做的就是低买高卖的生意,所以起初并不引人注目。也正因此,船阁能够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慢慢发展壮大,终至如今这般难以遏制的地步。 太子必定是在跟江夏王的明争暗斗中吃了不少亏,这才发现船阁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故而定计用谋,让扬州刺史柳权勾结天师道,想要从郭勉下手,一劳永逸的解决麻烦。当然了,要是能顺带再攀扯一下江夏王,那就再好不过。 他们显然已经接近成功,但徐佑的出现打乱了一切。白蛇显圣后挖出的数十具白骨,直接拖累了天师道扬州治和杜静之的名声,引得皇帝有了插手的时机和借口。孟行春奉旨东来,既是为了处置天师道,也很有可能是为了调和太子与江夏王的内斗。 “家财归于主上,倒也没什么。钱财身外物,没了可以再赚,这都无关要紧。可船阁倒了,家舅在扬州十年心血,毁于一旦太子是龙子,江夏王也是龙子,主上这次未免太偏向了一点” 细听詹文君说起缘由,徐佑的推测果然不错。孟行春此来,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解决太子和江夏王之争。他在吴县时去见过郭勉,当然不会直接说是皇帝的旨意,但大家都明白其中的含义。然后通过宋神妃,将消息传递给十书,再由十书禀告江夏王。江夏王权衡利弊,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忍痛放弃了扬州这个据点和数之不尽的钱财,以及曾给他多次立下过大功的船阁。 “也不算偏向,江夏王没有犯大错,却受此重罚,可想而知,太子一方的结果,只会更重,不会更轻。” 徐佑由衷的佩服,道:“若论帝王心术,主上真是无可能及者。太子交接重臣,通好天师道,与兄弟阋于墙内,主上先罚江夏王,等处罚太子时,足以让他无话可说。” 还有更深一层,徐佑没有明言,安子道借此良机,同时敲打太子和江夏王,说明这位在位四十多年的皇帝,开始对身后事不放心,太子是储君,江夏王手握重兵,消弱了两人,是为了日后朝中的局势平衡,也是为了君臣间,能够留下一分平安过度的余地。 “郭公既然平安,已属万幸,其他的不必介怀。想来要不了几日,孟行春将会在扬州掀起一场大风雨,我们拭目以待就是了!” “嗯!” 房间内突然变得寂静起来,两人都没有做声,隔着青帘布幛,看不到对方的容颜,可却似乎能够在有形无形之间听到彼此的心跳。 先是慢,然后急,最后交汇在一起,复归平淡! “你也要离开扬州吗?” “嗯!” “去哪里?” “金陵!” 第十二章 人间乐事唯有此 “金陵?不去荆州吗?” 江夏王坐镇荆州,北拒元魏,西抗姚凉,龙盘虎踞,屏藩江东,郭勉忝为心腹,既被逐离扬州,自要回到荆州去。 詹文君低声道:“家舅多年在外,回荆州也无用武之地,况且江夏王府中派系林立,与其回去被排挤,不如在金陵另起炉灶。” 徐佑默然片刻,轻笑道:“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比起荆襄等地军寇横行,战火纷扰,金陵,确实是一个好去处!” 他站起身,双手交叠,作揖行礼,道:“愿夫人此去万里鹏程,春风得意!”说罢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开,毫不留恋。行至门口突然听到布幛后面响起詹文君的声音,透着几分急切,也带着几分黯然,道:“微之” 自从相识以来,不管人前还是人后,詹文君一直以郎君称之,不曾逾矩,今日眼看分别在即,竟然一时情动,称起了徐佑的字。 徐佑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道:“夫人有何吩咐?” 似乎感受到徐佑的冷淡,詹文君犹豫了一会,语气也趋于平静,道:“我与微之相逢于危难之时,承蒙援手,得脱困境,此恩没齿难忘!日后若有机会来金陵一晤,自当” “夫人言重了!” 徐佑长身玉立,翩翩如千丈松,微微一笑,打断了詹文君的话,道:“当其时也,合则两利。我从夫人处受惠实多,谈不上什么恩情。此去金陵,关山路远,只怕再见无期,山高水长,各自珍重!” 言尽于此,缘尽于此! 万棋不懂男女间的情爱,不知道徐佑为何突然变得这般的决绝,满脸茫然无措,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院落外,才猛然惊醒,望着青帘布幛,道:“夫人,要不要我追徐郎君回来” “由他去吧!” 四个侍女从内室中出来,撤去了遮挡在房内的布幛,詹文君眼眸中略带着一丝的悲伤,淡淡的道:“如何,阿姊这下可以放心了吧?”内室中还有一人,赫然是一身白衣的宋神妃! “自古男儿多薄幸,妹妹今日算是见识了吧?”宋神妃走到近前,俏脸含笑,柔声道:“徐佑之前对你怎样,你心知肚明,不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至少也是曲意逢迎,大有讨好之意。可方才听到郞主失势,在钱塘已经不可能再给他提供庇护和助力,立刻冷脸相向,毫不留恋。这等人固然有些许才干,也懂得怎样讨女郎的欢心,但人品低劣,切不可托付终身。” 詹文君容颜清冽,目光如水,低首道:“阿姊说这般话作甚么,可是以为我是水性杨花的不成?” 宋神妃摇头道:“女子再嫁,是平常事,如何说的这么难听?阿礼既然去了,不能真的误了你的终身。我听郞主的意思,似乎有意在金陵为你寻一富贵人家,不是皇室子孙,也会是门阀名士,到时候锦衣玉食,琴瑟和谐,岂不比跟了徐佑一介齐民要快活的多?” 三国志的后妃列传里记载,魏蜀吴三国的皇帝都娶过寡妇,上犹如此,更别说其他人了。再到南北朝,思想解放启蒙,社会风气大开,比如宋主刘裕的女儿嫁过两次,北魏北齐北周的公主都寡居不久另嫁别夫。所以说从宗室名门,到闾里百姓,女子再嫁,非但不以为耻,反倒稀松平常,大受欢迎,跟后世理学大盛后的概况不可同日而语。 詹文君漠然道:“家舅想的谬了,我既无倾城之貌,也无扫眉之才,筚门圭窬,蓬户瓮牖,岂能入得皇孙名士的眼中?此去金陵,为郭氏寻得立足之根,不管千难万险,我自当殚精竭虑,死而后已,至于其他,再也休提!” 这番话掷地有声,当真巾帼不让须眉。宋神妃眸光流波,似笑非笑,挽住詹文君的手,在她脸蛋上游弋不去,道:“其实以妹妹的姿色,就是陆半鱼、袁青杞也大可一比,谁家的郎君能得妹妹青睐,都是三生修来的缘分。只是世间男子多是有眼无珠的蠢物,不懂得欣赏天地间至美的灵秀” 宋神妃如同画师用工笔一笔一划描刻而来的精致容颜几乎要贴到詹文君的脸颊,美人如玉,冰机胜雪,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不知怎的,房内的气氛突然变得暧昧起来。 “袁青杞莹心炫目,陆半鱼香外生香,”詹文君眉心微微皱起,轻轻抽出了玉手,道:“都是江东数一数二的女郎,也只有阿姊这样的美人,才能跟二女相提并论,才是天下人最喜欢的样子。我生来丑陋,性子也倔,懒得去讨男子的欢心,若老天真的要我独守清净,未必不能这样过了此生。” “傻话!女子一生若无男子作为依靠,年轻时还好,有父兄为荫,有钱财傍身,若是不忌人言,寻几个面首也是平常,逍遥自在,何乐不为?可到了年老色衰,无可依仗的时候,孤老病死,身边连个说话的知心人都没有,又是何等的凄凉?” 宋神妃款款而言,似在开导詹文君,又似在诉说自己的内心,道:“所以嫁一个良人,实乃我们女子的头等大事,误不得,也犹豫不得。阿姊是过来人,且听我一句劝,等到了金陵,真遇到心仪的郎君” 詹文君缓缓起身,凝视着门外的虚空夜月,道:“我说了,此生不二嫁!阿姊苦心,文君心领了,不过今后不要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否则,莫怪我不给阿姊脸面!” 说罢拂袖而去,万棋冷冷的望了宋神妃一眼,紧跟在身后去了。宋神妃噗嗤一笑,秀手掩口,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转身去见郭勉。 郭勉褪去了身上的衣物,赤身露体的躺在床榻上闭目沉睡,不过奇怪的是下身还穿着一条及膝的丝绢裈裤。两个清丽婢女仅披着薄纱,胴体若隐若现,跪在床尾,为他揉搓着脚心和小腿的肌肤。 所谓裈裤,也就是男子贴身穿的内裤,跟开裆的绔裤不同,裈裤是一种合裆的衣物,让人们不必再承受风吹裤裆凉飕飕的尴尬感。颜师古曾说“合裆谓之裈,最亲身者也”,有长度及膝,也有长至脚踝的,是汉代在开裆裤之后的文明进步的体现。 婢女们看到宋神妃进来,正要起身行礼,宋神妃轻嘘一声,挥了挥手,让两女悄然退下,然后曼解罗衣,褪去裙裾,一袭白袜包裹着的玲珑玉体呈现在空气当中,前后凹凸有致,上下起伏蜿蜒,胸前嫣红如豆,股间肥腻赛雪,真是我见犹怜,迷倒众生。 她分开修长的玉腿,笑盈盈的骑在郭勉腰腹,青葱玉指伸入裈裤中抹捻十数下,感觉到了反应,娇笑一声,将裤子脱到膝下,再用手下探轻扶,秀颈猛的扬起,从喉咙中发出细若管弦的低吟,红唇紧紧咬住,黑如瀑的长发披散肩后,映射着雪白的肌肤,迸射出耀眼刺目的光芒。 芙蓉帐暖,被翻红浪, 人间多少乐事,哪及床笫之万一? 退到门外的婢女听到里面的动静,忍不住小脸绯红,心如鹿撞。她们正当妙龄,虽然听的次数多了,可每次听到宋神妃的嘶哑哀鸣,都会不由自主的春心萌动,欲念横流。 说来也怪,郭府这么多美貌婢女,燕肥环瘦,应有尽有,郭勉也不是什么道德君子,常常会对当值服侍的婢女动手动脚。可有一点,不管怎么挑逗蹂躏,却不曾真的临幸过任何一人。大家都说郭勉惧内,唯恐宋神妃知晓,故而有贼心却没贼胆,私下里传为笑谈。 后来有个婢女叫桃夭,甚得郭勉喜爱,也多次脱衣侍寝,因为没有真正的鱼水交融,自也不能从卑微的婢女变作高人一等的侍妾,心中愤懑难平,常有怨言说宋神妃妒忌众女,独擅专宠。一夜等郭勉入睡,竟仗着郞主宠溺,主动以身相就,是夜有婢女听到房内的桃夭一声大叫,状及惊恐,后来就被宋神妃命人剜掉了眼睛,拔去了舌头,当众杖毙在院子里,抛了尸体到荒山喂了野狗。 从那以后,再也无人敢拿自个的身体谋求进身之阶,一个个紧守本分,郭勉要动手动脚,就由得他动手动脚,却丝毫不敢动了别样的心思。 不知过了多久,宋神妃大汗淋漓的伏在郭勉身上,杏眼迷离,双颊如桃花绽放,一动也不想动。郭勉轻轻抚摸着她的玉背,道:“阿娪跟徐佑之间,到底如何?” “郞主放心,文君纵然对徐佑有些许好感,也只是因为此子智多近妖,加上危难之时,对詹氏郭氏有援手之恩,所以才暗生感激,并非牵扯到了男女情事。今日得知郞主失意扬州,徐佑更是对文君冷眼相待,这些许好感,过了今夜,只怕也要烟消云散。” 郭勉点点头,道:“阿娪心性坚毅,轻易不会动情,可一旦动了情,别说是你,就是我也拉不回来。幸好,徐佑困在钱塘,我们即将定居金陵,千里之遥,就是有情愫,慢慢的也就淡了!” 他顿了顿,道:“徐七郎不是池中物,此次我能够脱险,多亏他在钱塘运筹帷幄,不过酬谢功劳,钱财可也,想要以阿娪作谢,却是万万不可的!” 宋神妃没有做声。 “雪泥,明日一早,你去见徐佑,将府中埋在山中的三万两白银赠与他。”郭勉在宋神妃的雪股上重重一拍,道:“反正这笔银子不可能运回荆州,司隶府那群黄耳犬鼻子灵敏的很,与其便宜了皇帝,不如送给徐佑,权当结一份善缘!” 宋神妃挪动了下螓首,趴在郭勉的身上,舒舒服服的换了个姿势,慵懒的道:“孟行春要在扬州常驻,明玉山中这笔藏银,就算给了徐佑,他又如何瞒过黄耳犬的耳目,挖出来为己所用?” 郭勉哈哈大笑,道:“那就要瞧他的本事了!坐拥宝山,却不能肆意挥霍,想必徐七郎也头疼的很呢!” 第十三章 醉不成欢惨将别 第二日一早,徐佑刚刚起床用过膳,宋神妃登门拜访,两人见过礼,分宾主坐下,徐佑笑道:“女郎孤身赴吴县,周旋虎狼之间,终于大功告成救出郭公,实在可敬可佩!” 宋神妃抿嘴一笑,美艳不胜方物,道:“郎君过誉了,若非你在钱塘定计用谋,将刺史府和天师道拉开好大一道口子,我哪里有机会趁虚而入?归根结底,我和郞主能够脱险,还是全仰仗郎君的恩德。” “不敢!” 徐佑谦虚了两句,闭口不语,静等宋神妃的来意。宋神妃却好整以暇的打量下屋子里的摆设,道:“简陋了些,郎君可住的惯?” “破家之人,流浪至此,能有一隅安身,已经是大幸。何况贵宅铺陈奢华,起居用度皆是上品,岂有不习惯的道理?” “那就好!我还怕郎君出身华门,这些普通的器具用的不惯”宋神妃突然敛了笑容,一本正紧的问道:“郎君可缺钱吗?” 徐佑一愣,道:“世间没有不缺钱的人,就是皇帝也常常感叹国库空虚,无盈余之内帑。不瞒女郎,我现在最烦恼的事,就是如何赚取足够多的钱财,以便在钱塘安身。” “既然如此,那我送郎君一场富贵,如何?” 望着手中的丝绢,似乎还带着宋神妃身上的幽香和体温,上面用简单明朗的线条标明了明玉山北麓的一处地方,若是属实的话,那里应该整整齐齐的放着三万两白银。 徐佑对六朝时的货币结构进行过深入的了解,简单来说,黄金极少,一般用来收藏和朝廷赏赐功臣,白银有一些,但很多时候只有在大额交易或者运输不便时流通使用,真正具备一般等价物的货币,能且只能是铜钱。但铜钱又常常因为朝廷改革币值,一夜间变得一文不值,民间物价腾贵,苦不堪言,故而除了京师附近各州郡,再往南,比如宁州、广州、越州等地连铜钱没有,市易多用盐米布,偶尔也可以用肉脯代替。 不过,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发行新币极少,偶尔数次也都发行量不大,并且草草收场,大多情况还是使用古钱,也就是两汉时的五铢钱。这种钱比例适当,价值稳定,跟唐代的开元通宝都属于硬通货,老百姓信任,所以一直很流行。 但是,铜钱只是无奈的唯一选择,如果有白银的话,肯定还是储存白银的好。郭勉送给徐佑三万两白银,换算成铜钱仅有三千五百万文,不算太多,可从长远来看,政治动荡、通货膨胀等因素,它的价值,却不仅仅只有三千五百万。 果然,送的好一场富贵! 等何濡赶来,听到徐佑的描述,登时一笑,道:“好,极好!郭勉不知搜刮了多少年才囤积了这三万两白银,没想到全都便宜了咱们。” “银子虽好,可拿着却有些烫手!” 徐佑沉吟道:“孟行春估计要赖在扬州不走了,等于说司隶府明目张胆的将势力扩展到了三吴,从此阖州上下,一举一动,无不在对方的监察之内。三万两白银,动静太大,很难瞒过他们的耳目。” “此事确实有点棘手,尚需从长计议,不过七郎放心,司隶府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想要瞒过他们不算难事。”何濡似乎胸有成竹,道:“先让这笔银子多在地下待上一段时日,等用钱时再来取出不迟。” 又过了三日,孟行春查案完毕,具本上奏金陵,同时,刺史府和钱塘县对外宣称,白蛇案中发现的枯骨为多年来陆续失踪的诸多良家女子,部分已经找到了家眷,尚未找到的,也将由县衙拨钱修坟,以祭奠亡灵。此案元凶经查为天师道扬州治消灾灵官席元达,他吃狼奶长大,暴虐凶残,与禽兽无异,本该处以剐刑,念其已然伏诛身死,特鞭尸百下,悬于城门曝晒十日,以儆效尤。 席元达以下,涉案的有七个五百箓将,十一个百五十箓将,其他五十箓将、十箓将、箓生和道民若干,也皆按盗律处以斩、流、徒、杖、笞等刑罚不等。 可以说这一判决让天师道扬州治元气大伤,但事情到此还不算完。紧接着从金陵传来旨意,钦定杜静之治下不严,以致妖人为害,屠戮黎庶,有违天师训诲,命辞去扬州治祭酒,即刻启程回鹤鸣山闭门思过。并裁撤扬州道观七十三处,改建为佛寺,广派高僧弘扬佛法,以革妖惑之风,还兴淳朴之化。 扬州为天师道上三治之一,向来是天师道的大本营,经营的铁板一块,水泼不进。佛教虽然在安子道有意无意的扶持下逐渐壮大,但想要入侵扬州,仍然千难万难。只是谁也没料到,这一次安子道不仅借题发挥,大大消弱了天师道的势力,而且釜底抽薪,直接将佛教送进了扬州。 教派传播,就跟后世开门店一样,想要拉拢民众,必须跑马圈地,沪上广深不开店,怎么辐射全国?佛道二教也是如此,扬州作为楚国最重要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谁能在此占据上风,就能在这场绵延千年的斗争中取得先机。 杜静之去位,先前已经见了端倪,但改建道观为佛寺,却是神来之笔,充分体现了安子道的帝王心术,深不可测。 “听说前日杜静之离开林屋山,送行的百姓不过数百人,场面凄冷,乏善可陈。还有不少文人落井下石,作诗相讥,并命仆从在杜静之必经之路上张贴悬挂,纵览扬州治百余年来八位祭酒,属此公声名最隆,也属此公最为可悲。” 何濡颇有幸灾乐祸之意,左彣身子也好了六成,闻言笑道:“都说杜静之道法通神,可他只怕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今日的下场。” 履霜为左彣裹了裹大氅,以防沾染了风寒,轻笑道:“谁让他惹到了小郎,能留得一条命在,已经是格外的侥幸了。” 秋分在一旁伺候众人饮茶,听履霜口中的徐佑似乎是什么人见人怕的大恶人,急忙辩驳道:“小郎心底良善,从不主动与人为难。要不是那位杜祭酒杀人夺财,威逼过甚,他也不会落到这样可怜的地步” 徐佑微笑道:“还是秋分最懂事,我可是十足的好人。” 履霜和左彣同时发出嘘声,何濡调侃道:“是吗?听说七郎在义兴时好武任侠,寻衅斗殴,不知让多少人又恨又怕,莫非都是谣言不成?” “这这”往事不堪回首,秋分百口莫辩,憋红了脸道:“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的小郎是最善良的好人!” 徐佑挥了挥手,道:“好了好了,你们几个别捉弄秋分了,眼下最要紧的事,不是杜静之,而是寻一处宅院!” “宅院?” “不错!要不了几日,郭勉处理完善后事宜,就要举族迁往金陵,这明玉山也将收归内库,不复为郭氏所有。我们在此客居,等被人撵下了山,不买宅院,难道要露宿街头不成?” 履霜道:“既然郭勉要酬谢小郎,何不找他要一所宅院?郭氏家大业大,宅院何止百座,只要小郎开口,定不是问题” 三万两白银的事只有徐佑和何濡知道,连左彣都没有告知,倒不是信不过他,只是这笔钱太扎眼,少一个知道,就少一分风险。 “郭氏的家业虽大,但大都已经造册登记,严格来说,从旨意下达的那一刻起,不管田宅、商行、珍玩还是钱帛、奴仆、耕具和牛马,都属于皇帝所有。加之孟行春暗中盯的紧,咱们没必要趟这个浑水,免得授人以柄。”徐佑神色平静,道:“不过也没必要担心,我从晋陵带了些钱,足够大家买处宅院容身。只是” 左彣接过话,苦笑道:“只是寻一处合适的宅院却不是易事,咱们刚至钱塘时,我就在外面跑了两日,一无所获。” “两日不行就三日,三日不行就五日,我们可以先去逆旅中暂住,找到合适的宅院再搬过去不迟!”徐佑看了眼何濡,叹了口气,道:“只望逆旅中不会再有丢失的鹿脯,也不会再有不请自来的恶客!” 何濡不屑道:“我是恶客?见过精通阴符术的恶客吗?” 流氓有文化,其实是更可怕的事,徐佑笑了笑,没有搭理何濡,望着窗外阴沉的天幕,突然道:“要下雪了!” 永安十一年的第一场雪,来得不早不晚,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三日,将明玉山银装素裹,装扮的焕然一新。路上虽然泥泞难行,但郭勉接到孟行春催促启程的命令,也不敢耽误,依然在安排好的时间内动身,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明玉山。徐佑带着何濡、左彣、秋分和履霜送至山脚,和郭勉洒然作别,然后站在道左目送十余辆车驾往西驶去。 当詹文君的车驾经过的时候,垂下的帷幔遮挡了车中的人,万棋坐在驾者身旁,望向徐佑时目光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不舍,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这个从来不知人间情爱的小丫头,也第一次知道了离别苦,竟然如此的苦不堪言。 第十四章 追思君兮不可忘 詹文君端坐在牛车内,目光平静而淡然。? ? 宋神妃扭头看着她,意有所指的道:“不跟徐佑道个别?” 自从那一晚詹文君隔着布幛和徐佑说了会话,两人再没有见过面,无论公开还是私下,仿佛一瞬间变成了两个世界的人,庭院深深,不知所踪,没有目光的交集,更没有轨迹上的重叠。 “该说的已经说过了,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分别?” 宋神妃叹了口气,道:“妹妹,你或许恨我,但将来你总会明白,我这样做,其实是为了你好!” 詹文君摇摇头,道:“阿姊错怪我了,我心中并没有恨,当然,也并没有多么的欢喜。只是只是故土难离,心中不舍罢了,却跟徐郎君无关。” 宽大的襦裙系着淡紫色的腰采,正好遮挡住了双手,在宋神妃看不到的角度,弯曲的手指紧紧抓着裙下的肌肤,指尖因为用力变得白,可身上却感觉不到一点的疼痛。 无数次,她想要掀开帷幕,再看一眼矗立在道边的那个人, 哪怕,只再看一眼! 可是,这一眼,却被家族、世俗、责任和一丝不确定,死死的压住了, 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 詹文君闭上了双眸,耳边传来车轱辘滚过雪地的吱呀声,至宾楼里的初见,明玉山中的畅谈,挑灯对坐时相视一笑,并肩负手时鼻息可闻,入死局,开血路,修栈道,度陈仓,杀人者生,被杀者死,终于入局破局,涅槃重生。 可是这些惊心动魄,却都比不了那一次在书房内的阴差阳错,几乎不可遏制的怦然情动! 一桩桩,一幕幕,从脑海深处飞快却又缓慢的闪过,认识了不太久,却久的似乎已经携手共度了一生。 徐郎,珍重! 车队渐渐远去,徐佑收回目光,带着众人转身往钱塘城走去。郭勉一行要饶过钱塘,经武康,临乌程,再北上当涂,入淮水而至金陵,正好跟徐佑的方向相反。 他们留下了两道不同的足迹,印着斑驳雪痕,往东西长长的蔓延开去,不过很快就被飞雪覆盖,天际苍茫一片,群鸦栖于寒枝,一切的一切,重新归于寂静和虚无。 徐佑行至半途,突然看到道路边站着一人,许是站的久了,脸蛋冻的嫣红,他停下脚步,讶然道:“千琴,你怎么在这里?” 千琴咬了咬唇,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奉上一封点了火漆的信,道:“这是夫人让我带给郎君的信。” 徐佑接了过来,看了看封面,没有字迹,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千琴应该不会说谎,因为在这件事上说谎没有意义,随手将信递给了秋分,然后令履霜扶起千琴,道:“想必不是单单为了让你送一封信,还有别的事吗?” 千琴垂泣道:“司隶府要郞主交出船阁所有人的名单,然后按照各自情由,交给原籍县府管束。而我出身孤儿,又是奴婢,早没有家,也没有籍,被孟行春点名要去卧虎司,若真的去了那里,恐怕除死之外,再无第二条路可走。如此避无可避,也躲无可躲,夫人怜我惜我,不仅除了我的奴籍,赐我钱帛,又找顾县令疏通,将我落户在了钱塘,并托付郞主知会孟行春,终给了奴婢一条活路。” 千琴执掌船阁,多年来功勋卓著,连徐佑也曾对她的能力动过心,更何况孟行春这个搞情报出身的假佐?想来点名要千琴去卧虎司,不是为了取人性命,而是见才起意,欲收为己用。不过千琴一个小女子,无钱无势,在卧虎司这样的狼窝虎穴,再有能力也是枉然,结局如何,可想而知。 徐佑知道她话没说完,面色如常,静听她的下文。其实对于千琴的来意,他已经猜到了一点。当初数次管教千琴,被詹文君看在眼里,定然明白他的用心,所以顺水推舟,送了他一个可造之材。 “夫人知我一人孤苦,在钱塘无所依仗,天长日久,难免沦为他人的玩物。所以临行之前,特命我来投靠郎君我知道以前对郎君多有不敬,还望瞧在夫人面上,念及奴婢年幼无知,不与奴婢计较。从今而后,奴婢誓跟随郎君,鞍前马后,不计生死,旦有二心,愿受虫蚁噬骨之罪!” 千琴出身卑微,但自视甚高,遇到徐佑后多次吃亏,不仅斗嘴斗不过,就是学识、智计和为人处世的气度和风华都大有不如,虽然嘴巴上依然不服气,但心里其实也有几分实打实的敬重。所以面临无所适从的境地,詹文君让她选择要不要投靠徐佑,几乎想都没想,立刻答应了下来。 她固有才干,但一个女子,没有世族依托,没有父兄仰仗,在这个乱世根本活不下去,一朝离开了郭氏,就如同无根之木,漂泊浮萍,早晚要被大浪吞没。与其平淡苟活于世,还不如跟着徐佑,不定哪一日就会重回世族门阀,这点利弊,千琴还是能够盘算的清楚。 “既然脱了奴籍,孟假佐也不再来为难你,夫人又赐了你钱帛,何不置些田宅,寻一厚道人家嫁了,日后相夫教子,其乐融融,岂不比跟着我历经艰险要好的多?” 千琴听出徐佑语气松动,大喜过望,顿时屈膝跪下,额头伏地,道:“一生不过数十年,宁为郎君府中奴婢,也不作那山中愚妇,围着厨下坊间,浑浑噩噩以度日。” “你倒是有心气的,只不过平淡是福,富贵未必是真!”徐佑笑了笑,道:“也罢,我同你一样,也看不透这俗世的富贵荣华,总要凭着自个这股子心气去挣一挣,斗一斗。说来咱们是同类人,我给了自个机会,不能不给你一个机会。起来吧,从今日起,你改个名字,就叫做冬至!” 古人认为自冬至起,天地阳气开始兴作渐强,代表下一个循环开始,是大吉之日。徐佑赐了千琴这个名字,意味着让她抛却过往,从头开始,既有开导抚慰之意,也有看重勉励之。 千琴能通左传,自然明白冬至蕴含的道理,两行清泪滴落雪中,盈盈再拜,道:“谢小郎赐名!” 一行人冒着雪,走了半日才进了城,在一间不知名的逆旅住下,围着火炉,由秋分三女安排晚膳,左彣和何濡在一旁对坐低声交谈。徐佑独坐一角,拿出那封詹文君的信,凝视了良久,这才拆开取出,一张柔软光滑的鱼笺,八行秀丽疏朗的字迹登时映入眼帘。 见字如晤: 微之,你读到信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天各一方,恕我无法当面跟你作别,只能托付千琴代为传书,失礼莫怪。不过,以你的性子,想来也不会太在意这些。 昨夜的雪下的很大,我以为明日无法起行,心中尚有几分窃喜,但终究还是没有法子,司隶府逼迫甚急,要家舅必须在约定的时辰内离开钱塘。其实,诸般事了,留或不留,已经不那么重要,我这点执念,让你知晓一定会觉得很可笑吧? 你是温润君子,就算觉得可笑,也不会露出来分毫,但也因此让别人很难揣摩你的心思。那日你我最后一次相见,隔着布幛,是因为神妃在侧的缘故,你冷且决绝,应该猜到了吧,只是我不敢确定是不是如此,因而这几日心中忐忑不安。 钱塘的雪很少下的这般大,或许也是为了分别的缘故,每念相识之后的种种,诚不可忘,只是人来人往,本属寻常,相聚时难,相别亦难,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今果分别,各在一方,节同时异,物是人非,突生寒云暮雪之慨。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此去金陵万里,当晨夕遥拜,以祈郎君安康福寿。 阿娪顿! 徐佑合上信,举到烛火上,从左下角点燃,然后注视着鱼笺一寸寸化成灰烬。三女互相对视,都不敢做声,左彣也默然围坐,只是望着徐佑的眼中透着几分关心。何濡却不会顾忌这些,笑道:“郭夫人的八行书都写了些什么,我还以为你要‘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呢,没想到这么冷静。” 八行书,因信纸每页八行,故从南北朝开始八行书就成为书信的代称。而“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出自毛诗邶风?燕燕,被誉为万古送别之祖,最是情真意切,缠绵悱恻。 “不过寻常问候罢了!” 徐佑眸子里掠过一道淡淡的哀伤,他对詹文君有情也有欲,那次肌肤相贴,要不是定力惊人,只怕早就成了好事。但是抛开情和欲而言,这种纯由欣赏展而来的喜欢,还远远达不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地步,所以该放手的时候,可以放的洒脱,走的绝然。 只是,看到这封信时,突然在眼前浮现出詹文君的俏脸。 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 “金陵而已,我们早晚有一日会踏进金陵城,到了那时,想再见郭夫人,也不是难事。”何濡难得安慰了徐佑一句,然后递过来一杯酒。 徐佑接过来,入口甘且涩,正如同跟詹文君的这一段风云际会。 是啊,金陵而已,我终究会去的! 第十五章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小郎,这是钱塘县专责田宅牛船米粟的牙侩,名字叫周英儿,据说是十里八村风评最好的牙郎!” 周英儿是个男子,古时为了好养活,常给男子起女名以示卑贱。此人身材瘦弱,长的倒还端正,躬身施礼,说话不急不缓,并不是一幅急于做成这笔生意的模样,第一印象并不招人讨厌。 “不敢当小娘一赞,小人吃的这碗饭,都是同行捧的,乡亲惯的,南来北往的行主赏的,说什么好不好的,全凭一点良心做事。” 左彣身体不适,出不得门,何濡宁肯躺床上睡一天,也不屑做这些琐事,冬至刚从郭氏脱身,担心司隶府那边惦记,等闲也不出门,所以这几日都是秋分和履霜结伴出去找宅院,不知哪打听来的路子,找到了周英儿。 “你是官牙还是私牙?” 牙侩有官私之分,官牙持有县府发放的牙贴,属于合法经营,但抽税抽的多些,成本高,价格自然就贵。而私牙属于黑中介,收费低,可服务差,也没有保障,遇上心黑的,坑蒙拐骗样样精通,不知做了多少恶事。所以才有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的说法。 周英儿掏出牙贴,呈给徐佑,徐佑对这些不是很懂,不过上面有钱塘县的印章,应该不是假货,道:“你现在有几处宅院?” “四五处总是有的,要是郎君不满意,给我三五天时间,还可以再找来七八处。” “卖百万钱的有几处?” 周英儿眼睛一亮,大生意来了,道:“有两处!” “哦?”徐佑觉得有趣,钱塘虽然是三吴货殖重地,经济繁荣,但毕竟不是吴县,不是金陵,有百万以上的宅子并非易事,单单周英儿手上就有两处,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周英儿察言观色,立刻知道徐佑误会了,笑道:“郎君有所不知,这两处百万钱的宅子并非小人独有,钱塘甚至周边各县的牙侩,都在帮忙寻找买主。说句不好听的话,咱们钱塘,也就这两处能值这个价钱。” “原来如此!”徐佑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五十万钱上下的有几处?” 周英儿脸上堆着笑,道:“五十万钱的应有尽有,古拙的,奢华的,文雅的,幽静的,任由郎君挑选。” 他怕徐佑再接着问下去,就会是二十万十万钱的宅子了,生意越做越低,可不是好现象,忙道:“正好西城就有一处,主人卖的急,本来值七八十万钱,现在只要六十万钱就可以了,要不,这会陪郎君去瞧瞧?” 左右无事,徐佑伸了个懒腰,道:“秋分,去唤其翼起床。告诉他,要是还不起来,午膳没他的份,我说到做到!” 何濡没抵住吃饭的诱惑,满心不情愿的起了床。一行人也没雇牛车,信步在钱塘街头。周英儿是钱塘土著,嘴巴又能说会道,每经一地,都能说出个来历和典故,道:“郎君既是外地人,可知道这为什么叫钱塘么?” “说来听听。” “相传汉时从灵隐山上冒出来无数的清水,流经的地方香气扑鼻,引来百姓争相痛饮,后来经过日头一晒,水中竟然闪着金光,仿佛堆满了金银,因而起名钱水。钱水汇聚成河,连通江海,朝廷有官员华信,以一斛土一千钱为诱,骗百姓筑堤成塘,这才有了钱塘的名号。” 徐佑哈哈大笑,道:“传说固然好,却荒诞不经。秦统一六国后,已经在钱塘立县,关华信什么事。塘本来叫唐,无土。唐者,途也,取道至江东之途,因有钱氏居住,故名钱唐。” 周英儿赔着笑,道:“郎君大才,小人听的都是乡野传闻,做不的真。” “虽然做不的真,但说来解闷倒也不错。” 徐佑前世里酷爱周游各地,很多风景名胜本来已经足够的美,偏偏还要画蛇添足,捏造一些神话传说名人典故来提高文化内涵,惹得方家贻笑。 一边闲聊,一边享受着大雪初晴后的满目清冽,众人走走停停,好不悠闲,就是起床气爆棚的何濡,也觉得兴致颇高,跟秋分和履霜讲起钱塘江的潮水来,他学识过人,口才便利,真是说的娓娓动听,连周英儿也忍不住偷偷记了几句,寻思以后好给客人溜溜嘴皮子。 “郎君,就是这里了!” 周英儿在一处宅院门前停下,青砖蓝瓦,粉墙环护,绿柳周垂,幽静不听闹市声,庭深只闻鸟清鸣,端的是怡人沁脾的所在。 “主人在吗?” “此地的原主人是位跑近海船运的大贾,为了方便生意,举家迁往了广州,所以才将宅院贱卖。郎君幸好赶的巧,这几日来看宅子的人不少,要是迟一两日,恐怕就看不到了。” 自魏晋以来,所谓近海,就是指从广州往东南亚的海上丝绸之路。徐佑笑了笑,但凡经纪人,都喜欢说这一套言辞,制造供不应求的假象,古今如一。不过听说是商人的宅子,心里的期盼值顿时降低了不少,已经做好了放眼望去,一片金碧辉煌、俗不可耐的准备,道:“进去瞧瞧吧。” 这是一处五进的宅院,占地三四亩,跟华门贵戚比起来不算大,但在普通百姓中也绝不算小了,格局布置充满了江南人家才有的独特风情。过了照壁,眼前豁然开朗,亭台楼阁,池馆水榭,映在青松翠柏之中;假山怪石,突兀嶙峋,藤萝翠竹,依次点缀其间。等过了仪门,沿着抄手游廊,蜿蜒向前,入目处佳木茏葱,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说不出的意态万千,曼妙如美人倾城之舞。 逛了四进,无一处不合意,无一物不称心,徐佑已经决定买下此宅,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一介商贾,竟能有如此审美和雅趣,果然不能小瞧了任何人。 “会不会太大了点?” 左彣低声问道,他出身袁氏,大宅子见过不知多少,之所以担忧,是怕树大招风,给徐佑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何濡四处观望的入神,听了左彣的话,扭头笑道:“不妨事,七郎是齐民,又不是奴婢,何况住在这里,正好示人求田问舍之志,非但无忧,反而能够少却许多无谓的猜疑。” 履霜急道:“哎呀,何郎君低声,就是咱们想要买,也得挑挑不如意的地方,这样才好压一压价钱。不然给周英儿听去,说不定怎么坐地起价呢。” 秋分看了看周英儿的背影,凑到履霜身侧,嗓音极低,道:“阿姊别担心,我瞧周英儿不会武功,离了十余步远,绝听不到何郎君说话。” 徐佑打趣道:“既然听不到,你还低声轻语的说话做什么?” 秋分脸一红,躲到履霜身后,履霜握着她的手,嗔道:“小郎就会欺负人” 周英儿赶在众人前面开了拱门的锁,又跑回来伺候着,道:“后面一进是花园,种了百余株各地搜寻来的菊花,不乏名贵,十月花期来时,满园芬芳,只可惜现在都败了。” 菊,花之隐逸者,陶渊明爱菊,爱的是菊花不与世争的洒脱和淡然,这位不知名的商贾竟也有出世的志向,实在让人啧啧称奇。 终于逛完了所有地方,徐佑看了看大家,都摇头表示没有异议,召来周英儿,直接问道:“房契地契可在你的手上?” “此宅主人将诸事托付给他的本家侄儿,现今房契地契都在其手中。郎君如果决定要买,最多五日,就可以办妥一应契本,绝误不了事。” 所谓契本,也就是合同,双方签字画押之后再到县衙盖上公章,变成红契才具备法律效力。徐佑点点头道:“亲戚和四邻都问过了吧?” 自西汉开始,就规定房宅买卖只限于四邻,意思是说不管你是想买还是想卖,只能选择挨着自家房子周边的邻居进行交易,其他地方的人就是掏再多的钱也不行。后来至魏晋隋唐,商品经济盛起,将限购令扩展到了亲属和外人,可以先问亲,亲属不要再问邻,邻居的购买顺序以东、南为上,次之西、北。若邻居也不要,才可外召钱主,允许其他不相干的人来买卖。并且额外规定,宅舍内的诸般物色,也随本业货卖,不许另行加价。 “郎君放心,契本上有亲属和四邻的签押。”周英儿犹豫了下,低声道:“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徐佑不知他要说些甚么,随着到了僻静处,道:“怎么?有问题吗?” “郎君可知输估?” “输估就是佐税嘛。” 南朝时凡买卖奴婢、牛马、田宅,有文券契本的大买卖每一万钱要抽税四百,卖方出三百,买方出一百,叫做输估。 周英儿道:“正是,没想到郎君也懂的这些。不瞒郎君,我等官牙赚的也只是点辛苦钱,大多都被朝廷征收佐税取了去。以此宅来说,六十万钱,卖家得缴纳两万钱的输估,你也得出六千钱,并不划算。” “哦,依你之见,该如何才好呢?” 周英儿观察徐佑的神色,却看不出好歹来,他自诩精明过人,一双眼睛练得比谁都毒辣,等闲人物三言两语就能看的通透。可徐佑貌似年幼,不谙世事,方才说起钱塘的来历很有文人的酸腐味,但此时此刻,又仿佛城府森严,难以琢磨。 他琢磨了一会,还是决定按照计划行事,道:“若按我们行当里的规矩,或能不经过县府,由我作保,让郎君跟宅主人签了契本即可,这样就免了郎君的输估 徐佑笑道:“六千钱而已,算不得太多,还是缴纳了吧,免得日后麻烦。再者,若是不签红契,所有的输估就得由宅主人缴纳,对方未必同意。” 面对民间私下交易成风,屡禁不止,官府也制定了相应的对策。如果不经官府盖红章,房子卖出去了,这百分之四的佐税就由卖方全部承担,也称为散佐税。 也就是说,你私下交易,先斩后奏,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这种行为,该收的税不少一文,可要是将来买卖双方起了纠纷,你们自个解决去,官府是不受理的。 即便如此,也有很多人不愿意经由官府,而是找了牙侩从中作保,买卖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房,钱货两清,各自方便。究其根本,在于官方抽税时往往会多加刁难,在税金之外,还有许多见不得人的额外开支,并且拖延时日,有些邻里亲属也会眼红,然后从中作梗,导致很多交易要么不能顺利完成,要么压价低售损害了房主利益。所以才有了周英儿这种信誉度高的牙侩,从中收取报酬,担保双方交易完成,三方各取所需,堪称古代商业模式的典范。 “宅主人一方郎君不必担心,他们急着出售,也乐意不签红契,虽然多了六千钱的输估,但少了许多麻烦,两相一较,并不吃亏。” 见徐佑沉吟不语,周英儿以为他在担忧日后,道:“至于其他,郎君更不用忧心。此宅卖出之后,宅主人远在广州,今生估计也不会再回来了,根本不会有什么纠纷。况且有我作保,郎君可在城中打听一番,我做牙侩这么多年,作保的买卖没有一起是非争执,最是安全不过。” 红契与普通契本相比唯一的优势,就在于官府提供了安全保障。如果真如同周英儿所说,不用担心日后会有纠纷,既省钱又省时省力的私下交易更能得到老百姓的认可。 “你说的在理,不过,我还是觉得经官府好一点。” 周英儿说烂了嘴,没料到徐佑油盐不进,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道:“这样吧,我再给郎君交个底。宅主人之前有话,若是钱主答应不签红契,可以降到五十万钱。如何,少了十万钱,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哦?” 虽然知道房价里面猫腻大,徐佑却怎么也想不到,还没开始还价呢,周英儿就自降了十万钱。要是天底下的牙侩都这样做买卖,牙行也不会被骂了上千年。 事有反常必有妖,周英儿到底想干什么? 第十六章 静苑 要是别的宅子,徐佑掉头就走,懒得多费唇舌,只是实在喜欢此地,由不得跟周英儿盘盘道,摸摸他的底细。? “那我就奇怪了,就算跟官府打交道要花费些钱财,加上两万钱的输估,五六万钱顶了天去。现今却宁可亏上四万钱,也要私下里交易。周牙侩,你是行内人,知道深浅,可否告诉我是何道理?” “这个” 周英儿没想到徐佑头脑这么清醒,面对十万钱的让利,依然要寻根问底,苦笑道:“也不怕告诉郎君知晓,此宅主人在三年前曾因商船停靠码头的事跟杜县尉有过节,双方闹的很不愉快。若是走红契,恐怕会被恶意刁难,没有几万钱的疏通,想要用印是痴心妄想。再者,钱财事小,主要怕拖延日久,耽误了南下的行程。” 这个理由说的过去,并且这种事一打听就能知道真假,周英儿不至于胡编乱造。徐佑问道:“杜县尉?可是杜三省?” “不敢称县尉名讳。” “旁人我还做不得主,杜县尉的话,我跟他是旧识,可以从中说项,用印盖契,都不是难事。” 周英儿吃了一惊,道:“郎君不是外地人吗,怎么会,会” “哦,我是刚从外地迁来,但家里长辈跟杜县尉有点渊源,所以说的上话。” 显然这是预料之外的情况,周英儿迟疑了一会,支吾道:“要是郎君实在不愿那就作罢。等过几日,我另寻一处比这里更雅致的宅子” “不必了,我对此宅有意,你开个价,合适的话,立刻成交!杜县尉那边交给我去办,绝不会误了他们的行程。” “签红契就不是五十万钱了!”周英儿垂头思虑了半响,把牙一咬,道:“郎君确定要买,六十万钱,一文不能少!” 徐佑讶然,道:“一文不能少?” “六十万钱本就亏了的,无论如何不能再少了!” “好,就按你说的价!”徐佑是生意场上混出来的人精,只看周英儿的眼神,就知道这个价应该是他的底线,再多墨迹一会,估计还能减个两三万,但也懒的跟他斤斤计较,道:“回去准备一下,明日到县衙签契本。” 一行人回到暂时落脚的逆旅,履霜忍不住埋怨道:“小郎性子急了些,要我说,再跟周英儿商量商量,未必不能少一点钱。” 她是清乐楼里长大的歌姬,吃穿用度无不是极尽奢靡,后来跟了袁峥,更是锦衣玉食,享受荣华富贵,三五万对她而言钱只是小数目而已。之所以如此锱铢必较,是因为她知道徐佑从袁氏弄来的只有二百万钱,一处宅院就花了六十万,并且这么大的院子少不得要买一些家仆奴婢来伺候清扫,天长日久,恐怕支撑不了几年。 左彣也表示同意,道:“咱们现在人不多,五进的宅子确实大了点,也确实贵了些。不如先寻一处普通的宅院,日后有需要,再买大的不迟。” 秋分一切唯徐佑马是瞻,反正小郎作甚么都是对的,不会出言反驳。何濡双手抄在袖中,噗嗤一笑,道:“你们两个倒是会为七郎省钱,别小家子气了,区区六十万钱,算得上什么。将来广夏千间,良田万顷,由得你们受用的时候” 他一贯吹牛皮,大家听的多了,习以为常,全当耳旁风,听过就忘,还是一眼不眨的看着徐佑,等他做决定。 “烹羊宰牛且为乐,千金散尽还复来,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此事我拿主意,你们不必忧虑。倒是周英儿这个人,有点奇怪!” 徐佑将刚才周英儿的表现说了说,何濡对经济事不太精通,也猜不出周英儿意欲何为,但想来不外乎从买卖双方的手中牟取好处,只要到县衙盖了红契,有官府做保,也不怕他搞什么小动作。 “是这个道理!” 徐佑一笑,这段时日精神绷的太紧,竟然连一个牙侩都能让他疑神疑鬼,吩咐道:“秋分,去拿冯桐的棨牌。” 秋分应声去了,片刻后拿来了一个棨牌,上面刻着晋陵袁氏大管事冯桐的字样,徐佑接过递给了左彣,道:“风虎,烦劳你走一趟,雇几辆牛车去码头的盛丰商行将钱取回来。存放了这么久,可以酌情给点酬劳致谢,具体你看着办。” 当初从晋陵离开,徐佑假死脱身,袁阶送的一百五十万钱随了盛丰商行的大鳊送到了钱塘。后来徐佑上了明玉山,食宿无忧,辗转数月,直到今天才有时间和机会去取钱。 “诺!” 第二日一早,徐佑带着何濡和秋分去了县衙,找到杜三省,由他全程负责和周英儿办妥了所有手续,宅主人并没有露面,但出具了委托文书,由他的侄儿代为处理。之后徐佑又取了六十万钱,当面点清,交了房契地契,验了真假,交易就算正式完成。 周英儿看着一牛车的钱,笑逐颜开,道:“郎君真是爽快人,我做牙侩这么久,第一次遇到郎君这般干脆利落的,六十万钱的买卖,一日夜就做成了。” 买房子这种事,哪怕是个二手房,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是值得高兴的,徐佑拱拱手,道:“承蒙关照!” 他猜也猜得到,周英儿必然从这笔交易中抽了不少的好处,不过也无意计较,蛇有蛇路,蟹有蟹道,都是凭本事吃饭,怪不得人。 两下作别,回到逆旅,履霜和冬至已经收拾好了行礼,雇好的牛车候在门外,直接装上剩余的九十万钱就往宅子行去。反正里面的用具都是现成的,除了被褥等物需要购买,其他的完全可以先利用起来,有不习惯的再慢慢更换。 “门匾要不要换一下?” 冬至在郭氏长大,审美跟郭勉如出一辙,看到门楣上挂着的“明德惟馨”四个字十分的不顺眼。 徐佑奇道:“你想换成什么字?” “嗯,我想想小郎,清都紫微怎么样?再换个檀木的匾,描上金边,日光下熠熠生辉,最是好看了。”冬至既然投靠徐佑,也就一心一意的视若郎主,虽已经不在奴籍,但还是下意识的跟秋分履霜看齐,称呼起小郎来。 “清都紫微,哈,你竟读过列子!”徐佑夸了冬至一句,道:“不过,清都紫微太富贵气了,天帝之所居,岂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够僭越的?不妥!” “何止富贵气?”何濡凝目冬至,讥道:“清都是帝王居,紫薇是三垣之一,无论哪一个用来都是大不敬,不要自作聪明,给七郎惹麻烦!” 他跟冬至是从第一面开始就结下的梁子,彼此互相看不顺眼,抓到机会嘲讽两句是题中应有之意。 冬至愣了楞,赶忙屈膝跪地,道:“何郎君训斥的是,婢子无知,险些害了小郎!” 何濡没料到冬至这么快就服了软,知道她脱离了郭氏,心中无所依仗,又唯恐得罪了他这个徐佑的心腹之人,再不敢向往日那般争锋相对,顿时觉得无趣,转过头去,不再看冬至一眼。 徐佑扶起她,道:“忘了告诉你,我府中有个规矩,轻易不得下跪!其翼的脾气就是如此,你不必放在心上。” 冬至站了起来,眸子里透着感激的神色。她在郭府固然受重用,但身份卑下,郭勉颐指气使,从不曾如此温柔以待。而徐佑完全不同,他是那种你走的越近,越能感受到一股平和和厚重的气场,让人如沐春风,甘之如饴。 “只是你说的没错,我不是圣人,也不是君子,当不起‘明德惟馨’的美誉,也不想禁锢在‘明德惟馨’的桎梏里。”徐佑沉吟片刻,道:“秋道敛,万物盈;冬道藏,万物静。咱们冬日入住此宅,也算时令得当,不如取个静字,叫静苑,如何?” “一言一事必求理义之必然,则虽緐劳之极而无纷乱,故曰静!此字大善!”何濡迈步跨入大门,促狭的眨了眨眼睛,道:“你们慢慢走,我先去挑一个院子!” 徐佑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身子越到前面,哈哈大笑,道:“我先来!” 两人如同小孩子一般,争先恐后,打打闹闹的远去。冬至看的目瞪口呆,履霜噗嗤一笑,星眸顾盼如秋水,道:“咱们也赶紧吧,晚了一步,还不知道被落到什么地方呢。” 静苑共五进,三十七间房,足够众人摊开来住,但为了安全起见,徐佑还是让大家住到了紧挨着的两个院子,中间开有侧门,进出方便。秋分自然跟着徐佑住一间房,贴身照顾起居,冬至和履霜分别住在左右的厢房。何濡本想自个清净,但也只能和左彣凑到一块做个伴。毕竟城中不比明玉山有郭氏的精锐部曲守护,小心一点是应该的。 安排好住处,左彣跟徐佑说起到人市上买一些奴婢仆从回来,既然要在钱塘常住,这个家也得有个家的样子。徐佑对这些天生的反感,道:“咱们只有六个人,膳食由秋分她们准备,打扫的话,暂且这两个院子好了,也不花费什么时间。其他的你我可以自行解决,不需要奴仆,等日后忙不过来,再考虑这些不迟。” 住进静苑三日,徐佑信步所至,逛遍了每一处角落,心中也有了计较。对他而言,安全是第一位的,只有先活下去,才能谋求以后的展。这里空间太大,左彣一人根本不可能守住,所以需要一些部曲来看护,但问题在于,去哪里才能找来精通武艺的部曲呢? 突然,秋分慌慌忙忙的跑了进来,道:“小郎,门外有几个妇人来闹事” 妇人? 闹事? 这可真是咄咄奇闻,徐佑笑了起来,道:“走,去看看。” 第十七章 骗局 门外站着五个女子,为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容貌端正,衣褶华彩,脸蛋白皙光滑,不像农家百姓。??&bsp;&bsp;她满脸怒容,正跟履霜争执:“这处宅子,我家女郎早使钱买下了,你们是何许人,竟敢私闯民宅,难道不怕朝廷的律法吗?” 履霜凝眉打量着妇人,没有说话,她自幼习琴棋书画,品性高雅,不会像市井泼妇一般骂街。但冬至就没这么好脾气了,道:“你这人好没道理,何谓私闯?我们买的宅子,如何住不得?朝廷的律法可曾规定,住自个的宅子,还要不相干的人允许吗?” 妇人一声冷笑,道:“好一张利口!我不与你一个奴婢说话,叫你家主人出来!” “我家主人身份尊贵,是你一个老妪说见就能见的?” 妇人虽然不算年轻,可无论如何称不上老妪,听了冬至的谑言,简直要气的晕死过去,唇瓣抖,指着她道:“你你!” “好了,都少说一句!” 徐佑走了出来,履霜和冬至赶忙行礼,说了缘由,今日一早,这个妇人就带着几个婢女来到门前闹事,口口声声说宅子是她们的,言语十分的无礼。徐佑点点头,走到妇人跟前,道:“我这婢子性子粗野,不知礼数,冲撞了女娘,还请见谅!” 妇人见徐佑有高世之度,知道主人出面,也没了先前的气焰,福了一福,道:“见过郎君!” “进里面说话吧!我瞧你是知礼的,就事论事,不要高声当街起争执,成什么样子?不管谁是谁非,宅子放在这里,总不会自己跑掉,终究会给你一个交代!” 妇人望了望门里,庭院深深,阴森可怖,心中忐忑,胆怯不敢入内。徐佑笑道:“光天化日,还怕遇到歹人不成?你留两个人在外面候着,若是半个时辰还不出来,由她们去报官。” “郎君说这般话,定不是歹人。”妇人想了想,又说了句:“反正我来这里,女郎也都知晓,真有闪失,郎君也脱不了干系。” 冬至听着刺耳,撇了撇嘴,讥嘲道:“又不是碧玉华年,天香国色,犯得着这么小心么?” 妇人知道斗口斗不过她,只当没听到,沉着脸和徐佑一道进了门。到了厅堂坐下,徐佑吩咐秋分上茶,然后目视履霜,她会意道:“你家主人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何时何地找何人买了此宅,花费几何?可有地契房契,可到县衙取了契本用印盖章?” 妇人说话倒也明白,道:“我家女郎闺名苏棠,祖居博陵,随父母南迁至此。十日前通过牙侩周英儿花了四十五万钱买了此宅,有房契和地契,并无红契。” “周英儿?” 徐佑眉头一皱,终于明白那日看房子时周英儿奇奇怪怪的表现是为了什么,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穿越了千年的时空,竟然也遇到了一房多卖的龌龊事。 “房契地契可带在身上?能否借我一观!” 妇人犹豫了下,道:“契本都由女郎保管,再者,这等要紧物事,岂能轻易交到外人手中?”所谓小聪明,大约如是了,徐佑微微一笑,道:“你还是信不过我,也罢,防人之心不可无,情理之中。秋分,取契本来!” 等秋分拿来契本,徐佑一张张指给妇人看:“这是房契,这是地契,经官府辨认无误,我估计你们手中的应该是周英儿寻人假造的摹本。还有,瞧契本的红印,是县衙杜县尉亲手盖上去的,也是见证人和保人。至于价钱,你家女郎花了四十五万钱,我却用了整整六十万钱,区别在哪里呢?区别就在于,有了这张红契,就算官司打到金陵,你们也绝无胜诉的可能性!” “啊?” 妇人花容失色,一下子慌乱起来,双手紧紧抓住裙裾,身子猛的挺直,声音高了八度,道:“不可能,周英儿是钱塘最出色的牙侩,风评大好,人品亦佳,绝不会骗我们的。” 从古到今,人们被骗上当后的反应大同小异,徐佑眼中透着怜悯,但语气却很是淡然,摇头道:“事实俱在,你不信也没有办法!” “不可能,不可能的!” “四十五万钱啊,那可是我家女郎所有的积蓄了。”妇人显然失了方寸,脸色煞白,瘫软在蒲团上,好一会眼睛骤然亮起,似乎找到了安慰自己的借口,道:“周英儿世居于此,父母早逝,可妻儿尚在,购置的田宅也都在这里,若是骗了我们,告到官府,他如何自处?再蠢笨的人都不可能做出这样惹人唾弃的勾当来。” 古代除了极少数人之外,普通老百姓几乎很少有人真正懂得律法,也没途径和兴趣去了解律法,一旦牵扯到相关事宜,都由讼师或牙侩从中代理,所以被骗者甚众。 徐佑叹了口气,道:“若我所料不差,周英儿估计已经离开钱塘,天大地大,无论如何是找不到了。” 妇人腾的站起,怒道:“你休要胡说,周英儿昨日才和我家女郎做成了交易,现在怎么可能消失不见?我看是你等强占人宅,还要把脏水泼到别人头上,简直无耻!” 冬至柳眉倒竖,挽着袖子上前一步,道:“你找打是不是?” 妇人吓的连连退后,几欲摔倒,徐佑拦住冬至,道:“履霜,你和秋分一道送她出去,不得无礼!”然后悄悄使了个眼色。 履霜心领神会,和秋分扶着妇人到了门口,道:“不管我家主人说的话你信不信,还是先去找周英儿问个清楚,最好抓了他来当面对质。” “对,小娘说的是!” 妇人带着婢女匆忙离开,履霜秀美微蹙,低声叮嘱了秋分几句话,秋分一脸兴奋,点点头,悄无声息的追着她们的背影去了。 徐佑找来何濡和左彣,说了方才的事。何濡冷笑道:“周英儿好大的胆子,我看他是不要命了!” 左彣性情稳重,可遇到这样的事也不由的大动肝火,道:“世族门阀暂且不论,寻常人家用五六十万钱来买宅院,无不是倾尽其财,周英儿不用出力,也不用出钱,只凭一张嘴上下通吃,中饱私囊,已经让人不齿,竟敢行此天地不容之事,其罪当杀!” “风虎,你去码头打探一下,看看周英儿是不是已经离开了钱塘。此人游街串巷,四处说合,认识他的人应该不少,就算再怎么隐藏行迹,总会露出点马脚。” 等左彣离开,徐佑又吩咐秋分,道:“我和其翼去县衙走一趟,你在家里候着,不定那妇人会再次登门,切记好言以待,莫要难为她们。” “诺!” “对了,苏棠的名字,你可听过?” 冬至执掌郭氏的船阁,消息最为灵通,仔细想了想,道:“不曾听过,应该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何濡笑道:“七郎,反正咱们有红契在手,宅子归属已定,不管县衙还是郡府,都不会站在她们一边,又何必管别人的死活?” “话虽如此,只是人家没了钱,又没了宅子,日日哭天喊地的闹到门前,你想置身事外,怕也清净不得。” 徐佑叹道:“那妇人口口只提苏棠,却不提及苏棠的父母,想必家中已无长辈,一切事务都由这个叫苏棠的女郎做主。因此才让周英儿觉得孤女可欺,设了陷阱,骗取了她所有的积蓄。这等行径与禽兽无异,既然让我碰上了,总不能视若不见。” “好吧,闲来无事,就跟七郎去看看热闹!” 至县衙却没见到顾允和鲍熙,问了杜三省,才知道两人被孟行春召去了吴县,五日后才能回来。徐佑道明了来意,杜三省大怒,当即带着一群衙卒,浩浩荡荡的往周英儿家里去了。 在胡同口遇到先前的妇人,她来了有一会了,但房门紧闭,怎么也敲不开。杜三省派人问了周边的邻居,也没人见过周英儿的妻儿。 眼看真的如同徐佑所说,周英儿携家眷逃之夭夭,妇人六神无主,扑通跪了下来,哭道:“求县尉做主!” 杜三省心下不忍,却还是沉着脸道:“尔等私通牙侩,逃避朝廷佐税,以致误信匪人,有此遭遇,尚有何冤可诉?我念你妇人无知,被人所骗,欠下的佐税不再征收,快快回家去吧。” 根据楚律,像妇人这种逃避税赋而与人私下交易的,如果出现纠纷告到官府,先要把输估补缴然后再论是非。杜三省多年的老刑名,知道周英儿既然逃跑,必定早安排好了退路,单单凭一县之力,三五年内不可能查到他的踪迹。 也就是说,妇人被骗钱财,只能自认倒霉,不加征她的输估,已经是法外开恩,宽宥之极了,更遑论破案! 妇人涕泪齐流,如丧考妣,悲戚声响彻邻里,让人不忍卒听,道:“我家女郎卖了家宅才勉力凑够了四十五万钱,如今漂泊无依,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县尉要是不肯为我们做主,只怕明日钱塘湖中要多几个冤死之人” 杜三省猛然变色,他身为钱塘县尉,治下出了人命案,考绩时难免要被仔细问询,一不小心,就会定为下品,要是多次考绩都是下品,将累及升迁无望。搁到往日,妇人的威胁还不太放在心上,但这次白蛇案,几十具枯骨深埋院中,历朝历代,闻所未闻,要不是他带人冲在最前,立有微功,顾允又一力作保,恐怕早被革职查办。 所以,当下对杜三省而言,稳定压倒一切! “大胆!你敢威胁本官?” 妇人以叩地,额头血迹迸现,泣道:“县尉要是不为民女做主,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说吧起身往后侧的墙壁撞去! 身影凄凄,去势决绝,真的存了死志! 杜三省大惊,来不及反应,徐佑高声道:“拦住她!” 第十八章 真相 幸好有两个衙卒离的比较近,听到徐佑的命令,下意识的往前一扑,挡在了妇人和墙壁之间,死死的将她按住。 妇人大嚎不止,杜三省听的心烦,可又不能置之不理,真要闹出人命,实在不好收尾,有些尴尬的看了眼徐佑,低声道:“郎君,你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可否,可否”可否怎样,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县尉不必为难,一切按照律法来办!”徐佑瞅了眼何濡,示意他不必跟去,笑道:“我随你回去就是了!” “谢过郎君,谢过郎君!” 徐佑的购宅契本还是杜三省亲自盖的章,当然知道他跟这起案子无关,但妇人寻死觅活,不肯善罢甘休,就算做做样子也得带他回县衙问话。 杜三省万分感激,徐佑跟顾允交好,不是能得罪的人,真要是不跟他回去,也没有一点办法。幸好徐佑仗义,又没有架子,是个可以交的朋友。 何濡目送徐佑他们离开,转身往码头走去。他要找一些人来问问消息,虽然这些人平时不轻易动用,但是宅子的事已经给徐佑造成了麻烦。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些人就是为了解决麻烦而存在! 回县衙例行公事,问了双方口供,徐佑这才知道妇人名叫方绣娘,是苏棠的乳母,读过几年书,识文断字。去年苏棠的父母因病双双亡故,一应内外事宜,都由这个乳母照料。这次买宅子,也是方绣娘出面找的周英儿,出了这种事,根本无法面对苏棠,这才要死要活的撒起泼来,平时却也知书达理,行止中闺。 同样被带到县衙的,还有宅主人的侄儿高叔田,杜三省虚言恐吓了两句,他立刻跪地求饶,道:“我叔父急于离开钱塘,开价其实只有四十万钱,要贱卖的,让我帮他寻找钱主。我暗中找到周英儿,和他密谋之后,瞒着叔父将价钱提到了六十万,约定事成之后,两人各得十万钱。六日前他说遇到一个钱主,是外地乔迁的客商,身家丰裕又不够精明,竟愿意用六十万钱购买此宅” 听到这里,杜三省瞧了瞧徐佑,怕他脸上搁不住,厉喝道:“来人,掌嘴!” “不必了,让他继续说!”徐佑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心想原来在别人眼中,自己是人傻钱多的代名词啊。 高叔田吓的颤颤巍巍,好一会才道:“既找到了钱主,我从叔父手中拿到房契地契,然后和周英儿一道,与这位这位徐郎君做了交易我们各取了十万钱,剩余的四十万钱给了叔父,他又赏了我五万钱,第二日就动身去了广州” “也就是说,周英儿将宅子另行转卖给方绣娘,你之前并不知情?” 侄儿大喊冤枉,道:“我再不是人,也做不出这等事!周英儿这个天杀的狗才,瞒着我又弄了四十五万钱,简直戎狄兽心,非人禽兽,无父无君的羌奴,忘恩负义的小人” 他洋洋洒洒,骂个不停,几乎都不带重样的,让徐佑大开耳界。早知道六朝时骂语詈言十分的丰富,可真的听到,还是想要给他鼓个掌。 “够了!掌嘴二十!” 两个衙卒顿时上前,左右架起,又一人拿了竹板噼里啪啦抽打了一番,侄儿满嘴流血,裤裆一湿,尿了满地。 杜三省黑着脸,道:“公堂之上,岂容你放肆?况且本官也不能听信你一面之词,来人,押着他去家中搜查,若是有出十五万钱的余数,再重重责罚!” 高叔田死狗一样被衙卒拖着去了,杜三省望着方绣娘,训道:“你既然读过书,当知不交输估,私下交易是违法之事。周英儿固然可恨,但要不是你贪图让利,财迷心窍,也不会坠了他的陷阱。” 方绣娘跪在地上,面色凄惶,道:“周英儿说他经手的交易大多如此,百姓所为者众,并不算是违法。只要两厢情愿,有人作保,官府其实是默许的。” “默许?” 杜三省冷哼一声,道:“彼辈正是欺你们不懂律法,狡言惑众,先给个高价,然后以让利做饵,步步引诱,终入瓮中。如果你们肯签红契,足额缴纳输估,官府自会验查和备案,岂能上当受骗?” “县尉教诲的是,今日尝到了苦楚,悔之晚矣!”方绣娘见了高叔田的惨状,双腿酸软,心跳的飞快,官家之威,让人战栗,只能不住的叩头,哀求声不绝于耳,如同杜鹃泣血,闻之泪下。 四十五万钱数额巨大,不能当真不闻不问,杜三省斟酌了半响,道:“现在周英儿畏罪逃逸,去向不知,我会如实上报郡府,出捉拿榜文,严令县内各蔷夫、里正、父老详加查探。你且回去等候,若有消息,我会派人告于你知晓。” 方绣娘犹豫了下,终是无法释怀,鼓起勇气问道:“那,宅子归归谁所有?” 杜三省好气又好笑,道:“宅子自然是这位徐郎君的,你们没有红契,房契和地契也验过是假的,就不要妄想了。若是能拿住周英儿,追回被骗钱财,官府一文不取,自会全部还给你们。” 事已至此,方绣娘也无话可说,杜三省没有让她补缴佐税,已经是法外开恩,要是再胡搅蛮缠,惹得官府不尽心去缉拿周英儿,恐怕连最后一丝希望都没有了。 等方绣娘惆怅离开,徐佑夸道:“县尉审理明白,见事清楚,恩威并重,不管高叔田,还是方绣娘,都对县尉心服口服,不愧是多年的刑名,在下佩服。” “郎君过誉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杜三省笑的很开心,但转念一想,敛住笑容,眼中透着忧色,道:“周英儿怕是很难抓到,这样做只能先稳住方绣娘,拖上三五个月,让她冷静冷静。要是胆敢再来县衙无理取闹,哼,不要怪我不讲情面!” 徐佑算不上君子,也不是圣人,虽同情方绣娘的遭遇,却也不会让出静苑给她,归根结底,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想占便宜,就得做好吃亏的准备。 “周英儿曾以五十万钱诱我私下交易,若我上当,加上苏家的四十五万钱,将近百万之巨。他游走闾里,物价高低悉断于手,应该不是缺钱的人,突然行骗,必定生了重大的变故。”徐佑低声道:“周英儿虽然不是士族,做牙侩也被人瞧不起,但毕竟是个不错的营生,比起耕田种地靠天吃饭要轻松多了。到底什么缘故,让他这么决绝的抛弃钱塘的一切,冒着风险,远走他乡?我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欠钱,要么是生了重病,之前观他的气色,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杜三省若有所思,道:“你是说” “能在短时间内欠下这么多钱,除了赌债,我想不到别的了!” 杜三省腾的站起,道:“我这就派人去查!”他是钱塘县尉,治下有多少赌场,谁人负责,谁人放债,谁人收账,无不一清二楚。 又过了一个时辰,高叔田押了回来,在他家中只搜到了十万钱,并没有多余的钱财。原来这家伙也是个游手好闲的孬货,平时不种地不经商,手里有钱就挥霍干净,这次刚到手了十五万,才几天工夫,就花去了五万钱,比败家子还要败家子。 不过这样也就洗脱了他跟周英儿合谋的嫌疑,最多算是抬高房价,糊弄了自家叔叔,但他叔叔已经远去了广州,民不告官不究,罚没了多赚的十万钱,还给了徐佑,杖十下以儆效尤。 接着派去查赌场的人也回来了,果不其然,周英儿半年前迷上了博戏,开始小赌,继而一押就是万钱,六个月下来,不仅输光了积蓄,还欠了赌场三十多万钱的债,三日后就是最后的期限。 徐佑和杜三省对看一眼,同时猜到了周英儿的动机。眼瞅着期限已到,钱还没有着落,周英儿不想得罪那些开赌场的游侠儿,也得罪不起,只好横下心铤而走险,将徐佑、方绣娘、高叔田都玩弄于鼓掌之间,骗了五十五万钱,然后带着妻儿消失不见。 这个人,是个人才! 胆大,心细,果断,演技也好,至少徐佑跟他接触了几次,愣是没看出破绽,要不是走了邪路,在钱塘混个中等生活水平还是可以的。 辞别杜三省,从县衙出来,左彣和何濡都在门外等候,徐佑笑道:“怎么,还怕我被抓起来不成?” 何濡调侃道:“那个倒不怕,杜三省讨好你还来不及。我是怕你见了美人一冲动,把好好的宅子拱手相让!” “哦,哪里有美人?我怎么没看到?” “方绣娘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勉强也称得上美人一个,你故作不知,莫非心里有鬼?” 徐佑指着他,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亏你还是个和尚,难道不懂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我看方绣娘,只看到一具皮囊,你却只留意色相,并且隔了这半日,我都忘了她的容貌,你还念念不忘,究竟是谁心中有鬼?” 何濡忽的一震,目视徐佑,眸子里绽放着骇人的光华,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七郎,此语出自何典?” 第十九章 乌白马角生 徐佑呆了片刻,心思电转,莫非这个时代鸠摩罗什还没有译注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也就是说在心经之后的中论百论都还没有面世,怪不得楚国的佛门还处在六家七宗的初级阶段,展不是很快。? 所谓六家七宗,本无宗,即色宗,心无宗,识含宗,幻化宗,缘会宗,此为六家,本无宗又分化本无宗和本无异宗,此为七宗。 简单来说,本无宗认为一切诸法,本性空寂,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经义偏重于无,非有是无,非无也是无; 即色宗认为色不自有,虽色而空;色即为空,色复异空,经义偏重于色,初步意识到了色即是空的道理,却没有意识到空即是色,而是将色和空对立了起来; 心无宗认为有象不可言无,无形不可言有,内止其心,不空外色,经义偏重于心,色是客观存在的现象界,但内心不执着于外物,也就到了空的境界。 识含宗认为三界为长夜之宅,心识为大梦之主;幻化宗认为世谛之法,皆如幻化,从本己来,未始有也;缘会宗认为缘会故有,缘散即无。这三宗偏向于修行主体的有无和析法空来论空,偏重小乘佛学,跟本无、即色和心无三宗探讨的不是一个问题,向来被这三宗看不起,属于末学后进,流传不广,信徒也不多。 本质而言,六家七宗一脉相承,都是佛教般若学派的分支。自东汉支娄迦谶传译道行般若经开始,先朱士行讲经,后有道安疏义,他们用老庄玄学来格义般若,从而产生了“格义佛教”,继而对般若空的思想产生种种分歧,造成了六家七宗各自为政的混乱局面。直到鸠摩罗什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传入东土,般若学才真正入了大乘境界。 “我信口一说,你那么认真作什么?”徐佑对佛道两教的经义了解颇深,真要忽悠起来,难保不让何濡惊掉下巴,只是时机不到,多说多错,不如敝履自珍,以待来日。 何濡做了多年和尚,一朝还俗,志向早已不在青灯黄卷之中,见徐佑不愿多说,也不再追问,勉强压下心中的求知欲,道:“风虎已经打听到了,周英儿昨晚乘舟离开了码头,去向不知。” 他们边说边走,冬日寒气逼人,开口就是一团团的白雾,升腾不散,徐佑双手交握,轻轻揉搓了一下,感觉到掌心的暖意,侧头望向左彣,道:“知道船家的姓名吗?” 左彣回道:“船家叫齐大,是钱塘本地的老船工,行舟数十年,技艺娴熟精湛,是出了名的好手。” 找这样的船工,莫非周英儿要出海? “齐大既要远行,总该对家人说清去处,定下归期,然后才能放心离开。找他家人问问,应该会有线索的。” 左彣苦笑道:“问过了,齐大只有一个独子,五年前染病去世,妻子也因伤怀过度,去年病故,现在是鳏夫一个,说走就走,了无牵挂。” 徐佑猛的停下脚步,跟着身后的何濡砰的撞了上去,皱眉道:“周英儿思虑周全,行事环环相扣,竟不留一点破绽,我原先小看了他。若是心性如此,那他选择齐大,不仅是因为齐大没有家人走漏风声,更可能的是,这样一个无牵无挂的人,就算从此再也不回钱塘,也不会有人惦记和找寻” 左彣一惊,道:“他敢杀人?” 何濡揉着鼻子探出头来,没好气的道:“所谓杀人越货,他连五十万钱都骗了,不会在乎背上一条人命!” 左彣久在军中,杀人只是等闲事,可周英儿这样的人,普通的再普通不过,顶多逞弄口舌之利,赚些抽成的小钱而已,却能在转瞬之间,变成一个杀人越货的疯子。 为什么会这样? 左彣心中存有疑虑。 徐佑长叹道:“这样一来,真是天大地大,再无踪迹可寻了!” “那也不见得!” 何濡从袖中拿出一张麻纸,折叠成方形,左上角处画着一株寒梅。徐佑接过来一看,上面只写了一句话:“英儿问北地苦寒,南人能否忍受,并购置了大批御寒之物,昨夜酉时末乘船离开,往吴县方向行去。” 徐佑看了看何濡,没有问他从何处得来的消息,道:“来源可靠?” “可靠!” 徐佑顿了顿,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钱塘湖畔,抬头望着水波潋滟,万丈粼光,语气充满疑虑,道:“周英儿想要北逃?” 左彣表示难以置信,道:“周英儿一个小小的牙侩,世代生长于江东,就算身藏巨款,但他出身卑微,无权无势,怎么可能通过边境层层搜查而私渡至魏国呢?” “是啊!”徐佑负手立在湖边,道:“要是犯了法就能随随便便的北逃出去,怕是金陵的黄沙狱中再无屈死之冤魂,将置大楚的国法威严于何地?” 何濡和他并肩而立,嗤笑道:“大楚立国百年,南渡的汉人固然不少,但北逃的人却也不在少数。其中除了囚徒、僧尼、道士、奴仆和齐民之外,还有一部分是才干俱佳、饱读诗书的士人。别忘了,建宁十年,青州杨姓华门举族逃入魏国境内,魏帝大肆宣扬,甚至还派了使节持国书羞辱安师愈,传为四海笑谈。” 建宁十年,正是楚魏交战正酣的时候,青州濒临最前线,整个防线几乎都要打烂了,除了几处战略要冲的地段,其余把守的并不严密,有人举族逃逸也不是什么大事,对比从北来南的人数,这点损失可以忽略不计。 “时不同,势不同,南北已经多年没有交战,千里边境经营的铁通一般,除非跟守军暗中勾结,否则的话,就是一只飞鸟也难以逾越!” 何濡笑而不语,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子,斜着扔了出去,石子在水面上打了三个水漂,咕噜一声沉了下去。 徐佑打量他一眼,奇道:“照你的意思,周英儿能走通守军的门路?他一个外地人,就是拿着五六十万钱去砸,也未必能砸开军府的大门。” “周英儿并不需要交结守军,那些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他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门路。”何濡目光闪烁,轻声道:“不过,有一种人可以帮周英儿轻而易举的躲过守军的搜查。” 徐佑愣了下神,瞬间明白过来,弯腰捡起一颗石子,远远的扔到了湖中,笑道:“不错,我竟然没想到!” 左彣急道:“哎呀,两位郎君不要打哑谜了,到底什么情况?” 徐佑笑道:“你可记得我跟顾允喝醉了酒,在县衙留宿了一夜?” “记得,我还说郎君你是装醉来着” “那次留宿,让我见识到了顾氏的奢华!顾允用来招待客人净口的盐,竟是从河东盐池运来的凝脂!” “啊?凝脂盐?” 左彣张大了口,袁氏崇尚清虚,算是顶级门阀里比较朴素的了,所以怎么也想不到吴郡顾氏这样次一级的华族,已经奢侈到可以用凝脂盐来净口的程度。 徐佑笑了笑,道:“很震惊吧,我当时跟你的心情一样。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凝脂盐怎么从魏国运出来的?” 只要有国界,又有需求品,就会有走私,有走私,就会有官商勾结,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楚魏两国是死敌,边境没有开放互市,但北朝的皮货、珠玉、马匹、盐、铁、香料和纺织品被南朝所需,南朝的米粮、酒浆、绣品、锦缎、丝帛、笔墨和书籍等物也被北朝所需,因此催生了庞大的地下交易市场,很多胆大的商人瞧准商机,冒着被抄家灭族的风险游走在南北之间,攫取了大量财富。 顾允的凝脂盐,就是通过这种途径运到了江东,既奢且贵,是门阀间炫富的常用之物。所谓法不责众,朝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在偷运边境时被抓到,一般全当这种只有北朝才有的东西不存在。 何濡见徐佑终于想通了这一层,这才说出了自己的看法,道:“周英儿做牙侩多年,必然结识了许多南来北往的行商,其中说不定就有能够穿过边境,任意出入魏国的白乌商。” “白乌商?” “前魏曹子建作精微篇,有‘子丹西质秦,乌白马角生’的诗句,以此来隐喻不可实现之事。这些商贾能在北虏险地畅通无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同乌鸟白头,骏马生角,能他人所不能,故而暗地里称其为白乌商。” “原来如此!”徐佑断然道:“周英儿已经逃了一日夜,现在追赶是怎么也追不上了。我马上去见杜三省,修书一封,让他派人星夜兼程赶往吴县面见顾允。” 何濡点点头,道:“顾氏门中应该有白乌商,通晓如何私渡的门道。边境的私渡地不会太多,无非荆州、青州两处。周英儿既然沿江南河北上,西去荆州要路过金陵,做贼者心胆必虚,金陵是帝京,贼捕如云,他绝对不敢去。所以,我料定他有七成可能会到青州避难。” 左彣也兴奋起来,道:“如此只需三五个精锐部曲,快马赶到私渡地守候,给周英儿来个守株待兔,任他千条妙计,也要作郎君的釜底之鱼。” 徐佑微笑道:“只是要麻烦顾允出人出钱,我于心不忍。” 何濡哼了一声,道:“他身为钱塘县令,治下出了奸盗之辈,出点力理所当然。七郎先不要为他人忧心,我看那个方绣娘不是易于之辈,真要闹到门上不走,我看你如何处置!” 徐佑笑容僵在脸上,顿时头疼起来。 第二十章 抚剑一扬眉 回到县衙,徐佑说了自己的推测,杜三省听到周英儿有可能投敌,惊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哪里还敢迟疑,等他修书完毕,立刻叫了一个心腹进来,道:“马歇人不歇,舟停人不停,连夜送去吴县绿竹楼。?&bsp;&bsp;切记,由你亲手面呈明府,拿到回函后马上不得有误!” “诺!” 等那人恭敬的退下,徐佑疑惑道:“飞卿不住在州衙吗?” “州府的公廨中是有客舍没错,但与柳使君为邻,不仅出入不便,大家也不自在,所以各县都在城里的逆旅中歇息。”杜三省道:“绿竹楼的主人是钱塘人士,知根知底,但凡钱塘县的官吏去州府公干,一般都住在那里。”说完又怕徐佑误解,道:“绿竹楼在吴县算不得好去处,主要是整洁干净,没有闲杂人等聒噪,并且主人大度,允许三月会一次账,因为每次住宿都要从公帑中结算,这样省了许多麻烦。” 徐佑听的叹为观止,虽然跟后世的定点酒店不尽相同,可已经有了那方面的雏形,公权力的特殊性让它充满了对金钱的吸引力,这一点从古到今,其实没有太大的变化。 “钱塘虽不比吴县富庶,但也算的上繁华胜地,难道堂堂一县父母还缺这点僦钱不成?” 杜三省犹豫了下,脸色尴尬,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徐佑心中奇怪,嘴上却道:“我只是随口一问,毕竟是衙门的事,若是不方便说,不说也罢。” “倒也没什么!”杜三省怕徐佑生了嫌隙,以为自己拿他当外人,忙道:“凡是在衙门里待过的人都知道,钱塘的前任明府出身微寒,家眷和幕僚的开支只靠俸禄难以维持,有时候会将这些僦钱在手中延缓一段时日” 徐佑恍然大悟,钱塘上一任县令家境不好,养家还要养手下,俸禄肯定不够用,于是就在公帑上想办法。比如僦钱,每次先从衙门的账上提出来,在手里停三个月,放出去吃息,然后再跟绿竹楼结算,这样就能从中渔利。别小看了这点僦钱,从钱塘至吴县三五日船程,到了吴县再住上两三日,一县父母出行的排场不能少了,就算只有二十人,吃用住的花费也得几万钱打不住。另外从其他地方再搜刮点集中到一起,数目就很客观了,单单吃息,也足够应付日常的开支。 这是既不贪污,又不受贿的法子,最低程度的规避了风险,不过不具备普遍性,也只有江东这种社会经济活动频繁的地域,才可能通过这样的路数财。 “现在飞卿主事,可还循旧例吗?” 徐佑随口问了一句,想来顾允能用凝脂盐漱口待客,自然看不上这点塞牙缝的钱,说不定就此改了规矩。 “循旧例!” 杜三省嘿嘿一笑,道:“不过,与绿竹楼结算的事交给了我,明府不再过问。” 笼络下属,不外乎恩威并重。顾允的家世摆在那,没人敢对他不敬,自带威严不可侵犯的猪脚光环,现在又将这些赚钱的机会让了出来,算是实打实的施恩于下。杜三省有份,李定之肯定也少补了,难怪两个老油条都对顾允毕恭毕敬,执行命令不说十分的到位,但也很少阳奉阴违的瞎打折扣。 说到底,谁都喜欢背景强大又不吃独食的老大,出事了能庇护,不出事能照顾,顾允看似不染尘埃,神仙中人,其实对世俗中的规矩一清二楚,前是不可限量。 回到静苑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履霜伺候他洗手更衣,问起秋分,道:“秋分和冬至在厨下忙着呢,小郎没买厨娘,只好由两位妹妹亲自动手了。”她懂得东西很多,唯独不懂厨艺,只好代替秋分来服侍徐佑,不过对她而言,倒是心甘情愿,欢喜的很。 “哈,听话里有几分怨言啊!”徐佑笑道:“秋分的厨艺赶得上金陵的御厨了,你尝一尝就会喜欢,到时候怕是请厨娘都不愿意。” 正说话间秋分走了进来,脸蛋上还带着柴火染的灰尘,道:“小郎,你饿不饿?可以用膳了,何郎君让我来叫你”突然哎呀一声,蹲下身子,将履霜系正的腰带往左下斜了斜,仰起头道:“阿姊,小郎在家时习惯这个样子穿戴,坐卧都会感觉舒服一点。” “瞧瞧,变成黑丫头了!”徐佑拉她起来,用手擦去脸蛋上的黑灰,却反倒拉出了长长的一道痕迹,平添几分可爱。 履霜咯咯笑了起来,取了脸帕给秋分细致的擦了擦,道:“妹妹,小郎刚才说了,你很有做厨娘的天分呢。” 秋分小脸一红,道:“我做的不好,阿姊别打趣我了!” “谁要敢说不好吃,今晚我罚他洗碗!”徐佑弹了弹秋分的丫髻,道:“别说,我特别想念在义兴时吃你做的乳酿鱼,天下再没有那么可口的美味了!” 当初在义兴食不果腹,徐佑几乎要饿晕过去,秋分冒着严寒入溪江捉鱼,两人相依为命,此时想来,恍如隔世。 秋分眼睛一红,道:“小郎要是想吃,我马上去做” 徐佑摇了摇头,拉住她的手往外面走去,道:“你也累了一天,改日再做给我吃好了!” 履霜在身后默默的看着两人,心中有点感动,也有点羡慕,眼神闪过几道复杂的神色,快步跟了上去。 搬入新家的第一顿饭在二进的大堂里举行,七支铜铸的雁足灯同时点燃二十四根蜡烛,将房内照的如同白昼。经过徐佑提议,四张高脚几并在一起,众人围坐成团,不分尊卑男女,气氛热烈非常。履霜手提樽杓,跪坐正中,依次为大家斟酒。白雪皑皑的酒水慢慢填满酒杯,似有雾气凝结,聚而不散,起舞翻腾,美不可言。 “这是我从郭夫人那里讨来的雪泥酒,整个钱塘可只有这一壶了,你们都悠着点喝。” 何濡端起酒杯,先放到盘鼻端闻了闻,然后小小的饮了一口,闭着眼回味无穷,好一会才道:“钱塘虽大,从今往后,却再无美酒了!” 左彣不是好酒之人,对他来说,有得喝固然高兴,没得喝也无关紧要,一杯饮尽,道:“听闻钱塘有桑落酒、蒲桃酒、石冻春,估计跟雪泥酒差不多,要是动了馋虫,我去给你找来便是。” 何濡叹道:“酒如美人,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不能少一分,也不能多一分,求的是恰到好处。雪泥酒味甘而不浓,色清却不澈,堪称人间仙露,不是风虎你这样的俗人所能体会的。” 左彣笑道:“若是非雪泥不欢,不如问问冬至。她在郭氏待了多年,也许知道雪泥酒的酿制之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冬至身上,尤其以何濡的目光最为炽烈。冬至顿觉浑身不如同蚂蚁爬过,赶紧解释道:“雪泥酒是神妃阿姊呃,是宋神妃亲手造的,从不外示于人,我虽然有幸亲眼目睹过数次,但也不知其中深浅” “哎,可惜!”何濡将杯子递给履霜,又满饮了三杯。徐佑直接从履霜手中抢过樽杓,给自己的杯子倒上酒,还不忘招呼左彣,道:“风虎,你也来,再慢些就要给酒鬼喝光了!” 一屋人顿时大笑不止。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此间乐,不知时光飞逝,不知不觉已近午夜,何濡眸中浮现醉意,箕坐于地,击掌而歌,道:“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娑,剧於十五女长安十二门,光门最妍雅。渭水从垄来,浮游渭桥下盛冬十一月,就女觅冻浆。客行依主人,愿得主人强懀马高缠鬃,遥知身是龙。谁能骑此马,唯有广平公谁能骑此马,唯有广平公!” 此曲词风悲怆,质朴粗犷,但又不失高迈,一听就是北朝才有的民谣。何濡生于魏国,长于北地,所见所闻,所衣所食,无不是大漠风沙长河落日的广袤无边,骨子里带着胡人与生俱来的野性和对命运的不屈服,沙哑的嗓音说不尽的苍茫旷远,竟让人听的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徐佑心有所感,高声相和,道:“风哀笳弄断,雪暗马行迟。轻生本为国,重气不关私。恐君不见信,抚剑一扬眉。” “好,好诗,好歌!” 左彣忍不住连道三声好字,仰头灌下雪泥酒,酒水顺颊而下,打湿了衣襟,恨不得拔剑起舞,以助雅兴。 何濡斜着眼,故意捉弄他,道:“风虎,你看我和七郎,谁的曲更佳?” “这可难为我了!”左彣忙不迭的推托,道:“我是粗鄙武夫,不懂曲乐,如何敢品评两位郎君的优劣?” “其翼妙在酣畅,小郎胜在气雄!”履霜抿嘴笑道:“依我拙见,还是小郎稍胜一筹。何郎君,婢子胡说而已,你莫要生气!” 何濡哈哈大笑,道:“你说的在理,我何气之有?我吟的曲乃五胡乱华时不知哪一个戎族的民谣,自然比不过七郎的振藻文章。不过,”他顿了顿,跌足叹道:“诗虽好,却无音律相佐,仿佛食鲈鱼而无蒪羹,太过扫兴!” 履霜神思一动,悄然退了出去,再进来时也不知从宅中何处寻到一把做工精美的曲项琵琶,四弦四相,竖抱怀中,五指轻轻一挥,锵的一声,断金碎玉,荡气回肠,震的满屋皆惊。 “风哀笳弄断,雪暗马行迟。” 她轻启檀口,曼吐妙音,轻易的将所有人带到了大雪纷扬的边关古道,男儿义气,英姿勃,征衣映衬白,谁人望断天涯? “轻生本为国,重气不关私。”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细细如私语,葱白似玉的指尖拨弄极快,听到耳中只有连绵不绝的萧杀扑面而来。慷慨赴死,重气无私,从来舍生为了家国,也为了倚门远眺的那个她。 “恐君不见信,抚剑一扬眉。” 剑光映衬着眉梢,照出的是决绝的容颜和永不屈膝的信心,多少男儿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却又那么的义无反顾,勇往无前! 一曲终了,一曲复起! 绿衣青裙,冰肌玉骨,履霜的美如同江南小镇的烟雨,飘渺又多娇,可此时坐在蒲团上,怀抱琵琶,却完全变了一个人,眉目时而凌冽,时而燕婉,随着悠扬婉转的歌声,触摸着那些悲壮又惨烈的过往。 楚魏立国百年,分割天下,和平的时间不过十之一二,战争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而死亡作为战争的衍生品,常常来的突然又猛烈,无可避免,也无从躲藏。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 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 曲终,人未散。 何濡泪如雨下,不知是想起了冤死狱中的亲人,还是远在万里之外的洛阳城郊的那座寺庙。离开时亲手种下的将军树,现在是否已经亭亭如盖? 第二十一章 吴宫女儿腰似束 第二日一早,徐佑按时醒来,望了望窗外,依稀有了点朦胧的亮光。秋分听到动静,忙从外面掀开帘子进来,道:“小郎,要起床吗?” 入了冬,寒夜越来越长,太阳升起的也越来越迟,徐佑伸了个懒腰,道:“起来吧,躺着也无事,你陪我到院子里走走去。” “诺!” 秋分清脆的答应了一声,转身去打来热水为他净了手脸,担心的道:“何郎君昨夜醉了,在院子里翻滚了好一会,似乎还说了些大不敬的话,冬至吓的脸都白了,最后还是左郎君力大按住了他,背回房内才沉沉睡去了” “嗯?”徐佑从詹文君那里顺来的雪泥酒当然不会只有一壶,昨夜趁着酒兴,几乎都拿出来喝掉了。等过了子时,他奔波一天,身体受不住,觉得累先去睡了,留着左彣陪何濡继续喝,没想到最后竟醉的发起酒疯来。 “哎,古人说酒品看人品,其翼的人品果然不怎么好啊!” 秋分撇撇嘴,道:“小郎偏喜欢捉弄他,何郎君平时人很好的,只是只是喝醉了有点多话” “哈哈哈!这就叫酒品差知道吗?我要是喝多了酒,肯定倒头大睡,绝对不给你们惹麻烦!”徐佑嘴上说的轻巧,心里也有点担心何濡。从昨晚就能看出他的心情似乎有点不好,言谈举止大异往日,否则的话,以他的城府,别说当众流泪,就是情绪上的波动也等闲不会流露出来。 刚走出房门,旁边的厢房也吱呀一声打开,履霜探出头瞧了瞧,不施粉黛的俏脸露出笑意,轻手轻脚的关上门,快步走了过来,道:“ 小郎,要去看望何郎君吗?” “连你也知道了?” 履霜小鸡啄米般的点点头,似乎心有余悸,道:“何郎君拉着我唱了半夜的曲,还都是北狄的鼓角横吹,巍峨苍莽,悲凉处直指人心,害得我眼睛都哭的肿了。喏,还有喉吭,估计也有些沙哑,恐怕月余之内没办法再给小郎唱曲了。” 适当的撒娇不会惹人厌烦,反倒是拉近彼此距离的不二法门,履霜很精通这一点,也做的恰到好处。 “鼓角横吹曲?” 晋书?乐志里记载横吹有鼓角,又有胡角,是骑在马上演奏的一种乐曲,属于军中乐,后世比较出名的秦王破阵乐其实也是横吹曲的一个变种。 徐佑前世里受朋友邀请,曾听过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办过鼓角横吹曲的专门演奏会,不过自汉以来的二十八解、黄鹄十曲、关山月八曲都已经失传,所以昨晚没有听出来底细。现在想想,何濡吟唱的那首“谁能骑此马,唯有广平公”正是典型的横吹曲的风格。 徐佑从不曾把履霜当做家养的歌姬,也不需要用她在清乐楼中学到的声色来娱人娱己。准确来说,履霜现在是自由身,她的奴籍早在吴县城外就已经抛入了江水之中,单以身份而论,她和徐佑、何濡、左彣等人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也即是说,如果她不愿意,没有人可以强迫她做任何表演!至少在徐佑可以庇护的范围内,没有人可以! 正因如此,履霜昨夜没有拒绝何濡,宁可坏了嗓子也要陪他发泄情绪,这不是她的义务,也不是她份责之内的事。徐佑跟这个时代大多数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从不觉得别人应该额外的服从和付出,所劳必有所得,这是文明进步的核心体现。 “等下让秋分熬一碗犀角地黄汤给你,服上三四次应该就没事了。还有,鼓角横吹曲适合陇右大汉执铁板高声唱和,你一个小女郎,音色柔软清媚,若唱乐府,则以西曲为宜,今后莫要逞强了!” 西曲和吴歌是江东最为盛行的两种曲乐,履霜低垂着头,眸中带着淡淡的暖意,道:“知道了!” 进了院子,看到何濡盘坐在石凳上,双手抱膝,抬头望着遥挂在天边的残月,晨星如同银河漂浮着的粼光,闪烁了整个世界。 “醒了?” 徐佑到他身边坐下,何濡没有回头,轻笑道:“没怎么睡,半夜起来吐了一场,就坐在这里醒醒酒。” “你” “我没事!”何濡沉默了一会,道:“昨天,是先父的忌日!” 徐佑其实猜到了一点,毕竟以何濡的城府,能让他失态的事情不多。何方明三十年前受诛而死,天下皆知其冤,徐佑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陪着他一直坐到天光大亮。 红日,朝霞,今天应该是一个好天气! 吃过了早饭,徐佑陪着何濡在院子里四处赏玩,既能散散心,也能商量下一步的行止。左彣待在房内打坐练功,积极的恢复身体,钱塘现在看似风平浪静,可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作为团队里唯一的武力担当,保持战斗力是目前最重要的事。至于秋分她们三个女郎,自然忙碌着打扫和收拾,静苑是彼此的家,家就应该有家的样子,干净、整洁,对了,还有温暖! 不过五进的宅子实在太大了些,完整的走一圈也得大半个时辰,要是在假山竹林里寻幽探胜一番,估计没两个时辰搞不定。幸好左右无事,两人边走边聊,论人鞭辟入里,论史入木三分,论心针针见血,都是饱学之士,都是历尽艰辛,越说越投契,可谓俯水枕石,游鱼出听,临流枕石,化蝶忘机,一谈一笑,尽得真趣。 不知过了多久,秋分从远处走来,左顾右盼,显然在寻找两人。徐佑招了招手,道:“这里!” 秋分闻声望了过来,小脸露出喜色,提着裙裾跑了过来,喊道:“小郎,有人投拜帖!” 拜帖也叫门状,类似于后世的名片,若是通过仆役投递,则要配置拜匣以示尊重。拜匣一般用檀木制作,涂上红漆,做工精美,将拜帖写好放入,有时还要加锁锁上。 “谁人的拜帖?” “苏棠!” 徐佑一笑,转头对何濡道:“正主终于现身了,走,一起去瞧瞧!” 回到主厅,履霜将拜帖交到徐佑手上。打开一看,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开头谨具二字,常用的拜帖格式,并不出奇,不过让徐佑觉得有意思的却是落款:钱塘女弟苏棠顿首拜。 时下女子行文多自称妾,哪怕再怎么心高气傲,也无法对抗世俗礼法。可苏棠偏偏自称女弟,似乎想要跟男子平等论交,先不说别的,单单这份勇气和反抗精神,就从拜帖里表达的淋漓尽致。 徐佑把拜帖转交给何濡,叹道:“此女不好惹啊” 何濡接过来一看,调侃道:“尔雅云‘夫之姊为女公,夫之妹为女弟’,苏棠看来很想跟七郎认个亲!” 明知他在歪解词意,徐佑还是忍不住笑的前仰后合,道:“我家在义兴,钱塘可没有什么妹妹,这个亲不认也罢!去吧,请苏女郎进来!” 过了片刻,秋分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郎施施然步入静苑,苍松翠柏之间,青云白日之下,骤然出绽放了一抹耀眼的光。 一身青色的锦缎袄裙,绣着不规则的银丝线,灰色的雪狸绒缀在襟领周围,映衬的脸蛋上的肌肤似乎比雪还白了三分。双眸清澈见底又不失明媚,偶尔闪过一丝神秘,令人无法琢磨,弱柳般的秀眉,如同轻描淡写的画笔,扫出两道没入鬓角的眉锋。她的身形不高,不过窈窕婀娜,恰到好处,宽宽的革带比寻常女子要系的紧一些,更显得纤细的腰身盈盈一握,唇角总是带着甜甜的笑容,充满了不同于这个时代的热情和青春正好。 她走的近些,仿佛带来了整个江南的春意! “女弟苏棠,拜见徐郎君!” 苏棠双手交叠,平伸至胸前,说话的声线不急不缓,没有莺莺燕燕的柔弱,反倒是清风明月般的疏朗。 徐佑起身还礼,眉宇间没有轻蔑,好像认同了苏棠与他平等论交的资格,道:“苏女郎多礼了,请入座!” “谢座!” 苏棠的目光在厅内众人身上打了个转,徐佑的风姿仪态已让她感觉不虚此行,等见到履霜时,更是忍不住赞叹造物者的钟毓神秀。秋分刚才在门口已经见过了,固然清丽,但年岁幼小,尚未长开。冬至也称得上秀美,不过眼神刻薄,不易亲近,至于何濡,平平无奇,打量一眼就略过去了。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单单看这些人的样貌,就知道徐佑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不知女郎此来,有何赐教?” “不敢!”苏棠笑了笑,眸子弯成一道月牙,道:“昨日方姊姊因失财之事乱了心神,对郎君多有冒犯,我听闻后已重重责罚,今日特来代为赔罪!” 徐佑知道方绣娘是苏棠的乳母,听她竟然称呼乳母为姊姊,奇道:“女郎可是从魏国逃难过来的吗?” 这次轮到苏棠惊讶了,道:“正是,郎君怎么知晓的?二十年前,先父曾是魏国汲县的一名小吏,后被郡守刁难,诬说父亲偷了官绢十匹,所以携家眷逃至江东,辗转到了钱塘,落籍编户,做了楚国的子民。” 汲县属于魏国司州,是汲郡的郡治所在。秋分和履霜也齐齐歪头看着徐佑,有关苏棠的讯息,她们所知的跟徐佑并没有什么不同,可偏偏小郎却能知道对方的来历,真是神乎其神。 “其实也没什么,称呼乳母为姊姊,是北朝风俗,南朝一般不这么喊。”徐佑解释了一番,道:“方绣娘也是护主心切,算得上义仆,女郎不必责罚于她,我等也从没放在心上!” “郎君仁心宽厚,是苏棠太拘泥了!”苏棠站了起来,一揖到地,道:“既然如此,女弟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郎君允诺!” 徐佑心头一动,知道正戏来了,淡然道:“女郎请直言!” 第二十二章 君子九思 “女弟耗尽了家财买入此宅,却不料遇到歹人被骗的一干二净,现下羁留在逆旅内不得出。若是再延缓时日,只怕会颠沛流离,无处容身。只好厚颜相请郎君,可否容留我等暂居宅中一段时日,等县府抓到周英儿,追回骗去的钱财,再另觅别处安身。” 苏棠的眸子里流淌着一丝希望,但就算是这个时候,她的姿态也是平等的,仿佛是一个朋友遇到难处时的无奈倾诉。不过并不迫切,也不是那种楚楚可怜的哀求。或许在此时此刻,她的处境有些艰难,但她的灵魂却还是一如既往的自由和独立。 徐佑怎么也没想到苏棠会说出这样的话,在他的认知里,不管古代还是现代,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总会对陌生的男人充满戒心,哪怕走路时靠的近一点,都可能小心翼翼的蹑足远离,将受到伤害的风险降到最低。 苏棠却反其道而行之,大大方方的跑到门上来要求借宿,不管怎么说,徐佑都是间接导致现在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之一,如此作为,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这个” 徐佑算是有急智的人,一般很少有事情能够难的住他,可这会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犹豫了下,转头望向何濡。 何濡眼观鼻,鼻观心,坐在蒲团上神游物外,浑不把徐佑的难处当回事。徐佑冷哼一声,道:“秋分,其翼昨夜喝多了酒,腹中不适,午膳就不要准备他那一份了。” 秋分不明白徐佑好端端的干嘛突然说起这个,还真以为何濡的身体不舒服,忙道:“要不等下婢子煮碗红枣莲子羹送过来?” “不用了,他吃不下!” 何濡愤然睁开了眼,道:“又来打我午膳的主意!七郎,我觉得有必要跟你约法三章,以后不管怎样,都不许克扣我的口粮!” 徐佑干咳一声,悄悄的以目示苏棠,意思是你快点解决这个麻烦。何濡的眼中掠过一道促狭的神色,道:“冬至,你来跟这位女郎说说道理!” 冬至瞧了眼徐佑,见他不置可否,早就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冷冷道:“苏女郎是苦主,我们其实也是苦主,谁想到花了六十万钱买宅子,还要到衙门去听候审讯?耽误时间不说,又沾染了一身的晦气,你的处境我们很同情,可我们的遭遇谁来同情呢?况且你家住钱塘多年,已经扎根立业,认识的朋友总比我们外地人要多的多,遇到了困难,找一家借住数月,想来也不是难事。” 她牙尖嘴利,说的话虽然难听,但十分的在理,让人辩无可辩。苏棠也不着恼,眼睑轻轻眨动,低声道:“阿姊,你我都是女子,当知女子活于世间多有不易。自父母亡故之后,我无兄长为依,无胞弟为靠,不被人觊觎家产已经万幸,又哪里有什么知交好友可以托付?” 冬至张了张嘴,不知为何,讥嘲的话再也说不来。何濡双臂后撑在桌案边,上身后仰,双腿伸直,像极了流里流气的游侠儿,道:“你不怕我们是坏人?” 苏棠的俏脸浮现出笑意,柔声道:“我拜会过杜县尉,向他问起徐郎君。县尉颇多赞誉,说徐郎君有君子之风,故而厚颜登门” “君子?”何濡很不客气的打断了她的话,道:“女郎可知,何谓君子?”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苏棠不及思索,脱口而出,没有十年书香打磨出来的学问,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并且提到“见得思义”四个字时略作停顿,意有所指,更是将聪慧伶俐表现的既含蓄又不张扬。 何濡眉头跳动,第一次正眼打量苏棠,过了一会,道:“好一个君子九思!好吧,我们虽然算不上君子,做不到九思,但见得思义还是做得到的。这样吧,这里有五进院子,把四进让给你住,出入可走后门,彼此互不干扰你觉得怎样?” 徐佑惊愕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不知何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让你御敌于国门之外,怎么反倒引狼入室了呢?正要开口拒绝,苏棠大喜,起身盈盈下拜,道:“谢过郎君!”也是这时她才知道,这个看起来貌不惊人的何濡,才是徐佑的心腹之人,言听计从,不可小觑。 木已成舟,徐佑反对也来不及,只好看着何濡吩咐履霜去安排苏棠的住处。等她们相携离开大厅,皱着眉头问道:“其翼,你怎么回事?苏棠一个弱质芊芊的小女娘,冒然住到静苑里来,日后传出去,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何濡的脸上似笑非笑,道:“苏棠年岁不大,但身段已开,眉眼称得上风流蕴藉,颜色也堪比琼姿花貌,我让她住进来,给七郎近水楼台之利,岂不是皆大欢喜?” 徐佑没好气的道:“你要是看上人家就直说,别把什么肮脏事都扣到我头上来。” 何濡哈哈大笑三声,然后笑容骤然敛去,眼中清澈见底,如同昆仑山巅的积雪初融,道:“七郎,你想没想过,若孟行春入主扬州,今后我们无论做什么,都会引来司隶府的关注。要让这些喜欢嗅人隐秘事的黄耳犬放心,单单求田问舍是不够的。明玉山中的一切,虽然都被遮掩住了,孟行春没有拿到足够的证据证明七郎曾经参与其中,可心中必然有了疑虑。有疑虑就会有窥测,有窥测就会引来数之不尽的麻烦” “嗯?”徐佑悚然一惊,瞬间明白了何濡的用意,道:“所以?” “所以,与其终日提心吊胆,不如主动送给孟行春一个把柄。” “怎么讲?” “苏棠是良家子,生的我见犹怜,颠沛流离时住进静苑,定会让外界以为七郎趁人之危,不知使了什么无耻的手段才抱得佳人归。从古至今,但凡贪恋享受,爱慕女色的人,总是很容易被控制,也很容易被击败。反正送上门的幌子,不用白不用,借苏棠来麻痹孟行春,给他一种七郎好色的错觉,足够安稳度过一段时日。” 徐佑点了点头,何濡的话很有道理,想要自污,无非广置田宅和蓄养家妓两者而已,秦之王翦,汉之萧何,唐之李靖,宋之石守信,无不如此才得以保全。不过。北齐高长恭聚敛财物而见诛,南齐陈显达一生谨慎终逼反,可见有时候自污也未必是条生路。归根结底,三纲五常的社会结构里,个人的生死完全操于君王之手,除非取而代之,否则的话,只能听天由命了! “除此之外,远在金陵的太子,近在吴兴的沈氏,都可能时不时的打听七郎的动静。当然,现在的太子和沈氏正被之前发生的事搞的焦头烂额,短时间内没有精力来搭理咱们,但是买个好宅子,再收几房妾室,做出安心认命的姿态,为长远计,才是安身立命之道!” “好吧,听你的!” 徐佑想了想,又道:“秋分,你昨日跟随方绣娘,可曾打听到了什么?” “她们大概有十个人,苏棠,方绣娘,六个侍女,还有两个小厮。一行人确实住在城北的一间逆旅里,我找侍者问了问,也都是认得方绣娘的,应该没有说谎。” 冬至做惯了船阁的勾当,立刻听出了徐佑话里隐含的意思,道:“小郎是不是怀疑苏棠此来,可能包藏祸心?” “那倒也不是!”徐佑笑道:“任谁遇到送上门来的美貌女郎,总会在心里悄悄的问几个为什么!不过苏棠能去拜会杜三省,身份清白,一查便知,想必不是别人安排来的奸细。” “是不是奸细,你我说了不算!”何濡指着冬至,肃然道:“这件事,交给你去办!七郎和我等能不能苟全性命,全看你在船阁学到的是不是真本事!” 冬至自从投入徐佑的麾下,一直害怕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毕竟秋分是从小跟随徐佑长大的侍女,情谊深厚;履霜色艺无双,能歌善舞,最得男人的欢心;而她既不懂针线,也不会做菜,容貌只是中上,性格更不讨喜,跟秋分履霜相比,难免会有些忐忑不安。 “小郎放心,何郎君放心!”冬至心绪激荡,有种重任在肩的紧迫感和荣誉感,一字字道:“我会死死的盯着她们,只要有任何异动,都绝对逃不开我的这双眼睛!” “好,你也去吧,先想想通过什么途径去监视对方,又能不被她们察觉,想好了报给我知晓再付诸行动。” “诺!” 等冬至离开,徐佑站了起来,盘膝坐地久了会有些腰疼,不知道是旧伤未愈,还是虚不受寒,来回走了几步,做了下广播体操里的伸展运动,感觉稍微舒服了一点,道:“你让苏棠住进来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想好了派冬至去监视她们?” “你没发现冬至到现在还是有点心神不定?给她找点事做,既安其心,也尽其才。都是女子,来去方便,先和苏棠聊聊家常,没事多走动走动,一来二去,彼此熟络了之后,以冬至的手段,就算苏棠有异心,也绝无形成危害的可能性!” 徐佑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道:“你都安排好了,就这么办吧!秋分,等苏棠搬进来之后,记得把四进的院门落锁,免得有人半夜偷潜入内,坏了我的君子名声。” “好不要脸,君子九思,你能做得几思?” “那我不管,苏棠可说了,我有君子之风!” “周子有兄而无慧,不能辨菽麦,想来苏棠有周子兄的遗风!” 这是左传里的话,晋国本该立周子的哥哥为国君,但这位周兄脑袋不怎么灵光,连菽麦都不能辨识,所以改立十四岁的周子做了君王。何濡以此来讽刺苏棠有眼无珠,错把徐佑看成了君子。 所谓骂人不带脏字,莫过于此了,徐佑论学识可能比不过何濡,但要整治他有的是法子,哼了一声,道:“秋分,午膳少做一人份,其翼不仅腹中不适,而且要闭门研读左传,晚膳也不用等他了!” 何濡目瞪口呆,顿时服软,道:“君子说到做到,七郎答应过的,不能克扣口粮啊” 第二十三章 城头变幻大王旗 苏棠搬过来时足足带了三牛车的行礼,对一个女郎而言不算多,但对一个要寄人篱下的女郎来说却太多了一点。仅有的两个男小厮都只是十三四岁的年纪,体弱力小,箱子器物堆在门口迟迟运不进去,还是徐佑看不下去,让左彣过去帮忙提到了四进的院子里。既然决定让苏棠住进来,就没必要矫情,能帮的帮一下,无伤大雅。 好不容易安稳之后,苏棠带着方绣娘过来致谢,送了自家做的截饼。所谓截饼,是用牛羊乳调水溲面,加入蜂蜜和之,然后徐佑推辞不过,刚想尝一尝,却被冬至伸手拦住,目光犀利的看了看苏棠,笑道:“我最爱吃截饼了,小郎让我先尝一口。”然后从盘中任意取了一块,放入口中咀嚼了一会,才点点头道:“小郎,截饼很可口,你尝尝看!” 徐佑有些无奈,冬至小心的有些过了,他又不是什么权贵重戚,吃点东西还得让人以身试毒。幸亏这是在静苑,苏棠也不像长舌妇,否则传出去没得惹人嗤笑。但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训斥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连吃截饼的心思都淡了。 “嗯?” 截饼入口即碎,脆如凌雪,难得的是带着花蜜的甜味,徐佑本来被冬至的小插曲搞的食不甘味,没想到竟然出奇的好吃,忍不住赞了一句:“食此珍馐,唇齿余香!” 苏棠笑了笑,并不因为冬至的举动而生气,道:“姊姊做的细环饼和玉屑膏尚在截饼之上,过几日送来给郎君品尝!” 徐佑道了谢,目视方绣娘,道:“截饼中是不是放了饴糖?” 方绣娘没听懂饴糖的意思,顿时脸蛋红了大半,很是羞愧难当,支吾着不知如何作答。苏棠为她解围,道:“诗有云,‘周原膴膴,堇荼如饴’,所谓饴糖,也就是沙饴石蜜。” 徐佑醒悟过来,这个时代对麦芽糖的称呼一般用“饴”和“饧”,简单点说饴是软糖,饧是硬糖,却没有糖字的说法,也难怪方绣娘如听天书,不明所以。 至于苏棠所说的沙饴石蜜,出自汉朝张衡的七辨,沙饴即颗粒小的麦芽糖,石蜜也就是蜂蜜。此女聪慧过人,竟然只从“饴”字就推断出糖的含义,不仅通晓诗经,而且博览群书,真真当的起才女二字。 “是我失言,截饼中可放了石蜜?” “回郎君,不是石蜜,而是蔗蜜。”方绣娘虽然三十多岁,眼角也有了鱼尾纹,但容貌端庄,体态娇媚,举手投足颇有妇人才有的成熟风情。兴许是因为徐佑让她们借住的缘故,没了昨日的泼辣和骄横,眉眼间小心翼翼,耳垂绯红一片,垂着头不敢对视。 “蔗糖?” 徐佑猛然想起顾恺之就喜欢吃蔗糖,可见在魏晋之时,蔗糖的制造工艺就已经很普遍了。不过,不管是蜂蜜还是蔗糖,在古代都是奢饰品,非富豪等闲不能享用。苏棠已经落魄至此,囊中纵然还有些钱财,想必也不会太多,本该仔细算计度日,却依旧大手大脚,看来也不是个会过日子的人。 “若是方女娘有闲暇,不妨教我这个婢女学学截饼的做法。”徐佑指着冬至,道:“不过她性子顽劣,愚笨不堪,恐怕要劳烦女娘多费些心力。” 方绣娘自然一口应承下来,冬至明白徐佑的意思,也放低身段,叫了声阿姊,反正不管暗中想些什么,明面上一团和气,嬉笑声在房间内久久不绝。礼尚往来,徐佑留苏棠吃饭,算是庆祝乔迁之喜,席间论及诗文,她才思敏捷,满腹经纶,每所言必有出处,但又别出蹊径,不假前人,对许多东西都有自己的见解,要不是徐佑和何濡都是饱学之士,估计连聊天都跟她聊不来。 履霜更是佩服不已,言语中很是亲近,她自幼在青楼长大,固然聪明,但涉猎太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汉舞胡乐都要略知一二,反而不如苏棠在诗词一道上的才气。所以遇到之后,相见恨晚,她又最擅长与人交往,有心逢迎之下,苏棠如何抵挡的住,不一会就变得熟络起来。 时间就这样慢慢逝去,苏棠自那日吃饭之后,再也没有露过面,除了履霜和冬至偶尔会过去走动之外,一到入夜,四进的院门就用铜锁锁上,红墙两侧仿佛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没有牵连,没有纠缠。 徐佑同样闭门不出,一来让左彣恢复武力,他的身子也需要调养;二来暂时避避风头,毕竟白蛇案引发的波澜还没有彻底消散,司隶府在卧榻旁虎视眈眈;三来等候顾允从吴县回来,方能决定下一步该如何走。转眼过了十日,这天一大早,鲍熙登门拜访,说顾允有请,徐佑不敢耽误,穿戴停当后立刻跟着他去了县衙。 多日不见,顾允风采依然,身上官服还没有来得及更换,看到徐佑高兴的直接一把抱住,笑道:“微之,你可真是给我出了好大一个难题!” 徐佑颇觉尴尬,这个时代的男子动不动就携手共枕,身体的接触比女子间还要频繁。顾允是个粗鄙大汉也就罢了,偏偏长的比妇人更美上三分,近距离对视很容易产生性别上的错觉,继续产生生理上的错觉,真的让他很是焦灼啊。 “飞卿何出此言?” 徐佑挽住他的手臂,不动声色的将紧贴的身子拉开了寸许的距离。顾允没有察觉徐佑的小动作,脚下不停,拉着他往放屏风后的床榻上走去,道:“周英儿诈取钱财不过小事,却被微之推测要逃往魏国,通敌的罪名扣下来,这就成了大事。大事不可怠,我在吴县为了送柳使君已经忙的昏头,还得打起精神安排人去追捕周英儿,分身乏术,却又不能不做,岂不是好大的难题?” 徐佑身子一震,也顾不得顾允还紧拉着自己的手,惊道:“柳使君拔擢了?” 顾允含笑道:“是,上有命,迁柳权为光禄大夫,加金章紫绶。” 从正四品的刺史变成正三品的金紫光禄大夫,看起来是升迁了不假,但魏晋之后的官职跟两汉已经大不相同。两汉时,光禄大夫为所有大夫中最显要者,掌管朝中议论,但凡九卿,几乎都是从光禄大夫升上去的,此职位之显要,由此可见一斑。不过到了魏晋之后,光禄大夫就成了一个闲职,常常用来加赏及褒赠立功受奖的官员。 也就是说,柳权从一个可以领军的扬州刺史,封疆大吏,跺跺脚就能让江东震动的鼎臣重臣,升做了金陵城中一个徒有虚名的散官。正三品,秩两千石,听起来还不错,但是别忘了,天子脚下,高官显贵多如牛毛,这样的拔擢,明升暗降,估计柳权已经哭晕在自家的厕所了! 徐佑眼中也透着笑意,道:“加了金紫,柳使君就跟中书令平起平坐了。柳氏一门两位三品大员,华门之首,名不虚传!”说完和顾允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大笑! 不过笑归笑,柳权的离去隐含了太多的东西,也直接改变了扬州的势力格局。徐佑有句话不能不问,道:“谁接任扬州刺史?” “竟陵王!” 顾允摇了摇头,道:“不过竟陵王年事已高,未必能够就藩,很可能坐镇金陵,遥领刺史一职。” 竟陵王安子尚?这位王爷是当今皇帝安子道的弟弟,也是仅存的一位王弟了。徐佑以前在义兴时曾听说过安子尚的轶事,几乎全是污秽不堪,放荡妄为的所谓名士风流。最厉害的一次应该是尚书仆射王济的宠妾事件。王济有个宠妾姿色无双,尤善歌舞,有次邀请安子尚到家中做客,同时有十几位大臣作陪。宠妾献曲后竟引得喝多了酒的安子尚动了淫心,当众脱掉衣服要强上王济的宠妾,幸亏被众人死死拉住这才作罢。后来有官员弹劾安子尚,被安子道压了下来,仅仅关了一月紧闭,斥责了事,后来人送外号露鸟王爷,在楚国皇室中的名声,跟海盐公主不相上下。 “遥领?飞卿的消息可靠吗?” 遥领官职并非稀罕事,一些偏远的州郡,比如宁州,越州等地,离国数千里,瘴气密布,蚊虫丛生,十分的不宜居,虽然封给了某位王爷,但他若是惧怕艰险,也可以留在金陵,不必亲自赴任。诸般政务,自然由当地官吏负责,然后每三月或半年向王爷做汇报即可,只要不出乱子,皇帝其实是默许的。 可扬州的地位不同那些偏远的州,不管出自何种考虑,自楚国定鼎之后,扬州刺史必须到吴县治所就任,遥领根本是不可能出现的事,也难怪徐佑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又向顾允确认了一遍。 “不会错,是家中给我消息!”顾允的脸色也变得庄重起来,道:“扬州,乃国之根本,主上让竟陵王任刺史,实在大不妥当。我明日就上书朝廷,大力反对” “飞卿万万不可!” “明府不可!” 徐佑和鲍熙同时喊了出来,鲍熙急道:“主上整饬扬州,必定另有深意。再者,竟陵王跟主上兄弟情深,身为外臣,岂可离间天家骨肉?若是明府上书反对,恐招来大祸!” 顾允神色坚定,道:“如果因为害怕招来祸端,就任由主上发出乱命,那么这个官,不做也罢!” 鲍熙是才智之士,谋略出众,可也知道顾允的脾气,只要认定了什么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顿时乱了阵脚,百般无奈中扭头望向徐佑,希望他开口劝阻,以防顾允真的做出这样的蠢事来。 “飞卿,你还不明白吗,主上派竟陵王遥领扬州,其实是想要把扬州的治所迁回金陵了!” 第二十四章 火中取栗 扬州的治所从来不是固定的。? 作为禹划分的九州之一,扬州的存在由来已久,但作为拥有监察权和行政权的区域之一,是从两汉时开始的,也是从那时起,扬州才有了属于自己的治所。 州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随着天下局势的动荡,扬州的治所也往复多变,先后有历阳(今安徽和县)、寿春(今安徽寿县)、合肥、建康等地。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皇帝轮流坐,换的比衣服都勤快,但扬州都是以建康为治所,极少改变。 可是不知因何缘故,楚国建国之后,先将建康改名金陵,且将扬州的州治划在了远离金陵的吴县。 “迁州治?” 顾允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的坐了起来,身子挺的笔直,道:“微之何出此言?” 徐佑没有做声,眼睛却盯着鲍熙,有些话他不方便说,由鲍熙来说会更加的妥当。鲍熙先是一愣,继而恍然,震惊溢于言表,道:“不错,主上确实要迁州治!” 顾允比两人的思路慢一点,还是没有想明白,脸上带着迷惑,道:“吴县作为扬州州治已经七十余年了,地处南北交通要冲,水6两路通畅无碍,历任刺史引水筑塘,开垦良田,又引来四方商旅辐辏,百货所集,雄富冠绝天下,实在是作为州治的不二之选。还有,迁州治也非那么容易,主上并不昏庸,岂会看不到个中的难处,行此孟浪之举?” 见徐鲍不置可否,显然不同意他的看法,腾的站了起来,在房中来回走了几步,断然道:“若是刚立国时迁州治还有可能,现在七十多年过去了,多少人牵扯到吴县的繁华里去?上至朝中,下至州郡,从华门到庶族,这些人都得仰仗着吴县来谋求货殖之利,主上想要迁,也得衡量利弊,问策朝野,反对者必然众多。况且,我看不到当下有迁州治的必要” “柳权!” “嗯?”顾允望着鲍熙,道:“这与柳使君有什么关联?” 鲍熙心中已经将所有的事梳理了一遍,回答顾允的问题显得笃定许多,道:“柳权很受主上的信任!” 失势的柳权不需要尊重,所以私底下直呼姓名也无关紧要。顾允似乎听出了一些门道,口中重复了鲍熙的话,道:“主上的信任” “柳权虽然出身柳氏,但在家族中一向默默无闻,跟中书令柳宁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后来还是主上慧眼独具,不顾大臣们的反对,将柳权一步步拔擢到扬州刺史的位置上,可以说君恩独重,无出其右。”鲍熙摇了摇头,似乎在叹息柳权的愚蠢,道:“可是,柳权是如何报答主上的信任呢?” 顾允走到榻前,缓缓的坐了下来,凝神思考鲍熙的话,渐渐的觉得有些道理。鲍熙看了眼徐佑,决定还是当他的面点明了好,因为看徐佑的神色,应该早就知道了这些,道:“柳权此次对郭氏动手,很可能得到了太子的授意,这是主上不愿意看到的,所以给他加了个金紫光禄大夫的虚职,调回了京城。也是因为此事,主上对扬州上下已经不太放心,州治迁回金陵,既能消弱柳权在扬州的影响,也能更进一步的掌控扬州比起这些,迁州治可能遇到的难处,就不再是难处了。” 响鼓不用重锤,话说到这里,顾允要是再懵懵懂懂,就辜负了顾氏寄予的厚望,他默然半响,神色变幻不定,末了突然笑了起来,道:“帝王心术,果然莫测!要不是先生一语惊醒,我还如在梦中。” 鲍熙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他自诩谋略过人,比徐佑早知道竟陵王要遥领扬州刺史,也感觉到皇帝另有图谋,所以刚才和徐佑同时阻止顾允上表反对。但终究是后知后觉,经过徐佑提醒才彻底想明白其中暗藏的一切。 输给何濡,他能接受,毕竟像何濡那样的怪人,可能数十年才出一个,输了不丢人。可输给徐佑这个没有经历过多少世事的少年,实在让他颜面无光,也暗自警惕。 徐佑终于开口,道:“鲍主簿,我有一事不明,还望指教一二。” 鲍熙不敢托大,道:“指教谈不上,请郎君直言。” “我朝为什么将吴县定为扬州州治?要论地势、人口和重要性,金陵比吴县好上百倍。”徐佑心中不解,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楚国不乏才智之士,不信会看不到这一点。 鲍熙解释道:“先皇辅佐魏帝占据江东之后,江左七郡时有豪族起事,杀民夺财,攻府占县,为恶实多。扬州刺史兼领都督府诸军事,不管筹措粮草,还是用兵平乱,抑或稳定民心,吴县作州治要比远在数百里外的金陵更加合适。后来魏帝禅位,先皇登基,吴县已经展成为扬州的根本重镇,轻易变动不得,所以这数十年延续下来,没人想过会迁移到金陵去。” 徐佑关于楚国的认知,大多继承于前主人的记忆,再加上跟何濡日夜相处听来的种种,但跟鲍熙这种土生土长的楚国人还是有区别的。像吴县作州治这件事,正因为大家都习以为常,就像太阳在白天升起,月亮在晚上悬挂一样,自然也就不会去考虑迁移的事。 这就是思维定式的后果,徐佑胜在拥有两世为人的经验,没有将思维固定在一个点上,散思考,跑的比鲍熙要快一点。 “多谢主簿解惑。” 鲍熙点点头,对徐佑的警惕心却变得淡了些。刚才的问题提醒了他,徐佑再怎么聪明,也是义兴徐氏教出来的子弟,尚武而不善文,不读书也不读史,眼光局限在一隅,对楚国上下错综复杂的关系所知不多,没必要太过小心。 真正需要小心的,是何濡! “明府,这件事我们不要参与!” 反对固然不可,但支持更加的不行,干脆装聋作哑,鲍熙正色道:“迁不迁州治,是吴县需要认真面对的事,与钱塘无关。” 顾允固然忠君,但也不是迂腐的性子,接受了鲍熙的建议,叹道:“主上太急躁了,要整饬扬州,有的是温和的法子。迁州治非同小可,牵一而动全身,哪能那么轻易?一不小心,很可能伤到扬州的根骨,得不偿失!” “不!飞卿反对竟陵王任扬州刺史的奏章还是要写,但言辞不要太激烈,列出来利弊和理由就足够了!”徐佑笑了笑,道:“至于迁州治,主上没有明诏,只是你我私底下的猜测,奏章里不要提及就是了!” 顾允再次愣住,看着徐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鲍熙眼中浮上怒色,斥道:“徐郎君,之前阻止的是你,现在鼓动的又是你,到底何去何从?君不闻言必行,行必果,如此反复无常,岂能让人信服?” 顾允阻止鲍熙继续说下去,道:“先生息怒,微之必然有他的见解,听完再火不迟。” 鲍熙的官位卑微,但受顾允的父亲所托,既是顾允的谋主,也是他的师友,严厉起来训斥几句都属寻常。 顾允对徐佑眨了眨眼,仿佛回到了学堂,一个少年犯了错,另一个少年为他打掩护,偷偷摸摸的瞒着老师眉目传情。不知怎地,徐佑竟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是让他不要生气,别跟鲍熙计较。 徐佑当然没有生气,鲍熙担忧顾允的前程,火属于正常反应。并且顾允这般说,其实是把他完全当成了自己人,这是好事! “主簿有句话说的不对,迁州治只是主上的后招,也是你我的猜测,未必做得准。现下说的是扬州刺史的人选,竟陵王出任刺史,不仅仅跟吴县有关,而是牵扯到了整个扬州。钱塘县想要置身事外,不过是痴人说梦。若我所料不差,很快就会从吴县传来消息,有人要拉着飞卿一起上书朝廷不单单是飞卿,扬州九郡一百多个县,全都躲不开这次上书。或许主上也在等着看下面人的反应,看看谁支持,谁反对!” “有人拉着我上书?谁?” “胡长史!” 在明玉山上时,何濡曾给徐佑仔细讲过扬州的几位大人物,柳权之外,说的最多的就是长史胡谨。 胡谨,字慎之,普通士族出身,家世不显,这样的人能从小吏慢慢爬到扬州长史的地位,必定有其特别之处。此人吏才不算太高,仅能管州城十里,学识也不算太好,文书通畅而已,品行更不是多么的出众,纳妾敛财的事没少干,但偏偏是他成为了扬州长史,算上柳权,十年来扬州换了三任刺史,唯有胡谨稳如磐石,一动不动。 徐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胡谨这个人,而是何濡点评他的一句话:十里才,文书通,爱财贪色,正是天下刺史们最喜欢的长史。 想明白了这句话,也就不惊讶为什么胡谨能够屹立不倒了。 柳权离任,竟陵王在金陵,时下的扬州群龙无,以胡谨为大,他要是反对竟陵王任职,必定串联一部分官员,上书阻拦,形成滔滔之势,逼皇帝改变主意。 鲍熙不同意徐佑的看法,道:“竟陵王遥领刺史,人不在吴县,扬州诸事全仰仗胡长史,除非谋逆,其余都可一言而决,这样的权势,任谁也不会反对!” 徐佑笑道:“鲍主簿认为胡长史是怎样的人?” 鲍熙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认真思索了一下,道:“聪明人!” 徐佑双手一拍,道:“对,聪明人!聪明人最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胡长史需要的不是一州刺史的权势,而是安安稳稳的坐在长史的官位上财!” “嗯?”鲍熙皱眉,有点跟不上徐佑的思路,道:“你继续说!” “胡长史可有治理扬州一州事务的才干?” 鲍熙嗤之以鼻,道:“让他管一县都够呛,何况一州?” “那就是了,胡长史没有权势上的野心,要不然也不会在扬州长史这个位置上一坐十余年。另外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以他的出身,做五品长史已经到了极限,再想谋求进阶也不是不可,但最多只能升任四品散职,空有名位,而无实权,哪里比得过扬州长史来得实惠?所以,对现在的官位,他应该是满意的。” 顾允立刻道:“微之所言有理,以我的见闻,胡长史不求高官厚禄,正是这样的人!” 徐佑看了看他,似乎有种心有灵犀的感觉,吓得打了个寒颤,赶忙移开视线。心里忍不住腹诽道:开玩笑,老子是直男好不好?然后干咳一声,道:“胡长史是聪明人,有自知之明,真要是竟陵王遥领刺史,由他主事,不出半年,扬州必定乱成一团,到时候主上追究起来,去官去位,抄家破财,岂有现在这样逍遥自在,既有名位,也有财源,更不用承担太大的责任。” 徐佑不是神仙,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一个从未谋面的人做出如此精确的评价和认知。所有这些,都是何濡多年来刺探楚国各地军机民情的成果,扬州作为最重要的州之一,更是事无巨细,不能放过一丝一毫。他又擅长品鉴人心,对胡谨的为人看的比本人还要透彻和清晰。 多储备点知识是没错的,譬如现在,徐佑仅仅听了竟陵王三个字,就可以从层层迷雾中抓到事情的本质,然后在第一时间做出最合适的应对。 鲍熙没有被说服,他不是固执,而是老成,宁可无功,也不能有过,道:“这都是你的猜测,明府一身负家国之望,不可犯险行事” 果然自家孩子都是好的,顾允再有才干,现下也只是钱塘县令而已,说什么家国之望,比起何濡还能吹牛,莫非谋士说话的套路都是一致的? “所以飞卿的奏章不要急着送,等收到胡长史的书信,再看看诸多同僚的反应,然后决定如何处置!” 顾允是顾氏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在扬州举足轻重,胡谨绝对不敢忽视他,无论如何都会手书一封,以冠冕堂皇的词语,劝他以扬州为重,上表力谏,好一壮声势。 不过这不是徐佑本来的打算,在鲍熙的反对声中,他只能做出让步。其实在胡谨拉拢之前,先于诸多同僚上奏,能将收益最大化。可他不是顾允,不能不考虑鲍熙的存在。 顾允反倒对徐佑很有信心,道:“微之肯定不会错的!” 这是一个好兆头,鲍熙对顾允的影响力虽然无人能比,可徐佑经过不懈努力,终于在这个看似铁桶一般的保护罩上割开了一道小口子,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够取鲍熙而代之。 顾允兴奋的看向鲍熙,想要参与到这个游戏中去,可鲍熙还在犹豫,道:“就算如此,反对竟陵王任刺史,也只是对胡长史有益处” “自明日起,朝廷会源源不断的接到大量反对竟陵王出任扬州刺史的奏章,有些可能是为了讨好胡长史,但有些却是真正为了扬州着想。其实飞卿上不上书,影响不了大局。可重点在于,飞卿身在宦海,又是顾氏的子弟,面对这样的大事,一言不,既不合理也显得奇怪。” 官场古今如一,可以出风头,出风头才能在同僚中脱颖而出,让上司看到你的才干;可以唱反调,让人不能忽视你,说不定柳暗花明又一村;也可以守中庸,两不得罪,避免犯错,不犯错就是有功,稳扎稳打慢慢熬资历,但不管怎样,一定不要让自己变得跟大家不一样。 出风头也好,唱反调也好,守中庸也好,至少还是同类,但要是让别人觉得你很奇怪,很不一样,那就被排挤出了这个圈子。 “上书,可能得罪主上,可不上书,却要得罪众多同僚。两害相权,我觉得飞卿应该一同上书,反对主上的乱命。” 要是别人,肯定觉得徐佑疯了,皇帝和同僚,怎么选也该选择站在皇帝一边,但是鲍熙仿佛也疯了一样,终于点了点头,道:“徐郎君,你赢了!” 不出徐佑所料,任命竟陵王的诏令一下,自扬州刺史府开始,长史、司马、诸曹,再到郡守、县令和学官,全都对安子道此次的任命感到不满,纷纷上书表示反对。 除此之外,朝中也物议沸腾,浑不知安子道抽什么风,让一个行将就木、喜好酒色财气的废物担当扬州刺史的重任,也都一个个气势汹汹的问起罪来。据说大司徒庾庆的口水都喷了安子道一脸,安子道掩面退朝,一言不。 然后,安子道再下诏令,加赏竟陵王安子尚特进、持节、都督扬州、江州、湘州三洲诸军事,封车骑将军。 天下哗然! 于是百官的反弹愈加激烈,朝堂上天天争执不断,安子道态度强硬,不为讽谏所动,一心要让自己的王弟出掌扬州。 局势陷入了僵持,谁也不肯退让! 顾允也接到了胡谨的书信,信的内容很简单,要顾允以天下为重,不能让竟陵王危及国本,但凡圣人门生,都要以死相争。顾允没有回信,只是将自己写好的奏章让来人看了看,然后当面烧了书信,送信使离开。 这不是君权至上的朝代,也没有朋党论,大臣串联上书属于小事,但鲍熙还是要顾允谨慎一些,不留给任何人把柄。 顾允的奏折淹没在汪洋大海,没有激起一丝波澜,除了在金陵任秘书监的三叔派心腹来钱塘询问缘由,其他再无人关注了。 鲍熙松了一口气,这是最理想的结局,不得罪同僚,也不得罪主上,皆大欢喜。但徐佑注定不让他省心,这天造访县衙,对顾允说了一句话: “火候差不多了,飞卿该上表提议迁州治到金陵了。” 第二十五章 迎合上意 上表迁州治? 疯了不成? 顾允彻底迷茫了,他已经听从徐佑的建议,站在大多数人一边,反对竟陵王出任扬州刺史,这会要是出尔反尔,空落得一个小人的名声,日后别说青云直上,就是士族里也无法抬起头来。 比起左右逢源的伶俐儿,里外不是人乃官场第一等大忌! “微之,你这是” 徐佑笑了笑,道:“我不会让飞卿处于两难境地,个中情由,鲍主簿想必早已成竹在胸,不如由他向飞卿解释。” 鲍熙号称智者,反应比顾允要迅捷的多,一听徐佑的话,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眼中透着复杂的神色,有几分赞赏,几分钦佩,但更多的却是警觉和若即若离的防备。 “太冒险了!” 鲍熙沉着脸,道:“郎君固然妙策,可是太过于行险,一着不慎,很可能累及己身。我家明府身出华门,朝野皆有助力,只要循规蹈矩,重农宣教,以清正廉洁致名闻,以均徭平赋得人心,自然由县而郡,再而州府,不出十年,必将名列庙堂之上,又何苦行此弄险之策?” 顾允还是一头雾水,道:“先生,到底怎么回事?” “徐郎君好算计,他先让明府上书反对竟陵王的任命,跟同僚们站在了一起,这样就不会引起公愤。然后在主上和臣下僵持对峙的时候,力主迁州治,既合了主上的心,也让其他人无话可说。” 徐佑接过话道:“正是!飞卿抗皇命在前,彰显了士大夫的气节,没人会以为你是阿谀逢迎之辈。然后为家国计,为天下计,扬州刺史不能久悬不绝,耽误的越久,对朝廷的损害越大。所以深思熟虑之后,提出了折中的方案——迁州治至金陵!如此,主上退一步,觅一良才出任刺史,安了百官之心;百官退一步,让州治迁到金陵,主上可以完全控制扬州,也了却了对臣下的猜忌。这是两全之策,对主上,对百官,对飞卿,都有益处” “这是弄险之策!”鲍熙果断的表示反对,他已经在顾允的眼中看到了跃跃欲试的冲动,道:“成了,主上赏识,众臣敬佩,士林赞誉,能够换取巨大的名声。可要是不成,徐郎君想没想过后果” “不用去想后果,我有十成把握,此计可成!” 徐佑从不曾将一件事说的这样绝对,但是想要说服别人,首先要让自己完全相信说出口的话,所以他的语气中不带一点的犹豫和怀疑,仿佛这件事比皇帝的金口玉言还要真上三分,道:“主上非可欺之人,岂会不知道以竟陵王为扬州刺史,必然招致朝野反对?但为什么还要力排众议,坚持这样做呢?其实这是以退为进的策略,众臣反对了竟陵王任职,当主上退让,同意换人,却要求迁州治的时候,谁还能表示反对?就算还有少许人不识趣,对比之前的阻力,已经可以忽略不计。” 鲍熙也想到了这一层,却摇摇头道:“主上既然有了谋划,定然安排了人在适当的时候上表提出迁州治的建议,要是明府贸然横插一脚,主上未必高兴徐郎君,君心不可度,君威亦不可测啊,义兴徐氏为此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我一直以为你已经充分的体会到了这一点” “鲍主簿!” 顾允脸色微变,担心的看了徐佑一眼,斥责道:“就事论事,不要说那些惹人厌的话。微之也是一番好意,数次献策全然为我着想,是我有幸才能结识的益友。你是我父亲托付来辅佐我的人,也是我的良师。两位都是我敬重的人,如果对某事的看法有异同,大家一起商议就是了,切莫出言伤人,坏了彼此的情谊!” 他从来都是称呼先生,第一次直呼官职,显得见外又疏远。鲍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望了徐佑一眼,然后垂下头去,心中略微有些后悔,道:“明府教训的是,我口不择言,应该向徐郎君致歉。” 如果徐佑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离间他和顾允的关系,或者想要拥有对顾允的影响力,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他能够容忍的僭越。 徐佑苦笑道:“其实主簿说的没错,君心似海,不好揣摩,但此事我绝对没有让飞卿涉险的意思。” “我明白,微之不必解释!” 顾允目视鲍熙,鲍熙笑了笑,他是谋士,隐在主人身后,能屈能伸,倒不是很在意面子,起身作揖,道:“方才是我一时情急,言语多有不敬,望郎君海涵!” 徐佑也站了起来,一揖到地,神态比起鲍熙更加的恭敬,道:“主簿折煞我了,都是为了飞卿出谋划策,略有争执,是题中应有之意。孔子东游遇两小儿辩日,孰远孰近,各有道理,连圣人尚不能决,何况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所以有争执是好事,理越辩越明,总能找到一条最适合的道路让飞卿青云直上!” 他顿了顿,道:“最合适,不是最安全!” 这番话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尽显徐佑的大度和从容,尤其对顾允的关心发自真诚,所以在鲍熙听来份外的刺耳,只是刚才已经犯了错,这下再不敢多说什么了。 顾允很是感动,扶着徐佑的手臂,让他和自己并肩坐下,道:“微之苦心,我已知晓,只是如先生刚才所说,主上若是不满该怎么办?” 他才训斥了鲍熙一顿,这会又赞同鲍熙的看法,是要安慰这个心腹,毕竟是顾氏的老人了,不能寒了对方的心。 徐佑心知肚明,却不点破,顾允之前书画风流,不沾染尘世,仿佛神仙中人,可真的入了宦海,如何平衡左右,如何收买人心,却也能做得比同辈中人都要好。 这就是世家大族的底蕴,他们从出生的第一天起,就受到百年书香的熏陶。家族中高官,有政客,有才子,也有隐士,他们会在别人蹒跚学步时聆听肃穆的读书声,会在别人牙牙学语时目睹长辈们如何处理政务,然后随着年纪的增长,用心去感受权力的味道,享受财富带来的幸福感,然后学会最重要的一个能力——怎么才能更好的驾驭手下! 顾允学的很成功! “主上迁州治几成定局,这时候递一道奏疏上去,只会博得圣心,而不会触犯龙鳞。诚然,主上会授意一些人抛出迁州治的计划,但也怕被其他人看出端倪,正是飞卿这种没有事先通气,却又体谅君王的臣子,事后最能得到主上的欢心。” 安子道准备有托是肯定的,徐佑当初宣传白蛇传的时候,也弄了不少人当托,但是托毕竟是托,说出去不好听,也拿不到台面上,跟顾允这种主动为主上解忧的臣子不能相提并论。 “是这个道理!”顾允陷入了沉思,不知过了多久,至少在徐佑感觉中似乎有半柱香的时间,他抬起头,俊俏的脸大露出一丝坦然的笑意,道:“此事不急,等我考虑考虑再做决定。反正不在这两天。来来,微之,我昨夜在船上突生灵感,作了一幅荡舟图,你给点评点评” 说完拉着徐佑的手,也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撇下鲍熙去了旁边的书房。鲍熙摇了摇头,顾允就是这样的性子,他不以为意,坐在蒲团上仔细思索徐佑的建议,神色渐渐的归于平静。 从县衙出来,徐佑不想回静苑,和等在外面的左彣一起在钱塘城里散步。来钱塘已经两个多月了,徐佑一直没有好好看过这座城市,时至隆冬,寒风刺骨,街上的行人不都,放眼望去,山川锦绣,自东南绵延至西北,隐逸在群山之中,是数不尽的飞檐画栋,山下阡陌交织,炊烟袅袅,一幅悠闲自得的生活画卷。 漫无目的的四处游荡,不经意间来到了码头,潮信未至的海水如同情人的呢喃,温柔的抚摸着浅滩和海岸。徐佑随手一指,以闲聊的语气说道:“从这边起,可以筑海塘,建堤坝,不出五年,钱塘又能多出万亩良田。” 钱塘本是出海口,从沙河塘往南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江,由于冲击浅海弯而成沙洲,然后淤积成陆地,再逐渐演变成了城市。徐佑眼中的钱塘跟后世的区别很大,首先面积就不能比,人口更不用说了,它自秦汉开始慢慢的扩张变化,千年间只有极小的发展。到了六朝时,士族南迁,带来了人口和文化,钱塘开始繁荣起来,直到隋文帝杨坚创州城,才最终奠定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名都杭州! 左彣笑道:“我不懂这些,只是当下钱塘的土地已经足够百姓们耕种,再筑塘造田似乎用处不大。” 徐佑也是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刚要离开,却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在身后:“郎君留步!” 左彣悄然转身,立在徐佑右侧靠前三步,成犄角之势,这样既不会挡住他的视线,也不会在突发状况时错失先机,目光冷静如水,盯着来人的肩胯。 若是刺客,手脚欲动,肩胯必然先晃,料敌于先,就可以制敌于后。 徐佑诧异的望着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脑海里飞快的过滤了一遍,确定不管是以前的徐佑,还是现在的他都没有见过此人,道:“老丈可是叫我吗?” 老者虽然须发白了一片,可并没有老态龙钟的踟蹰,腰杆挺直如松,大步走来,长袖翻飞,颇有出尘之逸姿。 “是我唤住郎君,唐突莫怪。”老者口中说着莫怪,身子却毫不停留的走了过来,眼看要进到身前咫尺之内,左彣横在中间,眼神骤然变得凌厉,道:“请止步!” 老者的脸上微露惊讶,却并不慌乱,随即停下脚步,笑道:“我没有恶意,两位郎君又是盛年,不用忌惮我一个老朽吧?” 徐佑经历过四夭箭的暗杀,暗夭现在还杳无踪迹,自然要多点警惕,道:“老丈说笑了!我这个朋友生性莽撞,有点草木皆兵呃,就是说看到谁都觉得不是好人。”他话出口才想起这个时空里没有东晋,自然也没有草木皆兵的典故,不过埋汰左彣归埋汰,却也没有让他退下,表明不怎么信任这位陌生老头,道:“不知您有何指教?” 老者也不着恼,径自道:“我听郎君言说,要在河岸筑塘造田,可否详解一二?”他指了指左彣,道:“我同这位郎君看法一致,钱塘周边多地而少民,又何必劳民伤财,再造田地呢?” 第二十六章 王道霸道 徐佑矜持的摇了摇头,道:“我只是跟朋友闲谈,哪里懂什么一二?只是见这里偏向南边,水浅滩深,最容易淤积,也最是容易造田的地方,所以多说了两句,老丈不必在意。&bsp;&bsp;” “有这等见识,已经大有别于常人了。” 老者的目光如黑夜里的烛火,不见得多么的明亮,可不知为什么,总能让人感觉到紧张不安,不由自主的低头聆听教诲。 徐佑神色坦然,丝毫不为所动,心中却知道此人不是寻常百姓,笑道:“钱塘自北到东,从西湖至河口,全都是通过筑塘得来的土地,但凡年长一点的乡亲,也都知道这些,算不得什么见识” 老者听出徐佑不愿意多谈,倒也不强求,换了个话题,道:“西湖?” “哦,也就是先前的钱塘湖。” 自从白蛇现世之后,虽然没有经过官府正儿八经的改名,但民间已经自的将钱塘湖叫做西湖了,也吸引了不少文人游玩之后赋诗纪念,暗地里想要跟那钱塘湖春行一较高低,只是很可惜,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能够相提并论的诗作面世。 徐佑反问道:“老丈是外地人?” 老者点了点头,并不隐瞒,道:“我从金陵来,刚到吴郡不久,听闻钱塘风景秀美,特地来瞧一瞧。” “金陵?失敬失敬,我竟没听出了老丈有金陵口音。” 徐佑顿时有了计较,这个时节从金陵来的大人物真应该问一问顾允,安子道派了哪位钦差来罢免柳权扬州刺史的官职。 老者饶有兴趣的望着徐佑,道:“你去过金陵?” “去的不多,但是金陵雅言嘛,听过的人都印象深刻。” 老者哈哈大笑,道:“现在都以说洛阳正音为荣,难得还有人知道金陵雅言。郎君博学多识,定是钱塘县的名士,可否赐教姓名?” 徐佑笑的很谦逊,道:“我身出寒门,一介齐民,岂敢称名士?” 老者打量他一下,道:“观郎君风度才情,就算现在不是名士,将来也定能名满天下。” “名满于天下,不若其已!”这句话的大概意思是说,名扬天下有什么意思,我还是算了吧。徐佑身处嫌疑之地,不会贻人口实,更何况老者显然大有来头。 老者讶然,道:“管子里的话,扬州果然是天师道的重镇,随便遇到一个人都如此的熟悉道家的典籍!” 徐佑眉心微微皱起,见微知著,老者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代表了安子道对扬州、对天师道的不满和戒心。 这次轮到左彣疑惑了,道:“管子不是齐相吗,辅佐齐桓公成为春秋时的霸主,怎么成了道家的人?” “班固编纂汉书十志,将管子列在子部道家。虽然跟天师道张氏的学说不怎么相同,但也勉强算是道门一脉,所以后人常常说管子是道家的先师。其实班固没有抓住管子思想的实质,他虽然受到道家的影响,但骨子里还是以法家为主。” 徐佑既是解释给左彣听,也在回答老者的问题。知晓管子,只是因为读过汉书十志,跟天师道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老者眼睛一亮,似乎有点意外,故意考究他,道:“郎君此言差矣,管子崇尚君人南面之术,正是稷下学宫黄老道的糟粕所在,怎么又牵扯到了法家呢?” 所谓君人南面之术,秉要执本、清虚自守、卑弱自持,简单来讲,就是教人怎么搞政治,是对道家的分支黄老道的讽刺说法。徐佑有点头痛,穿越到这个时代,最让人难以容忍的不是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网络,而是随时随地都可能生的清谈,谈的内容千奇百怪,包罗万象,并且不以胜负为目的,仅仅为了磨嘴皮子,也就是名士们追求的玄之又玄。 “法家本就是从道家汲取理念而产生的一门学派,不止法家,其他各家也都多多少少的受过道家的影响。比如韩非,是法家的重要人物,可作有解老和喻老两篇,讲的正是君人南面之术,也称为道论。什么是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而管子认为名生于道,道容百家” “郎君又差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黄老的道是邪说,儒家的道才是真正的道!” 徐佑知道这样辩下去,辩到明年也止不住,笑道:“老丈学的儒?” 老者兴致更浓,道:“是,厚颜忝居孔圣门下弟子!” “昔日稷下学宫内,皆是黄老之徒,齐国由此成春秋霸主之一。可孔圣先委吏(管仓库),后乘田(管畜牧),最后官至鲁国大司寇,摄相事,鲁国成为霸主了吗?其后周游列国,卫、蔡、宋、郑、陈等国,或留之,或驱之,或困之,或杀之,却从无一国想要重用于他,是儒道不及其他各家?还是有别的缘故?” 徐佑正色道:“小子非对圣人不敬,只是心中疑虑,求老丈解惑。” 老者不是腐儒,听不得别人对孔子一点的批评,反倒对徐佑刮目相看,人人读书识字,可并不是人人都会思索,道:“齐国地近渤海,盛产鱼盐,有山海渔田之利,只要君明臣贤,上下一心,称霸不是难事。至于孔圣,六十岁前仕途不顺,虽然名重天下,却不被君王所用,但玉不琢不成器,正是这些磨难,让他在六十岁后到了不受外界言论所困扰的境界,不再认为自己的经历坎坷。圣人之所以为圣,不是与生俱来的才智,而是通过后天逐渐学习、认知、体悟和思索,当他站在所有人都要仰望的高处,这才成为了圣人。” 他说的兴起,指着旁边码头上的石墩,道:“郎君容我稍坐,年岁大了,站立太久有些吃不消。” “是小子疏忽,老丈快歇息一会。” 徐佑瞧着石墩冰凉,随手解去外衣,折叠后垫在上面,扶着老者坐下。其时风气大开,名士袒胸露乳,捉虱抠脚,皆以为平常,像徐佑这样的举动,只是小儿科了。 老者也不拒绝,长长呼出一口气,道:“舒服多了!你冷不冷?要是不冷,我就说的多点,要是太冷,就长话短说。” 徐佑笑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区区寒冷,何足挂齿” 老者大笑,道:“好!那就细细说来。读过孟子吧?亚圣说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因此管子以尊王攘夷为借口,行霸道,使齐国凌驾诸侯之上,可终齐桓公一生,只成了霸业,却没成王业。到了晚年昏庸不堪,身死而五子争权,连尸身都腐烂了才草草下葬,这就是以力假仁的霸道,不能收服人心,一旦力所不逮,就会一败涂地。” 徐佑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道:“那孔圣就是以德行仁者王” 老者的目光中带着赏识的神色,道:“不错,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必大,商汤以七十里,周文王以百里,二者皆王天下,延续数百年之久,难道是因为齐桓公比不上汤和文王?并不是,而是因为齐桓公行的霸道,而汤和文王行的王道,道不同,自然结局不同。” 徐佑做恍然大悟状,道:“王道,就是孔圣的儒,也是儒家的仁!” “孺子可教!”老者抚掌,欣慰道:“孔圣周游列国,劝君王以儒学为本,奈何其时礼崩乐坏,没人愿意以德行仁,故而有志难伸,并非孔圣不如管子。” 徐佑俯下拜,道:“听老丈一言,茅塞顿开。不敢请教姓名?” 老者微微一笑,道:“老朽顾卓。” “啊?”徐佑心中早就知道此老不是一般人,不过脸上还是要装作大吃一惊,道:“莫非是顾侍中?” 侍中在东汉时可以出入宫廷,与闻朝政,是皇帝的心腹和近臣,到了魏晋逐渐演成握有相权的重臣。楚国的官制承袭曹魏,区别并不是很大,只是将侍中寺改为门下省,来制衡中书省的权力。 顾卓并非门下省的长官,他的侍中是加封的,也就是说享受三品待遇,但没有三品的实权。不过也能与皇帝奏对,充当顾问的角色,属于比较亲密的臣子,在朝野中具备广泛的影响力。 “正是老朽。” 徐佑长揖不起,语气带着惶恐,道:“不知侍中大驾,多有得罪!” “哎,咱们相谈甚欢,何来得罪?侍中是金陵的叫法,在钱塘,你叫我一声老丈足矣!瞧,我坐的还是你的袍子呢,不要讲究礼数!” 顾卓对徐佑观感上佳,问道:“郎君可是本地人?” “跟老丈一样,都是从外地来的。不过我来自义兴” “义兴?”顾卓似乎想起了什么,再看向徐佑时,容色稍变,道:“可认得徐氏七郎?” “小子徐佑,见过侍中!” “原来是你!” 顾卓站了起来,依然笑容满面,但徐佑知道,他已经有了疏离之心:“七郎气色红润,身体想来已无大碍,真是可喜可贺。” “全仰仗温神医妙手回春!” 徐佑奇怪,顾卓是安子道身边的人,论情论理,都不应该对自己避若蛇蝎,莫非还有什么蹊跷不成? 顾卓将袍子递给徐佑,道:“时辰也不早了,我先行一步,日后如果有闲暇,再来一晤。” 这话里的客气隔着钱塘江水都能传到鼻子里,徐佑恭敬作别,道:“老丈慢走!” 对了,顾卓是顾氏的人,算起来,应该是顾允的叔公! 顾卓的身影消失在城门,周边聚拢过来七个随从,方才隔的远,竟然没有觉。徐佑眼神微敛,默然良久,对左彣笑道:“回静苑!” 第二十七章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回到静苑,找何濡没有找到,问了履霜才知道他去了苏棠的院子,徐佑惊讶不已,道:“去那边做什么?” 何濡可能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好色绝对不是其中一个。他自幼受诫,诵经念佛,认识的和尚比女人都多,虽然为了复仇变得有些偏执,改变了许多秉性,可他的心力全都沉浸在如何推翻安氏皇朝的计划中,再无一丝别的欲望。 徐佑确信这一点! 履霜还没说话,冬至撇着嘴道:“绣娘送了细环饼,何郎君吃的很高兴,估计是去多讨要几块呢。” 何濡是个吃货,徐佑更确信这一点,笑道:“去,叫他回来,说我有事商量。” 何濡回来时手里还拿着一包食物,嘴角残留着几点残渣,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徐佑鄙视道:“君子不吃嗟来之食,又不是不管你饭” “哪能一样吗?来尝尝这个,你管的饭里有吗?”何濡打开油纸,取出半截环饼,道:“好吃的很。” 徐佑一笑,细环饼其实就是馓子,后世很常见,属于油炸食品,苏轼有句诗“碧油煎出嫩黄深”,说的就是这个饼。 接过来尝了尝,确实口感上佳,比重生前吃到的要酥软,应该在面粉里添加了不知名的调剂品。 “还有什么?”徐佑眼贼,拨开细环饼,发现有几块糕点,银白加紫,晶莹剔透,煞是好看,拿一块放嘴里,入口即化,道:“咦,这个味道更好!” “这是玉屑膏!”何濡心疼不已,眼巴巴的望着徐佑,盼他少吃一点,解释道:“秫粉包饴,香汤浴之,再添米蒸成,吃的时候会有面落下,纷纷如碎玉,所以叫玉屑膏。” “我不信有多好吃!” 冬至听的不服气,也过来拿了块放到嘴里,差点把舌头吞进去,赶紧又拿两块送给一旁含笑不语的履霜和满脸好奇的秋分。 “真的,小郎没骗咱们,真的好吃的紧!” 何濡脸都要绿了,嚷道:“没了没了,剩下的都是我的,不许抢了!” “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徐佑笑道:“赶明我出钱,让绣娘多做一些送过来,你吃到吐为止!” 玩笑归玩笑,正事还是要谈,何濡坐到蒲团上,双腿伸直,懒洋洋的问道:“顾允那边什么情况?”说着吃了块玉屑膏,眼睛微闭,胜似神仙。 “跟你猜测的一致,鲍熙有疑虑,不愿顾允冒险上书。” “哈,我这个老友虽然聪明,但太过小心谨慎,这样十拿九稳的好事,竟然还是不敢动手。换了七郎,估计奏表早递上去了!” 何濡啧啧起来,手中的玉屑膏也看不上了,盯着徐佑越看越满意。徐佑避之不及,如芒在背,无奈道:“赶紧想办法,别东拉西扯的。” 何濡丢到油纸上,手在袍服上擦了擦,道:“安子道想要迁州治,定会授意臣下,他是皇上,没必要亲自下场和百官相斗。可有些人胆子小,秉了上意,却未必敢犯滔滔之怒。正所谓富贵险中求”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顾允家世、才智、容色都是上上之选,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只要不犯错,就会功成名就,用不着求险行事。” “我现在去见鲍熙,说服他同意此事,七郎放心。” 徐佑自然放心,笑道:“说到底,这件事跟咱们没关系,成则成,不成也罢,你去试试,莫要勉强。” 何濡表示了然,正要动身,徐佑拉住他,道:“忘了一事,刚才在码头上,我遇到了顾卓!” “嗯?” 何濡奇道:“他来做什么?”不等徐佑回答,拍了下额头,道:“来宣旨意的?” 徐佑点点头,道:“你可了解顾卓的为人?” 何濡冷笑道:“听说这位顾侍中在朝中交游广阔,谁也不得罪,最是八面玲珑的人精。跟柳权也曾诗文相和,说的上体己话,至少不会相看两厌。再者是顾氏的人,在扬州根深蒂固,安子道让他来宣旨,既能让局势平稳过度,不出大的乱子,也不无抚慰之意,好让柳权安心离任。” “呵,柳权也会作诗?” “附庸风雅,河东柳氏英杰辈出,唯有柳使君是个酒囊饭袋。” “酒囊饭袋能够混到扬州刺史的高位,也算是厉害人物了。” “所以我说安子道昏庸,身边佞臣围绕,偏听偏信,政不由己出,早不复年轻时的神武了。” 徐佑想了想,道:“你先不要去,顾卓来了钱塘,飞卿肯定要悉心接待,这会两叔侄言谈正欢,你去了也见不到人,先吃午饭,吃完了再去。” 何濡笑道:“也好,秋分,中午吃什么?我听方绣娘讲,她们中午要吃旋煎羊、白肠、鲊脯、黎冻鱼头、姜豉类子” 秋分老老实实的回答:“鱼桐皮汤饼。” 汤饼也就是面条,何濡半响没有做声,前后反差太大,竟噎住了。履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扶着冬至的肩头花枝乱颤,冬至仰头翻了个白眼,不想说话。 只有徐佑叫好:“玄冬猛寒,清晨之会,涕冻鼻中,霜成口外。充虚解战,汤饼为最。弱似春绵,强似秋练,气勃郁以扬布,香气散而远遍。其翼你妄为食中客,连汤饼之美都不能体会,羞死得了!” “人莫不能食,鲜能知味!”何濡立刻反驳,引用的是礼记?中庸里的言论,道:“像七郎这样的人,只知道吃汤饼,却不知道汤饼之外,有太多的美食,不说尝一尝,单单听到名字就要垂涎三尺。” 世间万物,唯有美食不可辜负,何濡很有吃货的风采,徐佑笑道:“改天我做一味汤饼,若是你说不好,今后静苑的膳食全由你做主,想吃什么都成!” “好,一言为定!” 吃过午饭,又等了一个时辰,估摸着顾卓也该休息了,何濡去了县衙,找到鲍熙,两人在后花园的凉亭里会面。老友彼此深知,也不迂回试探,何濡直言道:“顾侍中此来,是主上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意思?” 鲍熙犹豫了下,道:“侍中向主上请缨来扬州宣旨,不过朝中诸位使君,也只有侍中最为合适。” 何濡笑道:“之前七郎没有说服你,现在想必也不需要我再多嘴了,是不是?” 鲍熙苦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不错,侍中特地赶至钱塘,就是要明府上书朝廷,以迁州治来破解当前的僵局” 何濡大笑几声,道:“顾侍中倒是好盘算,告诉你家明府,做好交割钱塘政务的准备,接下来是去吴郡,还是去会稽郡做太守,要看你们顾氏的手段了。” 鲍熙摇摇头,道:“明府才来钱塘做县令多久?就算拔擢,也不会这么快。” “本来是不会这么快,可这次顺了主上的心,必然会有加赏。顾侍中千里迢迢,不辞劳苦也要跑这一趟,难道是为了故土重游吗?” 有顾卓的意见,鲍熙无法坚持,顾允延缓了三日,然后奏请迁扬州州治。他的上表引起了轩然大波,有人激动的斥责他为小人,阳奉阴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耻于同朝为官;也有人说他是莽夫乱政,动摇国本,吴县作扬州州治数十年,岂能说迁就迁;还有人细细思索顾允奏章的隐含深意,似乎看破了高居庙堂之上的那个人的心思,聪明的保持沉默,坐观局势变幻。 有了顾允开头,安子道安排好的托也立刻一拥而上,短短时日,上书奏请迁州治的人就达到了十七人,这些人中有外放的郡守,也有不在权位的禄卿,但最多的是黄门、侍郎、给事中、大夫等。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过了投机取巧的年纪,等闲不会由着皇帝的性子做事,品阶太低的人无关大局,说了话顶同放屁,起不了作用,只有这些人品阶中流,是最好的人选。 但是朝议仍然僵持不下,安子道观望了十日,私下里召见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长官觐见,之后另召太宰、太傅、太尉、太保、光禄寺、廷尉寺、鸿胪寺、司农寺等二三品大员吹风,又过了七日,朝议通过了迁州治的决策。 不过,安子道也满足了大多数人的愿望,撤销了竟陵王关于扬州刺史的任命,其他爵赏保持不变。另任第八子庐陵王安休隆为扬州刺史。 “安休隆?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徐佑对庐陵王的印象是一片空白,不像其他皇室子孙,都略知一二。 “老实人!” 安休隆确实是老实人,读书不成,学武也不成,没有野心,也没有谋断,对上孝悌,对兄恭敬,对弟疼爱,从来不招惹是非,呆在封地除了礼节要求,一般连王府都不出,不管是太子还是江夏王,都没有将安休隆视为威胁。 这样一个老实人,若是扬州没有迁州治,出任刺史肯定会招来大量反对的意见,但现在扬州州治迁到了金陵,也就是说,今后的扬州要在安子道的完全掌控之下,只要不是竟陵王那样的货色,不管是谁,百官其实都可以接受。 安休隆算是中立派,于是畅通无阻的通过了任命。 “扬州终于又回到宗室的手里了!” 徐佑叹道,历史总是沿着一定的规律往前发展,楚国偏离了原来的那个时空,可历史规律依然发挥着该有的作用,扬州,总归是宗室的扬州。外姓担任扬州刺史的时间,依旧少的可怜。 “哪又如何?”何濡笑了,眸子里透着冷静的光芒,道:“安子道看似聪明,其实不然,将州治迁到金陵,对江左诸郡的控制必然减弱,七郎正好借此良机慢慢壮大,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得抓紧时间了。” 徐佑笑而不语,没有接他的话。 第二十八章 归案 将顾允推到前台,确实是为了让他多积攒一点功劳,日后考绩的时候也能评个上上,这是为朋友计,也是为了自身计的两全之策。 道理很简单,顾允的地位越稳固,徐佑在钱塘就越安全,只有人身安全不受到威胁,才可能继续其他的谋划。只是没有料到顾卓会主动来加柴添火,有了这位侍中的参与,事情的发展似乎有超出预期的可能性。 正如何濡所说,顾卓的目的,或者顾氏门阀的目的,不会仅仅积攒功劳那么简单,肯定会利用这个难得的时机,让顾允在官场上再进一步,不管是吴郡,还是会稽郡,都是数得着的上郡,能做一任太守,对将来的升迁大有裨益。 入仕时间短,缺乏执政经验,资历不够,政敌阻拦,这些问题,只要运筹得当,对顾氏而言,都不是大问题。毕竟每一个朝代,超擢的人都不再少数,到了后世,也有一个意思相近的词:破格提拔! 弄巧成拙啊 要是顾允离开了钱塘,再换个新的县令,徐佑未必能有现在这样的自由自在。不过现在也没有后悔药好吃,既然走了这步棋,就要继续走下去,短期看,或许有弊,但从长远看,只会有利无害。 迁州治的事尘埃落定,具体操作起来比较麻烦,先要在金陵建成官署,然后再逐渐的把官吏配置到位,至少还得一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也在这时,顾允派去青州的部曲带回了好消息——抓到了周英儿。 徐佑是在钱塘县衙的狱中见到周英儿的,隔着牢固粗大的木制牢门,这个胆大包天的牙侩浑没了往日的伶牙俐齿,看到徐佑、鲍熙和杜三省一同出现,身子抖筛子似的颤个不停,脸上乌青,嘴唇破裂,眼角也沾着血迹,显然从青州回钱塘的路上很是受了点苦。 “还记得我嘛?” 周英儿扑通跪下,额头伏地不敢稍抬,声音好像破碎的喇叭,发出兹兹刺耳的声音,道:“徐徐郎君” “很好!发了财没忘记老朋友,说明你的为人过得去。”徐佑笑吟吟的蹲下身子,道:“当初你自称整个钱塘县最受人信任的牙侩,我至今记忆尤深。” “是我,我做牙侩几十年,一直没犯过错” “除了这次!” “对,除了这次!” 周英儿突然大哭起来,徐佑笑容满面却让他不寒而栗,心理防线顿时崩溃,道:“徐郎君,你饶过我吧!我欠了一身的赌债,要是不还,全家老小都不得好死。走投无路才动了坏心,可可我也没敢骗你啊,房契地契都是真的” “哦,你的意思,我既然没上当,就不该多管闲事,是不是?” “我不敢不敢” 徐佑摇摇头,道:“你能骗走五六十万钱,还有什么事不敢做?” 周英儿疯狂的磕头,脑袋在地上咚咚直响,不一会就鲜血四溅,其状惨不堪言。不过站在他面前的三个人都是铁石心肠,脸色平静的如同死水无波,徐佑静静的看他血流一地,悠悠说道:“饶了你也行,可总得有点东西交换” 周英儿马上明白过来,跪地爬行几步,双手扶着栅栏,急道:“有,我有!我离开钱塘只带了三十万钱,还有二十万埋在一个隐秘的地方。” “咦!”徐佑奇道:“你干嘛不都带走?留二十万钱准备造福父老吗?” “我,我想着以后要是没什么事了,再再回来。毕竟北边都是戎狄,跟禽兽没两样,我怕,怕待不惯” 徐佑差点笑出声,周英儿做的勾当比之禽兽都不如,还嫌弃北魏的胡人文明程度不高,真是无知无畏,外带十分的蠢! 杜三省出身胥吏,修身差的多,一听二十万钱,眼中闪着贪婪的光,道:“在哪里?”话才出口就后悔了,周英儿想用这些钱来换命,不会轻易透露,他这样急切,看在徐佑和鲍熙眼中成什么样子。 “咳,你这狗才口里没一句实话,想谈条件也得拿出点诚意。”杜三省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观察鲍熙,发现他不以为意,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是是,我说,我被抓到时身上只有十万钱,二十万给了白乌商,其中十万是渡钱,还有十万是委托白乌商在魏国买籍和田宅的用费。那几位郎君可以作证,他们搜了我的行礼,也跟白乌商说过话,知道我只有这三十万钱,剩余的二十万埋在城外,除了我谁也不知道。” 周英儿虽然身处绝境,但还保留着牙侩的狡狯,杜三省冷哼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到鲍熙脸上。鲍熙知道他的意思,淡淡的道:“白乌商的二十万钱追讨回来了,他身上的十万钱,因为天黑乱糟糟的,可能掉到水里去了,没有找到。” 十万钱,就这么掉水里了? 周英儿惊讶的抬起头,瞬间又垂了下去,比方才垂的更低,他也是混迹街头巷尾的市井中人,太清楚衙门里的门道了。 杜三省干笑两声,心里也理解,顾允派了家里的部曲驰骋数百里,赶在周英儿私渡前将其捉拿归案,不说功劳,单单这份辛苦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十万钱做个慰劳之资,只是小事了。 徐佑跟杜三省想的又不同,以顾允的为人,不会侵吞治下百姓的这点血汗钱,肯定是那几个部曲私下里分了,回来复命时信口雌黄。不过他们骗得过顾允,却骗不过鲍熙,只是鲍熙装作不知罢了。 或者在他看来,动用顾氏的关系去拿人,也追回来二十万钱,收点报酬理所当然! 在场的四人全都心知肚明,却没人说破,徐佑沉吟一下,道:“杜县尉,周英儿诈取、潜逃、私渡,诸罪并罚,依律该怎么处置?” “依盗律,凌迟!” 周英儿猛然张大了嘴巴,眼珠子鼓出来,像是被抽走了空气的死鱼,全身僵硬如石,然后砰然四碎,整个人瘫倒了地上。 杜三省吓了一跳,忙走上前去,用腰刀捅了捅,道:“别装死啊,明府还没过堂” “这本是衙门的事,我一个外人不该多嘴。不过,我好歹也算是苦主,鲍主簿,你不知道,那个苏棠带着十几口子人现在还住在我家,天天聒噪,烦也快烦死了。”徐佑大吐苦水,道:“不如让周英儿把藏起的二十万交出来,若是求得苏棠谅解,就饶他一命可好?” 鲍熙笑道:“我是无所谓,杜县尉能不能开一面。” 杜三省明白徐佑的用意,冷着脸道:“不行!周英儿私渡魏国,是大逆之罪,遇赦不赦,要生受三百刀剐刑。徐郎君,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国法森森,我也没有办法。” 周英儿把牙一咬,恶狠狠道:“大不了一死,可那二十万钱,你们休想找到了!” 杜三省嘿嘿一笑,看上去阴森可怖,道:“是第一次进牢房吧?三木加身,什么英雄好汉都得张口。死,也没那么容易!” 周英儿额头渗出汗珠,脸色煞白,却死死咬着唇,不再多说一句话。 徐佑看的通透,周英儿方才服软求情是为了活命,这会听到杜三省不肯通融,耍勇斗狠也是为了活命。他能在钱塘混出名头,其实也是个狠角色,前后变脸如翻书,真不愧是车船店脚牙中的一员。 “杜县尉说的有理,二十万钱买一条命,你的命也恁不值钱了。” 徐佑循循善诱,道:“这样吧,你还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吗?舍财不舍命,人死了,藏着掖着也没用了是吧?或者有什么秘密也行,当然了,不是蜚短流长的那种秘密,要对明府,对朝廷,对黎庶有益处的,你做了这么多年牙侩,经历丰富,总不会一点秘密都没有吧?” “我,我” 周英儿苦思冥想,几乎要把脑子挖出来找找,突然啊的一声大叫,道:“我想起来了,那个白乌商,对,叫李庆余,他的船队从扬州拐卖良家女子,然后偷偷运到魏国给达官贵人们作犬妓,好多都被折磨死了!” 徐佑和鲍熙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会逼问出这等事。杜三省主管刑狱,对这些事情最为敏感,闻言色变,道:“周英儿,你要是为了活命编排谎话,老子真活剐了你!” 周英儿喊道:“我不敢有半句虚言,李庆余明面上是买卖锦缎丝帛的白乌商,其实背地里干的是拐卖犬妓的勾当,获利有数十倍” “什么是犬妓?”徐佑听周英儿两次提起这个词,一头雾水的问道。 “就是将美貌女子训练成犬一样的东西,光着身子跟牛羊同吃同住,任由主人欺凌霸辱,我听人说这些犬妓没有一个能活过一年,所以要经常从扬州购买。”周英儿口唇颤抖,也被这种有悖天伦的人间惨事吓的不轻,道:“只有扬州女子水润如花,卖的上价钱,其他地方的都不行!” 杜三省抽出腰刀,隔着栅栏对准周英儿的心口,狰狞的道:“我再问你一次,是不是编排的谎话?” 周英儿两股颤颤,强撑着道:“若有一字虚言,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好了,收起刀!我们都看得出来,他没说谎!” 鲍熙对徐佑示意,转身往外走去。徐佑跟了出去,听到鲍熙低沉的声音:“李庆余跟贺氏有关系!” 外面阳光如春,可徐佑的身上却一阵阵的冰冷! 第二十九章 风门 会稽四姓,孔贺虞魏! 虽然跟吴郡四姓顾6朱张不能比,但也是诗礼簪缨之族,门楣仅仅次一等而已。 其中魏氏的魏度,也就是将祖宅送给天师道的纨绔子弟,徐佑已经领教过了。至于贺氏,徐佑离开晋陵的那天,和袁青杞在风絮亭里的相遇,也是从她的口中,知晓了衡阳王妃、贺氏女郎的自杀内幕。 还有孔氏,徐佑虽然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但张墨张不疑听春水唱钱塘湖春行的那天,孔氏的孔瑞正在堂中,也算是间接有了接触。 可是谁又能想到,堂堂贺氏,会稽名门,竟然还干起了拐卖人口的腌臜事,尤其将南人卖给北人为玩物,简直丧尽天良,猪狗不如。 “主簿作何打算?” 鲍熙目视徐佑,反问道:“郎君有什么想法?” 徐佑双手负后,望着远处那堵用来警醒官吏的照壁,上面的莲花照月图在阳光映射下熠熠生辉,仿佛活过来一样。 清如水,直如莲,明如月! 鲍熙明白他的意思,来回走了几步,道:“周英儿说的话未必是真,他区区一个牙侩,就算跟李庆余有些往来,那也只是看在钱财的份上。像这等隐秘事宜,最多从船工的口中听些不着天的醉话,根本做不得准” 徐佑摇摇头,道:“正因为如此隐秘,周英儿才编造不出来。其实你我都知道,这事有九成可能是真的!” 也不知是不是八字不合,徐佑和鲍熙在每一件事上的看法从来没有一致过,争执成了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 鲍熙突然急躁起来,多次跟徐佑交锋失败,让他在顾允面前的话语权直线下降,很难再保持平时的冷静,怒道:“就算是真,可你想没想过,贺氏现在受主上看重,十年来倍加拉拢,先后有两位王爷、三位公主与贺氏联姻,恩宠之隆,无与伦比,连萧、袁、柳、庾四家都望尘莫及。明府刚入仕途,根基尚浅,可白蛇案得罪了天师道,得罪了太子,得罪了魏氏。迁州治又得罪了扬州刺史府的同僚和吴县当地的士族,也得罪了朝中的部分大臣。这次要是再贸然行事,得罪了贺氏,你你是想让飞卿做一个鯁骨孤臣吗?” 徐佑冷冷道:“白蛇案死了多少无辜的女郎?飞卿为民除害,声名鹊起,门阀中年轻一辈谁能相提并论?既然入仕,早晚要有敌人,有对手,明刀暗箭,血雨腥风,与其将来有一天被动的陷入杀伐之中,不如现在入场,磨练心志,至少能把先机握在自己手里,或进或退,游刃有余。” “先机?” 鲍熙说不过他,无奈道:“我只看到死路!” 徐佑现鲍熙一个很大的缺点,那就是多谋少断,瞻前顾尾,谨小慎微到了令人指的地步。不过想想也可以理解,他辅佐顾允的父亲,治理不过一郡,见识和胸怀都局限在了小小的东阳郡里,或者说还留在东阳郡里没有脱离出来,一旦牵扯到了全局,前怕狼后怕虎,犹豫不决,跟何濡的贪功冒进,眼睛泛着绿光扑上去就咬的狠劲形成鲜明的对比。 “死中求活,由来不知凡几!何况也谈不上死路,飞卿因白蛇而入元阳靖庐,然后现了庐中枯骨如山,又不是有意针对太子等人,天下明眼者众,谈什么得罪?至于迁州治,连顾侍中都亲来钱塘进行说项,他是天子近臣,飞卿的长辈,还能故意坑害不成?要说风险,肯定是有的,可相比得到的好处,这点风险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这些道理浅显直白,鲍熙其实心知肚明,只是他给顾允设计的路,是稳扎稳打,按部就班的传统门阀子弟的入仕之路,就跟顾允父亲一样,不出错,不冒险,也不做出头鸟,现在完全打乱了计划。 “谁是谁非,以后自然明了。”鲍熙不想再费口舌,反正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道:“贺氏买卖女子的事,你还是要让明府知道吗?” 徐佑摇了摇头,道:“我并无此意!” 鲍熙愣了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一会才略带犹疑的问道:“你” “正如你所说,贺氏集荣宠于一身,轻易不能得罪。飞卿刚刚因为迁州治在主上面前大大的出了风头,要是上书参了贺氏,会惹来数之不尽的麻烦。” 徐佑不是莽撞冲动的愣头青,想做好事,也得先保住自己。舍己为人,以身饲虎,那是圣人的做法,他不行,顾允同样不行。 不过两人还是有区别的,徐佑只需要瞬间就可以做出忍让退避的决定,顾允却会天人交战一番,受到良心不安的折磨,然后在家族大义的压力下黯然屈服。 所以,与其透露贺氏的腌臜事让顾允左右为难,不如佯作不知,日后再做进一步的打算。徐佑拱拱手,道:“主簿,周英儿为了活命,过堂时定会信口胡言,若想飞卿不陷入此泥沼中,必须让周英儿闭嘴!” 鲍熙这才相信徐佑真的无意插手,心情顿时疏朗起来,道:“这个不用担心,我有法子让周英儿忘记方才说过的话!” “那就好,不过,有一件事,主簿要答应我!” “你说!” “周英儿必须活着!”徐佑的口气不容置疑,道:“让他交出藏匿的十五万钱,换取活命的机会!你要说服飞卿,仅以诈取钱财定他的罪,所谓通敌叛国一说,不要再提了!” 鲍熙脸色微变,知道徐佑仍然没有放弃,心中纠结了半天,道:“好,我答应你!” 离开县衙,徐佑回到静苑,说了周英儿的口供。履霜自幼入了青楼,所见所闻无不是人间惨事,心理素质锻炼的十分强大,可听了犬妓二字,仍然涕泪齐流,道:“从扬州买女奴,然后卖到江东各地为妾为婢,此事由来已久。只是四处掠卖良人,将之私渡到北魏,还是第一次听闻,更别说什么犬妓人言索虏披左衽,于禽兽无异,果然如此!” 秋分抱着履霜的腰身,轻轻抚摸后背安抚,抬起小脸,眼巴巴的看着徐佑,道:“小郎,这样的恶事,难道就没人管吗?” 左彣叹了口气,道:“拿什么管呢?贺氏一门出了两位王妃,三位驸马,遍观江东世族,只贺氏有此殊荣。皇亲国戚,法外之人,如何能忍住不去作恶?要我说啊,被掠的女郎,只能自认倒霉了!” 冬至忙点头道:“以前我在船阁时,曾听说衡阳王妃病逝后,主上仍然有意要从贺氏挑一女郎作他的儿媳,要不是衡阳王极力反对,现在怕是又要多一位王妃了。也真是怪,其他世族家的女郎出众的不在少数,主上却偏偏瞧中了贺氏,莫非有什么讲究不成?” “讲究是有的,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与鬼神、吉凶、祸福都无关!”何濡笑道:“扬州有吴郡四姓,顾6朱张,也有会稽四姓,孔贺虞魏,贺氏在八姓中排行靠后,无论底蕴,还是实力,都要逊色不少。主上有意与贺氏联姻,正是要在扬州嵌入一枚棋子,以王权让贺氏飞的展壮大后,好平衡其他诸姓在扬州这道大棋盘上的布局。此为一!” “其二,贺氏依附于皇室,短短十年,走完了其他世族需要百年才能走完的路。想一想,整个江东像贺氏这样的世族有多少个?但凡有点野望的人,又岂能不动心,不垂涎?主上好手段,仅仅用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就能让数十个像贺氏一样的世族跪伏在皇家的脚边祈求垂怜,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这就是千金买马骨,示之以利,诱掖人心!” 左彣叹服,道:“天下事,皆在其翼腹中!要不是听你一言,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秋分的眼中全是仰慕,道:“何郎君,你连主上的心思都猜得透,一定比主上还要厉害!” 小女孩的呓语,何濡并不为此得意,和善的对她笑了笑,转头看着徐佑,道:“七郎是不是不肯放手?” 徐佑悄然眯起了眼睛,食指轻轻点着案几,口中喃喃道:“贺氏,贺氏,当真是老虎屁股摸不得” 几人面面相觑,不敢做声,只有何濡淡然饮茶,悠闲自得。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徐佑抬起头,一字字道:“其翼,我需要你的情报!” 何濡放下杯子,开怀大笑,眼眸中精光四溅,道:“七郎,我等你这句话等了许久了!” 从第一次见面时,徐佑就知道何濡有他自己的情报来源,所以能够得知詹文君和郭勉的种种内情,也能及时截住他和左彣等人的行迹。前段时日周英儿潜逃,他出去转了一圈,就得到了具体的消息,情报来源之准确,之迅,纵然比不了船阁,也差不了多少。 “先说清楚,我的情报都是花钱买来的,七郎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何濡微微笑道:“我只是从北边逃过来的和尚,手中的钱财再多,也禁不住养那么多人去收集情报或许只有郭勉那样的大贾才有这样的魄力和财力。” 这是徐佑意料中事,单凭何濡一人,不可能组织起大规模的情报机构,道:“赶紧说,哪来这许多废话!” “那是一个藏在黑暗中的社,它的名字叫风门。风门中有各种各样的人,只要价钱得当,可以满足你任何需求,情报只是其中之一。忘了给你讲,我和师尊能够从魏国安然逃脱,也跟风门大有干系” 第三十章 佛门北宗 听到“社”这个字,徐佑首先浮现脑海的是南宋初年的义军首领钟相。这个人成立了一个很有名的组织——乡社,然后利用乡社纠集了大批民众,揭竿而起,先是抗金,后来割据,最后被岳飞带兵给灭了。 也就是说,社,是秘密组织的代称之一! 徐佑曾经很喜欢猎奇,读过许多杂七杂八的书,比如国外的共济会、郇山隐修会、蔷薇十字团等等,有些是真,有些是假,有些真假难辨,不好说到底存不存在。而国内的各种秘密组织就更多了,从秦至清,几千年的中国史,就是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之间的斗争史,诸如太平道、天师道、弥勒教、白莲教、摩尼教、乡社等民间教派都十分擅长鼓动下层对现实不满的被统治者,暗中结社成党,聚众谋事,反抗统治者的压迫,掀起过无数次的滔天巨浪。 这些属于有影响力的组织,史书上有清楚的记载,或者民间口口相传至今。除此之外,肯定还有一些秘密组织不为人们所知,就像何濡提到的这个什么风门,徐佑连听都没有听过!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时空走向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轨迹,徐佑从后世穿越而来,没有听过风门是正常情况,可看左彣、履霜,包括冬至的表情,全是大写的迷茫! 左彣是袁氏的军侯,履霜是清乐楼里的名妓,冬至掌管过船阁,他们无不是消息灵通之辈,可也从来不知道世间竟然还有个“风门”! “风门很怎么形容呢,很奇妙!”何濡仰着头,手中的茶杯无意识的晃动着,目光深邃而清幽,道:“我接触的也不多,但给我感觉,他们就像就像是山中隐士,不问胡汉,也不分南北,谁来做天下的主人,其实都无关紧要,该如何生活就如何生活,对外界的纷扰漠不关心。可有时候又像是经营逐利的市井商贾,如果价钱合适,时机恰当,也可以不分贵贱,不论男女,生杀予夺,操于手中。江东也好,中原也罢,在他们的眼中,都是标明了价钱的生意,谈成了就出动,谈不成就蛰伏,是不是很奇妙?” 徐佑轻声道:“嗯,很奇妙,但也很奇怪!” “不错!” 何濡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目光转为疑惑,似乎有什么东西阻挡在眼前,看不到内里的真相,道:“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目的,风门奇怪的地方很多,一聚敛钱财,二收集情报,三蓄养部曲,四罗织人情,凡有四点中任两点,已足以让人警惕,我估计风门所谋甚大,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左彣问道:“前三点我都明白,可罗织人情是什么意思?” “我刚才说同师尊逃离北魏,依仗得正是风门的势力。可我也说了,和尚哪里来的钱财去请托风门出手相助?他们的要价可不低啊!” “那”履霜好奇道:“是不是郎君想法子赚了钱?” 何濡的神色颇为玩味,道:“这次私渡堪称北魏元氏最大的耻辱,个中的风险和难处可想而知,但风门却一文未取!” 何濡的师尊是谁,徐佑一直没有问过,冬至却听出了弦外之音,惊讶的嘴巴都快合不住了,指着他支吾道:“你,你是昙谶大师的弟子?” 何濡默然半响,淡淡的道:“难为你竟然知道师尊的法号!” 冬至心神巨震,久久不能做声,道:“原来昙谶大师南渡是真的那洛阳承光寺里闭关的又是谁?” “自然是假和尚!” 说起这个,何濡前仰后跌,大笑道:“拓跋瑜,哦,现在该叫元瑜。他气得吐了血,怕传出去伤了元氏的颜面,命人假扮师尊,对外宣说于承光寺中闭关苦修,其实早就是个西贝货了。” 冬至结巴道:“我看到情报时,说有可能从北边来了个佛门的大人物,但是很不确定,只是偶然听到传闻。因为此事跟郭氏的关系不大,也就没有进一步关注,没想到竟然竟然是真的” 连左彣这个对北魏佛宗不怎么熟悉的人,也听说过昙谶的大名,同样震惊的无以复加,道:“令师不是被元瑜奉为国师吗,怎么会逃到南方来呢?” 何濡讥笑道:“国师?元瑜表面上尊崇我师,只是看重他在佛宗里的地位,却从不听其一言,真正的心腹是灵智和尚。” “灵智?” 冬至似乎对魏国佛宗了解颇多,道:“灵智和尚不是昙谶大师的师弟吗?” “师兄弟又如何?” 何濡面带鄙夷,对这位灵智和尚极其的厌恶,道:“师尊潜修佛法,只知道深居简出,编译佛经,多次劝勉元瑜不要擅杀非罪之人,被其疏远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有料到的是,灵智此人以方术变幻为引,趁师尊自外于人,迷惑圣听,逐步得到了元瑜的信任,常尊称大和尚而不呼名字。此消彼长,魏国的国师,其实早就是灵智了。” “就算如此,佛宗在北魏依然得势,你们为什么要干冒大险,私渡回楚国呢?要是路上出现任何一点差错”履霜想都不敢想,柔声道:“幸好郎君和令师都安然无恙!” “是啊,幸好安然无恙!”秋分拍了拍胸口,一脸的后怕,道:“风门不收钱,事情却做跟收钱一样滴水不漏,看来也是肯做好事的嘛!” “目前来看确实属于无私,可将来如何,还待观望!”何濡看了眼徐佑,见他一直安坐静听,没有说话的意思,笑道:“七郎肯定以为是我怂恿师尊逃走的” 两人已经极为熟稔了,彼此的心思一望即知。徐佑笑着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其实真不是,我在北魏不过是个小和尚,虽然跟着师尊出入过几次宫廷,可左右都有无数只眼睛盯着,想要暗中结交权贵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平日里困在寺中,哪里也去不得,又如何找到可以相信的人帮忙逃离国境?至于师尊,除了译经讲经,收徒授法,其余的事从来不过问也不关注。怂恿他,还不如我自己想法子” “以你的手段,只要肯用心,总能想出法子的。” “不一样,不一样!七郎没有去过北朝,不知那里的风俗,不同于楚,甚至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朝代。北魏以胡人为尊,汉人呢,跟牲畜等价,有时候甚至连牲畜也不如。当然,也有汉人受到元氏重用,可那只是凤毛麟角的一小撮,大部分人在胡人眼中都是奴才。”何濡望了眼冬至,当着她的面,有些事还不能说的太透彻,不是不信任她,而是没必要拿秘密来考验一个刚刚投靠的小女娘的忠心,道:“我是孤儿,却也是汉人,就算肯曲意逢迎,折节下跪,也不会有胡人高看你一眼。所以再有通天的手段,也无用武之地!” 履霜摸着雪白的下颌,突然想了个法子,道:“郎君既然师从昙谶大师,何不精研佛法,成了高僧,连胡人都敬仰,想做什么还不容易?” “高僧不是那么好当的”何濡毫无惭愧之心,笑道:“我学佛二十多年,却连一本佛经都读不通,想做高僧,还不如老死异国来的容易。” 秋分听得咋舌不已,顿时觉得高僧们都是神仙中人,要不然何至于连何濡学问这么好的人都学不成佛? “不会吧?” 冬至问出了秋分心里的疑问,道:“郎君的学问,就是神妃阿姊也赞不绝口,区区佛经,又怎么读的不通呢?”在冬至的见识里,学问最好的人是宋神妃,连她都夸奖的人,至少不会读不通一本佛经。 “读不通,是因为我有读不通的心魔!” 何濡没有继续解释,道:“七郎应该明白,你们以后可以问他去。” 徐佑当然明白,何濡心中有恨,不能也不愿被佛经束缚了复仇之心,所以刻意没有用功去学,很可能昙谶讲法的时候,这位仁兄正摸着光头昏昏欲睡。怪不得刚认识时,何濡对楚国的佛宗没有一点归属感,连竺道融都是张口就骂,毫无崇敬之意,原来平时的戏言是真,他就是个假和尚。 不过,这些话徐佑不会告诉冬至,岔开话题,道:“既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又没什么迫在眉睫的祸事,你们怎么突然想要离开了呢?” “具体情由,我也不知道。” 何濡叹了口气,道:“那天晚上,师尊要我和师兄准备行囊,三更时分出了承光寺,加入一个从西域来的胡商车队,然后辗转到了西部和益州接壤的边境。那里沼泽成片,荆棘密布,百余年无人烟,更没有路径通过,一不小心就会被泥沼吞没。可怎么也想不到,有人竟用了三千匹布在满山荆棘中铺出了一条道路,让我们安然度过这段天堑,也因此躲开了追兵,抵达了楚国境内。” 三千匹布,首尾相连大概有九十公里,就算层层折叠,也有三十公里远,要不是何濡亲眼所见,徐佑相信他不会说谎,几乎要以为耳朵出了问题。 什么样的财力,什么样的组织,才能为了一个昙谶,动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手段来暗度陈仓? 风门,风门! 徐佑默念了两次,和何濡对视一眼,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社,骤然警惕到了极点! “所以上至令师,下至你们师兄弟,都欠了风门大大的人情!日后若是风门开口让你们做事,就拒绝不得了!” 何濡苦笑道:“如果是小事,做也就做了,要是太麻烦,我也犯不上为风门卖命。不过师尊为人最重信诺,我恐怕他会受人利用” 徐佑终于察觉到何濡的软肋,他心中无父无君,手段无法无天,甚至没有夷夏之防,在生命走向尽头之前的所有精力,全都用在报复安氏王朝的造反行动中去。这样一个人,不惧生死,不求名利,也不要脸面和尊严,偏偏聪明无比,智计无双,等闲谁能控制的住? 老和尚可能是唯一一个让何濡牵挂的人了! “好了,说了这么会话,口干舌燥,履霜,你去厨下熬点糖水。” 履霜忙应了一声站起来,秋分跟着站起,道:“我也去吧,阿姊可弄不好这些!” “小看我是不是?等下你在旁边瞧着,不许帮我,我偏要弄好不成!” 冬至知道接下来的话她们不能听,也乖巧的跟着两女去了。等左彣关上门,徐佑微微皱起了眉头,何濡顿时明了他的心思,摇摇头道:“风门应该没那么神通广大五年前我在北魏的寺庙里默默无闻,除了师尊谁也不知道我的身世,风门不可能未雨绸缪,布局如此深远可怖。再者,想要通过师尊来逼我就范,只是痴心妄想,我既然什么都舍下了,就不会再因为任何人乱了心神!” 话虽如此,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濡未必是无情人,只是为了复仇将本性压抑住了而已。他在寺中二十五年,每日听佛讲经,无论如何不是人性泯灭的恶贯满盈之徒,真到了抉择关头,未必能够放下养育教诲自己长大的师尊。 并且徐佑有一点不能苟同,风门如果真的心怀叵测,谋划深远,也未必不能在何濡身上进行提前投资,反正对风门而言,投入的成本极低,未来可期的利益极大,他们不懂投入产出比,却也会算经济账。 “你从两岁起被王守送到承光寺,拜入昙谶大师门下,应该不知晓自己的身世,后来是怎么知道的?是令师在逃离北魏那夜告诉你的吗?” “关于我的身世,在逃离北魏的十年前就已经知晓了。”何濡面色如常,仿佛在说别人的往事,道:“十年前,我记得很清楚,是上元节,满城张灯结彩,不必宵禁,王守连夜来拜见师尊,两人密谈时我偶然经过,听到了一切。” “他们发现你了?” “嗯,我失魂落魄,一头撞到了门框上,不过师尊也没打算继续瞒我,因为王守来找师尊,是想让我还俗娶一个妻室,好为何氏留下血脉” “这个王守倒是知恩图报,正如汉人中有小人,胡人中也有君子!道德道德,心中有道,自然有德,却跟胡汉华夷无关。” “是,王守纵然受过先君恩惠,能冒着族诛的危险救下我,其实也足够报答了。眼看过了十年,无人知晓我就是何将军的遗腹子,所以想着让我还俗,延续何氏。”何濡眼中掠过一丝感激,道:“只是师尊拒绝了,我也不愿意接受,家仇不能报,生了孩子也是何氏的羞耻。从那天起,我夜夜难眠,闭上眼就似乎看到全家人被屠戮的画面,整整受了十年的折磨,十年啊,再也听不进去一句经声佛号元瑜曾召开多次无遮大会,任由僧人辩经,我登台三次,三次败北,从此再无一人多看我一眼,于是偷来闲暇开始学了阴符四相” “对了,阴符四相你是从何处学来的?”徐佑对此一直好奇,阴符术失传已久,何濡困在承光寺,大门都出不去,又怎么学来这等具备传奇色彩的秘术? “是王守给我的,他说那是从何府搜出来的宝物,藏在鎏金饰玉的锦盒里,一看就很贵重,帮我保存了十年,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 徐佑点点头,这个解释合情合理,道:“征北大将军权倾朝野,能够寻来阴符术当在情理之中。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要让你靠着家传秘术,来报血海深仇!” “阴符术只是一把刀,可要是没有握刀的手,报仇不过痴心妄想罢了。” 徐佑愿意作握刀的手,但也得小心刀刃太利,伤到了自己。他抬起头,目光如有实质,道:“令师急匆匆的离开北魏,到底因何缘故?” 适才履霜三女都在,何濡推说他不知道,可徐佑却看的通透,就算当时确实不知道,过了这五年,何濡也该有些眉目了。 “灵智得势后,引诱元瑜大造佛塔,穷极奢靡,劳役黎庶,受到朝中大臣的强烈反对,地位有不稳的倾向。加上左光禄大夫崔伯余引了嵩山道人康静入朝,和灵智斗法争宠,师尊感悟沙门将有大变,劝之不听,谏之不从,只好仓惶南顾,以求北宗不绝。” 嵩山道人? 徐佑立刻想起了寇谦之,这个康静,不知是不是这个时空里的寇谦之,如果是的话,昙谶的感觉是对的! “还有,令师南顾之后,楚国为什么没有大力宣扬,这难道不是一个打击北魏颜面的好机会吗?” 何濡摇摇头道:“元瑜很可能派了密使和安子道达成了协议,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不怕安子道不同意。师尊又不爱名利,只要有尺寸地可以安身译经,正好隐于寺中,懒得抛头露面,应酬俗务。不过,据我猜测,最大的原因应该是竺道融。” “嗯?” “竺道融想做楚国佛门的僧主,也得到了六家七宗的认可。但师尊要是频繁露面,得了圣宠,那僧主的归属,尚未可知。” 将威胁扼杀在萌芽状态,这像是竺道融的手段。于是在南北双方有意无意的配合下,北魏国师,佛门北宗僧主昙谶,就如同一枚沉入大海的石子,再掀不起一丝的波澜! 这,便是权势! 这,便是利益! 第三十一章 家无余财 “其实我早该想到,若非佛门里的重要人物,也不敢接受王守的托付,更不能将你养在身边达二十多年不为外界所知。 ” 徐佑笑着说了一句,心里却在想着魏国的佛道之争。灵智架空了昙谶,成了佛门的僧主,可摆在他面前的是道门的强势反击,左光禄大夫崔伯余和嵩山道人康静联手,未必不能从魏国皇帝元瑜的手中分走一杯羹。正如楚国目前的形势一样,竺道融步步紧逼,孙冠又不甘束手就擒,两虎相争,不定是怎样的血雨腥风! 皇权的更迭固然残酷,宗教的斗争也不遑多让,甚至更加残酷几分。因为皇权只是剥夺了对方的,可宗教却是要彻底洗涤你的灵魂! 南北两国的国情不同,上层结构组成不同,风俗、文化和信仰也不同,无独有偶,却同时生了佛道两教的激烈对抗和争夺。只能说明一件事:推动历史前行的是历史本身,并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佛门和道门,终于开始了自诞生以来的第一次大规模交锋! 徐佑悠然神往,参与历史的感觉,比起美人醇酒,比起权力钱财,更符合他的心性和口味。 “是啊,师尊的恩德,今生今世也还之不尽!” 何濡低垂着头,摩挲着手中的杯子,眼眸中是从未见过的温和与平静。只有对着徐佑和左彣,他才会表露出心中的一点真实情绪。之前说的无情话,什么敌人拿着昙谶也威胁不了他云云,显然是给冬至她们听的,在他内心深处,已经把昙谶当成了父亲和导师,既是心灵的寄托,也是灵魂的归宿。 要不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被刻骨铭心的仇恨熬尽了所有的生命力,吞噬的干干净净! “还不尽,也要还!” 徐佑拍了拍何濡的肩头,道:“先从风门的人情债还起!” 左彣一脸的困惑,道:“我们对风门了解的太少了,连他们想要其翼做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才能主动还上这个人情债呢?” “你啊,别小看了其翼,他既然跟风门做了这么多次买卖,岂能不往里面安排几个眼线?” 左彣啊了一声,道:“真的?” 何濡笑道:“正如七郎所说,我这五年来先后跟风门打过十一次交道,也收买了里面几个人,并通过适当的时机送进去了几个不过,这些人目前都是外围的人员,接触不到太多的机密” “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只要眼线埋的够深,早晚会将笼罩在风门头上的幕篱揭开。”徐佑沉思一下,问道:“你觉得冬至可以信任吗?” 何濡想都不用想,直接回道:“可以!她的身世清楚明白,又是詹文君临行前指给七郎的婢子,应该不会包藏祸心。” 徐佑看向左彣,左彣点点头,道:“我也这么想,詹四娘绝不会害郎君的!” “这是其一!其二,詹文君让冬至留在七郎身边,既是为了让冬至有个地方容身,也是为了让她和七郎之间的线不至于就此断绝,日后说不定机缘到了,还可以再见面!” 徐佑皱起眉头,道:“就事论事,不要扯到詹文君身上。” 何濡和左彣对视一笑,聪明的不纠缠这个话题,道:“是,不说詹文君,单说冬至。冬至有野心,偌大的钱塘也只有静苑能给她提供庇护和实现野心的基石,除此之外,要么乖乖的嫁给农夫商人作妻作妾,要么被司隶府收入囊中做狗做马,要想做一个将自由和未来握在手里的人,只能跟着七郎,别无选择!” “好!” 徐佑下了决断,道:“既然如此,你将风门中的眼线逐步交到冬至手里,跟那边的联络和打探都由她负责。咱们坐困钱塘,耳目闭塞,必须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情报机构,才不至于后知后觉,进退失据。不过现在没钱没人,那就慢慢来,先从风门练练手,也顺便再考验一下冬至” 忠诚是线性的,要在一个很长的时间段里进行延续,所以今天的忠诚,明天可能就是背叛,徐佑信任今天的冬至,可明天呢,谁又说的清呢? 估摸着徐佑他们谈的差不多了,履霜端着刚做好的姜蜜水直接推门进来,之所以不敲门是因为那样会显得太刻意,笑道:“三位郎君口渴了吧,尝尝我亲手煮的姜蜜水,其翼郎君,给点薄面,要是不好吃,千万不要骂我骂的太狠了。” 徐佑讶道:“从不下厨的履霜女娘也肯动一动玉手了?好嘛,我们就是吃毒药也会吃的满口余香,其翼要敢骂你,我跟风虎第一个不答应!” 何濡哼了一声,道:“既然七郎这么急切,请你先饮一碗!” “饮又不是灌,一碗太多了,我尝一口!”徐佑嘴上说的霸气,实则也肚里打鼓,对初次下厨的人没法有信心,战战兢兢的端起瓷碗,轻抿了一下,顿时笑逐颜开,道:“履霜,没想到你还有做厨娘的天分,太好喝了!” 何濡奇道:“真的?我尝尝”他不像徐佑那么矜持,仰头大喝了一口,抹着嘴啧啧道:“嗯,不错,确实挺好喝。履霜这个手艺,已经不下于秋分了。” 左彣坐不住了,说了半天的话,嗓子都要冒烟了,忙端起碗一饮而尽,突然脸色僵住,眉眼都要挤成川字,终究没咽下去,噗的一口吐了出来,溅的案几和衣服上四处都是,道:“这太苦了” 徐佑和何濡同时大笑,何濡指着他道:“风虎,你还是太年轻,我一看七郎的表情浮夸就知道他在故意使诈,你竟然真的喝了那么多。” 左彣懊悔不已,履霜吐吐舌头,道:“有这么难喝吗?我看秋分就是这样煮的啊唔”话音未落,她已经捂着嘴跑了出去,紧接着听到干呕的声音。 徐佑打趣道:“你是不是把盐当做了沙饴?”沙饴就是颗粒微小的麦芽糖,家中没有蜂蜜,徐佑是知道的,要煮姜蜜水,只能用沙饴。这种麦芽糖成色跟扬州常用的海盐颜色差不多,都不算白,有点青,色度不够纯净,不经常下厨的人很容易搞混淆。 履霜从外面回来,神情沮丧,做厨娘的心思立刻淡了,道:“比海水都咸,定是我放错了沙饴” 这段小插曲让众人的心情都舒畅了许多,听何濡的经历总是沾染了太多的阴谋和黑暗,让人负能量爆棚。 徐佑张望了一下,道:“秋分和冬至呢?” “正好方阿姊来请,让她们去取刚蒸的蓬糕,还有二色蜜渍藕片、。” 徐佑似乎这时才记起隔壁还住在一位才华横溢的貌美女郎,道:“好些时日没有吃到方绣娘的糕点了,今天怎么想起送吃的过来?” 正说话间,秋分和冬至捧着糕点回来,刚进了房间,冬至嘻嘻笑道:“小郎,你可知方阿姊要找我们何事?” “哦,难不成她们知道周英儿被抓了?” 冬至拍下手,道:“小郎猜对了!她们从杜县尉那里听说抓到了周英儿,眼见时辰晚了,不能去衙门里问询,特地找我们过去问一问具体情况。” “这是正事,我也要跟苏女郎说起的。咦,她们怎么不过来直接问我,找你们做什么!” 秋分将蓬糕仔细摆好,先拿了一份放到徐佑的面前,忍着笑道:“方阿姊私下里谈起过,说小郎总是不苟言笑,每次她过来都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你。像这等事也只敢找我们婢子,不敢惊扰小郎。” “有吗?” 徐佑摸了摸下巴,他见方绣娘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提苏棠,仅仅见过一面而已,哪里谈得上不苟言笑,道:“方绣娘当我是青面獠牙的鬼怪吗?”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方绣娘境界不到,难免要失之郎君了!”何濡最喜欢拿徐佑说笑,夹起蓬糕咬了一块,赞道:“不过论起厨艺,却没话可说,当真可餐!” “好啊,你是说我跟子羽一样容貌丑陋了?” 众人大笑,徐佑虽然比不上顾允的美姿容,但也称得上玉树临风,尤其长年习武,身段高挺紧致,不像儒生弱质芊芊,别有一番魅力在,怎么也称不上丑陋。 “有件事好教小郎知晓,苏女郎家中已经没有余财了。”冬至站在徐佑身后,压低声音,小心的禀道。 “哦?方绣娘讲的?” 履霜和秋分都面露讶色,她们也时常跟方绣娘接触,却从没听过她说这些话。尤其秋分今日刚刚从隔壁回来,所见所闻,无不是普通富裕人家的做派,不曾有破败之像。 “不是,她肯定不会跟我说的,只是我偶然听到苏棠的侍婢要去城里寻一针线好的女工,将破损的织云锦衣拿去缝补。” “缝补衣物难道不是常事吗?以前在义兴时,家中女娘的衣物也不是日日如新。” “缝补衣物是常事,但这件织云锦衣是苏女郎外出、宴客和会友时穿的,之前我见过一两次,都是做的新裳,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徐佑不置可否,转头望向履霜。对女子的了解和认知,冬至远不及她,履霜点点头道:“冬至说的没错,苏女郎是好颜面的人,若不是囊中金尽,绝不会愿意穿破衣出门。” 徐佑叹道:“反正都是针线缝制的衣服,破了重新补好,只要不留痕迹,跟新衣没什么两样。不懂你们女郎,介意这些做什么?” “破了就是破了,怎么能一样呢?” 履霜和冬至异口同声,对徐佑的想法很是不解。只有秋分年幼,还不是真正的女人,懵懵懂懂的道:“是啊,破了再补好,当然可以作新衣来穿啊!” 冬至心中对秋分在义兴徐氏的生活待遇表示同情,暗自决定以后要多教教她,道:“除此之外,今日的蓬糕小郎有没有察觉到不同?” 徐佑还没吃,闻言尝了一口,道:“没什么不同啊,还是酥甜可口,松软滑腻。” “其翼郎君呢?” 何濡一直在不停的吃,听到冬至的话刚要抬头,却一不小心噎到了。旁边秋分眼疾手快,端起姜蜜水递了过去,直接送到嘴边。入口之后,他神色大变,不过毕竟做过和尚,禅定工夫一流,硬是忍着咽了下去,脸都齁的绿了。 “怎么了?” 冬至莫名其妙,看着徐佑和左彣一脸憋笑,还以为自己惹了什么祸事。履霜脸红着解释道:“没什么,刚才我煮的姜蜜水,好像放错了沙饴,有点咸” 秋分听明白了,忙去倒了茶,何濡一口饮尽,这才回过气来,无奈道:“何止是有点咸,整个钱塘的盐都被你挥霍光了!” 履霜羞惭道:“我明日就找方绣娘,好好学下厨艺!” “术业有专攻,学厨就不必了!”徐佑又重新问了冬至刚才的问题,道:“其翼,蓬糕你都要一个人吃完了,感觉到异常了吗?” “要不是冬至提醒,我还真没察觉,不过仔细回味,现这个甜,不太对” 冬至兴奋的道:“是,郎君太厉害了!我去厨下取蓬糕的时候,看到她们用的是饧糟,而之前用的却是稻饴。蒸蓬糕以饴为上,饧硬而澥,难以入味,更别说饧糟了——那是极贫苦的人家为了老幼尝鲜,才偶尔舍得用饧糟来做糕点。并且以前每隔两三日,方绣娘都要送点吃食过来,这次隔了半月才做了蓬糕” “见微知著!” 徐佑赞了冬至一句,道:“你在船阁看来学到了真本事,既然这样,我有件重要的事交你去办。” 冬至得徐佑夸赞,心花怒放,忍不住想要继续表现,道:“请小郎明示,不管何事,我保证办的不出纰漏!” 就像初入职的小年轻,被上司赏识的激动心态,徐佑再了解不过。这种心态利用的好,可以事半功倍,但也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缺点,那就是会贪功急进,冒失坏事。 “先不急,稍后由其翼给你详谈。记住了,此事是为了长久计,不再一时,也不再一地。办的不好,我们有机会弥补,所以不要有压力。当然,办好了,我重重有赏!” 冬至明白,这是一件耗时长久的差事,心情平复了一些,但也因此体会到徐佑顾全她的心思。因为只有长久,才能让她不至于充满朝不保夕之感,才能让她安心在徐佑的羽翼遮盖下逐步的实现自我价值。 “诺!” “秋分,去请苏女郎过来一叙!”徐佑起身,让履霜和冬至收拾案几周边的残渍,和何濡左彣前后出了内堂,往见客的二进大厅走去。 虽是冬日,可院内种植了一些垂槐、桂树、香樟等四季常青的植被,依然存有少许淡淡的绿意,纵使不再蓬勃而且疏淡,却仿佛点燃了温和阳光中的广袤青葱,不见一丝荒凉破败的景象。 房子贵,有贵的缘故啊! 何濡随手折下一根槐枝,褪去青皮,作个口哨吹了两下,突然笑道:“苏棠跟杜三省看来交情匪浅。” “理由呢?” “刚开始我也没想到,但结合之后的种种事宜,可以这样推断一番。其一,方绣娘在周英儿家外见到杜三省,哭闹时并不惧怕这位钱塘的县尉,跟她现在惧怕七郎的性子大不相同。”何濡将青皮远远抛到了池中,道:“再次,苏棠来静苑借住,曾找杜三省打听七郎的名声。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是杜三省给苏棠出的这个主意。只要跟七郎瓜葛不断,宅子的事就不算完,早晚衙门要给她一个说法。” 徐佑脚步一停,道:“方绣娘不是泼辣的人,那日是被形势所逼,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人?且在衙门时也被杜三省的官威吓得不轻,不能以此判定苏棠和杜三省的关系。不过,你说苏棠住到静苑,是为了不让衙门倦怠办案,却极有道理。” 他顿了顿,眼中浮现出笑意,道:“我一直对苏棠借住一事想不明白,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解释她到一个陌生男子家中求助解厄。还是你的思路通透,这样一来,就能说的清了。” “是啊,七郎跟顾允是好友,家中住着外人总不是长法,早晚得督促着衙门将案子破了。苏棠一个小小女郎,绝无这样的见识和心计!” 徐佑认同何濡的推断,但在时间线上进行了微调,道:“杜三省是爱钱的人,苏棠之前应该跟他没有什么来往。最大的可能,是方绣娘从衙门回去后将经过告诉了苏棠,她胆子大,也不怕跟男子交往,暗中去拜会了杜三省,说不定还送了许多钱财,两人的关系从那时起才真正熟络起来。” “不错,是我想的差了,七郎所言更接近真相!” 徐佑摇摇头,道:“你何等心思,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不过是想循循善诱,让我自行体悟其中的情由。这样也好,让我时不时的动动脑袋,免得太依赖你这个谋主,变得昏庸无能。” 何濡笑而不语,他确实是这样的心思,但当着徐佑的面,无论如何不会承认,道:“这次周英儿被抓,七郎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让鲍熙勉强同意将周英儿偷偷藏起的二十万钱中的十五万钱还给苏棠。虽然没有明言,但剩余的五万钱,自然装进了杜三省的囊中。按理说杜三省肯定以追钱为务,等这五万钱的贿银到手,再知会苏棠不迟。偏偏你前脚刚回来,后脚就派人去见苏棠,若非关系匪浅,我看不出杜三省是如此急公好义的人。”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要想收钱收的不坏名声,就得拿钱办事。”徐佑以后世的眼光来看,贪污受贿是权力集中的必然,再怎么监督都不可能天下无贪,唯有退而求其次,只要拿钱办事还算有点良心,所以比较理解杜三省这种人的行为,道:“从白乌商处追回来二十万钱,再从周英儿处挖出来十五万钱,共计三十五万钱。苏棠买宅子被骗了四十五万钱,两下相减,也只损失了十万钱而已。固然可惜,但也不是不可承受,杜三省贪财,那就拿钱喂饱他,交好一位县尉,总比两手空空,一文钱追不回来的好!苏棠不仅文采斐然,而且是个聪明人,此女真不简单!” 过了盏茶时间,秋分带着苏棠来到二进,几人见过礼,徐佑直接问道:“杜县尉跟你说周英儿被抓到了?” “是!”苏棠也不隐瞒,道:“就在前不久,县尉派了人过来,说周英儿在青州被擒,已经押解在牢房里,等候县令审讯。他让我做好准备,这几日不要远离,随时过堂作证。” 徐佑道:“我刚从县衙回来不久,见到了周英儿,他对诈取钱财一事供认不讳,来日过堂县令定会还你一个公道,女郎莫急,静候就是了!” 苏棠眼眸流波,清澈见底,抬头望着徐佑,诚恳的道:“说不急是谎话,但有顾县令、徐郎君和杜县尉,我心中并不惶恐。周英儿骗了女弟四十五万钱,人证物证俱在,他想抵赖也无从赖起。只是” “女郎但说无妨,只要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只是,杜县尉没有说究竟追回来多少钱,我知道周英儿欠了许多的赌债,又逃亡了这么些时日,怕是早就挥霍一空” 原来方绣娘找冬至她们打听的是这个,钱不是万能的,可没钱是万万不能,要不是山穷水尽,囊中羞涩,苏棠未必会放下身段,来计较追回了多少钱。 徐佑笑道:“具体钱数我不太了解,要等顾县令问案之后才能定夺。但有一点请女郎放心,周英儿骗到钱后立刻离开了钱塘,赌债没还,也不会去还。一路上藏身舟船间,昼伏夜出,狼狈如丧家之犬,想要挥霍也没地方由他的性子。因此损失不会太大,二三十万钱总能回到女郎的手里。” “那就好!”苏棠虽然少经世事,但读书甚多,不是那些天真无邪的小女娘,根本就没想过能够将四十五万钱一文不少的收回来,对她而言,能有七成就已经万幸了。 “谢过郎君!” “不必了!你若是不安,可明日亲自到县衙里去问杜县尉。不过,我建议你先不要急,办案需要时间,反正一个两月都等了,再等等也无妨!” 送走苏棠,徐佑拉着左彣、履霜、秋分一起喝茶,何濡去找冬至单独谈话,将风门的种种对她全盘托出,无一隐瞒。 做情报不比别的事,一定要让主管者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然后才能在浩瀚如海、杂乱无序的讯息中找到真正的情报! 从侧室出来,冬至的脸蛋浮现异样的粉红色,那是心情过于激动所致。徐佑勉励了两句,道:“第一件事,去打听白乌商李庆余,重点在他跟贺氏的关系,船队近三个月的踪迹,交往的朋友和性格喜好,不要怕花钱,去秋分那支取十万钱作你负责此事的花费。” “诺!” 第三十二章 大德寺 很快,不需用刑,周英儿经过鲍熙开导,俯首招供。杜三省立即带人在西郊一处被雷击过的大槐树下挖到了藏起来的二十万钱。 用油纸裹了装进罐中,铺垫了干草,加上冬日少雨干燥,铜钱崭新如初铸,几乎看不到锈迹,连衰衣草编织的钱串子都好好的,提起来当当作响,听的人心花怒放。 显然,周英儿之前没有说谎,他准备的如此精细,确实做好了日后再私渡回来的准备。鸟飞返乡,狐死首丘,禽兽尚难离故土,何况是人呢? 杜三省大手一挥,扣下了五万钱,拿出两万钱打赏给了手下的衙卒,其余的一分不少交到了县衙的钱库。他自认爱钱,可世间谁人不爱钱?只要取之有道,献一份于上,分一份于下,再留一份给自己,不算亏了良心! 顾允升堂审讯之后,听从鲍熙的意见,仅仅以诈取钱财论罪,判了周英儿十年监禁,杖八十下,罚没全部家财,妻、子连坐贬入奴籍。周英儿得到鲍熙的保证,但求留一条命在,要是将来运气好,遇大赦还能重见天日,倒也紧闭着口,没在公堂上将贺氏的事供出来。 至于苏棠,她虽是苦主,却因小利而无视国法,顾允念其妇人无知,受人蒙蔽,故而从轻处置,罚五千钱以儆效尤,当堂加以斥责后,发还被骗的三十五万钱,勒令西城的里正严加管束。 回到静苑,苏棠欲拿出五万钱当做酬谢,道:“我也知道这点钱不及郎君恩德之万一,只是现在有心无力,容日后另作图报。” 徐佑婉拒,笑道:“你我因为周英儿而相识,也算是一段难得的际遇,谈钱太俗,难不成吃了绣娘许多的糕点,也要给女郎算钱的么?” “是我失言!郎君雅量高致,有古仁人之风,区区钱财,没得污了郎君的出尘性情。” “都是俗世中人,哪里来的出尘性情,女郎过誉了!”马屁这么技术活能够流传千年不衰,就在于不管真假,听到耳中都会觉得心旷神怡,徐佑沉吟一下,道:“有句话可能交浅言深,不知,该讲不该讲?“ “郎君请直言!女弟洗耳恭听!”苏棠的眸光充满了少女独有的热情,认真的盯着徐佑,让人忍不住心头一跳 。 “你孤身一人,持家不易,眼下又没有什么特别赚钱的营生,不如早些寻处宅子,再买些田地,也好为长久打算。”徐佑正色道:“我这不是撵你走,只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苏棠眉角一挑,江南女子的温婉容颜竟流露出几分北国雪地的清冽和决绝,打断了徐佑的话,道:“郎君教诲的是!宅子、田地,然后是不是再寻一个男子嫁了?从此就能高枕无忧,相夫教子,携手白头了吗?” 徐佑叹了口气,跟女人讲道理无疑是自取其辱,何况交浅言深,他本不是多嘴的人,也没兴致和她辩论依附与独立精神的区别,双手举在胸前做投降状,道:“女郎巾帼不让须眉,凡事自有计较,我收回刚才的话!” “我知郎君好意!” 也许是徐佑的举动太过搞怪,苏棠突然收敛了锋芒,抿嘴盈盈一笑,屈身下拜,道:“有劳郎君牵挂!不过,我虽是女子,一无所长,可想要在钱塘安身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宅子,明日就让姊姊去找,耽搁不了几日。只是这样一走,想要再聆听郎君的教诲,恐怕难之又难了。” 苏棠住在静苑月余,和徐佑只见过两次面,没说几句话就差点吵起来,无论如何不敢再有所谓的教诲了,他站起身,拱了拱手,送客道:“女郎珍重!” 三日后,苏棠找好宅院搬了出去,让徐佑大跌眼镜的是,这所宅院竟然位于静苑的正对面。两家隔了宽宽的织锦溪,往西行三十余步,有座石桥横跨,可以让行人往来两侧。秋分履霜去串门后回来说,那是一所两进的宅子,跟静苑比小了三四倍,没有赏玩的园子,也没有假山石刻,更没有什么格局讲究的地方。好像是某位官宦人家养在这里的外室,年中的时候搬去吴县扶正,宅子就空置下来,由于要价比较高,一直没有卖出去。 “多少钱?” “听方阿姊说,要十万钱!” 徐佑再不知道楚国的物价水平,也明白这个价格确实太高了一些,怪不得都挂了半年还在寻找接盘的人,谁要肯买,要么是傻瓜,要么是蠢蛋。 苏棠不像是又傻又蠢的人,徐佑十分诧异,道:“她干嘛买这样的宅子?” 履霜想笑又不敢笑,脸蛋憋的通红,支吾道:“或许跟那日与小郎的话有关” “什么?” 徐佑几乎忘了跟苏棠说过的话,履霜瞧了瞧他的脸色,大着胆子,道:“小郎说她不够仔细过日子,花钱似流水一般,却又不去置办田宅哦,还说让她早点嫁人” 徐佑叫屈道:“天地可鉴,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让她省点钱用,买田宅好安身,这是有的!可嫁人我管她嫁不嫁人?这句话可是她自己说的,怎么安到我的头上来了?”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小郎又不是不知道!”履霜柔声道:“苏女郎心性高傲,连拜帖上都要自称女弟,可知是一股不服输不认命的性子,故意住到对面,恐怕是给小郎看的” “给我看?”徐佑哭笑不得,这可是好心没好报,他招谁惹谁了? “我估计是想让小郎亲眼看看,她苏棠不用嫁人,不用节俭,也可以过的很好!” “有志气!” 徐佑夸了一句,就将这件事抛却脑后了,他需要在意的,是即将来钱塘县主持大德寺奠基大典的竺法言。 安子道之前颁布谕旨,将扬州七十三处道观改建佛寺,经过将近两个月的准备和长途跋涉,佛门六家七宗派出的数十位高僧终于进驻扬州,根据事先分配好的数额和地点进行了蝗虫式的瓜分。几乎一夜之间,偌大的扬州,就从天师道一家独大,变成了佛道两教平分秋色的新局面。 而竺法言,是绰号黑衣宰相、本无宗宗主竺道融的亲传大弟子,在沙门中地位显赫,由他亲来钱塘,主持开建大德寺,表明了竺道融强势推动佛教在扬州发展的决心。 左彣和何濡从外面回来,天气冷的如同掉进了冰窟窿,又开始飘起了鹅毛大雪,左彣内力深厚,面色还能保持红润,何濡的脸已经冻成了青色。 “这么冷?快来烤火暖一暖!” 房间修建的时候设有火墙取暖,但烧柴也是一个体力活,静苑缺少仆役,只能简单的用火盆烧炭,为了防止中毒,还要开一个小窗口通风,所以保暖效果并不是很理想。 “这鬼老天一日比一日冷,稻田里的雪积得有寸许厚,要是再不停下来,一旦倒伏,今年的收成就糟了!” 左彣在袁氏是军职,但也没少跟庄园里的佃户打交道,农事略微知道一些。由于今年冬天来的早,秋稻比往年推迟了十五天左右,这会正是收获的时节,雪厚一分,收割的进度和成本就会成比例加大,蔓延到老百姓身上,可能造成大面积的恐慌和骚乱。 徐佑对农事所知不多,问道:“冬雪来了两次了,稻田里几乎还有一半没收割完,这种情况常见吗?” “很少!通常十月十五日左右,也就是下元节,水官度厄开始收割,到现在应该已经打稻扬簸,入瓮封存了。” 徐佑敏感起来,皱眉道:“会出现饥荒吗?” 左彣其实也是一知半解,犹豫道:“应该不会吧?一岁歉收影响不大,就算有少量饥民,官府也会平籴,绝不会出现大范围的饥荒!” 徐佑看向何濡,他想了想,道:“自三次北伐失败之后,安子道兵车勿用,民不外劳,役宽务简,氓庶繁息,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民间余粮栖亩,户不夜扃,可算是南北极盛,百年未有。正如风虎所说,一岁之饥,断不至有太大的影响。” “那就好!”徐佑不再考虑这个问题,道:“见到竺法言了?” “那和尚在元阳靖庐外面立了莲台,盘踞万人之上,周边供奉弟子百余,真是想不看到也难!”何濡语带嘲讽,眼中却满是笑意,道:“竺道融简直想把孙冠活活气死,竟然挑了元阳靖庐来作大德寺的寺址,摆明了要狠狠的羞辱天师道一番!哈,有趣,实在有趣!” “想笑就笑吧,别憋出病来!”徐佑拿他没法子,毕竟佛道斗的越厉害,楚国的局势越动荡,道:“竺法言都说了什么?” “说了很多,都是佛门那一套蛊惑人心的痴语妄言,重点只有一句:白蛇本为至圣,被贼道所杀,怨恨成妖,他以慈悲心,建大德寺,既为了镇妖除魔,也为了度化白蛇往生极乐!” 徐佑微微一笑,神色清冷,淡淡的道:“好说辞,也好霸道!他法口一开,指谁为妖,连一条死蛇也成了妖!” 第三十三章 白发朱提 不管真假,由于白蛇显圣的缘故,钱塘乃至三吴的老百姓心中已经把元阳靖庐当作了老子修行的地方,是天师道的道门重地,根基所在。&bsp;&bsp;竺道融以斩妖除魔为口号,派大弟子竺法言在元阳靖庐之上建造大德寺,就是市井中的愚妇,西湖边的乞儿,也都知道远在鹤鸣山的孙冠孙天师恐怕要气的抓狂了! 但是气归气,孙冠没有第二个选择,想反抗也不过自取其辱。安子道明诏天下,改扬州道观七十三处为佛寺,却没有指定具体改建哪些道观,操作起来就给了佛门很大的余地。竺道融或给孙冠留点薄面,或者步步紧逼,不给对手喘息之机,都由得他一心所念,独断专行! 这也许是信任,但在何濡看来,又是安子道帝王心术的体现。现在扶持佛门,打压天师道,是为了朝野局势的平衡,可他也不想养虎为患,亲手再弄一个权势熏天的佛门出来,所以最得罪人的事都交给竺道融去做,自己则留下了一分余地,日后形势逆转,一个加恩,还不是让孙冠感恩戴德? 威自上出,恩也要自上出,这就是所谓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都谁去捧场了?” “扬州长史胡谨、州府诸曹,钱塘县令顾允、县衙诸掾史,司隶府的孟行春,吴郡四姓来了朱、顾,还有几家次等士族的宗主。对了,都明玉也来了,至于围观的人,不计其数!” “哦?”徐佑疑惑道:“都明玉是谁?” 竺法言是竺道融的代表,大德寺是此次道改佛的重头戏,扬州上下齐齐出动不足为奇。奇怪的是,都明玉是谁,值得何濡特地点出他的名姓。 “天师道扬州治的正治之一,也是时下最有可能接替杜静之的人!” 徐佑一愣,继而恍然。元阳靖庐想要改建大德寺,也不是说改就改,必须得天师道的人来和佛门的人做个交接,然后才能名正言顺的进行改建事宜。 孙冠依然没得选,这是天师道必须表现出来的一种态度,表明对皇帝的诏令恭顺从命,心甘情愿,没有怨尤之意。 有时候,王权至上的年代,心怀怨尤这四个捕风捉影的字,甚至比很多载明律法的大罪都容易惹来杀身之祸! 左脸被抽肿了,右脸还得乖乖的送过去打脸,难为都明玉了! 徐佑叹道:“此人倒是能屈能伸,真可谓大丈夫!” 何濡扑哧一笑,道:“他全程黑着脸,少言寡语,估计心里不怎么高兴。” “这是奇耻,如何高兴的起来?多少年后别人当作谈资,前因后果可能都不记得了,但一定记得是谁将元阳靖庐送给了大德寺,洗之不尽啊!” 徐佑想起后世那些不平等条约,签订的时候,谁也不想在上面签字,怕的就是遗臭万年。只有李鸿章身负家国之重,于艰难困境中挣扎求存,常常以裱糊匠自嘲,为了弥补清帝国这个破船的窟窿,签订了多少引人痛骂的条约,盖棺定论时却没有受到太大的苛责,历史评价尚算中肯,也是万幸。 都明玉或许想要效仿李鸿章,在这个时空里忍辱负重,支撑起摇摇欲坠的扬州治,但不知道有没有同样的幸运! “杜静之离开后,扬州治群龙无,孙冠也没有立刻指任接替他的祭酒,所以这种事大家都是能避则避,都明玉能够在这种时候决然的站出来,说不定会受到孙冠的垂青和重用!” 何濡跟徐佑的看法一致,板荡识忠臣,越是危难时节,越是能看出一个人的担当和魄力。都明玉本来就是正治,杜静之去位,需要在两个正治之间选一个出来接任祭酒,如果他此次能够在交接时不卑不亢,保留住天师道最后一丝颜面,就算立了大功。 只是话虽如此,孙冠究竟如何想的,缺乏必要的情报,徐佑和何濡也不能完全确定。不过对他们而言,由谁出任扬州治祭酒不是太要紧的事,真正需要分析的,是佛门在扬州的扩张所带来的影响和变化! 正被徐佑和何濡讨论的都明玉却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坦然受之,完成了一系列繁琐的仪式之后,他婉拒了胡谨和顾允到县衙一聚的邀请,带着众道人回转林屋山。行至半路,在一个偏僻的岸边登6,骑着早备好的骏马疾驰三十里,来到一个仅仅只有十余户居民的偏僻小村落。 一个普通农夫打扮的男子迎了上来,牵过马缰,低声道:“客人已经来了,在北边第三间房内等候!” 都明玉点了点头,脸色阴沉,快步行至房前,屈指轻敲了两下,然后推门而入。这是一间只有三五米见方的小储藏间,坛坛罐罐摆了一地,没有坐的地方,一人着青衣戎服,戴黑色幞头,背对着他,道:“正治何苦来钱塘受气?这样的事,让杨乙来做不是更好?” 杨乙是另一名正治,素来跟都明玉不合,也瞅着祭酒的宝座垂涎三尺。其人在鹤鸣山有深厚的背景,都明玉没有十足的把握争过他,所以才会暗中前往富春县,寻求朱氏的帮助和合作! 都明玉疾行数十里,气息没有丝毫紊乱,神态漠然,但也听得出话语里暗藏的对孙冠的不满,道:“天师让我来,我敢不来么?” 那人转过身,赫然是朱氏的朱聪,他摇摇头,惋惜道:“要做扬州治的祭酒,今日就不能在钱塘露面!大楚定鼎以来,天师道被封为国教,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被人瞧在眼里,正治的威严扫地,将来谁肯服你,又怎么可能统率扬州治?” 都明玉收起情绪,淡淡的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世人如何看,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师会如何看我!” 朱聪笑了笑,没有跟他争执,道:“正治说的是!” 都明玉走前了两步,直视着朱聪,道:“朱郎君,我们约定的合作还有没有效?” “当然有效!我连竺法言的莲台说法都没有听,偷偷潜至此地,难不成是为了看沿途的风景么?”朱聪正色道:“本来上次约好,下元节时我去吴县面见正治,后来州府下令,因故取消了水官度厄的庆典,正治也不再抛头露面,所以遗憾没有成行。这次瞒过司隶府的耳目,选在这里碰面,就是要跟正治仔细商议此事!” “那就好!”都明玉的眼眸里透着一丝焦急,道:“我需要朱氏的援手!” 朱聪跟都明玉交锋数次,第一次感觉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不急不缓的笑道:“你说!” 都明玉来回踱了几步,突然转过身去,背对着朱聪,让他看不到自己脸上的表情,道:“天师派了阴大祭酒来扬州造访各大门阀,极可能问询下一任祭酒的人选,朱氏是吴郡四姓之,各大家唯朱氏马是瞻,若能为我说几句好话,想必天师也要认真考虑” 天师道能在楚国势大,连安子道都如鲠在喉,根本原因是它在蛊惑了万千蝼蚁百姓之后,又越过了高墙厚壁,蔓延到了许多世族门阀的血液里,无分彼此,一荣俱荣。世俗间的权力和宗教的神化结合之后,产生的化学反应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因此扬州治的祭酒,不单单属于天师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要得到扬州各门阀的同意和支持,才能在如今这样四面楚歌的危局中维系住天师道的道统不灭! 至于朱氏顾氏在白蛇案中起的作用,那只是针对杜静之的胡作非为,并不是针对天师道,孙冠再不智,也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候跟扬州的两大门阀起冲突,相反还要尽力安抚,以示通好之意。所以都明玉来找朱氏,是再聪明不过的选择了。 朱聪一惊,道:“阴长生竟然来扬州了?不可能,我怎么没有收到一点消息?” 都明玉冷冷道:“阴大祭酒应该于五日前离开了鹤鸣山,仅仅带了两名随从,没有惊动任何人!” 朱聪没有问都明玉是怎么知道的,他在天师道里要是没有点门路,也不可能在扬州这样的重镇担任正治多年。 “白朱提”朱聪喃喃道:“难道,孙天师要杀人了吗?” 阴长生,在被孙冠收服之前,是纵横宁越之地的大盗,杀人盈野,剖人肝,吃人心,作恶无数。后来屠戮了天师道驻扎宁州的道观,阖观道人被剥皮抽筋,悬挂观门曝晒十日。终引得孙冠震怒,亲自出手,在宁越两州的千里大山里追杀了阴长生七天七夜,最终在宁州朱提郡围堵住他,约好只用三招,若不胜,就放他离开,若是胜了,要他放下贪嗔痴怨,凝神听三天道法,然后还可以饶其一命。 阴长生纵横天下,从无敌手,岂能怕了孙冠,当即答应下来。没想到三招之内,他连招架之力都没有,败的干脆利落。折服于孙冠的气度,阴长生甘愿听了三天道法,竟幡然悔悟,乌皆白,然后自废武功,拜入道门,从此隐居鹤鸣山,号朱提道人,专心符药济世,普度众生。可声名非但不坠,这些年经过好事者的一再渲染,反倒更添威盛,人称白朱提而不呼其名。 “阴大祭酒早已不谙武事,再也杀不得人了。”都明玉摇摇头,道:“只是他跟张大祭酒交厚,而杨乙是张大祭酒的弟子” 阴长生位列鹤鸣山七大祭酒第三位,都明玉口中的张大祭酒名叫张长夜,在大祭酒中行四,两人前后脚入的道门,交情自然比别人深一些。 “原来如此!”朱聪皱眉道:“莫非孙天师已经打定了主意?” 都明玉微微垂下眼睑,道:“天师的心意,我不敢妄自揣度不过阴大祭酒向来公正,未必就喜欢杨乙,故而朱氏的意见就显得十分的重要。” 朱聪差点拍着胸脯给予保证,道:“正治放心,扬州门阀,自朱氏始,皆愿推你为祭酒!” 都明玉明显松了一口气,道:“谢过郎君!” 朱聪暗忖,都明玉平日何等的桀骜不驯,遇到切身相关的利益时还不是方寸大乱,心里顿时多了几分鄙夷。要不是为了大局着想,真的想讽刺他两句。 “对了,来的路上没有泄露行迹吧?” 朱聪自信满满,道:“我换了三辆牛车才至此地,替身也安排了两个,绝无人跟的上。就是黄耳犬,也只能闻着味跑到西陵县去了。” 都明玉放下心来,又跟朱聪商议了具体的联络方式和后续配合的详细计划,眼见天色已晚,分手作别,各奔东西。 孟行春参加完县衙的聚会,回到住所,一名徒隶走上前,低声禀报道:“据查,朱氏的朱聪,天师道的都明玉,两人在钱塘城北五十余里的赵村密会,所谈内容尚不知晓,要不要继续跟进?” 孟行春微微一笑,道:“都明玉想当扬州治的祭酒,朱氏想要继续扩张在扬州的势力,这些想法都很好,可他们也不想想,孙冠吃了这么大的亏,岂会再让人牵着鼻子走?咱们瞧着就是了,嗯,把人撤下来,不用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 “诺!”徒隶心中奇怪,本以为假佐会严令追查两人的行迹,没想到会撤的一干二净,连个监视的人都不留。不过奇怪归奇怪,打死他也不会问出口来。 “徐佑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没有!自从住进了静苑,徐佑深居简出,几乎没露过面,连今日大德寺的热闹也没来看,见过最多的外人只有苏棠一个。” “苏棠?”孟行春想起来了,道:“是那个姿容甚美的女郎?” “是!” 孟行春笑道:“年少慕艾,人之常情。”他顿了顿,在徒隶以为即将进行下一个议题的时候,突然听到声音,道:“再加派三人去静苑四周,一定要搞清楚徐佑到底在做什么!” “呃?”徒隶脑子差点没转过来,徐佑实在没什么可查的,可假佐偏偏还要加派人手,这是什么道理! “嗯?” 孟行春抬起头,望了徒隶一眼。徒隶后背猛然渗出冷汗,急忙跪伏于地,大声道:“诺!” 第三十四章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冬雪纷纷洒洒,时断时续,天气始终没有放晴。织锦溪两岸的垂柳如同枯木焕发生机,银装素裹,妆点的整条巷子都炫目起来。 左彣从外面回来,用掸子拂去积雪,脸色有些不豫,道:“郎君,卧虎司的徒隶又多了几个,张扬的很,也不避讳,就在周边来回走动,时不时的找四邻打听静苑的情况。” 徐佑正在练字,这段时日他很少出门,打发时间将之前四处奔波落下的字体又捡起来。书法一道不进则退,他要安身立命,就不能荒废了一笔好字。 “黄耳犬闻异声而动,是不是你们谁撞翻了碗筷?”这话透着调侃,却是有出处的。司隶府的卧虎司有次办案神速,嫌犯被抓时还在收拾细软准备跑路,苦着脸说你们这群黄耳犬怎么来的这么快,一个徒隶答道吾辈闻异声而动,你这老狗的囊中银钱一响,我们就知道了,被传为笑谈。 秋分和履霜分侍左右,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一人研磨,一人镇纸,同声说道:“没有!” “没有?” 徐佑收了笔锋,对刚才的字略有些不满,不知是手中的中山毫笔质量太差,还是这张左伯纸失了韵光,反正怎么看怎么别扭,叹了口气,道:“看来孟行春还是不放心我啊!” 一旁躺着的何濡翻看着一本发黄的古籍,不知谁人所作,从静苑的某间灰尘密布的书房里找到的。此间宅院的前主人跑近海行商,竟从天南地北收集了许多古籍藏在家中,不过看书页上的灰尘,应该没怎么翻看过,纯属附庸风雅而已。他合上书,翻身坐起,笑道:“苏棠离开了静苑,你依旧闭门不出,孟行春当然想知道你在干什么!” 之前不出门,还可以当作贪恋女色,跟苏棠胡天胡帝,不知日月流逝,现在没了这个理由,徐佑想清净也不可得了。 “好吧,去叫冬至一起,现在就出去走走!”徐佑扔了笔,将纸揉成一团,转身问道:“谁知道哪里有卖纸笔的,要好纸,好笔!” 大雪中的钱塘城少了一丝烟火气,多了几分曼妙禅意,一行人走过了柳树巷,绕过了三里坊,远远能看到西湖边上的元阳靖庐,哦不,现在改叫大德寺,数十名工匠打着赤膊,头上还冒着白汽,正冒着雪将原先的房舍一一拆除。 建大德寺所需不菲,州府拨了部分款项,再由钱塘县拿出来一部分,剩余的差额由佛门去自筹。但是扬州作为天师道的大本营,信佛的普通居士不算多,筹钱也筹不了多少,因此在帝都某些人的授意之下,竺法言派了门人弟子到一些中等士族的家里去化缘,给多给少都不是事,至少让佛祖看到了你的向佛之心。 不信佛也没关系,佛门讲究平等教化,比起儒家的有教无类更激进了一步,只要你有善心,就可以结善果。 何谓善心?给大德寺捐钱就是最大的善心! 这些中等士族惹不起佛门,只好忍气吞声乖乖的交钱。当然,其中也不乏想要投机的人,主动送巨资给佛门示好。于是连哄带骗外加墙头草的投靠,竺法言很快就筹够了初期的钱款,因此今日做好交接之后,立刻破土动工。 不能怪竺法言急切,竺道融给他的时限,只有四个月,明年四月初八浴佛节必须完工,为此不惜人力,不惜钱财,不惜一切! “大德梵语称为婆檀陀,是不是?”徐佑涉猎甚广,精通佛儒道三家的各种典籍,尤其重生之后,前世里读过的许多书,不管翻烂了的还是浅尝辄止的,都越发清晰明白的出现在脑海里,并没有随着时空的穿越而遗失在记忆的长河中,反倒像是经过了岁月的洗涤和锤炼,变得愈发的牢固。 “佛言今日后,小下苾蒭,於长宿处,应唤大德!大德的梵语正是婆檀陀,喻义年长德高,七郎当真好学识!”何濡谈起佛经来头头是道,可语带不屑,神色讥诮,毫无一点大德名僧的风采。 苾蒭也是梵语,译过来的意思就是比丘,出家的佛弟子。徐佑对这点还是了解的,扭头望着左彣履霜等人,道:“谁知道易中的‘大德’作何解?” 左彣惭愧道:“我没通读易经,这个,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 履霜双手负后,倒退着踩在雪地里,娇美玲珑的身材显露无疑,蹙眉想了一会,突然面露喜色,道:“我记起了,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不息谓之易!” 徐佑啪啪的鼓掌,笑道:“对极了!” 秋分自幼不爱读书,跟着徐佑也没读书的条件,学识上要差履霜太多,压抑不住心底的崇拜,拉着她的裙袖,赞道:“阿姊,你懂的真多!” 冬至虽然读书,但跟左彣差不多,对易了解的太少,听了履霜的话,心有所感,道:“儒家所说的大德,可比佛家要通透的多了。大德曰生,真是简单明了,却又直指天地间最深刻的道理。小郎,那道家的大德又是什么呢?” “易虽被儒家奉为六经之一,却也不完全算是儒家的典籍。道家也学易,并从天地大德引出对生的理解,生生者未尝生,其所生者即生,这是生命繁衍,孳育不绝的意思。再说这个德字,孔子认为德就是合、和,也就是仁爱。老子则认为天下万物由道而生,合于道则必有德。至于佛门,有一个很出名的七佛通戒偈,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这就是释迦牟尼的大德,也不能说就比儒道两家的差了!” “老子的德是顺其自然,无为而无不为,孔子的德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胡僧的德是逆来顺受,打了我也得忍着。”冬至撇撇嘴,道:“说来说去,还是佛门最不要脸!” 徐佑苦笑,冬至聪慧是有的,但鉴于年幼和阅历,见识偏激了一些,道:“佛门要求诸恶莫作,戒具之禁,清白之行;众善奉行,心意清净;自净其意,除邪颠倒。又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是有漏善,为善去恶,并不是终极,所以有所遗漏。这才又讲自净其意,祛除无明烦恼,超越了善恶对立的无漏善,将内里的道德心性和外里的道德本质合为一体,其实是很有道理的,不能简单说人家不要脸。” 冬至对佛门的看法充满了个人的偏见,但这种偏见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扬州本地人对这个从西域传入的佛门的初步认知。 经受天师道一百多年孜孜不倦的传道和洗脑,很多人的思想和精神都桎梏在一个狭隘的世界里,不管你信道还是不信道,都本能的对另一种宗教觉得反感,同时还有一种微妙的被侵犯的不安全感。 这是宗教的排他性所决定,但神奇的是,在这个文明昌盛的国度,再多的宗教,再不同的信仰,都能被慢慢的同化和融合,然后沿着相爱相杀的戏码一代代的传下去,不曾消亡,也不会一直独大。 竺法言任重而道远啊! “冬至,你骂和尚不要脸,”何濡大笑,道:“可是当面在骂我呢” 冬至总是不自觉的忘记何濡曾经是个和尚的事实,吐了吐舌头,乖乖的躲到一边不再言语。徐佑洋洋数百言都不能让她闭嘴,何濡一句调侃,吓得她连反驳都不敢,可见论起嘴炮的功力,何濡才是无敌。 其实何濡并不介意别人骂和尚,因为他自己骂的最多,不过跟别人不同的是,他没有立场,只要看不顺眼,不仅仅骂和尚,儒生和道士都骂。 “冬至说的也没错,和尚是不要脸” “阿弥陀佛!不知檀越因何要骂比丘众?若是门内有比丘言行不当,敬请指教,有,则促而改之。” 众人回头,却见身后七八米外站着三个白衣僧人,为首的约有四五十岁,须发黑中带着灰色,慈眉善目,宝相。徐佑不欲生事,拦住何濡,怕他口无遮拦,躬身行礼,道:“朋友戏言,本是无心,得罪莫怪!” 僧人双手合什,口念佛号,脸上浮现笑容,道:“既是戏言,谈何得罪?是老僧唐突了,莫怪,莫怪!” “不敢!”徐佑侧身让开道路,恭谨的道:“请法师先行!” 僧人行礼,迈步而去,跟在他身后的两名年轻和尚中有一人,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脸如夭夭桃花,眼波流盼,竞发姿媚,比起容色更胜妇人的顾允也不遑多让。 如果说顾允是春晓之花,这个和尚就是中秋之月,光头白衣,更添几分飘逸仪态。经过徐佑身边时微微含笑点头,从容之极。 等众僧远去,徐佑问道:“是不是竺法言?” 何濡摇摇头,道:“不是,竺法言比这老秃驴年轻!”刚才要不是徐佑阻拦,他定要跟老和尚好好说教一番,这会嘴巴上也不肯客气。 左彣自责道:“是我失职,被人近了身侧,竟然没有发现。” 自从上次中毒,命悬一线,左彣就伤了精气,将养了这么久,功力仍然没有回复旧观。不过今日雪厚,他们又在高谈阔论,身边也不时有人经过,没有特别注意身后,让三个和尚听了骂詈之言,确实有点尴尬。 “七八米远,任谁也听不真切,风虎无须自责!”徐佑宽慰了两句,话头一转,道:“冬至,你记下那个英俊和尚的样子,改日去查一查他的来历!” 何濡奇道:“我怎么没发现有英俊的和尚?七郎,你莫不是想要效仿龙阳?” 冬至心中奇怪,不过她也知道何濡说笑,徐佑没有龙阳之好,道:“诺,我明日就去查!”不管怎样,查英俊男子,哪怕是个和尚,也总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第三十五章 山中名纸 徐佑不知道什么要让冬至去调查那个和尚,当然不是因为他姿,顾允丝毫不逊色,只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仿佛冥冥中有什么神奇的东西在两人之间发酵,吸引他去了解对方的虚实。 前世里徐佑曾看过一本书,讲的是人的磁场,就好像你总会在某个地方遇到或者听别人口中存在一个跟自己长相很相似的人,磁场也是如此。有些人一见如故,就跟认识十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是磁场合得来,有些人从未谋面,可第一眼就视若仇雠,也是因为磁场不对付。 先不说这个理论的正确与否,至少在这一刻,徐佑顺从了心里的想法,向和尚投去了好奇的一瞥。 “走,去四宝坊!” 笔墨纸砚,文房四宝,想要买到最好的笔,最好的纸,坐落在东市一处热闹地段的四宝坊就是钱塘城里独一无二的选择。入了坊内,满鼻的纸墨香,店主是个清瘦的老者,身材挺拔,年轻时应该是个美男子,听了徐佑的来意,将店中各类名纸都拿了出来,有些徐佑认得,有些是历史错乱之后新出现的,他就不怎么认得了,听店主介绍道:“左伯纸妍妙,白鹿纸莹泽,古田纸坚致,桑皮纸牢韧,半鱼笺劲挺,藤纸有青有白,潢纸美且透,皆为上品” 他随手取出一张左伯纸,取笔蘸饱墨,轻轻一点,墨迹聚而不散。徐佑赞道:“妍妙辉光,一点如漆,左伯纸采用砑平而造,名不虚传。” “郎君是行家!” 店主大为惊讶,道:“许多士子只知挑贵的买,却不懂得纸也是有性情的。有的温和,有的性燥,温和适于墨染,燥烈适于疾书,比如左伯纸,有寿、繁、古、韧四大性情,不同凡俗,是我最钟爱的纸品!”笑着又取了一张洁白如霜雪的纸,执笔写了一个“鱼”字,横竖之间,锋芒暗敛,虽然不算极好,但一看就知在书法上下过苦功。 “郎君再看这张半鱼笺,觉得如何?” 细腻、匀密、色泽鲜明饱满不失真,对着日光看不到清晰的纹路,不知加了什么纸药,或者填了胶料。徐佑听的真切,道:“半鱼笺?跟平常八行书用的鱼笺有什么区别吗?”詹文君临别时托冬至带给他的书信,用的就是鱼笺,这种纸柔软光滑,如处子肌肤,所以常被楚国的女郎们用作倾诉衷肠的必备之物。 “这是宫中陆掌使用寒冬薄冰敲碎之后,借用益州鱼笺的制法,加以技艺上的改进造成的新纸,月前才从金陵那边流传到扬州来,不日就风行四郡,为文士所追捧。陆掌使小字半鱼,故而人称半鱼笺,市井间也叫碎冰纸!” 陆掌使? 徐佑记起来,曾在袁氏的府邸见过内府掌书使陆令姿临摹的贺捷表,此女被名僧昙千称为“韵外生韵,香外生香”,跟莹心炫目的袁青杞齐名。 “原来是陆半鱼亲制的纸,那倒要多买一些。秋分,将左伯、藤、潢,还有半鱼,这四种纸各取五百张。”徐佑跟店主吹的不亦乐乎,其实对这些纸都不是很满意,比如左伯纸,还是旧工艺,以破布、树皮和破旧渔为原材料,耗时漫长,程序繁琐,且造左伯纸最好的名家都在青州,钱塘这里的水平要差的远呢。 店主命下人陪同秋分去取纸,别处一张纸根据青白大小不同,三到五文钱,四宝坊的纸最便宜的十二文一张,贵的要十八文到二十五文钱,算的上腾贵!他也看出徐佑是真的大行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斟酌一二,道:“其实钱塘最好的纸是由禾纸,我这间四宝坊能够做足二十年生意,原先靠的是起家早,信誉好,可这两年面对越来越多的同行保持声名不坠,靠的就是由禾纸。只不过郎君来的不巧,最后几匹由禾纸被一位熟客买了,现下店里再无由禾纸可卖。” “由禾?” “是,三吴的藤纸天下知名,人皆道会稽郡剡溪藤最为名贵,却不知吴郡也有由禾藤。” 徐佑听过由拳的名字,也就是日后的嘉兴,却没听过由禾。不过既然是吴郡的地方,发现了适合造纸的野藤并不让人惊讶。 “由禾山深处多野藤,用来造纸为上上品。山脚下是由禾村,村中有一纸匠,名叫方亢,由禾纸就是他造出来的。” “哦,这位方匠人在何处谋生?” “之前在老朽的坊中做事,不过” 徐佑见他为难,诚恳的道:“店家请直言无妨,在下只是想寻几匹好纸,并不想打听贵坊的密事!” 店主苦笑道:“也不算什么密事了看到街道对面的那间铺子了吗?” 徐佑来的时候就看到对面的临街商铺正在装潢,大大的牌匾还没有挂上去,闻言和店主一同走到门口,看到匾额上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聚宝斋! “我叫四宝,他就叫聚宝,荟聚天下文房至宝,口气大的很呐!” 徐佑明白过来,原来是竞争对手要打擂台,笑道;“不碍事,店家做了二十多年,老主顾众多,未必就败了去。” 店主叹了口气,有些落寞的道:“我老了况且也没人家那么多的钱财,他出了两倍的价钱雇走了坊里所有手艺好的匠人和机灵能干的侍者,要不然今天郎君来坊里,咱们也是见不到面的。” 徐佑前世里见惯了商业竞争,互相挖人的伎俩属于最基本的操作范畴,但那可是几千年后的商业模式,谁曾想在这个时代就已经有人通过加薪挖人来打击对手了? 古人虽有奸商,但大多还是要脸面的,毕竟没有那么多的流动人口,做的都是熟人生意,需要靠口碑取胜,不讲诚信,不择手段的商户蹦跶不了几天。 “货殖虽是逐利的行当,可也要讲究仁义道德,对方这么做,就不怕受人指责吗?” 店主又叹了口气,道:“聚宝斋的主人叫刘彖,原是我的邻居。他的父亲刘正阳是我好友,早年曾一起游学四方,寻访名师,交情颇厚。不料在一次山林赏玩时刘正阳失足滚下山崖,连尸骨都没有找到,留下孤儿寡母,致使家道中落。刘彖后来不知从谁的口中听了些风言风语,说我觊觎其父随身携带的金银,暗地谋财害命,从此就结了仇。” 徐佑只是听,并不发表议论,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知人知面不知心,眼见未必是实,耳听也未必是真,人心反复,最难捉摸,这个店家或许是被冤枉的,也或许真的害死了刘正阳,都在两可之间。 不过,这件事跟他没有关系,姑妄听之。店主继续说道:“刘彖长大后先是跟那些游侠儿厮混,后来不知得罪了谁,被逐出了钱塘县,流落到广州去了。”他摇了摇头,似乎有什么内情不方便透露,道:“也不晓得做了什么营生,竟然在三五年内积蓄了一大笔钱财,回钱塘那日足足载了三船的米粮,转手就赚了几万钱。后来的事你们也看到了,他买下对面的商铺,改成聚宝斋,将我的人全都雇走,只留下四宝坊一个空名号而已我知道,他是要报仇了” “铛铛!大雪封门,奉上令,今日东市将于半个时辰后闭市,望周转咸知,早作行程!”街道上几名门卒敲着铜锣,高声宣读:“望周转咸知,早作行程!”。 店家骤然从一个人的喃喃自语中清醒过来,略显尴尬的望着徐佑,道:“老朽昏聩,对郎君说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对了,刚才提到的方亢,他对我有义,不愿去聚宝斋做事,可又被刘彖请了游侠儿威逼,所以干脆辞了工,回由禾村去了。郎君若是能找到他,让他为你造几匹由禾纸,比起今日这些,都要好用的紧!” “谢过店家!” 问明了方亢的住址,离钱塘城往西北三四十里,徐佑趁着兴起,道:“闲来无事,你们想不想踏雪寻梅?” 何濡笑道:“既然七郎有兴致,敢不从命?不过这可不是踏雪寻梅,而是踏雪寻方亢!” 秋分和冬至齐齐叫好,她们少女心性,闷在家里着实无趣,若能趁着雪景出去游玩,何乐而不为?履霜无可无不可,要她选择,宁可就着雪,坐在温暖的房中读书抚琴,不过她是玲珑剔透的心,不会因为自己扫了大家的兴,自然跟着答应。 左彣老成一些,考虑比较周到,道:“现在路上积雪不深,赶往由禾村不难,但无法在城门关闭前回来,要是滞留途中,夜间冰寒,恐她们三个小娘的身体承受不起。” “实在赶不回来,就在由禾村借宿一晚,明日再动身不迟!”徐佑打定主意,命左彣找一车行租了两辆牛车,一行人冒着雪出了城,迤逦往由禾村驶去 一路颠簸,两轮牛车乘坐起来实在不够舒服,徐佑心中有了计较,不过没有对何濡他们说。关于牛车的技术改良并不是难事,他在后世里研究过这方面的知识,难的是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才方便去做这件事。 沿途谈天说地,赋诗唱曲,徐佑和何濡都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达人,跟他们在一起就是待上三五日什么都不做,也不会感到无聊。四十余里不算太远,但也不算太近,加上雪路不好行进,一直到了未时末才抵达由禾村。 天寒地冻,村里没什么人在外面走动,履霜敲开一家农户的大门,村民十分热情,引着徐佑等人直接去了方亢的家。方亢约有三十多岁,长年劳作,脸上刻着深深的褶皱,身形也微微佝偻,一双手青筋暴起,枯瘦如柴。扬州号称鱼米之乡,富饶繁华,可底下的老百姓依然身受生活的折磨,固然饿不死,却也未必活的多么幸福。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方亢先是紧张,生怕又是那些游侠儿追来逼迫于他,听徐佑道了来意,这才松了口气,迎着众人进屋。屋内摆设陈陋,都是些寻常家用的器物,地上摆放着两张脏兮兮的胡凳,徐佑没有丝毫嫌弃,掀起袍襟坐下,笑道:“先生也请入座!” 方亢从出生到现在,没听人叫过他先生,局促不安的道:“郎君说笑了,小老儿算什么先生,那是秀才们才当得起的。” 徐佑却没有一点说笑的意思,道:“先生能人所不能,另辟蹊径,在剡溪纸之外再造由禾纸,那些只知玩弄嘴皮子的秀才们如何比得上?当得起的!” 方亢深感惶恐,支支吾吾的不知该如何回话。他做惯了人下之人,被人指使呼喝都觉得正常,,可受到如此尊重,反倒浑身不对劲。 还是左彣了解他们这些人的心态,扯了几句家常,又问了今年的庄稼收成,三言两语聊下来,方亢放松了不少,道:“村里人因我吃饭时喜欢佐几滴姜汁,都喊我老姜,郎君若是不嫌,叫我方老姜就行了!” “也好!” 徐佑不难为他,道:“老姜,你为什么不去聚宝斋做事呢?” “唉,老掌柜对我不薄啊,我虽然没读过书,不懂那些大道理,可也知道做人不能忘恩负义。聚宝斋的刘彖是老掌柜从小看着长大的,他那时家中无隔夜粮,要不是老掌柜时不时的接济,恐怕早饿死了,现在倒好,刚发了财就要找老掌柜的麻烦。” “听掌柜的说,你跟他也不过这两三年的光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方亢愣了愣,道:“老掌柜说的,总不会有假吧?” 偏听偏信,是很多人的坏习惯,徐佑无意纠正他,也知道纠正不了,笑道:“对,不会有假。” “是啊,老掌柜多心慈的人,怎么会杀了刘正阳?那都是别人瞎说的,做不得真。”方亢发自内心的感激道:“当初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笑我得了失心疯,这才想把后山那些连烧材都嫌无用的黑山藤变成纸。只有老掌柜支持我,相信我,给了我机会,这份恩情我就是死了也还不尽!” 徐佑好奇的就是这一点,道:“老姜,当初你怎么想到用黑山藤造纸的?” “造藤纸需要野藤的茎下嫩皮,而且必须是绿嫩新发的枝条,老的茎皮不能用,所以耗费巨大,一般的野藤造不了几张纸就被砍的断绝。只有剡溪的紫藤,茎下嫩皮占了整只枝条的十之四五,最受造纸坊的喜爱,慢慢的让大家误以为只有剡溪紫藤可以造纸,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说起专业性的问题,方亢仿佛换了一个人,黝黑干瘦的脸上发着光,充满了自信,道:“至于黑藤,也有人试过,但木椎椎治出来的浆水不够纯净,抄造出来的纸张算不上洁白,纹理粗厚,于是就被弃用了。殊不知在抄造之前,往纸浆里加入几种纸药,黑藤纸绝不亚于紫藤纸,甚至更好!” 徐佑对这段时期的造纸术所知颇多,大都以麻、树皮和藤皮三种,但藤纸确实如方亢所说,由于原材料的问题,产量一直上不去。最出名的轶事,莫过于谢安曾向王羲之求藤纸,王羲之号书圣,家中存纸最多,谢安练书法没了纸,也没地方买,只有找王羲之求助。王羲之也没掉链子,一口气给了谢安九万张藤纸,按照当时的物价,大概有二百多万钱,这交情很过得去了! 而方亢所谓的纸药,最早出现的记载是南宋时的癸巳杂识,“凡撩纸,必用黄蜀葵梗叶新捣,方可以撩,无则占粘不可以揭。如无黄葵,则用杨桃藤、槿叶、野葡萄皆可,但取其不粘也。”黄蜀葵梗叶汁就是纸药,但纸药的作用并不仅仅用于撩纸,还可以调节滤水、改善上帘、使纸张纤维均匀、提高成纸率等等,也就是说,但凡手工造纸,纸药是必不可少的一道工序,也是这个时代的匠人们赖以谋生的最大的依仗,谁掌握了纸药的添加方法,就独家掌握了某种纸的造法。 由禾纸,就是方亢的独家秘方! “你用的青桐梗汁,还是羊桃藤汁?”徐佑突然问道。 “啊?我,我用的羊不,不可能,这个东西我连老掌柜都没告诉,你,你怎么知道的?”方亢猛然捂住嘴,望着徐佑如同鬼魅,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生性纯朴,没经过多少世事,所以被徐佑一诈,就诈出了真话。 其实也不算使诈,制作藤纸多用的这两种纸药,后世记载的甚为详尽。六朝时除了剡溪的紫藤外,还有鸡血藤,南蛇藤,青藤,黑藤都可以造纸,所用的纸药无非青桐梗汁和羊桃藤汁两种而已。方亢或许还用其他的药让黑藤纸的纸品更胜紫藤纸,但万变不离其宗,最根本和主要的,定是两者之一。 “你不用怕,黑藤纸属于你所有,我不会用,也不会告诉别人!”徐佑先给他吃了一个定心丸,道:“我今日来,是想请你出山,为我造纸。当然,造的既不是麻纸,也不是藤纸,而是竹纸!” “竹纸?”方亢如听天书,浑然不信,道:“竹子硬而无皮,怎么可能造的出纸来?” “蔡侯纸之前,谁想麻可成纸?剡藤之前,谁想藤皮可成纸?”徐佑笑道:“我信你的为人,可以先告诉你竹纸的造法,共有五步,斩竹漂塘、煮楻足火、荡料入帘、覆帘压纸、透火焙干。” 其他至于抄纸器、纸面处理技术,以及最重要的,也是超出当时人们认知的染色工艺,纸张的生、熟之别等等,徐佑浅尝辄止,挑了几样随口一说,竟让方亢听的如痴如醉,几乎将他视为蔡伦、左伯那样开创出造纸术的一代宗师级的人物,差点跪下了顶礼膜拜。 “你在村子度日苦寒,随我到城里去,月俸一千文,逢年过节另有赐予,可好?” 方亢几乎没有犹豫就应诺了徐佑的邀请,他跟着四宝坊的店家做了三年纸匠,也有点不太适应村子里的生活了。 “郎君,我还有一个女儿,年方十六,没有嫁人,不知能不能随着同去?正好在郎君府上做个粗使丫头,不要俸钱,只要管口饭吃,有衣穿就行了!” 第三十六章 赐你名姓 冬日天黑的早,徐佑一行未时末到的由禾村,说了这会话,已经接近申时中了,外面雪花飘洒,阴沉昏暗,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可能见度却也极低。 环顾四周,没见到房中还有其他人,这是独进一室的结构,一目了然,藏也藏不住。方亢看出众人的疑惑,道:“我老婆子狠心,死的早,留我跟一个女儿相依为命。她自幼懂事,见我这几日身子不好,说去山中捉野兔给我补补,这时辰应该快要回来了!” 徐佑等人面面相觑,这样的雪天,就是平路上走路都怕摔倒,一个小女娘去深山里别没捉到兔子,反倒陷在里面出不来。 “郎君,要不我进山去看看。”左彣低声道:“这个时辰了,会不会有意外?” 徐佑皱眉道:“你不熟悉山势,不安全。这样吧,从村里找两个常进山、年轻力壮的男子做向导” “几位郎君误会了!” 方亢忙道:“我就这一个女儿,要是进山有危险,怎会舍得?她从小跟着村里一位猎户学了点翻山越岭的本事,由禾山看起来高深林密,但没什么大的野兽,只要认熟了上下山的小路,不会有什么危险。并且野兔只在晚间出来觅食,雪地里跑不快,又爱走老路,仔细找到它的行迹,下个活套就能套住了” 话音未落,听到外面响起一个清脆的女郎声音:“阿耶,我回来,今天好福气,捉到一只肥的快要爬不动的懒兔子,不知盗了谁家的草料,吃的比阿满叔都要硕大呢。” 她说话又快又急,倒豆子一般,时不时的夹杂几句吴侬软语,让人听起来如同冬日饮了一杯温酒,顿觉心情舒畅。方亢迎了出去,斥道:“野丫头,家中来了贵客,不要胡说!快进来” 瞧你,手脚都冻的肿了,不让你去,偏不听!” “这点冻碍不得事,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阿耶,这兔子到底像不像阿满叔?” 说话间一个女郎推门进来,穿着粗布衣衫,不施粉黛,眉眼清秀,长长的黑发随意挽了个髻,看上去简简单单,干净清爽。只是肤色黝黑,不像平常江南女子那么柔弱白皙,透着一股子健康活泼的生机勃勃,充满了感染力。 她也不认生,打量了徐佑几人一眼,将手中的野兔扔到角落里,高兴的道:“你们好福气,等会我烧一盘兔肉给你们尝尝,保管连舌头都要吞下去的!” 何濡这个吃货本来昏昏欲睡,一听有好吃的立刻来了兴致,道:“有兔斯首,炮之燔之,那就有劳小娘了!” 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出自诗经?瓠叶,讲的是主人宴客,炮就是裹了黄泥炮制,燔是烧,何濡学富五车,张口即来,既应景又有趣。 女郎歪着头,如墨的眼眸清澈见底,没有沾染一丝尘世沧桑,道:“你说话我听不懂,什么炮之燔之,切碎了肉用火烹就是了” 这真是掉书袋掉成了呆子,徐佑微微一笑,尚算矜持,履霜和冬至却没他那么能忍,噗嗤笑出声来。她们倒不是嘲讽女郎的意思,只是调侃何濡,看他尴尬属于静苑的保留节目。 秋分也听不懂,小声问了冬至,才明白小郎他们在笑什么。不过她是心地通达的人,不会觉得听不懂这些就要暗自神伤,或者就得赶紧用功读书去弥补差距,对她而言,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位置,她只需要陪在小郎的身侧,生死不离就足够了! 何濡听到烧兔肉的做法如此简单,立刻没有了期盼,懒洋洋的靠着墙,再次闭上了眼睛神游物外。女郎却不放过他,道;“还有,不要叫我小娘!我有名字,我叫方斯年。” 噗! 徐佑的笑容僵在脸上,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诗经有“于万斯年,受天之祜”的句子,寓意国运绵长,等闲谁敢用这样的名字?更别提一个山野村落里的小女娘了。 何濡估计也是听了这个奇特到极点的名字按捺不住,饶有兴致的睁开了眼,道:“谁给你取的名字?” 方亢不像读过诗经的人,由禾村里总共二十多户人家,更不可能藏着一个饱学之士。虽然这个饱学之士取名的水平太低,但至少是个读书识字的人。按照这个年代的识字率,这种概率实在太低。 “啊,是我求老掌柜给取的名,是不是哪里不好啊?” 方亢只有这一个女儿,心中疼爱的很,不想跟村里其他小女娘一样随便起个狗啊奴啊的名,虽然不盼着长大后变成什么贵人,但做父亲的,还是希望女儿能嫁个好人家,不受苦、不受累的过一辈子。 取个好名字,或许看起来会多少知点礼数,不那么像是山里的野丫头了! “你是不是没告诉掌柜的是给女儿还是儿子取名字?” 方亢老脸一红,道:“郎君怎么知道的?我怕老掌柜嫌弃给女娘取名辱了身份,不敢直说,所以所以” 何濡哈哈大笑,道:“你做的对,对付那些高高在上的读书人,就得用点无伤大雅的法子!方斯年,方斯年好名字,我很喜欢!” 方斯年顿时笑上眉梢,道:“你是好人!这名字我也喜欢的紧,等下做好了兔肉,给你分一只兔腿!” 方斯年没有吹牛皮,将这盘兔肉做的超水准的好吃,配上两三碟不知名的野菜,晕素搭配,爽腻可口。收获意外之喜的何濡独自分享了一条大兔腿肉,吃的油光满面,不亦乐乎,时不时的跟徐佑炫耀一番,直把徐佑气的牙痒痒。吃完了饭,天色已晚,方亢告诉方斯年关于徐佑的来意,方斯年听说要跟方亢一起进城,起初有点不开心,她在山里长大,从没离开过由禾村周围十里的地方,乍然听闻,难免思绪不定。但少年心性不知愁滋味,很快就将这点不快抛之脑后,因为她发现了一个新的玩伴——秋分! 说实话,两人的性情和经历都不太相似,秋分柔而弥坚,从义兴流血夜的尸山里爬出来,如同断金重铸,再无所惧。方斯年质朴如新,生养在这片未受玷污的村落里,仿佛璞玉未琢,天真无邪。但除此之外,两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同样的本性通达,轻易不为外物所动,比起履霜遍历风尘,随波逐流,比起冬至浮沉浊世,汲汲富贵,只有她们才是真正的同类! “你叫什么?” “秋分!” “奇怪的名字。我叫方斯年!” “我知道,你叫方斯年,可秋分也没什么奇怪的啊?” “你没有姓氏吗?” 秋分愣了下,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刚想说自己从小在义兴长大,没有姓氏。奴婢除了主人,一无所有,又怎么会有姓氏?履霜在旁边怕她伤心,刚要过来打个圆场,却听到徐佑温和的声音响起,道:“她姓徐!” 秋分身子一震,转过头,呆呆的望着徐佑,双眸中慢慢浮现出滢目的水痕,清晰的倒映出那个少年郎君的模样。 他微微笑着,似远似近,又如父如兄! 履霜握着秋分的手,感受着她的颤抖和无所适从,一句话也不说,轻轻的把她揽在怀里,抚摸着柔软的青丝,脸颊贴着额头,给予这个妹妹最坚定的支持。 冬至站在一边,既为秋分感到由衷的高兴,也有点小小的气馁。毕竟在三个人里面,小郎最喜欢,也最心疼的还是秋分。 不过她很快收拾心情,秋分跟了小郎十几年,从小陪伴,又一起经历生死,那份情感和机遇羡慕不来,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想必终有一天,小郎也会像对秋分一样对待自己。 “好了,有外人在,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打骂你呢。不要哭了,从今天起,你就随我的姓,再有人问你姓氏,就说姓徐!” 徐佑从不觉得赐人名姓是多么高尚的事,也不需要靠这个收买人心。但对秋分而言,十三年无名无姓,只有一个供人喊叫的代号而已,现在竟然得以在名字前冠上徐姓,那真是莫大的荣宠。其实也不能怪她激动,连郑成功何等英雄,被南明皇帝赐了国姓,人皆以国姓爷名之,至于原先的郑姓,一点都不重要了,黎庶认知如此,也无可奈何。 “徐徐秋分,现在听起来就不怪了。嗯,好听,跟我的名字一样好听!”方斯年拉着秋分的手,兴高采烈的道:“今晚我们一起睡!” 方亢大感丢脸,道:“野丫头,当着众郎君的面说什么胡话!”骂了女儿两句,对徐佑不好意思的说道:“徐郎君,我这边只有一间房能够住人,不如我带你们到周边的邻居家里借住你们宽心,这里的村民都很热情好客,不会慢待诸位的。” “不用太费事了,随便寻一处宅院,再借三床被子,然后弄点柴火来,凑合一晚上即可。”徐佑吩咐秋分取了五百钱交到方亢手里,道:“乡亲们恐怕也没有多余的棉被,今晚天这么冷,这点钱就当我的一点心意。” 方亢推辞不过,只好接了钱,带着方斯年刚要出门,突然柴门外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接着听一人道:“是这里吧?” “是,是方老姜就住这里” “你这婢子养的狗才先别走,要是说谎,看爷爷不拔了你的舌头!” “不敢,不敢!” “行主,你说这么冷的天,咱们累死累活的跑这趟差事,就不能等几天放晴了再来吗?” “钱主等了一两个月了,为的就是不惹人耳目,等城里的事情淡了,再将这个方老姜悄悄的控制起来。正好赶上雪天,这不着村不着店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咱们绑了人就走,神不知鬼不觉,累点算什么?都听好了,打起精神来,等完了事,一人赏五百钱喝酒!还有,去窃香楼的花费,老子都包了!” “谢行主!” “谢行主!” 众人听到窃香楼,登时来了精神,恨不得立刻抓了方亢,好回那些青楼妓女的床上享受一番。 砰! 柴门被一脚踢开,插在门后的闩木也断成了两截,七八个人走了进来,裲裆缚裤,手中拿着短殳,典型的游侠儿打扮。领头的人就是所谓的行主,浑身积雪,恶形恶状,看着眼前的方亢父女,眯着眼睛问道:“你就是四宝坊的方亢?” 方亢急忙把方斯年护在身后,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行主狞笑一声,不多言语,把手一挥,身后的游侠儿立刻就要拥上去拿人。 “住手!” 听到动静,徐佑几个跟了出来,左彣不等吩咐,纵身上前,轻轻一推,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游侠儿蹬蹬倒退三步,扑通一声,屁股着地,疼的站也站不起来。 行主脸色一变,重复了方亢刚才的话,道:“你们是什么人?” 第三十七章 寻故人 行主的脸上阴晴不定,他叫唐知义,名字虽好,可脾性极差,吃喝嫖赌的烂人一个。 今天带着手下跟徐佑他们前后脚出现在由禾村当然不是凑巧,对他们这些游侠儿来说,想要无声无息的绑人有得是法子,冰天雪地,冻的卵蛋都要缩成米粒了,谁他妈的肯出这种苦差? 因此,刘彖加了三倍的价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唐知义看在钱的份上,爽快的答应了刘彖的要求,赶在所有人之前将方亢带回钱塘。 没错,唐知义口中的钱主就是聚宝斋的刘彖。四宝坊里侍者其实也早被刘彖收买了,所以当店家告诉徐佑关于方亢的事,被侍者偷听到立刻通知了刘彖。 按照之前的计划,刘彖本打算再过一段时日,等聚宝斋准备好一切,方亢也看清楚了形势,再威逼利诱慢慢的把这个狗骨头一般硬的陈年老姜收服,好为自己造纸赚钱。他的由禾纸独一无二,论质地、洁度、色泽、韧性尤在剡溪纸之上,只不过四宝坊那个老革只知道守着钱塘县这点蝇头小利,不肯大量抄造往周边售卖,浪费了多少赚大钱的机会,简直蠢不可言! 谁成想聚宝斋还没开业,就接到徐佑一行要来由禾村的消息,刘彖以己度人,以为又是同行挖墙脚,马上派了跟他交好的唐知义前来抢人。 “没事吧?”徐佑扶着方亢的手,关心的问道。 “没事徐郎君,他们,他们不知是什么人啊,李七,是你带他们来的?” 唐知义身后走出了一个浓眉大汉,眼角斜着有一条刀痕,道:“你这老狗不认识咱们行主,总认得耶耶我吧?” “啊,是你!”方亢指着他,退后了三步,惊惶道:“就是你逼我离开四宝坊的!” 浓眉大汉哂笑道:“正是耶耶我!今给你个选择,跟我们走,可享富贵,跟他们走,”突然怒目圆睁,狰狞如鬼厉,手中短殳指着方亢的脖子,大喝道:“死!” 话音未落,大汉的身体凌空飞起,短殳撒手甩到了地上,身后三五人齐齐惊呼,忙不迭的伸手去接,却被沛然不可御的怪力冲撞的东倒西歪,几声惨叫之后,横七竖八摔倒了一地。 左彣拍了拍手,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站在方才大浓眉大汉站的位子,冷冷道:“赶紧离开这里,不然,揪你们去见官!” 唐知义身手不算太好,但眼力劲比浓眉大汉强的太多,只看左彣第一次出手就知道这差事怕是没法干了,可出来混丢什么不能丢了面,所以任由浓眉大汉再次出头,至于结果,并不出乎他的预料,也让他断定差事是真的没法干了! 扭头看看躺在地上的几个手下,左彣仅仅一招,就让这群打架如同吃饭的泼皮伤了筋骨,头破血流,疼的忍不住叫出来。唐知义胆气顿消,强撑着仅剩下的一点勇气,道:“见官?我们犯了哪条律法?” 游侠儿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何时把律法放在过眼里?这会倒是跟左彣论起律法的条陈来了,实在可笑之极。 徐佑不想多生事端,拱了拱手,道:“钱塘杜县尉是我的朋友,今日劳烦行主给杜县尉一个薄面,大家就此罢手,如何?” 唐知义色厉内荏,道:“你说是就是了?我还说钱塘顾县令也是我的朋友呢,你给顾县令一个薄面如何?” 徐佑笑了笑,给你台阶你不下,实在太不上道了,也没了息事宁人的心思,淡淡的道:“可以!等明日咱们一道回钱塘,到县衙拜见顾县令,若他赏你这个面子,我自然别无二话!” 唐知义有几个胆子,敢进县衙去见顾允,被徐佑拿话头逼得骑虎难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张还算白净的脸顿时憋的通红,似乎寒气也随着离开了体内,手掌心慢慢渗出一丝丝的汗渍。 “走!” 唐知义决定屈服,好汉不吃眼前亏,等回了钱塘再做计较。转身拉起那几个不顶用的手下,让他们互相搀扶着刚要离开,徐佑在身后喊道:“慢着!” 唐知义身子一僵,脸上的肉都在无声的抖动,心中思虑万千,想着等会被打了之后怎么服众,要是伤在脸上,家中的婆娘会不会闹离婚,一时竟没有做出回应。 “行主,行主” 第一个被左彣打翻的游侠儿受伤最轻,反应也最快,不然刚才也冲不到最前面,瞧着气氛不对,凑到唐知义身侧,悄然呼喊了两声。唐知义猛然惊醒过来,千难万难的转过身,阴沉着脸,眼中已经露出恳求的神色,道:“怎么,郎君反悔了不成?” 徐佑笑道:“反悔?行主不要误会,我只是想托你给刘郎君带句话,他开他的聚宝斋,跟四宝坊的私人恩怨我也不管,但方亢从今往后是我的人,让他死了心吧,切莫再打什么坏主意!” 唐知义跟刘彖打过几次交道,隐隐知道这个人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但凡能够在广州那样各方势力混杂交织的所在打出一番天地,手段必定不是吹出来的。徐佑要真的跟他叫板,将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好,我一定原原本本的将话带到!” 目送这帮游侠儿冒着雪夜远去,何濡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道:“他回去之后肯定添油加醋,跟刘彖大说郎君的不是,要我说就在这里杀了扔到后山一埋,永绝后患!” “由得他去!” 徐佑并不放在心上,也知道何濡是在说笑,让秋分去关了柴门,叹了口气,道:“钱塘的游侠儿自从窦弃那伙人没落之后,真是越来越不成器了!” 左彣深有同感,道:“是啊,窦弃那帮手下好歹会一些阵法武艺,短殳使得有模有样,不怎么好对付。还有曹曾,就是抓百画家人那个,将一群无聊调 教的也还不错。今天这几个就差的远了,不仅没能耐,也没那股子狠劲!” 这又是杀人灭口,又是评头论足,方亢在旁边听的心惊胆颤,看着徐佑等人的眼中存了几分实打实的敬畏。别的不说,窦弃的大名他是知道的,那可是整个钱塘最无法无天的游侠儿,吐口吐沫,钱塘湖都要翻三翻的滚刀肉,后来不知为什么犯了律法,被官府流放了三千里,估计死在路上今生无法再回钱塘了。没想到徐佑他们竟然跟窦弃斗过,听起来似乎还赢了,有这样的靠山,再不用怕这些泼皮无赖,真是再好不过! 方斯年一直没怎么关注过左彣,毕竟论风姿,他不如徐佑,论言辞,他也不如何濡,总是站在一侧不怎么做声,现在才明白真正的高人都是不显山露水。她走过去,好奇的用食指触碰一下左彣的手臂,似乎好奇里面蕴藏了什么样的力量,能把那群凶神恶煞的游侠儿打的人仰马翻。 “你会掷石子吗?” 左彣没明白方斯年的意思,方斯年比手划脚解释了半天,左彣才勉强听懂,原来她跟村里的猎户除了学一身打猎的本事,还学了一手掷石子的绝技,三十尺内指哪打哪,绝不会出错。所以也以为左彣在袖子里藏了石子,趁大家不注意掷出去打人! “哦,我这个是内劲内劲就是就是调和阴阳,神入气中,下照坤宫,真炁自生!” 方斯年眼睛眨了眨,道:“不懂!” 左彣从来没发现跟一个小女娘对话是如此的让人头痛,求助的望向徐佑,徐佑装作没看见,对方亢说道:“今晚还是不要分开了,准备能烧一夜的柴,在你家里坐一宿,免得再有人来捣乱。”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天空仍然飘着雪花,方亢唉声叹气,道:“今年村里的收成要完了,不知道家里的存粮能不能熬到来年开春” 徐佑管不了那么多人,也不能确定今年是不是真的要绝收,拍了拍方亢的肩膀,笑道:“别人的我不敢保证,但你和斯年熬过来年开春绝对没有问题。” 方亢心中感激万分,收拾好包裹,踏出门的时候,再次回头看了眼住了一辈子的房子,纵有千万种不舍,也该放下了。不为他自个着想,也得为女儿想想,到了城里,总能找一个好人家嫁了,日子再苦,也比由禾村要好的多。 “丫头,来背行李!” “哎,来了!”方斯年正缠着左彣教她用肚子里的气打人的技巧,闻声跑到方亢身边,一把提起几十斤重的两个大包裹,往后背一甩,就跟没重量似的,又哒哒哒的跑了回去,笑嘻嘻的道;“左郎君,你的行礼呢,我帮你背好不好?” 左彣真的要吐血了,苦着脸道:“斯年,我的内力只能男子修炼,不适合女子。这样吧,等回到钱塘,我帮你打听打听,看看有什么适合女子修炼的功法” “左郎君,不要这么小气嘛,你昨天还吃了我一大只兔腿呢。”为了表明兔腿之大,方斯年努力把两只手臂伸到最开,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满是渴望,让人不忍拒绝。 秋分和冬至一直跟在方斯年身后看热闹,冬至最怕天下不乱,拍着手道:“对对,昨晚我们都没吃,就你吃了一条大大大的兔腿,难道就不应该报答人家吗?” 秋分抿着嘴笑,却不愿意看左彣的窘态,道:“斯年,左郎君从不会说谎的,他说不适合你练,也是为了你好。女子练男子的功法很容易出现问题,不如到了钱塘,让左郎君帮忙,定让你遇到一位名师,好吗?” 方斯年想了想,点点头道:“嗯,秋分,我听你的。左郎君,那可说好了,你不能耍赖!” 左彣终于松了一口气,道:“不耍赖,不耍赖!” 来时的牛车只有两辆,回路多了两个人,不能再按先前的分配乘坐,最后徐佑拍板,四个男子挤一辆,四个女子挤一辆,众人抗议无效,只好从命。 行至半途,道路被滑坡所阻,牛车无法通行。幸好方亢熟悉这里周边的地形,引着牛车从另一条小路绕行过去,只是偏离了原来的路线,需要多走半日才能抵达钱塘。也幸好他们一大早就立刻出发,天黑前足够赶到,要不然又得露宿野外,不定出现什么状况。 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冬至咦了一声,让牛车停下,站在车辕处望着路边的一处村落。后面的牛车跟着停下,徐佑问道:“怎么了?” 冬至忙应了一声,跳下牛车跑了过去,指着隐在雾茫茫中的村子,道:“小郎,这里就是百画的家!” 第三十八章 从地狱到人间 百画? “这里是周村?” 徐佑随着冬至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雪花飘洒中看不真切,但水田交织成环带状,倒伏的庄稼成片成片,远处低矮的民居若隐若现,时不时的冒出一两道袅袅炊烟,确定是一座小村落无疑。 秋分搬来脚踏,扶着徐佑下了牛车。他站在道边想了想,转头说道:“其翼,风虎,都下车吧,去村里找点热乎吃的。老姜年纪大了,一路颠簸不易,歇息一下也好。顺便,咱们再去看望一个故友!” 这里距离钱塘已经不是太远,徐佑他们随身带着干粮,足够路上吃了,加上这个天气,抓紧时间赶路才是正途。不过他了话,何濡不反对,也没别人反对,将牛车留在路旁,留下御者看守,一行人踩着水田边上的泥泞小路进了村。 冬至没有来过周村,不知道百画的家在哪里,并且这个村子里的房舍都差不多,从门楣上看不出异同,更是无从找起。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外出的村民,打听清楚住址所在,辗转拐过几条青石路,又过了一座桥,这才到了百画的家。 一进的院落,白墙灰瓦,三五间房,跟别的村民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看起来崭新了许多,大门也用了简单的粱架结构,盖瓦起脊,两个铜门环透着富贵气。 冬至上前敲门,过来半响才听到一个女子声音道:“来了,来了,这大雪的天,谁啊?” “我们是百画的朋友,路经此地,特来看望她的!” 院门半开,露出一个妇人的身子,长的还算不错,皮肤说不上娇嫩,可也没有平常农妇的粗糙不堪。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戒备,仔细打量着众人,道:“你们认识百画?” “这位阿姊,我是百画在郭氏时的朋友,以前的名字叫千琴,不知你有没有听百画提起过?” 冬至为人虽然刻薄,但对百画还算是对得起姊妹间的情谊,两人的关系没有百画跟万棋那么亲近,却比十书要好的多了。 “没听过!你们快走吧!” 妇人刚要关门,被冬至挡住了,道:“哎,你让百画出来说话,她一见便知!” “没有!快走快走,再不走我要报官了!” 左彣上前了一步,道:“娘子可还认得我?” “啊,是你!” 妇人如见鬼魅,惊的退后了两步,紧张的手足无措,院门顿时大开,道:“你们真是郭氏的人可,可百画不是已经被逐出郭府了吗,又来找她做什么?” 左彣一脸尴尬,没想到妇人这么大的反应,低声对徐佑解释道:“这位娘子是百画的嫂嫂,那日我和千琴从地牢里将她们救出来,所以认得。” “阿姊别怕,我们没有恶意,真的只是路过,来看看百画。”冬至径自走进院子,不想再跟这个妇人纠缠,高声道:“百画,徐郎君来看你了!” 正中的房间应声走出来一个男子,跟百画有几分相像,左手从手腕处断绝,神情萎靡不振,眼珠子总是瞧着地上,看上去胆小怕事,畏畏缩缩的道:“你们是什么人?” 左彣低声道:“这就是百画的哥哥!” 妇人刚才骤然见到左彣,激起了她对那段被囚禁的地狱般的日子的回忆,所以吓的不知所以,结果让冬至越门而入,这会缓过气来,脚下带风,走过来指着冬至额头,恼怒道:“谁让你们进来的?都出去,出去!那个只会祸害人的灾星早不住在这里了,你们要找,别处找去!” 冬至一惊,道:“不在这里?” 徐佑皱了皱眉头,听詹文君说百画跟她哥嫂的关系极好,可今日看这妇人的态度,和她说的话,似乎并没有那么的融洽。 左彣 “打扰了!”他对着百画的哥哥拱了拱手,很是和善,道:“我们从钱塘来,冒着雪着实不易,可否告知百画去了何处?” 男子还没有说话,妇人挡在徐佑面前,口水都快要喷了一脸,道:“说了让你们走,都是聋子听不见?百画离了郭府,又被赦了奴籍,去哪里,不去哪里,你们管的着吗?快走!再赖在这里,我可要喊人了”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来推徐佑。徐佑不会跟一妇人计较,闪过身子让到了一侧,冬至上前一步,眼眸透着怒火,死死盯着妇人,道:“百画尚未嫁人,不跟父母兄嫂同住,又能到哪里去?你今天必须给我说出个好歹来,否则的话,别怪我报官,告你个藏匿良女之罪!” 自古泼妇不怕君子,最怕恶人,冬至掌管船阁日久,虽然是奴婢,但也沾染了一些威势,恐吓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农妇足够了。 妇人果然吓的不轻,躲到百画哥哥身后,再不敢作声。百画哥哥的性子比较软弱,失了一只手后更是羞于见人,比早前更加不堪,头垂到胸口去了,不敢看冬至的脸,道:“百画已经嫁人了你们,还是早早离去吧” “嫁人?” 冬至冷冷的看着他,道:“百画出籍才几日?回到这个家才几日?做哥哥的就迫不及待的要把妹妹嫁出去了?” 她何等聪明,只看这夫妇两人的神态动作,就知道其中必定有猫腻。妇人从背后探出脑袋,气鼓鼓的道:“嫁人就是嫁人,百画年纪也不小了,我们操持让她出嫁,难道还得事先回禀你们郭府不成?别欺我们乡下人见识少,到哪也没这个理!” 冬至哼了一声,看都不看妇人一眼,仍旧逼问百画的哥哥,道:“好,就算出嫁,嫁给了什么人?嫁到了哪里去?总得有个说法吧?” 妇人还想狡辩,冬至左右看了看,直接从灶房旁的柴堆上捡起一根烧火棍,道:“你再敢开口说一个字,我捅烂你的嘴信不信?” 妇人捂着口,噤若寒蝉。百画哥哥更加的不安,身子开始不受遏制的颤抖,道:“别,别我说,百画嫁给了一个行商,那人对她不薄,将来肯定受不了苦。我是她的亲哥哥,不会害她的” 嫁给了行商? 冬至目光犹疑,在他们两人脸上打转,突然道:“是作妻还是作妾?” “这这个,先作妾室,日后说不定会,会” 到底会怎样,百画哥哥无论如何说不出口。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连青楼里的名妓都以嫁给商人作妾为耻,何况百画已经离了奴籍,以她的姿容,找一个差不多的本分人家为正妻,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 冬至眉眼清冽,银牙紧咬,道:“好一个不会害她,好一个亲哥哥!好,好!” 东边的偏房内传出一阵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痛彻肝肠,徐佑怕有什么状况,对左彣使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纵身跃到门口,不听妇人阻挠的叫喊,猛的闯了进去。 片刻之后,哭声依然,左彣出现在门口,神色沉重,道:“郎君,是百画的阿母!” “秋分,斯年,看住这两人,不要让他们随意走动!” “诺!” 秋分应了一声,站在距离他俩五步的地方,确保任何一人往任何一个方向跑,她都可以瞬间抓到对方。 方斯年还不习惯听从命令行事,反射弧慢了许多,学着秋分的模样,高高兴兴的行了个礼,道:“诺!”然后就跟狩猎时一样,走到两人身后,一手握着一颗石子,瞧准了他们的后脑勺,琢磨着是放他们跑三米五米再动手掷出去,还是等到八米九米的时候,好好的卖弄一下自己的技艺。 这两个选择,让方斯年思考了好久! 徐佑带着何濡、履霜、冬至到了门口,左彣犹豫了下,道:“郎君,你还是不要进去了,里面太” “没关系,我进去看看!” 房间里只摆着一张破板床,空气充斥着难闻的味道,让人几欲作呕。床上躺着一个老妇人,脸上在眼睛的位置只有两个深深的黑窟窿,干瘦的好像陈年的橘皮,被风吹日晒割裂出了无数道沟壑。 她躺在那,身上已没了生气,仿佛一个将死之人,在苟延残喘的等待生命力耗尽的那一刻! 比起死亡更悲惨的,是等待死亡的过程,履霜毫不嫌弃,跪在床头,握住了老妇的手,轻声抚慰着。 说来也怪,老妇渐渐止住了哭声,颤巍巍的问道:“你你们是来找百画的” 她的声音太小也太沙哑,徐佑他们根本听不清楚,履霜将耳朵凑到她的嘴边,认真的听着,扭过头道:“她问我们是不是来找百画的?” “你告诉老人家,我们是百画的朋友,路过此地来看看她,没有恶意。” 履霜转述了徐佑的话,老妇极力挣扎着,微微摇了摇头,道:“不,不好我那个可怜的女儿啊,太命苦了” 她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有些模糊不清,经过履霜仔细辨别和确认,大家这才明白了前因后果。 当年钱塘大饥,百画父亲去山中觅食,不小心跌落悬崖摔死了。又过了三日,百画的哥哥感染了风寒,没钱买药,也没钱吃饭,眼看着也要死了,老妇狠着心,将已经五岁的百画卖给了郭氏,用换来的钱,买了药和粮食,熬过了那段艰难的时日。后来百画在郭氏受宠,赚取的例钱几乎分文不少的拿回了家,给哥哥盖了房子,娶了妻子,还置办了一些田地,过上了太平幸福的日子,一家人其乐融融,相处的极好,感情也很深厚。 谁成想,李季突然出现,雇游侠儿囚禁了百画的家人,惹来一场泼天大祸。虽然人都被救了出来,可老妇双眼成瞎,失了两根手指,哥哥被砍掉了一只左手,成了废人,不仅身体上废了,整个人的精气神也随着断手远去,垮掉了。雪上加霜的是,百画又被郭府赶了出来,从此再也没有了固定的生活来源和足够让周村村民羡慕的体面。 回家之后,事情开始起了变化,先是嫂子天天聒噪,挑刺闹事,指桑骂槐的辱骂,再后来连哥哥也不帮百画说话,跟着数落她的不是。百画从小在郭氏为奴,却极少受气,养了一个高傲的性子,可经过了这一劫,心丧若死,深觉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害的母亲和哥哥变成了这个样子,就是死了也不能赎罪。因此逆来顺受,包揽了家里的家务,做饭砍柴洗衣甚至连种地都去了,跟村里其他的农家女子没任何的不同,对母亲尽孝,对哥嫂尽心,再也寻不到一丝曾经的俏皮和伶牙俐齿。 可就是这样,依然不能得到哥嫂的原谅,嫌弃她在家中吃白饭,又是一个晦气沾染不得的灾星,竟伙同外人将百画骗到村外的荒僻处,打晕了装到袋子里,卖给了一个路过钱塘的宁州行商为奴。 老妇记得清楚,那日她问起百画,感觉几日没有见到女儿。趁着百画的哥哥不在,嫂子一五一十的将所有事情告诉了她,说完还十分的得意,觉得送出去了灾星,今后必定会家业兴旺,人畜平安。 老妇不敢哭,一哭这个女人就会虐待她,不给饭吃,殴打,还故意放置杂物,让她摔倒了两次,从此瘫痪在床,再也无法行走,连排泄的秽物都积满了床铺,搞的整个房间腥臭难闻。 她早该死了,可死之前,连百画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她不甘心,不愿意闭眼,硬撑着活到了今日,听到了刚才外面的争执! 眼瞎了,手残了,腿瘫了,可耳朵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灵光,所以老妇放声大哭,想要吸引徐佑他们的注意。 她成功了! “啊!” 履霜突然出一声惊呼,俏脸痛的几乎变了形状,老妇死死捏住她的手,喉咙里的痰阻挡了声音,胸腔不停的出轰鸣,身子也随着剧烈的抖动,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吐出了一大口黑血,道:“求求你们,找到百画,救救她!!” 履霜眸子里满是泪滴,希翼的望着徐佑。徐佑双手交叠,郑重其事的一揖到底,声音轻微却有千钧之重,道:“老人家安心去吧,我答应你,不管千难万险,一定会找到百画,将她带到你的墓前!” “好,好我会保佑你长命百” 握着履霜的手慢慢松开,老妇溘然长逝。徐佑默立片刻,转身出门,来到百画哥嫂身前,淡淡的道:“你们掠卖良人为商人作奴,按律要处剐刑!不过,我给你们一个机会,说出百画的下落,或可向县令求情,留你们一个全尸!” “什么?”妇人惊的脸色苍白,道:“谁掠卖良人了?你不要胡说” 徐佑实在看厌了这张貌似清秀的脸,到底怎样的人心,才能狠绝到这等地步,对冬至摆了摆手,转身走了出去。 这个院子,他是一刻也不想待了! 冬至没有十书那么精通审讯刑罚之道,但也从泉井里学到了不少东西,其中之一,就是虚张声势,道:“是不是胡说,要看县令如何判罚?不过,我也不怕明白告诉你,以郭氏的权势,别说钱塘县,就是闹到了扬州府衙,要将你千刀万剐,都不是什么难事!所以不要再考验我的耐心,说,百画究竟被你们卖到了何处?” 百画的哥哥身子一软,瘫到在了地上,接着双眼一翻,竟然晕了过去。妇人没了主心骨,立刻慌乱起来,道:“你你别当我害怕,就是官府也总不能没证据就判人死罪” “呵,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些,是不是那个居中牵线的人告诉你的?” 冬至笑了笑,道:“你一定好奇我怎么知道有人牵线的对不对?因为就你这个蠢笨模样,想不出这样的话,也想不出掠卖人的途径。至于牵线的人是谁,老人家已经告诉我们了,他的嘴估计没有你这么硬,说不定为了立功,还要抢先把你招出来,将掠卖人的罪名全加到你的头上。到了那时,千刀万剐也不足以形容你会遇到的惨事” 妇人彻底崩溃了,裙裾里渗出一小团水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死命的磕头求饶,道:“女郎饶命啊,饶命啊,都是洪七那个王八蛋,是他诱骗我的,说有宁州的富贾行商想要在扬州寻一貌美处子作妾,肯花一万钱,一万钱啊” “小郎!” 秋分走到徐佑身后,为他紧了紧大氅的系带,低声道:“你说百画会不会有事?” 徐佑随手撇下一小截岸边的柳枝,扔到了急湍的溪流中,然后望着柳枝打了个旋转,急的远去,也许在很多天后,它会重新回到岸上,枯萎,腐烂,滋润着大地,重新芽长大,又或者会就此消失在不知名的尽头,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人,亦如此! 他虽然答应了老妇,但心中并没有一分的把握。宁州,远在万里之外,民风粗鄙,瘴气丛生,除了那些逐利不惜命的行商,外人到了那里,能够活命的十不存一,常被三吴的老百姓视为人间地狱。 不过,男儿一诺,重比千金, 他会尽力,将百画从地狱重新带回人间! 第三十九章 娉纳以德,防闲以礼 找到本村的乡老、里正和一些声望高的村民,徐佑让百画哥嫂将所有的事情又说了一遍,众人听了都感到万分震惊,有人表示怀疑,觉得此二人不像辱母掠妹的禽兽,可看了老妇人房内的惨状,立时激起了所有人的愤怒,痛斥他们悖逆人伦,简直愧对天地君亲,要不是左彣拦着,很可能被打死当场。 徐佑交代里正彻夜看守好两人,不能死了,更不能逃,等到明日县衙会派人来收押。其罪固然当诛,但也要等顾允察问之后,再明正典刑。然后询问洪七的下落,有人说道:“那个洪七是个游侠儿,长年在周边几个村子厮混,但不住在这里,好像在钱塘城里有家世。” 看来要回城之后才能寻找这个中间人的下落,徐佑抱拳作谢,留下了一千钱让里正先雇人清理一下老妇人的尸身,后续办丧事的费用,等他过几日再派人送来,不说风光大葬,可棺椁衣衾都不可或缺,要置办停当。 离开了周村,牛车里的气氛比较压抑,徐佑没有做声,其他人自然不敢说话,谁也没有想到,兴高采烈的来访故友,却又如此的败兴而归。 人间世,世事无常啊! 牛车一路慢性,终于赶在关闭城门前到了钱塘,奔波两日,大家都累得够呛,回到静苑略作梳洗就睡下了。第二日一早,徐佑往县衙拜访顾允,说了在周村的见闻,顾允勃然大怒,马上派人前去拘拿人犯,另派人去城中搜寻洪七。末了郁郁不乐,道:“微之,你说,我是不是不胜任县令一职?” “飞卿为何这么想?” “县令有宣谕教化之责,我任职钱塘日久,辖内屡次出现掠卖人案,莫非是德行不够的缘故?” 徐佑心中一动,越想越觉得诡异,先是仇羊皮卖女案,接着是百画被掠案,其他的还有几起同类的案件。要说灾年荒年,如此频繁的发生掠卖人口的案子还算正常,可现在国泰民安,百姓衣食足给,为何还屡屡铤而走险? 不科学啊! 他猛然想起白乌商李庆余,以及隐藏在幕后的贺氏,眼神微微一凝,不过此事答应了鲍熙,不可对顾允明言,脸上没有露出丝毫异样,道:“飞卿过滤了,你才来钱塘几日?宣谕教化不是一日之功,要想打击掠卖人的气焰,一要重典,二要重赏,管子说恶恶乎来刑,善善乎来荣,这才是戒止人心的做法。” “重典?重赏?” “凡是掠卖人者,依盗律按最严厉的条陈惩处,这是重典;鼓励百姓奏报掠卖人口的线索,一经查实,立刻给予重赏,并咸使周知。如此一来,掠卖人者胆战心惊,无处容身,自然不敢再以身试法。” “微之说的极是!” 顾允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说完正事,又要拉着徐佑去看他作画。徐佑跪坐不起,反拉住他的手臂,笑道:“别急,我还有事问你。之前你上书朝廷,要让掠卖、掠买者同罪,不知宰辅们的意见如何呢?” 要改律法,三省长官的意见十分重要,能够直接影响皇帝的决策。顾允叹了口气,面带失望,道:“朝中议论纷纷,大多人都是赞同的,不过柳中书反对,主上因此犹豫不决” “中书令柳宁?” “就是他!” 顾允说起柳宁很没好气,道:“柳氏一门两封,位极人臣,不知民间疾苦。说什么掠买者事先不知情,论罪的话,有违圣人忠恕之道,简直愚不可及!” 这是真心拿徐佑当朋友,不然骂当朝中书令愚不可及,传扬出去可不好收拾。徐佑笑了笑,道:“柳中书岂是愚不可及的人?他这样说,只是针对提议此事的人是飞卿而已!我们坏了柳权在扬州的谋划,导致他狼狈离任,说不得这笔账都记到了你一个人的头上。” “我知道,也不在意,随他记恨去吧,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同样的选择。”顾允嗤笑一声,摇摇头道:“只不过他是一朝中书令,百官之本,国家枢机,处事当通明公正,这样因私废公,实在为人所不齿!” 徐佑笑道:“家国天下,有些人总是家在前,国在后,天下再次之。飞卿既然识破此辈的魍魉伎俩,当奋起直追,有朝一日取而代之,当朝秉政,一扫情弊,岂不快哉?” 顾允哈哈大笑,道:“微之,你别想自己悠哉山林,却看我在宦海中苦苦挣扎。实话告诉你,若是这次我能升做郡守,就举你的孝廉,日后你我同朝为官,相互扶持,千年以后也是一段佳话!” 徐佑当他说笑,道:“我戴罪之身,别说你做了郡守,就是做了扬州的刺史,向朝廷举荐我为孝廉,也是妄想!” 楚国随汉魏旧制,丹阳、吴郡、会稽、吴兴四郡,每一年可以举荐两人为孝廉,其余各郡一年可以举荐一人。每一个州可以每年举荐一人为秀才。凡州秀才、郡孝廉,都得经过赤乌殿的策试,天子亲临,王公大臣陪同,秀才必须答对五道策问题才能过关,孝廉答对一道题就可以了,然后量优取用,由吏部叙才铨选。 “主上明诏天下,赦了你的罪过,何来的戴罪之身?再者,你虽然被贬为齐民,靠九品访人来入仕肯定是不行了,但是察举秀才孝廉并不涉及门第,不管士族还是寒门,只要德才兼备,皆可由州郡举荐,以微之的才学,将来入了赤乌殿,五道策题全评为上上,还不是易如反掌?” 察举秀才孝廉的制度起源于西汉,董仲舒向汉武帝建议,并得到采纳,之后延续了数百年,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依然是最重要的选官制度之一。不仅南方的汉人王朝实行,就是北方的胡人也效仿建立了属于他们的察举制度,影响深远,意义非常。 徐佑这才发现顾允是认真的,忙道:“千万别为我费心,经过家族之变,我早已心如止水,断了入仕的念头。飞卿若是当我是朋友,这件事此后再也休提!”开什么玩笑,太子当国,沈氏权重,他现在去做劳什子的孝廉,羊入虎口,莫非嫌死得不够快吗? 顾允也不是傻子,知道徐佑忌讳太子,道:“微之放心,上有圣天子在朝,下有我吴郡四姓,足可保你无虞。” 徐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道:“吴郡四姓,恐怕也没有以前那样同气连枝,共进共退了吧?” “咦,微之此话从何说起?” “从大德寺开建说起,那日众人观礼,听竺法言莲台说法,吴郡四姓只来了顾朱,陆张的人一个都没有露面” “哈哈,微之有所不知!” 顾允笑道:“我们顾氏和朱氏是铲除杜静之的主要助力,加上大德寺修在钱塘,我无论如何避不开。朱氏也是,胡长史亲自发了邀请,摆明了要给竺法言壮壮声势,不来不行。再者,如今佛门势头正盛,彼此交往一番,摸摸底细,看看对方的胃口有多大,也方便扬州士族下一步的应对。至于陆氏和张氏,他们正好置身事外,仍旧跟天师道维持表面上的交好,将来不管佛道两门哪一派得了圣眷,吴郡四姓都可以互为援手,立于不败之地。” 好手段! 两面下注,四姓分成两派,各自为各自的奥援,百年门阀,果然名不虚传。当然了,两面下注的做法,只适合顾陆朱张这样实力雄厚的望族,否则的话,秋后算账,还不是一败涂地?他们的实力做不了棋手,可也不会屈就去做一枚棋子,无论谁得势,都得联合、交好并且得到他们的支持才能睡得安心,坐的安稳。多少年了,帝王、权臣和教派,走马灯似的轮转,唯有这些世家屹立不倒,个中情由,想想就让人神往不已。 这些话是四姓的机密,徐佑本不该听,顾允也不该说,可两人一个说的随意,一个听的自然,朋友相交,贵在知心,从这一刻起,徐顾两人,才真正算得上知心好友! “对了,飞卿此次拔擢,要去哪里?是吴郡,还是会稽郡?” “家中仍在议,不过吴郡的可能性大一些。毕竟会稽有孔贺虞魏,我去了那边,恐被人掣肘,难以有所作为。” 徐佑笑道:“若能选择吴郡,当然再好不过。看你脸色,是不是仍有难处?” “是!吴郡四姓在这里根深蒂固,若是我再做了太守” 顾允话说了一半,笑着闭了口。徐佑淡淡的道:“这不是主上的意思!”安子道好歹也是皇帝,不会太在意吴郡区区一郡之地。况且顾陆朱张盘踞吴郡百年,势力早就蔓延到了这片土地的每一寸血肉里,是不是由四姓的人出任太守,根本没有太大的差别。 “微之明鉴!哎,吏部其实已经通过了,上报尚书令,奏请主上批复就可以择期赴任。还是柳中书,以我资历尚浅,没再钱塘任够六年,超擢不合规制为由,封驳了吏部的奏议。” 古代官员的任期是一个很复杂的变化过程,尚书记载“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也就是说三年考察一次,考察三次再决定是升是降,也就是九年制。到了杜佑编纂通典,准确记载了“唐禹迁官,必经九载。魏晋之后,皆经六周。” 六周也就是六年,楚国上承魏制,柳宁借口顾允在职不满六年,不合规制,取得就是这个依据。 徐佑奇道:“封驳不是门下的权力吗?” 顾允更觉奇怪,道:“谁说门下有封驳之权的?” 徐佑立刻反应过来,他又习惯性的代入了错误的历史轨迹。三省六部制到了隋唐时才真正的成型,中书取旨、门下封驳、尚书奉行,这是三省的分工原则,彼此制约,共掌国家大权。六朝时却是中书一家独大,因为中书掌侍进奏,参议表章、草拟诏旨制敕及玺书册命,所掌皆机务要政,又是天子近臣和腹心,尚书和门下都要仰而视之,跟后世大不相同。 “是我记得差了!”徐佑叹了口气,道:“柳中书既然避不开,总得让他点头才是” “家里已经在想办法了!”顾允乐天知命,升官不成,也不急躁,道:“柳中书不是圣人,总能找到让他点头的法子,微之不必忧虑。” 徐佑笑道:“我巴不得你不升官,在钱塘好好的护着我呢,有什么好忧虑的?” 正说话间,杜三省来报,捉到了洪七,他是县尉,好比钱塘的猫,洪七这些游侠儿,都是养肥的老鼠,想要捉谁都不是难事。顾允命先收监,等百画哥嫂到案后再作审理。杜三省受命去了,临行时对徐佑执礼甚恭,道:“徐郎君若是午后无事,容我请你饮一杯酒。” “不必了,飞卿午膳在我这里用,你要请的话,改日吧!” 顾允笑着帮徐佑挡了一顿饭,杜三省总不能跟上司抢人,笑道:“也好,我改日再请郎君一聚。” “他找你做什么?” 徐佑望着杜三省的背影,笑道:“杜县尉把我卖给了别人,这会估计想要赔礼了” “哦,有趣,他把你卖给谁了?”顾允碰了碰徐佑的肩头,神态不说猥琐,可也十足的暧昧。 “好啊,原来你也知道,那个苏棠是杜县尉塞到我的静苑去的。” “这可冤枉我了不过,我似乎听人说起,徐氏七郎竟是一个多情人,刚来钱塘就收了几房妓妾,日日待在静苑里不问世事,快活胜似神仙。” 徐佑笑而不语,道:“是不是胜似神仙,等你娶了妻,就明白了!” 顾允顿时苦了脸,道:“微之,你说娶妻是娶德呢,还是娶色?” “我说今日看你神色不对,原来是思春了啊!”徐佑打趣道:“难怪,诗经有云:士如归妻,迨冰未泮,现在正是嫁娶的良时。”古代嫁娶多在霜降后,冰融前,以避开农时。 “别说笑了,我是问你,娶妻是要德佳呢,要是要貌美?” “没听过一句话吗,娶妻娶德,纳妾纳色。” 顾允茫然摇头,道:“没有听过!” 徐佑心道:你当然没听过了,这不知是哪朝哪代才有的语录,我现学现卖而已,道:“娉纳以德,防闲以礼,娶妻自然以德为上。至于容色,不过床笫之欢,可纳妾以舒心意。” 顾允颓然道:“要是这么简单就好办了” 徐佑八卦之心骤起,道:“说来听听,或许我能帮你出出主意!” 第四十章 阴阳鱼脸 顾允的家世、样貌、才华、人品无不是上上之选,就是放在世族门阀林立的江东也属于佼佼者,纵然没有掷果盈车的潘安那么受女孩子欢迎,也绝不应该出现感情问题才对。 “一个是张氏的张玄机,年过二九,知书达理,温良恭俭,芳兰竟体,意气闲雅。才学嘛,听说不亚于江东第一才子陆绪,通晓五经,善属文。” 徐佑呆在当场,咬着牙道:“这样的女郎你都看不上?” 这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芳兰竟体,意气闲雅,身上散发着香气,仪态袅娜万千,形容女子的赞誉,莫过于此了,高富帅的烦恼,果然不是平常人可以理解的。 顾允苦恼道:“要是仅仅到此为止,我当然看得上。只不过还有下文陆玄机的左脸有块青黑色的胎痕,被长舌妇们讥为阴阳鱼脸,乍看一眼,让人不寒而栗。并且从面相言,青主忧、白主丧、黑主病,陆玄机左脸青黑,右脸雪白,三色齐聚,恐为不详之人。这件事世族中早传的沸沸扬扬,已经这般年纪了,又不愿屈就,所以还没有嫁出去。” “既然门阀子弟都不愿意娶她,又怎么入了你的候选之列呢?” 顾允叹道:“张玄机的父亲张藉是江州司马,跟家父时有往来,交情深厚,偶尔论起字辈的婚事,张司马颇多感慨,并拿出张玄机的诗文交给家父评点。家父不信那些术士的鬼神语,同微之一样,认为娶妻当娶德,又着实欣赏张玄机的才具,所以两人口头应下了这门亲事。但是大母坚决不同意,认为有辱门庭,家父也不好强行要我完婚,可又觉得愧对张司马,不肯去退亲,现在就这样拖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六朝时称祖母为大母,祖父为大父,合称大父母。徐佑跟着叹了口气,道:“那另一个呢?” “大母为了打消家父的念头,找人说合打听,认准了陆氏的陆未央。此女容貌甚美,常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天天就知道读女诫,以父兄为天,言听计从,浑没有一点见识和想法,被人嘲为镂雕座屏” “此话何解?” “座屏不动,仅摆设好看而已!” 徐佑还能说什么好,道:“要么颜丑内秀,要么色美无心,别说你为难,我想想都要头痛了!这种事我也没法子,只能看你作何选择!” “哪里轮得到我做选择?” 顾允连连摇头,像极了为爱情婚姻而困惑迷茫的少年,道:“走走,去饮酒,一醉方休,一醉方休!” 中午在县衙用了膳,稍后还要审案,不能多饮,徐佑劝顾允浅尝辄止,未能尽兴。午膳之后,顾允拉着徐佑去了后花园,厚厚的布幛围起了凉亭,以地火取暖,研墨作画,折柳赋诗,倒也惬意自得,尽了未能畅饮之兴。 将近申时初,派去周村拿人的衙卒回来复命,百画哥嫂带至堂前,又传唤洪七,不用过多问询,棍棒捶地,衙卒威喝,立刻瘫软在地,一五一十的招供了一切。 顾允怒不可遏,治下出了这种悖逆人伦的惨事,卖妹辱母,天地不容,他这个做县令的也颜面无光,故而从严判处洪七绞刑,百画哥嫂与洪七同罪,一并处死! 鲍熙反对,道:“卖期亲,依据盗律最多只能判决流放,明府处以死罪,奏报部案也会被驳回,到了那时,会大伤明府威信。” 顾允冷冷道:“先生糊涂!处死此二獠,岂能以掠卖其妹为由?本朝以孝道治天下,他们非但不用心侍奉病母,反倒不予衣食,导致坐困床榻,折磨致死,只此一条,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他能想到的,鲍熙怎么想不到?可是这样一来,辱母致死必然要在朝廷上进行公议,若是被柳宁抓住民风不靖的把柄,想要拔擢一事将更加的困难。 鲍熙以目示意徐佑,他也是本案的证人之一,处事的风格却不像顾允那么的固执,应该知道其中的利弊,道:“明府不急,不如先听听徐郎君怎么说?” 顾允想了想,道:“好吧,微之,你觉得该不该处二人死刑?” “该!” 徐佑毫不犹豫,不顾鲍熙已然铁青的脸色,道:“若我来断,必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但飞卿不是我,你一身担着钱塘数万百姓的安危福祉,断狱当以律而行,不能因个人情感随意加判或减刑。盗律既然明文所载,卖期亲者流放,飞卿以死罪论处,既贻人口实,也与法理不合。” “这”顾允犹豫了一下,道:“我还以为微之最恨这些掠卖良人的罪行” “我确实恨之入骨不假,但法就是法,所以要飞卿上奏朝廷,让和掠买卖双方同罪,但在朝廷修改律法之前,只能以当下的律法来决断狱事,不可任意随心!” 徐佑不是一味强调法治精神的妄想症患者,有时候律法不能解决的事,并不介意采取一些非常手段。只是百画的父母皆不在人世,哥嫂是她仅留的至亲,如何处置他们,徐佑希望能够在将来的某一天,让百画自己去决定。 顾允起身,作揖,正色道:“微之大言,如醍醐灌顶,请受我一礼!” 徐佑还礼,道:“飞卿闻过则喜,有圣人之风,实在胜我一筹,惭不能及!” 鲍熙看着两人对拜,既欣慰徐佑说服了顾允,不再一意孤行,可内心深处又感到一阵阵的不安——他对顾允的影响,终于开始弱于徐佑了! 稍作休息,顾允送徐佑离开,刚到莲池,听到仪门外传来几人的吵闹声,正准备去看一看何故,一名守门衙卒倒退着跌了进来,撞到栏杆一头栽进了池水中。 扑通声中,跟在他身后出现在顾允和徐佑面前的,却是高大雄壮的朱睿! 另有几名衙卒擎刀出鞘,将朱睿围成一团,却害怕他的武艺,不敢贸然出手。顾允脸色一沉,道:“子明,你干什么!” 朱睿的脸色比顾允更加阴沉,道:“我来找你帮忙!” 徐佑听的想笑,找人帮忙还这么硬气,真是厉害了我的哥。顾允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他深知朱睿的脾气,能抛下过往的恩怨,亲自出面来求自己,肯定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顾不得计较他擅闯衙门的过错,关切的问道:“发生了何事?” “凌波不见了!” “啊?”顾允遽然色变,道:“什么时候不见的?” 朱睿也不管徐佑在场,或者说他的眼中此时此刻根本没有徐佑这个人,细细说了事情的缘由。原来那日都明玉拜会朱氏之后,朱凌波偷偷离开了家,从上至下都以为她骑马去了江边游玩,没人在意,毕竟这位女郎性子野,胆子大,私自外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到了晚上还是不见踪影,朱礼这才派人去找,寻遍了富川江两岸,于第二日凌晨找到了几处差点不可辨识的马蹄印,竟一路疾行,往北边的钱塘方向而去。 朱礼太了解这个女儿,知道她想去钱塘找朱睿,一边派人飞马前往钱塘告知朱睿,一边派人跟着蹄印搜寻朱凌波。 朱凌波本就古灵精怪,鬼主意最多,怕被朱礼捉回去,害得她功亏一篑,等出了富春县,骑着小红马忽而往东,忽而往西,行迹飘忽不定。加之那匹红马是朱礼特地从西域某国买来的宝马,脚程远远快于别的马,让搜寻她的部曲们大为头疼。 不过,朱凌波毕竟是个小女郎,江湖经验不足,虽然一时侥幸甩开了追兵,但时间一长,要买吃的喝的,终究摆脱不了部曲们的跟踪。如此过了两日,眼看就要碰上头,谁也没想到突然天降大雪,蹄印在富春江上游一处叫蒲阳津的地方彻底消失不见,众部曲又往钱塘方向搜寻了十几里,还是不见人和马的影子,立马慌了神,分成三路,沿着东、南、西仔细查找,再过了一日,还是没有发现踪迹。 朱礼在家中接到部曲送回来的消息,距离朱凌波离家已经过去了足足五日,最疼爱的女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让他忧心之余又勃然大怒。朱氏在吴郡乃至江东耕耘百年,还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当即带着上百最精锐的部曲人从富春出发,一日后抵达蒲阳津。为了不让朱凌波失踪的消息流出,引起外界的猜测和议论,波及女儿的名誉和人身安全,朱礼没有公开露面,隐在暗处指挥,对外宣称捉拿一个翻墙入室、劫掠富户的大盗,将带来的部曲全都撒了出去,以蒲阳津为中心,方圆三十里的范围内挨家挨户,逐寸逐寸的找,足足耗费了二十多日毫无进展。 朱礼暴跳如雷,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有一匹价值连城的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一点征兆找不着。正没奈何时,朱氏的老四朱智从会稽郡赶来,接过了指挥权,认真分析之后,收缩了搜寻范围,着重在周边十五里的地方,不放过一点微末的线索,才从一个极其容易被忽视的情报中打开了突破口。 在蒲阳津西北八里处,富春山和龙门山夹岸对峙,沙江渺渺渔舟聚,烟雨霏霏宿鸟还,端的是美妙奇景。江边有一处村落,村中仅有七户二十七口人,以沿江捕鱼为生,每七八日会到蒲阳津口的城镇里换买米粮。据经常卖给他们的米铺店主说,最近这一个月,他们每次买的米粮都多了三四个成年男子的份量。 天寒地冻,捕鱼不易,多储备些米粮好过冬也不算什么异常的事,他们对米铺店主也是这般回的话。但朱智却认为其中有诈,这个村子的人以前每月都要买三四次米粮,可从没有像这个月一样,每隔七天,必然准时出现在蒲阳津口,好像生怕别人怀疑他们似的。 有了怀疑,就会源源不断的发现疑点,最终朱智断定,朱凌波有七成可能陷在了这个村子里。朱礼再也耐不住性子,带着一百多名部曲,布置停当,江上,入山的路口,村子周边,全都牢牢的堵死,然后趁着月色攻了进去。 果不其然,九户二十七口人,户户藏刀,人人会武,虽然粗浅,可也看得出训练有素。不过面对朱氏的虎狼,经过短暂的激战,被当场斩杀了二十多人,留下了五名活口。不等朱智连夜审问,这五人竟一一咬舌自尽,神志坚毅,从容赴死,场面十分的壮烈。 接着,让朱礼失望的是,在村子里没有找到朱凌波,不过找到了被杀死后割去了肉的小红马的尸骨,还有三名被囚禁在暗牢里的年轻妙龄女郎。 听朱睿说到这里,顾允咦了一声,忙道:“是不是被掠卖的良家女子?” “正是!”朱睿沉声道:“她们都是临海郡的良人,被掠至此,整日关在暗牢中,也不知身处何地,被何人所囚,更没见过凌波。四伯父查验了村子里的所有地方,发现凌波应该被人劫持,带往了钱塘地界,所以我此来是向你求助” 顾允来不及思索这三个女子跟他先前审理的两个掠卖人口案之间是不是有联系,当务之急,是要抓紧时间找到朱凌波,道:“我马上发出榜文,勒令周边百姓协助搜寻,可风闻奏报,凡有所得者,给予重赏!” “不可!” 徐佑和朱睿同时发声阻止,徐佑歉然道:“朱郎君请说,恕在下冒昧了!” 朱睿仿佛这时才看到徐佑,抱拳施礼,道:“见过徐郎君!”他为人豪爽,最不喜欢繁文缛节,但就像朱礼形容他的那样,外粗内细,该谨守礼数的时候,不会比任何人差。 徐佑讶然,道:“你认得我?” 朱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道:“我看似镇定,其实心神已乱,郎君若有妙策,不妨言之。” 徐佑知道事态紧急,也不客套,道:“朱氏的女郎何等身份,若是飞卿画影图形,公开搜寻,到时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就是安然找回了人,恐怕也让她再无颜立足于世,也大大伤了朱氏华门的脸面。此为一不可。” 顾允何尝没想过这个,但他认为事有轻重缓急,眼下不是计较脸面的时候,道:“家族的颜面固然要紧,可我怕夜长梦多,再不找到凌波,恐有性命之虞。至于其他,等找到了人再考量如何解决,总会有办法的。” “这正是我要说的二不可,飞卿若是大张旗鼓,四面撒网,逼迫贼子走上绝路,一旦发现脱身无望,就会像杀马一样,杀了朱女郎毁尸灭迹,逃之夭夭。到时候天地之大,哪里去寻他们报仇?再者人要是没了,杀他们一万次也于事无补。” 顾允一惊,道:“我却没想到这一层” 朱睿眼中露出赞赏之意,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没徐郎君说的清楚明白。” 徐佑不会把这种客套话当真,朱睿从今日一见面就对他十分的客气,想必不会无的放矢,至于为了什么,他现在想不到,但也不介意跟此人结交一番,道:“现在他们愿意继续挟持朱女郎,而不是一杀了之,说不定存了交易的心思,想要求得一条活路。当下最要紧的,是如何跟这伙贼子联络上!” 朱睿眼中已经不再是赞赏了,而是由衷的惊讶,道:“四伯父的思路跟飞卿一致,同样是先找人,再商谈,救人为先,杀贼为后!” 朱智被称为江左诸葛,虽有过誉的嫌疑,但也从另一方面表明了他的智慧。徐佑年不过十六,能跟这位诸葛英雄所见略同,当真让人不可小觑。 顾允却不惊讶,无论徐佑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在他看来都再正常不过,道:“那,接下来计将安出?” “既是掠卖人的贼子,必然狡兔三窟,不会只有江边村子一处据点。他们往钱塘来,应该在这边另有住所。所以飞卿要让杜三省这个地头蛇暗中行动,放出钱塘的游侠儿四处打探。别小看了游侠儿,若论上阵厮杀,这帮无赖子比不了朱氏部曲的一根手指头,可要打听情报,探人私隐,他们的门路和法子可要远在朱氏之上!” “好,就这么办!” 顾允其实没有察觉,不知从何时起,已经习惯了徐佑在他身边,为他谋划一些棘手的事情,并且言听计从,深信不疑,从不曾真正的反对过。这份超乎寻常的信任,立刻引起了朱睿的注意,在他的印象里,顾允并不是容易接近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但他看了看徐佑,没有多说甚么。 毕竟,顾允的事,与他无关! 有时候,习惯的力量是可怕的,当习惯逐渐变成了依赖,就会在某些重要的抉择时刻爆发出惊人的破坏力,让人瞠目结舌,又无可奈何! 只是在这个时候,生活惬意悠闲,彼此还不知道将来会变得怎样,是敌是友,是生是死,是站立,还是下跪,都太遥远,也太朦胧! 第四十一章 钱不是万能 朱氏本想将朱凌波失踪一事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但事态还是逐渐失去了控制,变得越来越不可测度。??? ? 所以,此次朱睿主动来找顾允,一方面是想借助顾允在钱塘县的官方力量进行搜寻,另一方面,其实也是半公开的向顾氏通报此事,希望他们能够出手相助。 回到静苑,徐佑立刻找来何濡,听说朱氏的女郎被掠卖,何濡先是一惊,然后噗嗤一笑,道:“是哪个狗才瞎了眼,胆子竟这么大?” 现在不能确定这个人贩子村庄跟白乌商李庆余以及贺氏的关系,徐佑没有妄下结论,道:“二十七人,一个活口没有留住,朱氏的手段实在差了郭勉太远。” 何濡向来对世家大族不屑一顾,道:“吴郡四姓坐享百年清福,门阀内派系林立,人浮于事,臃肿不堪,早忘了如何应对突状况。自家的女郎失踪快两个月,竟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怪不得没脸对外透露,简直贻笑大方,惹人噱。” 徐佑也觉得朱氏在这件事情上的表现差强人意,不过百年华门,底蕴还是在的,不能因为一件事就打翻一船人,道:“对了,其翼,你行走天下,见多识广,可曾听过有如此视死如归的掠卖贼众吗?” “人皆畏死,这是天性使然!能够坦然赴死的人不是没有,江湖豪杰、大德高僧、信诺义士和孔门大儒,面临必死之局,都可以从容含笑就戮。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就是被蛊惑了心神的教众!” 徐佑眉头一扬,他却没想到这个,比起何濡的思维敏捷,有时候还是有不小的差距,道:“教众?天师道,还是佛门?” “不好说,但天师道最擅长诱掖人心,我曾在雍州五水蛮暴乱时亲眼目睹,嘴里喊着道家的法言,可以无惧刀枪水火,前后赴死,眼中透着的狂热和疯癫,让人不寒而栗” 何濡陷入了沉思,眸子里闪过迷惑、震惊、兴奋还有一丝嗜血的复杂神色,道:“那种感觉,言语无法说的清楚,将来有一日七郎或许会遇到,那时候就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了。至于佛门,虽然这些胡僧也喜欢给人灌输因果报应的佛理,可在诱掖人心这方面跟天师道根本没法比,仿若刚会走路的稚子孩童。你想啊,自汉以来,只有天师道喜欢聚众造反,振臂高呼,应者竟从,可谁人听过一群和尚光着脑袋去造反杀人的?” “有理!”徐佑笑道:“和尚们喜欢香火钱,让信众瞻奉舍施,竭产供养,以广蓄田宅,贪图安乐,对权位的兴趣并不大。” “不过,此事奇就奇在,无论天师道还是佛门,他们已经不是初创教时的寒酸模样了,自有筹钱的生意和门路,不需要做这等天理不容的下作勾当。当然,也不是说天师道和佛门多么的洁净无瑕,只不过掠卖良人的事一旦暴露,必定天下恶之,被人唾弃,实在弊大于利,得不偿失!” 徐佑同意他的看法,两教势大钱多,掠卖人固然收益不菲,但风险和利益完全不成正比,孙冠和竺道融都是当世最顶尖的人物,再怎么也不会蠢得自掘坟墓。 “所以,我在想,这帮贼众会不会是某个比较隐秘的、不为世人所知的新教” “也有这个可能!” 对于国人凭空造神的能力,徐佑一向都是很佩服的。这个时节南北对立,战乱纷纷,民众普遍悲观,缺乏安全感,急需精神方面的寄托,正是各路牛鬼蛇神抛头露面,大显神通的好时候,真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宗教面世也无须为怪。 不过目前纠结这些无用,总得找到他们在钱塘的据点才能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朱凌波被掠一事,徐佑只是一个旁观者,无论顾氏还是朱氏,都有解决问题和摆平麻烦的实力,今日适逢其会,多嘴了几句没关系,事后要再指手画脚,就显得不识趣了。 徐佑随口问道:“冬至跟风门的进展如何?” “七郎太心急了!”何濡失笑道:“她刚刚接手才过了几日,哪怕天纵奇才,也不可能有什么重大的进展。先初步了解风门的外围运作,把扎进去的几颗钉子维持住,不露出马脚就已经很不错了!” 徐佑也是一笑,道:“你说的对,是我焦躁了!让她慢慢去办,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风门跟咱们目前不是敌人,日后说不定还会变成朋友。” 何濡想了想,道:“要不要通过风门打听一下朱凌波的下落?” 徐佑摇摇头,道:“劫持朱凌波的那伙人神神秘秘,风门也是神龙见不见尾,咱们在明,他们在暗,太吃亏了,还是不要招惹的好。如果他们好死不死,真的挟持朱凌波来了钱塘,有顾氏和朱氏联手,一只飞鸟也逃不掉,不需要节外生枝。” 何濡不再说什么了,他对朱凌波毫无兴趣,失踪也好,掠卖也罢,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但她的身份很有文章可做,若是能够帮忙救出人来,选朱氏就欠下好大一个人情。不过徐佑说的也有道理,敌暗我明,他们现在的实力不足,贸然插进去一脚,很可能深陷其中,惹来数不尽的麻烦。 归根结底,世事是一门生意,利在我,拼了家底也要去做,利不在我,哪怕一文钱也不能浪费。 说话间履霜和秋分走了进来,秋分关心百画,问道:“小郎,有没有百画的下落?” 之前在县衙堂审洪七,他招供说将百画卖给了宁州来的行商,但这个商人他也仅仅见过三次面而已,酒楼里偶然结识的,不了解底细,只是出手大方,很爱交朋友。说不得将百画带回了宁州,也可能带着出海进货去了,想要立刻找到,无疑大海捞针,根本不可能的事。 “既然这位不知名姓的行商爱交朋友,在钱塘必然会留下大量的行迹,飞卿已经下令杜三省抓紧查访,找到认识他的人,然后再打探百画的去向啊,不好!” 履霜忙走过来,道:“小郎,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徐佑摆摆手示意没事,皱起眉头,对何濡道:“朱凌波为朱顾的当务之急,杜三省肯定要把所有的精力放在此事上,未必能尽心寻找百画。我们不能坐等,还是要主动去找线索,这样吧,等下你去见冬至,让她去跟风门做第一笔生意” 寻找百画不是一日之功,徐佑暂时放下心思,让秋分找来方亢和方斯年,笑问道:“怎么样,这两日还住的惯吗?” 方斯年高兴的很,忙不迭的点头,生怕徐佑把她赶出去似的,道:“住得惯,住得惯!”又笑嘻嘻的道:“郎君,你好厉害,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宅子?还有那些石山和水塘,看着没有由禾山高大,也没有小沉溪清澈,可不知为什么,瞧在眼里感觉好美,好美的!” 审美观这种事一直都很私人化,你喜欢的,我未必喜欢。方斯年不识字,地地道道的文盲,可质朴纯真,心思洁净,能够触摸到山水田园里隐含着的美学真趣,所以连她也对静苑赞不绝口,可见此园子当真建造的极妙。 “这都是钱的功劳!” 方斯年撇撇嘴,道:“钱?郎君欺负我是山里的野丫头,人家都说钱是世上最俗不可耐的东西,城里的贵人们都不喜欢谈钱的” “谁教你的?”徐佑奇道,由禾村里没读书人,方斯年从哪听来的? 一旁的万亢尴尬道:“前段时日不知从哪来了个说书人,讲了三天白娘娘的故事,这丫头追着听,学了点浑话,郎君莫怪!” 原来如此! 徐佑哈哈大笑,道:“我教你一句话,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你问我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宅子,又为什么石山池水会比青山绿水更好看,其实都是用比你还高还重的钱堆出来的。没钱,买不来这些山石,也雇不来匠人打磨建造,没钱,我们只能露宿街头了!” “没钱也没什么啊,石头可以自己采,山也可以自己砌,至于池塘,最简单了,挖个坑挑些水灌进去就成了” “好好,你说的对!” 徐佑怕跟她扯下去天都要黑了,道:“这样吧,你和你父亲跟我出去一趟,或许有机会让你看看钱财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四宝坊的店家名叫严叔坚,有三女无子,女儿皆已嫁为人妇,往来日少。老妻五年前病逝,一小妾尚在,守着四宝坊无心扩大经营,也是因为无子继承家业的缘故。此老性情还算豁达,脾气也不错,至少方亢从没见过他拿手下撒火。但是这么多年来,因为刘正阳之死,加上跟刘正阳的老婆不怎么清楚,一直被邻里诟病,背后议论长短,人缘不是很好。 刘彖从广州财回来之后,在街对面开了聚宝斋,大肆挖走了四宝坊的侍者和匠人,非但没有惹来乡间的争议,反倒一大帮人都在看好戏。毕竟千年以来,在大家的认知里,子报父仇,天经地义。却没人愿意想一想,严叔坚是不是真的杀人凶手,个中是不是另有隐情,不过也不能太过求全责备,吃瓜群众重在吃瓜,而不是探究真相,这一点古今如一! 从方亢口中得到了想要的情报,徐佑对说服严叔坚多了几分信心,到了店门口,正好遇到十几个游侠儿在闹事,领头的赫然是在由禾村见过的那位唐知义。 第四十二章 援手 “四宝坊我看你这里就是黑店,专门来害人的对不对?” 严叔坚立在门口,脸色还算平静,道:“唐知义,你在东市也是叫得上名号的人,如此耍无赖,难道不怕其他行主们嗤笑吗?” 自从窦弃、曹曾败亡之后,钱塘的游侠儿没了扛大旗的主心骨,各个小行主都冒了出来,拉帮结派,想要抢到更大的地盘。? ? 唐知义对待兄弟仗义,手也够黑,纠结了数十号人,目前算是最有希望接班的行主。严叔坚知道惹不起,可也不愿意卑躬屈膝,希望唐知义还能要点脸面,不至于闹的太难看。 “嗤笑?”唐知义嘿嘿一乐,道:“我在你的店里买了四宝,结果纸是糙的,笔是秃的,墨是黄的,砚是他妈的用东码头的淤泥烧制的,别说其他的行主,就是市令、市吏来了,我也是这句话:要么赔钱,要么赔命!你看着选!” “你!无赖子!” 严叔坚眼中充斥着怒火,道:“四宝坊在钱塘做了几十年,品相如何,各位街坊都看在眼里,谁要是污蔑,我拉他去见官!” “见官?我好怕啊!哈哈哈!” 众游侠儿放声大笑,言辞如刀,挖苦讽刺,极尽嘲弄之能事。唐知义猛的笑容一敛,逼前三步,几乎要贴近严叔坚,恶狠狠的道:“官府是保护我等良民的,像严店主这种喜欢弄些假货来蒙蔽客人的奸诈坐商,抓到县衙里去,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商人有行商、坐商之分,坐商开店,行商跑船,但不管行坐,身份都很低贱,除非攀扯上权贵,否则常被人所轻。严叔坚虽然从商多年,小有积蓄,但生性不喜结交,人脉不旺,闹到衙门里,对他未必有利。 况且这些游侠儿都是牛皮膏药,真死里得罪了他们,天天来骚扰捣乱,生意还怎么做得下去,严叔坚勉强压抑住怒气,决定服软认输,道:“唐行主,你开个价吧,到底要怎样才能饶了小老儿?” “早这么上道不就得了?”唐知义指了指挂在门楣上的牌匾,道:“把这四个字拆下来,我们转身就走,从今往后,绝不在你面前出现。” “休想!” 严叔坚的底线就是不能碰触四宝坊的任何东西,瞪着唐知义,道:“你要钱,我给钱就是了,四宝坊开了几十年,说拆就拆,我怎么跟老主顾交代?” 上次被左彣第一个打翻的精瘦汉子冒了出来,道:“老狗,你又没儿子,这些年赚的钱够你买棺材板了,还死守着四宝坊不放,会不会太贪心?” “就是!无根绝后的老东西,天天起早摸黑的赚钱,将来两只眼一闭,还不知道便宜了哪个野杂种呢。” “咦,这话怎么说的?” “你不知道?严店主家里养着一房小妾,年不过三十,正是有韵味的时候,没成想自家人不中用,耐不住床榻上的寂寞,跟隔壁的邻居姚大眼好上了。要是哪天生个大胖儿子出来,你说,严店主,你这家当是传给他,还是不传给他呢?” “姚大眼?就那个一双眼比你小子的卵蛋都大的家伙?” “对,就是他,有艳福啊!” “妈的,早知道还不如我去呢!” 又是一阵哄然大笑,严叔坚气的差点昏厥过去,手扶着门框才勉强没有摔倒,颤着声音,道:“你你们欺人太甚” 这时候街道两边逐渐围过来不少民众,唐知义不想激起众怒,哼了一声,道:“别以为装可怜就行了,你当年怎么把刘正阳的家财弄到自己的囊袋里,只有你心里最清楚,天道好还,也该有今日。”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严叔坚和刘正阳的往昔恩怨,在街坊四邻里早有各种各样的传闻。不过没有确凿的证据,大家都是暗地里说些闲话,今天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说开这个看似禁忌的话题,一时都望着严叔坚,想看他又该如何回答。 严叔坚慢慢扫视一圈,熟悉的,不熟悉的脸庞,带着疑惑、好奇、幸灾乐祸的表情,却没人同情他,相信他,闭上了眼睛,两行浊泪顺颊流下苍老的容颜,道:“我对正阳兄于心无愧!” “刘正阳死了几十年,尸骨都化成了灰,自然随你怎么编排都行!”唐知义面露不屑,道:“不过,看在你一大把年纪的份上,我不难为你,就这些破破烂烂的笔墨纸砚,险些误了我的大事,先赔二十万钱,然后再商议这匾额拆不拆” “啊?” “二十万?” “太多了吧,严店主怎么赔付的起?” “那可不一定,四宝坊在东市多少年了?老严头多的是钱串子,虫噬蚁烂都用不尽!” “再用不尽也是自个的,这样给了别人,心疼不心疼?” “嘿,哪有什么办法?不售卖那些假玩意,人家也找不到门头上来!” 吃瓜群众议论纷纷,严叔坚知道今天的事不能善了了,把心一横,道:“既然这样,也别怪老朽不给你留薄面。四宝坊出售的东西,都在左下角有一个铃识,平时是看不到的,只有对着日光仔细辨识才能现。” 其实围观的人群中不是没有人怀疑唐知义拿着别处弄来的假冒纸墨来污蔑严叔坚,只是惧怕他的威势,不敢多言。这会听到四宝坊的东西竟然还有隐藏的钤识,顿时兴奋起来,踮起脚跟望着门口的两拨人,生怕错过一丁点的表情和动作。 徐佑他们一直站在最外边,他和左彣身量高大,就是不挤进去也看得清楚。方亢和方斯年倒是不够高,但方亢羞于见旧主,缩着脖子不想探头,方斯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有点惊恐失措,乖乖的待在徐佑身后一动不动。 左彣低声道:“这下唐知义要丢脸了,看他怎么收场!” 徐佑盯着唐知义的脸,仔细观察他的神色,笑着摇摇头道:“唐知义城府不深,可你看他此时,镇定自若,毫不慌张,估计早就知道了这一茬,丢脸的恐怕是严老丈。” 左彣诧异道:“可听严老丈的语气,这个钤识应该是四宝坊的秘密,除了他没外人知道才对” “说的也是!”徐佑思索片刻,突然道:“上次咱们来四宝坊,不是见到一个侍者吗?今个这么大的事,怎么没看到人?” “是啊!”左彣也觉得的不对头,道:“刘彖威逼利诱,搞的严老丈众叛亲离,只有那个侍者忠心,仍然留在四宝坊做事。按理说这会被唐知义打上门来,再怎么忙也该陪在严老丈身边须臾不离” “侍者?呃,郎君说的人我知道,他叫严成,是老掌柜的家养奴才,自幼便在身边跟着做事,最是乖巧的小人儿,上上下下都喜欢的紧!” 徐佑心中有了计较,道:“乖巧?我看是太聪敏了一些” “你说什么?钤识?好啊,狗东西还挺有心计!” 唐知义骂骂咧咧的说了几句,使了个眼色,精瘦汉子随手从纸堆里抽了几张,对着太阳晃了晃,果然现左下角有一个柳叶性状的钤识,不知如何锤压而成,薄的几乎不能察觉,唯有对着阳光照射,才能隐约看到淡淡的轮廓。 “快看,快看,真的有啊!” “妙了,我也买过四宝坊的纸,却从来不知道有这么机巧的钤识!” “唐行主说的没差,严老头果然是狡诈之辈。” “说的是,观人心,要观其行,看他在纸上做的工夫,真是非一般的狡诈。” 众人议论纷纷,没人有几句好话,徐佑暗暗摇头,做生意从小靠的是物美价廉和大众口碑,做大靠的却是人脉圈子和行业垄断,严叔坚的四宝坊之所以没能做大做强,跟他的为人实在脱不了干系。 “如何?严店主,这次找不到推托的借口了吧?”唐知义怒喝一声,道:“去,把脏心烂肺的狗才绑了去见官,砸了他的四宝坊,免得以后再去坑害他人!” 严叔坚身子一软,终于支撑不住,直直往后倒去,正好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牢牢的将他扶住。 唐知义只觉眼前一花,门口已经多了一个人,定睛一看,脸色变得苍白,猛的往后退开两步,道:“是你!” 左彣扶着严叔坚站好身子,望着唐知义,淡淡的道:“今个的事我瞧见了,这些笔墨纸砚是四宝坊的没错,不过都是四宝坊造纸坊里造出来的残品,向来封存在库房,可以再用作椎治浆水的料子。只是不知被哪个别有用心的人偷走了,然后来污蔑店家。” 说完也不理唐知义,对着围观人群道:“此事说来简单,要么有人吃里扒外,勾结外人陷害家主,要么就是四宝坊以次充好,坑蒙良善。这位唐行主不必心急砸店,现在立刻去见官,公堂之上,几十棍打下来,谁撒谎,谁作假,谁是谁非,一查便知。各位若是不急,不如一同前去做个见证!” 唐知义说绑了严叔坚去见官,只是虚张声势,像他们这样的游侠儿,等闲谁愿意去衙门沾染晦气?所以砸店是真,见官是假,这会被左彣一挤兑,登时进退不得,又一寻思,就严成那个怂软的货色,一到公堂,别说几十棍子,只怕立时就吓得尿了裤子,一五一十的供出来所有。 “这” 打又打不过,见官又害怕,唐知义真是想死的心都有,心里觉得是不是撞了邪,先在白白冒着风雪赶了几十里路,结果在由禾村挨了一顿暴打,好不容易跟金主刘彖拍着胸口保证这次不会再出差错,没想到又他妈的遇到了这个煞星。 “唐行主,要不这样吧,大家都是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闹的太僵伤了感情!”左彣笑道:“这些残品呢,由严店主原价收回,再给几位一点茶水钱,略表歉意。你们就先回去,若是有什么要求,私下里再商量,这大白天的,围堵这么多人,稍会被市吏看到,大家都不好过!” 唐知义没得选,只好就坡下驴,拿了两千文的赔偿,带着人掉头离开,至于离开之后如何跟刘彖交代,那就是他头痛的事了。 “散了散了!没热闹看了,都快忙去吧,再不去做买卖,马上就要闭市了!” 左彣驱散了人群,见无人关注,徐佑这才带着方亢和方斯年走了过去,道:“严老丈,还记得我吗?” 严叔坚缓了缓神,挣开左彣的手,老泪纵横,弯腰一揖到地,道:“今日郎君援手之德,老朽没齿难忘!” 第四十三章 鬼影 严叔坚歇息了半响,终于舒缓了心情,神色虽然萎靡,但已经恢复了几分生气。?&bsp;&bsp;≠方亢在一侧焦急的道:“老掌柜,你可别气坏了身子” “老姜,徐郎君还是请你出山了啊。”严叔坚握着方亢的手,叹息道:“我之前就告诉过你,由禾纸不能因为聚宝斋使了手段就此断绝于世,那就太可惜了!” “是是,你先歇歇,不急着说话。” 严叔坚笑了笑,挥挥手示意不碍事,道:“徐郎君,我说的没错吧,老姜绝对是个造纸的人才,只是我没本事,不能庇护他咳,咳”他剧烈的咳嗽了一阵,道:“全仰仗郎君,或许还能让由禾纸重见天日。” 他推荐徐佑去找方亢,其实也有私心,就是希望由禾纸不至于埋没山中,徒留后人望而兴叹。不过他也不想徐佑因此惹上麻烦,所以事先言明方亢是被刘彖请来的游侠儿威逼而去,徐佑若是有胆不怕事,且有自信慑服那些无法无天的鼠辈,自可前去寻人造纸,若是同他一样无能为力,那也没法子,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要不然的话,严叔坚又不是只会嚼舌根的妇人,怎么会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跟徐佑说了与刘彖的恩怨情仇的往事。 “老丈放心,我既然带着老姜回钱塘,他的安全交由我负责。唐知义无赖小人,素来欺软怕硬,没什么可忧虑的。” “那就好,那就好啊!” 左彣从外面回来,道:“郎君,唐知义绕了几个街道,又转回此地,从后门入了聚宝斋,估计是向刘彖禀报去了。” “方才那么热闹,刘彖都待在聚宝斋里没有露面,此人倒也沉得住气,只指使唐知义打头阵,自己却躲在幕后小心翼翼的暗中布置,看来流落广州这几年,很是学了点东西。” 左彣点点头,忍不住问道:“严店主,那刘彖如此咄咄,何不找来邻人作证,告到官府,治他个扰民之罪?” 严叔坚不住唏嘘,道:“我年轻时贪恋钱财,少有善行,与邻里的关系都不算和睦,加上刘正阳一死,更是百口莫辩,这些年人们私底下对我多有非议,故有此难,纯属老朽咎由自取。”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们要着眼往前看。”徐佑笑道:“至于刘彖,无妨,钱塘县不是法外之地,只要他不敢动手杀人,一切静观其变吧!” 严叔坚苦笑道:“我不怕死,一把年纪了,又没有儿子传宗接代,死就死了,只可惜”他环顾四周,眼中的不舍清晰可见,道:“四宝斋是我一生的心血所在,就这么毁了,真是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这时,一个侍者匆匆忙忙的从外面跑了进来,正是那个不见了踪影的严成,他抹着头上的汗滴,担忧之色溢于言表,道:“郞主,你没事吧?我从造纸坊取纸回来,走到半道听人说唐知义来闹事,一路疾行,没想到还是迟了。” “你一人回来也没什么用,不过幸好有这几位郎君援手,逐走了唐知义那些游侠儿,我没什么大碍!” 严成上次见过徐佑等人,忙跪下磕了几个响头,看上去俨然一位心系家主的忠仆。徐佑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是他吃里扒外,勾连唐知义,陷害严叔坚,但观察他的言行举止,关心中透着几分急切,忧虑之色溢于外,却不自于内,心中已经肯定了七八成,要是何濡在这里的话,以他的阴符四相,定有十成把握看透此子的真假善恶。 “老丈,你这个侍者能为家主这般诚心,可见一心为主,要好好的给赏才对!” 严叔坚叹道:“也就他了,从小是我养大的,做事尽心,人也良善,唐知义派人打了他几次,鼻青脸肿的,可就是不肯离开四宝坊,离开我。” 严成跪地大哭,道:“郞主待我如子,我敬郞主如父,岂能跟那些喂不熟的狼崽子一样,弃了郞主而去?” 他说话文理清楚,像是读过书,看来严叔坚确实对他不错,竟教了下人读书识字,不过四宝坊这样的店,侍者多少要通些文墨,不然也伺候不好那些文人骚客。 徐佑从不吝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心,比如严成,纵然是严叔坚从小养大的,恩遇实重,可身份依旧是个最低等的奴才,被主人打骂、转卖甚至杖毙都是寻常事,不受律法的制裁和保护。唐知义教训他数次,精神和上的伤害都不可避免,可严叔坚又不为他除去奴籍,依律逃奴是要被绞死的,怎么敢走,又怎么能走?说不定就是由此种下了祸心,才甘愿受唐知义的驱使,给严叔坚的脖颈上套了一个逐渐收紧的枷锁。 “起来吧,当着客人的面,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去,吩咐厨下备饭,我要请几位郎君痛饮。” 徐佑也不推辞,他此来是有事跟严叔坚商议,正好酒桌上便于谈事,符合国朝几千年来的风气。很快晚膳备好,众人分宾主入席,严叔坚频繁劝酒,举杯就干,不一会就醉意熏熏,徐佑极少饮,每次沾唇即可,见他差不多了,反手盖住酒杯,道:“三分酒怡情,七分酒伤身,今日就饮到此吧。老丈,不知以后有什么打算?听严成说,造纸坊那边的存纸也不多了,顶多再支撑月余,可月余之后呢?没了造纸的匠人,四宝坊总归做不下去” “是啊!”严叔坚低垂着头,眼眸中流露出痛苦之意,但凡心情不畅却喝酒的,肯定越喝越难受,道:“刘彖恨我入骨,绝不肯善罢甘休,今日仰仗郎君过了一劫,可明日后日呢,明年后年呢?无休无止,他们耗得起,我年岁大了,耗不起了” “既然这样,我有一个提议,不知老丈是否愿意听一听?” “郎君请直言!” 徐佑言辞恳切,道:“我想跟老丈合伙,入股四宝坊。” “入股?” 严叔坚听的懂合伙,却听不懂入股。徐佑解释道:“比如四宝坊,包括东市的房舍、郊外的造纸坊、库存的笔墨纸砚以及多年来积累的名气和客源,共作价以二十万钱计,将二十万钱分作两股,一股十万钱。我跟老丈合作,出十万钱给你,购得一股,今后四宝坊的一切收益,你我各半。” 古代商贾做生意时已经知道要集中资本,合约为盟,共谋货殖之利,所以徐佑一说,严叔坚立刻明白过来,惊讶的合不拢嘴巴,道:“郎君,四宝坊眼看就要倒了,你你这时候要入钱合伙,岂不是一场空吗?使不得,使不得!” 徐佑笑道:“四宝坊倒就倒在了刘彖,若是搞定了他,以老丈多年经营的金字招牌,我看想赔钱都难。” 他想入行,没有领路人是不行的,虽然掌握了远越这个时代的造纸技术,但经营是门考究综合能力的学科,单一靠技术是长久不了的。后世经常提到一个词叫本土化,任你多大的企业,多么牛逼的履历,可到了一个新的国家,必须跟这个国家的风俗人情结合起来,才能立足脚跟,展壮大,否则的话,都将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的梦幻泡影。 徐佑能够在金融界呼风唤雨,没有点真本事是不成的,他不仅具备经济学的素养,也精通各种经济模式的打造和推广,但是楚国毕竟跟前世里的魏晋时期有所不同,哪怕轻微的改变,也足以让他在某些不知情的情况下摔一个跟头。所以选择跟严叔坚合作,而不是直接买下四宝坊,看重的就是这个人对整个造纸行业的认知和数十年来积累的宝贵的经验财富,可以让他少走许多弯路,节约大把的时间。 严叔坚眼前一亮,就好像溺水的人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腾的抓住了徐佑的手,道:“郎君真的肯为了老朽与刘彖为敌?” 徐佑慢慢挣脱,摇摇头,目光清澈如水,道:“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四宝坊!” “那是,那是!”严叔坚能够做这么多年的生意,当然不是不谙世事的蠢货,徐佑并不畏惧刘彖,可要不是他看上了四宝坊,也犯不着为自己出头,帮忙平息此事。他深深呼出一口气,似乎做了决断,道:“只要郎君愿意,老朽愿将四宝坊拱手奉上,一文不取,但是有个条件,必须保留四宝坊的名号,不能改成别名,也不能另做别用。钱财是阿堵物,少了不行,可多了也着实无趣,我的积蓄足够老死那天风光大葬,无心再与郎君争利!” “这不是争利,而是利益共存!”徐佑正色道:“我对造纸这个行当一无所知,若是没了老丈,四宝坊未必能支撑下去。刘彖不足虑,应对他有的是法子,可要是老丈离开,四宝坊将无以为继。” 严叔坚几番推辞,说不清真心还是假意。徐佑自不会平白要了他的四宝坊,最后折中道:“要不,我出资买下四宝坊,占七成,聘请老丈担任四宝坊大掌柜,给你三成,每月再按时领取一定数额的俸钱,如何?” 严叔坚愣了下神,从一店之主变作受人驱使的掌柜,似乎有些不能适应,故而犹豫不决。不过想想白占三成,内心深处还是抵挡不了这种巨大的诱惑,道:“好,我答应了!” 既然议定,徐佑请严叔坚执笔,写下了合从契约。他挥毫如泼墨,一蹴而就,不等吹干墨迹,徐佑接过来一看: “窃见财从伴生,事在人为。是以两同商议,合本求利,凭中见,各处本银若干,同心揭胆,营谋生意。所得利钱,面算明白,量分家用,仍留赀财,以为渊源不断竭之计。至于私己用度,各人自备,不得支动店银,混乱账目。故此为盟,务宜苦乐均受,不得匿私肥己。如犯此议者,神人共殛。今欲有凭,立此合约,一样两纸,存后照用。” “不错,清楚明白,尤其这一笔字,让人甘之如饴!”徐佑笑着和严叔坚各施一礼,约定明日一早去郊外查验造纸坊,然后命方斯年收了契约,带着左彣和方亢告辞离开。 天色已暗,零星飘雪,寒气入骨摧肝,路上行人寥寥,只听到几人的脚步踩在雪面上的沙沙声。眼看就要到静苑,左彣突然停下脚步,猛然回头,视野中不见任何诡异的行迹,徐佑问道:“怎么了?” 左彣笑道:“没事,我眼花了,以为看到一只野兔,却是风裹了雪,滚到那边去了。” 方斯年嘻嘻一笑,道:“左郎君是不是想念我烧的兔子了?没关系,赶明去城外,我再给你捉一只来解解馋。” “那就先谢谢你了!”左彣哈哈一笑,道:“有斯年在,外面的野兔可就过不去这个冬天喽。” 方斯年挺着胸脯,得意洋洋,道:“对,有我没它们!” 说笑着回到了家,秋分和履霜迎上来,服侍徐佑掸去衣服和头上的雪花,左彣推门进来,神色浓重,道:“郎君,有人跟踪我们!”看深夜福利电影,请关注微信公众号:okdtt 第四十四章 不请自来 “会不会是司隶府的人?” “不像!上次大德寺开建,孟行春来钱塘观礼,那几日在静苑周围游弋的黄耳犬多了几个,孟行春一离开,立刻就跟着散去了。d74b8f3常驻此地的那两个人很小心,一般不会跟在我们身后,况且他们的身法没有这个人诡异和轻灵,选择的潜伏行进路线也完全不同,要不是晚间雪地倒映出了余光,我也几乎发现不了他的踪迹。” 左彣说的极有道理,徐佑点点头,接过秋分递来的热姜汤,喝了一口除去体内的寒气,道:“卧虎司在扬州刚刚立足,人手不过百,不可能花费太多心血在我们身上,尤其孟行春对我只是起疑,并未当做敌人,安排两个人随时恭候已经很给面子了。”他吹了吹碗边的姜沫,又喝了几口,感觉到暖意从腹中升腾,那种低调的满足感,无以言表,道:“嗯,那会不会是刘彖的眼线?今日坏了唐知义的好事,派人试探我们的底细?” “这个此人的武功应该比司隶府的黄耳犬高出不止一筹,刘彖未必能够使的动这样的人物” “那倒也是!这样吧,不管是谁派来的人,总归想探知点什么,我们行事光明正大,不惧人言,想要跟就由得他跟着。先不用打草惊蛇,等到时机恰当,再顺藤摸瓜”徐佑五指一握,笑道:“搅他个稀巴烂!” 第二日一早,徐佑带着何濡左彣等人和严叔坚、严成在城门口回合,乘着牛车大约走了一个时辰,来到一处依山傍水的所在。清幽寂寂,河田纵布,一道溪流从山中倾泻而下,潺潺东向,四宝坊的纸坊就坐落在河岸边,占地约有十余亩,主体为一楼一底加一廊的青瓦木结构楼房,加上左右两侧的平房共十七间,设计巧妙,风格独特,规模宏大。 走到近前,在前檐两角雕着两个惟妙惟肖的小人像,短襟缚裤,弯腰作揖,似乎在欢迎四方来客。严叔坚为徐佑讲解坊中的各种器具:“这是塘池,将麻、藤或桑皮浸泡其内,然后切碎晾晒,涂以草木灰放入楻桶” 草木灰其实就是利用弱碱性来出去原材料中的木素、果胶、色素和油脂等杂物,跟后世的碱法化学制浆的原理一致。早期用的是石灰水,后来发现草木灰效果更佳,于是从东汉开始流传至今。 徐佑对造纸术的进化过程十分的了解,但很多古老的东西后世都已经失传,没有亲眼见过实物,饶有兴致的道:“楻桶?” “郎君请跟老朽来这个就是楻桶,将纸料放入楻桶里蒸煮数日,再用舂臼捣烂。舂臼有石椎和木椎,看纸料的具体情况酌情使用。” 所谓的楻桶,类似于蒸饭用的甑子,只是大了数倍,底部用竹篾造成向上的拱出的圆锥形,留出许多小孔,让水蒸气通过。 “之后就是放入水槽里用抄纸器捞浆,晒制后揭起,库存待卖。整个过程砍料、破料、腌料、洗料、踩料、入槽、抄纸,每道工序都十分讲究,所以才能造出最好的纸” 徐佑看了看抄纸器,竟然还没有采用活动纸帘,每次抄纸之后都要及时更换,不仅效率极其低下也加大了生产成本,怪不得一张纸卖的比米粮都贵。并且这种抄纸器规格固定,只能生产同样大小尺寸的纸张,利于书写文章,却不利于挥毫作画,所以徐佑有时见顾允作大型山水画的时候,还用的缣帛。固然有缣帛轻柔软便的缘故,但更多的是缣帛幅面宽广,远胜于麻藤纸。 “这些抄纸什么规制?长宽各几许?” “大纸长约一尺八分,宽一尺三分,小纸长一尺四寸,宽九寸五分!”严叔坚虽然年老,但浸淫纸业一生,所有数据都记得清楚明白,道:“郎君可是觉得哪里不对?这是工部裁定的规制,整个楚国的造纸坊都是依据这个规制造纸,大小如一。” “没什么!” 整整一天的时间,徐佑都消磨在纸坊里,东瞅瞅西看看,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遇到不懂的就问,很快将南北两朝的造纸技术现状摸了个通透,心中更加有底。 眼看天色渐晚,为了不被关在城外,众人动身返程,跋涉回到静苑,都觉得疲惫不堪。 徐佑躺在榻上,长长的伸了个懒腰,望着榻前站立的左彣,道:“如何?” “那个人还在跟着不过这次离的远了些,没敢近身。我感觉的到,只是,找不到他的具体方位” “有意思!” 徐佑眼中闪烁着淡淡的光,笑道:“说不定不是敌人,而是喜欢风虎的英姿” “噗!” 履霜正在小口的喝水,直接喷了出来,在她对面而坐的何濡立刻遭了殃。 “我我不小心,其翼郎君莫怪!”履霜红着脸,忙去找巾帕为他擦拭。 何濡被打湿了衣襟也不在意,一本正经的道:“七郎这个推论我看很有道理,风虎高视阔步,气度不凡,被人仰慕尽在情理之中。” 左彣被两人打趣,哪里招架的住,落荒而逃,道:“我去看看秋分做好了晚膳没有!” 徐佑和何濡对视一眼,同时大笑。 “不管是谁派来的人,终究是个麻烦。不如明日设个套,引这位偷鸡摸狗的家伙露露脸?” 徐佑摇头道:“不急,再等等!” 何濡见他注意一定,不再相劝,沉吟了片刻,道:“七郎,你真的打算经营纸业吗?” “纸中藏有暴利,其翼不是不知。我们坐困钱塘,从晋陵袁氏搞来的百万余钱已用去了不少,要是不赶紧找门营生,明年此刻,估计就要甑尘釜鱼,无以为继了。” “甑中生尘范史云,釜中生鱼范莱芜!”履霜拿着巾帕走了进来,正好听到徐佑最后一句话,笑着应和了两句诗,道:“小郎可是要学那范史云吗?” 后汉书记载,东汉人范冉,字史云,曾任莱芜县令,又称为范莱芜,归隐时家贫,时常断炊,所以邻里小儿唱歌谣讥笑他甑尘釜鱼,生活困苦。 徐佑叹道:“你看,连履霜都知道没钱是万万不行的。这段时日我看似悠哉,其实一直在考虑用手中现有的本钱做点什么才好,远洋货殖固可日进斗金,但所需本钱不下于五百万,且海上风浪颠簸不定,一旦遇险,血本无归,代价太大,不是我们现下能够承受的住。那日去四宝坊买纸,却让我灵机一动,以四宝坊在钱塘的名气,出售的纸张尚且品阶如此低劣,但价格又居高不下,岂不正是一门绝好的赚钱生意?” “所以在由禾村七郎让风虎小小的教训唐知义一伙,驱逐了事,并没有多作惩戒,为的就是让他们有胆子继续威逼严叔坚,使这小老儿最终无路可退,只好将四宝坊另寻出路。否则的话,以他的固执和对四宝坊的感情,小郎想要收入囊中,恐怕出再多的钱也很难实现目的。” 履霜收了笑意,跪在何濡身前,用巾帕细心的为他擦去水渍,眼角的余光却在徐佑脸上打了个传,不知是不是在想:难道小郎的城府真的到了这么森严的地步了吗? “你啊,总是喜欢把人往坏处想!” 徐佑知道何濡的脾性,并不生气,笑道:“严叔坚与刘彖的恩怨,谁是谁非,眼下还不能定论。我就是想帮严叔坚,可师出无名,欲插手而不能行,何况他也未必愿意让外人介入此事。至于昨日登门拜访,是要跟他谈生意不假,但谁能料到竟巧遇了唐知义?所以时也命也,运气站在你我这边,由不得他不同意” 何濡大笑,道:“好!七郎说的是,运气站在你我这边!狗老天让咱们倒霉了这么久,也该拉上一把了!” 等用过了晚膳,一天的舟车劳顿蔓延到了身体的各个部位,徐佑很快就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外面有动静,迷糊着睁开眼睛,透过窗棂,可见弯月昏昏,星光黯淡,漆黑不见手指。 “秋分?” 徐佑唤了一声,没有听到回应,又跟着叫了声,还是沉寂如死水,他猛然惊醒,翻身坐起。 出事了? “是你!” 左彣低沉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好大胆放了你,还敢”隔着层层叠叠的房舍山石,徐佑听的不真切,披衣下床,没有点燃灯烛,慢慢行至门口。 秋分正站在门外,死死盯着院子中交手的两人,身子微微前倾,双手紧握成拳,浑身仿佛绷劲的弓弦,稍有触碰,就会爆发出无穷无尽的力量。 这是白虎金蓄势待发时的状态,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眼前的敌人身上,徐佑再清楚不过,怪不得秋分没有听到自己的召唤。 “怎么了” 秋分忽的转身,神情紧张之极,看到是徐佑才松了口气,道:“那个人来了!” “谁?” 徐佑武功尽失,目力不及,只看到转瞬挪移的两人在飞快的过招,但夜色如墨,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一个。 “就是劫持阿苦的那个山宗他恶形恶状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徐佑一脸的惊讶,山宗?他不是回溟海去了吗,还以曾祖的名义立誓三年内不踏入吴郡一步,现在出尔反尔,莫非真的看错了他的为人? 更甚者,他是怎么知道自己住在静苑的,深夜闯入,又意欲何为? 难道,山宗不堪当日船上被擒之辱,纠集了溟海盗前来报仇雪耻? 第四十五章 故人重逢 溟海盗盘踞近海,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为世人所惧,也为世人所轻。山宗虽然是山巨源的后代,可入了溟海,就等同于抛弃了世俗里的一切牵绊。徐佑以为逼他立誓,足以制约其人,却忘记了违背誓言,本就是小人的拿手好戏。 砰!砰!砰! 左彣和山宗于空中接连对掌,徐佑深知左彣剑术精湛,拳脚要差一点,山宗显然也是发现了这个破绽,往往近身紧逼,在尺寸间以小巧的轻身功夫上下腾挪,抓住机会就舍命一击,采用的多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左彣在鬼门关走一遭,毒性沁入了肺腑,修养这段时日也只恢复了六七成的功力,又不欲跟山宗拼命,此消彼长,一时僵持不下。 “秋分,你去保护其翼,还有履霜冬至方亢方斯年都集中到后面去,不要到这里来!”徐佑怕山宗不是孤身一人,要是另有溟海盗偷偷潜入,抓了何濡等做人质,就算这边击败了山宗,也将失去先机,一败涂地。 “小郎,我哪也不去!”秋分急的快要哭出声来,道:“我要保护小郎!” 徐佑爱怜的揉了揉她的发髻,道:“有风虎在,我绝不会有事!其翼他们没人会武功,一旦被人胁迫,才是真正的陷我于危险当中!” 秋分略一迟疑,见徐佑说的坚决,猛一跺脚,擦去眼角的泪痕,死死咬着下唇,转身往后院跑去。 正在这时,山宗看到了门口站着的徐佑,大喜过望,高声道:“郎君,我” 犀利的掌风扑面而来,硬生生将山宗的话逼回到肚子里,他急忙缩头,躲过这一掌,脚下踩着奇妙的步伐,攸忽绕到了左彣身后,吐气开声,厉喝道:“看我出云拳!” 左彣来不及回头,并且听着拳法的名字,应该是山宗的压箱底绝学,立刻反手一剑,灌注全身的修为从肋下刺了过去。 剑劲用老,才惊觉上当,回头望去,却见山宗已退开到十步外,单脚点在池塘中的石鹤头上,一袭黑衣,仿佛融入了夜色。” 左彣冷哼一声,正要飞身追杀过去,徐佑的声音传入耳中:“风虎,退下!”他身形不停,足尖轻轻点地,防备着山宗趁隙出手,倒飞回徐佑的身侧,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毫无停滞,颇有美感。 “山兄,当日一别,本以为再见无期,没想到会在这里又遇到了,好巧,好巧!” 山宗双手抱拳,飞入鬓角的剑眉一扬,嬉笑道:“确实巧了,我路过此地,见这院子看起来雅致的很,所以想要进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宝贝,却不料又遇到了郎君,真是缘分不浅。” 徐佑笑道:“山宗何时做起了和尚,开口缘分,闭口缘分?” “谁跟那些秃驴有缘分呸,不是跟秃驴,是跟你有缘,他姥姥的,我都被你搞糊涂了!” “糊涂不要紧,四海之内皆兄弟,咱们两番相遇,不打不相识,不嫌弃的话,进来喝杯茶吧!” 山宗跳下鹤头,走到近前,脸上笑容不减,道:“好!” “爽快!” 徐佑看看四周,道:“还有没有溟海盗的朋友,都请出来吧,我这里别的没有,茶水管够!” 山宗摇摇头道:“只有我一人登门叨扰,其他人都在外面候着,没我的吩咐,他们不会擅自闯进来的,郎君放宽心。” 徐佑微微一笑,道:“没想到山兄竟是守规矩的人。” “我这人再没规矩,也不能不给郎君面子,是不是?”山宗看似轻松,实则紧紧盯着左彣,生怕他再有异动,道:“只不过,这位郎君似乎不想给山某薄面,手中剑到现在还不肯放下” 徐佑摸不透山宗的来意,但敌暗我明,需静观其变,示意左彣收剑入鞘,侍立一旁,然后侧身让出门口,道:“请!” 山宗又走前了两步,突然停住,望着徐佑,眼中满是疑虑,道:“这次郎君不会诳我了吧?” “只要你没有恶意,我诳你做什么?” “我当然没有恶意,若是有恶意的话,进来的就不会是我一个人了!溟海盗别的本事没有,杀人放火可是老本行,保管你这静苑烧成了灰,还不知道谁放的火!” “那就是了,你没有恶意,我也没有恶意,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请!” 山宗犹疑不决的探头看了看黑洞洞的房间,似乎里面藏着什么陷阱,徐佑淡淡的道:“我这部曲单打独斗拿不住你,我又手无缚鸡之力,你怕什么?” 山宗嘿嘿一笑,道:“义兴徐七郎,若是手无缚鸡之力,那我们这些人,岂不是连走路都走不动的老头子了?” “哦?”徐佑抬起头,心中惊讶,脸上却平静无波,道:“原来你知道我的身份?” “义兴之变,仅以身免,杀七品如切菜的年少高手,颠沛流离,困居钱塘,却能豪掷数十万钱购得静苑的巨商富贾,收了钱塘苏美人入府,亵玩一月又逐了人出去的无情浪荡子,徐郎君,你在此地的名声,远比你想象的要流传的广。我只略作打听,马上就听到了无数个关于你的传说,想不知道都难!” 徐佑记得那一夜血流成河,却不记得杀了几人,不过传闻他杀了十几个七品上的高手纯属以讹传讹,哪怕生死关头爆发了潜能,也不可能在十几个七品高手的围攻下活命,更别说中三十多刀而不死——他身上的刀伤只有一处,可这一处刀伤,却斩断了他的修为,也差点斩断了他的生机。 这些内幕自然没必要跟山宗多做解释,尤其现在武功尽失,能够保留几分凶名,对自身的安全也是一种保障。至少看山宗目前的态度,对徐佑的戒备远远高于左彣。 “那你也该知道,义兴徐氏,从来没有说话不算话的时候!这一点,跟你们河内山氏大不相同!” 山宗呼吸一窒,他跟徐佑斗口从来没有赢过,不是被气得半死,就是被气得想死,心理阴影面积极大,不敢还嘴,讪讪的道:“我对义兴徐氏可从来没有半分不敬” “我对河内山氏本来也没有半分不敬,只是某人先前以祖宗之名起誓,三年内不踏入吴郡一步,可突然在月黑风高之时出现在我面前,又该让我如何想呢?山兄大才,望有以教我!” 山宗干咳几声,道:“外面的黄耳犬被我做局引开了,但恐怕骗不了多久,徐郎君要是不想被司隶府知道你跟溟海盗有来往,还是莫要在这院子里逞弄口舌之快。” 徐佑笑了笑,道:“请!还是刚才那句话,只要你说明来意,不作隐瞒,我保你安然无恙!” “请,请,请!片刻时间,徐郎君请了我三次,盛情难却,我就受之不恭了!”山宗将话语死死拿住,是徐佑请他进屋,而不是自己擅自闯入,希望以此来保证徐佑信守承诺,不再像上次那样使诈让他作了阶下囚,丢脸丢到了陆地上! 进了房间,没有点灯,三人抹黑坐下,徐佑径自问道:“说吧,你来找我何事?” “咦,不是喝茶吗?茶呢?”山宗顾左右而言他,插科打诨,就是不说来意。 “山兄,这房内设置了机关,现在有五架雷公弩正对着你,你的侧翼是我的部曲,正面对的是我徐佑。想必也听过白虎劲的威名,我敢保证,三招之内,必然将你拿下!” “你!” 山宗愤而站起,道:“你果然又使诈!好,我现在就走,敢杀我?等着溟海盗的报复吧!” 徐佑早看破他在虚张声势,首先,山宗的言行举动不像是来报仇的,正如他所说,真要报仇的话,躲在暗中放火更合乎溟海盗的作风;既然此来不是报仇,那么就是来叙旧,可两人上次的相遇谈不上愉快,没什么旧情可叙。如此,就只剩下一个选择,山宗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连夜潜入静苑,估计是有求于己,要不然以他的谨慎小心,也不会贸然就应了自己的邀请,走进这间他一点都不了解的房舍里! 既然是来求助的,徐佑懒得跟他废话,虚言恐吓了两句,山宗固然着恼,却不肯甩袖走人,更加坚定了徐佑的判断。 “溟海盗在海上称雄,可这是钱塘,远离溟海千里之遥,人少了对我无用,人多了,你当驻扎在沪渎的水师是吃素的不成?” 山宗实在拿徐佑没有办法,这个人软硬不吃,套近乎拉交情讲仁义全他妈的不管用,狡猾的跟只老狐狸一样,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几转,突然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去,泪花滴落,痛哭道:“我惹了不该惹的人,现在性命危在旦夕,求郎君看在当初长河津口的交情份上,救我一救!” 徐佑这次被吓到了,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山宗也算是溟海盗里的一号人物,提及河内山氏尚有几分羞耻心,没想到面对生死,竟然如此豁得出去,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说吧,你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 山宗哭丧着脸,言语中透着懊恼和后悔,道:“吴郡四姓之首,朱氏!” 第四十六章 走投无路 ,最快更新寒门贵子最新章节! 徐佑猛然惊醒,朱氏,钱塘,山宗,溟海盗,一条模糊不清的线终于在这一刻串了起来,他的眼中闪过几许复杂的神色,脸上却浮现出高深莫测的笑意,道:“山兄,你胆子不小,连朱氏的爱女都敢劫掠!” 山宗瞬间变色,本来只是做做样子,趁着房间里黑乎乎的不怕徐佑和左彣发现,虚跪的膝盖并没有碰触地面,这下再不受控制,身子一软,跪倒地上,张口结舌的望着徐佑,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徐佑笑了起来,道:“我知道的东西要比山兄知道的多一些,比如朱氏已经和顾氏联手,务求在钱塘抓到兄台。至于抓到之后如何处置,朱氏尚武,恐怕不会跟山兄讲究士可杀不可辱的儒家三则。” 当初徐佑在船上制伏山宗,他叫着士可杀不可辱,徐佑也当真没有辱他。此时旧事重提,山宗已经顾不得羞耻了,道:“郎君救我!” “你劫掠朱凌波,往死里得罪了朱氏。在吴郡,乃至扬州,朱氏不是没有怕的人,但那个人一定不是我。你央我救命,实在找错了人!” 山宗颓然坐地,好半响才说道:“我要说劫掠朱凌波一事与我无关,只是赶巧遇上了,你会不会信?” 徐佑没有做声,山宗苦笑道:“是,连我自己都不信可这件事真的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七郎,没事吧?” 何濡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徐佑高声道:“没事,你进来吧!” 房门推开,何濡提着气死风灯,将里里外外照的通透。他身后一侧是秋分,正翘首紧张的注视着屋内,看到徐佑安然无恙,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另一侧却是方斯年,小丫头如临大敌,手中紧紧握着一具雷公弩。 不错,就是徐佑设下死亡陷阱,杀死月夭用的那种雷公弩! 山宗看的真切,身上出了一阵冷汗,这才知道原来徐佑说有五具雷公弩对着他不是虚言恫吓,竟是真的有这种军国重器! 豪富,豪富! 山宗彻底服气了,义兴徐氏果然名不虚传,都被灭门了还能有这么雄厚的底子,跟人家比起来,溟海盗就是整日乞讨的叫花子! “你怎么过来了?正想让风虎过去请你呢” “看到这边没了动静,想来应该谈拢了,就过来看看。”何濡说的轻巧,可看秋分与方斯年的架势,分明是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局面。 有了光亮,又多了两个小女娘,山宗毕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跪是无论如何跪不下去了,拍拍膝盖站了起来,也难为他面不改色,全当刚才那一幕没有发生过,道:“郎君,听说你跟顾县令交好,由他说项一二,朱氏定会给这个面子” “别的好说,可事关女儿家的名节,跟你这个溟海盗孤男孤女在一起呆了这么久,朱氏恨不得剥了你的皮,顾允的区区薄面,恐怕没什么用处!” 山宗的脸都快要挤出来苦水了,道:“我跟那朱凌波清清白白,连一根手指都没有碰过她。况且要不是我极力维系,她在渔村里就被十几个人给糟蹋了,哪能保全到今日?” 何濡不明了前因,可从话里听出来后果,奇道:“原来是你劫掠了朱凌波”方才在后进的院子里,他已经听秋分说了山宗的身份,知道是溟海盗的抄贼,跟徐佑有过一段交往,虽然不怎么愉快,但大家好聚好散,算不上真正的敌人。所以一早就料到山宗不是寻仇,也不是叙旧,所以没什么好怕的,带着人就过来了。 “不是我干的我是冤哎!说不清楚!”山宗抱着脑袋,长叹一声,状极萧索,颇有种英雄末路的凄凉。 徐佑好整以暇的斜靠在案几上,凝视着山宗的侧脸,道:“你也是死人堆里打磨出来的溟海盗,至于这么怕死吗?死就死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打什么紧?” 山宗怒吼一声,双拳重重砸在身后的柱子上,噼啪一声,坚硬杉木制成的庭柱龟裂开一道道巴掌大小的细微纹路,再抬起头,眼眸布满了血丝,似乎被徐佑的话点燃了内心深处的火焰,燃烧着满腔的不甘与愤慨! 左彣拇指轻推,宝剑出鞘一半,牢牢锁定山宗的身形。秋分也快步走到徐佑身前,气随心动,凝神以待。方斯年反应慢一点,但也有样学样的将手中的雷公弩对准了山宗,她第一次接触这种弩机,不过来的路上何濡教了她用法,很简单,比起掷石子要简单太多了。 寒光充斥斗室,瞬间杀机密布! 山宗沉默半响,眼中的火焰逐渐熄灭,复归于黯淡无光,颓然靠在庭柱上,低着头道:“我不是怕死,只是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没来得及去办。如果因为朱凌波死在了朱氏的手里,死在钱塘这个破地方,简直太憋气,也太不值得!” 从第一次见面,徐佑就明白山宗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不然也不会以堂堂河内山氏的尊荣,委身溟海,做一个人见人骂的抄贼。 不惧死,但,不能死! 这是很多人难以理解的道理,但人活在世,无不是负重前行,背在肩头的责任、遗憾、痛苦、信念和无可奈何,仿佛跗骨之蛆的诅咒,任你如何挣扎也摆脱不了。 何濡看着山宗,他的绝望仿佛就是昨日的自己,走投无路,茫然无措,突然开口说道:“死,有时候很容易,但男儿丈夫,死也要死的有价值!冲你这句话,我可以听听你的故事,若是真的,朱氏那边,只要付出足够大的代价,也不是不能说合!” 山宗不了解何濡的地位,听了他的话,精神为之一振,可眼光却一直盯在徐佑身上。徐佑点点头,道:“他说的话就是我说的!你将事件的经过原原本本的道出来,不要撒谎,也不要藏着掖着。你心中明白,不管真冤,还是假冤,让朱氏留你一命,要付出的代价极大。如果再有一点不实,别怪我翻脸无情!” 山宗箕坐于地,说了他这段时日的经历。原来那日跟徐佑在西陵县分手后,他一路潜行,昼伏夜出,终于甩开了墨云都的追踪,冒充一个贩卖酒水的商人,雇了一艘小船行险混过了沪渎水师的盘查,然后顺利返回了溟海。 当时,扬州刺史柳权全神贯注的跟郭勉以及他背后的江夏王斗法,无力分心兼顾捉拿山宗,又派了使者前往溟海,要众盗交出放火烧宝船的抄贼。他不知道山宗的具体身份,但发了狠话,若是十五日内不交出人来,立刻派兵围剿溟海。溟海群盗起先不以为意,觉得柳权咄咄逼人,山宗是烧船不假,可火还没放起来就被发现,屁滚尿流的逃亡了这么久,有多少梁子也该揭过去了。不料柳权约定的时间一到,沪渎间的水师突然倾巢出动,在滃州外围海域游弋,宣称是例行操练,可保不准暗度陈仓,趁着涨潮打进溟海。 重压之下,溟海盗内部出现了纷争,有人说山宗擅自行动,引来横祸,不如交他出去息事宁人。也有人说山宗虽然鲁莽,但也是为了溟海出口气,不仅不能交,还得尽全力保障他的安全。两派人争执不下,甚至大打出手,闹的上下不安。山宗眼看事不可为,外有围剿的重兵,内又骤起哄乱,再待下去没得惹人讨厌,还落得一身骂名,私下里找盗首商议允许他离开溟海。 溟海盗首其实也为此事烦心不已,山宗能够离开是最好的选择,可这种话他不能开口,溟海盗以江湖义立旗,以生死情聚众,若是一遇危难,就放弃手下的弟兄,传扬出去会立刻四分五裂。见山宗自己识趣,假意挽留了两下,就允了他所请。 临行前,盗首给了山宗一个棨牌,要他前往会稽郡投靠一人,权且安身,等风头过去再另谋出路。山宗这些年以溟海为家,在陆地上既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离开溟海后连吃饭的地方都没着落,自然不会拒绝。 “会稽郡?”徐佑颇感兴趣,道:“盗首指点你投靠何人?” 山宗没有犹豫,直接回绝道:“徐郎君,会稽郡的这位恩公明知我是柳老狗要的人,可还是干冒风险收留我。为了不给他惹麻烦,他的名姓,我是死也不会说的!” 徐佑轻笑道:“为人义气是好事,我不再问,你继续说!” “谢郎君体谅!” 山宗继续说他的经历,抵达会稽郡后,辗转找到了棨牌的主人。那人热情好客,不以出身来辨别贵贱,对山宗青睐有加,安排他住到一处僻静的山中庄园里,衣绫罗食珍馐,比起溟海的苦日子,仿若上了仙界。 如此天天享乐,一直等到柳权去任,那人突然来到庄园,要山宗帮忙押送一笔货物到青州边境。山宗吃人嘴短,无法推托,何况也存了报恩的心思,当下收拾停当,连夜赶到了那个囚禁着朱凌波的小渔村。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朱氏已经暗中开始搜寻朱凌波的下落,也不知道这个小小的渔村里竟然囚禁了那么多良家女子,更不知道他要押送的货物,正是这些被当做猪狗一样对待的女子! 第四十七章 丧尽天良 “你确定抵达渔村之前,不知所要押运的货物就是那些无辜的良家女子吗?”徐佑淡然道:“不是我不信你,而是你违背誓言在先,让我不能不得多几分疑虑!” 山宗静默片刻,坐直了身子,单膝跪卧于地,右手指间不知从何处多了一把五寸长的短匕,伸出左手食指,猛的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血落七滴,涂抹成一个诡异的不规则图案,山宗神色,一改刚才的吊儿郎当,道:“我虽是山氏的不肖子孙,但也知道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不可以做!劫掠良人,拐卖为奴,还不如一刀杀了她们。此等禽兽行径,我哪怕一死,也不屑为之。” 徐佑看了眼何濡,他不易察觉的点了点头,说明山宗这番话没有撒谎。阴符四相最擅长辨识人心,只要不是城府太过森严的厉害角色,一般情况下很难瞒过何濡察人秘术。 “好,我自觉跟你算是投缘,所以再信你一次。不过记住了,这是最后一次!” 时人最重誓约,山宗答应过徐佑,三年内不踏入吴郡一步。他离开溟海之后,先在会稽郡安身,不算违背誓言,后来到了渔村,只当是稍事停留就会押运货物北上,固然与誓约有违,但也不是不可以辩解。谁料事态急转直下,走投无路的山宗只能挟持了朱凌波,直奔钱塘,逗留不去,把誓约破坏的一干二净。 面对徐佑的大度,山宗既羞惭又感激。溟海盗里汇聚了天下各种各样的恶人,地不分南北,有魏有楚,人不分男女,有雌有雄,这些抄贼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有的嗜好吃人心,有的偏爱淫人妇,更甚者以折磨俘虏为乐事,在这种环境下待的时间久了,耳濡目染,再好的人也会逐渐产生邪念,做出一些让自己都觉得惊讶的血腥行为。但让他始终觉得自己没有彻底沉沦的一点,就是信守承诺,从来不因为私利而失信于人。所以徐佑的谅解,让他保留了最后的、身为一个人的可怜的自尊。 “山兄,这位你不愿意透露名姓的郎君貌似很看重你的才干,哪怕虚言诱骗,也要费心拉你入伙” 那人不明言所谓的货物正是掠卖来的人口,目的自然不会太过单纯。简单点说,就是让山宗交纳一个投名状,至于这个投名状是在他知情还是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已经不重要了!只要将这批女子运到了青州边境,就再也洗不去身上的这块污迹,到时候把柄在手,被人或揉或捏,还不是小菜一碟? 山宗苦笑,他带着朱凌波逃出渔村,不回会稽郡找那人解决手头的麻烦,而是一路向北,无头苍蝇般的扎进钱塘这个死胡同里,就是看透了这一点,一时无言以对。 何濡皱眉道:“山宗到渔村的时候,朱氏已经开始暗中搜寻朱凌波的下落,蒲阳津周边十数里被围堵的水泄不通。此人既然敢做这样的买卖,消息必定灵光,朱氏的动静须瞒不过他,但是为什么明知渔村已经成了绝地,还让你干冒大险去运送那些女子呢?” 山宗这段时日亡命逃窜,身心俱疲,其实也没有仔细想过个中的隐情,听何濡一分析,立刻察觉到问题所在,道:“郎君说的极是,这样看来,他不是要拉我入伙,而是想置我于死地!”接着眼中露出愤恨之色,道:“我起初敬他是个了不得的豪杰,却没想到竟是人面兽心的畜生。将来若有机会,定手刃此獠,以平胸中之气!” “你跟他初次见面,之前也无冤无仇。置你于死地,不过枉送一条人命,对他有什么益处?何濡摇摇头,道:“更何况你是溟海盗首举荐的人,他这样做,难道不怕得罪了溟海盗吗?” 山宗愣了下神,道:“也对!我跟他无仇无怨,何苦因此惹的盗首不快?” 徐佑若有所指,道:“世人皆知溟海盗不好得罪,尤其在没有太大的利益驱使下这人要么是疯了,要么喜怒无常,上一刻待你如贵客,恨不得同寝同食,下一刻就视你如仇雠,恨不得挫骨扬灰山兄,依你之见,他是怎样的人?” 山宗仔细回想了跟那人的交往经历,道:“他不像疯子,也不像喜怒无常的人,反倒温文尔雅,行止飘逸出尘,言语中从不俯视他人,很易亲近。” “小人只是可恨,伪君子却是可怕!” 徐佑叹了口气,道:“若我所料不差,他让你去渔村等死,有两层意思。一则是看看你的能力,毕竟溟海盗名声在外,要是能够在朱氏的重重包围中将被掠女子安全带出去,说明才干出众,可以用金钱美色来拉拢你,日后依为腹心也不是不可能。” “戎狄的杂种狗才,”山宗呸了一口,大骂道:“作他姥姥的春秋大梦去吧!” 徐佑一笑,在没有底线的人心中,世界上所有人的底线都可以用价值来衡量,钱财美色家人兄弟朋友,总有你在意的事物,所以也就有了突破你的底线的筹码。 只是他们不知道,有时候,谨守底线的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触不到,摸不着,也就无从用价值来衡量它。只有当你狠狠的撞击它的时候,才明白它的骨头有多硬,它的脊背有多直,硬的不可撼动,直的不可弯曲。 它,叫作良知! 人性本善也好,人性本恶也罢,善恶之分,还是在人性的范畴之内。而人性不同于兽性的地方,就在于那一点始终不曾泯灭的良知,让他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 “二来,我想,他是准备在事情不可挽回的时候,把掠卖良人一案嫁祸到溟海盗的头上!” 山宗身子一震,双眼瞪如铜铃,好半响才回过神来,道:“你你是说” 何濡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道:“七郎说的没错,这个人心思深沉,处事决断,面对渔村被围的绝境,立刻选择了放弃营救,并安排善后脱身之计。之所以让山宗前往,目的正是为了陷害溟海盗,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渔村的二十七人无一活口,或战死,或自尽,若是山宗不提前逃跑,也必定会死在那里——不是被朱氏的部曲杀死,就是被这群贼众从背后暗算。” 徐佑接着道:“山兄的样貌颀伟,非同常人,只要朱氏仔细一查,定能查出你的身份来历。到了那时,溟海盗与朱氏结仇,等于彻底得罪了整个吴郡乃至扬州的门阀,还平白背了一个掠卖良人的罪名,正好可以给水师借口出兵围剿。” 山宗心绪震荡,道:“怪不得,他给了我一块令牌,指定以我为尊,到了村子里可以号令所有人听命行事。原来,这一切都是要坐实我为主谋的毒计!” 山宗抵达渔村之后,亮出令牌,村子里所有人立刻俯首听命,没人质疑,也没人反抗,整个过程不起一点波澜,哪怕山宗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人,可只要令牌在手,任何事都能一言而决,包括他们的性命在内。 他刚上来没有起疑心,验看了货物,是一船上好的锦缎,藏在船舱的夹层内,上面是几十筐的鱼虾。村民也不瞒他,直说这是私渡的买卖,将锦缎藏在鱼虾之下,偷偷运到青州边境,然后打通关节,过境卖给魏国的富商。 楚魏两国没有开放市易,锦缎的南北差价可以赚取巨额利润,因此私渡的买卖十分昌盛,山宗在溟海时也听说过,他不是什么好人,不会关心这样做是不是触犯了楚国的法律,也不会关心是不是逃税漏税造成了朝廷的厘金减少,仅仅存了报恩的心思,开始积极参与北上路线的筹备和各种应急计划的制定。 小小的渔村,仿佛与世隔绝,他根本不知道外面已经风声鹤唳,江左诸葛朱智接管了指挥权,开始将目光投射向这个小渔村。 山雨欲来风满楼! 是夜,村民中领头的将他带到了一间地下的密室,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朱凌波。小姑娘头发散乱,被五花大绑在一根柱子上,用布塞了嘴巴,完全说不出话来,只是眼神依旧充满了愤怒和高高在上,并不因为成了阶下囚而惶恐和痛苦失色。 领头的低声解释说朱凌波十几日前突然闯进了渔村,想要搭船北上去往钱塘,被回绝后私自跑到船上,却碰巧发现了夹层里的锦缎,扬言去官府告发,无奈之下只好抓了起来关在密室里。 谁成想此女竟然是朱氏的女郎,现在惹来朱氏的部曲在外面大肆搜捕,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放也不能放,杀也不能杀,所以请山宗来定夺。 山宗吃了一惊,颇觉棘手,可跟朱凌波打了照面,躲是躲不过去了,要领头的去外面再行商议。领头的执礼甚恭,还多次叫山宗行主,也因此让朱凌波误会他是主谋,后来死活辩解不清。 到了外面,山宗问道:“朱氏的女郎你们也敢抓?” “她当时不知何故,穿的破破烂烂,我们没有当回事,怎么看也不像是朱氏的女郎。只想着等行主来了,发舟北上后再放了她,可谁知道闹到了这步田地!” 朱凌波为了躲避家里人的追赶,换了衣着打扮,跟个小乞儿没什么两样。小红马也弄的脏兮兮的,瘦骨嶙峋,没了平日的神骏,谎称是山沟里捡到的走失的马。渔村众贼本就干的是掠卖女子的勾当,送上门的岂能不要?加上以朱凌波的姿色,肯定能卖上一个好价钱,还额外奉送一匹马,足够顶得上两个妙龄女郎,利欲熏心配上胆大包天,哪里还忍得住不动手? 事已至此,责怪他们也是无用,山宗想来想去,送回肯定不行,这种事说不清楚,朱氏也不是讲道理的人,可要杀了更不行。左右为难之时,夜不成寐,悄然出了房间,四处闲逛时听到了两个村民的对话,得知在一处僻静的房舍藏着新鲜的马肉。 马匹是稀罕物,等闲难得一见,更别说吃马肉了,山宗不是蠢货,立刻明白这是朱凌波的马,被村民们杀了取肉储藏起来。 朱凌波有马不奇怪,可为什么之前领头的没跟他提起此事? 山宗越想越疑惑,避开巡夜的村民,搜索地下的暗室,又发现了三名被囚禁的女子,闪身进去打晕两个,对一人进行审问,才知道是从临海郡掠来的良人。而在她们之前,已经有十数人被装在船上运走了,山宗终于明白,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又是带着什么样的人在做事! 丧尽天良! 第四十八章 何以为报 “丧尽天良?哼,何止,这样的人早就没了人心!”何濡看了看一旁的秋分和方斯年,犹豫了下,道:“你们两个女娘先出去吧,这里没事了!” 秋分担心的望着徐佑,方斯年有样学样,也跟着没动。徐佑猜到何濡想问什么,道:“去吧,外面候着就是了,不会有危险!” 等两人离开关上了门,何濡直接问道:“朱凌波还是不是完璧?” 四个大男人聚在房间里讨论一个小姑娘是不是完璧之身,场面一度十分的尴尬。山宗木然看着徐佑,徐佑干咳一声,道:“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可能,或许是完璧” “不要说可能,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 “是!绝对是完璧!” 何濡和徐佑齐齐松了口气,只要还是完璧,事情就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任何时代,女子的名节都是最重的,尽管楚国风俗大开,失了贞不需要像后世那样自尽,也不会影响嫁人和在家中的地位,可害得她失贞的人,却一定不可能活下去。 山宗发现被囚禁的女子之后,没有声张,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想要暗中探探这帮不知底细的村民口风。不过他们警觉性极高,牵扯到机密的东西一问三不知,反倒对山宗起了疑心。又过了几日,风声越来越紧,村民们也知道突围无望,只能铤而走险,杀了朱凌波毁尸灭迹,或许还能侥幸逃脱朱氏的盘查。 既然动了杀心,人性的丑恶面立刻暴露无遗。但凡劫掠来的女子,处子比非处子要贵几倍,为了卖上一个好价钱,这个组织有极其严厉的规矩,不许任何人以任何手段糟践处子。也曾有人控制不住裤裆里的玩意,结果被生生折磨而死,死状甚惨,从那以后在,再没有人敢动歪心思。 不过,既是要死的人,死前让兄弟们发泄发泄欲望,正可谓物尽其用,免得浪费了大好皮囊。领头的来请山宗,说什么尊者为先,着实可笑,其实是要他以兽行来表明无二心。 山宗笑不出来,他本想严词拒绝,可看领头的神色,如果拒绝的话,恐怕连自身的安全都无法保障。渔村这里被经营的如同一个小小的坞堡,布满了各种机关和陷阱,二十七个人虽然修为不高,但貌似精通战阵协作,悍不畏死,他可以打五个打十个,甚至能够在平旷地带的正面交战中杀光这二十七人,可面对渔村复杂的地理环境,对方远比自己熟悉,未必能够在混战中取胜,终究还是一死。 他还有许多未了的心愿,不想死,也不能死,所以只好曲意委蛇,答应下来,盘算着要不要告诉朱凌波实情,然后共同演一出瞒天过海的好戏。可领头那人也不是好糊弄的,安排一帮人在旁边候着,一等事了,立刻进去验身。如果朱凌波破了身子,就让别人轮流享用,如果没有,那么连带山宗,两人都是死路一条。 山宗顿时陷入了绝境,哪怕被墨云都的人堵在郭勉船上,他也没有像此刻这般束手无策。左彣听到这里,道:“你当时为什么不直接去找朱氏,引着他们围攻渔村,不说示恩,至少可保性命无虞。” 山宗苦笑道:“一步错步步错,等我发现事情不对,已经来不及了,被几个眼梢盯得死死的,根本无法出村。稍微露出点异状,朱凌波马上就会被处死。更何况我是溟海盗,恶名在外,在门阀世族的眼中贱如蝼蚁,朱凌波一死,朱氏必然迁怒所有涉案的人,哪里会相信我的话,轻易饶了我的性命?” “那倒也是!” 贵贱之分,善恶之别,是一道永远不会弥合的鸿沟,山宗这种人的死活,朱氏一点都不会放在心上。左彣感慨道:“名声这东西,说无用也无用,说有用,却比世间大多数东西都要有用的多了!” 徐佑淡淡的道:“你要是独自跑了,朱凌波一死,那群贼盗必定会在村子里留下直指溟海盗的线索。你要是不跑,被朱氏抓住,更加坐实了溟海盗参与其中的罪证。反正你如何抉择,都不能改变这一点!” 山宗无奈道:“是,这是一个死局!我当时没有想的那么深,只是心中明白,投靠朱氏是死路,留在渔村也是死路,不如放手一搏” 他下了决心,想要自救,朱凌波一定不能死,但要救出朱凌波,必须让村民们放松对他的警惕。所以答应领头那人,亲自去破朱凌波的身子。他进了事先准备好的房间,命人给朱凌波松绑,说自己不喜欢不动弹不反抗的女人,然后一脸淫笑,直接扑了上去。 朱氏是武力强宗,朱凌波自然身手不弱,跟山宗厮打起来,闹的动静不小。守在一旁观望的众人笑嘻嘻的看热闹,有些迫不及待的家伙甚至解开了下裳,晃荡的丑陋玩意早早挺立起来。毕竟朱凌波容貌甚美,出身又高贵,他们从来没有试过玩弄这样的贵介女郎,一个个兴奋不已,等着排队享受这一辈子都难遇的风流。 两人交手十余回合,山宗将朱凌波脸朝下压在地上,一把撕烂了她的上衣,露出了肩头和背部的雪白肌肤,起伏有致的身材一览无余。不少人双眼圆睁,忍不住吞咽着口水,山宗大笑,刚要去解腰间的襦裙,被朱凌波勾起一脚踢在两腿中间,霎时浑身酸爽,欲望全消,恼怒之下,反手一掌,砍在她的脖颈,彻底昏死过去。 山宗装作大怒的样子,拦住了蠢蠢欲动的其他人,宣称休息一晚,等明天一早身体恢复,朱凌波这个胭脂马的红丸必须由他来取。领头的没有异议,对他而言,由山宗来做这件事,正好合意。 当晚,山宗身边的暗哨就撤走了,白天的表现让他赢取了足够的信任,要害又受了伤,动弹不得,外面正是用人之际,实在没有多余的人手来监视他。山宗抓住时机,在三更天大多数人熟睡的时候避开守卫,潜入暗室,劫持了朱凌波,借住溟海盗的神器水龙引,从富春江深处悄无声息的离开。 他刚刚逃走不到半个时辰,朱氏的百余名精锐部曲趁夜攻了进来,整个渔村杀声震天,火光烧红了夜幕。山宗后怕之余,找了一个僻静的山洞,向朱凌波解释清楚缘由,表明自己属于无辜牵扯进来的倒霉蛋,请她高抬贵手,原谅则个。无奈朱凌波被他白天做戏时欺负的太狠,又见过渔村众贼对他毕恭毕敬的态度,如何肯信这番言辞,叫嚷着要把他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山宗也觉得此事太过巧合,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不敢在原地多待,也不敢放了朱凌波这个护身符,于是一路劫持,一路北逃,绕圈子,躲追兵,每日还跟朱凌波解释三四遍,最后嘴皮子都磨出茧子了,还是不能奏效,终于辗转到了钱塘。 左彣叹道:“朱凌波还是世族女郎的脾气,若是略通世故,先假装相信你,等回到朱氏,怎么处置你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其实我后来想明白了,朱凌波就算答应放我一条生路,我也骑虎难下,不敢由着她离开。”山宗跟着叹了口气,道:“朱氏家大业大,为了门阀的脸面,哪里会管我是不是真的冤枉,也不会在意我救了朱凌波的功劳,最大的可能是杀了我一了百了,让这件事彻底湮灭在渔村的火光中,权当从来不曾存在过。” 何濡赞赏的看着山宗,道:“你这才叫看的通透,不管救不救朱凌波,你是溟海盗,所以只有一死。朱氏绝不会让牵扯进朱凌波被劫持一案的溟海盗活着,这是门阀的底线!” 山宗颓然道:“是,溟海盗,溟海盗,全是被这个身份所累!到了钱塘,带着一个不安分的女郎,简直身心俱疲,已经无力再逃了。眼看着朱氏的人就要追过来,要不是那日在东市碰巧看到郎君,我估摸着这会就该束手就擒了” 左彣讶道:“怪不得这两日有人在暗中窥探我们,原来是你!” 既然知道山宗逃难至此,他能摸到静苑,肯定是跟踪所至。徐佑方才已经猜到了,没有左彣那么惊讶,道:“你在东市做什么?” “想看看能不能买点乔装用的衣物和吃用的东西也幸好去了东市,不然怎么发现徐郎君仗义出手、扶危济难的英姿呢?” 徐佑微笑道:“谄媚不管用,你如实说,为什么想到找我帮忙?” “说心里话,那日在船上被郎君抓住,刚开始很不服气,觉得自己中了计。可后来想想,我也使诈,也不安好心,可还是输了,输在技不如人。郎君能够不计前嫌,放我离开,这份气度远胜于我,宗甚是感激!” 山宗说的真诚,道:“前日又遇到郎君,原是想跟着找你道谢,却在静苑附近发现了司隶府的黄耳犬,这才知道郎君不是一般人。” “于是你就费心打听了一下?难为你逃难途中,还有这样的雅兴!” 山宗笑道:“也不算费心,静苑的主人在街头巷尾有很多传闻,我稍一打听,发现郎君竟然是义兴徐氏的七郎,被誉为年轻一辈的习武天才,最有望在二十岁前突破小宗师境界的少年英杰” “好了好了,别说废话!”徐佑打断了他的马屁如潮,道:“要不是我跟顾允有几分交情,你也未必看的上我这个少年英杰。” 山宗讪讪一笑,道:“郎君言重了” 徐佑不再言语,心中开始权衡利弊。何濡先开的口,说的直白,道:“山宗,救你可以,但不能白救。你身上有什么可以回报七郎的?” 第四十九章 以伪乱真 山宗有些懵,双手下意识的摸了摸衣袋,真应了那句话,兜里比脸干净,讪讪的道:“我离开溟海时走的急,多年来积攒的财物都分给了弟兄们,身上只带了数千文以备不时之需。等到了会稽郡后衣食无忧,更是连这几千文都赏了下人。此次从渔村逃出来,沿途全靠捉鸟捕鱼进食,实在没有什么能够报答郎君的。” 何濡眼神透着玩味的神色,道:“哦,是吗?身无分文,那你前日怎么去东市买东西的?” “这个这个” 山宗嘿嘿一笑,道:“钱塘富庶,不比荒山野岭,我找了一家富户借了些许银钱,日后发达了,再加倍换回去就是了!” 这不算什么大事,可提醒徐佑要谨记,山宗出身河内山氏不假,尚存几分礼义廉耻也不假,只是他的思想、行为和对世界的认知已经深受溟海盗的影响,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就会暴露出恶念的一面,需要慢慢的加以疏导,以防惹祸生事。 至于他会不会投靠,徐佑其实并不是很在意,此刻收留他,冒的风险太大。但何濡看中的不是山宗这个人,而是他曾经在溟海盗里的资历、人脉和关系网络。 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人,都不会忽视溟海盗的力量。他们长年盘踞海上,与朝廷为敌,骁勇善战,尤其精通水战,要不是现任盗首安于现状,恐怕早就发展壮大到可怕的地步。 “其实,你也不是身无长物!” 山宗愕然道:“有吗?好,但凡我身上有郎君看重的,尽可拿去!” “你的命呢?” 山宗眉锋一聚,仿佛用刀斧刻凿出来的轮廓,道:“郎君想要我死?” 何濡微笑道:“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着,然后把命卖给七郎!” 山宗的头摇的好似小船遇到了狂风,舔着脸笑道:“我的命不值钱!” “货卖于识家,傅说版筑时,胶鬲贩鱼时,百里奚困于市时,他们的命都不值钱,可后来得逢英主,立刻身价翻腾,你是聪明人,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山宗插科打诨,却不是傻子,当然知道何濡想要什么。世间事归根结底都是一笔买卖,有人愿意买,有人愿意卖,只要价钱合适,亲情可以漠视,家国可以背叛,甚至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他跟徐佑打过交道,那可是奸猾似鬼的主,跟这样的人做买卖,脱三层皮都是轻的,不过也正因如此,他才相信徐佑说话算话,利益的结合虽然不好听,但总能让人放心,也只有将自己这条命死死的绑在徐佑身上,他才可能使尽全力来保障他的安全。慢慢收敛了笑意,认真的想了想,道:“我不杀妇孺!” “我们也不杀妇孺!” “我不奸淫!” “男儿连欲望都控制不了,谈何做一番大事?” “我不跟河内山氏为敌!” “山氏早已经远离了朝野的中心,应该做不了我们的敌人!” “我不” 何濡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淡淡的道:“山宗,这笔买卖我们也不是非做不可,你的一条命还不配提出太多的条件!” 山宗仰着头,叹了口气,道:“郎君说的对,我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有自知之明。既然要卖命,总得定一个期限,否则的话,这笔买卖对我可不大划算!” 徐佑接过话题,道:“三年!三年内为我做事,之后愿走愿留,随你高兴!” 山宗来静苑之前已经想好了,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说服徐佑出手帮忙。他绝不能死在钱塘,尤其不能现在就死,还有许多事需要他去完成,现在死了实在不甘心。以目前的形势来看,徐佑提出的要求不算过分,道:“好吧,只要这次能够从朱氏手中逃出来,我可以跟随徐郎君三年。” “一言为定!” 山宗整了整衣襟,屈膝跪下,神色庄重,双手交叠以额头触地,道:“三年之内,惟郎君之命是从,令行禁止,绝无二心!” 他顿了顿,举起刚刚凝固了血迹的手指,可怜兮兮的道:“要不,我再发一次血誓?” “不必了!”徐佑上前扶他起来,笑道:“誓言这种东西,说的多了,就没了约束力。你虽然看起来不像什么好人,但我愿意给予你适当的信任!” 山宗笑的很是谄媚,道:“我是面恶心善,郎君日后相处的多了,就会发现我其实是个大大的好人!” 一旁的左彣听不下去了,低声对何濡道:“那日在长河津口的船上,山宗桀骜不驯,机智百出,颇有江湖巨盗的洒脱和豪情,今日才知看走了眼!” “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说几句恭维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濡不以为意,左彣太过方正,有山宗这种没脸没皮的高手在侧,有时候会更好用一些。 咕噜! 肚子发出轰鸣声,山宗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道:“我好几天没有吃饱饭了” 徐佑拍了拍山宗的肩头,表示同情,道:“秋分,去厨下做碗面。” 门外的秋分应声要走,山宗伸长脖子喊道:“大碗,大碗啊!” 何濡打趣道:“风虎,教你两句话:一,千万不能没钱;二,千万不能得罪惹不起的人!否则的话,逃难路上吃面也只想吃大碗的!” “见笑了,见笑了!” 山宗拱拱手,看不出一点不好意思。左彣深感吃惊,一个人究竟有多少面孔,得意时张狂,失意时卑怯,也或许这些都不是真正的他,伪装,掩盖和流于世俗表面之下的,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山宗。 吃完了宵夜,山宗又洗了个热水澡,惬意的躺在床榻上,四肢大字放开,十分的放松和随性。徐佑从不介意朋友或者下属的相处方式,只要彼此舒服,明面上的规矩和礼数都不重要。他席地坐在蒲团上,和何濡计较如何来应对朱氏。很快,两人达成一致,叫来山宗,徐佑问道:“你将朱凌波关在哪里?” “东市!” “哦,东市大隐与朝,中隐于市,你倒是会选地方!”何濡心中一动,道:“我来猜猜,是不是你盗取钱财的那户富人家中?” “这都猜得到?” 山宗震惊莫名,对何濡敬佩不已,道:“何郎君,你真是神机妙算。我先在那个坐商的柜银里取了一千钱,故意弄出声响,然后藏在暗处,等主人带着仆从搜查了一遍后,排除了有人入室偷盗的嫌疑,误认为是某个下人手脚不干净,将其鞭笞了一顿,从家中赶了出去。这才带着朱凌波藏到了夏天用来存冰块的地窖里,那里僻静,没人打扫,住个十天半月,不怕有人发现。” 左彣摸不着头脑,道:“你要藏身,直接躲到地窖里就是了,为什么还要故意惊动对方呢?” 何濡解释道:“这是江湖中常用的伎俩,先设计让对方起疑心,从内到外仔仔细细的搜查一遍,不管抓到抓不到贼人,都会自然而然的放松警惕,以为短时间内不敢再有人上门偷盗。如此,藏身其中,反倒比平时更加的安全。” 左彣久在军阵,对江湖中的勾当了解的不多,听闻后大摇其头,道:“其翼郎君不仅学识胜我百倍,见识和经历也胜我百倍,与你相比,我真是羞愧难当!” “各有专精,我要是跟你比拳脚,比剑术,还不是要被打的鼻青脸肿?”何濡望着山宗,道:“你出来这么久,朱凌波要是挣开束缚,逃脱了怎么办?” “不会!” 山宗很有信心,道:“我给她服食了一种秘药,浑身酸软乏力,头也昏昏沉沉,没办法集中思考问题,更没办法强行挣开捆绑的绳索。不管你是智计过人,还是武力出众,都只能成为刀俎上的鱼肉。” “那就好!” 何濡不再多说一字,似乎对山宗口中的秘药丝毫不感兴趣。山宗本来打算献宝,这种秘药的制法极其保密,要不是他和那个人堪称溟海盗里最好的兄弟,否则也不学到这一手独门绝技。区区一粒药丸价值万钱,很是珍贵,常被用来对付那些劫掠到岛上的贞洁烈女,一粒药喂下去,保留着身体的感觉和大脑的认知,却只能做些轻微的无谓的挣扎,简直妙绝人寰。 不过他向来鄙夷这种淫女的行径,这次为了对付朱凌波,还是第一次使用,效果挺不错。所以想巴结下刚刚拜过的新郞主,主动说了出来,没料到丝毫不受重视。 徐佑正色道:“山宗,我跟其翼商量过了,朱氏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就算找顾允出面说项,也不可能饶了你的性命。所以,要想救你的命,只有让你先死一回!” “啊?” 山宗不明所以,道:“我虽然长的凶了点,可也是只有一条命的苦人儿,老天爷全没偏半点的心肠。郎君要我先死,莫非有起死回生的奇术不成?” “奇术是没有的!”徐佑笑的荡漾,道:“不过,以伪乱真的手段,还是有那么一点的” 第五十章 涅槃重生 五更时分,冬夜里最黑暗的时候,三个人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一片荒芜阴森的山丘边。四周是起伏不定大小不一的坟头,插着东倒西歪的烂幡,风声凄切,楚乌嘶鸣,让人不寒而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是哪里?”赫然是山宗的声音。 “乱葬岗!” 山宗猛然停下,颤悠悠的道:“左郎君,我怕鬼!” 另一个黑影正是左彣,道:“杀人都不怕,怕死人?” “死人倒是不怕,怕鬼!” 第三个黑影噗嗤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是山氏的子孙,世代儒门,怎么,信这世间有鬼啊?” “当然!没有鬼的话,儒家为什么重视祭祀?”山宗左右顾盼,低声道:“论语说‘祭鬼如鬼在,祭神如神在’,对于鬼神,圣人可是虔诚的很呐!” 鬼通归,也就是祖宗的意思,孔子对鬼神向来比较矛盾,重视其价值,却忽视其实体,或者说认为鬼神是虚无缥缈的存在,不应该贯注太多的精力和时间去追逐。 “祭者,志意思慕之情,忠信爱敬之至。在君子,以为人道,在百姓,以为鬼事!”黑影语带讥嘲,道:“圣人定儒礼,是让后世子孙怀念先人,不忘其本。并不是认为先人还存活在某个活人去不了的地方,所以君子只是尽人道,而愚民却当成了鬼!” 山宗喘了口气,道:“何郎君,你说的有理,但我还是怕!” 能够有雅兴在乱葬岗这样的地方发表长篇大论的怪人,只有何濡了,他笑了笑,道:“你不是怕鬼,而是心中有鬼,所以胆气不旺。日后少做点亏心事,养一养浩然正气,自会鬼神不侵!” 山宗混迹在溟海盗里,多多少少做了点见不得人的事,午夜梦回,岂能真的无愧于心?他没有反驳,也第一次体会到何濡的言辞如刀,忍不住反问道:“何郎君,你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亏心事吗?” “没有!” 何濡回答的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的犹豫,道:“我为了一个终极目标而活,所作所为,俯仰天地,或有愧于人,却无悔于心!” 山宗无言以对,他不觉得真有人能够做到如此坦然处世,可又不知道为什么相信何濡的话,一时思绪混杂,竟呆呆的站在原地,等左彣找到了墓穴,回头叫喊,才惊醒过来。 “就是这里?” “对,冬至说的,左手三行第四个,上面插有木碑,碎石垒了一圈,跟旁边的坟头略显差池。” “既然找到了,那就挖吧!” 山宗拿着铁锸就要动手,何濡阻止了他,道:“从东南入手,那是生门,此人生前含怨气而死,非生门难以平其恨。你从死门挖,当心挖出一具厉鬼来!” 阴符术虽只有四相,却包罗万象,风水八卦葬经青乌,何濡都很是精通。山宗被他一吓,身子都哆嗦起来,连着呸了三口,道:“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坟墓的冻土坚硬如铁,幸好埋的不深,左彣和山宗又是武艺高强,挖了小半个时辰就看到了尸体。没有棺材,只是用竹席裹了扔了进去,时隔不久,尚未完全腐烂,身上错落的伤痕隐约可见。 “就是他?天师道的五百箓将?”山宗探着头看了看,嫌弃的捂着鼻子,道:“好臭!” “拉出来!” 左彣跳进去,托着竹席纵身跃出,平放在地上,道:“确是黄祁的尸体!” 何濡用事先准备的布团塞了鼻子,戴上特制的手套,从头到脚仔细检验了一遍,没有发现肢体残缺和明显的印记,道:“你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山宗想了想,突然露出猥琐的表情,道:“内痔算不算?” “咳咳” 左彣干咳了两声,转过头去,不敢看何濡的表情。何濡将黄祁的尸体翻了过来,查了下魄门,淡淡的道:“想治好吗?” 山宗知道何濡神通广大,说不定真的可以治疗此疾,狂喜道:“想,当然想,郎君是不是有方子?” “读过庄子的列御寇吗?妙方就在其中!” 山宗是儒门,从小读五经,对老庄不感兴趣,一时难以明白何濡的意思,追着问了几句,不得要领,寻思着等会回去,立刻找书来读一读。 左彣瞧何濡验的认真,不放过一处可疑的地方,忍不住问道:“那个那个内痔没影响的吧?朱凌波又不可能知道” “那可未必!他们两人朝夕相处这么多天,不定什么时候山宗露出过破绽却不自知!既然要以伪乱真,必须从细节着手,不露出一点破绽!” 何濡指着胸口,道:“来,这里砍一剑!” 左彣依言施为,山宗摸摸胸口,道:“我这也得挨一剑?” “当然!” 何濡摘下手套,点火焚烧,远远望去,如同在乱葬岗飘起了星星鬼火,极为瘆人!他的目光在黄祁尸体和山宗身上打量数次,看的山宗毛骨悚然,道:“你们身形差不多,只是黄祁偏壮硕,你偏瘦弱,不过习武之人,骨骼体态劲道有力,差别不算很大,应该可以遮掩过去。” 说罢在尸体周边撒了一些黄褐色的粉末,沾着身体就化作无影无形,山宗奇道:“这是做什么?” “除去尸臭的味道,要不然你怎么偷偷潜入东市?” “是是,郎君考虑周到!”山宗被何濡各种神奇的手段震的五体投地,凑过去闻了闻,道:“这是用什么制成的?闻起来竟然有点香” “蛇蒿叶研磨成粉,加一些朱砂和雄黄,调醋和稀,再晾晒之后放入一些秘药即可。”何濡吩咐左彣将尸体装进布袋里,用同样的粉末净了手,笑道:“至于放了什么秘药,你感兴趣的话,可以拿你的东西来换!” 山宗急忙拒绝,道:“我没兴趣,真的,没兴趣!”之前跟何濡做了笔生意,代价是卖命三年,他哪里还敢接这个话? “别怕,不要你的命。只须用那种让人酸软无力的药来换,我就教你如何造这个幽篁!” “幽篁?好名字!”山宗一脸懊恼,道:“我这种药叫醉癫,听起来不怎么雅致!”他眼神一亮,道:“何郎君,跟你交换不难,当初我那朋友也没说此药不可外传。不过麻烦你帮帮忙,也给起个响亮点的名字。” “既然是你的药方,不如跟着你的姓氏,叫山鬼!” “山鬼?我喜欢!” 填好了墓穴,从表面上看不出动过的痕迹,三人沿着钱塘江从防守薄弱的东水门游回城内,多亏了水龙引,才能避开守城的衙卒,没被发现行踪。山宗赶在天亮前,急往东市的藏身之所,准备下一步的行动,何濡和左彣回到静苑找徐佑复命。 “找到尸体了?” “嗯,冬天寒冷,没腐烂,还可以借来一用。” 徐佑叹道:“古人云入土为安,我们这样掘墓盗尸,总归有伤天和!” 何濡不以为然,道:“死则死矣,皮肉遭虫蚁啃噬,终将归于尘土,还不如为人所用,焕发点最后的价值。若是七郎良心不安,日后可遣山宗寻到黄祁的老母亲,赠以金银,让她安享晚年可也!” “对,黄祁尚有母亲在世。”徐佑也知道自己这样太矫情了,利用死人又不是什么天大的罪过,但心中一时迈不过那道坎,转头问道:“冬至,黄祁确实是自杀的吗?” “是!”冬至不解徐佑为什么要再问一次,道:“黄祁被左郎君抓到后,在泉井中受遍了刑罚,却始终不肯开口指证席元达。后来白蛇现世,席元达被杀,黄祁得到消息后,竟趁人不备,一头撞死在石壁上,之后由我派人埋到了乱葬岗” “此人虽然冥顽不灵,但对席元达尚算忠心,你记得派人寻访下他母亲的下落,找到后送些钱财过去” “诺!” 太阳缓缓从东方升起,当第一缕阳光投射进钱塘城,这座沉寂了一夜的城镇瞬间恢复了生机和活力,一辆牛车从城门驶出,载着徐佑、左彣、秋分和方斯年,前往四宝纸坊的方向。 过了午时,牛车从纸坊折返,行至半途,天色渐暗,红日低垂,路上行人已经不多。经过一座小小的石拱桥时,从对面急驶来一辆牛车,赶车人穿着蓑笠,看不清楚长相,高呼让开让开。可桥面狭窄,徐佑等人乘坐的牛车来不及躲闪,来车已经冲到了近前,轰隆一声,重重的撞在了一起。 哗啦! 车辕断裂,疯牛奔驰远去,过了片刻,车厢随之倾覆,竟从里面滚出来一个红衣女郎,头发散乱,脸上污秽不堪,看不出年纪和样貌,浑身似酸软无力,又似碰撞时伤到了骨头,躺在地上只能以明眸望向徐佑等人,充满了乞求和希翼之色。 “小郎,你怎么样,受没受伤?” 徐佑等人反应够快,及时从车上跳下,都没有受伤,只是免不了跌坐地上,看上去颇有几分狼狈。 “没事!” 徐佑在秋分搀扶下站了起来,拂去身上的灰尘。左彣往前一步,厉声道:“你怎么赶的车?要是撞伤了人,负得起责任吗?” 赶车人并不言语,转身背起红衣女郎,低垂着头就要从徐佑等人身边走过。左彣脸色一变,伸手拦住,道:“我问你话呢,撞了人就想一走了之?” “舍妹重病数月,我带其来钱塘就医,无奈家母心中挂念,召我回家问询,故而急着赶路,得罪莫怪!”那人语气很是恭谨,又带了几分惶急,道:“只是身上的钱财已经花光,实在没办法赔偿各位,还望郎君开恩!” “好了,风虎,让他们走吧。出门在外多有不易,又带着病人,不要为难他们!” 左彣仍然怒气难消,不过徐佑发了话,不敢违背,哼了一声,道:“我家郎君心宽仁厚,不与你计较,以后赶路时要谨慎,切莫再鲁莽了!” “是,谢谢,谢谢两位郎君!” 那人背着女郎就要离开,擦肩而过时,女郎用尽全身力气,张开红唇呢喃了两个字,却没人听的清楚。 “且慢!” 徐佑突然发话,那人脚步一凝,停下了身子。 “风虎,刚才这位女郎是不是说了句‘救我’?” “没有吧,郎君是不是听错了?” 徐佑慢慢走了过去,道:“我没听真切,可看女郎的口型,似乎说的正是‘救我’二字!” “郎君看得懂唇语?” “不懂,但宁可多一事,也不能听之任之!”徐佑盯着那人的后背,道:“我再问你背上的女郎一次,如果是我听错了,向你赔礼道歉。” 那人没有回头,道:“舍妹患了怪疾,不能说话言语,郎君定是听错了!” “不能言语?无妨!”徐佑转到那人身前,望着女郎的翦水春眸,道:“我问你,刚才说的是不是救我?如果是,请眨一下眼睛!” 女郎果然眨了下眼睛! “郎君小心!” 那人突然暴起,伸手抓向徐佑。左彣站在左侧,早已严阵以待,宝剑鸣叫出鞘,攻向后心必救之处。 徐佑同时后退,秋分和方斯年分站左右,一把雷公弩不知何时已经上好了箭支,弓弦轻颤,激射而出,直指那人的前胸。 那人怒喝一声,蓑笠炸裂开来,正好击打在弩箭的箭头,让它偏离了数寸,扑哧扎进了水中。然后足尖在拱桥的石栏上一点,飞起数丈,飘然如燕,躲过了左彣的一剑。 他没了伪装,看的出来正是山宗,也不恋战,用布带绑住红衣女郎,尽展身法,往北边逃窜。左彣仗剑追了上去,徐佑他们的牛车受损不大,也掉转车头紧追而去。 好不容易在一处破旧的茅草房屋前面赶上了激斗中的两人,徐佑站在安全的距离,让方斯年装好雷公弩,寻觅时机,又让秋分一旁掠阵,随时准备出手。 “我们道左相逢,井水不犯河水,郎君何必苦苦相逼?” 锵! 刀剑相击,左彣不退反进,剑光直取心肺要害,道:“作奸犯科的狗贼,掠人至此,被我遇到了,自不能放你离开!” 山宗哈哈大笑,状极不屑,猛然转身,将后背的红衣女郎冲向剑光。左彣大惊,来不及收手,仓促间变换剑招,堪堪擦着女郎的脸颊一剑划过。 山宗抓住机会,一刀横劈在剑身处,趁左彣脚下不稳,从极其诡异的角度砍向他的肋下,嘲笑道:“你想救人?殊不知投鼠忌器!” 左彣被逼开了三步,脸色铁青,道:“区区硕鼠,何足挂齿!看我三招擒你!” 剑光大盛,映着落日的余晖,仿佛将这人世间照射的流光溢彩。山宗大惊失色,一时睁不开双目,全凭着感觉出刀。 左下,右上,身后,腿侧,一剑,如同千万剑! “先破器,再逐鼠,我看你还怎么投鼠忌器!” 山宗只觉剑风压迫,手脚都慢了少许,匆忙中捆绑女郎的布带被一剑削断,紧接着身上一轻,竟真的被他抢了人去。 “秋分,接着!” 左彣将女郎扔向秋分,秋分张手借住,牢牢的抱在怀里,低声安慰道:“别怕,你平安无事!” 女郎浑身不能动,可一双俏目,无声的流出了两行冰泪! “啊?” 山宗突然发出惨叫,却是被左彣一剑伤到了胸口,跟黄祁尸体上的伤口几乎一致。红衣女郎躺在秋分怀里,也看到了这一幕,眼中的恨意倾尽三江五湖的水也洗不去。 左彣越战越勇,宝剑光华流转,美不胜收,转眼间山宗落在了绝对下风,情急之下,一头钻进了茅草房中。 左彣跟着闯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中,捂着口鼻倒飞而出,肩头流出血迹,显然中了暗招。徐佑高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他有!” 红衣女郎闻声焦急起来,眼睛使劲的眨动,似乎想要告诉秋分,山宗的有多么厉害。秋分轻轻握着她的玉手,柔声道:“没事,左郎君修为几近小宗师,一点伤不了他!” 左彣等稍稍散去,再一次进入房内,却依旧没有占到便宜,等再次现身,腰间也被砍了一刀。虽然不知伤的有多重,可流出的鲜血侵染了衣服,看上去很是凄惨。 山宗疯狂的大笑,道:“来啊,再来啊,你剑法厉害,可在房内施展不开,继续吃我三包,让你有来无回!” “这样不是办法!” 徐佑当机立断,命方斯年从牛车上搬出几个装满了胡麻油的罐子,砸向茅屋。眨眼功夫,整个房子就充斥着麻油的味道。不等山宗反应过来,亲自点了火石,扔到了屋顶上。 三国志?魏书记载,魏将满宠在抵御孙权进攻合肥的时候,“折松为炬,灌以麻油,从上风放火,烧贼攻具。”可见古人已经知道胡麻油可以助燃,遇风更盛。 “你们?卑鄙!” 山宗想要往外面冲,一次被方斯年用弩机逼了回去,一次被左彣用剑重伤,无奈退回。茅草本就易燃,加上麻油助阵,天公作美,适时的刮起大风,噼里啪啦的声响中,整座房屋轰然倒塌,大火引燃了每一寸土地,恍惚间,红衣女郎看到有一人形浑身是火,手舞足蹈,发出凄厉的惨叫,让人不忍猝听。 火势烧了不知多久,红衣女郎直直盯着那个人影倒在了火海里,眼眸中的恨意稍减。徐佑走了过去,屈身蹲地,温和的问道:“你是谁?” 女郎或许吹了寒风的缘故,也或许过了这么久,药性正在褪去,颤颤巍巍的说道:“朱凌波找顾允” 第五十一章 欠君一命 “人怎么样?” 钱塘名医李复从内堂走出来,等候在外面的朱睿马上迎了上去,神态中难掩紧张。李复躬身施礼,道:“郎君莫急,女郎无大恙,只是气血亏虚,神迷意乱,导致浑身酸软无力。我开几副药,按时服用,再调理将养数月就可恢复。” “先生辛苦!” 朱睿道了谢,不等送客,快步进去看望朱凌波。顾允吩咐鲍熙付了诊金,并多有加赏,然后礼送出府,对一旁安坐的徐佑说道:“幸好无恙!” “那贼人把朱女郎当作护身符,等闲不会伤人,只是好像喂她服食了一种,最好找信得过的大夫再看一看。” 顾允点点头,道:“朱三伯和朱四叔正带人往这里赶来,朱四叔号称江左诸葛,有他在,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徐佑有些心虚,能不跟朱智碰面最好,站起身子,道:“那我先走一步,人也送到了,任务完成。” “别,你可是救回凌波的大功臣,子愚肯定要当面好好谢你的。”顾允挽着徐佑的手,亲热之极,仿佛这样露脸的事是他自个做下的一般。朋友到了这个地步,因其喜而喜,因其悲而悲,也算是掏心掏肺的至交了。 “我只是赶巧遇上,谈不上功劳。他们兄妹团聚,叙说离情,我一个外人,待久了不合适。” “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要是就这样放你走了,子愚等下出来,怪我怠慢了你,要跟我翻脸怎么办?再者,如何救回凌波,如何剿灭了贼人,尚需微之当面向朱氏的人说明一二。” “好吧!”徐佑推辞不过,只好坐等,和顾允闲聊起来,道:“我想开个造纸坊,飞卿觉得怎样?” “纸坊?” 顾允难掩脸上的诧异,道:“做那个干吗?我还想过段时日找个三吴的大儒,推荐你拜入门下,苦读两年书,熬点资历和名声,然后举孝廉入仕。微之,固然一时艰难,却不可自甘堕落。操此贱业,既辱没了家风,也累的自己沉溺下流,有百害而无一利。” 徐佑不反驳,也不辩解,端着杯子淡然自若的喝茶。顾允瞧着奇怪,猛的一拍额头,道:“是不是缺了用度?”他随即自责道:“是我的疏忽!你从义兴迁到钱塘,又买了宅院,手里就算有点钱财也用的差不多了。这样吧,你也别开造纸坊,每月从我的用度里支出一半给你” “不必了,飞卿的好意我心领,但静苑一大家子人,总不能都靠你的接济度日。”徐佑笑着拒绝,道:“造纸不同于其他商贾,此乃雅事。譬如飞卿作画,苦于没有大张好纸,只能沿用旧时的缣帛,大大影响画作的质感和意境,保存起来也十分的不便。等纸坊运作起来,我可以为飞卿奉上适宜作画的好纸,包你爱不释手!” “这个”顾允确实有点动心,道:“真能做出这样的纸吗?” 徐佑点点头,道:“自蔡侯纸面世之后,数百年来,造纸术的发展实在太慢了些。我有些想法,不一定对,但试着去改进,总能造出比现在好得多的纸张,并且能够大量生产,降低售卖的价钱,让更多的人能够买的起纸,买的起书。” 普及识字率对一个民族是多么重要的事情,顾允对此毫无概念,也不认为世间所有人都应该识字、读书和明理,这是属于时代的局限,无可厚非,也无须责备。 徐佑重生到了这个时代,想做的事情很多,造纸,只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见无法说服徐佑,又被他描绘的优质画纸弄的动了心,顾允暂时放弃了挽救这位失足少年,道:“说起来这些奇技淫巧,你上次留给莲华的那个方子,我找人做了出来,果然净口十分的合用,比起凝脂盐更佳。你在义兴到底读的什么书?涉猎广泛,无所不知,几乎在年轻一辈中不做第二人之想。” 徐佑说家中藏书太杂,看的学的也就比较杂,反正义兴现在一片废墟,瞎扯也找不到证据。正在这时,朱睿从内堂出来,神色没有刚开始那么紧张,显然朱凌波的身体状况不是太糟糕。他走到徐佑跟前,眼中透着诚挚的感激,双手交叠平伸,高于胸前,以示敬礼,然后一揖到地,沉声道:“我朱睿,欠你一条命!” “言重了!” 徐佑侧身让过,表示不敢受,道:“我只是适逢其会,路见不平,没想到救的恰巧是朱氏的女郎。归根结底,还是朱女郎吉人自有天相,就算没有我也会安然逃出贼人之手。” “话虽如此,但七郎将凌波救出虎口却是不争的事实。”朱睿拍了拍徐佑的肩头,大笑道:“以前人人都说你武功在同辈人中为第一,我心中不服,要不是家中约束,恐怕早到义兴找你一战。现在我欠了你一条命,打是打不成了,只盼以后有机会,你我切磋一下,点到为止,如何?” 朱睿号称武痴,一身修为在吴郡名气不小,但跟徐佑这种声名动于全国的狠角色还不能相提并论。徐佑苦笑道:“我受了伤,至今未愈,不是朱郎君的对手。” “不急,等你养好伤,咱们再战。” 说话间朱礼和朱智也到了钱塘县衙,顾允他们迎了出去,来不及寒暄,朱礼忙着去看女儿,留下朱智和徐佑说话。 朱智身量瘦小,还不到朱睿的肩头,长相也跟黑面长髯的朱礼相差甚多,尖嘴猴腮,双眉倒垂,既不威严,也不庄肃,反倒有些戏虐,只是一双眼睛平静如海,让人不敢小觑。 “七郎援手之恩,朱氏上下没齿难忘!”朱智面带微笑,言语中透着亲近,吴郡朱氏和义兴徐氏都是以武力立足当今的豪族,兔死狐悲,难免会有点惺惺相惜。 徐佑稽首拜见,道:“道谢的话,刚才子愚郎君已经说了很多,微之不敢居功,真的是侥幸而已。朱侍郎要是再多礼,小子惶恐不安,受之有愧。” “谦谦君子,自该如此!” 朱智似乎对徐佑很是欣赏,夸赞了几句,道:“不知七郎是怎么碰上劫掠凌波的贼人?那人样貌和身手如何,知不知晓他的出身来历?七郎不要怪我心急,实在是耽误了这么久,找不到此人的线索,朱氏上下颜面尽失,我也焦虑不成寐。” “朱侍郎远道而来,想必身心疲惫,那我长话短说,昨日去郊外查看造纸坊,回来的路上途经一石桥” 朱智在朝中任散骑侍郎,是皇帝的顾问之臣。不过由于面目不讨喜,又多加讽谏,不得君心,所以挂着侍郎的职务却多在富春老家读书习字,极少过问朝事。 “原来如此!” 听徐佑说完经过,朱智沉吟片刻,心中梳拢出几点疑问,道:“那贼子极为小心,擅长隐匿行踪,带着我在山水间兜了无数次圈子。不知道之前藏身钱塘何处,又怎么突然要出城北逃,还大胆雇了辆牛车,让人难以置信” 徐佑摇摇头,脸上充满了疑惑,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等朱女郎醒来,侍郎可向她询问,应该会有答案!” “也对!”朱智笑了笑,道:“七郎若是无事,不如在此稍歇,等我三哥出来,好再当面道谢。” 徐佑哪里还肯逗留,借口有事告辞离开,顾允和朱睿送他出了府门。朱睿先行回转,顾允又送了一程,道:“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我估计明天朱三伯还会登门拜会。”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徐佑知道推脱不得,道:“贵客临门,扫榻以待,只是陈设简陋,别慢待了人家!” 顾允眨了眨眼,低声道:“朱四叔最爱听曲,让你家那个履霜准备一下,唱几首拿手的西曲,包管宾主尽欢。” 徐佑微微一笑,道:“履霜不是我的歌姬,她想唱则唱,不唱,我也使不动的。” 顾允指着徐佑,笑道:“就你怜香惜玉!不过这样也好,免得朱四叔动了心,和你讨要履霜,倒成了我的不是!” 此刻天已近午时,朱礼得知爱女无恙,终于放下了忧思,走出内堂,左右看了看,道:“徐佑人呢四弟,四弟,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哦,三哥,凌波的身子无大碍吧?” “没大碍,这会刚醒,气血差了点,但已经能说的出话了!”朱礼摸了摸长髯,道:“刚才叫你几声都没听到,想什么呢?” “我在想徐七郎的话”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朱礼皱起眉头,道:“他武功高强,打败贼子救出凌波,应该不是吹的大话” “他在义兴之变中受的伤势还没有痊愈,这次并没有出手!” “咦?你不是说那贼子很不好对付吗,若是徐佑没出手,怎么将凌波完好无缺的救出来的?” “我也好奇!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找到贼子的线索,找到他的来历和幕后的指使者,才能将这个掠卖良人的组织连根拔起,消灭殆尽!” 朱智站起身,正好朱睿从外面回来,道:“子愚,你陪我先问问凌波这段时日的经历,然后再去城外走一趟!” 第五十二章 死人开口 东市! 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卒闯进了屠姓商户的后院,屠商户吓的不知所以,家眷和下人躲在一侧不敢言语,杜三省冷哼一声,道:“屠经,你好大的胆子!” 屠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伏地颤颤,道:“县尉,小人一向安分守己,不知犯了何罪?” “不知何罪?” 杜三省挥了挥手,黑着脸道:“搜!等搜出来证据,你就知道犯了何罪!到了那时,我看你还怎么狡辩!” “慢着!” 说话的是朱智,后面跟着朱睿和十几个朱氏的部曲,他走到屠经跟前,温声安慰了两句,道:“官府搜捕盗贼,若与你们无关,自然不必害怕!” “盗贼?”屠经叫起屈来,道:“我绝不敢窝藏盗贼,就是小人家里,前段时日还被盗贼偷走了千钱。” “哦,有这等事?”朱智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话,贼子在钱塘或许有落脚点,这里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道:“杜县尉,你先问他的口供,记住了,不许用刑!宅子里的其他人集中关押,等我稍后来问话!” 他深知衙门里的情弊,为了盘剥百姓,捕风捉影都能罗织出一大堆罪名,因此不愿杜三省大动干戈,免得屈打成招,坏了大事。 “是是,郎君放心!” 打开地窖,里面简单的堆放着一些杂物,一目了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唯有墙壁上横着十几道交错的痕迹,深入数寸,触目惊心。 朱智用手掌拂过,似乎能感受到里面蕴藏着澎湃的力量和不甘的怒火,朱睿站在身后,神色讶然,道:“指力?” “能凭指力在石壁上划出这么深的印痕,至少也要小宗师以上的修为。”朱智摇摇头,道:“真是小宗师,岂能被咱们一步步逼到钱塘?早该跳出合围,远走高飞了。” “那倒也是!”朱睿蹲下来,仔细察看一番,道:“不是刀剑,内凹而外翻,成齿状,或许在指头上套了铁器。” “凌波说他前夜外出,直到凌晨时分才回来,突然暴跳如雷,骂骂咧咧说了许多话。只可惜她神思不清,没有听明白几句。” 朱智转头打量四周,笑道:“若我所料不差,那贼子出去找接头人,但被告知不能在钱塘久留,且无法给他提供更多的庇护,因此怒火中烧,不可遏制,才在墙上大肆发泄。” “凌波形容此人言行古怪,难以捉摸,但被围捕了这么久,不管形势如何迫急,从来没有露出过绝望或暴躁的情绪,应该是个性情坚毅之辈。骤然狂怒,肯定发生了大的变故。” 朱睿精神一震,道:“四叔的推断极有道理,我们逐步加大了围捕的力度,又联合顾允的官府势力在钱塘结成一张大网,只要不是蠢货,都知道迟早会搜到屠商户的家中。藏在幕后的主谋见事不可为,立刻丢卒保车,弃他如敝履,那贼子无奈中改变了以往昼伏夜出的习惯,在白天冒险离开地窖,抢了牛车仓惶逃窜,再顾不得像以往那样小心的掩盖行踪。如此,就解释了我们先前的疑虑,为什么他突然逃离钱塘,还胆大妄为的坐起了牛车毕竟白天带一女子多有不便,只能把凌波安顿在车内,才好避人耳目。” “不过,这些都只是推测,不排除尚有其他情形,咱们手中掌握的有用讯息还是太少了” “这些就足够了!” 朱睿兴奋的道:“一旦没了生还的希望,就会犯错,犯错就会留下破绽,再搜搜看,说不定能找到此人的出身来历!” 众人又细致检查了一遍地窖,不放过任何一处死角,却再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朱睿大感失望,扭头看向朱智,见他站在角落里不言不语,有点不明所以,道:“四叔,发现什么了吗?” “此人出身士族,可能后来家道中落,这才做了贼寇。” 朱睿摸了摸脑袋,道:“四叔,就这巴掌大的地,什么东西也没有,你怎么看出来那贼子是士族出身?又怎么就家道中落了?” “瞧,这是什么?” 朱智指着角落里摆放的一个竹笾,朱睿走过去看了看,里面放着一些白色的粉末,用手研磨一下,道:“盐?” “对,盐!并且不是市井中常见的粗盐,而是上好的临海盐。”朱智唇角溢出笑意,道:“知道临海盐运到钱塘卖多少钱一两吗?” “这个”朱睿虽然不知详情,可也明白价格肯定十分的昂贵,眼中疑虑挥之不去,道:“他又不生火做饭,吃用的东西都是偷来的,要精盐做什么?” “净口!” 朱智淡淡的道:“此人逃亡途中,不忙着准备食物和钱财,反倒念念不忘用精盐来净口,定是少年时在家中养成的习惯,轻易改不了的。” “不错!那些下贱的齐民向来不净口,就算有些干净的,一般也咬咬树枝,很少舍得用盐,更别说临海盐,此人确实出身士族无疑!”朱睿向来佩服朱智的智计,由衷的道:“四叔见微知著,神乎其神,真不愧是江左诸葛。” 朱智有意培养朱睿,所以才不厌其烦的为他解说明白,只是听他又称呼齐民为贱,顿时沉着脸,斥道:“说过你多少次,不要轻视齐民,更不可恶言相向。朱氏乃至江左门阀,为什么能够高高在上,正因为有你口中的这些贱民来耕种、劳作、纺织和服徭役,没了他们,我们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何来的百年华族,不败基业?” 朱睿心中未必服气,但也不想跟朱智争辩,道:“四叔教训的是,侄儿谨记在心!” “回去读一读三国志,羽刚而自矜,飞暴而无恩,最后都是什么下场!但愿我的话,你真的谨记在心才是!” 朱智摇摇头,没再多说什么。他跟朱礼一样,看好朱睿多过朱聪,但大哥朱仁更器重他的嫡长子朱聪,身为兄弟,也不好明着反对。所以私下里对朱睿多加照顾,希望他早日成熟起来,能够在适当的时候接过宗主的大权。 只是朱睿什么都好,志向远大,有勇有谋,不过他自认血统高贵,敬君子而轻黎庶,看不起门阀世族之外的所有人,从齐民到奴隶,任打任骂,肆意鞭挞,难说会不会重蹈关张的覆辙。 离开了地窖,朱智简单问询了屠经一家老小,心中有了计较,对杜三省道:“不必再盘问了,放他们出来,日后也不得以今天的事为缘由来惊扰他们,听到了吗?” 杜三省觉得屠经有很大的嫌疑窝藏盗贼,但来之前顾允交代,一切事宜都听朱智吩咐,他也懒的得罪人,道:“诺!” “今日冲撞了地方,一应损失由我朱氏负责。还有,诸位衙门的隶卒也有赏,不能让他们白跑这一趟。” 会做人的上位者,总能得到下面人最大的敬意,杜三省嘿嘿一笑,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谢过朱郎君?” “谢过朱郎君!” 喊声震天,人人兴高采烈,朱睿冷冷的望着众衙卒,满是不屑之意。如何笼络人心,他在需要的时候,甚至做得比朱智更好,但这些衙卒不过最下等的贱役,犯不着对他们浪费这点心机。 四叔实在太喜欢照顾方方面面,事无巨细,琐碎如妇人,难怪空有无双的智慧,却在家族和朝廷中都始终无法占据主动,掌控大权。 朱睿心知肚明,以朱智的心性,只适合做一谋士,而他却是要成为郞主的人,所以有些东西可以听他的教诲,有些却要坚持自己的方式。 离开了东市,根据朱凌波的回忆,在北城门外数里的一个树林里找到了被反绑了双手的牛车主人。贼子就是埋伏在这里,趁牛车经过时打晕了主人,扔到树林隐蔽处,然后将朱凌波放到车内,驾车北逃。而牛车的主人出门办事,五六天才回,所以家人没有报案,正好给了贼子逃跑的时间。 沿着道路往北,然后毫无征兆的转向西边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这是故布疑阵,甩掉跟踪的好办法。从小道出去,就到了另一条路,顺着这条路抵达了发生冲突的那座石桥,清扫桥面上覆盖的积雪,可以看到当时打斗的痕迹,并从水中找到了射空的弩箭以及碎裂的斗笠。 再从桥往北行进数里,看到被烧毁的茅屋,顾允知道朱氏必定回来勘查,昨夜就派了人赶过来保护现场,立了布棚遮挡风雪,贼人被烧毁的尸体埋在砸落的灰土中,没有移动分毫。 “此地依然在钱塘北边,这个人心思缜密,中途几次转向,看似杂乱,其实目的一直很明确,就是往北,再往北!”朱智道:“要不是凑巧碰到了徐七郎,说不定真被他逃之夭夭” “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他劫掠牛车,是为了不让凌波被人发现的无奈之举,可也因此犯了大忌,没办法隐匿行踪,只要露出蛛丝马迹,总会被咱们抓到的。到了那时,哼,留个活口,不会就这样一死便宜了他!” “是啊!”朱智叹道:“他一死,倒是省事,却给咱们留下了许多谜团。幸好尸体还在,有时死人也会开口说话,甚至比活人更可信!” 第五十三章 角生鼻上中作弓 将尸体清理出来,等候多时的仵作听从朱智的吩咐,从头开始验起,直到脚后,一点都不放过。由于火烧的太剧烈,尸体几乎没有了人形,加上天寒,冻缩的硬如石头,太过复杂的验尸做不了,只能从表面上察看死因和伤痕。 “死者俯卧,口中有灰,系火烧致死,具体时辰不详。左额角有一处刃伤,胸前有四五处刃伤,尤以胸前贯穿一处为致命。皆纵向,深入骨,长四寸许,宽一寸许,伤口间凹,外溢,疑利剑所为。地面坚硬,未见凶手痕迹,血障分布多处,颜、胸、腹下和四肢前侧,皲裂四开,可知尸体未曾移动” 仵作这一行在秦时叫令吏,验尸的程序为封诊式,“封”即查封,“诊”是勘查,“式”就是司法规范。验完之后还要写爰书,也就是验尸报告,报告的格式和内容都有具体要求,可不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比如这个地面坚硬,未见凶手痕迹,不单烧死案如此写,吊死案也是如此,只要不是溺死水中,发生在地面上的案子,都要有这个句式。 鉴于验尸理论和检验工具的局限性,做仵作的人经验最重要,顾允派来的这人是钱塘最厉害的仵作,家中三代都是从事仵作的行当,所以连一具烧的面目全非的尸体,他夜能看出许多外人看不到的东西。 比如血障,即尸斑,严重烧伤时会出现皮肤皲裂的现象,若是死时是俯卧的,血障多分布在脸、胸腹和四肢前侧。若是仰卧的,多见于枕、项、背、腰、臀部及四肢的后侧。可据此判断是不是第一案发现场,和尸体是否被人移动。 “口中有灰就是被烧死的?”朱睿只是好奇,并不是起了疑心。 “回禀郎君,三国时有吴人张举,为句章令,有一伙同他人杀死了亲夫,然后纵火烧舍,告官称丈夫死于大火。张举取两猪,一杀,一活,取薪烧之,活者口中有灰,杀者口中无灰。由此可知,此人是被活活烧死,而不是被人杀后扔入火海!” 朱睿奇道:“你叫什么名字,祖上可有郡望?竟然读过史?”要知道史书不是一般的书籍,非世族门阀不传,普通齐民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资源,也找不到解析释义的老师。何况仵作是他认为的贱役,略识字,却不读书,有些许经验也都是从历年听闻或者亲自经历的案子中积累的,却不料此辈人竟然能够从古代记载里整理出验尸的法子,真真出乎他的意料。 “小人邓甲,钱塘人士,三代操此贱役,随父读过几年书。至于这等验尸的手段,都出自家父手书的甘棠事集。” 一听不是史载,而是家传的学问,朱睿立刻没了兴致,一直在观察尸体的朱智却咦了一声,抬头望着仵作,道:“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你父亲好学问!” 朱睿虽不如朱聪那样满腹学识,但诗经也是读过的,知道朱智吟的是诗经?召南?甘棠里的诗句,不过好读书不求甚解,并不知道其中暗含的深意。 “四叔,取了甘棠二字做书名,也算不得好学问吧?” “甘棠枝干高大,叶圆而花红,常被种在社前,又称社木。以前的社,是听讼断狱的地方,传说召公曾在甘棠树下断案,公正无私,人们都很爱戴他,所以唱诵这首甘棠诗作为纪念。”朱智没有斥责朱睿不学无术,要做朱氏的宗主,不需要学富五车,他对邓甲褒扬了两句,道:“你的才干,足可为一郡之令吏,今日用心做事,将来自有你的机遇。” 邓甲大喜,跪下谢过,然后验的愈加仔细。他本来尚有些疑虑,总感觉这具尸体哪里不对劲,似乎不像是刚死了一两天的样子,只是被大火损毁的太严重,找不到切实的证据支持这个怀疑。如果朱智没有对他承诺,无欲则刚,还可能说出心中的疑点,反正信不信由你。可现在有了念想,不愿意节外生枝,于是就此定了性:身中利刃之伤,大火焚烧致死! 正在这时,有部曲从厚厚的草木灰中找到了一枚银制的方形棨牌,上面空无一字,仅仅画着一只异兽,青皮利爪,紫须红毛,好不狰狞! “这是何物?”朱睿问道。 “角生鼻上,中作弓,样似貊,应该就是司马相如提过的角端。” “角端?” 朱睿有些抓狂,今日遇到的事几乎超出了他的认知,道:“角端是什么厌物?” “角端是白泽兽,喜食虎豹,不伤人,多被愚民视为灵兽。” “世间哪来的灵兽?”朱睿对鬼神事向来嗤之以鼻,道:“不过此兽形貌罕见,四叔能不能从中查出这人的来历?” 朱智笑道:“我又不是孙天师,具无上神通,明达方外幽远之事。单单一只角端,一枚银制的棨牌,短时间内无法断言其来历。不过,比起昨日的一无所知,今日的我们已经查到了太多线索,我有预感,要不了多久,幕后的主谋就会浮出水面。” 尸检再无其他发现,也就没了利用的价值,朱睿想要挫骨扬灰,以解心头之恨。朱智阻止了他,让人就地掩埋,给了冒着苦寒看守尸棚的衙卒大量赏钱。仅仅一日时间,朱氏在钱塘县衙的口碑简直爆表,以至于很久之后,还有衙卒怀念跟着朱智办事的那两天,赚到了一年也赚不到的外快。 回到县衙,朱礼问起经过,朱智一五一十的说了,道:“应该就是劫掠凌波的贼子无误,他先是中了左彣几剑,尤其胸口一剑穿过了肺腑,后被大火烧的没了面目,辨认不出底细。”说着掏出那枚银制的棨牌递了过去,道:“三哥,你见多识广,可认得此物?” 朱礼放在手中摩挲了一下,道:“角端?” 三叔竟认得角端,朱睿难掩眼中的惊讶,他一直认为自己跟朱礼最像,豪放粗野,不拘小节,甚厌读书,遇事才知远远不及。 “正是角端!” 朱智不以为异,他这个三哥重武轻文不假,可年轻时游走天下,遍访名山秀水,耳闻目睹了无数的奇人异事,胸中沟壑之深,犹在他之上。 “角端虽然是灵兽,但多被山野村夫豢养,作为护卫之用,跟犬狗没什么区别,因此极少被人作为祥瑞或信物。”朱礼将棨牌递还朱智,道:“有利有弊,用的人少,查起来固然难,可一旦查到,就可断定无疑。” 朱智点点头,道:“我也这么想,所以准备立即启程,赶回富春,请二哥出手访查角端的来历。” “嗯,二哥的朋友满天下,三教九流,无所不包,由他出面再好不过!” 正在这时,侍女从后院过来,说朱凌波醒了,要诸位郎君过去。三人走出房间,正好遇到顾允忙完公务,结伴去见朱凌波。 朱凌波气色有些好转,脸蛋不再是煞白煞白的样子,让侍女在身后叠了个靠枕,半坐起身子,声音还是柔弱无力,但至少听的清楚,道:“阿父,查到那个小贼的底细了吗?” 朱礼坐在床边,握着她冰凉的柔荑,虎目泛着爱怜和心疼,道:“还在查,有你四叔帮忙,就是死了十年的鬼也能查出来生前的名姓。你放宽心,好好静养,阿父答应你,此事终归要有人付出惨痛的代价,为你出了这口恶气!” “女儿一人不足惜,只是这伙贼人四处劫掠良家女郎,不知坏了多少人的名节和性命,阿父早一日抓到主谋,也好早一日结束这一切!” “凌波,我保证,所有参与此事的贼人,我会一个不剩的将他们的人头扭下来,送给你踢着玩!” 要是往常朱睿这样说话,朱凌波肯定要翻脸,可经过一劫,倍觉亲人的呵护是世间最温暖的情意,星眸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泣声道:“六兄,我我” 朱睿平日最宠朱凌波,没少被她捉弄和顶嘴,却从来笑呵呵的由着她的性子,这会见一向刁蛮的妹子如此无助,心都要碎了,笨手笨脚的安慰道:“乖,别哭,别哭!” 好不容易等朱凌波情绪稳定,朱智问道:“凌波,你再想想,能不能记起地窖里那个贼子盛怒时说了什么话?” 朱凌波茫然道:“很重要吗?” “很重要!”朱智声音很轻,可听在朱凌波耳中,却仿佛千钧之重,道:“可能比我们从尸体上搜到的棨牌更重要!” 朱凌波闭上眼睛,静静的回忆那天凌晨,道:“贼子从外面回来,心情十分的不好,先是骂骂咧咧的踢翻了木板,又疯了似的冲着墙壁乱砍乱劈,口中说些什么什么来着?” 她努力的想,“好像骂谁是无耻羌狗,还有陷阱、背叛什么的对了,他提过一个人的姓氏” 朱智和朱礼对视一眼,寻寻觅觅,答案却在身侧,立刻追问道:“什么姓氏?” “姓他说的声音好大,震的我耳朵都在嗡嗡的响姓什么呢,我,我怎么记不起来了” “不急,慢慢想,将脑海里其他声音都去掉,只想着那个人,他在发泄,骂人,击打石壁,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说姓魏的,你害了我,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我记起来了,他说姓魏的!” 朱礼眉头一皱,望向朱智,朱智同样震惊莫名,朱睿眼中精光暴涨,恶狠狠的道:“魏?会稽魏氏?” 第五十四章 先手 朱礼第一个摇头,道:“不可能!魏氏也算是会稽名门,怎么会堕落到做这种事?” 名门与做坏事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但当世的门阀大都爱惜羽毛,轻易不会作奸犯科,更不会干和掠人口这样的恶行。d74b8f3从概率学的角度看,确实比普通人犯罪的几率要低。 可是几率低,不代表不可能! 朱智沉吟道:“我与魏氏常有往来,不管是现任宗主、暄,还是文采斐然的黄门侍郎魏文曜,都堪称谦谦君子,人品出众。有这两人秉持家风,实在难以想象门下子弟会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勾当!” “魏姓是扬州大姓,除了会稽郡,临海、吴兴和新安等郡,包括我牧守的永嘉郡,也都有魏姓旁支居住,那贼子口中提及的人,或许跟这些地方有关?” “是不是有关系,查一查就清楚了!姓魏的人不少,可同时跟角端棨牌攀扯上的人应该不多,两者结合即可断定谁是幕后真正的主谋!” 朱智站起身子,不想继续耽搁,道:“想要真相大白,终究要从这枚棨牌着手。我立刻赶回富春,三哥可在钱塘住段时日,等凌波养好身子再回来不迟!” “朱四叔且慢!” 顾允犹豫了片刻,白皙如玉的俊美容颜变得阴沉的可怕,道:“我似乎知道角端喻示着何人” “嗯?什么?” 朱智停下脚步,诧异的望着顾允,平静如海的双眸乍起微澜,刹那间蕴含着无数雷暴,道:“贤侄请说!” “我入仕前,曾在随会稽郡的岳松先生求学一载,跟魏氏的魏桓同窗,相交莫逆。某次寻山漫步,月夜闲聊,偶然谈起古往今来的天生异象,他说过一件事,到角端,又牵扯到了魏姓,我几乎已经忘记了。” “魏桓,魏文暄的第三子?” 顾允短暂的失神,仿佛陷入了往昔求学时光的美好回忆里,听到朱智的声音才惊醒过来,道:“对,魏家三郎,他跟我说他的八弟魏度出生时天降了半月暴雨,会稽全郡大涝。更怪的是,魏度母在孕中曾梦到角端游走周身,发出似牛哞的吼叫声。族内长辈多认为此梦不详,从不对外宣扬这件奇事。魏桓他们小时候也因此常常欺负魏度,私底下叫他春牛,后来逐渐大了,魏氏宗主严厉禁止再用这种带侮辱性的称呼,除了魏氏的族人,很少为外界所知。” 古代有送冬寒、迎新春的风俗,周礼?月令说∓mp;qot;出土牛以送寒气∓mp;qot;,这里的土牛也叫做春牛,开春时驱赶到城门外,号召士民围观,上位者用鞭子抽打三下,含有劝促农耕的美好寓意。 只是世家子被叫做牛畜,还是年年被鞭打的春牛,就一点都不觉得美好了,对魏度来说何止是侮辱,简直算得上精神摧残。他自小不合群,脾气古怪,跟家中兄弟们关系极差,大概跟此有关。 “魏度?” 三人齐齐一惊,朱礼刚刚还说魏氏的可能性不大,这会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倒不是畏惧魏氏的权势,会稽四姓,孔贺虞魏,固然也是一时望族,但跟吴郡四姓比起来尚有不如。 “没听过,不是魏文暄的嫡子么?”朱睿皱着眉头,搜刮了一遍脑海,没找到对这个名字的任何印象。 “魏度是关远的儿子,无甚才名,别说在江左,就是魏氏族内,也是默默无闻之辈。”朱智腹中藏有江河,连魏氏一个默默无闻的子孙都能随口道来,朱礼最了解这位四弟的深浅,并不觉得惊讶,道:“关远是不是那个自称和庄子无异的狂徒?” “对,魏文远一向不读书,有次附庸风雅读庄子,开卷一尺就放下了,说‘了不异人意’,在会稽传为笑谈!” “了不异人意”说白一点,就是“和我的意思完全相同”,老庄玄学在楚国兴盛,但无一人敢自比老庄,魏文远不读书就罢了,还狂妄自大,难怪被人嘲笑。至于关中侯的爵位,只是受荫虚封的,没有实权,也没有俸禄,所以向来不为人重视,估计是想说些妄语以扬名,却弄巧成拙,可怜可叹。 朱智慢慢坐了下来,道:“后汉书?鲜卑传里记载,有禽兽异於中国者,野马、原羊、角端牛。角端虽是灵兽,可向来被认为是异族、胡人的东西,体壮如牛,丑陋不堪,为汉人所不齿,魏家对此讳莫如深,可以理解。只是既然魏度为角端所累,又为什么会用它制成棨牌,作为联络交通的信物呢?” “能做出掠卖良人的恶行,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朱睿大恨,道:“我这就去会稽,取了魏度的首级!” “不要冲动!”朱智皱着眉头,道:“仅凭我们手中的证据,无法坐实魏度的罪名,真闹将起来,有理也变得没理了!” “四弟说的是老成持重之言,若是昨日那贼子未死,我们大可从长计议。但现在人已经成了死灰,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到魏度的耳中。他若是销毁证据,解散贼众,将劫掠各地的良人埋杀或运走,自个摘的干干净净,更不可能坐实他的罪名。” 朱礼久任太守,又兼任建武将军,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看待问题的角度跟多为皇帝参赞之臣的朱智大为不同,道:“子愚的做法看似粗鲁,却暗含兵家出其不意的奇效。没有证据,就去魏度的口中要,去他的家中搜,郡中的田宅,山涧的别院,做下这样的大事,必定会有文书账簿往来,我就不信他有通天的手段,竟不漏出一点的破绽?” “可是,现在不能确定魏度就是幕后的主谋,要是弄错了人,魏氏那边不好交代” “四弟,其实你我心里都清楚,哪会有这么巧的事?魏姓,银制的棨牌,角端的孕梦,魏度肯定脱不了干系!”朱智直指问题的核心,道:“有棨牌在手,魏度生母的孕梦又不是无人知道的秘事,耗费些时日总能查出来。魏度估计也是这个想法,以为自己还有时间来安排后路,幸好有顾贤侄提醒,咱们已经占据了先手,先手不能失,宁肯冒点风险,大不了事后我向魏文暄负荆请罪!” 朱智长于谋,却疏于断,况且朱智说的也有道理,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道:“就算要对魏度动手,也不能明火执仗,最好布局诱他出来,悄悄的拿了审问。这样进可攻退可守,不至于跟魏氏彻底撕破了脸!” “好,按你说的办!”朱智毅然道:“我跟子愚随你一同回去,魏度或许豢养有高手。凌波她不能舟车劳顿,先拜托顾贤侄照料吧,等会稽事了,再接她回去。” 朱顾虽为两姓,实则一体,顾允跟朱睿一样,都是他的子侄辈,也不用多说什么感谢的话。顾允就差拍着胸口做保证了,道:“三伯和四叔尽管放心,凌波在我这一定将养的白白胖胖,过段时日,还你个秋水明眸的女郎!” “对了,徐佑那里由你代我致歉,事态紧急,我就不去拜访他了,日后再来钱塘登门道谢!” “好,侄儿记下了!” 第二日一早,送走朱氏等人,顾允没回衙门,直接去了西城的静苑。徐佑迎到正门口,笑道:“明府大驾光临,陋舍蓬荜生辉啊!” “好你个微之!” 顾允捶了下徐佑的胸口,道:“弄出来好大的动静,结果双手一甩,躲到宅子里做起了活神仙,让别人在外面好一通忙碌!” 小拳拳捶胸口?多亏我有胸肌,徐佑腹诽一句,挽着顾允的手往院子里走去,道:“我一介齐民,又帮不上什么忙。怎么,朱氏的人昨日去勘查尸体了?” 顾允怕徐佑多心,道:“不是信不过你,朱家叔叔想从尸体上找到对方的出身来历” “找到了吗?” “找到了一枚银制棨牌,刻着角端灵兽” 顾允将事前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徐佑适当的表现出惊讶的神色,道:“魏度?就是将西湖边的元阳靖庐送给杜静之的那个魏氏子弟?” “就是他!” 徐佑冷笑道:“怪不得,杜静之折磨致死的那些良家女子,竟都是魏度送给他的玩物。看来两人的勾结要比你我想象的更深厚!” “啊?” 昨夜只顾得盘算魏度是不是渔村贼盗的幕后主谋,却没想到这一层,顾允愤然道:“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该死的人,死一次就足够了!” 徐佑眯了眯眼睛,低声道:“朱氏打算怎么办?” “先悄无声息的抓了魏度,秘密审讯,若能找到证据,再跟魏氏摊牌!” “有勇有谋,果断,决绝!”徐佑夸赞了两句,道:“我还当朱氏有顾忌,不能抓住时机先发制人,没想到哈,厉害了!” 过了二进的院门,眼前豁然开朗,顾允打量着四周,他还是第一次来,见周遭自有一番妙趣,叹道:“早知道商人的宅子也能修得如此雅致,我就赶在微之前面买了去!” “你是仕途中人,各地迁任,今日不知明日事,要是每任职一地,就买一所宅院,恐怕将来这荡荡四海,尽是吾家了!” 顾允大笑,道:“君子岂能夺人所好?我又不跟你抢,别紧张!” 到了房内,秋分奉上茗茶,侍立左右。顾允知道她是徐佑心腹,说话也不避忌,笑道:“朱三伯本来要亲自上门拜访你的,为了处理魏度的事,只能先行离开,由我代为道谢,还望微之见谅!” “朱将军太客气了,正事要紧!不过,这次的案子,未必只有一个魏度牵扯其中” 顾允面露讶色,道:“微之何出此言?” 第五十五章 鸢堕腐鼠,虞氏以亡 徐佑歉然道:“飞卿,我先向你赔罪,有件事一直瞒你。当初抓到周英儿,他曾招认白乌商李庆余在江东各地劫掠良人,然后私卖至魏国境内,被达官贵人囚养在家宅内以供淫乐。这个李庆余,似乎跟会稽贺氏有什么关联” 砰! 杯子跌落地面,瞬时粉碎,四溅的茶汤流了一地。顾允惊的站了起来,目光中透着难以置信的诧然,似乎没听清徐佑的话,下意识的反问道:“什么?” 徐佑没有做声,他当初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是浑身冰冷,贺氏若真的牵扯进来,将要面对的压力,数倍于魏氏。 不知过了多久,顾允缓缓坐下,神色变幻不定,道:“丹崖先生知道此事吗?” “鲍主簿当时也在场,他担忧你树敌太多,成了孤臣,不好在仕途立足,嘱咐我和杜县尉先瞒着你,本想等到日后时机成熟,再寻求解决之道” “好,好一个丹崖先生!” 顾允勃然大怒,道:“我敬他如师,他就是这样对我的?” 徐佑劝慰道:“飞卿,你扪心自问,就算告知你实情,除了徒生无明业火之外,还能做些什么?贺氏跟魏氏不同,魏氏在扬州不过次等世族,真打上门去,他不占理,拿朱顾没有法子,吃再大的亏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可贺氏呢,贺氏和主上是儿女亲家,要是跑到金陵去哭诉一场,你让主上帮理还是帮亲?” “绳不绕曲,法不阿贵,主上治大国,只应知道有赏罚而不知个人喜怒。贺氏真做下这样的祸事,哪怕到了赤乌殿上,我也要为被劫掠的女郎们伸冤!” “绳不绕曲,法不阿贵,商鞅最后得了什么下场?法家重谋国,不重谋身,你要想在仕途上多有作为,就一定要审时度势,量力而行!” 徐佑厉声道:“鲍主簿学究天人,受令尊相托,岂会害你?我与你一见如故,早许为生死之交,又岂能害你?” 顾允从未见过徐佑发火,一时呆住了,过了片刻,脸上的怒色逐渐的敛去,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微之,是我冲动了,你们处心积虑都是为了我着想,刚才实在不该说那些伤人的话!” 徐佑对一旁的秋分使了个眼色,她急忙上前将摔碎的茶碗汤渍清扫干净。徐佑亲手斟了杯茶递过去,道:“喝口茶,沉住气,天塌不下来!” 顾允接过杯子,一口饮尽,惆怅的望着庭外的景色,道:“难道没别的办法了吗?既能保全自己,又能除恶务尽?” “之前瞒着你,是怕你独木难支,不过现在有了朱氏,似乎可以试试看了!” 顾允大喜,凑过来道:“微之有何妙计?” 朱智一行正在赶路,突然后面马蹄阵阵,一人疾驰而来。朱睿勒马回头,道:“是顾允身边的部曲!” 朱智同时翻身下马,望着来处烟尘滚滚,面色略带忧虑。朱礼扭头看了看他,道:“怎么了?” “我们刚跟顾允分开不久,他却快马派人过来,应该出了要紧的事。” “要紧的事?” 朱礼从马上跃下,身手干净利落,眉头微微皱起,道:“会不会是凌波” 朱智摇摇头,道:“凌波的身体确认无大碍,住在县衙有顾允保护,安全不成问题,那就不会跟她有关。我担心的,是不是魏度那边又有什么新的状况?” 来人紧拉马缰,灰尘飞扬,人已跪在地上,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呈交朱礼,道:“朱将军,郎君有交代,此信看过即焚!” “知道了,还有没有其他事?” “没有,郎君只说务必将信交到将军手中,然后等将军一句回话。” 朱礼拆开了信,脸色微微一变,转手递给了朱智。朱智看到后神色平静,道:“回去告诉顾贤侄,信收到了,至于指点他读书,倒是不敢当。前几日读淮南子,有人间训一篇,说理清楚明白,可再三研读,以长学问。” “诺!” 来人纵马而去,朱睿从朱智手中取过信,见上面写道:从江东劫掠女郎,私卖到魏国为犬妓,恐有贺氏子弟参与,详查白乌商李庆余。他悚然一惊,道:“这当真?” 魏度牵扯其中,已经足够触目惊心,要是再牵连贺氏的人,想想都不寒而栗。朱礼阴沉着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朱智叹道:“顾允不是不知轻重之人,既然发出了这样的警讯,肯定有充足的证据证明这一点!” 朱睿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山丘上,石土纷纷而落,道:“怕什么!管他是魏氏,还是贺氏,只要跟凌波有关,一个都不能放过。否则的话,会让外人觉得朱氏可辱可欺。三叔,四叔,咱们朱氏以武强宗,靠什么繁盛百年?靠的不是忍让,而是三千甲兵和不死不休的血性!” “好,说的好!” 朱礼最喜欢朱睿的豪气,换了朱聪,肯定要说从长计议,谋定后动之类的废话,双目暴起神光,道:“朱氏向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敬我者,我亦敬之,不敬我者,杀之可也!” 朱智却没他们这么乐观,苦笑道:“若贺氏真的牵扯进来,我们肯定不能善罢甘休,只是大哥正寻思让朱氏由武转文,唯恐多生事端,未必同意大动干戈” 朱礼负手而立,遥望远处的富春江,唇角抹过一丝冷意,道:“四弟,大哥老了!” 接到部曲回报,顾允对徐佑笑道:“朱四叔看来信不过我这个部曲,竟然借人间训来传递消息。”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提防点是对的!”徐佑沉吟道:“淮南子,人间训”他也是偶然发现,自己对前世里所有看过的书籍都记忆深刻,仿佛将那浩瀚书海全部储存在脑子里,需要的时候,立刻字字句句清晰的浮现眼前。不过人间训洋洋洒洒万余字,一时找不到朱智暗示的是哪一部分,所以光有大数据没有用,还得有云计算平台。 “圣人敬小慎微,动不失时,百射重戒,祸乃不滋!”顾允从三岁开始接受正统的士族教育,苦读各家典籍,不说倒背如流,至少精准搜索这方面比徐佑来的快,道:“朱四叔的意思,他会小心应对贺氏,绝不鲁莽行事,以防招来祸端。” “飞卿别忘了,人间训里有个故事,所谓‘鸢堕腐鼠,而虞氏以亡’” 顾允愣了愣,道:“正是,我怎么疏忽了这个?” 鸢堕腐鼠,而虞氏以亡,说的是梁地一大富人家虞氏,钱财多得无法计算。虞家在大道路口边修建了一座高楼,经常在楼上设置酒席,摆排乐舞,宴请宾客,玩弈棋游戏。有一次一群游侠结伴而行,经过楼下,楼上玩博棋游戏的人,下注赌博,有人获胜而大笑。正在这时,一只飞翔着的老鹰将嘴里叼着的一只死腐鼠掉落下来,正好落在一个游侠儿头上。游侠们听到楼上的喧哗声,以为是虞家人故意扔下死鼠来戏弄他们。那位被死腐鼠击中头顶的游侠就对同伴说:“虞家富贵享乐的时间已很长了,平时对人常轻慢无礼,还有一种侮辱人的心志。我们平时不敢冒犯他们,今天虞家竟然用死鼠来侮辱我们。此仇不报,我们就无法在天下树立我们的英勇之名。”当晚,众游侠合力攻打虞家宅院,把虞家给灭了门。 徐佑眼脸低垂,大有深意的道:“或许朱侍郎想告诉我们,贺氏和李庆余,未必真的跟朱凌波被劫一案有关,说不定同这只腐鼠一样,仅仅是巧合呢?” 顾允沉默不语,思索徐佑的话是不是朱智的真实用意。 “空口无凭,要不将周英儿送过去?有了人证,朱侍郎应该会抛却侥幸之心” 顾允断然道:“不用,周英儿留在我们手中,表明顾氏跟朱氏并肩作战的心志!若是什么都给了人家,我们置身事外,未免让人寒心。” 朱武、张文、陆忠、顾厚,只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顾氏为人厚道,果然名不虚传! 他顿了顿,道:“微之算无遗策,不过此次可能不太了解朱氏,也不太了解朱三伯和朱四叔两人的脾性。凌波被劫,无疑朱氏的奇耻大辱,不管牵扯到谁人,必定会追查到底,不放过任何一处疑点。何况,你想没想过,魏度不过中人之资,在家族中并不被看重,既没才干,也没钱财,更没助力,如何运作这么大的私卖人口的勾当?朱四叔虽然没有提过,但他心中绝对有此疑虑,现在我们知道贺氏也有人涉案,正好解释了他的这个疑虑。” 徐佑点点头,道:“是我误解了朱侍郎的决心!不管腐鼠是不是虞氏所扔,仍然为虞氏惹来灭门之祸,有时候,只看结局,不问经过。贺氏和魏氏可能从来没想过要劫掠朱凌波,可偏偏让朱凌波撞到了渔村的罗网中。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死了这么多无辜女郎的冤魂,注定要朱氏来替她们清算这一笔血债!” “不错,血债血偿,这才是真正的道!” 第五十六章 柏舟贞,南山乱 上虞县位于会稽郡北部,毗邻钱塘渎,向来有“五山一水四分田”的美誉,境内四季分明,湿润多雨,是扬州主要的粮食产区,也是魏氏的根基所在。 上虞县的西南有一座罗裙山,因形似美人裙裾而得名。山下有百思湖,相传东汉时魏氏的祖先隐居此湖边耕读传家,后出仕为官,这才创下了魏氏一脉。楚国定鼎后,魏氏仗拥立之功,在百思湖畔大肆扩建庄园,几十年来封山占水,将包括罗裙山在内的土地纳入囊中,各种屋舍从山脚绵延到山顶,飞檐画栋,亭台林立,蔚为壮观! 魏度成亲后很少住在这里,一般都在凤鸣山的别院居住,此次渔村事发,他也不是真的傻子,立刻蜷缩回祖宅闭门不出,打算观望下风声再说。 接连十余日,消息逐渐传回,山宗在钱塘被大火烧死,朱凌波安然无恙,朱氏的人回到富春后也没了动静,似乎一切都照着好的一面发展。魏度慢慢安了心,这一日终于按捺不住寂寞,带着二十多个部曲大摇大摆的下了罗裙山,到上虞城中寻花问柳。 城内有家醉凤楼,楼内的歌姬凤九姿色出众,歌喉亦佳,很得魏度的喜欢。不过此女被他的哥哥魏桓看中,曾有意赎身养在私宅内,但被其父魏文暄所阻,说好的承诺自不敢再提起,甚至不敢再涉足醉凤楼一步,凤九也因此伤透了心。 魏度自幼就嫉妒魏桓,什么都想跟他争一争,却什么都争不过,唯有在女人身上,自认颇有些手段,三五不时的到醉凤楼点凤九唱曲,赏钱给的多,出手毫不吝啬。凤九不想得罪魏氏子弟,红唇浅笑,曲意逢迎,倒让魏度心痒难耐,只是苦于寻不着下手的机会,这次好不容易进城享乐,坐在牛车上暗中寻思怎么才能把她吃进肚子里。 进了醉凤楼,二十多个部曲立刻占据了二楼的所有位置,将吃茶的听曲的颠龙倒凤的全都赶了出去,醉风楼的老板娘李阿母习惯了魏度的做派,一边跟客人们赔罪,一边赶紧让凤九出来安抚。 凤九仅穿了薄纱,白皙如玉的双腿在开合中若隐若现,青丝如瀑垂于肩后,好像刚刚绽放的桃花,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魏度玩弄过许多美貌的女郎,有些比凤九好看的多,可凤九对他的吸引力,不仅仅来源于软玉温香的身子,而是占有魏桓的女人的那种禁忌的快感。 “八郎,这几日去哪里风流了,竟狠心不来醉凤楼找阿九” 魏度顿时酥了半边,伸手去勾凤九的下巴,道:“被父亲关在家中读书,你不是最喜欢读书人吗?我怕再不加把劲,你这小美人就投到别人的怀里去了。” 凤九故作不依,转过脸去,正好躲过了魏度的手,施施然走到琴具后坐下,双手轻轻一抚,婉转低沉的琴音似细雨轻打芭蕉,凄凄冷冷的诉说着女儿家的心绪。魏度听不出琴音的妙处,只知道拍着手问道:“弹的好,这是什么曲子?” “回郎君,这是邶风?柏舟!” 凤九低声答道,手指突然急速的捻拨着琴弦,若急雨敲阶,又似朔风吹雪,仿若一位清丽佳人舞着飞旋的衣袂与玄妙的身姿,在大雨中,大雪中,流淌出两行惹人心碎的泪。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曼妙的歌喉如泣如诉,魏度却有些不喜了,他是出来找乐子的,哭哭啼啼的多影响心情,咳嗽了几声,道:“今个我略有些焦躁,阿九可否唱个欢快的曲?” 邶风?柏舟又被称为匪石之诗,喻义贞女不二之心。凤九借此曲直抒胸臆,向魏度表明坚贞不渝之志,可惜魏度是个草包,既不解风情,也不解诗意,只顾着那些床底间的肮脏事,如何比得上谦谦君子的魏桓? 凤九心中鄙夷,可脸上却不能露出分毫,对魏度柔柔一笑,指尖回旋,曲风顿时大变,唱道: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 “葛屦五两,冠緌双止。鲁道有荡,齐子庸止。既曰庸止,曷又从止?” 这是齐风?南山,出了名的l诗,齐襄公在妹妹齐姜出嫁后暗中保持着通奸的关系,后被齐姜的丈夫鲁国君主鲁桓公知晓。于是襄公设宴,灌醉了桓公,命人送他回国时扼死在车里。时人故作南山来讽刺此事。 牵扯到了闺房情趣,此诗的曲风自然轻佻许多,用词也浅显直白,魏度听的心花怒放,立时忍不住了,道:“这个我知道,齐人兄妹相淫,最是刺激不过,没想到阿九你好这一口!”扑上去就要行苟且之事。 凤九身在青楼,应付这些有的是法子,并不慌乱,也不剧烈的挣扎,只是轻扭着身子,恰到好处的挡住了解开腰带的色手,楚楚可怜的道:“八郎,你对我可是真心的么?” “当然!要不是会死,我真想把心掏出来给你看!” “我怎舍得你死呢?” 凤九伸出芊芊玉指,贴在魏度的嘴上,细若萧管的轻吟撩动了不知谁的心弦,道:“若是真心对我,就不要在这里我,我会记起他” 魏度的心火顿时涨了三寸,喘着粗气,道:“他?是不是魏桓?正好,我也在这张床上收了你,两相比比,看谁更让你!” “不要!” 凤九眉眼凄清,红唇紧咬,似要滴出血来,猛然推开魏度,退到窗口,一字字道:“你口口说真心,可又拿那负心人来羞辱我。八郎,我虽是青楼女子,可也不畏一死,你我有没有跳下楼去的勇气?” 魏度一直没有对凤九用强,一是存了跟魏桓较劲的心思,想凭真本事收了她的人;二来,也怕逼的急了,闹出人命不好收场。此时见凤九眼神冷冽,仿佛天上的仙子,神圣不可侵犯,浑不似平日里的柔软娇美,不知为何竟然瞬时有了反应,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强忍着吞咽了几口口水,道:“别冲动,万事好商量,你不想在这里,我们换间屋子,或者我带你去凤鸣山,那里有我的凤鸣别院,风景秀美,园林修的也雅致对了,魏桓从来没去过那,你要是去住上几日,肯定会把他忘的干干净净。你,你先窗户远一点,我怕闪失” “好,就去凤鸣山!你去跟阿母言说,准许我到凤鸣山暂住半月,半月后我就回来。” 魏度此刻被迷得魂不守舍,凤九说什么就是什么,马上叫来李阿母,说要带着凤九离开半月。李阿母面有难色,不过看在魏度扔过来的钱财份上,半推半就允诺了,偷偷叮嘱凤九,道:“多长点心,别被迷住了双眼,魏八郎可不如魏三郎厚重,你伺候他几日,找到借口赶紧回来,阿母这里离不开你!” “知道了,谢过阿母关心!” 离开醉凤楼,为了表现君子风度,反正美食到了嘴边,迟些早些没多大区别,魏度安排凤九单独乘坐了一辆牛车。行至半途,凤九下车小解了一次,由她的贴身侍女陪伴,去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回来时魏度笑谑道:“怎么这么久?” 凤九头戴着幕篱,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估计绯红了一片,加快脚步返回了牛车内。魏度哈哈大笑,没有起疑心,毕竟女子内急,不好宣之于口,他想着等下回到别院的种种画面,又嘿嘿乐了起来,浑不知大难临头。 凤鸣山在上虞东南,属于四明山余脉,山陡谷深、急流叠瀑,在东汉时曾是道家祖师魏伯阳的炼丹宝地,也是在此山中写下了道家经典典籍周易参同契。沿着山道往上,松林茂密,古木重荫,苍山翠绿,流水潺潺,亭台楼阁掩映其间,真可谓人间胜地。 别院坐落在半山腰,门楣上不知由何人书写“凤鸣”二字,张扬中透着轻浮气,跟此山此景格格不入。再到院子里,假山石刻,奇珍异宝,一步一奇,一咏一叹,凤九四顾周遭,却始终不曾言语,魏度当她为这里的奢华震慑,心中洋洋自得。等进了房间,凤九低声道:“八郎,让外面守着的人都出去,我不想被人听到” 魏度听出凤九有些颤抖,声线似乎跟在醉凤楼里不同,但也只以为是紧张所致,调笑道:“听到什么?我等下轻着点,小美人不要怕,不会弄疼你的。” 凤九顿了顿足,羞恼的转过身去,不再搭理魏度。魏度哪里受得了,马上走到门口吩咐道:“你们这些时日也辛苦了,去,今晚院子里的美人美酒,任由你们享用,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到这里来!” “诺!” 部曲们齐声答应,嘻嘻哈哈的去了,不过却也不会真得走的一个不剩,还是安排了两人守在院门口,同时外围的警戒丝毫没有松懈,任谁都不可能悄无声息的摸上山来。 是夜,凤鸣别院里的丫鬟侍女歌姬全都遭了殃,被魏度的部曲彻夜j,聚众亵玩,哀嚎哭叫声遮掩了所有的动静和异响。 直到第二天正午,天光大亮,他们才发现魏度失踪! 第五十七章 审讯 魏度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疲惫不堪,眼皮子似乎黏在一起,勉强能够透过微弱的光线,看到身前站着几个朦胧的人影,不耐烦的斥道:“谁让你们进来的?要是惊扰了美人,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哗啦! 一盆冷水从头浇了个通透,一个女声带着讥嘲,道:“呵,好大的威风,也不看看你在什么地方,还摆魏氏子弟的臭架子呢。” 数九寒天,冷水浇在身上,就跟生生扎进了无数根银针似的,魏度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猛然挣扎的时候才发现全身动弹不得,双手双脚被粗麻绳绑在十字木桩上,身上也只剩下贴里的内衣物。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魏度立刻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被歹人劫了,脸上瞬时堆出笑容,道:“有话好说,不要动粗!要钱是吧,诸位随便开口,我是魏氏的嫡子,不管要多少钱,家里都会同意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魏郎君家学渊源,在下很是佩服!” 魏度望着说话的人,跟他差不多的身高,一袭黑衣,幕篱遮面,看起来十分的神秘。不过只要肯谈条件就好,有的谈至少说明没有性命之忧,心气一松,笑道:“不敢不敢,我跟江湖上的豪杰们有过来往,谁都有手头不宽裕的时候。以后不用这么麻烦,诸位但凡有难处,尽管来上虞找我,鄙人一定尽力帮忙!” “你出身魏氏,虽然门第差一些,但好歹也算是江左排得上名号的世族,没想到圣贤书没读几本,江湖上的切口学的倒不少!” 说话的女子整个人罩在宽大的黑衣里,脸面也跟那个男子一样,被厚实的幕篱遮掩的严严实实,唯有露在袖子外的一双手,修长,挺直,泛着玉石的微光,在黑色衣服的映衬下,白的如同江岸边的初雪,纯净无暇。 不过跟这双完美的手比起来,说出口的话却十分刻薄,魏度对付女人向来有办法,正色道:“女郎错了,读圣贤书的未必都成了圣贤,江湖上也未必学不到真正的学问。就比如你们,我一看就知道是了不得的人物,若是有幸跟你们交上朋友,别说学几句江湖上的切口,就是八拜结交也没二话!” 女子轻笑道:“我以为你是个废物草包,原来真的错了!这张嘴巴伶俐的很,可惜,可惜!” “可惜?为什么可惜?” 女子手中多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慢慢划过魏度的脸颊,顶在唇上,一寸寸的探了进去,道:“我要是用力一搅,魏郎君的辩才恐怕再无用武之地了” 魏度眸子里满是惊恐,舌头感触着利刃的冰凉和锋利,支支吾吾的发不出声音,只能求救的望着方才说话的男子。 他懂女人,更懂得女人都不可理喻,所以把希望寄托在男子身上,盼着他能够阻止这个疯女人——没了舌头,将失去所有的尊严。魏氏可能不会虐待一个废人,可也绝不会给一个废人太多的关注和培育。 他的野心,决不能埋葬在这里! “好了,刀收起来!” 女子听话的收回利刃,却用刃身拍了拍魏度的脸,充满了威胁和戏虐的味道。魏度大口喘着气,死里逃生的感觉糟糕透了,可又不知为什么精神却骤然放松,想提劲也提不起来。 “魏郎君,我们就别绕圈子了,钱,我不要!” 不要钱,莫非要命? 魏度一惊,想要凝聚心神应对眼前的危局,可喉咙里残存的冷意让他始终集中不了精神,道:“那郎君想要什么?” “我想跟你谈一场生意!” “生意?” “对,听说魏郎君现在经手的生意能够日进斗金,我们看着眼红,想分一杯羹,不知郎君意下如何?” “说笑了不是?你去上虞打听打听,我充其量也就是一纨绔,仗着家中权势,多狗马声色、饮酒六博及鐕核持筹之习,往来皆狎朋昵友优伶娼交之辈,哪里会做什么生意?日进斗金?郎君定是受了别人的蒙骗!” “是吗?认得这是什么吗?” 男子亮出一枚银制的棨牌,上面画着狰狞的角端,道:“你要说不认识,我就让她砍掉你一根手指。放心,断了手指死不了人,最多疼一点,忍着就过去了!” “我” 魏度看得出,这人没有说笑,张了张嘴又吞了回去,眼神闪烁不定,道:“我在某本书中见过,好像是角端灵兽!” “你看,开诚布公,对大家都有好处!”男子淡淡的道:“现在来说说你的生意吧,魏郎君,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的事我都清楚,说谎没有意义。或者,你想试试看,我敢不敢将你的手指一根根的砍下来,然后寄给令尊作为礼物?” 魏度不想试,心思电转,试图拖延时间,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这枚棨牌?” “我猜这种银制的棨牌应该数目不多,你送给了几个人,难道自己心里没数?” 魏度其实早看出来这是送给山宗的棨牌,当时是为了让他能够在渔村里取得众人的信任和尊重,然后发号施令,坐实溟海盗牵扯其中的假象,以达到祸水旁引的目的,只是没想竟然落入了这人的手里。 真是蠢货,既然逃出去了,干嘛不把这个东西处理掉? 不过,被别人拿到棨牌并不要紧,这东西上面没有一点私人印记,除非通晓所有内幕的人,而且对他知之甚深的人,否则的话,根本不可能猜到跟他魏度有关。 那问题来了,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 魏度陷入了不安的沉默! 利刃重新出现在女子手中,男子的声音低沉,充满了让人窒息的压迫感,道:“将从你凤鸣山中带出来,浪费了不少的时间。八郎,天光将亮,你的时间有限,我的耐心也很有限!” “我说,我说,是山宗,这是山宗的棨牌!” 魏度还没察觉真正的危机在何处,只当这几人不知从哪里听来了私掠人口的秘事,想从这笔日进斗金的生意中分一杯羹去,眼见女子拿着利刃迫近,也顾不得其他了,忙道:“这是宋嘉义的棨牌,那个蠢货办事不利,被活活烧死在钱塘,你们既然搞到了他的棨牌,应该知道我没有撒谎!” “山宗?” 男子看了眼另外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人,见他摇了摇头,应该没听过这个名字,示意女子收起利刃,笑道:“这是一个好的开始,这个叫山宗的人应该是你的心腹吧,不然也不会在朱氏围村正急的时候派他过去挽救残局” “我不养这样的蠢货!” 魏度提起山宗满是不屑,道:“他是别人介绍过来寄食的门客,刚认得没多久,一身修为还算不错。正赶上朱氏围了渔村,死马权当活马医,派过去碰碰运气,结果妈的,就是一个蠢货!” “别人介绍来的?” 男子似乎对山宗的来历极感兴趣,魏度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话,道:“他是溟海盗!” “魏度!” 何濡坐在院子里,欣赏着满天的月色,道:“听说此人在魏氏很不成器,你到底吃了人家多少迷魂药,竟然被这样一个不入流的人糊弄的颠三倒四?” 山宗抚胸长叹,道:“当初我离开溟海,无处容身,魏度不仅收留我,还待之甚厚,这才一时大意,没有看清他的面目。其翼郎君,拜托你一件事,以后这茬不要提了,实在丢不起这个脸!” 山宗既然明白了魏度的险恶用心,那点报恩的心思早就没了,自然也犯不着为他隐瞒身份,所以按照徐佑的计划,先是在藏身的冰窖里故意发火,泄露了片言只语给朱凌波听,然后又在火烧的茅屋里留下了棨牌,将线索指向魏氏,终于引得朱氏的视线转向会稽,也暂时靠着假死之计脱离了必死的棋局。 左彣突然道:“其翼郎君,你说朱氏的人,这会抓住魏度了吗?” 山宗插嘴道:“哪能这么快?魏度不好对付,看他派我送死就知道,此人城府极深,长于谋断,不会轻易坠入一般的陷阱” 何濡笑道:“朱智可是一般人,他号称江左诸葛,阴谋诡计正是其擅长的伎俩。魏度在明,朱氏在暗,真要时机巧妙,用计大胆,未必不能今晚就抓了他!” 徐佑从偏门进来,赞道:“其翼料事如神!” 三人同时站起,何濡问道:“送走顾允了?” “嗯,飞卿此来告知我一件事,朱氏已经在上虞的醉凤楼安排好了盛筵,只等魏度自投罗。你刚才说用计大胆,说的没错,朱智打算在凤鸣山别院将魏度悄悄的劫走!” “凤鸣别院?我就是住在那的,魏度的父亲关远在家族内没什么产业,只有当初分给他的这座凤鸣别院,后来又传给了他的独子,也就是魏度。”山宗回味了一下在凤鸣别院里的美好时光,咂巴咂巴嘴,意犹未尽,道:“这座院子建在凤鸣山的半腰处,守备森严,依据山势成弧月形,除了山前一条小路,别处没有道路通行。朱智就是通天的能耐,也不可能悄无声息的从别院里劫走魏度” “一般来说,确实极难,可别忘了,朱智不是一般人!”徐佑借用了何濡的话,眨了眨眼睛,道:“朱睿的朋友里有一个妙龄女郎,体态轻盈,攀山越岭如履平地” 第五十八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溟海盗? 男子明显愣了片刻,饶有深意的打量着魏度,道:“你竟然跟溟海盗还有交情,佩服,佩服!” 溟海盗首不是从一出生就当了抄贼的,早年在岸上时跟魏度的父亲、关远交情匪浅,后来因为杀了家中某个长辈的满门老幼,只能下海为寇,凭着过人的胆识一步步混到了溟海盗首的高位。但私下里跟魏文远并没有断了往来,魏度长大后曾亲眼见过他几次,那些江湖上的切口也是跟着此人学的。再后来溟海盗越闹越大,几成沿海最大的匪患,魏文远自诩身份,不愿作奸犯科,又恐连累家族,跟溟海盗首渐渐疏远,反倒是魏度这些年有意亲近,逢年过节送些礼物过去,两人还合作做了几笔买卖,所以这次安排山宗觅地藏身,溟海盗首找的是魏度,而不是魏文远。 魏度眼睛一亮,道:“郎君莫非也认得溟海盗?”所谓关系,就是这样攀扯的,要是多兜几个圈子,说不定彼此五百年前还是远亲。 “溟海盗首燕轻舟在江湖上好大的名声,想不认得也难!”男子突然问道:“你做的生意,溟海盗也参与了?” “有时候陆地运起来麻烦,也容易走漏风声,不如从海路北上抵达少海渎,然后直接在青州上岸。可要想走这条路,没有燕盗首点头是不行的”少海就是渤海,古有少海的称呼,元朝之后才恒定为渤海。 “既然如此,干脆都从海上运好了,何必再走陆路?” “不一样,海运固然便捷,但瘟病多发,往往运一船,折损十之五六,只能当做陆地不安全的时候备用。” 男子点点头道:“全走海路,你们的根子就握在了溟海盗的手里,到时候对方漫天要价,从还是不从呢?所以永远保持两条线在手,作为谈判的筹码是明智的,不会受制于人。” “这个郎君明鉴!” 魏度愣了下神,他哪里想的这么远,就是海运折损也是别人告诉他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又颇觉自得,道:“江左门阀这么多,可跟燕盗首说得上话的,且能得他完全信任的,只有我一人。” 男子笑了笑,道:“所以他们才拉你入伙,对不对?” 魏度一惊,道:“什么我没听清” 一道寒光闪光。 血花四溅! 魏度的大腿被割开一道口子,不深,不长,但皮翻肉露,血流如注,看上去十分的恐怖。魏度瞬间脸色煞白,嘴巴张开,表情痛苦,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说过,我的耐心有限。八郎,刚才的问题要不要我再重复一遍?忘了告诉你,要是不赶紧止血的话,你马上就会感觉到口干舌燥,然后头晕目眩,身体似乎被什么怪物吸干了血迹,,直到眼睁睁看着肌肤干瘪下去,痛不欲生,只恨为什么不早一点死掉。” “啊!” 魏度这时候才发出杀猪般的惨叫,道:“我我说,我全说快,快给我止血!” 女子收了刀,冷笑道:“不急,等他先回答问题!” “是是,郎君洞光烛照,他们就是看中我跟燕盗首的交情,所以才肯让我入伙。否则的话,贺捷眼高于顶,根本看不上我!” “贺捷?山阴贺纯的第四子?” “对,就是他!这些事都是他一手操控的,你想参与进来,没有他点头是不行的。你放过我,贺捷那边我负责说项,赚钱大家一起赚,权当交个朋友,千万别伤我性命!” 男子默然片刻,转过身去,缓缓走到角落里,拉开一道黑色的帷幕,摘掉头上的幕篱,道:“孟假佐,你都听到了,将来主上面前,也好做个见证!” 帷幕后面,赫然坐着司隶府卧虎司的假佐孟行春! “攀山越岭如履平地?”左彣苦思道:“扬州还有这样的奇女子,我怎么闻所未闻?” 徐佑笑道:“也未必是扬州人,天下这么大,朱睿尚武,有几个三山五湖的朋友不足为奇。” 何濡对这些不感兴趣,道:“朱智向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既然敢如此设计,应该十拿九稳。顾允的情报是几时的?” “今日刚收到,三日前从上虞送过来的。” “三日前如果动手的话,也就这几日了!”何濡眯着眼睛,似乎能从天上明月的倒影中看到上虞正在发生的一切,道:“行险计,不能拖延日久,越快越好,上虞毕竟是魏氏的地盘,久易生变。” 山宗事关自己的生死存亡,最是上心,问道:“七郎,若是抓到了魏度,从他口中拿到了证据,下一步又该如何?贺氏是天子亲家,不好惹啊!” “贺氏是不好惹,所以我和顾允给朱智出了个主意!” “什么主意?” “天子无家事,他的亲家犯了国法,就由天子亲自处理。所以,若是不出意外,此时此刻,司隶府的孟行春正和朱智他们在一起。” “啊?司隶府?”山宗浑身一颤,道:“郎君好算计!” 孟行春望着男子的眼中满是苦恼,好一会才道:“朱侍郎,你邀我来上虞,说是请客吃饭,原来是给在下挖了个洞,不,是深渊” 男子自然是朱智,他拱手作揖,道:“骗假佐来上虞,确实多有不恭,但也是朱某无奈之举。这等私通南北的大案,牵扯到了贺魏两门,非一郡一州、一家一姓可以处置,唯有司隶府上通天听,身负司察、举使大权,可以插手盗案而不需要诸多忌讳。为扬州计,为黎庶计,也为我大楚计,望假佐不惧强权,秉公执法,还那些冤死的孤魂一个公道!” 一番大帽子扣下来,孟行春再怎么奸猾似水,也不可能坦然置身事外。他心中清楚,朱氏今日的所作所为,明显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他身为司隶府监控扬州的主要负责人,出了这样的案子,介入是必然之事。只不过介入有早有晚,时机要讲究,若是过早会有风险,看不清局势和胜负,非智者所为;若是过晚,则让主上和校尉质疑他的能力,也难以在扬州门阀中左右逢源,捞取足够的利益。 不过,遗憾的是,由于情报的缺乏和滞后,他已经丧失了选择介入时机的主动权,被朱智强行拉到了这滩浑水当。既然如此,孟行春也就不再迟疑,以他对安子道的了解,出了这样泯灭人心的大案,一定会责令有司严惩不贷。 司隶府是皇帝的鹰犬,自然秉承皇帝的意志做事! 他整了整衣衫,慢步走到魏度身前,温和一笑,道:“魏郎君,失礼了!” 魏度不认得孟行春,女子正俯身为他抹药止血,有气无力的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孟行春解开罩在外面的黑袍,魏度瞬间傻眼,他再无知,也认得司隶府卧虎司的官服。一袭锦缎黄裳,胸口绣只凝神俯瞰的穷奇,形似猛虎,背生双翅,让人望之生畏。 穷奇是四凶兽之一,毁信恶忠,崇饰恶言,专门吃掉正直善良的好人,司隶府以此为卧虎司的官服,是为了警醒鞭策自身,切忌颠倒黑白是非。 “在下司隶府卧虎司假佐孟行春,为彻查扬州私掠良人案而来,魏郎君既然刚才已经招供,请将所有事宜一五一十的叙说一遍,不要隐瞒,也不要心存侥幸。今日你不给我惹麻烦,将来主上面前,我也不会与你为难。懂了吗?” 魏度再转眼一看,朱智,朱睿,那个女子没有摘去幕篱,想必也是朱氏的人,顿时没了脾气,耷拉着脑袋,如丧考妣。 从暗室出来,外面候着七匹快马,朱睿分给予他们七封秘信,扭头望着朱智,见他点头,沉声道:“马不停,人不歇,误了事,自己提头来见!去吧!” “诺!” 马蹄如雷,奔驰而去,扬起的尘土弥漫了漫天的月色,孟行春裹着黑袍走了出来,被灰尘一呛,咳嗽了几声,道:“侍郎,那我就带着魏度先走一步了?” “不急,我收拾一下,随假佐回吴县!” “也好,卧虎司人手不足,到山阴缉拿贺捷,还需朱氏多加协助!” 等凤鸣别院的人发现魏度失踪,已经过了午时,起先以为藏到什么秘密处,和凤九玩些刺激的床底之事,可寻遍了整个山庄,连一点踪迹都没有。跟着凤九一同前来的还有两名婢女,一人神色慌张露了陷,逼问之下,才知道凤九在中途借小解的机会和别人换了衣物,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这些人知道坏了事,暴怒之下失手打死了一个婢子,另一个也趁人不备投崖自尽。她们其实早存了死志,跟上山来,又不能脱身,死的干脆点还能少受些折磨。 当魏氏的宗主魏文暄知道魏度被劫的消息时,已经是黄昏后的戌时初了,他尚且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想到此事不会那么简单,立刻召来魏文远,问询关于魏度的种种。魏文远膝下儿女八人,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急得团团转,哀求魏文暄马上派人搜索四边,保魏度安然无恙。 魏文暄摇摇头,派人将魏文远软禁家中,不许随意出入,然后吩咐了一些事,带着几个人,连夜赶往吴县。 他心中清楚,任谁对魏氏下手,最终都要通过扬州刺史府才能名正言顺,所以不用舍近求远,到了吴县,真相自然路出水面! 只是,从魏度失踪到他离开上虞,整整一日一夜,对手该做的,能做的,要做的,肯定已经做了大半。 先手已失! 不过,那也无关紧要,后之发,先之至,此用兵要术。魏文暄最崇拜后圣荀子,他老人家的这句话可是烂熟于心! 第五十九章 壮士断腕 顾允接到朱智快马送来的密信,立刻派鲍熙登门请来徐佑。徐佑正在吃饭,来不及更衣,穿着家居的松垮宽袍就匆匆去了县衙。顾允将密信递过来,徐佑拆开来一看,脸上的神色颇为玩味,道:“魏度招了” “嗯,他将散在五个郡的秘密据点都供了出来,朱四叔已经派了五路人马前去围剿,还有一路来钱塘给我送信,一路去了东阳郡找家父。” “怎么,需要顾使君出面吗?” 顾允的父亲顾怀明现任东阳太守,鲍熙接过话道:“其中一个据点在东阳郡,所以要太守带兵抓捕。不过此事关系重大,朱侍郎怕太守迟疑,所以请明府亲手修书一封给太守说明情况!” 父子之间,总比家族之间来的紧密,徐佑沉吟道:“五个郡至少得七日才能折返,朱氏需动用不下于一千人的部曲,这样大规模的调动,整个扬州估计都要震荡了” 顾允望着徐佑的眼神已经隐约透着几分敬意,道:“幸亏微之未雨绸缪,将司隶府拉了进来,否则的话,别人一纸密奏送到金陵,主上难保不心生疑虑,将会给此案带来不可预估的变数。” “司隶府是主上的鹰犬和耳目,瞒着他们只会让自己陷入猜疑之地,与其如此,不若赤条条的坦然相对。” 徐佑笑道:“反正道理在我们这边,证据也在我们手中,朱氏又受了奇耻,反应过激点,朝中的宰辅们应该可以理解!” 宰辅们可以理解,但魏氏的人可理解不了,魏文暄彻夜赶路,抵达吴县后马上去见扬州刺史府的长史胡谨。柳权去任,州治西迁,新刺史尚没有正式视事,胡谨胡长史实际上是扬州的最高长官,他客客气气的接待了魏文暄,道:“太常今日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魏文暄曾任太常寺卿,后接掌魏氏宗族,身体也不太好,提前致仕,所以称为魏太常。他拱手为礼,道:“长史,数日前家中子弟魏度不知因何被人劫掠,现在踪迹全无,我特来请长史发文扬州全境,四下梭巡,以解其倒悬之危。” “这个”胡谨有些不忍,他跟扬州的诸姓门阀交情都不算深厚,不过向来敬重魏文暄的为人,看他无头苍蝇般焦急,却又不好明言,道:“诗云‘君子万年,介尔景福’,太常自有福佑,可庇护子孙无恙,无须太过担忧!” 魏文暄虽是君子,可也久经宦海沉浮,立刻听出胡谨话里有话,当下也不多言,辞别出了刺史府,出了吴县往东行五里,到了陆氏建在山水间的府邸。 魏氏跟陆氏有姻亲,但魏文暄跟陆氏的当代宗主陆宗周政见不合,当年在朝中时多次争执,几乎老死不相往来,不过子孙辈里多有交好者,所以才有了联姻之事。 此次感受到山雨欲来,胡谨那里又没个准话,魏文暄顾不得面子,上门拜访陆宗周。陆宗周对这位稀客的到来并不意外,神色凝重,道:“我猜你这个老家伙也该到吴县来了,还好,没有糊涂到家!” 魏文暄没心情跟他耍嘴皮子,直接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魏度被朱氏的人抓了!” “啊?朱氏?” 魏文暄一惊,他料到此事非同小可,却也没想到竟然牵扯到了朱氏。多年的养气工夫比不了这样一句看似简单的话,愕然道:“会稽四姓虽然和吴中四姓没有融合一体,但向来没有根本上的利益冲突,朱氏为什么这么做?” 陆宗周眼中露出几丝讥嘲,道:“你这个宗主怎么当的?魏度结交匪盗,劫掠良人,然后私卖到北边为妓为奴,像这样丧尽天良,无父无君的禽兽行径,真的是你们魏氏养出来的子弟?” 魏文暄勃然变色,他跟陆宗周固然不合,却也知道此老儿不会说谎,向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绝不添油加醋。 “孽子,孽子!” 魏文暄以手捶胸,痛苦不堪,他治家以儒礼,清藻忠贞,谁想家族中竟然出了这等耸人听闻的肮脏事,数十年的清誉毁于一旦,怎能不痛心? “要仅仅如此,也就罢了。”陆宗周摆明了要让魏文暄不安生,道:“魏度偏偏在蒲阳津劫了朱礼的女儿朱凌波,囚禁在江边小渔村的暗室里,差点死于非命!朱氏受此大辱,铁了心要报复,连在富春江醉心垂钓、不问世事的朱智都出动了,亲自谋划了这一切,从上虞,也就是你的眼皮子底下,掠走了魏度。” 魏文暄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他毕竟是魏氏宗主,起先不明情况,因而忐忑,现在知晓详情,逐渐平静下来,开始寻谋对策。 陆宗周看他苦思,冷冷道:“别想了,君子弃瑕以拔才,壮士断腕以全质,魏度既然不成器,你保他也无用。” 魏文暄苦笑道:“我何尝不知,只是文远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身体又不好,真要出了事,他这一脉岂不绝了后?” “一个孽子,无胜于有!” 陆宗周看着魏文暄疲惫不堪的样子,心下叹了口气,几十岁的人了,还为子孙辈奔波劳碌,语气软和了几分,道:“魏文远自身不正,能教出来什么好儿子?当断不断,朱氏岂肯善罢甘休?顾氏、张氏都已经表态站在朱氏的一边,吴中四姓本是一家,我陆氏于情于理,既不能置身事外,更不能偏帮于你”他顿了顿,眉心拧成一团,道:“何况孟行春也参与了进来,昨天午时,司隶府的徒隶将魏度押送进了刺史府” 魏文暄已经没了惊讶的表情,好半天才颓然道:“朱智,朱智!好手段!” “江左诸葛,不是浪得虚名,他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让你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你可知我怎么了解内中情由?朱智昨夜来见我,说你今日必定会登门,这些话是他让我告诉你,至于是什么用意,你自己去想!” 自知道是朱智在幕后谋划,魏文暄已经没有了从上虞出发时的底气。后发制人也对手,像朱智这样的人,只要慢他一步,就会步步受制,连喘息之机都没有,如何去后发制人? 魏文暄难以做出决断,魏度虽是魏文远的独子,但对整个魏氏而言,其实没那么要紧,就算死了,可以再给魏文远过继一子,以继承他那一房的血脉。只不过魏氏有今日的局面是无数先祖沥血奋战得来的,这样被人欺上门来,认打认罚,不做反击,未免被世人小看。 朱智托陆宗周带话,是给他台阶下,想让他亲自绑了魏度去报案,这样面子上好看,大义灭亲,说出去也好听,可内里却依旧丢的一干二净。 陆宗周见魏文暄举棋不定,无奈的道:“魏度的才干你最清楚,凭他一人,能够运作遍及南北两国、倾覆扬州数郡的私掠生意吗?” “不错,多亏你提醒,我一时慌乱,没想到此节!”魏文暄皱眉道:“魏度读书不成,学武也不成,城府有些,却极其有限,绝无可能是主谋!” 他望向陆宗周,陆宗周低首垂眉,老神在在,并不说话! 魏文暄知道他在等自己表态,道:“好,魏度一事,若是证据确凿,我绝不包庇,该笞就笞,该杀就杀,全凭国法!” “行了,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陆宗周打了个哈欠,慵懒的站起身,道:“我这把老骨头就陪你走一趟吧。” “去哪里?” “刺史府的大牢!” 早候在一旁的奴仆送来青色大氅,仔细的帮陆宗周的穿戴暖和,备好的牛车围着厚厚的羊皮毡,里面燃着铜制鹤点龟背炉,感受不到一丝的寒意。 陆宗周斜靠在背枕上,身子随着牛车的颠簸微微晃动,双手拢在袖子里,道:“见了魏度,要他如实回禀,无论牵扯到谁人,牵扯到何姓,都一五一十的说出来。以他的本事,最多是个从谋,若供述有功,说不定可免一死!” “幕后的人兄长腹中可有答案?” “幕后是谁,现在你不必知道,等下到了刺史府,孟行春可能会找你密议。切记,切记,一切照他的意思去办,不要争执,更不要严词拒绝!” “司隶府的黄耳犬,吠吠而鸣,不做人声,搭理他干什么?” 魏文暄正人君子,向来看不起司隶府的鹰犬。陆宗周叹道:“过刚易折,你这脾气司隶府是鹰犬不假,但他秉承主上的天心,你若想让魏氏此次有惊无险,就不要得罪他,更不要跟他对着干!” “好吧!” 形势比人强,魏文暄别无选择。到了刺史府,胡谨再次斟茶待客,魏文暄怒容满面,道:“魏度那个畜生在哪,麻烦长史现在就带我去见他!我非亲手打死这个让祖宗蒙羞的畜生不可!” “息怒,太常且息怒!”胡谨怕他气出个好歹来,忙安抚了一会,道:“魏度不修身,不慎行,惹来祸事,非太常和魏氏的错。今日有陆司空、朱侍郎和孟假佐在,是非曲直,必定会给太常一个说法。” 说着朱智从内堂走了出来,一揖到地,神态恭谨,道:“小子无礼,不敢奢求太常原谅,日后定亲至上虞,负荆请罪。” 魏文暄不管心里对朱智有什么观感,当着胡谨和陆宗周的面,不能不表现的大度一点,扶着他的胳膊,道:“快请起,魏氏门户不靖,以致出了这样的孽子,该当老朽向侍郎请罪才是!” “不敢,不敢!”朱智见好就收,道:“孟假佐在后面静候太常,有密事商议!” 要搁往日,别说孟行春安坐不动,竟敢要魏文暄去见他,就算孟行春亲自登门投递拜帖,魏文暄也未必肯拨冗一见。归根结底,若是自身清正,司隶府的人你可以无视他,可要是自身出了瑕疵,司隶府就是最恐怖的所在。 破家县令,灭门刺史,司隶府却可以破家灭门,并将遗毒波及子孙后世! 魏文暄明白,这是孟行春的下马威,故意折辱他,但正因如此,他才更要忍耐。如果一个小小的司隶府假佐,都可以公开折辱他,说明形势已经十分的严峻,为了家族,没什么不能忍受的! 魏文暄去见孟行春,大堂中胡谨坐于主位,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陆宗周坐于东首,闭目养神,稳如泰山,朱智坐在南下,自顾饮茶,神态平静如常。 三人默然无言。 一盏茶尽,再添满一杯,少顷又尽,如此反复三次,魏文暄终从内堂走出,脸色不是很好,陆宗周抬头望了他一眼,又继续闭目神游,胡谨和朱智起身相迎,魏文暄一字字道:“带我去见魏度!” 魏度被关在刺史府的大牢中,待遇不错,单独一个牢房,四周没有闲杂人犯,二十个狱卒把守的严严实实。魏文暄连过了三道牢门,才走到魏度跟前,他穿着普通的布衣,虽不华贵,却比那些穿囚服的犯人多了几分尊严和体面。 看到魏文暄,魏度立时崩溃大哭,道:“大伯,救我,快救救我!他们要杀我,我不想死!” “闭嘴!” 魏文暄恨铁不成钢,但又不能在此地责骂他,道:“想要活命,就如实供述贺捷是如何诱你入伙,如何带着你掠卖良人,又是如何运作这样私通南北的大案。若有一字虚言,我现在就走,将你交给刺史府严惩不贷!” “我说,我说!”魏度这几日头蒙着黑布,在车厢的暗格里转运数百里,死尿都在狭小的空间里解决,腥臭味足以让人窒息,恐惧、不安、焦躁、茫然,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煎熬让他处于崩溃的边缘,要不是心中存着希望,家里人发现他失踪,肯定在积极努力的营救,恐怕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终于盼来了魏文暄,魏氏的宗主,魏度曾经极度仇视的人,现在唯一的救星,真是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贺捷不重要,日进斗金的生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命! 第六十章 处处机心 在一众大人物的见证下,魏度将贺捷如何找上门来,如何请他帮忙疏通溟海盗协助,又如何以利益相诱,加入了这个令人发指的邪恶组织,几年来的收益,各郡的秘密据点,见过的一些主要人物和勾结的边境守军将领,竹筒倒豆子,交代的干干净净。 不过,魏度不是组织的核心,贺捷对他也不是十分的看重,了解的内幕只是冰山一角,可仅仅这小小的冰山一角,已经让在场的所有人感觉心情无比的沉重。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安子道登基以来,一匡五胡乱华之弊,励精图治,垂拱四十余年,民安物阜,时和岁稔,朝野皆称颂“至治”。可又有谁知,盛世之下,竟还有这等泯灭人性的惨事,还有这等丧心病狂的禽兽! 魏文暄慨然长叹,道:“长史,魏度今日从魏氏籍册中除名,稍后我手书一封,交给刺史府备案。此后如何处置此子,全凭律法做主,魏氏不再过问。我即可返回上虞,自行上书向朝廷请罪,然后闭门思过!” “太常” 胡谨还待劝慰,魏文暄神色怆然,和众人拱手走别,掉头离开了刺史府。陆宗周望着他踌躇踉跄的凄凉背影,心中也不好受,转头对朱智说道:“接下来怎么处理此案,我代吴郡四姓授你临机决断之权,若有疑虑,多跟胡长史和孟假佐商议,有他们二位在,想必不会让这些罔顾人伦国法的贼子逍遥自在太久。” 说完不等朱智答复,起身跟着魏文暄去了。两人并肩走出府门外,上了牛车,陆宗周难得给了魏文暄几分好脸色,道:“龙生九子,各个不同,魏度又不是你的嫡子,魏文远自己教不好,你又何必为他难过!” “魏度毕竟姓魏啊!” 魏文暄意兴阑珊,靠在背枕上,眼皮子耷拉着,语气中诸般无奈,道:“这件事要不了多久就会传遍天下,到时候没人在意魏度个人的品行和操守,只会记得他是会稽魏氏的子弟。我身为宗主,教导无方,脸面丢尽不说,也愧对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陆宗周叹了口气,道:“你啊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怎么善后才是当前的重中之重。你刚才说回府闭门思过,这是对的,先避避风头,展现悔过的姿态,也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另外,给主上的谢罪书不要等回去再写了,到了我府中,马上写好派心腹送到金陵。至于如何措辞,你自己斟酌,切记要言辞恳切,不做丝毫辩解。主上圣明,自会谅解你的难处!” “嗯,都听兄长的!”魏文暄缓了缓神,坐起身子,犹豫了片刻,道:“孟行春这个人似乎心怀叵测” 陆宗周没有问,静等他的下文。 “魏度本来没什么骨气,犯到他们手里,该说的早就说了,可偏偏还非让我亲自去见他,好像故意设下陷阱,做出是我逼迫魏度供出贺捷是主谋的表象,以此来挑拨魏贺两家的关系。兄长,扬州已经够乱了,他还想干什么?” “这正是我要你忍耐的原因!” 陆宗周淡淡的道:“孟行春是个有野心的人,这次被萧勋奇派往扬州驻扎,急于打开局面,站稳脚跟,又恰好遇到了这样百年不遇的大案,自然舍不得放手,哪怕牵扯到贺氏的头上,主上的姻亲之好,也心痒难耐,想要从中捞一份功劳,让卧虎司在扬州享有同金陵一样的威名。朱智就是看明白这一点,才拉他来作挡箭牌。不过,孟行春并不好对付,他逼你亲自出面,就是为了挑拨贺魏两家,瓦解会稽四姓的同盟” “既然兄长早知道他的用意,为何还要我听从于他呢?” “别忘了,孟行春在扬州的一切行动都要密奏主上,他的意思,就是主上的意思。若是主上想让贺魏不和,魏氏出了魏度这样的孽子,授人以柄,你避祸还来不及,岂敢反对?” “主上的意思?” “你也不想想,扬州被八姓门阀控制的太久了,前后来了几任刺史,没有一个能在扬州待的长久。主上为了解决这个局面,甚至派了柳权过来,出身柳氏,本朝最显赫的家族,兄长又是当朝中书令,可结果呢?还不是灰溜溜的离开了扬州?” 魏文暄不以为然,道:“坐而论道,谓之王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而士大夫多出自门阀,此为我大楚立国之本,八姓羁縻扬州,作而行之,也是替主上牧守安民而已。” “话所如此,可主上毕竟不是先皇啊!先皇重用天师道,重用各姓门阀,愿意和士大夫共治天下,但在当今的眼中,门阀和天师道都是掣肘,是阻碍,甚至是博弈的对手!” 陆宗周昏聩的双眼中闪烁着无法估测的睿智,道:“所以,才有了义兴变乱的滔天火光,才有了天师道在扬州的诡异败局。任何可以削弱对手的机会,主上都不会轻易的放过,因此孟行春宁可得罪贺氏这门皇亲,也要死命的趟这滩浑水,目的很简单,让八姓反目成仇,互相攻讦,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朝廷的机会就来了!” 魏文暄猛然惊醒,道:“孟行春真正想要的功劳,不是破获掠卖良人的大案,而是分化扬州八姓的机会?” “对!多好的机会啊!” 陆宗周笑意中透着几分戏谑,道:“魏度差点害死了朱凌波,朱智又从上虞劫走了魏度,你是君子,雅量高致,却也未必没在心中存有芥蒂,更遑论他人?一旦有了芥蒂,再想消除可就千难万难,天长日久,等这点芥蒂逐渐壮大,八姓必将内乱。” 魏文暄接过话题,道:“魏度又供出了贺捷,会稽四姓里孔贺交好,虞氏跟魏氏交好,贺魏出了事,孔虞不会不管。朱氏独木难支,必会向顾、张和陆氏求援,如此,吴郡四姓全部站在了会稽四姓的对立方。看似一件掠卖良人案,却阴差阳错的将扬州八姓卷入其中这可惊,可怖!” 他感概万分,道:“可惜朱智号称江左诸葛,怎么看不透这一层?竟引狼入室,本想拿孟行春做挡箭牌,却被人反将一军,坏了八姓门阀的根本!” “朱智何等聪明人,他若想为朱凌波出头,可以选择的办法太多,至少直接找到你,禀明一切,以你的为人,也不会包庇魏度。可朱智为什么选择手段最激烈的一种?是因为他想借此机会,给扬州门阀安排另一条出路!” “出路?” 陆宗周慢慢闭上了双眼,道:“一条不同于义兴徐氏和天师道的路!” 魏文暄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陆宗周的意思。他是坦荡君子,对阴谋诡计不怎么擅长,直到此刻,才惊觉牵扯到这个案子里的人,原来个个心怀叵测! 接连三日夜,奔跑在驿道上的快马骤然多了数倍,往来扬州各地传递消息,不少住在驿道边的老百姓私下谈起,还以为魏国打过长江,差点引起慌乱。徐佑这夜还未安寝,又被紧急请到了县衙,顾允刚刚收到朱睿送来的情报,道:“魏度交代的五个据点都被连窝端了,救出被囚禁的女郎共七十九人,击杀贼人一百一十四人。不过,只抓获了七个活口。” 徐佑扬了扬眉头,道:“七个?” “嗯,还是朱睿亲自出手,才抓到了活口,其他的要么战死,要么自尽,无人投降!” 徐佑脸上露出讶色,道:“贺氏不是武力强宗,哪来的手段训练出这么多的死士?” 义兴徐氏百年武宗,实力尚在吴郡朱氏之上,可也不敢保证手下的部曲能够全部视死如归。并且这也不科学,人不是机器,有勇气,就会有恐惧,面临绝境时,只要有一人崩溃,立刻就会病毒性的蔓延,造成整体防御倒塌,根本不可能一百多人保持完全的一致。 “朱睿正在审讯,看他的口气,应该效果不大。这七人只是没寻到自尽的机会,就算招供,恐怕也不可信!” 要是郭氏的泉井还在就好了,徐佑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又迅速掐灭了,道:“找到李庆余了吗?” “还没有!”顾允道:“这个白乌商好像凭空失踪了一样,不过没关系,魏度一人足以指证贺捷,李庆余不重要!” “不,这个人很重要!”徐佑有些担心,道:“这么大的动静,我估计贺捷已经收到了风声,开始想把狐狸尾巴藏起来了。没有李庆余,拿不到关键性的证据,很难将案子办的天衣无缝。到时候贺捷反咬一口,说魏度诬陷,该如何应对?” 他站起身,道:“这样吧,我先回去一趟,找人打听打听,说不定运气好,正巧知道李庆余的行踪。飞卿,你这几日操劳过度,今晚早些安歇,明天一早我给你消息。” “好吧,我送微之出去!” 两人正要出门,突然走进来一个婢女,却是之前见过的那个莲华,她委身行礼,道:“小郎,七娘想要见一见徐郎君!” “嗯?” 顾允和徐佑面面相觑,朱凌波想见救人恩人可以理解,只是现在天已入夜,男男女,多有不便,传扬出去未免惊世骇俗。 第六十一章 人间贵贱有别 朱凌波换了身素衣,精神尚好,只是脸色苍白,看上去仍然带着病态,见到长身玉立的徐佑,却浮上了几分好看的绯红,先对顾允说道:“是我逼着莲华来央求的,飞卿哥哥莫责怪她!” 顾允跟朱凌波自小就熟悉,极其疼爱这个朱氏的妹妹,笑道:“不会,只是晚间风凉,你身子还没大好,出门多穿点衣物。” “嗯,谢谢飞卿哥哥,凌波知道了!” 朱凌波乖巧的答应一声,这才转头望向徐佑,一双机灵美丽的眼眸定在他的脸庞上,声音如黄莺出谷,青翠欲滴,透着年少独有的轻快和羞涩,道:“徐郎君,承蒙你那日相救,凌波还没有来得及答谢,实在太失礼了。” 徐佑微微一笑,道:“我跟飞卿是好友,能把你从贼人手中救出来,实属天公庇佑,至于道谢什么的,不要见外,更不必放在心上。” 他说话时不急不缓,唇角的笑意仿佛能够温暖整个冬季的寒风,朱凌波心想,传闻果然都不可信,这哪是粗鄙无文的赳赳武夫,分明是温文尔雅的世族公子,跟六兄可一点不相像。 “凌波,凌波?” “啊?” 朱凌波才惊觉自己注视徐佑的时间太长了,长的已经有些让人浮想联翩。再看顾允眼中带着谑笑,她本是古灵精怪的性子,并不会因此觉得尴尬,眉目间露出狡黠的神色,道:“甫田兄,何时成了喓喓之虫?” 顾允登时苦着脸,道:“你啊,还是小时候的脾性!” 徐佑正怕朱凌波难堪,闻言赶紧转移话题,道:“甫田兄?可是飞卿的别号?” 朱凌波抿嘴笑道:“别看这位顾明府现在威风凛凛,可在幼年时读书颇有些痴性。一日先生教毛诗,读到甫田时有‘倬彼甫田,岁取十千’的句子。他不等先生释义,立刻说什么样的良田能够一岁收获千万担粮,简直不知所谓。而我那时才三岁,正好在顾氏的学堂游玩,于是告诉顾明府,‘十千’二字是言其多,而不是真正的万数。他当时就红了脸,好久看到我就躲,真是笑死人了!” 顾允还能说什么好,这件糗事是他心中永远的痛,时不时的要被朱凌波提出来打趣,道:“就你精怪,高兴时叫飞卿哥哥,不高兴时立马成了甫田兄,还扯到喓喓之虫,那是怨妇思念夫君的诗作,一个未出嫁的小女娘,羞也不羞?” 朱凌波双手负后,俏皮的叹了口气,道:“连圣人都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莆田兄如今做了明府,论起毛诗来,仍旧有些痴性呢!” 幸好徐佑对诗经三百篇读的通透,否则连两人在聊什么都不知道。比如喓喓之虫,形容蝈蝈鸣叫,出自诗经?草虫: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这首诗写男女情事,大胆,直白,露骨,也就在风气大开的朝代,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男男女女公然谈论而丝毫不感觉到 难得见顾允吃瘪,徐佑火上添油,道:“朱女郎说的是,草虫诗虽是思妇念及远处的郎君,其实是隐喻君臣之义,飞卿浮于表面而疏忽了内在,果然有些痴啊!” 朱凌波眨了眨眼睛,惊喜莫名,道:“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徐郎君竟是凌波的知己!”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是诗经里关于友情的经典之句,这姑娘姿色清丽,才学亦佳,只是性子实在太跳脱了,什么话都敢说。徐佑开始感到头疼了,他的身份敏感,不好跟朱氏的女郎太过口花花,求助的望向顾允。顾允体谅他的心情,毕竟自己也是过来人,没好气的道:“好了好了,知道你毛诗学的比我好,不要再卖弄了,也不知刚才是谁见了人,傻傻呆呆的,那模样可比我痴的多了!” 徐佑忍无可忍,捂着嘴咳了两声,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容易东拉西扯的把刚才那一页翻过去了,结果兜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朱凌波见徐佑干咳不止,恐怕是被吓到了,噗嗤一笑,正儿八经的作了个揖,道:“方才一时失态,看郎君跟传闻中差别甚大,因此走了神,还望见谅!” 这种事最好的做法,是大家装作不知道,糊弄过去完事。可朱凌波偏偏如此正式的道歉,不知是故意捉弄徐佑,还是考校他的急智,因为此情此景,徐佑怎么应对都显得不合适。 不过,他最大的本事,就是化解各种尴尬,笑道:“无妨,我刚从义兴来到吴郡时,也常常盯着人家看,心里思索着到底什么样的水土才能养出吴郡这些钟毓神秀的人物。女郎应该没去过义兴,我们义兴的人,都长成我这种凶神恶煞的尊荣,虽然看着伤眼睛,不过瞧的久了,其实也就习惯了!” 顾允抚掌大笑,徐佑善谑,他是早知道的,可每每听其胡说八道,仍然觉得好玩的紧。朱凌波却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顿时笑的前仰后合,没了一点淑女的仪态,要不是莲华在旁扶着,估计直接笑倒地上去了。 徐佑还有很多事要办,不想在县衙耽误太久,又说了两句话,告辞离开。临别时,朱凌波追出来问道:“那日把我抱在怀里的阿姊是谁,我能再见到她吗?” “她叫徐秋分,是我的义妹。女郎若是有闲暇,可来西城的静苑小坐,秋分肯定很欢迎你来做客!” “徐秋分奇怪的名字” 朱凌波笑的眼睛弯成了月牙,道:“微之哥哥,我过几天就去静苑找秋分,你,不会不欢迎我吧?” 徐佑打了个寒颤,道:“不不会!” 离开县衙,左彣迎了上来,道:“郎君,没事吧?” “没事,遇到点小麻烦,耽误了一会。外面的那些人,查明白了吗?” 左彣陪着徐佑来到县衙,发现四周有些不明人士,于是留在外面探查究竟,低声道:“大约有三十人,武功修为还可以。他们占据了周边的高处,视野辽阔,可以严控所有进出县衙内府的道路,号令森严,防御严密,应该是顾氏的精锐。” 徐佑顺着交错起伏的屋檐望向对街一处隐秘的黑暗,不出意外,那里藏着一名顾氏的部曲。可能感觉到徐佑的目光,悄悄的往里面躲了躲,却不小心踩碎了一片青瓦,在寂静的夜空里如同一声炸雷。 几乎瞬间,黑影消失,另外换了一个位置,围绕他的这个点,整个防御进行了细腻的微调,依然严密的控制着县衙周边的所有路线。 “扬州将乱,谁都不敢掉以轻心,顾允加强戒备是题中应有之意!”徐佑笑了笑,道:“何况朱凌波在这养病,朱氏肯定也留了不少人。整个钱塘,再没有比县衙更安全的地方了!” 人比人气死人,左彣羡慕的回头看了看县衙大门,道:“静苑要是有这么多部曲” “会有的!” 路上遇到了巡夜的衙卒,徐佑亮出顾允给他的棨牌,这种棨牌可以在宵禁时自由在街道上行走。路过一条小巷时,却在路边发现了一个小乞丐,数九寒天,蜷缩在路边,浑身上下只有几块破布遮羞,头发散乱的盖住了双颊,看不清楚脸面,不过手上的冻疮接近腐烂,离着有数米远,都能闻到身上的臭味。 天上明月高悬,人间贵贱有别。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谁之过? 徐佑停下脚步,道:“带钱了吗?” 左彣摸了摸钱袋,道:“只有五六十钱” “全给我!” 左彣将钱袋整个放到徐佑手中,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小乞丐道:“郎君,我之前没见过这里有乞丐。” 徐佑明白他的意思,却没有迟疑,走到乞丐跟前,将钱袋轻轻放在地上。左彣寸步不离的护卫左右,右手握住了剑柄,只要对方有异动,立刻就能将其诛杀剑下。 暗夭,始终是笼罩在左彣心头的巨大阴影,从晋陵到钱塘,从来不曾消散! 小乞丐猛然惊醒过来,连滚带爬的躲到角落里,黑漆漆的双眼满是对整个世界的惶恐不安,警惕的望着突如其来的温润少年。 月色下,徐佑的容颜,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光! “拿这点钱去买套棉袄,再买些药治一治手上的伤,耽误下去,手指保不住,更难活下去。” 小乞丐似懂非懂,直到徐佑和左彣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才慢慢走了过来,拿起地上的钱袋,在手中掂了掂,噗通跪下,双目泛泪,死死咬着下唇磕了几个响头。 左彣悄然折返,藏在暗处,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终于放下了怀疑,掉头离开! 回到静苑,徐佑让秋分把冬至叫起,问道:“之前让你跟风门打探李庆余的情报,有没有进展?” “前几日才拿到了李庆余的资料,此人年过五十,会稽郡余姚人,家中妻子早亡,没有续弦,起先作些茶叶生意,后来开始跑船运,出过几次外海,积攒了不菲的家业” 第六十二章 将军明月 “就这些?” 徐佑翻了翻冬至整理的情报,只有李庆余的发家史和宗族关系,并没有跟贺捷有丝毫的联系。或者说,李庆余是贺氏的白乌商,很多人可能都知道,但拿不出实际证据证明具体跟哪一个贺氏子弟有关。 “嗯,风门对调查李庆余的事不怎么上心,尤其对于他和贺氏的关系,更是讳莫如深,现在传过来的情报就这些,很简陋,也都不怎么重要。我不好表现的太急切,怕引起对方的怀疑” 徐佑眉心轻轻皱起,道:“风门做的就是这样的生意,我们付钱,他出情报,有什么怀疑不怀疑的?” 冬至神色透着几分迷惑,道:“只是我的一种微妙的感觉,说不上来,好像风门在有意无意的回避这件事,甚至反过来想要试探我们调查李庆余的真正用意。” “哦?” 徐佑眉心皱的更紧了一些,手指轻轻敲打着几案,发出哒哒的声响。过了片刻,声响突然消失,他仰起头,道:“明日你去找风门的人,愿出一百万钱买李庆余现在的行踪!” “一百万钱?咱们现在哪有这么多钱?”冬至先是一愣,见徐佑笑而不语,瞬间反应过来,道:“小郎想要投石问路?” “对!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藏在这扇风门的背后呼风唤雨!” 第二日一早,冬至出去办事,为了以防意外,徐佑让左彣暗中跟随保护。会面的地点在码头上,一个不起眼的中年船夫载着冬至上了一艘艒船,驶离了码头,在钱塘江上游弋了一会,登上了一艘没有任何标志的大艑。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冬至重新上了艒船,船夫把她送到了岸边。 这是防跟踪偷听的好办法,左彣不敢走的太近,以免被人发现,因为风门有严格的规定,若是在谈生意的时候发现被人跟踪,直接封杀跟此人有关的一切人等的任何生意往来。 冬至上了岸,左彣没有过去打招呼,仍然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一前一后回到静苑。徐佑正跟何濡商议事情,看到冬至进来,笑道:“如何?” 冬至兴奋的道:“小郎所料不差,风门的人没有直接拒绝,只是将价钱提高到了五百万钱!” “五百万钱,买一个李庆余的行踪?”何濡冷笑一声,道:“风门也真敢开口!” 徐佑的猜测得到了验证,表情却很是淡然,道:“但凡商贾的要价不着天际,无非两种原因,一是没货,二是不想卖。冬至,你看风门属于哪一种?” “风门连昙谶大师都能从魏国救出来,区区李庆余的行踪,肯定可以查到。我看他们就是不想做这笔买卖!” “有钱不赚,是不是傻子?” “风门要是傻子”冬至撇撇嘴,道:“那我就是傻子中的傻子了!” “所以,答案很明显了。”徐佑伸了个懒腰,打趣道:“其翼你自负智计,可曾想到,风门的背后,竟然跟会稽贺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何濡嗤之以鼻,道:“无论风门背后的人是谁,我都不会惊讶。能够有人力财力组建这么秘密的社,非门阀巨富不能为,区别只在于是哪一个门阀有这样的野心。现在看来,贺氏的嫌疑最大!” “是啊,我们太大意了,让冬至通过风门调查李庆余,无异于左手去查右手我说嘛,从朱智动手到现在不过几天的时间,李庆余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这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顾陆朱张倾四姓之力,在扬州找只蚂蚁难,找个人还不容易?结果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应该是咱们打草惊蛇,让贺捷敏锐的察觉到了危险,提前安排李庆余藏起来了,或者已经离开了扬州。” 何濡笑道:“这样才有意思,孟行春执掌卧虎司,朱智号称江左诸葛,这两人联手,要是连一个李庆余都找不到,干脆也别招惹贺氏了的,大家干脆一笑了之,握手言和的好!” 这时候左彣从外面进来,禀告道:“一路上没人跟踪冬至,安全!” “冬至的底细,风门估计早摸透了,跟踪她意义不大。”徐佑站了起来,道:“关于李庆余的事到此为止,冬至过一会去回复风门,就说价钱太高,不值得,也没必要。风虎先陪她一起,然后去县衙给飞卿送个信,我答应他今天找到李庆余的下落,看来要失言了!” 说完他转身要出门,冬至问道:“小郎,你去哪里?” “我带着秋分和斯年去纸坊看看,扬州八姓的事是大事,可赚钱更是大事。严叔坚自告奋勇去雇工匠,也不知道办的如何了,聚宝斋的刘彖和唐知义上次吃了亏,不会善罢甘休,不亲自过去看看,我放心不下!” 何濡好整以暇的道:“秋分可以跟你去,方斯年呢,估计没什么兴趣!” 徐佑停住脚步,奇道:“怎么了?她不是最爱出去玩的吗?” “因为现在她有更好玩的东西” 徐佑不明所以,眉头一扬,表示询问。何濡优哉游哉的喝茶,故意调他的胃口。还是左彣看不下去,笑着解释道:“当初在由禾村的时候,我不是答应方斯年要为她找一门武功心法吗?前几日她追问的紧,我无奈只好求助其翼,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本武功心法,这几日我正在指导斯年通关展窍,练气固本” “哦,什么样的心法?” 徐佑来了点兴趣,回身走过来坐下,道:“其翼,方斯年天真烂漫,璞玉之才,你可别随便弄一本不入品的心法来糊弄她!” 何濡虽然不懂武功,但腹中藏书万卷,无所不包,徐佑相信能被他看中并特意记下来的心法定非凡品,这样说只是打趣而已。 “这门心法没有名字,是我师尊数十年前参悟佛经时摸索出来的诀要,常年习练,可强身健体,祛病延年。你们知道灵智和尚吧,他的武功所学繁杂,但骨子里的根底,万变不离其宗,还是脱胎于这门心法。若我所料不差,灵智是天下间最有可能突破二品的人,迈入一品大宗师的无上境界。从今往后,北一南二,大宗师三足鼎立的局面,马上要变成五五开了,哈,有趣,有趣!” 徐佑和左彣同时一震,作为习武之人,九品榜就如同一座登天之梯,每越一品,所要付出的代价,比任何人所能想象到的都要大的多。从九品至六品,努力、勤奋、天资、金钱加上名师指点,耗费数年乃至数十年,还有希望逐渐的达成目标。可六品入五品,触摸到小宗师的门槛,却似横着一道天堑,百年来不知挡住了多少人,几乎不可逾越。 徐佑之前,曾有同样的一位天才少年,十一岁登上九品榜,十七岁入六品,六年走完了大多数人一辈子走不完的路。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二十岁前跨过天堑,成为小宗师的时候,这位少年天才开始了人生最黑暗的时光,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整整二十年,他的武功没有寸进,始终徘徊在六品上,摸到了五品的门,却始终跨不过那道槛。 这个人,姓萧,名玉树,出身兰陵萧氏,也是司隶校尉萧勋奇的堂弟! 小宗师之上,是天下景仰的大宗师。所谓大宗师更像是神话故事,只能在市井间众口相传,却很难亲眼目睹,更别提有朝一日能够晋身其中。 二百年来,真正成为大宗师的只有三个人! “哎呀!” 冬至猛的站起,脚下踉跄,脑袋不慎撞到了案几的角上,捂着头呼痛连连,还不忘看着何濡,急急问道:“莫非是灵智和尚的菩提功?” “菩提功?灵智自己起的名字吗?” “这个不清楚,在船阁近三年的记录里,灵智的菩提功夺天地造化,玄妙非常,是最接近魏国大宗师、大将军元光的绝代强者。” 何濡看了冬至一眼,叹道:“你真的对魏国的佛宗了解甚深,一个小女娘,这么关注和尚做什么”还记得之前说起昙谶南渡,灵智蛊惑魏国天子,冬至竟然知道昙谶在洛阳承光寺中闭关,让他大为惊讶。 对千里之外的敌国发生的事了如指掌,船阁比想象中还要更加的强大! 冬至嘻嘻笑道:“我可不喜欢和尚,这都是郭公的命令,船阁仅仅奉命行事。” 郭勉为什么这么关注北魏,关注北魏佛门,原因可能有许多种,至于哪一个是真正的原因,只有他本人最清楚。 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何濡目光迷离,望着庭院深深,道:“看来我离开魏国这五年,灵智终于开始露出他的獠牙了菩提功,好名字!” 徐佑对灵智所知不多,脑海里没有丝毫印象,不过刚才冬至提到的元光,他可是记忆深刻,因为这具身体的前主人,内心深处早就定下了三十岁前挑战元光的伟大目标。 “元明月,真的有传说中那么强吗?” 元光,字明月,魏国大将军,皇帝元瑜的亲弟弟,年仅四十,是三大宗师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也是在普罗万民中名声最响亮的一个! 不为别的,只因为他够高、够帅、够富! 第六十三章 权与势的对峙 “很强!” 冬至神情严肃,道:“三位大宗师,近十年来出手次数最多的就是元光。他在北疆带兵,跟柔然打了多年的仗,柔然先后派了八位最顶级的杀手去刺杀他,结果全都无声无息的死在大将军帐外九尺的界线边,不多一尺,不少一寸,死状安详,浑身无伤,十分的诡异。” 徐佑看向何濡,他在魏国多年,对元光的了解应该比船阁更加详细,不料何濡耸耸肩,道:“我又不懂武功,听到的都是传闻,当不得真!” “传闻也行,南北闭塞太久了,能够得到的情报实在有限,南人闻元光色变,都说他是无敌的统帅,不败的战神,却没人知道他的武功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何濡执拗不过,只说了一个传闻,就让徐佑久久无语。那就是魏国上层贵族中有流言,说元光要在四十五岁的时候,卸任大将军一职,和天师孙冠约战于鹤鸣山颠,然后亲赴金陵本无寺,再战本无宗宗主、黑衣宰相竺道融! 南朝两位大宗师,孙冠,竺道融,于武学一道都是天纵奇才,也是万人敬仰的宗门领袖,元光敢以一人之力挑战两人,不说武功修为,单单这份大无畏的勇气,就远超世间无数的蝼蚁之辈。 徐佑没这个勇气,所以只能无言以对,元光的强横,不在于他的武功,而在于自信。他战胜了所有的恐惧,抛却了所有的牵绊,只为站在绝颠,仰望星空。 不胜己,如何胜人? 徐佑脸色变化不定,突然感到腹中绞痛,气息瞬间逆流,那股潜伏在丹田深处的冰寒真气喷薄而出,他猛的吐出一口鲜血,倒地昏迷不醒! 火光和烟尘交织在一起,刀剑相击的声响,无数人影慌乱的奔跑,凄厉的惨叫,腥红的湖水,倒塌的楼宇,徐佑满头大汗,仿佛被命运扼住了咽喉,死死的拉进深不见底的泥潭,他挣扎着,呐喊着,却始终没办法离开,眼睁睁的望着头顶上的光亮逐渐变的黯淡,直到整个世界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啊!” 徐佑缓缓睁开双眼,浑身大汗淋漓,这才知道刚才是一场噩梦。他痛苦的抱着脑袋,意识还停留在昏迷前,好一会才恢复清醒,抬头望去,床榻周边围着数人,有秋分,履霜,冬至,她们的脸上都无一例外露出狂喜的神色。 “小郎,小郎醒了。” “快,快去请其翼郎君!” 冬至急急去外间找何濡,秋分过来握着徐佑的手,蹲在床榻前,眼中含着泪花。徐佑示意要坐起来,履霜忙拿了靠枕垫在他的身后。 “我昏迷多久了” 徐佑气虚语轻,说话时需要履霜把螓首凑到唇边才能听清:“六天了,小郎一直没有醒过来。”履霜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没有变化,可那藏在喉咙里的颤抖,表明了她这些天来的担心,道:“幸好其翼郎君通医理,第一时间喂小郎服食了定金丹,然后请了钱塘名医诊脉,加了几副吊命的药天公庇佑,小郎总算无恙!” 徐佑默然,上一次在义兴晕倒,只有片刻就恢复过来,这次竟然足足昏迷了六天。 难道真如李易凤所说,自己这条命危在旦夕? “醒了?” 何濡走了进来,脸色淡然,似乎并不把徐佑的病情放在心上。其实这样做是明智之举,越是当回事,像秋分她们哭哭啼啼,只会给徐佑增加更大的压力。 “嗯,醒了!”徐佑打起精神,问道:“这几天有没有发生什么变故?” 何濡在榻边坐下,道:“李庆余找到了!” 徐佑悚然一惊,身子不由坐直,道:“这么快?谁找到他的?孟行春?不会,司隶府在扬州的布局刚刚开始,情报来源未必有四大家准确和便捷,连顾陆朱张都束手无策,孟行春也不可能做到。” “不是司隶府,也不是四大家,李庆余是自行投案的!” 徐佑刚刚恢复意识,脑子转的有点慢,呢喃道:“投案”然后才反应过来,道:“哦,他怕死!” “谁人不怕死呢?” 何濡嗤笑道:“李庆余怕被贺捷灭了口,从青州边境私渡魏国的途中偷偷返回了吴县,直接找到孟行春投案,招供了所有事宜!” “包括贺捷?” “包括贺捷!” 徐佑笑了笑,道:“那,朱智准备怎么对贺氏动手?” “暗中的算计已经完了,自然要堂堂正正之师。刺史府刚刚发了行文,勒令山阴县令贺正带着衙卒到贺氏的庄园去抓捕贺捷。” “贺正?贺氏的人?” “对!贺氏宗主、开国县侯贺倓的孙子,御史中丞贺晟的第三子,也是贺捷的嫡亲兄长。” 徐佑叹了口气,道:“朱智这是想把贺氏往死里得罪啊” 何濡淡淡的道:“凡自污欲求自保者,对己要狠,对人更要狠!不彻底得罪贺氏,主上岂能相信扬州八姓真的翻脸?” 徐佑咳嗽了几声,胸腹间的共振依然有些疼痛,他对体内的这股诡异真气一无所知,平时也感觉不到,之前是运功时才会冒出来,这一次却不知为什么突然现身,毫无征兆,折腾的他死去活来。 三颗定金丹,一颗为了救左彣,在明玉山中已经用了,这次又用了一颗,只剩下最后一颗保命。人生在世,若是将活命的希望,寄托在仅有的一颗药丸上,未免太悲哀了一点。 但徐佑别无选择,他不可能离开钱塘,远赴万里前往鹤鸣山。李更不可能违背誓言,在孙冠的监控下从鹤鸣山赶来钱塘。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像极了他和李此时的境遇! “这种事让江左诸葛去头疼吧风虎呢?” “之前顾允派人送来了一些珍贵的药材,我让风虎回礼代为致谢。这会估计快要回来了。” 徐佑望向窗外,道:“几时了?” “将近午时!” 山阴县是会稽郡的治所,也是贺氏的大本营。贺正在山阴县令的任上干了四年,官声斐然,很受民众爱戴,大有可能在两年考绩期之后高升。他接到刺史府的行文,在廨署里枯坐良久,起身将大堂、二堂和各曹各房重新视察了一遍,眼中的留恋和不舍挥之不去,然后召来县丞、县尉,当着他们的面脱了官服,封了官印,其他一应库房和仓储全都封存不动,就此辞官。 会稽郡接到奏报,不敢迟疑,立刻上禀刺史府。胡谨本就不同意朱智的做法,让亲兄去抓亲弟,虽然合法,却不合情,太强人所难,也欺人太甚。不过朱智坚持,他身后站着吴郡四姓,孟行春又不置可否,胡谨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们去闹。这下好了,一拍两散,贺正宁可辞官,也不肯自绝于亲族。 谁想朱智依旧不愿善罢甘休,又让刺史府行文,由山阴县丞暂代县令一职,前去抓捕贺捷。县丞左思右想,还是性命要紧,学着贺正辞了官。县尉一看,了不得,不跑等死吗,不等刺史府再发文,也告病离任。 几乎瞬间,山阴县衙为之一空,剩下那些不入流的吏卒瑟瑟发抖,不知如何自处。接着,刺史府再令会稽郡,择一优者前往山阴,暂代县令一职。会稽太守点了一圈的将,结果没有一人愿意往火坑里跳,甚至闹出了有官员以自杀相威胁的丑态! 抓捕贺捷,在朱智的操作下,似乎变成了一场闹剧! 胡谨终于按捺不住怒火,道:“朱侍郎,你到底想干什么?李庆余既已到案,我们人证物证俱在,直接带兵抓了贺捷就是,何苦难为山阴县?山阴是贺氏的老宅,关系盘根错节,这些人官卑职微,谁也没那个胆子去得罪贺氏。难不成将事情推到了这一步,你反而怕了吗?” 朱智笑道:“长史息怒!”等安抚了胡谨,他转头对孟行春道:“假佐,你看到了吧,会稽郡上至太守府,下至山阴县,已经成了贺氏的私器。贺捷触犯国法,天人共愤,刺史府明文下传,却指挥不动任何一名当地的官员,这等情形,只在东汉末年礼崩乐坏之时出现过。如今圣天子在朝,怎么,贺氏想割据不成?” 此言一出,胡谨立刻闭嘴,抓贺捷还算师出有名,任谁也不能说什么。可朱智扣的这个大帽子,却要把整个贺氏往死路上推。 “侍郎言重了!贺氏深受皇恩,应该不会如此糊涂!”孟行春笑道:“当然,侍郎有专折上奏之权,此间发生的事,都可以密奏主上,由主上裁夺。” “这样触目惊心的大事,我自然会奏报主上。不过,我想劳烦假佐一同署名” 孟行春拒绝道:“侍郎独奏即可!司隶府自有规矩,不能和大臣联名奏事。你放心,会稽郡的情况,我会如实奏报主上知道,这是我的份内事。” “好!” 朱智故意将抓人的权力下放到山阴县,为的就是让贺氏肆无忌惮的展现着身为皇亲的权势,然后在皇帝和朝臣心中埋下一颗猜疑的种子! 是夜,扬州刺史府调动了三百名府州兵,还有从吴郡四姓借调的五百名部曲,司隶府卧虎司的十五名徒隶同行,从三面扑向山阴县,将贺氏建在会稽山下的坞堡团团围住。 坞堡依山而建,四周院墙高筑,墙正中为院门,门上筑两层式门楼,院墙四角分别筑有双层角楼,均为五脊庑殿式顶。整体规模宏大,具有军事防御功能,是庄园经济的典型器物。 扬州司马邱原勒马矗立,高声道:“我奉命来拿贺捷,不是要与贵府为难,请贺县侯开门!” 第六十四章 山阴公主 坞堡大门紧闭,邱原连喊了三次,里面的人毫无反应。带兵围困一姓门阀,还是皇亲,这样的差事没人肯干,也没人敢真的下死手。只有邱原这样的莽夫,眼中只有军令,没有贵贱之别。胡长史既然受皇帝钦命,在州治迁移之前,暂代扬州刺史的权力,他自当奉令而行,别说区区贺氏,就是有千军万马,也得死命向前,不可退后一步! 三呼不开,邱原冷哼一声,身边的偏将立刻传令下去,众兵士齐齐呐喊“开门!开门!开门!”,声势直冲山巅,惊起无数鸟兽飞奔。堡内终于有了反应,几乎瞬间,高墙上布满了手持刀枪的部曲,十几名弓箭手站在四周的角楼上,弓弦张满,紧盯着门前空地上的府州兵,充满了不信任的目光,并摆出誓死防御的姿态。 邱原被完全激怒了,锵!腰间长刀出鞘,指着堡门,大喝道:“怎么,贺氏想包庇人犯不成?告诉你们,我此来立了军令状,若是带不回贺捷,自提人头去见长史。我死都不怕,还怕你们这些没吃奶的雏儿?来来来,冲我这里射,要是射不准,就早些回家吃奶去,别来战场上丢人!” 他粗中有细,没有给贺氏扣一个将兵拒捕、意图谋反的大罪,仅仅说是包庇,留下来回旋的余地。 贺氏依然没有人出来回话,就这样从凌晨僵持到午后,北风呼呼直吹,刺史府的兵士们冻的连枪都拿不稳,也没准备足够的食物充饥,一个个打起了摆子。邱原眼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翻身下马,在坞堡前来回踱步,要不是顾忌里面住着一位公主,真要破口骂娘。 吴郡四姓派来的部曲归朱氏带领,由一个叫朱林的男子全权负责。朱林是朱氏的旁支,虽然沉默寡言,但精明干练,朱智派他来处理山阴的案子,既有重用他的意思,也是为了替代朱睿,以防万一。毕竟此事关系重大,后果无法预料,真要触怒了皇帝,到时候有司问罪,朱林顶在前面,朱氏还有转圜的余地,总比将朱睿折进去要划算的多。 又过了一个时辰,坞堡里还是没有动静,邱原怒火中烧,正要不管不顾的下令强攻。朱林阻止了他,劝诫道:“邱司马,急不得!” “急不得?长史令我今日拿到贺捷,明日带回吴县候审,再这样拖延下去,他奶奶的,让咱怎么交差?” “贺氏没了理,底气不足,现在只是观望,想让你我知难而退。不如让兵士埋锅造饭,伐木扎营,作出常驻此地不走的姿态。贺氏江左名门,终归是要脸的,见咱们硬来着不走,肯定会派人出来商议。” 临行的时候,胡谨嘱咐过邱原,遇事多跟朱林商议。他为人急躁,却有个好处,那就是执行上司的命令不打折扣,强忍着怒气,冲着贺氏的朱门吐了口吐沫,道:“名门?名门却养出贺捷这种无父无君的禽兽?教子无方,还这么不识好歹,呸!” “司马,说句在下的肺腑之言,贺氏如何,或者说贺氏将来如何,那是主上和大臣们考虑的事,咱们当务之急,要把贺捷带走,还不能引起太大的冲突。” 邱原知道他说的有理,不甘心的望着坚若磐石的坞堡,咬着牙道:“好,听你的,扎营!” 命令传下去,众兵士立刻开始忙碌起来,砍树的砍树,取水的取水,烧火的烧火,一时间烟尘滚滚,人马嘈杂,大有将会稽山这方静谧仙境变成菜市场的趋向。 果然不出朱林所料,没过多久,坞堡大门吱呀呀打开,数十名奴仆婢女举着幢麾、曲盖、羽葆、鼓吹、团扇,声势浩大的成两列走出。正中是一个大袖长衣的盛装女子,长发梳成惊鹄高髻,横竖插着玳瑁、金银、珠玉作成斧、钺、戈等形状的饰品,胸前别着一朵绽开的鲜花,白玉为底,珍珠为蕊,金银为叶,奢华无比。身材修长,容颜甚美,行走时仪态万千,使人不敢直视。 “这是” 邱原眯着眼,被铺天盖地的旌旗晃花了视线。朱林虽然不认得来人,却认得这一套仪仗,不敢仔细辨认,低声道:“是山阴公主!” “啊?” 邱原一震,忙骨碌滚下马,躬身行礼,道:“臣,扬州司马邱原,拜见山阴公主!” 山阴公主安玉秀,是安子道的十三女,嫁给贺氏的贺朝为妻,据闻人品贵重,知书达理,跟名声浪荡的海盐公主安玉仪完全是两种人。 贺氏这些年来总共尚了三位公主,四公主已经病逝多年,六公主年过四十,垂垂老矣,近来住在金陵痴心念佛,早不过问世事。所以在衡阳王妃突然暴毙之后,皇帝又将受宠的十三公主嫁给了贺朝,仿诸侯王之礼赐羽葆、曲盖、鼓吹、大路和甲卒等,以示笼络和恩宠。 “邱司马,你可知此地住着什么人,竟敢擅自带兵滋扰,难道不怕主上震怒,取了你的脑袋?” 安玉秀冷眉厉目,咄咄逼人,浑不似传闻中娴静的性子。她是天潢贵胄,自幼遇到的人无不是毕恭毕敬,温良恭俭,想来被邱原这个莽夫带兵包围府邸的行径气的不轻。 邱原直起身子,不卑不亢,道:“公主,我奉了胡长史的钧令,前来捉拿人犯,国法为先,不敢惜命!” “人犯?哪里来的人犯?” “这贵府可有叫贺捷的人?” “有,他犯了什么国法?” “臣也不知详情,公主若有疑虑,可向刺史府问询。” 邱原虽然鲁莽,却也不傻,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字不说,反正他是奉命行事,一切责任自有上面的人顶着。 山阴公主莞尔一笑,顿时风清月明,她等的就是这句话,道:“邱司马说的是!这样吧,你们先退兵,等我跟八兄打过招呼,你再决定要不要来此地胡闹!” 八兄? 邱原一时没反应过来,扬州的案子,跟你八兄打什么招呼?朱林站在他身后,压低嗓音,道:“庐陵王!” 邱原猛然惊醒,庐陵王安休隆是当今的第八子,接替柳权出任扬州刺史。不过他远在金陵,又因为迁州治的缘故,并没有真正接过刺史府的权力,扬州上下人等对这个新上司还没有足够的印象。 按程序而言,安玉秀找安休隆申诉,符合明面上的规定。但安休隆实际上只是挂名,具体事务由胡谨负责,真正掌权的人是皇帝,安玉秀或许不知道,或许知道,但不管怎样,她这样说话,起码可以拖延时间,堵住邱原的嘴,解了眼前的危局。 “山阴公主算是皇室里难得的聪明人!” 朱智站在不远处的树林中,望着代表皇家的曲盖鼓吹,轻声道:“邱原对付不了她!” 朱睿在他身后,冷笑道:“本朝公主多骄纵无耻,但凡有点风骨的世族,听说尚公主皆避之不及,只有贺氏为了求晋身荣宠,竟不顾清议,接连和皇室联姻。如今大难临头,一群八尺男儿躲在坞堡里面,却让一女子出头应对,贺倓好歹是一姓宗主,难道不怕贻笑天下吗?” “贺氏原先不过末等世族,全仰仗衣冠南渡时辅佐先皇有功,这才慢慢在江东立足。几十年来家族允武的惊艳绝才,已经有逐渐没落的趋势,贺倓想要延续这份基业,联姻是上上策,也是无奈之举!” 这时从后军跑过了一名朱氏的部曲,是朱林让他来传讯,复述了邱原和山阴公主的对话,朱睿佩服的道:“果然如四叔所料,邱原不是山阴公主的对手!” 朱智笑道:“阿睿,去请孟行春,皇帝的公主,当然要皇帝的人出面解决!” 孟行春当然来了山阴,明知公主住在贺氏的坞堡,他要是不来,才真的是蠢货。听完朱睿话,孟行春叹了口气,道:“回去告诉朱侍郎,此间事了,我要去富春住上十天半月,不吃的他家徒四壁,我绝不回吴县!” 这既是玩笑,也是邀约,朱睿恭谨的道:“假佐若肯赏光,四叔必定扫榻以待!” 邱原不知该怎么回话,安玉秀说的没毛病,他勇于陷阵,却无急智,一时无助的望向旁边的朱林。朱林虽然腹中有应对的言语,可职下位卑,面对公主没他说话的份。 “怎么,邱司马做不得主?那就请做主的人来,再跟我说话!” 安玉秀转身欲走,身后传来一人的声音:“司隶府卧虎司假佐孟行春,参见公主殿下!” 安玉秀微微一震,停下来脚步,却没有即可转身。卧虎司的大名,她在金陵时听了太多,但比起其他兄弟姐妹,卧虎司对她而言,就是童年笼罩在头上的阴影。 安玉秀的嫡亲兄长就曾因为在民间胡作非为,激起滔天民愤,被司隶府侦知内情,报于安子道知道,于赤乌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生生鞭了三十下,打的皮开肉绽,伤到了肺腑,最后不到二十岁就因鞭伤复发郁郁而终。安子道事后有些后悔,故而对刚刚出生的安玉秀十分的宠爱,似乎在弥补丧儿之痛。 安玉秀长大后从母妃和下人口中知道了这件旧事,对司隶府的人谈不上仇恨,甚至有些惧怕,幸好她持身清正,素有美誉,司隶府也查不到她的头上,彼此没有打过交道,一直相安无事。 “孟假佐,起来吧。刺史府办案,你们司隶府也参与了不成?” 短暂的沉默,安玉秀转过身,上下打量着孟行春,瞧他斯斯文文的模样,更像是读书人,而不像吃人的酷吏。 “回禀公主,此案因内情复杂,牵扯甚广,且在扬州民怨极大,司隶府奉命协助刺史府彻查,凡涉案人等,不管是谁,一律严惩不贷!” “奉命?奉谁的命?这是开国县侯的府邸,也是我和驸马的居所,就是你们司隶府的萧校尉也未必敢放肆。你胆子不小,敢闯到此地抓人?” 孟行春走前几步,身子弯曲的仿佛折断了筋骨的笔杆,低声说了三个字,道:“奉上谕!” 安玉秀赫然色变! 第六十五章 吴中细布 “孟行春会跟山阴公主说什么?”朱睿有些好奇,在他看来,山阴公主如此强势,孟行春区区一假佐,如何说服她? “狗随主人意,既然是忠心耿耿的黄耳犬,咬谁不咬谁,全看主人的意思。”朱智私心中是看不起孟行春的,不是因为他的身份,而是因为他这个人。跟徐佑一样,朱智也属于能够通过现象发现本质的那类人,一眼就看穿孟行春人品低劣,不是可交的朋友。 “四叔是说” “从决定对付贺氏开始,已经过了二十多天,你难道没发现经常跟在孟行春身边的那个王复很久没有出现?直到前夜,他才匆匆驱马赶回吴县,我查了他的行迹,应该是回了金陵。” 王复? 朱睿努力回忆,好像孟行春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不过叫什么名字他从来没有关注过。司隶府的人有个长处,那就是平凡的让人无视,跟你擦肩而过多次,还如同一个隐形人一样。不过让朱睿觉得惭愧的是,这些时日朱智跟他的起居行至几乎没有区别,可眼中看到的东西永远在自己之上。 他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 “上谕?” 安玉秀震惊之后,一时有些羞恼。父皇这是什么意思,不说一声就对贺氏动手,让她今后如何自处,如何面对同床共枕的夫君? “取来我看!” “是主上的口敕!”孟行春低着头,道:“臣是司隶府的人,断不敢假传圣谕,欺瞒公主!” “谅你也没这个胆子!” 安玉秀静默了半响,转头望着身后幽深的坞堡,仿佛一头巨兽矗立在山水之间,突然问道:“你告诉我,贺捷到底犯了什么罪行,竟然惹得父皇大怒,全不顾姻亲之情,非要惩治贺氏呢?” “公主不知道?”孟行春露出讶色,道:“贺捷勾结溟海盗,在扬州各郡四处劫掠良家女子,然后通过白乌商私渡到魏国,卖与当朝权贵为奴。单单被折磨致死的就不下数十人,更不论其他缘故死亡的人数。” 安玉秀双眸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道:“贺捷平日里那么温良的君子,岂会做出这样的事?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不会有错!”孟行春静静的道:“魏氏的魏度已经招了,白乌商李庆余也自行投案,还有在各处救出来的女郎,证据确凿,不容抵赖!” 安玉秀依然觉得孟行春在说梦话,她跟贺捷见过多次,此子处事沉稳,言谈知礼,字写得好,文章作的也好,是贺氏难得的人才,常常被贺朝夸奖是“吾家龙驹”。 这样的人,不缺钱,不缺女人,也不缺权势,为什么要从事这样天理不容的勾当? “会不会他是受人胁迫,不得已而为之?” 孟行春顺着她的意,道:“有这个可能,所以必须尽快找到贺捷,让他到刺史府跟魏度和李庆余对质,也好早日洗脱罪名。公主放心,若是真的被人胁迫,有我在,定护他周全!” “好,你很好!” 安玉秀由衷的夸赞了一句,孟行春屈膝跪下,俯首贴地,道:“愿为公主效死!” “起来吧!不过,你们的人不能进去,大父不在,家舅也不在,贸然惊扰了大母和婆婆,我是不依的。” 贺倓原来不在这里,这个老狐狸,定是溜到别处,任由安玉秀出面硬抗。孟行春深以为然,道:“这样最好,我们也不想闹的太难堪。贺山长想必也在堡内,请公主向他陈说厉害,自缚了贺捷送到军前。如此,大家脸上都过得去,是非曲直,公堂上再见分明。” 贺纯是贺捷的父亲,没有官职,但在三吴享有盛名,开设的大禹书院教出了一大批名士,也是贺氏下一任宗主最有力的人选。 “我一女子多有不便这样吧,你随我进去,跟贺二伯谈一谈,最好能说服他,免得大动兵戈。” 安玉秀似笑非笑,道:“只是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的胆子?” 孟行春挺直身子,锦缎黄裳,双翅穷奇,竟有了几分英勇无畏的男儿气概,道:“卧虎司,举纲而万目理,提领而众毛顺!臣下的胆子,是主上赐予的虎胆!” 安玉秀久在深宫,嫁人后又养在门阀,极少接触外面的各色人等,虽然聪慧,却难免经验疏浅,竟被孟行春给唬住了。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要记住这个人,记住这个名字,然后长袖翻飞,回转坞堡。 “跟我来!” “成了!” 朱睿看到安玉秀和孟行春一番言语之后,两人前后入了坞堡,立刻知道谈妥了条件,猛击下掌,道:“今日弄险,总算有了个不错的结果。” 朱智同样松了口气,幸好遇到的是山阴公主,她品行出众,通情达理,若是换了海盐公主,或者其他几位无法无天的公主在,今日之事,注定不能善了。 “咱们也走吧。” “回吴县?” “不,回富春!” 朱智上了候在林外的牛车,望着不远处的刀枪林立,道:“接下来,是刺史府和司隶府的事了!” “微之,微之” 顾允提着宽袍,快步在院子里飞驰,身后的履霜几乎要跟不上他,气喘吁吁的道:“明府,小郎在后花园赏竹,不知你今日要来。容我先去” 话没说完,顾允推开了后院的木门,双手叉腰,浑不顾忌个人形象,大叫道:“微之,还不出来接客!” 徐佑躺在湖心中的暖阁里,拥了拥身上盖着的薄被,扭头看到顾允,微微笑道:“大中午的接什么客?倒是你不请自来,大呼小叫,十足的恶客!” 顾允走到亭子里,就着火盘暖了暖手,道:“恶客便恶客,难道你还能赶我出去不成?”说着对一边伺候的秋分道:“秋分,中午多做一碗饭,我不走了!” 徐佑翻了个白眼,没稀罕搭理他,秋分憋着笑,恭敬答道:“诺!” 履霜这时也跟着到了,累的直不起腰,手扶着旁边的栏杆,白皙的脸蛋上渗出细汗,说不出的妩媚动人,道:“明府走的好快” 顾允笑道:“我急着见微之,方才失礼了,履霜小娘莫怪!” “不敢!” 履霜躬身一礼,退到了徐佑身侧,为他掖了掖被角。顾允艳羡道:“我那边忙的要死,你倒好,红袖添香,美人在侧,享的好福气。” “我可是病人” 顾允没有再打趣,关心的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除了不能过累,其他的跟常人无异。” 顾允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我听医生说你的脉象并无大碍,可发病这么急,会不会有什么隐疾?” “只是旧伤复发,将养些时日,包管生龙活虎。不信的话,中午用膳时瞧一瞧,我吃它三大碗!” 说笑了一阵,顾允欲说正事,徐佑会意,支开了秋分和履霜,让她们去厨下准备午膳,道;“希望飞卿带来的是好消息” “贺捷已经拿住,不日将抵达吴县。朱四叔和子愚先回了富春,接下来,胡长史和孟假佐的手段了” “拿住了?”徐佑笑的快意起来,道:“难得的好消息!我还以为邱司马会在山阴碰的头破血流呢。” “碰是硬碰了一下,不过孟假佐出面,就是山阴公主也无可奈何。” “山阴公主?” 徐佑一下子来了兴致,在他的那个时空里,山阴公主刘楚玉可是一个非常出名的人物,毕竟拥有三十多个面首的公主并不多见。当然,山阴的封号,历朝历代并不是刘楚玉独有,只是猛然听到这两个字,感觉十分的有趣。 顾允简单介绍了一下山阴公主安玉秀,徐佑听的明白,这个山阴公主跟前世里的那个完全是两种人,一个怀瑾握瑜,一个放浪形骸,没有可比性。 “贺捷虽然到案,但我担心他不会老实交代罪行。拖延下去,恐怕会生出变故。”顾允眼中透着忧虑,道:“贺开国始终没有表态,这次山阴对峙,也避到钱塘江游船钓鱼去了,自始至终没有露面。此公不是一般人物,心思深沉,不知会不会在背后搞鬼” “无妨!” 徐佑咳嗽了两声,顾允忙坐到近前,学着履霜的样子为他掖了掖被角,“我对贺倓所知不多,不过观其行而知其人,从他让山阴公主出面就可以看出,此公是个厉害角色。邱原兵锋逼近,若是俯首听命,未免显得太好欺辱,所以通过山阴公主,可以让天下人看一看,连皇帝的女儿都不能阻止刺史府的兵,被抓了人,不是他贺氏无能,而是具备不可违抗的原因。其次,贺捷自作孽,不可活,再怎么抵抗,难道还能抵得住卧虎司的审讯?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在,法理昭昭,贺倓又能怎样?去金陵找主上哭诉?只能自取其辱!” “那倒也是!” 顾允叹了口气,道:“经此一事,三吴世族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同气连枝,互为奥援了。尤其贺魏两家,出了这样的败类,连累家门,可惜可叹!” “飞卿太过忠厚,对贺魏而言,或许这是一次莫大的机遇也说不定!” 顾允奇怪的看着他,道:“魏氏的魏文暄闭门思过,贺氏的贺倓估计要被剥夺开国县侯的爵位,并折进去两位子弟,其他的处罚不知还有多少,怎么看也称不上机遇吧?”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飞卿要想在仕途多有建树,就要学会去揣摩主上的意图” 徐佑点到即止,顾允若有所思,这时几个女郎从墙外走过,不知谁人的清脆歌声飘过高墙。 “吴中细布,阔幅长度。我有一端,与郎做裤。” “微物虽轻,拙手所作。余有三丈,为郎别厝。” 歌声反复吟唱,缠绵悱恻,动人心弦,两人并肩看着岸边摇曳的黄竹,静听墙外传来的西曲歌谣,一时心平气闲,说不尽的惬意! 第六十六章 自此无心爱良夜 顾允担心的情况没有出现,贺捷被押送到刺史府后,先是抵死不从,后来经不住卧虎司的刑讯,很快败下阵来,没抵抗多久就招认了全部罪行。一直没露面的贺倓仿佛消失了一样,包括整个贺氏,没人来刺史府打探消息,也没人托请走走门路,甚至连贺捷在牢房里的吃穿用度也不闻不问,好像真的完全放弃了他似的。 五日后结案,刺史府上书朝廷,奏报此案的始末详情。司隶府通过另外的途径也作了汇报,比起刺史府的奏章详尽了不知多少倍,涉及的内容也更复杂,更触目惊心。原来贺捷等人并不是单单掠卖人口,甚至还偷偷的贩卖江东各郡的优质米粮到缺粮的魏国去,除此之外,在他们的私渡名单上,赫然出现了雷公弩等军国重器。安子道御览之后,勃然大怒,召来中书、尚书和门下三省长官集中朝议,然后在一日内连发了七道敕文: 褫夺贺倓的开国县侯爵位,历年的赏赐也悉数追回;关闭大禹书院,勒令贺纯闭门思过,终生不得开学讲经;山阴公主安玉秀擅自顶撞刺史府,降为冠军公主,冠军县属于南阳郡,而南阳郡在魏国的手中,也就是说安玉秀由山阴上县,贬为侨郡侨县的公主,食邑和收入将会锐减,名声也因此大损;驸马都尉贺朝教妻不严,治家无方,罚俸三年,其父亲、御史中丞贺晟受连累,降一品任给事中、罚俸三年;除此之外,所有贺氏子弟三年内不得参与大中正定品,更不得出仕为官。 还有魏氏,同样的该闭门闭门,该思过思过,该褫夺封爵和官职的一应罢黜,比起贺氏只重不轻,两姓门阀由此元气大伤。 至于贺捷和魏度,却是两种不同的结局。魏度身为从犯,被判自尽,赐毒酒,留了全尸。贺捷身为主犯,却因为“八议”制度,即: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符合议亲、议能,亲是皇亲国戚,能是文才吏干,贺捷都沾了边,所以由大臣酌情定了斩刑,报给皇帝,依例减一等,最后判了流放三千里,至宁州烟瘴之地服苦役。 徐佑知道结果后,曾说了这么一番话:“作恶不是不行,才干。魏度死就死在,既没有皇亲的名分做护身符,也没有天下知闻的才学来激起上位者的怜惜。所以他死了,贺捷却活了下来,或许不公平,但很现实!” 处罚过后,论功行赏,顾允主政钱塘以来,屡破要案,居功甚伟,又能未雨绸缪,提出和掠掠买同罪之法,忠廉勤能,四贤兼具,故超擢为吴郡太守;散骑侍郎朱智,运筹帷幄,为国家社稷除此巨贼,特晋北中郎将、加关内侯,成为正四品的高官;另外,朱睿勇冠绝伦,召入禁中为殿中都尉,虽是八品小官,但也算得上天子近卫,前途一片光明。 其余,诸如扬州长史胡瑾公忠体国,陟为御史中丞,司马邱原,勇于任事,拔为折冲将军、扬州都督府护军,余者皆有封赏。 然而贺魏两人勾结抄贼和商贾,大肆劫掠良人,残害无辜,一经宣扬,在民间引起极大的争议,不时有乡间德高望重的耄耋老者,聚众各县、郡、州府衙门,擂鼓喊冤,愤愤不平。顾允随即上书,要以官位换得朝廷通过掠买同罪之法。安子道亲自下旨抚慰,驳回辞官之举,允其改律所请,朝议翌日通过此律法,颁行天下。并令有司从公中支取钱米,对受害百姓进行补偿和安抚。 扬州民心大安,顾允的声望一时无两,年轻一辈中再无第二人能够抗衡! 这日徐佑身子大好,趁着天气不错,站在院子里慢条斯理的打了套太极拳,想要舒活下筋骨。左彣在旁边看的瞠目,却不好意思开口问,何濡就没他这么好人品了,讥道:“七郎,你这是什么拳?绵软无力,迟缓呆滞,莫非是睡梦中自创的么?” 徐佑前世里算是个太极爱好者,有钱有势之后拜访了不少太极名师,但欺世盗名之辈太多,没学到什么精髓,也就是个强身健体的作用。听何濡调侃,笑道:“其翼,你上来过过招,这软绵绵的拳要是不能把你打的鼻青脸肿,我今晚饿肚子,不吃饭!” 何濡可不上当,道:“我是谋士,动口不动手。七郎真有信心,干脆跟风虎打一场,我出十两金子,押风虎赢!” 旁边坐着的履霜跟着叫好,道:“我也压风虎郎君,嗯,押一千钱!秋分,你押不押?” 秋分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徐佑的身子,这次突然晕倒,让她彻夜担心,到现在还没有从惊慌中解脱出来,生怕他练拳过累导致隐疾复发。听到履霜的声音,急忙摇手,道:“我没钱” 何濡奇道:“七郎还克扣你的月俸啊?岂有此理,扣了多少钱,我给你讨回来!” “不,不是!” 秋分脸都红了,道:“我的钱反正都是小郎给的,没什么克扣不克扣再说现在府里缺用度,我先攒下来,以后还能应急” 徐佑知道她想起了当初在义兴时连口饭都吃不饱的窘境,那可真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收了拳势,走到近前,摸摸她的头,道:“没事,你跟着履霜押风虎赢就是了,稳赚不赔!” “好,来来,开局,开局!”何濡高兴的起来张罗,左彣无奈道:“其翼,我跟郎君是对手,按规矩不能下注。你、履霜、秋分都押我赢,这赌局怎么开的起来?赢谁的钱去?” “咦?” 何濡呆了呆,以他的智商,几乎不可能出现这种乌龙事件,不得已干咳两声,道:“无妨,咱们把规矩改一改,你和七郎都可以下注。” 徐佑笑道:“可以啊,风虎你押谁?” “郎君,恕我大胆,这次押我自个赢!” “好,我也押你赢!”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然后发出哄堂大笑。何濡黑着脸,道:“不行不行,这不是耍赖吗?” “呸!我看就你赖皮!” 徐佑懒得理他,拿起准备好的巾帕在热水盆中湿了湿,拧干擦了手脸,道:“给飞卿准备的礼物怎么样了?” 履霜忙道:“都准备好了,一尾桐木琴,一只雉鸡,两枚白玉璋,五幅吴中山水画,十把青竹折扇,还有砚台、竹匣、瓷器、茶叶若干。” “雉鸡?”左彣迷惑道:“送鸡做什么?” 其他的都可以理解,唯有雉鸡不解其意,何濡解释道:“雉鸡不食诱饵,不惧威逼,被活捉也会自杀,有宁死不屈的节操,所以士人之间送雉鸡,表达内心的敬意和赞美忠信,也有互相砥砺的喻义。” “原来如此!”左彣对履霜很是佩服,才学不亚于读书人,道:“怪不得郎君将此事交给履霜去办。” 徐佑听了履霜的清单,眉头微微一皱,道:“一共花了多少钱?” “共两万七千余钱!”履霜看着徐佑的脸色,心中忐忑,道:“是不是太简陋了?我马上去补办” “对一郡太守而言,确实简陋了些,不过对飞卿而言,他绝不会收咱们这么多礼物的,就是送过去,也会原封不动的退还。”徐佑笑道:“别的东西都算了,能退回店铺的退回去,不能退的留下来自用。你去取一把团扇来,对了,还有笔墨!” 履霜应声去了,拿来团扇后,研墨润笔,交到徐佑手中。徐佑左手执扇,右手执笔,想起跟顾允这一段风云际会,心中岂能无感,千言万语,化成残诗两句: 自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送去吧,告诉飞卿,我抱恙卧床,不能为他送行,但愿吴县的明月,依旧如同钱塘的迷人!” 三日后,顾允乘舟船离开钱塘,李定之、杜三省以及衙门的众吏卒齐到码头送行,不知从哪得到消息的钱塘百姓蜂拥而至。少时,码头上密密麻麻的聚拢了不下千余人,还有许多从别的郡县跑来的民众,大都是白蛇案中从元阳靖庐挖出枯骨的死者家眷,哭喊声响彻云霄。 顾允矗立舟头,眼眶湿润,三次拱手下拜,对身后站着的鲍熙叹道:“我来钱塘不过一年,又为钱塘百姓做过多少好事?只不过毁了天师道扬州治的魔窟,救了几个被劫掠的女郎,论起功劳,跟朱四叔和徐微之他们比起来,又算得上什么?但百姓却不觉得如此,他们会将你的微末之功牢牢记在心上,宣扬你的美名,鼓吹你的德望,我实在汗颜,也愧疚不已。” “明府数次冒天下之大不韪,与门阀和朝廷针锋相对,几乎押上了身家性命和仕途前程,百姓心中自有明镜,可以照出为官者的得失、善恶和功过,今日的盛况,明府当之无愧!” 顾允没有说话,从腰间解下徐佑送他的折扇,打开来看着上面的两句诗,眼中浮现难以言述的男儿情谊,回首遥望越来越远的钱塘城,喃喃道:“自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微之,珍重!” 第六十七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 新任钱塘县令陆会刚满三十岁,白面长须,身材矮小,右耳生有突起的赘肉,很不雅观。扬州大中正不喜他的仪容,加上是陆氏庶出子弟,给他的定品并不高,所以二十五岁才得以出仕,比其他门阀子弟足足晚了五年,又在各州郡下县轮转任职,直到顾允高升,才通过家中运作,调到钱塘这个上县任亲民官。 陆县令上任,第一把火就烧到了詹氏头上。白蛇案后,属于詹珽的家产全被官府查封,后来由顾允做主,将至宾楼重新给了詹泓,其他田宅分别给了詹天和詹熙。詹泓经过这段时间的用心经营,已经初步恢复了至宾楼的旧观,每日留宿用餐的顾客如流水般进进出出,利润极大。 谁知这日一早,突然来了一大群衙卒,粗鲁驱赶至宾楼的客人,并查封了存放银钱的库房,抓了所有的掌柜和侍者,关进衙门的监牢里不许探访。詹珽得到消息后急忙前往县衙疏通,谁知杜三省避而不见,李定之只会打哈哈,不肯给句实话,最后忍痛使了十万钱,他才答应去找县令说情。 就这样过了三天,詹珽坐卧不安,李定之那边给了回话,陆会觉得这些家产原属于詹珽,詹珽戴罪,被流放边境从军,他的家产自然归公。詹泓想要也不难,可以拿钱赎回去,至于需要花费多少钱,这个倒是可以商量。 詹泓听的目瞪口呆,官字两张口,真是一口黑,一口白,徒呼奈何?詹氏现在大不如前,经过多番波折,连普通的士族都比不了,无力对抗一县明府,只好低头服软,通过李定之和陆会讨价还价。 不知是不是运作这个钱塘县令花了陆会太多的积蓄,狮子大开口,要詹泓用三百万钱赎回至宾楼。詹泓自身体残疾,心灰意冷,淡出詹氏的权力核心多年,往常只领些例钱外加田地收租来养家糊口,也没经营过什么买卖,身家有数十万钱顶了天去。后来詹氏分家,分给他的大都是田宅等死物,虽说接了至宾楼这两月势头不错,可无论如何凑不够三百万的现钱。再说至宾楼拨筋去骨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咬死了只肯给陆会五十万钱略表寸心。 一个要三百万,一个给五十万,要价的狠,还价的更狠,这笔买卖怎么谈的拢?陆会觉得面子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派户曹椽赵衰对挂在詹泓名下的荫户佃客进行检籍,逐门逐户,无有遗漏。 楚律上承魏制,规定官品第一第二者佃客无过五十户,第三品十户,第四品七户,第五品五户,第六品三户,第七品二户,第八品第九品一户,但实际超过此数的何止百倍千倍?这些人不需要向朝廷纳租服役,所以许多农户宁可放弃自由民的身份,自愿成为士族的荫户佃客。针对这种情况,朝廷会经常性的进行检籍,把超出数目的荫户重新编入户籍,并对隐瞒的士族加重处罚力度。 不过,在门阀政治的操控下,检籍成为一种例行公事,只要不是故意找茬,一般都得过且过,没人当真。这次陆会派人去查詹泓,摆明了打击报复,却又让人无话可说,为官之道没学多少,整人的法子倒是融会贯通。 詹泓起先定了七品,后来身残,被大中正降到了九品,也就是说,按律他只能荫一户。实际上分家前他有五户佃客,分家后又多了百倾,佃客也随之多了三十户。这些佃客里有齐民,有流民,身份各异,却都是违法的存在,简直一查一个准。 顾允任钱塘令时正直清廉,户曹椽赵衰惧怕,平时不敢搜刮,少捞了不少的油水。这次得到陆会的授意后,如同饿狠了的豺狼,瞧着詹泓的宅院不停的吞咽口水。上门就翻箱倒柜,搞了个鸡飞狗跳,不仅将所有荫户不分男女老幼全都抓走,连詹泓的仆从侍婢也抓走了好几个,至于顺手盗走的钱财器具更不在少数。 詹泓气得差点吐血,再找李定之说项,却连县丞的大门也进不去。这时一直避而不见的杜三省找到他,劝他去跟县令道个歉。当然了,价钱不是之前的三百万了,包括违禁收留荫户、私藏流民之罪,想要全部摆平,至少七百万钱! 詹泓百般无奈,却也知道民不与官斗,继续跟陆会对抗下去,只会更加的举步维艰。于是掉头去找两位兄长求救,詹天和詹熙一嗜酒,一嗜赌,分的家当还不够自己挥霍,如何肯给詹泓,双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这也是大姓士族不愿意轻易分家的原因所在,一家人遇到难处,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内斗内乱,也要集体想办法出主意。现在分了家,名义上还是一姓,实际上已经是两家人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谁会舍得倾囊相助呢? 求救无门,说合无望,陆会给了詹泓七天限期,七天要是还不交钱,立刻上禀中正,夺了他的九品评状,再依律治之笞刑,到时候斯文扫地,莫要怨天尤人! 詹泓顿时陷入绝境! 也是在此时,他突然想起詹文君离开钱塘时的一席话:日后若是遇到不可开解的难题,去找徐佑帮忙,他是温润君子,却智计百出,定能护你周全! 詹泓听说过徐佑这个人,义兴徐七郎嘛,只要不是耳聋目盲之辈,都知道他的名声。但是时至今日,家破人亡,不明白阿姊为什么对他另眼相看,竟邀往明玉山住了一些日子。他是读书人,以为徐佑只是赳赳武夫,心下并不认同阿姊的看法,所以从未跟徐佑有过联系。加上之前顺风顺水,也没必要去找他,现在遇到詹文君说得不可开解的难题,权当死马作活马医,备了礼物,敲响了静苑的大门。 接到拜帖,徐佑愣了楞,才想起这位詹泓是詹文君的八弟,被詹珽陷害眇了一目,断了三指,最受詹文君的疼爱。虽然不知他登门拜访的用意,但瞧在詹文君的份上,怎么也得倒履相迎。 “见过郎君!” 进了大堂,一眼扫过陈设,结合刚才一路走来在院子里的所见,詹泓对徐佑的观感大为改变,能将宅院修得如此雅致,一定不会是俗人。 徐佑还礼,请他落座之后,笑道:“早听郭夫人说起过你,一直缘锵一面,没想到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徐佑的热情让詹泓有些忐忑的心平稳了几分,自嘲道:“我容貌鄙陋,平时多待在家中读书,一般很少出门。要不是今日走投无路,也不会冒昧打扰郎君!”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徐佑看他神色悲怆,吩咐秋分上茶,宽慰道:“不用急,慢慢说。如果真的遇到麻烦,我能力所及,当尽心相助!” 听詹泓说了事情的起因,徐佑惊诧莫名,他事先已经从顾允口中得知接任钱塘县令的是陆会,但听顾允说此人历练多年,官声尚可,不料刚来没几日,就拿詹泓开刀。 詹氏也不知今年走了哪门子的霉运,天师道欺负,换个新县令也欺负。徐佑真想让詹泓去看看祖坟的风水,是不是埋错了地方。 “要是仅仅涉及至宾楼,此事好办,至宾楼是顾府君许你的,陆县令断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只不过现在难办的是,你门中的荫户超出了朝廷规定的额度,真要按照律法,恐怕闹将的不可收拾。” 荫户制的初衷,是为了避免豪强大户兼并土地,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经过百年庄园经济的演变,荫户制实际上名存实亡。可朝廷并没有明文取消荫户制,陆会拿住这个作把柄,詹泓就是告到金陵也无济于事。 “哎,早知陆会这么难缠,早先就该给他三百万钱,省却多少麻烦!” 破家县令,灭门令尹,亲民官品阶虽低,却直接面对万千百姓,手中权力说大却也极大。詹泓出身詹氏,曾是钱塘中等士族,如今虽没落了,可底子仍比普通寒门强上许多,面对陆会的威逼几无招架之力,更别说那些老百姓,真真是官府刀俎上的鱼肉。 詹泓打心底觉得懊悔,但世间没有后悔药,垂头丧气于事无补。徐佑想了想,道:“杜县尉肯提点你,说明也看不惯陆县令的做派。稍后我去拜见他,探探口风,陆县令要只是求财,说不定能够寻到两全其美的法子。” 詹泓千恩万谢的离开,何濡从内堂转出来,道:“詹氏除了一个詹文君,其余人等皆庸碌之辈,怪不得先后被别人盯上,也是命数使然。” 徐佑叹道:“说不得要跟陆会打打交道秋分,去叫风虎来,我要出门!” 想在钱塘安身,县令是第一个不能得罪的人,他跟何濡商议过,陆会初来乍到,立足未稳,要拜访他也得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只不过因为詹泓的缘故,这个机会提前出现,却未必合适。 “陆会的吃相是难看了些,可正因为难看,才说明他志在必得。七郎为詹泓出头,不怕彻底得罪了陆会吗?” “他是詹文君的弟弟,我能见死不救吗?” 徐佑在履霜的服侍下穿好厚衣,无视何濡挤眉弄眼的笑意,淡淡的道:“何况,陆会的人品要是真的如此卑劣,早晚会得罪他,不如先拿詹泓试一试也好!” 第六十八章 大贼小贼 “陆明府想干什么?”徐佑开门见山,没有跟杜三省兜圈子。大家好歹共过患难,说话直白些,显得不那么见外。 “捞钱!” 杜三省一点没有为尊者讳的意思,两个字掷地有声,简洁明了。起身为徐佑倒了一杯酒,他是粗人,府中不备茶,只有酒,殷勤劝道:“尝尝,自家酿的梨儿酒,外面喝不到。” “梨儿酒?听起来很好喝的样子!”徐佑笑着饮了一口,有点后世果酒的味道,作为解馋的饮料还是不错的,作为酒呢,差了些意思。跟杜三省干了一杯,又道:“只为财?” “只为财!” 杜三省回答的斩钉截铁,再起身倒了一杯酒。徐佑仰起脖子一口饮尽,淡淡的道:“那就好,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他一直担心陆会这时候对詹泓动手,背后会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虽说他是陆氏的人,顾陆朱张四姓一家,跟顾允对着干的可能性不大,但保不准受人蛊惑,一时利益熏心做出背叛家族的事来。 “县尉给个实数,七百万钱实在太多了,杀了詹泓也凑不出来。不如各退让一步,如何?” 杜三省跟詹泓没什么交情,却在李定之做起缩头乌龟之后,主动出面帮忙说项,肯定得到了陆会的授意。他跟李定之不和,新县令来了,大家自然各凭本事拍马屁,积极向领导周围靠拢。目前来看,杜三省的水平比李定之的水平要高一些,更得陆县令的欢心。 “我估计,是我估计啊,未必说的确凿,明府的底线应该在五百万钱上下。你看,至宾楼前后三进,僦舍数十间,至少值一百万钱吧?詹泓的九品、士籍、奴仆、佃客,还有其余的田舍财物,怎么也值个四百万,明府要五百万钱,说少不少,说多真的不算多!” 五百万钱! 徐佑对陆会真是刮目相看,当初徐氏向袁氏提亲,聘礼也不过一二百万钱,他区区一个六品县令,俸禄不过八百石,按每石米粮二百八十钱计算,刚刚上任就想干一票,捞足二十年的俸禄,胃口大的超乎想象。 “詹泓的家底你是知道的,之前在詹氏不受重视,后来分家,大头被詹天和詹熙拿去,分得多是田地和宅院等死物。满打满算,或许有数百万的家当,但手中实际攥着的帛、米、钱不足百万之数。” 徐佑俨然成了詹泓的大管家,将他分说的马上就去街头要饭了。杜三省听得无言以对,论口才,十个他也赶不上徐佑的一颗小白牙,道:“郎君,不是我不肯通融,你心里也明白,我只是个传话的,至于明府那边同不同意,还得看他的意思。要不,这样,你给顾府君去封信,看看顾府君怎么说?” 杜三省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好像在评估徐佑和顾允的关系,有没有随着职务和地点的变化而发生变化。 徐佑微微一笑,道:“飞卿刚刚莅任,昨日还收到他的来信,说起吴县种种,感叹百废俱兴,忙得不可开交。这点小事,我想就不必麻烦他了。” “是是,郎君说的是!” 顾允的影子站立在徐佑的背后,杜三省踌躇了半响,十分为难,道:“这个,具体多少合适?郎君交个底,我好给明府回话。” “二百万钱!” 徐佑一口咬死,不给杜三省讨价还价的空间,道:“这是最高价了,如果陆明府还是不同意,那我也没法子。詹泓的姐姐詹文君是郭勉的儿媳,郭勉的实力如何,县尉也是经历过之前那场动荡的人,知道其中的深浅,也知道其中的利弊。” 杜三省忙点点头,表示充分理解徐佑的意图,并承诺尽力劝说陆会。等送走徐佑,在院子里思忖一二,备车去了县衙。他跟徐佑算是可交的朋友,但朋友终归只是朋友,陆会却是掌控他仕途前程的上司,夹在其中,叫人左右为难。 徐佑和左彣回静苑时特意绕路经过至宾楼,曾经热闹的逆旅如今门前冷落,几乎看不到天南地北的商贾的身影,跟当初刚来钱塘时的盛况不可同日而语。 “郎君,你说陆会到底想干什么?”左彣眼中满是疑虑,道:“陆氏好歹也是吴中门阀,陆会应该不缺钱,甫一上任就盘剥治下的士族,传出去不怕污了他的名声吗?” “皇帝还有几门穷亲戚呢,陆氏豪富不假,却不见得宗族内人人皆是豪富!”徐佑叹了口气,道:“二百万钱,詹泓要倾尽家财了只是可惜了这座至宾楼” 山宗百无聊赖的趴在地上,一手拿个布罩,一手拿着尖草,翻着墙角树根的土洞找促织。秋分跟在后面瞧着热闹,道:“山郎君,捉到了吗?” “嘘!快,取水来!” 秋分将手里灌满水的竹筒递过去,山宗对着洞口倾泻,不一会就溢了出来,却不见促织的踪影。 “咳” 山宗颇觉尴尬,又不肯在秋分面前丢了脸,信口说道:“许是别处还有出口,被这狡猾的小虫跑了。不急,咱们慢慢找,院子这么大,总找得到!” “嗯!” 秋分从来没见过捉促织,貌似极好玩,兴致勃勃的跟着山宗将满座院子的土洞翻了个遍,眼看着两个时辰过去了,别说捉到,就是促织的叫声也没听到一次! 徐佑从外面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山宗的衣服沾满了泥土,脑袋朝下,撅着屁股,正用尖草在洞里搅和,别提多狼狈了。秋分蹲在旁边,使劲探着脑袋,也不知怎么搞的,白生生的脸蛋溅了数点污渍,看上去固然可爱,但也有些莫名其妙。 “你们干什么呢?” “别吵,别吵!” 山宗不耐烦的挥挥手,猛的扑向草丛,鼻子先触地,摔了个狗啃泥,却毫不介意,一骨碌爬了起来,高兴的摊开手一看,空空如也! “好小虫,跑的挺快!” 秋分看到徐佑,脸上一红,略觉不安,道:“要带我捉促织” “促织?这大冷的天,外面哪里还有促织?”徐佑瞪了山宗一眼,道:“跟我来!” 山宗嬉皮笑脸的将手中的器具交给秋分,偷偷嘱咐她藏好了,明日继续捉,跟在徐佑屁股后面,道:“七郎,是不是要给我派点事做?之前朱凌波要来静苑,我天天躲在后花园的柴舍里,结果赶上你受伤昏迷了几天,她也就没来成。现在朱凌波已经回富春去了,我总不必东躲西藏了吧?” 一路聒噪,徐佑没搭理他,来到何濡的院子,他正在读书,手中捧的还是那本从宅子里找到的无名古卷,笑着问道:“山宗,找到青头将军了吗?” 促织以白色为下,青色为上,尤其冠以将军名号的青头,更是万人敌。山宗垂头丧气,道:“青头将军?连白尾小卒都没见到一只。” “序属三秋,时维七月,禀受肃杀之气,化为促织之虫,白露旺生,寒露暂绝。如今已经是大雪节气了,哪里寻的来活虫?”徐佑的眼神宛如看着一名智障,道:“你跟其翼打赌了吧?赌注是什么?” 何濡欣赏了一下山宗的神色,慢悠悠的道:“赌注就是由他作方斯年的师傅,等斯年练气小成之后,教授诸如拳脚兵器等进阶的武艺。说不定要不了几年,七郎麾下又多了一名九品高手。” 徐佑哈哈大笑,山宗的身手偏向小巧腾挪,机变百出,正适合方斯年这样的小女娘,道:“恭喜山郎君收一佳徒儿,今晚我做东,摆酒庆祝庆祝!” 山宗仰天长叹,道:“我算是上了你们的贼船了!” “你小小抄贼,不上贼船,还想上官船吗?” 大家混的熟稔,开点小小的玩笑无伤大雅,山宗不以为杵,反倒更喜欢这个样子的徐佑,道:“原来郎君这里也是贼船,我昨夜做梦还以为自己改邪归正,从此青云直上,衣食无忧,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呢” “贼有大小,小贼只能聚啸山海,持刀剑,劫人财,今日不知明日事,浑浑噩噩的等着被剿灭的那一天;大贼却能一呼百应,率万众,封王侯,老天爷不肯给的,就自个拿命去取,取得到,是天命,取不到,也不白来世上一遭!” 何濡说的平淡,听在山宗耳中,却仿佛晴天响起的惊雷,好一会才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两位郎君是要做小贼呢,还是做大贼?” 徐佑没好气的道:“做良民!其翼喜欢说笑,你不必当真!” 山宗拍了拍胸口,后怕道:“吓死我了,这样的玩笑,何郎君以后少说为妙。” 何濡微微一笑,随口转移了话题,道:“杜三省怎么答复七郎的?” “千里做官只为财,陆会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想发财而已!” “价钱呢?” “五百万!” 山宗大怒,双目露出凶光,道:“我们辛辛苦苦在海上打劫一年才搞来多少?区区一个小县令动动嘴巴就要五百万钱,简直丧心病狂,无耻之极!” 不患寡而患不均,山宗对贪官未必有多么仇恨,只是贪官赚钱如此容易,跟抄贼的营生比起来,显然更加具有吸引力和性价比。 “十几年埋头苦读,出身,门第,机会,人缘,缺一不可,然后才可能在诸多候选人中出任钱塘县令,其实也不比当抄贼来的容易。”何濡讥嘲了两句,笑道:“七郎怎么还价的?” “只给二百万钱,詹泓还有一大帮子人要养,总不能真的让他倾家荡产。” “陆会不同意怎么办?” “不同意?”徐佑露出让山宗不寒而栗的笑意,道:“钱塘不是陆会的私宅,想要称王称霸,他还不够资格!” 第六十九章 圣哉斯言 陆会接受了徐佑的报价,就如杜三省所说,他只为求财,不想逼得詹泓铤而走险。 不过,少收了钱,售后服务就没有那么到位,詹泓私藏荫户的事可以不予追究,但多余的荫户必须清理出去,重新编户落籍,不得再托庇士族门中,逃避朝廷的税法和杂役。 詹泓又来找徐佑,徐佑本以为他要借钱,正寻思着怎么才能不伤感情的婉言拒绝,说明自己手头拮据的现状。没料想詹泓在意的不是钱,而是那些即将被扫地出门的荫户。 “郎君,不是我不识好歹,他们大都跟随詹氏十几年,有些往上三代都在为詹氏做事,现在子孙无能,累及家门中落,可这些老实巴交的荫户却不该受此劫难。一旦被官府编户,每年的租调力役将成为他们沉重的负担,家不成家,人不像人,我实在于心不忍。”詹泓言辞恳切,懊悔自己的无能,哀求道:“万望郎君再费心说合,请陆县令高抬贵手。” 徐佑对荫户制向来不以为然,南北百年战乱,人口凋敝,良田荒芜,抛开数量巨大的部曲和佃客,自由民本就少的可怜。朝廷因此收不来税,穷的要死,基建、垦田、水利、粮储、武备样样落后,做什么事都捉襟见肘。而士族却把属于朝廷的自由民豢养在私人的庄园里,耕种、做工、服役,一个个富的流油,还不用交税,最终中央弱,地方强,尾大不掉,难以控制。 藏富于民是好事,可当下的情况是藏富于士族,老百姓的日子照样不好过。自由民越来越少,朝廷收的税越来越重,于是造成恶性循环,纷纷自愿卖身为士族的佃客,如此反复。 不过,这是百年积弊,徐佑一时也没办法解决,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道:“陆县令并不好说话” 他找杜三省传话,甚至说了些威胁的言辞,陆会心中肯定不悦,只是碍于种种原因,没有发火而已。要是再得寸进尺,后果不问可知。 詹泓忙道:“我明白,要是陆县令答应开一面,我会每年奉送十万钱作为酬谢。” 十万钱买几十个佃户,这样的买卖确实划算。徐佑沉吟不语,他对陆会的为人不算很了解,目前来看,贪财是肯定的,但是这个人重不重视面子呢?会不会觉得两次命令都被顶回来,伤了一县之长的自尊,从而无视这区区十万钱,招致更凌厉的反击呢? 贪小利而无视大局,徐佑对詹泓的印象大打折扣。听詹文君说,她的兄弟中只有这个詹泓还算成器,没想到处事如此不堪。詹氏的没落,外因五成,内因五成,也怨不得别人。 “这样吧,我试着说合看看,未必能成,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送走詹泓,徐佑让左彣奉了拜帖,请杜三省过府饮酒。杜三省此次居中传话,既为陆会赚了二百万钱的进项,也在徐佑这边留下了好大的人情,两头讨好,心中得意,高高兴兴的来赴宴,徐佑却提出要詹泓保留现有的荫户不变,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郎君,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詹泓的意思?” 徐佑给他斟了杯酒,道:“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要是郎君的意思,我拼着被明府责骂,也得厚着脸皮去说情,明府怪责下来,由我一力担着。可要是詹泓的意思,我只能说这小子猪油蒙了心,太不知进退,明显要把郎君架在火上烤,。” 徐佑轻笑道:“没那么严重,明府那边说句话,詹泓每年会有十万钱的孝敬。大家各取所需,再好不过。当然了,县尉这几日东北西走,劳苦功高,詹泓稍后也会备有礼物送到府上” “好说好说!” 杜三省是聪明人,口中从不提酬劳,心里知道徐佑不会忘了他的好处,道:“这些荫户想要继续当詹氏的附籍,估计明府绝不允准。” 楚国的户籍制度跟六朝区别不大,也分黄籍和白籍。合法的荫户都要在黄籍上登记,但是没有独立的户籍,而是写在主人的户籍后面,称为附籍,也就是所谓的“客皆注家籍”。 “想想办法,我曾听一位饱学的老先生说过,只要用心,办法总比困难多!” 杜三省想了想,道:“只有一个办法,让这些荫户自愿卖身为奴。做了詹氏的奴仆,自然没有了荫户制的拘束,詹泓想养他们多久,就能养他们多久。” 转为奴籍是一个法子,只是大多数荫户未必愿意放弃半自由民的身份,从此世世代代生死操于主人的手中。虽说詹泓待他们不薄,从不苛待,也不暴虐,但谁能保证日后的主人也是这样的君子? “还有别的办法吗?” “若是有人不想转为奴籍,可以从荫户里挑出几个伶俐的作为衣食客。衣食客不同于佃客,不同于典计,既不必从事耕种,也不交租调,类似于家主的随从,供给衣食、署理杂务。” 徐佑对衣食客略知一二,绝对数比荫户还要少,品级以上的士族只能拥有一至三人而已,杯水车薪,无济无事。 “这倒是可行的法子,不过,詹泓的名下多了三十多户,仅仅靠着衣食客,填不满这个窟窿!” “詹泓的荫户里不是有许多流民吗?这些流民一部分从北魏逃难过来,一部分是别处州郡的逃民。依据大楚的律法,士族可以荫庇九族之内的亲属,反正这些流民的籍贯无处可查,让詹泓认他们作远房或分支的亲属,如此避免了荫户制的人数要求,又能合法的避过每年的检籍!” 杜三省不愧是老刑名,沉浸官场多年,深知各种情弊,转眼间就给了徐佑切实可行的法子,钻律法漏洞的本事无人能及。 “县尉果然厉害,来,我敬你一杯!” 杜三省仰头一口,醇香又不失劲道的酒气顺喉而下,浑身立刻暖洋洋的,忍不住大赞道:“好酒!” “这是北魏的鹤觞酒,饮十杯,经月不醒。” 杜三省大惊,道:“可是刘白墜所酿?” “正是!北都名酒,以此为最。飞卿临行时送我的,一直没舍得喝,今天特意拿出来供县尉品尝!” “好好好!”杜三省激动的手在颤抖,端着酒杯放到鼻端,深深闻了闻,一脸的沉醉,道:“郎君,今日得尝此酒,詹泓的事,无论如何我都为你办妥当!” “来,干杯!” “干!” 是夜,杜三省在静苑大醉,第二日徐佑派人送他回家里后,又倒卧一日夜才醒了过来。自此逢人就说鹤觞酒的好话,成为最忠实的拥趸,多年后还念念不忘。 詹泓的家事最终得到妥善解决,作为佃客、衣食客和假托九族内亲属的,共计十八户,六户自愿卖身为奴,另有十一户解除了跟詹氏的租佃关系,成为编户齐民,恢复了自由身。詹泓在徐佑的指点下,备了厚礼答谢杜三省。杜三省对喜欢找麻烦的人没有好感,但看在钱的份上还是和和气气的招待了他,辞别时耳提面命了几句,道:“你的事原本不可能办妥当,幸好徐郎君出面斡旋,你懂我的意思吗?” “明白,明白,我知道怎么做!” 过了数日,詹泓又再次到静苑拜访,这次他来,没有提出难题,反倒送给徐佑一个大礼。徐佑看到厚叠叠的名单时愣了愣,道:“这是什么?” “这是詹氏三十名部曲的奴籍文书!” “我知道,我是问你给我看这些文书做什么?” “因为从今日起,他们都是郎君的人了,!” 徐佑将手中的名单放在案几上,目视詹泓,良久不言。詹泓起先还能保持容色不变,脸上透着恭谨,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的变得有些尴尬,眉宇间流露出几分不安。 他认知里的徐佑,温和,大度,言谈如沐春风,可此刻的徐佑,依旧是他,却不怒而威,让人战栗。 终于,徐佑打破了沉默,笑道:“詹郎君,你不要误会,我帮你,不是为了索取酬劳。” 詹泓这才感到自己的举动有些突兀,徐佑跟陆会不同,跟杜三省也不同,两人间之前没有往来,也没有任何交情,可人家二话不说为了他的事四处奔走,甚至不惜开罪钱塘县令,看得自然是詹文君的面子,而不是这区区三十名部曲。他以之酬谢,不仅落了下乘,还显得太过功利,实在是个俗物! 詹泓撩起宽袍下襟,双手交叠伏地,自责不已,道:“泓少不更事,行事莽撞,以致冒犯了郎君,死罪死罪!” 徐佑扶了他起身,道:“不是我拒绝你的好意,这些部曲都是你门内的老人,这样送出,未免伤了他们的心,也有违忠义之道。” 詹泓满面羞惭,不敢直视徐佑,道:“好教郎君得知,这些部曲本不是我的人,先君尚在时,指派他们跟着詹珽做事,一个个武艺精湛,都是难得的人才。后来出了那样的事,詹珽被流放从军,詹氏又分了家,他们落得无处可去的境地,几位兄长都不愿意收留,于是结伴求到阿姊府上。阿姊心软,怜惜他们平素里也是受詹珽所累,并不是什么坏人,所以亲自交代我务必善待他们,不得因詹珽迁怒于人。我岂敢不从?每月的俸钱按时发放,衣服食物尽好的供应,只是他们善武而不善耕作,在我这里除了日常巡视府邸,别无它用,天长日久,武功生疏,人也废了。” 徐佑叹了口气,道:“既然不想耽误了他们,赦免了奴籍,放他们自谋生路就是,何苦送来我这里?” “自谋生路,谈何容易?”詹泓身残之后,用功读书,心思和视野比之以前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并不是那些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的士族子弟可比,道:“现在这世道,真的放了他们出去,不到半年,除了落草为寇,也只能重新投入别人门中为奴,说不定遇到居心不良的主人,反而被人利用,最终坏了性命。” “难为你有这份见识!” 从农、从商、从政,从贼,世人谋生无非这四条路,然而前三条路对这些只会武艺的粗人们都行不通,没农具没土地没技术,当农民连自己都养不活,从政更是别想了,至于从商,没本钱没门路做什么生意?到头来,还不是只有从贼而已? 詹泓见徐佑的没有先前那么大的抵触,心中的忐忑也去了一半,说话更加通畅,也更有说服力,道:“我知晓郎君是要做大事的人,手中正好缺人使唤,所以私下揣摩,想给他们寻个既可以谋生,也可以做些功业的去处,说不定将来还能脱了奴籍,光宗耀祖。当然,没了他们这些武夫在家里惹是生非,我也能少点麻烦。这点点私心,为我,也为他们,万望郎君体谅。” 徐佑当然不是傻子,这些部曲跟随詹珽有些年头了,詹泓恐怕没有本事降服他们,与其放在家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引起祸乱,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给徐佑。至于徐佑能不能降服他们,就他的本事了。 “好吧,既然你这样说了,我再拒绝,显得不近人情。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詹泓大喜,道:“谢过郎君!” 送走了詹泓,回来时见何濡正在翻看名单,他扭头笑道:“七郎好手段,收人的礼物,还让送礼的人感恩戴德。詹泓没有城府,竟看不出七郎其实早动了心,还苦苦哀求着你收下,真让人笑破肚皮。” 钱塘看似平稳,其实暗中不知藏了多少凶险,上次山宗偷偷潜入,亏得他没有坏心,否则,凭左彣一人,护不了所有人周全。徐佑早有心招些部曲,充实静苑的防御,只是一时去哪里找会武功,又没主人的人为奴呢?从人市买些好苗子,慢慢交给左彣,有个三五年,未必不能培养出一批精锐的部曲,可那毕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詹泓今日登门,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看来运气依然站在徐佑这一边。 “悠着点笑,真的笑破了肚皮,看你怎么享用天下数不尽的美食!” 徐佑没好气的道:“这三十人下午就会过来,你和风虎一同去,从中挑出十个武功不错的,留下来充作静苑的守卫。其他人送到纸坊,跟着方亢熟悉造纸的流程” “咦,我还以为七郎会先勘验他们的忠心?” “忠心?” 温柔如女郎玉手的日光,透过窗楹投射在徐佑的足尖,他的身子正好隐在光与暗的分界处,声音仿佛从幽冥中传来,温和却冰冷:“我对他们既无恩德也无威势,论身份,只是新换的主人而已,何来的忠心?若是刚一投靠,立刻表现的忠心无二,这样廉价的忠心,我又何必在意呢?” 何濡缓缓击掌,道:“圣哉斯言!” 第七十章 御意至得无为 正说话间,山宗兴冲冲的来找徐佑,道:“奇才,真是奇才!七郎,你绝对想不到,我们捡到宝贝了” 徐佑笑道:“什么事值得大惊小怪?莫非方斯年感应到了真气么?” 山宗的惊喜僵在脸上,好一会才悻悻然的道:“七郎已经知道了?” “真的啊?” 徐佑吃了一惊,道:“我随口说笑,她真有了气息流动?” “对,今日我帮她内视,闭塞在阴交、气海、石门、关元的关隘已经冲开” 这就是之前左彣说的通关展窍,唯有通了此四关,丹田门户大开,才可吸纳天地元气而为己用。 武道没有终点,大小宗师之上,是不是别有洞天,现在无人知晓,但千百年来,武道的起点就在阴交、气海、石门、关元这四关,又称水火关。不通水火,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武道中人,顶多学些粗浅的拳脚功夫,看门护院,打架厮混而已。 二百七十年前,大宗师李知微定下九品榜,但凡能够入榜的武者,几乎都经历了通关展窍这个起点,偶尔有些天生神力的奇葩,或者生具异象的非人,能够打破规则跻身九品榜中,但也成就有限,全部止步于小宗师的天堑之外。 因此,通关展窍是入门的第一步,之后再练气固本直至阴阳交会,才有望向着武道巅峰艰难的攀登。千万不要以为通关展窍是平易事,生逢乱世,习武多过修文,会些武功的人如恒河沙数,然而能够通关的万里无一。 方斯年修习菩提功不过旬月,竟能连通四关,感应天地元气,就连被誉为少年天才的徐佑也做不到。 “走,瞧瞧去!” 方斯年穿着白色戎服,腰间系着革带,正以无比怪异的姿势盘坐在蒲团上。右手绕过前胸,以拇指和无名指扣住肩井穴,左手结印在丹田处,呼吸吐纳颇有规律,微微能够听到胸腹间低沉的雷鸣声。 保持这个姿态半炷香的时间,然后将身体右倾,用右手拇指轻触耳后的翳风穴,左手却变了另一种结印,高于丹田三寸,整个转换过程圆润流畅,没有一丝阻碍,呼吸猛然急促,急呼急吸,反复百余次,透着奇妙的节奏感。 再半炷香,转身左向,右手掌心的劳宫穴贴紧缺盆穴,上身俯曲,双腿前后交叠,左手再变一次手印,又高三寸。 如此连着展现了七种怪异的盘腿姿态,盘腿也称为身印,七种变幻无端的手印,七种精妙入微的吐纳法门。方斯年左手结印,抵住升阳府,右手分三指抵住绛宫,左足尖轻触丹田,呼吸骤灭,仿佛无形无识,遁迹虚空,再也无法触摸。 “受想灭定?”何濡腹中万卷书,无人可比,一眼看破方斯年正在用佛门最顶尖的禅定心法进入了空明之境。饶是他镇定过人,这会也容颜大变,道:“山宗,你从何处学来的佛家法门?” 山宗莫名其妙,抓了抓脑袋,道:“这是我家传的息停脉住功,跟老和尚的什么受什么定,可没有半文钱的关系。” 何濡绕着方斯年行走观望,眸光异芒流动,越看越是欢喜,竟然不住手舞足蹈七郎,口中接连道:“好,好!怪不得,怪不得!” 山宗双脚轻挪,凑到徐佑身旁,悄声道:“其翼郎君是不是魔怔了?” 徐佑摇摇头,示意山宗噤声,等何濡兴奋之意渐去,道:“其翼,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当然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何濡望向方斯年的眼神,仿佛在看着一件稀世珍宝,道:“知道她为什么能够这么快就通了水火关吗?只因山宗误打误撞,教她的是佛门几乎失传的受想灭定禅功。这门功法与武功无关,只有助于僧人入定冥思,开证四禅。东汉时传入中土的安般守意经里有过记载,论及七身、七手、七安般,共有三百四十三种变化。只是经书中浅尝辄止,没有详细的叙述,谁想今日有幸一睹真容,果然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安般守意经? 徐佑问道:“可是安那般那的六妙门?” 安般,是佛教的一呼一吸之法,也是安那般那的略称。何濡笑道:“七郎学识似海,连六妙门都知晓?安世高译安般守意经,将出息意、入息意和守意分为数、随、止、观、还、净六道妙法,是三世诸佛入道之初门,内外之根本。后来无数人精研此经,却往往不得其门而入,虽有几代高僧编注释义,号称六妙之妙,尽在其中,在我看来,也只是读通了皮毛,没有觅得经文真意。究其根本,正是丢失了至关重要的受想灭定禅功,不能受想灭定,如何安般守意?” “啊?” 山宗张大了嘴巴,道:“我曾听先阿翁闲聊时说过,东汉时山氏在洛阳显赫,有子弟与安世高交好莫非息停脉住的诀妙,原来竟出自佛家的受想灭定?” “定是如此!否则的话,方斯年再怎么天资聪颖,也不可能在旬月间冲破水火关。谁能想到,数百年前失传的安般守意之法,结合师尊自悟的菩提佛功,竟有这等意想不到的妙用。这要不是因果,还有什么是因果呢?” 何濡跌坐于地,神色如痴如醉,道:“当初师尊从经书中悟出菩提功,哦,那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并没有秘而不宣,而是广传同门和弟子,作强身健体之用。十数年后,众人中有些成了入品的武道高手,有些只是身强体健,不易生病而已,这种分歧,因人的资质和心性有别,实属正常。可不正常的是,灵智大和尚起先的修习并不显眼,进度平平,可过了七年,却将所有人远远的甩在身后,入九品,破天堑,晋位小宗师,那时候的他,才不过三十五岁” “那时候的灵智,野心还没有彰显,对师尊侍奉恭谨,对门人和蔼可亲。我私下问他,十年内修行至小宗师的境界有何心得,他回答我说先静心后悟法,我又问他如何静心,他说了六个字” 山宗听的入神,道:“哪六个字?” “御意至得无为我年纪尚幼,对佛经领悟不深,难解其意。现在想来,静心悟法,无非是通过受想灭定的玄妙神通,将菩提功修炼到了极致。至于‘御意至得无为’六字,安名清,般名净,守名无,意名为,御意至得无为,即是安般守意经!” 徐佑叹道:“原来灵智早告诉你了,要想通过菩提功得窥武道至境,必须寻到受想灭定之法。” 山宗傻乎乎道:“这样说来,灵智大和尚为人还算不错” 何濡扑哧一笑,道:“他只是欺我年幼无知,又或心中藏着这样的大秘密,着实忍不住,所以才吐露给我知道。要是他能算出来,有朝一日我从你身上破解了这个秘密,恐怕会后悔说过这番话。” “灵智就算明白告诉其翼也无妨,受想灭定失传数百年,他应该是机缘巧合才得到了这门功法,旁人再无可能窥得一二,所以才有恃无恐。” 徐佑沉吟片刻,突然道:“你说灵智是南北两国最有可能成为一品大宗师的人,如此说来,方斯年的将来” “犹未可知!” 何濡的双眸深不可测,大放光华,一字字道:“所以我说,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徐佑微微一震,眼角瞥了下山宗,双手食指轻轻跳动,心中掠过浓烈的杀机! 亲手培养一位大宗师,这是世间无人可以抵御的诱惑,眼下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确保方斯年的绝对安全,以及确保这个大秘密不会泄露。 只有死人,才会守住秘密! 何濡立刻明白了徐佑的心意,道:“山宗,方斯年学全受想灭定的所有变化了吗?” “学全了!”山宗还没有反应过来,高兴的道:“她比我聪明,当年我被先君揍的半死,用了半年才勉强学全了所有变化!她只是听一遍,我再教一遍,立刻学的分毫不差。” 何濡不动声色的笑了笑,道:“方斯年未必比你聪明,只是她心无杂念,性情如初生婴儿,不染一点尘埃,学起佛家的法门比大多数人进境要快,有事半功倍之果。”说着起身往外走去,道:“你们在这里稍待,我去找风虎来,此等盛事,不能缺了他” “且慢!” 何濡猛的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眼中透着不解。徐佑阻止了何濡去暗中布置,走到山宗面前,目光如有实质,道:“山宗,你愿不愿意修习菩提功?如果愿意,其翼可以传你诀要,结合你多年的受想灭定功,说不定再过二三十年,武道绝顶之上,将有你的一席之地!” 山宗一愣,然后疯狂的摆手,道:“郎君别拿我说笑了,我这人惫懒之极,学文不成,这才无奈学武,能有今日的修为,已经榨干了所有的气血和精神。这辈子不说多了,能够站到小宗师门外的尺许之地,于人可以夸耀,于己足慰平生,不敢稍有奢望,觊觎大宗师的无上境界!” 他苦笑道:“何况菩提功适合初学之人,我要重新习练,必须散去一身真气,其中凶险颇大,一不留神,很可能经脉寸断而亡。就算侥幸不死,经脉受伤,气窍大损,哪怕菩提功可以活死人,受想灭定功可以肉白骨,也绝无可能向大宗师迈进一寸。如此得不偿失,弊大于利,我固然愚钝,却也不肯去做的!” “你想好了?这种机会,可能一生只有一次!”徐佑缓缓说道:“我言而有信,你点头,立刻就可以修习!” “不用想了,我知道七郎是为了我好,可我这个人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得过且过的性子!” 徐佑转身行至窗前,双手推开窗户,凝视着天上的云,沉默许久,道:“山宗,我向你致歉!” 山宗愕然,道:“七郎” “我为方才的杀机致歉!” 徐佑仰起头,感受冷厉的寒风吹入肺腑,道:“我知道,你其实察觉到了,所以说了那番话想要打消我的杀机。” 他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意兴阑珊,道:“信任,果真是世间最艰难的事!” 山宗脸色大变! 第七十一章 惊蛰三候 “相对可能成为大宗师的诱惑,散功的危险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你向来胆大包天,有勇有谋,绝不是畏首畏尾的性情。至于惫懒,能够在溟海盗里混出名堂,能够不远千里找柳权的麻烦,岂会真的喜欢得过且过?” 山宗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饶他急智过人,这一刻也着实找不到破解僵局的办法。动手?徐佑的名声放在那,虽然前不久刚刚旧伤复发昏迷了几天,但也没有把握可以拿下他做为人质。最重要的是,拿下徐佑于事无补,他是假死的人,天下之大,除了静苑,根本无处可去。 徐佑回过头,招呼山宗坐到身前,两人之间的距离触手可及,轻笑道:“你不用紧张,事无不可对人言,既然说开了,我就不会再起杀心。何况在这方寸之间,我不是你的对手。” 山宗默然,好一会才抬起头,唇角露出几许苦涩的笑意,道:“不瞒七郎,刚听到其翼郎君的话,我确实动了心。但我对天发誓,绝没有背叛七郎的意思,也没有想要泄露这个秘密的打算。” “世上能够坐怀不乱的圣人只有柳下惠一个,面对诱惑,动心是人之常情。”徐佑叹了口气,似乎有些自责,道:“我自认不是暴虐的人,平时处事也算得上淡然,但刚才那一瞬间仍旧没有控制好自己的贪念,这是我的错!我本该给你充分的信任,而不是妄加猜忌,以至于动了杀心!” “七郎” 徐佑踞坐于地,臀部压住腿背,双手交叠前伸,伏地下拜,沉声道:“我自家灭以来,从来没给人行过如此大礼。今日之事,是我负你在先,请受佑一拜。” 山宗急忙跪行退后,同时俯身回礼,虎目微微泛红,声音变得有些沙哑,道:“不敢!七郎言重了!” “当日你欠我一命,所以许下了为我效力三年的血誓。今日我既然动了杀心,你那条命就算还给了我,从今两不相欠。山宗,你自由了!” 徐佑的言辞诚恳之极,道:“我之前说的话依然有效,你若想学,其翼可以将完整的菩提功教给你,我再赠你一些钱财,找个人迹罕至的山村隐居十年。待武功小成之后,天下无处不可去,哪怕被朱氏知道你的身份,到了那时,也已经无关紧要。” 山宗从一世家子弟沦为抄贼,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折磨,每次夜深人静之时还会从噩梦中惊醒。那些背叛、谎言、欺骗轮番上演,曾经的爱怜和温柔化作无情彻骨的恨意,几乎将他自幼读圣贤书学来的对整个世界的认知彻底的摧毁。后来入了溟海,从了抄贼,身边围绕的是天下最残忍狡猾的恶人和凶徒,稍有不慎,就会被嚼碎了骨头,和着血肉吞噬的干干净净。 信任,对他来说,好遥远,也好陌生的字眼! 不过徐佑的一番话彻底打动了山宗尘封的心,他眼光毒辣之极,不然也不会在方才那顷刻之间,察觉到徐佑的杀机。正因如此,山宗可以真实的感受到徐佑此刻的真诚和毫无保留的信任。 久旱之人,乍逢甘霖,先是惊慌,然后就是无可遏止的感动, 君以国士待我,我以生死报之! 山宗叩首三拜,泪落如雨,道:“宗,漂泊四海,孤零无依,蒙七郎不弃,先义释于长河津,后度厄于钱塘城,不以抄贼为忌,不以卑贱为耻,折节下交,推心置腹。此恩,生不足以报,死不足以还,若七郎不嫌我资质驽钝,愿甘附骥尾,终生不负!” “好!” 徐佑伸出双手,和山宗紧紧一握,道:“你我江湖相逢,他乡再遇,缘分使然,更难得意气相合,愿祸福与共,终生不负!”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放声大笑,说不尽的豪气干云。也是在此时,山宗才真正归于徐佑的麾下,而不再是单纯的感激和报恩。他日鞍前马后,肝脑涂地,不知遇到了多少惊涛骇浪,再没有退后半步。 何濡在一旁没有说话,望着徐佑的双眸透着由衷的钦服,他自诩智计无双,可只能作为谋主,不能居于上位。上位者,必须有心胸、气魄和使人归附的独特魅力,就比如他可以轻易的设局杀掉山宗,但没有办法让山宗心悦诚服。徐佑的过人之处,就在于能人所不能,看似行险,却偏偏出奇制胜,看似不按规矩,却恰恰直指本心,不拘泥于形式,不纠缠于末节,所谓君子不器,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解开心结,彼此坦荡,山宗经过慎重思考,最终还是放弃修习菩提功。毕竟散功存在风险,并且成为大宗师只是大多数武者遥不可攀的梦,天资、努力、机遇和时间缺一不可。他有自知之明,天资尚可,却并不出众,努力也有,但不下苦功,机遇固然放在眼前,可要耗费数十年的时间去追求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的梦,他没有那样决绝的勇气。 “我这个人心性跳脱不定,佛门的心法从骨子里就不适合我,勉强为之,只会舍本逐末,得不偿失。到头来两手空空,一无所成,还不如照着现在的路子走下去,真有我的缘法,也未必不能在武道上有些成就。” 山宗这是聪明人说的明白话,菩提功有受想灭定功的加持,虽具备了参透造化的神通,但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窥得登上绝顶的门径。方斯年如同未经雕琢的璞玉,山宗却在这尘世中沉浮了太久,两人天分或者区别不大,但这份心性,却已经是天壤之别。 佛门最重心性,从佛经中悟出的菩提功更是如此,既然山宗想清楚了其中的利弊,徐佑也不强求,凝视着正在灭定状态中的方斯年,道:“其翼,七身、七手、七安般之后,她又如何行气的?” “出息不随万缘,入息不居阴界。行气走督脉,通尾闾、夹脊和玉枕三关,经上鹊桥接连任脉,在沿胸腹还至丹田,此为取坎填离之道。周转运行七次,即可完功。” “任、督?” 徐佑记忆中的白虎九劲,行气的诀窍与何濡说的不同,但也十分重视任督两脉的通畅,道:“任督为人身之子、午,乃丹家阳火阴符升降之道,坎离水火交媾之乡,如此说来,佛道两家的功法大有相通之处。” “正是!所谓万变不离其宗,世间的功法不管出自何教,本源其实大同小异。” 方斯年忽然有了气息,给徐佑的感觉,就像一个人破开了虚空,乍然出现在这个房间里。何濡大为振奋,道:“眼为神之门,耳为精之门,口为气之门。视之不息,则神从眼漏;听之不息,则精从耳漏;言之不息,则气从口漏。受想灭定的妙用,可以在取坎填离时封了眼耳鼻舌身意的六识,以最大限度将‘数息’汇聚的元气纳入丹田之内。” 简单来说,别人吐纳时,吸十分,最多入三分,而方斯年却能吸十分,入十分,比起别人多收三倍的奇效,怪不得灵智和尚能够在短短十年内甩开众多同门,一枝独秀,独占鳌头! 何濡进一步解释道:“丹田藏精,绛宫藏气,升阳藏神,菩提功先练丹田,再练绛宫,复练升阳,然后三者一体,融会贯通,由此生成的真气无比精纯。譬如师尊,他一点武功不会,可要单比真气,恐怕连三大宗师也毫不逊色,正是数十年如一日修习菩提功的结果。” “菩提功又分十六重:知息入、知息出、知息长短、知息遍身、除诸身行、受喜、受乐、受诸心行、心作喜、心作摄、心作解脱、观无常、观出散、观离欲、观灭尽、观弃舍。修练到知息遍身的境界,可入九品,至观无常,可晋小宗师,若能达到观弃舍,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大宗师,一品绝巅!” 徐佑和山宗听的入迷,他们都是习武之人,闻听这世界一等一的内功心法,岂能不心驰神往?要不是个顶个的聪慧,知道贪多嚼不烂的道理,更明白佛门只渡有缘人,没有方斯年的心性和缘法,冒然修习,只会误入歧途,等到青丝变白头的时候,将悔之晚矣! 方斯年睁开了双目。 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徐佑感觉她的眼神比之以前凌厉了许多,但也仅仅是一瞬间,方斯年跳了起来,拉着徐佑的手,道:“小郎,我腹中有小蛇在动,特有趣,我让它去哪,它就去哪,只是不肯出来” 徐佑微笑道:“蛇百年变虺,虺五百年成蛟,蛟一千年化龙,你腹中的小蛇现在还在长大,等到化成龙的时候,就会出来陪你玩了!” “真的啊?” 方斯年很开心,不过马上皱起眉头,道:“小郎骗人,一千五百年,我早死的连尸骨都找不到了,就算小蛇真的化作龙,又怎么陪我玩呢?” “所以你要努力用功,听从山宗师傅的教诲,日夜兼顾,好好修习,如此,小蛇要不了几年就能出来了。” “嗯,我听小郎的,一定好好修习!” 徐佑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自从某次摸秋分的丫髻被方斯年看到,她也强烈要求同样的待遇,所以徐佑的恶趣味得以扩大到两个小丫头身上了,算是成倍增长了。 安抚好方斯年,徐佑想起一事,对山宗道:“稍后会有三十名詹氏的旧部入驻静苑,虽然不太可能有人认得你,或者听过你的名字,但为了安全起见,最好还是改一个!” 山宗郑重其事的点点头,道:“我之前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不如请七郎赐名!” 他背弃祖宗,加入溟海盗,也不肯改名换姓,自然是为了坚持心中那点仅余的世家子弟的骄傲。这时却任由徐佑赐名,前后的改变,可见他确实将徐佑视为自己效命的郞主。 徐佑也不推托,想了想,道:“正月启蛰,言发蛰也。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从今日起,你的名字,叫惊蛰!” 何濡解释道:“惊蛰有三候,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为鸠。鸠,章龟经里记载,仲春之时,林木茂盛,口啄尚柔,不能捕鸟,瞪目忍饥,故名曰鸠。等到了秋时,萧杀气盛,鸠振翅化而为鹰,搏击长空,无与伦比。” “化者,反归旧形之谓。惊蛰三候,鹰化为鸠,指的是收敛气息,蛰伏于春时,重新归于起始。等到将来,秋风起,鸠又能复化为鹰。” “理有常有变,然有变而常者,有变而变者。其在于物,雀变为蛤,鹰变为鸠,此应气之变,变之常也。你要体会七郎的深意,身为鸠,心中常有化鹰之志,不让此名蒙羞!” “谨受教!” 山宗一改平时的嬉皮笑脸,抚衣下拜,道:“惊蛰参见七郎!” 第七十二章 画眉墨 改名字只是第一步,徐佑找来履霜,给山宗简单的做下伪装,不求改头换面,至少让他的个人特征看起来没有那么的明显。 履霜仔细端详之后,抿嘴笑道:“山郎君双眉入鬓,最是英武,也最引人注目。若想不为人知,首要去掉天眉,以画黛之,方可稍显平常。” 楚辞?大招里有“粉白黛黑,施芳泽之”的诗句,可见女郎画眉之乐,在春秋战国时就已经出现了雏形。到了魏晋,黛眉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上至贵妇,下至婢女,居家外出,必须修饰眉形。 山宗忐忑道:“黛眉会不会太偏阴柔了些?” “江东风气,男子以阴柔为美!恕小女子大胆,山郎君的容貌固然俊伟,却算不得阴柔,若画以缺月或抚云眉,必定可与子都、宋玉竞一时之秀。” 山宗苦笑道:“你可别取笑我了,就我这幅尊荣,晚上出门,能让小儿止啼。” 徐佑提了点小意见,道:“黛眉不能持久,遇水就会散开,况且每日都要涂描,遇到危机时刻,恐怕来不及可不可以纹上去?” 关于纹身,古人并不陌生,史记里曾记载古越国的人“断发文身”,作为宗族的信仰。后来逐渐发展成黥刑,先用刀刻出字迹,再用墨窒之,墨痕甚至可以入骨,人死不消。 履霜偏着螓首,蹙眉思索,侧脸如同泛起了玉光,煞是好看,道:“小郎要给山郎君黥面吗?” 黥面往往针对逃奴和贼盗,刻“逃”或“劫”的字样,对身体的伤害不大,可对心理上的折磨和羞辱堪比宫刑。 山宗缩了缩肩膀,可怜兮兮的望着徐佑,徐佑笑道:“黥面?也好,我想想看,刻个什么好呢?不如刻两只雁,就叫你雁子都?” 雁子都的典故出自唐末,郓洲朱瑾选募骁勇壮汉数百人入伍,黥双雁于额,号称“雁子都”。朱温为了对付他,同样选出精锐死士,脸上黥以“落雁都”三字,专门对付朱瑾,也是一时趣闻。 山宗呲牙咧嘴,脸颊没来由的一阵疼痛,咬咬牙道:“好吧,随小娘放手施为,只要能够瞒过别人的眼睛,别说黥面,就是刖了双足,我也答应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黥面刖足都不可取,早晚要废除了这些无人道的肉刑!”徐佑收了笑意,道:“只是事急从权,仅仅纹两道眉,履霜,你能不能办到?” “可以!我在清乐楼时,若有婢女好颜色,善妆容,常有主人去其眉,以刀挖去血肉,再在骨头上凿出形状,然后填满铜青。曝晒三日后,铜青和皮肉凝结,眉如厉鬼,不忍目睹!” 履霜说的随意,听在徐佑耳中,却不免多了几分怜悯。青楼虽不乏重情重义的奇女子,可大多数随波浮沉,早就没有廉耻之心,所见所闻无不是人世间最丑陋的一面,连带自身也变得冷血无情,种种阴私手段,何止不忍目睹,更加不忍猝听。 “不必如此麻烦,来,我教你!”徐佑前世里交过女友无数,对化妆品见过的多,认识的少,但纹眉的过程还是知道的,道:“取针!” “针?” “对,缝衣针!” 用针刺代替刀锯来黥面,是梁朝之后才有的事,一直延伸至赵宋,才全面废弃了刀锯,所有人犯改用针刺。至于以针刺青,唐朝就开始民间化了,甚至出现了以鬻刺为生的手艺人,街头的游侠儿都是熟客,动物、人物、花树、佛像、文字,什么新奇刺什么,比起后世有过之而无不及。 履霜生在楚国,自然没有听过这些,也不明白小小的缝衣针能有什么用,但她没有多话,忙回屋去取。过了片刻,提着一个小小的木匣进来,身后跟着明显来看热闹的秋分和冬至。 打开木匣,里面分了上下两层,做工精巧,布局合理,小小的空间放有细细长长的眉笔,十数粒胭脂豆,几十钱的香粉,还有一块鹅卵石大小的墨色块状物,不知是何用途,其他林林总总,不下十几样妆品,称得上琳琅满目。 徐佑扫看了一眼,奇道:“这是细柳笔,听说写小字最佳,你竟然用来黛眉还有这个,这是什么?” 他拿起那个墨色块状物,放到鼻端闻了闻,没什么特别的气味。履霜笑道:“这是集香石,也是青罗黛,放入水中研磨开,用细柳笔润一润,就能直接在天眉上着色。” 原来是画眉墨,徐佑恍然,黛眉要用墨,也就是一种黑色的矿物质,被称为石黛、青黛、墨丹等,男子用来书写,女子用来黛眉,所以也叫画眉墨。用的时候放到特制的砚台里研成粉末,然后调水使用。没想到楚国已经出现了替代石墨的制成品,不用费力研碎,直接调水即可! “集香石好名字!” 等履霜将集香石调好水,散开的墨汁不算太黑,介于绿和黑之间。徐佑取出缝衣针,就着烛火消了毒,示意履霜用细柳笔蘸了墨,然后在山宗的眉角上轻轻一点,针尖随即在墨点上刺了进去。 血迹渗出,墨痕旋即印入了肌肤表层,清晰可见。徐佑只是给履霜做示范,把针交到她的手里,道:“就这样来,先去了他的天眉,再用针一点点刺出眉形,缺月也好,抚云也罢,或者小山、垂珠都可。只要让他的脸型变得柔和些,不那么出众就是了!” 履霜惊讶的望着徐佑,道:“小郎,你怎么懂的这么多?这种纹眉法子,我还是第一次见。” “其实跟黥面没什么区别,黥面要先刻字,再染墨,但刀锯钻凿对人的伤害太大。用针的话,能够减少不必要的伤害,不过针尖太细,受不住墨,要先染,再刻字。” 接下来的事交给履霜,徐佑出门时吩咐道:“对了,以后不要再叫山郎君了,忘记山宗这个名字,他现在叫惊蛰!” 离开了房间,冬至汇报了一件事,道:“郎君,还记得之前你让我打探大德寺的那个和尚吗?” “记得,怎么,查出他的身份了?” “嗯,我找了一个伶俐的眼线,混进大德寺的建造场地里作工,陆续传回来一些真真假假的情报。因为大都比较琐碎,就没有及时向小郎禀告,不过昨日又送来一份情报,对那个和尚的来历终于有了一个笼统的认知。” “说来听听!” “他叫竺无漏,竺法言的弟子之一,平时很低调,身着白衣,极少抛头露面,也很少参与辩难,不知佛法修为深浅。” “无漏?” 佛门的本无宗以竺道融为尊,目前活在世的道字辈的高僧不多,接着就是法字辈,这次派到钱塘住持大德寺的是竺道融的大弟子竺法言。然后是无字辈,竺无漏能成为竺法言的亲传弟子,必定有过人之处,不会像情报里说的那么简单。 “漏在佛经里是烦恼的意思,无漏既是无为法。你可知道无为法怎么释义吗?” “婢子不知!” 冬至每次跟徐佑对谈,都能从中学到许多道理,听的认真,问的也认真,道:“请小郎指点!”“一切无为法,如虚亦如空,如如心不动,万法在其中。这是比有为法更高的境界,竺法言给弟子取这样的法名,心中对他的期盼和厚望,可想而知!” 冬至领悟道:“小郎是说竺无漏在韬晦?” “应该差不多,但问题在于,他已经是竺法言的弟子了,且得到了师尊的赏识,为什么还要小心翼翼的韬晦呢?” 冬至兴奋起来,道:“他有敌人,或者说,他有对手!” “正是!对手的势力估计远在他之上,所以要韬晦以避其锋芒,达到麻痹对方的目的。”徐佑笑道:“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吗?” “明白!” 见冬至还不离去,徐佑关心的道:“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嗯这个”冬至扭扭捏捏,不肯直说,跟她平时的性格大不一样。 徐佑心中诧异,道:“说吧,是不是犯错误了?没关系,我之前说过,允许你犯错误,凡是摸索着来,不能一蹴而就。”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犯错误!”冬至咬着唇,道:“是,是没没钱了” “没钱了?” 徐佑眨了眨眼睛,道:“不是批给你十万钱吗,这么快就花完了?” 冬至没敢回话。 徐佑微微笑道:“别紧张,不是怪你花钱,只是好奇花到哪里去了?” “我养了几个人,有街巷里的小乞丐,也有酒肆里的侍者,还有厮混闹事的游侠儿。这些都还好,主要是往唐知义的手下安排人的时候花费大了点” 培植情报网需要花钱,徐佑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刚刚起步,开销就这么大,道:“这笔钱本来就是给你支配的,用到什么地方,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成。” “我记着账呢,小郎可以让履霜阿姊来查账” 徐佑摇摇头,道:“我将最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你,难道还信不过你的忠心?账目不用查,你今后也不要再记,等下回去马上把以前的账簿销毁,别留下一点痕迹。” “诺!” 听了徐佑的话,冬至差点落泪,低垂着头,不让他发现异样,心里恨不得马上培植出一张堪比船阁的情报网,让小郎今后行事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这样吧,我再给你五万钱,去履霜那支取,先支撑一段时日。” 徐佑双手拢在嘴边,哈了口热气,道:“过了这个冬天,咱们应该就有钱了!” 第七十三章 志之所向 三十名部曲送过来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时分,詹泓没有多停留,向众人介绍了徐佑这个新主人,递上他们的奴籍文书,立刻告辞离开。 部曲在家族中的地位比奴婢高一些,但身份一致,都属于奴隶,生死荣辱操于人手,没有一点的人身自由。站在院子里,他们神色各异,站姿懒散,有人好奇张望,有人吊儿郎当,有人低垂着头,不知所措,也有人冷笑连连,目透不屑,嗡嗡闲谈声不绝于耳。徐佑站在正堂前的台阶上,只扫了一眼,就明白了詹泓迫不及待想要将这群人送出去的心情。 不好管束啊! 他们长年跟着詹珽,不管在詹氏内部,还是在钱塘城,一向耀武扬威惯了,走路都喜欢横着走,无人敢惹。后来詹珽败落,成了无根之萍,在詹泓处估计也不怎么被信任和待见,前后的落差巨大,很容易滋长逆反心理。现在又被送货物一样送到了静苑,要说没有怨气,真是鬼都不信。 徐佑冷冷一笑,道:“看你们的站姿和精气,就知道为什么詹珽落得流放戌边的下场,为什么詹泓像出秽污一样把你们扫地出门。既不能保前主人平安,又不能讨后主人欢心,百无一用,要你们做什么,浪费衣食吗?左彣!” “在!” 左彣从徐佑身后走上前,腰间挎剑,目光如电,双脚不丁不八,身形笔直似长枪,久居军旅的萧杀之气周身弥漫,让人战栗。 “这位左郎君曾是陈郡袁氏的一等军候,领过兵,打过仗,当然,砍下来的人头估计比你们亲手摸过的都多。可你们看看他,行止坐卧,可有一丝的惫懒?” 徐佑声音不高,可唇边含着讥笑,字字刺骨,道:“军人,赳赳武夫!带长剑,挟秦弓,首身离,心不惩,刚勇而不可欺,百战求一死,魂成神灵,魄作鬼雄,就你们,也配吗?” 台阶下的部曲们骚动起来,这样的羞辱就是普通人也不能忍,何况一向信奉武力的他们?不少人满面怒火,死死盯着徐佑,不知是谁高声道:“我们又不是军人!” 左彣双目精光暴涨,再上前一步,厉声道:“说话的是谁,站出来!” 无人应声! “不敢承认?”左彣冷冷道:“从现在起,一直到找出说话的人,你们全给我站在这里,不能动,不能卧,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敢违抗者,有如此树!” 剑光闪过,石阶旁一棵碗口粗的垂柏从中间斩断,众人面面相觑,大都露出了惧色,不少人悄悄垂下了头,生怕被左彣的眼神瞧见。 一个年轻人从队列中走了出来,昂首挺胸,恶狠狠道:“是我说的,与他们无关,要杀便杀,我皱下眉头,就不叫苍处!” 苍处身材不高,也就到徐佑肩头的位置,约莫二十多岁,皮肤黝黑,长相粗犷不似汉人,双目大如铜铃,炯炯有神,透着一股子难以驯服的野性。他傲然站立,并不以奴婢的身份而显得卑微,直视着徐佑,没有避让。 “你是盘瑶,还是山子瑶?” 苍处愣了愣神,垂下头去,道:“什么盘瑶、山子瑶,我们徐家人都是五溪蛮。” 苍姓并不多见,起源也多,但有一说出自苍梧氏,后多为汉族、壮族和畲族等所有。中之地没有壮族,但畲族却有不少,畲族跟瑶族关系密切,分为盘瑶和山子瑶,所以徐佑随口一猜,没想到他竟然矢口否认。 “五溪蛮?” 武陵郡有雄溪、樠溪、辰溪、酉溪、武溪,多蛮族居住,每当势大,就寇掠各地州府,是东汉以来的地方大害。 徐佑打量着他,道:“你自称徐家人,肯定也会说山哈话,应该是出身畲人的五溪蛮,怎么到了詹氏为奴?” 苍处的眼眸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悲伤,转而化为冷冰冰的漠然,道:“那也没什么好瞒的,徐家人打不过南蛮校尉府的兵,我在砍柴的山路上被擒,官卖为奴,后来辗转到了詹府。” “你的官话说得不错,甚至比扬州有些汉人说得都要好,是这几年才学的,还是自幼就学的?” “我我到詹府几年了,学会说官话有什么奇怪?” 徐佑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他的来历,道:“说的是,这没什么奇怪的!你叫苍处,为什么说你们不是军人?” “我们是詹氏的私兵,看家护院的狗,又不上阵杀敌,当然算不上军人!” 蛮子就是蛮子,说话直白浅显,其他人或许跟他同僚多年,知道他说话的风格,并不以骂詈之言为意。 不过看家护院的狗也代表了当下很多世族部曲们的心态,他们虽然享受的待遇较高,但面临的危险也大,身负武艺,命运却跟最下贱的奴仆一样,不甘心,却无可奈何。 “人先自重,而后人重之!” 徐佑脸色一沉,道:“当狗还是当人,全看你自己的本事!詹氏如何对待你们,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在义兴徐氏,所有的部曲都是铁骨铮铮的军人,卸甲成为私兵,足以令宵小丧胆,保一姓寝食无忧,披甲即是悍卒,进可攻城略地,退可保境安民。李斗,建武将军,起初也不过同你们一样,身份卑贱,沉沦下寮,但他又同你们这些蠢货不一样——他,心中有壮志!” “有人要问,什么是志?志,气之帅也!人活着为的就是这一口气,气若散了,先是没了神,接着就没了命。这口气是气血、是气脉、是气节,而不是刻在你们脸上,让人作呕的丧气、暮气和死气!” 原先还恨不得顶撞徐佑的人一个个听的入了神,齐齐仰着头,被徐佑的一言一行所吸引。他们奉命看家,听令护院,该打架时打架,该欺凌时欺凌,却从来没人跟他们讲过,一个低贱的部曲,到底该怎么书写自己的人生和未来。 志? 跟牲畜等价的部曲,也可以立志吗? 苍处的眼睛放出了光,他站出来时已经做好被鞭打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徐佑非但没有责罚他,反倒说出这样激荡人心的话来。 眼前的少年似乎跟詹珽不同,跟以前服侍过的所有的主人都不同,苍处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也许,跟着他,将来有一天,能够重新看到五溪水从双足间流淌! “李斗不想再做奴仆,不想再让自己的命随意的掌握在别人的手中,更不想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成为任人驱使践踏的狗!” “所以他拼命,努力,奋发,守军纪,学战阵,不惜死,跟着我徐氏的先祖纵横南北,立下战功无数,身上的伤疤多达数十道,终于脱了奴籍,成为威震一方的将军!” “志之所趋,无远勿届,穷山复海不能限,故志之所向,无坚不摧。今日,我送你们一句话,能领会多少,决定你们日后的前程。” “莫为一身之谋,而有天下之志!让你的心里蹲着一头蠢蠢欲动的猛虎,虽然是种残忍的酷刑,但等到刑期满时,虎啸之声,天下皆闻!” 徐佑说完这番话,堂前密密麻麻的人群再没有发出一声杂乱的喧哗,也没有人左顾右盼,心思不属,全都呆呆的站在原地,脑海里沉睡的志向仿佛被什么东西触碰到了,却一时没办法挣脱禁锢,那头被无数荆棘缠绕的猛虎眯着眼,摇着尾,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徐佑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左彣高声道:“给你们一夜时间去想,想明白的,留下,只要你不怕死,总有机会出一头地。想不明白的,大门开着,奴籍也在这里,自己拿着另投良主也好,任你撕了自行谋生也好,从今往后,是贵是贱,是官是盗,都跟静苑无关。记住了,明天天亮之前,凡是留在原地的,我不会把你们当人,也不会把你们当狗,你们是我左彣的部下,也是我左彣的兄弟,有我一口饭吃,你们就饿不死,绝不失言!” 门开门合,徐佑和左彣的背影先后消失在远处,院子里静悄悄的,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到苍处身边,碰了碰他的肩头,道:“大眼,你觉得呢?咱们走,还是留?” 苍处唾了口吐沫,轻蔑的看了看他,一言不发,走到方才站立的位置,手脚贴合,肃然而立。周边几人下意识跟着学,于是有样学样,很快有七八个人都保持肃然而立的姿态,谈不上多么的挺拔,但比起方才的散漫已经有了明显的进步。 有坚定心意的,自然有三心二意的,几人席地而坐,反正时间尚早,天亮之前作出最后的决定还来得及,现在不如歇一歇,喘口气。 “饿不饿?你说郞主也真是的,好歹先给口饭吃,太抠门了吧。” “谁说不是呢,我这会前心贴后背,说话都没力气了,在詹氏再不好,至少能吃饱啊!” “没力气就闭上嘴,当心点,再多言语,说不定等下冲出人来抽你三十个耳光!” “你你是怕了吧,怕就跟那边几个狗才学学,站那别动,坐什么坐?” 徐佑给他们的震撼只维持了片刻的时间,长久的习性很难一下子改变过来,院子里除了苍处等八个人外,其他人几乎或坐或卧,或低声,或高谈,夜晚降临,四处静谧,只有这座院子,嘈杂如市。 不过刚一入夜,嘈杂声逐渐降了下来,不是他们转变了心意,而是冬夜实在难熬。寒风呼啸着从耳朵边刮过,如同利刃一丝丝的切入了肺腑,吐出的气息几乎要凝结在口鼻间,手脚麻木的动也不能动,腹中的饥火撩的整个人心虚气短,仿佛下一刻就会死在这里。 到了半夜,又冷又饿,有一人实在熬不住了,腾到了站起,大声道:“还没入门呢,就这样虐待咱们,如此狠心肠的郞主,老子不伺候了!”走到台阶上,找出自己的奴籍文书,双手一撕,碎片随风远去,哈哈大笑,道:“大不了上山为盗,老子一身武艺,难道还能饿死不成!” 说完掉头离开,几双眼睛死死盯着大门,看着他扬长而去,并没有想象中的刀斧手之类的陷阱出现——徐佑果然说到做到,真的肯放他们离开! 立时又站起三个人,撕了文书,借着黑夜远遁而去。他们都是部曲中的老油子,瞧出徐佑不是好糊弄的主,留下来说不定会被往死里操练。这些年又习惯了混日子,受不了这样的苦,与其将来做逃奴,还不如这会拿了奴籍,早点离开为妙。 寒风愈刮愈厉,接连有人昏迷倒下,苍处全身冻的僵硬如柱,只有眼珠子还能左右活动,但他的心头,却仿佛着了火,越烧越旺! 只是,从来没有一夜,像今夜这样漫长! 第七十四章 改良 天边升起第一道璀璨的金光,驱散了彻夜的严寒,整座静苑如同一幕动态的画,从东至西,一寸寸,一分分的明艳了起来。 最好的时光,最美的画, 在钱塘! 左彣站在门外,小声的向秋分询问,道:“郎君醒了么?” “刚醒,还没起床呢!” “那我再等一会” “风虎,进来吧!” 徐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秋分吐吐舌头,俏皮一笑,侧身让过,请左彣先行。左彣对她和善的笑了笑,进了外间等候。过了片刻,徐佑掀开帘子从卧室走了出来,头发随意披散在肩后,懒洋洋的伸了伸腰,笑道:“还剩几个人?” “二十三人!” “哦,只走了七个?挺好,比我预料中的要好的多!” “不过,剩下这些人的身体不算强健,一夜时间竟然冻的昏迷了五个” 寒气入骨,最是无情,没有通过水火关的人,就算会些武艺其实也很难抵挡的住。徐佑关心的道:“怎么样,不碍事吧?” “不碍事,等下请秋分去厨下熬点姜汤,让他们喝了,出身汗就行!” “最好找大夫开张风寒的方子,既然肯留下来,今后就是咱们静苑的人了,要尽量避免非战斗减员。” 左彣一脸懵逼,徐佑解释道:“每名部曲都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死在战场上,是他们死得其所。可要是死在操练中,就属于非战斗减员,得极力避免。” “诺!” 接下来的事徐佑没有再参与,交由何濡和左彣去办。他俩通力合作,先论神骨,再看刚柔,观其色而察其心,两天内筛选出了八人。这八人的修为不算部曲里最好的,但为人忠厚,心思单纯,甘于服从命令,尽忠职守,在部曲中的口碑尚佳,所以用来护卫静苑的日常安全。其余十五人随徐佑前往郊外的纸坊,在那里要开始他们人生的第一场巨变! 纸坊里的景象已经跟上次来的时候大不相同,不仅两侧的十七间房舍做了翻修,周边也建起了栅栏,将沿着溪流南北十余亩的地全都圈了下来。 纸坊原先挂着的门匾也摘了下来,改成了洒金坊三字。世人以金为贵,洒金,自然是纸中最最上品。四宝坊虽被徐佑买下,又暂时歇了业,但严叔坚仿佛焕发了年轻时经商的冲劲,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到纸坊的改造中来,短短月余,成效显著。只是招不来技艺精湛的老纸匠,为了此事,严叔坚头发都快愁白了。 “钱塘本地的纸匠不敢接受咱们的聘请,连毗邻的西陵和娄县也得到了消息,就算给出三倍的酬劳也没人敢冒险前来。我又到诸暨、乌程、海盐等地去请人,没想到仍旧空跑一趟。不仅如此,别说纸匠,就是打下手的学徒也请不来,周边村落的少年几乎都受到了游侠儿的逼迫,传出话去,不许到这里做工哎,都是受我连累,唐知义这是摆明不要咱们好过” 徐佑心生疑惑,道:“唐知义不过钱塘一县的行主,充其量带着一帮游侠儿在本县作威作福,其势绝不可能囊括五县,横越两郡。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刘彖只是,刘彖区区商贾,怎么拥有这么广泛的人脉,或者所谓商贾,只是一种掩饰” 言外之意,刘彖的身份可疑,徐佑目光清净,若有所思。严叔坚没有听清他的喃喃低语,,道:“七郎说什么?” “没什么!找不到熟练的纸匠不要紧,方亢一人足可顶十人,至于学徒,我来想办法。再者,改良后的造纸术也不需要太复杂的手艺,只要手脚利索,随便找人来教两天就可以操作。” “改良?” 严叔坚惊的张大了嘴巴! 造纸术的发展其实极其的缓慢,自东汉蔡伦发明以树肤、麻头、敝布及鱼网等造纸之后,这种技术坚挺了数百年,直到六朝时期才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徐佑之前问过严叔坚,楚国的造纸业只是在蔡侯纸的基础有了少许的提高,诸如桑皮纸、藤皮纸等的出现,促进了经济文化的流通,但抄纸器跟汉魏时没有区别,固定的尺寸,固定的模板,效率极其的低下。 方亢之所以被徐佑说服出山,就是被他口中各种新颖的奇技淫巧所吸引,严叔坚却是第一次听他提起要改良造纸术,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徐佑笑道:“没你想的那么夸张,譬如蔡侯纸之后又有左伯纸,只是改良一点小技巧,大的方面并没有区别对了,老姜呢?” “在坊里给新造的由禾纸砑光,他也闲不住,这个月已经造了百余张新纸。” “走,瞧瞧去!” 方亢正在埋头砑光,没有注意到徐佑他们进来。桌面上放着木板、衬纸、砑石、角刀等器具,将要砑光的由禾纸平铺在木板上,执角刀轻轻刮去纸面上的细小颗粒和杂物,使其平整光滑,上面铺一层衬纸,然后再用砑石从右至左,从下至上,轻轻碾压。每一次都可以往左边移动寸许,保持受力均匀,不可或轻或重,让光痕衔接完美。每砑一段,都要停下来检查,如有明暗相间的地方,则要重新砑过,直到肉眼看不出破绽。 “这就是砑石?” 徐佑站在方亢身后良久,等他连续砑了两遍,准备收工的时候开口问道。方亢吓了一跳,转身看到徐佑,忙屈膝下跪,道:“郎君!” “快起来!” 徐佑温声道:“看你专心,没敢惊扰。”他拿起砑石,入手稍沉,不过能够感觉到一丝润气,应该常年被人握在手里:“就是这种石头给新纸砑光的吗?” 砑石就是卵形、元宝形或弧形的石头,巴掌大小,方便把握。方亢回道:“郎君说的没错,这是碧幽石,石质坚硬,纹理简单,用来砑光十分的顺手。” “碧幽?倒是好名字!” 方亢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哪能取来这样的名字,都是老掌柜给取得!” 旁边的严叔坚解释道:“坊后的那座山叫小曲山,山涧有清泉飞流直下,绕着纸坊往东流入钱塘江水。此泉水碧清幽,因此被称为碧幽泉。老姜的砑石是他潜入山脚的深潭里千挑万选才寻来的宝贝,所以叫碧幽石。” “原来是有来历的石头,果然不同凡响。”徐佑打趣了一句,道:“砑石的选取也有讲究吗?” “那倒不是!”方亢道:“石头不能太圆,周身光滑就好。只是碧幽石在泉里沉的岁月久了,似乎有了灵性,用它来砑光,由禾纸更紧密,也更亮眼。” “山石皆有灵,老姜此言,技进乎道了!” 徐佑夸赞了两句,手指在砑光好的那张由禾纸上轻轻抚过,入手紧致、洁净、柔软,比起在四宝坊看到的左伯纸更胜一筹,怪不得严叔坚大力推荐。 “好纸!可惜,竟被剡溪藤埋没了!” 方亢的老脸泛起了光,由禾纸是他一生人最大的成就,得到徐佑的欣赏,比任何事都让他开心,道:“总归事因为造起来太慢,黑藤皮比起紫藤皮要韧,由于加了秘法纸药,浸塘要十余日,蒸煮还要十余日,舂捣更费时费力,一张黑山藤纸造成要比剡溪藤纸张多用半数的时间” 时间意味着成本,成本增加直接影响售价和市场占有率,方亢虽然不知道彼此间的经济联系,但也本能的意识到,不解决产能,很难跟剡溪纸正面交锋。 “所以,要改良造纸术!” 话题又绕了回来,见严叔坚和方亢都急不可耐,徐佑卖了个关子,道:“先不急,来,我给你们介绍几个人认识!” 苍处带着十五名部曲候在院子里,没有徐佑的命令,他们一动都不动。昨夜的风霜刺骨,即是去芜存菁的考验,也是这群人跟在徐佑麾下的第一课:令行禁止! 当然了,并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只是无处可去,又知道徐佑这个新郞主不好糊弄,从众心理,暂时不愿被当做出头鸟而已。 “严掌柜,这是苍处,今后纸坊这边的安全都由他负责。”徐佑指着苍处,道:“若我不在,掌柜有事可找他商议,他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 严叔坚立刻明白此人在徐佑的心中十分要紧,他是读书人不假,但也经商多年,迎来送往首先要态度亲善,走上前去,施了一礼,笑道:“鄙人严叔坚,洒金坊的大掌柜,以后请苍郎君多多指教!” 不论南北,军人都为贱役,骂人时说的老革,指的就是老兵,都入选骂人的词汇里了,可想而知地位多么的低下。 苍处被徐佑当众视为腹心,饶是他为奴多年,心如木灰,这会也难禁潮思涌动,抱拳道:“不敢,今后当听从大掌柜的吩咐!” 两下熟识,徐佑又指着方亢对苍处说道:“这位是方亢,洒金坊的大匠,你们歇息一晚,明个起跟着他学造纸。记着了,要以师礼敬之”他临时起意,给了方亢一个大匠的职称,日后想要把洒金坊作大,笼络住匠人的人心,必须给他们设置合理的晋升途径。也就是说,职务分高低,层级有顺序,以此来调动下面人的积极性和主观能动性。 “啊?” 苍处没有做声,身后的部曲里却不知谁人发出了惊呼。由部曲转为纸匠,徐佑料到他们不会那么老实,双手负后,踱前两步,微微笑道:“谁有意见,出来说话!” 第七十五章 冗食浮费 这个人明显没有苍处的勇气,徐佑等了十息,也没敢站出来回话。 “有意见就提,想不通就说!我或许跟你们以前跟随的郞主不同,从不因言罪人。那日苍处算是大大的不敬,可结果如何,他受到惩处了吗?没有!” 徐佑随意的站在众人身前,俊美的侧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唇角透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道:“若是平时,命令下达之前,允许每个人提出意见,我会尽量和你们讨论。但命令下达之后,就要无条件的执行,有功者赏,有过者罚,绝不容情!” 苍处虽是蛮人,但沐浴汉风已久,已经逐渐学会揣摩上位者的心意,适时的捧了个哏,沉声道:“若是遇到紧急之事呢?” “紧急时,令行禁止!不管对命令如何的不理解,都要先执行,等事后再逐级进行汇报。”徐佑正色道:“若是提出的建议有益,则重赏,若是一己之见,也不加罪!” 这样的带兵方式从来没人听过,也没人见过。古往今来,当兵打仗,都是活不下去混口饭吃,击鼓进,鸣金退,至于行军布阵,攻城略地,那是将军和幕僚们的事,谁曾见过将军下达军令时跟小兵卒子商议的? 众人的目光茫然,徐佑不指望顷刻间他们就能明白其中的深意,千百年的思维定式,需要慢慢纠正。 他不着急,反正困在钱塘,无处可去,有的是时间! 苍处转过头,指着一人,喝道:“祁华亭!” “诺!” 一人上前一步,走出了队列。 徐佑承认,听到刘华亭这个名字的时候,内心毫无波动的笑了笑。华亭鹤唳讵可闻,千古绝唱,谁人不知?只是楚国的历史发生了改变,再无陆机,也没有了华亭鹤唳,可惜可叹。看到人时,却吓了一跳,祁华亭听起来很诗意,长相却只有一个字形容:丑! 不知是不是楚国多美男的缘故,徐佑穿越以来,很少遇到太丑的人,而且他历练红尘,从不以貌取人,更不会对外在的美丑评头论足,祁华亭算是第一个。 因为实在是太丑了! 两只眼睛细小狭长,偏偏紧紧的凑在一处,凹陷在眼眶深处。眉毛短且淡,若有若无,好像两颗发育不良的黄豆,生生凿进了眉梢。双颊还算圆润,却在腮骨处突然收拢,下巴上翘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几乎和鼻尖相连,乍眼看去,犹如鬼怪。 那天晚上光线不好,这两日徐佑把挑选的事交给何濡和左彣负责,没怎么关注,今日又乘的牛车,一路上多跟苍处交流,竟忽视了部曲里有祁华亭这样的丑汉。 “刚才是你发声?” “回郎君,是我!” “可是对造纸有什么不满?” 祁华亭噗通跪了下来,额头伏地,战战兢兢,道:“小人不敢!只是从来拿惯了刀棒,怕做不来造纸的轻巧活” 徐佑温声道:“起来说话!不要怕,我说过了,但凡有意见,事前说出来都不为罪!” 祁华亭站起身,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徐佑。徐佑瞧他着实紧张,笑道:“你是娄县人?为何取这个名字?” “小人是娄县人,家住华亭谷边,父母因此为我取了贱名。” 娄县也就是后世的昆山一部分,华亭位于娄县境内,由于陆机临死一声哀叹,华亭之名享誉了千年不绝。 “华亭谷真的可以听到鹤鸣吗?” 祁华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没有听闻不过,谷中多长生鹿,可以听到鹿鸣。” 长生鹿就是梅花鹿,古人也称为斑龙。华亭自古多鹿,号称十鹿九回头,听到呦呦鹿鸣不算稀奇。 只是华亭没有鹤,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看你说话明白,说理清晰,怎么卖身作了奴仆?” 祁华亭脸露羞愧,道:“因幼时貌丑,被族人所轻,累及亲眷也几乎无法在族内容身。家父无奈,将我送给娄县的士族为奴。后来跟着一位师傅学了点粗浅的武艺,偶然被詹氏看重,买去作了部曲。” 果真是因为长得丑被家人卖了,徐佑还能说什么,好言宽慰道:“男儿重才不重貌,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王粲貌寝而体弱,却成建安七子之冠冕。可知容貌对男子来说无关紧要,你苦练武艺,跟着我尽心做事,早晚一日,让你重归宗族,衣锦还乡!” 祁华亭咬着下唇,几乎流血,双目热泪盈眶,俯首下跪,道:“敢不为郎君赴死!” “起来!还有你们,都记着了,作为徐氏的部曲,要有傲骨,等闲不许下跪。” “诺!” 众人又齐齐下跪应诺,徐佑嘀笑皆非,知道新规矩不是一朝一时能立起来的,道:“华亭,你说说,是不是不愿意做造纸的活?” 经过刚才的交谈,祁华亭对徐佑不再那么的惧怕,壮着胆子道:“禀郎君,我们这些人在詹氏向来只负责看家,极少干农活和杂务。听闻造纸要用娴熟的纸匠,有人造了数年还常常出错,我们只怕做不好,误了事,惹来郎君责罚。” “仅仅如此,没有偷懒的意思?” “也有,平时懒散惯了,若是像佃客一般辛苦劳作,心里会抵触,就是勉强作了,也不会尽心尽力!” 祁华亭这是完全放飞自我了,对徐佑毫不隐瞒,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部曲里有跟他交好的,眼中满是担忧,唯恐他说话不谨慎,触怒了徐佑,惹来杀身之祸。 徐氏七郎,可不是只会动嘴皮子的文弱书生! “好,说的好!”徐佑拍了拍手,目光扫过人群,笑道:“我要的就是直言无忌!祁华亭说的,是不是也是你们的心里话?” 众人低垂着头,不敢和徐佑对视。徐佑渐渐收敛了笑意,道:“我知道,你们心里其实看不起做工的佃客,手里有刀,总觉得比拿农具的高一等。不过,你们应该想一想,为什么詹泓宁可把你们这些部曲送给我,却不是那些你们瞧不起的佃客呢?” “道理很简单,佃客可以耕种,可以养禽,可以织布,要活在世上,这些东西谁也离不开。而你们呢,遇到南北战乱,人少力弱,顶不了大用,最多对付些小贼小盗。可现在江东大治,纵有贼盗,轻易也不敢入城为恶。宜量入为出,汰冗食浮费,这是治家之道。而你们,就属于冗食浮费,因此被詹泓淘汰!” 宜量入为出,汰冗食浮费,是明史里的话,虽然不好听,但说理直白,倒让部分人陷入了沉思。徐佑又道:“我跟詹泓不同,虽然你们的武力对我暂时没用,但我不会把你们扫地出门,而是再给你们找一条出路,不至于吃冗食,花浮费,成为主家的累赘。说的诛心点,每个人都有价色,包括我在内,想要赢得一席之地,首先要让别人看到你值不值这个价色!” 价色,也就是价值,凡人在世,长相、才华、家世和可上升的空间,决定了每个人的价色。价色不同,所处的阶层就会不同。 “我懂了!”祁华亭双手紧握,露出坚毅之色,道:“别说造纸,就是扫院子,也决不能成为郎君的冗食浮费。” 其他人也想明白了,拿刀的手跟拿农具的手,谁的价色更高,要看谁对主人更有用,当下而言,他们这些部曲比不上种田的佃客,想在静苑混饭吃,必须从造纸做起。 “我等愿为。” 众人的声音坚定有力,徐佑笑道:“当然了,你们部曲的身份不会变,造纸有例钱,部曲也有例钱,做的好,另外有赏!” 打一大棒,给个甜枣,是御下的不二之术。一听有双份例钱拿,就是刚才回答的不那么心甘情愿的人,也立刻笑逐颜开,恨不得立刻扔掉刀,跑去捣弄纸浆。 见众人的精气神完全调动了起来,没有之前那么大的抵触,徐佑让苍处将十五人分成三队,每队设一伍长。三名伍长都是那夜最先肃然站立,不动如山的八人之一,他们先比别人认识到服从命令的重要性,自然要得到奖励。 接下来安排巡夜和防卫,徐佑没有插手,交给苍处负责,存心看看他的能力。回到房间,山宗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双手抄在袖子里,到:“七郎好脾气,还跟他们苦口解释,要是在溟海,敢这样质疑盗首的命令,早被扔进海里喂鱼了!” 徐佑笑了笑,他要做的事岂能跟溟海盗相提并论,不过也懒得跟山宗废话,道:“一路上没尾巴吧?” “没有!风平浪静!” 山宗比徐佑迟了片刻出城,一直跟队伍保持数里的距离,道:“连那两名黄耳犬也懒懒的待在城里,没有跟着咱们。” “卧虎司的人知道我来的是纸坊,已经没了兴趣。经商赚钱,不合他们的胃口!”徐佑打趣了一句,道:“你做好准备了吗?” 山宗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道:“总得抛头露面,对了,你看我现在的容貌怎么样?” “变得没有那么扎眼了!”徐佑由衷夸奖,道:“履霜的手法真了不得,竟把你一个凶神恶煞的抄贼妆点成了普通人的样子。” 山宗跟之前大变了模样,两道入鬓的剑眉化作了弯弯却月,顿时让整张脸的轮廓柔和了无数倍,眼角或许涂抹了暗影的缘故,狭长的双眸不再那么桀骜,反而露出了几分温润,平日里披散的长发,也没有了放荡不羁的潇洒,规规矩矩的束成了发髻,戴着时下最流行的突骑帽,加上刻意敛去了身上的江湖气,畏手畏脚,跟普通的部曲奴仆没什么区别。 除非对他知之甚深,或者溟海盗的老朋友当面碰见,单单凭着别人的口述和画像,已经很难分辨出山宗的本来面目。 正在这时,苍处进来汇报,徐佑淡淡的指了指山宗,道:“这是惊蛰,我的家仆,以后你们多多亲近。” 突然多了一个人,苍处并不为异,只当是之前就在纸坊坐镇的徐佑的心腹,对山宗抱拳道:“见过郎君!” 山宗抱拳回礼,冲苍处一笑,表达和善之意。 苍处汇报完巡夜的安排,走出房门,心想跟着徐佑做事,虽然苦点累点,但不知为什么,却感到由衷的安心和惬意。 夜深人静,远处溪水淙淙,纸坊里渐渐归于沉寂,苍处握着刀,带着五人,踏遍了纸坊的每一处角落。 这是他的新家,也是安身立命的地方,不能有一丝松懈! 第七十六章 天工开物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严叔坚的家奴严成风尘仆仆的赶到纸坊,带来的依然不是好消息。他在东市转悠了几天,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匠人和愿意投身的帮工。最可恨的是,连花钱买人都买不到,唐知义一伙已经完全霸占了东市,不许商贾卖奴隶给四宝斋的任何人。 严叔坚焦虑道:“你没有报徐郎君的名字吗?” “报了,我说不是给主人买,是给徐郎君的洒金坊买人,可还是没人敢私下卖给小的。” “可恶!可恶!东市是朝廷的东市,又不是他唐知义的东市,凭什么如此嚣张?不行,告于市令,治他个欺行霸市,凌践平弱之罪!” “我听人说唐知义跟市令的关系匪浅,就算告发他,市令说是东市的商贾不愿卖,或者商贾推托说手中没有余货,导致无法交易,这都是有的。无凭无据,县令来了也是无用。” “哎,钱可通神,钱可通神呐”严叔坚唉声叹气,自从刘彖重回钱塘,他的厄运接撞而至,不止何时才是个尽头,转头望见一旁没有说话的徐佑,突然眼睛一亮,道:“郎君,不如你去找县令说合,唐知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违背县令的意思。” “陆县令这个人,不是很好说话!” 这就是所谓的一朝天子一朝臣,要是顾允尚在,东市市令知道他跟徐佑的关系,借十个胆也不敢使绊子。现在陆会当权,人又贪财,刘彖说不定早把银子送上去了,所以市令才会为虎作伥。 徐佑深谙人心,人走茶凉寻常事,并不以为意,道:“现在不缺人手,招人的事可以先放一放,至于刘彖和唐知义,你不必担忧,他们只会暗中搞些小阴谋,妨碍不了大局,慢慢来,总有跟他们算账的那天。” “也只能这样了!”严叔坚不敢质疑徐佑的决定,看他胸有成竹,慌乱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问严成道:“对了,让你找的厨娘,找好了吗?” 静苑那边有秋分,加上冬至和履霜打下手,操持十余人的饭菜没有问题。但纸坊这边二十多名健壮部曲,又要出力做工,吃用不是轻易可以打发的,至少也得两个厨娘,四个仆妇才能支应一日三餐。 “带来了两个厨娘,一个是咱严府的人,跟着郞主十几年了,比较可靠,我同主母讲了,她命我带来,好仔细伺候郞主。还有一个刚死了丈夫,没儿子,孤身一人也不怕游侠儿滋扰,我又许了高价,她才肯跟着来的。” 上门帮厨的,要么是儿女已经长大的妇人,要么就是这种无依无靠的寡妇,现今因为唐知义的缘故,连厨娘都不好找,严成能在今日带过来两人,已经算是很不易了。 徐佑抽空见了见两个厨娘,一个叫樊氏,三十多岁,体胖腰圆,粗手粗脚,说话爽朗,是严府仆役的老婆,看起来挺实诚的人。另一个叫余氏,容貌清秀,身姿曼妙,回话时轻声细语,脸色绯红,低首垂眉的样子颇让人怜惜。 “现在人手紧张,你们两人辛苦些,例钱嘛,照四人份给。等过段时日再找几个仆妇,厨下的活会轻松一点,不会太累。” 四人份,就是一人领两份钱,樊氏大喜,跪下给徐佑连连磕头。余氏有些不安,什么还没干,就领这么多钱,会不会有什么猫腻?她是寡妇,长的又好看,平时有些打她主意的浪荡子,就会使出些小恩小惠,存的却是龌龊的心思,所以遇事总会多想一想,但是见樊氏没拒绝,也不敢开口,同样跪着谢了恩。 等两人退下,徐佑又吩咐严成到城里采购米粮、肉蛋和蔬菜,至少囤积半个月到一个月的用度,然后让苍处带着人重新加固了洒金坊的院墙,加高加厚夯土层,又堆叠了一层石头,限于人力,没有建成坞堡的结构,但比起以前纸一样薄的防御,却是天壤之别了。 在苍处忙于这些的时候,徐佑和严叔坚、方亢一头钻进了一个隔离出来的封闭的小院子,开始研究造纸术的改良计划。徐佑知道造纸术发展的历史和大体轮廓,或者说可以提供一个领先时代的创意,但细节部分需要严叔坚和方亢这样的行家来拾遗补缺。就这样搞了十几天,失败了很多次,终于把活动帘床抄纸器造了出来。 活动帘床的出现,说难也难,说易也易。要说难,难在设计理念,没有几百年的积累和发展,不可能发生质的飞越;要说易,易在工序简单,不需要太复杂的技术含量,只要了解基本原理,像方亢这样的老匠人,就能近乎完美的复制出来。 但不管怎么说,从固定帘床到活动帘床,是造纸术突飞猛进的一大变革,直接影响了后世一千多年的纸业发展,具有举足轻重的重要作用。 活动帘床抄纸器多用竹,三年以上的细竹最佳。江东多竹林,钱塘也有不少,洒金坊后面的小曲山上就有成片的毛竹。毛竹又叫青龙,将其刨去青皮,也就是民间常说的去龙皮。然后劈成六七分左右的宽度,舍弃篾黄,采最细嫩的蔑青制成厚度不足寸许的薄片。再经过反复抽刷,把薄片变成细若毫发的竹丝。用布把竹丝包捆,放在石板上,再用脚踩住滚动,除去竹丝上的细毛和凸起。 数尺长的竹帘,需要连接成的竹丝约千余根,普通四五天可以完工,徐佑他们直直搞了半个月,才勉强搞定了第一床竹帘。这种活动抄纸器一般由竹帘、木架和帘尺三部分构成,再用两根边柱让它们紧贴在一起,可合可拆,修补和清理都很方便。 方亢十分激动,握着架子的手轻微有些颤动,如果真像徐佑描述的那样,由禾纸必定能够加大产量,早晚有一日超过剡溪纸,成为藤纸中的最上品。 毕生心血,全仰仗今日! 他走到事先准备好的水槽边,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的将帘床放入纸浆,全神贯注,双臂舒展,来回反复荡料。 荡料入帘,是最考校技术的一道程序,所有的纸匠区别于其他帮工的地方,就在于此。 整张帘床加上纸浆,约有二十斤左右,手劲小了,连握都握不住。但也不是越用力越好,用力猛了,抄出来的纸张太厚,用力弱了,抄出来的纸张太薄,只有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才能抄出厚薄粗细均匀的好纸。 少顷,方亢捞出抄纸器,滤水后将竹帘反过来,其上的湿纸掉落在木板上,再将抄纸器放入水槽,重行捞纸。 如此重复,不到一个时辰,已经抄出来几十张纸,这样的数量,放在以往,至少要十几天。技术的进步,归根结底是缩减人力,缩减时间,缩减工序,以达到提高质量、缩减成本的目的。 这就是活动帘床抄纸器的妙用! 一直忙到天黑,仔细数了数,竟抄出来七百一十张纸,要不是纸浆准备的少了,估计可以达到千张。严叔坚彻底呆在当场,他从事纸业几十年,自家也开着纸坊,却从来没想过一人一日可以抄纸过千数。 这是什么? 道家的法术吗? 方亢老泪纵横,屈膝跪在地上,摸着厚厚的由禾纸,仿佛抚摸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山宗一直站在徐佑身后,亲眼目睹了这神奇的一幕,心中的震撼不亚于严叔坚和方亢。他出身河内山氏,世代书香,对纸的感觉和认知要远远大于一般人。也是在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徐佑要放下静苑的一切,委身待在这个四处透风,寒冷无比又简陋破败的纸坊里。 以这样的效率造纸,就算山宗不懂商贾事,也知道一个新的时代即将来临了! 不过,让徐佑惊讶的是,首先意识到需要防止这种抄纸器泄露的是五溪蛮苍处。 他凑到徐佑近前,低声道:“郎君,此物妙夺造化,谨慎起见,要不要让所有人封口?” 徐佑眼眸深处闪过一道异芒,不过苍处低垂着头,没有发觉,他微微一笑,道:“造化说不上,不过是个小玩意,没必要太过小心翼翼!” 苍处恭声道:“诺!”他已经领会了徐佑的意思,不要太过小心,但该有的防范还是要的。 山宗离得近,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对苍处大感好奇。一个蛮子,就算在士族门下做了多年部曲,可一不识字,二不读书,这份玲珑剔透,究竟是天生,还是后来养成的? 怪不得徐佑对他这么的看重,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至少连他都没有想到活动抄纸器会被别人盗取,尤其外面还有个刘彖在虎视眈眈——那个家伙不仅是敌人,还是同行! 抄好了纸,接下来就要榨干水份,将叠在一起的湿纸上面放置一块同样大小的席片,席片上放置木板,木板上放一粗横木。另将数米长的梯杆一端插入千斤桩,再压上横木。在梯杆另一端堆上七八百斤重的板石,压一夜即可。 弄好了这些,樊氏和余氏也做好了丰盛的晚膳,这是徐佑为了今天庆功特意让她们准备的。天寒地冻,以酒助兴,徐佑先饮了三杯,然后碗口下扣,不再多喝,任由众人畅饮,一直闹腾到午夜才尽欢而散。 山宗既然对苍处有了兴趣,开始暗暗的观察他,发现此人虽然嗜酒,但极其节制,学着徐佑的样子只饮了三杯,然后带着轮值守夜的小队在外面巡视,不曾有丝毫的大意。 有趣! 实在有趣! 七郎呢,是不是也觉得此人很有趣呢? 山宗合衣躺在徐佑卧室的外间床上,明月被乌云悄然遮盖,隐去了最后一点光亮,慢慢的合上了眼睛。 第七十七章 藋籊竹竿,以钓于淇 翌日,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淅沥的小雨,有雨则无法晒纸,方亢瞧的心焦,一会工夫,出去了三趟,想看看几时会雨停,可这雨偏偏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方亢的脸上始终愁云密布,徐佑坐在廊下,目光陷落在远处的烟雨缥缈,道:“晒纸没有炕道吗?” “炕道?” 方亢摇摇头道:“晒纸一般用晒纸架,有立的,有卧的” “是那些吗?” 坊里的西北角放着一排排的木架,都是杨柳木从中劈成两截,约有五尺长,三寸高,中间安上托木,以托住湿纸,接受阳光曝晒。 “对,那就是晒纸架!” “除此之外呢,遇到雨天怎么办,就像今日?” “雨天还有墙道子,郎君请看,那边的两道墙就是,内壁用白灰抹平了,顶上盖住稻草和麦秆,一来可防止曝晒过度,二来也可防雨淋湿。不过今天的雨太大,墙道子也挡不住” 徐佑放眼望去,两道平行的墙壁,相距九尺有余,高六尺左右,笑道:“风墙嘛,这个我知道。墙上要刷一层稀面糊,然后贴上湿纸,等风干了再揭下来,是不是?” 方亢也跟着笑了起来,道:“郎君才真正的是大行家,我说这些实在是献丑了。” 有纸架,有风墙,却偏偏没有炕道。徐佑搓了搓手,驱除好像要从衣服钻进骨头里的寒气,站起身,道:“风墙怕雨,那就造个不怕雨的火墙吧!” 火墙跟风墙的外形差不多,都是用两道平行的土墙形成一个夹巷,唯一的区别是不需要那么高,上面封顶,烘干时在夹巷内里生火,然后用铜镊将湿纸摊在墙上,利用从空隙里散发的热气来烘干。 建火墙需要三层,里面用青石板,中间夯土,外面用砖,徐佑问了严叔坚,知道在北边西陵县有烧制砖瓦的作坊,让苍处派了两个部曲,和严叔坚一道去买些空心耐火砖回来。 国人用耐火砖的历史其实很早,著名的秦砖汉瓦,已经具有很高的耐火性,比如南阳瓦房庄遗址出土的耐火砖,耐火强度达到1463~1469之间,完全满足焙纸的需求。 西陵县距离不远,但一来一回也得两天的时间,徐佑留下苍处看守洒金坊,带着山宗回了静苑。 刚进院门,秋分从雨中飞奔着迎了过来,双眸泛着泪光,抓住徐佑的衣袖,咬着唇道:“小郎!” 徐佑吓了一跳,以为出什么事情了,将手中的雨伞遮住她的身子,道:“怎么了?不要怕,有我在,谁欺负你了?” 秋分低垂着头,依偎在徐佑身边没有说话。冬至举着伞,提着裙裾,从走廊拐角跟着跑了出来,口中喊着秋分秋分,别淋到雨了,一抬头看到徐佑,放慢了脚步,俏皮的笑了笑,道:“小郎,可没人欺负她。是秋分天天盼着你回来,每天都要去大门口翘首望一望” 原来如此。 徐佑心中浮起一丝柔情,他跟秋分自义兴之变后相依为命,流放千里,无处容身,惶惶如丧家之犬,可分开的时间从来没超过一天。这次去洒金坊住了快一个月,两人没见过面,难怪她无法自抑,眼泪止也止不住。 “我不是好端端的吗?别哭,哭花了妆,就丑的没法子见人了!” “小郎!” 秋分不依的扭了下腰,仰起头,梨花带雨,清秀之极的小脸不知何时,已有了几分淡淡的妩媚。 徐佑伸手揉乱了她的发髻,刮了下鼻子,道:“我饿了,快别哭了,去做点吃的!” “嗯!”秋分赶紧抹去眼泪,道:“我马上去!” “等等,给你伞” “郎君,我跟秋分同去!”山宗摸着肚子,道:“饿的等不及,先去厨下弄点吃的垫垫肚子!” “也好,去吧!” 山宗将伞斜斜的举在秋分头上,自己的大半个身子暴露在雨中,这点照顾女郎的风度,就算溟海盗的抄贼也是有的。冬至陪着徐佑往内进走去,低声道:“严成四天前和唐知义密会,具体说了什么无从知晓。两人密会之后,唐知义派了两个心腹出城,去向我还在打听。不过唐知义很小心,一点口风不漏,估计很难打听出来” “我最近跟老姜在研制新的造纸术,故意支开严成,让他留在城中照看四宝斋的店铺,轻易不许到坊里来。这会他跟唐知义会面,无非说得此事。” “吃里扒外的东西!小郎,要不要把严成抓起来?”冬至冷笑道:“我保证,不出一个时辰,让他竹筒倒豆子,做过的所有坏事都交代的一干二净。” “先留着他,这个人我日后还有用!”徐佑沉吟一会,道:“泄密的事不用担心,这次改良的造纸术只是在细节上做了轻微的调整,早晚会流出去,就是严成不出卖咱们,等时机成熟,我也会主动把这门技艺广传同行。” 生意的事,冬至最清楚不过,她在郭氏时,一半的精力就在处理各种各样的商业情报,听徐佑这么说,大吃了一惊,道:“传给外人?小郎,古往今来,但凡秘法皆不外传,若是这这样做生意,怎么能赚到钱呢?” 徐佑目光悠远而深邃,轻声道:“造纸术意义重大,早推广一日,对整个华族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至于赚钱与否,却不是那么的重要了!” 冬至似懂非懂,赚钱要是不重要,那又何必从事商贾之事呢?既然要做生意,商人逐利,众所周知,那也没什么丢脸的,何苦沽名钓誉,将自家的秘密技艺传授给外人? 但不管怎样,她能够感受到徐佑宽广博大的胸怀,这有别于很多商人,也有别于很多读书人,更有别于那些为了生计奔波忙碌的庸庸世人。 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种精神层面的力量,不像权势和金钱那么的裸,却直指人心深处。 “我都听小郎的不过想到刘彖和唐知义也能从中发笔横财,我心里就不舒服!” 徐佑哈哈大笑,道:“我虽然想为这个国家做点小事,可也不是视众生如一的孙冠。刘彖这样的人,不知进退,步步紧逼,现在没出手对付他已经留了情面,想从中分一杯羹?做他的春秋大梦!” 冬至眼睛一亮,道:“我就说嘛,小郎不是迂腐之人” “我回来时苍处已经做了安排,洒金坊的人不许外出,出则必须三人成行。外面的人也不许进来,送米送粮至大门而返。包括严成在内,也不能接触到最机密的部分,如此,保密个三两个月不成问题。等三个月后,赚钱的路数有很多,不再需要依靠改良的造纸术。”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三进,何濡坐在院中的小池塘边,手中持着鱼竿,穿戴着竹笠和蓑衣,悠闲的垂钓。冬至笑道:“今日一大早,天公刚落了几滴雨,何郎君就喊着要雨中垂钓,享受怡乐。左郎君执拗不过,只好亲自帮他做了竹杆,又买来笠帽蓑衣。这不,从辰时坐到未时,连午膳都是在这里用的。” 徐佑对着冬至嘘了一声,然后蹑手蹑脚来到何濡身后,正好看到荻梗作成的浮子上下微微晃动,说明有鱼在触碰钓饵,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猛的砸了进去。 扑通! 鱼儿惊跑了不说,溅起的水花洒了何濡一身,他没有动怒,头也不回,叹了口气,道:“七郎何苦扰人好事?” 以他的智计,不用回头也知道整个静苑,敢在他背后用石头砸鱼的人有且只有徐佑了。 徐佑负手而立,打量着池塘中泛起的层层涟漪,笑道:“我今日才知其翼原来有此雅趣!” 何濡收了竹竿,交给冬至放好,凝视着徐佑,道:“藋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这是诗经?卫风里的诗句,写的是卫国一女子远嫁他乡,在淇水垂钓时不由的想起远方的亲人,何濡借此表达思念之情,徐佑回以重逢之喜。两人对视片刻,同时大笑,好一会才止住,何濡戏谑道:“七郎清减了,看来那位余氏的厨艺比不上她的美貌” 徐佑忍住翻个白眼的冲动,无奈道:“冬至在呢,说些甚么疯话!” 冬至吃吃笑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徐佑瞪了她一眼,指着何濡故作正色,道:“洒金坊里两位厨娘,一个樊氏,一个余氏,你偏偏拿余氏来说事,是不是看上人家了?要是真的有意,我可以做主,为你说了这门亲!” 何濡顿时败下阵来,道:“我一个受了诫的和尚,说什么亲?别惹佛祖发怒,反累及七郎!” “哈,这时候你倒承认自己是个和尚了?” “不管和尚,还是道士,都讲究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方便的时候,别说承认是个和尚,就算承认是个道士,我也坦然处之!” “说好听点,这叫随机应变,说不好听,这叫厚颜无耻!” 何濡微微一笑,道:“是吗?七郎回来早半个时辰,顾府君从吴县来了信,于十日后在钱塘湖边举办冬日雅集,邀请七郎列席。七郎去还是不去?若是去了,位居名士之列,可又要行商贾事,岂不是和我一样,一会和尚,一会道士?” 徐佑知道他斗嘴从来不吃亏,这会也懒得继续胡扯,眉头皱起,道:“雅集?” 第七十八章 卧虎司来人 所谓雅集,也就是古代的文人社交圈,跟后世的文化沙龙差不多,但重要性不可同日而语。比如留名后世的三大雅集,东晋的兰亭雅集,北宋的西园雅集,蒙元的玉山雅集。你可以不知道孙绰、郗昙、魏滂、孙统、李充,但你一定知道王羲之、谢安和兰亭集序;你可以不认识王诜、李之仪、晁补之、陈景元、王钦臣,但你一定认识苏轼、秦观、米芾、黄庭坚和西山雅集图;你可以不了解顾、杨维桢、张雨、倪云林、张允,但你一定了解元四家中的黄公望、王蒙、倪瓒,以及张渥和玉山雅集图。元诗至正年间,十分之一,成于玉山佳处,规模可见一斑。 归根结底,天纵之才总是少数,史笔细小尖尖,能够丹书留名者,万中无一。因此,雅集更像是一块敲门砖,跻身进去,可以一跃龙门,身价百倍,可以诗词唱和,互养时望,若是运气好,更可以抱住某些人的大粗腿,一起青史留名。 雅集,是一个圈子,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不想出来! 以徐佑的名声,就算义兴徐氏依然是江东豪门,也没资格参与这样的盛事。现在家门倾覆,一文不名,别说列席,连在众人身后旁听的资格都没有。 顾允想把他往文人的圈子里拉,虽是好心,却有些想当然了! 徐佑摇摇头,道:“飞卿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信呢,拿来我看!” “信在房里,不过七郎看不看都没什么影响,因为我已经派人回复顾允,此次钱塘湖雅集,七郎定会出席!” 徐佑一愣,苦笑道:“理由呢?” “文人,至少比武人让朝廷放心!” 徐佑默然,许久后才叹了口气,道:“弃武从文,真的要跟徐氏划清界限吗” “除此之外,七郎想要扬名,还有别的法子吗?” “刚在钱塘安身,谋取名声会不会太早了些?” 徐佑其实早做好了弃武从文的准备,只是感觉现在就参加雅集有点不合适,没有熬磨出文坛的名声,空有顾允提携也是枉然,说不得还要受到一些人的折辱。折辱也没什么,大不了反击回去就是,可这样一来,难免太高调,也难免会得罪人。对现在的徐佑而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七郎可还记得我之前说的那句话:时不我与啊” 徐佑望着何濡,一向洒脱诙谐的他此时此刻却像极了悲春伤秋的老人,心知他担忧寿限不长,若在完成夙愿前一命归西,将成终生憾事,死不瞑目! “好,出名要趁早,那就让吴郡的文士瞧瞧,义兴徐氏到底是不是三世不读书的蛮子!” 正在这时,一名部曲疾步进来,看到徐佑,赶紧下跪道:“郞主!” “起来吧!有事回禀,站着即可,不必屈膝下跪!” “诺!” 他站起身,脸有惧色,低声道:“刚才有人登门,说是司隶府卧虎司的人” “什么?” 冬至赫然色变,不由上前一步,道:“李木,你再说一次,真的是卧虎司?” “是,他给我看了棨牌,确实是卧虎司的人!”这个叫李木的部曲没有一丝犹豫不决,可见对自己亲眼看到的东西十分肯定,不像有些下人唯唯诺诺,遇到事情模棱两可,试图逃避如果犯错将要承担的责任。 细节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而性格则可以决定这个人的命运! 人的名树的影,卧虎司三个字,让人不寒而栗。冬至皱着眉头,她负责情报,可被人上了门还不知晓为了何事,实在颜面无光,道:“小郎,孟行春安排在静苑附近的两个徒隶向来还算守规矩,一般不曾公开露过面。这次突然上门,恐怕有坏事发生” “无妨,是祸躲不过!请他到前堂说话,我稍后就去!” 李木应声去了,何濡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道:“恰恰相反,我觉得不会是坏事,孟行春对七郎一直挺客气,平白无故,没理由来找麻烦!” “但愿如此!” 徐佑伸出手去,豆大的雨滴打在掌心,突然有些轻微的疼,道:“冬至,找风虎来!” 一炷香后,徐佑净了手脸,换了身黑色的麻布宽袍,收拾的跟普通齐民没什么两样,跟司隶府的人会面,尽量不要授人以柄。他带着左彣走进会客的房间,看到眼前的人却笑了起来,道:“王郎君,原来是你!” 大堂中立着的人叫王复,徐佑跟他打过两次交道,算是熟识了。王复施了一礼,道:“见过郎君!” “不必多礼,请坐!” 分宾主坐下,左彣侍立在徐佑身后,履霜从外面端茶进来,然后退了出去。王复目不斜视,丝毫不为履霜美貌所动,徐佑问道:“刚从吴县来?假佐身体可好?” “是,我昨夜才从吴县动身。假佐安好,也让我代他向郎君问安!” “有劳假佐费心了!”徐佑笑道:“我在钱塘终日无所事事,好吃好睡,身子骨可比假佐日夜操劳要来的康健。” 王复陪着笑,道:“郎君武勇,天下人谁不知晓?假佐不擅武艺,要说康健,自然不能跟郎君相比!” 能这样自贬门户,王复绝对是孟行春的心腹,徐佑伸手做出邀请的姿态,道:“你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我特命下人备好薄酒,为郎君接风洗尘。请,这院子的后花园景致尚可,足可一醉!” 王复打心眼里佩服徐佑,别人看到司隶府上门,就算不怕,也至少忧心忡忡,或者迫不及待的想要打听来意,徐佑却仿佛无事人一样,还有兴趣饮酒,果真如同假佐所言,此子非池中物。 “郎君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公务在身,不敢久留。等办完假佐吩咐的差事,立刻就得启程返回吴县。” 徐佑诧异道:“这么急?” “没办法啊,州治要迁,官员要动,牵扯的何止百人千人?郎君可能不知,吴县现在已经乱的不可收拾,卧虎司的人手不足,假佐恨不得把我们这些做下属的,一人当十人来用,就是想在郎君这里偷懒也没这个胆子。” “你是假佐的得力干将,自然要辛苦些。好吧,那这顿酒就先欠下,等日后有机会我再补请,说好了,下次可不能再推辞了!” “好,一言为定!” 王复将手放入怀中,扭头四顾,道:“请郎君屏退左右!” 左彣不动如山,右手握剑,目光电射,冷冷的盯着王复探入怀中的手。王复眉心一聚,眸子里闪过森森厉芒,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间,又悄然舒展开来。 “郎君不要误会,我没有不信任左郎君的意思,只是假佐交代过,这件事不可入第三人之耳。” 他的脸上堆满了笑意,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上前几步,毕恭毕敬的交给徐佑。都说卧虎司嚣张跋扈,但王复这个人却一向和善,只是不知道这种和善是真是假,或者因人而异。 徐佑打开一看,仅有寥寥数语,说王复到钱塘公干,顺路过来看望老朋友云云。这封信的意义,只是告诉徐佑,王复确实是受命前来传话,可以信任。想来以孟行春的严谨,真有什么事情交代,也不可能明写于纸面上,那样既天真,又愚蠢。 “王郎君不要介意,风虎只是担心我的安危,有点疑神疑鬼!”徐佑笑着摆摆手,道:“风虎,你先下去,有事我自会叫你!” 左彣抱拳缓缓退后,经过王复身边时扭头看了他一眼。王复只觉得如芒刺骨,全身不由绷紧,直到左彣消失在门外,才松了一口气。 一剑逼退席元达的人,果然不可小觑! “说吧,假佐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当,假佐让我恳请郎君,务必出席在十日后举行的钱塘湖雅集!” 徐佑心思电转,顾允的邀请今日刚到,孟行春的手下就前后脚到了静苑,其中的关节,细思极恐。 “哦,原来此事假佐已经知道了?” 徐佑故作苦恼,道:“顾府君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竟让我一介武夫参加文人们的雅集,传出去岂不成了天下笑谈?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假佐正是怕郎君有此顾虑,所以才命我连夜赶来钱塘传话。假佐说了,文武并不殊途,文臣武将皆为朝廷肱骨,缺一不可。所谓雅集,又不是只能文人参与。此次钱塘湖雅集,据闻,大德寺的竺法言,天师道的都明玉都会出席,佛道两家是世外之人,却能高居其中,更别说郎君这样的少年英杰。” 王复的语气里对竺法言并不敬重,见微知著,可想而知在金陵城内,萧勋奇和竺法庆应该也不怎么对付。 徐佑以手托腮,沉吟不语,神色十分的为难。 “假佐还说,吴中文人多酸腐之辈,文不能下马治国,武不能上马治军,百无一用,不需要太过忌惮他们。再者,以郎君的聪颖和气度,若能出席雅集,定会一鸣惊人,到时候天下仰望,对郎君的将来也大大的有利。” 嗯? 徐佑猛然抬头,道:“假佐真这样说的?” 王复点头道:“正是,字字属实!” 孟行春究竟要干什么? 徐佑被剥夺士籍,贬为齐民,是安子道金口玉言下的敕令,再无改弦更张的可能性。但孟行春话里透着的意思,好像在告诉徐佑,好好养望,说不定将来还有一天能够重返士籍。 这是他为了利用徐佑,瞒天过海夸下的海口,还是真的秉承上意,给徐佑指出了一条咸鱼翻身的明路? “假佐派你来,总不会仅仅为了让我参加雅集吧?” “这是最重要的事,当然,除此之外,假佐还想请郎君帮一个小忙!” “你说!” “请郎君在雅集上当众折辱陆绪,不管是动武也好,辱骂也罢,总要让他斯文扫地,在扬州士林再也抬不起头来。” 陆绪? 号称江东第一才子的陆绪? 孟行是司隶府卧虎司的假佐,说好听点是天子近侍,说难听点不过一个走狗特务,跟陆绪这种根正苗红的名士能有什么过节? 徐佑突然来了浓厚的兴趣! 第七十九章 三尸五鬼紫乱朱 “怎么,陆绪跟假佐有旧怨?” 王复难掩讶色,道:“郎君竟然不知?” 徐佑笑道:“我坐困钱塘,耳目伸不出静苑之外,外界的事,知道的不多!” “是我疏忽了!”王复转而露出愤恨之色,道:“陆绪狂悖之极,竟作诗隐射假佐,骂的极其难听,其心当诛!” “哦?”徐佑确实不知这件事,道:“陆绪作的什么诗?” 王复欲言又止,徐佑顿时明白,陆绪这首诗骂的太狠,竟连复述一遍都不敢张口,道:“若是不便说,不说也罢。” 王复苦笑道:“现在三吴士林中早已经传开,假佐觉得羞惭,半月没有出过房门了。再要不了几日,整个扬州市井间就会尽人皆知,没什么不便说的。那日顾府君在公廨设宴,遍邀吴中名士荟萃一堂,假佐正好有公务造访,席间因仰慕陆绪的才名,求他赠诗一首。陆绪若是对假佐心怀不满,大可推辞就是了,却偏偏拿话捧起假佐,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作诗讥嘲,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顿了顿,好不容易才吟出诗作,只是声音几乎低不可闻,道:“三尸五鬼紫乱朱,大夜弥天犬相鼠。武陵少年争垂泪,寒门贱骨裘白狐。莫愁家贫母无金,奸佞媚主亦封土。妖星一发贼纷起,得之升天帝不疑。自古圣贤皆薄命,未央宫门草尽枯。” 徐佑听的起了一身冷汗,文人杀人不见血,真是字字如刀,诛人诛心。三尸五鬼,以紫乱朱,将孟行春喻为狡诈的伪君子,大夜弥天来形容司隶府一手遮天,犬即是黄耳犬,而相鼠的典故出自诗经,此诗讥讽上位者最为直白,简单粗暴,丝毫不留情面,曹植曾说窃感相鼠之篇,无礼遄死之义,那可是直接骂人去死的诗句啊。 至于寒门贱骨,衣裘白狐,这是鄙视孟行春出身贫寒,却谗讥媚上,连母亲头上的金饰,都是靠着无耻之尤的行径得来的。 陆绪是不是脑壳坏掉了? 这何止是讥讽,分明打算往死里得罪孟行春,简直是势不两立,你死我活。本来骂人也就骂了,人在仕途,有朋友就有敌人,谁还能不被骂几句?可骂人连人家贫寒的母亲都拿出来说事,怪不得孟行春气破了肚皮,竟一反常态,让王复来钱塘找他密谋合作。 徐佑不会当着王复的面点评陆绪和他的诗,径自问道:“假佐如何得知顾府君邀我参加钱塘湖雅集?” “那日的宴请,本就是为了商议举办雅集之事,顾府君当场提议要郎君参加,遭到陆绪为首的三吴才子们的拒绝,差点闹的不欢而散。后来,顾府君私下又和陆绪相商,不知怎么说服了陆绪。假佐得到消息,知道以郎君的品性,肯定不愿自降身份,参与这些腐儒们的聚会,所以才命我赶来求见郎君” 顾允为了拉他一把,真是煞费苦心,徐佑心中感激,端起茶杯,轻轻饮了一口,淡淡的道:“假佐要我如何折辱陆绪?以武勇折之,以詈言辱之?我是粗人,听假佐的吩咐也没什么,但这样得罪了三吴的文人士子,今后怕是再也难以出头了。” 王复显然事先做好了准备,听到徐佑的话,并不见丝毫慌乱,赔着笑道:“郎君是武道奇才,将来有望比肩三大宗师,跟陆绪等人楚汉相隔,本不是同行的人,就算得罪了也无关紧要。我家假佐在司隶府多年,深受萧校尉的器重,日后升做司隶从事,执掌卧虎司也不是什么难事。郎君若要出头,陆绪文名虽盛,对你却无丝毫助力,而假佐则不然。扬州诸事,都离不开卧虎司的监视,郎君如果有需要,我们可以做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徐佑眉头紧锁,反复斟酌,看在王复眼中,还以为他委实难以决断。这是人之常情,得罪一个普通文人不算大事,顶多被口诛笔伐几日就了了,可得罪陆氏的陆绪,被他骂上一句,足以让天下人皆知。这个时代的人讲究清名,清名受污,前程无望,徐佑又不是蠢人,岂能不多想想利弊? “对了,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一事。前段时日职下们查一个案子,不小心查到了一个人的行迹,说不定郎君会感兴趣!” 徐佑故作迟疑,要的就是逼王复亮出底牌,孟行春想让他对付陆绪,总不能红口白牙上下一碰那么简单,道:“什么人?” “百画!” 徐佑眼神微聚,身子却不动,道:“她在何处?” “百画被一宁州行商买走,这点想必郎君已经知道了。但郎君肯定不知道,那行商途径益州时,一时不慎,竟让百画自行逃脱,现在去向不知,但应该尚在益州境内。” “卧虎司怎么侦知她的行迹?” “我说了,是查一个案子时偶然发现,至于什么案子,郎君就不必知道了!”王复笑道:“莫非卧虎司的情报,郎君还信不过?” 徐佑心中激荡,对百画被掠一事,他始终耿耿于怀,但苦于人力物力不足,没办法开展大规模的搜寻,此时听到她的讯息,岂能不欣喜若狂? 只不过他前世被人称为狐帅,城府森严,轻易不会将情绪外露,道:“百画失踪,我确实挂念,但也只能为她祈福,别的做不了什么。” 王复的笑容僵在脸上,根据监视静苑的徒隶的汇报,百画虽是郭氏的弃奴,但徐佑对她颇有情谊,不惜为了她在周村大动干戈,可这会的表现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他犹豫了片刻,道:“若是郎君有意,卧虎司愿尽绵薄之力,在益州帮忙寻找百画除此之外,假佐还说,他欠郎君一个大人情!” 人情债不好欠,更不好还,能让孟行春反欠他一个人情,这笔买卖还算不错。徐佑觉得王复的筹码应该出的差不多了,叹了口气,道:“假佐这是要把我架火上烤啊,不过上次全仰仗假佐援手,才救了风虎一命,我早有意报答这份恩情,只不过假佐位高,等闲我也帮不了什么忙好,这件事我应下了,可假佐要答应我一个请求。” 王复大喜,道:“郎君请说!” “如何折辱陆绪,由我做主。只要能够让他颜面无光,就算我完成了任务。” “好,一言为定!” 亲自送走王复,回到大厅,徐佑让履霜去请何濡,等何濡前来,说了王复的意图,何濡笑道:“我就说吧,孟行春派人来不是坏事!” 徐佑没好气的道:“要我去找陆绪的麻烦,这还不算坏事?” “陆绪!” 何濡语带讥笑,道:“此子享有盛名太久了,久的让他忘了世间还有一种东西,叫敬畏之心。目空一切,恃才放旷,早晚要吃大亏!七郎教训教训他也好,权当为陆氏磨砺磨砺他的棱角,陆氏的人若不是笨的无可救药,应该会感激七郎的。” 才子之所以成为才子,就是这种舍我其谁的自信,但才子之所以成不了政治家,也是因为这种唯我独尊的愚蠢。 履霜站在徐佑身后,俏脸含有忧色,道:“名僧昙千称陆绪的诗、赋为天下二宝,论诗,吐语天拔,出于自然;论赋,歙风吐云,簸荡川岳。小郎若想折辱他,只能从诗、赋着手,切不可听孟行春胡言乱语,真要动了武,才是自绝于江东,自绝于门阀,自绝于士林!” “文人雅集,谈诗论赋为上品,动武未免焚琴煮鹤,大煞风景,智者不为。”徐佑苦笑道:“可要从诗赋入手,击败陆绪已属不易,想彻底折辱他,更是难于上青天!” “若是容易,孟行春何必来找七郎?”何濡双目朗然,道:“陆绪背靠门阀,势力强大,偏偏又没有出仕为官,孟行春从公从私都抓不到他的把柄,诗赋又冠绝江东,也不可能找人来跟他斗文,所以想到了七郎。七郎在义兴时义气任侠,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性子急躁且暴戾,正好用来对付陆绪这样油盐不进的所谓名士!”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孟行春打的好主意!” 说白了,陆绪有背景,有才学,耍阴的耍狠的都对付不了他,只有徐佑这样的粗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给他耍横,才能出了孟行春的那口恶气。 “秀才遇见兵哈,好多日不曾听到这样通俗有趣的言辞了!”说笑归说笑,何濡在正事上从来没有让徐佑失望,道:“对付陆绪,要师出有名,不贻人口实,更不能给三吴士子们同仇敌忾的机会。” “计将安出?” “陆绪既然反对顾允邀请七郎出席,在雅集上肯定会有所表示。七郎可稍做退让,示敌以弱,再略施小计,诱敌轻进,然后以牙还牙,一举歼之。既让他颜面扫地,又不能挟私报复,足可完成孟行春的托付,还能借机为自己扬名。” “扬名?” “若要扬名,踩着陆绪的躯体,可以一步登天,还有什么机会能比这更好呢?” “哪怕,我跟他无冤无仇?” “诗、赋二宝,他的名声,就是跟天下所有想要扬名的人的冤仇!” 徐佑洒然一笑,道:“无理也有三分胆气,其翼你要是不做谋主,完全可以去做个游侠儿,说不定可取唐知义而代之!” 何濡大笑。 履霜奇道:“其翼郎君刚才的话,仿佛像是兵法” 徐佑等何濡止住了笑,眼神大有深意,道:“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记得刚认识的时候,你说要教我万人敌。万人敌,可是其翼的兵法么?” 第八十章 紫花树下,阿弥陀佛 我的兵法与先贤皆不同。 这是何濡的第一句话。 他的第二句话是:我的兵法,法不轻授! “七郎现在困居钱塘,面对的敌人只是一人、十人而已,尚不需要万人敌。等到将来时机成熟,再相授不迟!” 何濡卖起了关子,徐佑也不追问,他的脑海里不知道装了多少本兵书,但用兵之法,存乎一心,兵书只是纸上的智慧,想要运用到实战中,不经历几场血淋淋的大战是不行的。 “方斯年的进展如何?” “一日千里!” 方斯年盘膝坐在房内,双目紧闭,她的气息已经能够在一个时辰内运转一次大小周天。受想灭定禅功入门极难,普通人杂念太多,欲望太盛,很难做到御意至得无为的境界,可一旦入了门,三百四十三种变化就会越来越运转自如,经过安般守意汇聚的真气也越来越纯正。 徐佑望着方斯年的脸庞,依然黝黑如那日在由禾村中的初见,可又在恍惚之间,感觉到一阵身在世外的空灵! “七郎离开的这段时间,方斯年几乎没有出过门,日日夜夜都在入定修习。以她的心性和苦功,我看不出一年,应该可以入品了。” “不要惊扰她!” 徐佑转身出了屋子,何濡、左彣、山宗、履霜、冬至都跟着出来,站在廊下看着雨中院子里枯败的景象,别有一番万物归寂的雅趣,轻声道:“入九品哪有这么容易?当初秋分跟着我学了白虎劲,勉强算是能够入九品下的高手了,但真正跟那些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熬出来的九品武人相比,怕是一招也接不住。方斯年不能走秋分的老路,现在先把底子打牢靠了,之后要放出去好好历练一番,才有望登上绝巅的那一天。” “七郎说的极是,像我在家中时不过区区八品,滞留三年,毫无寸进,无论怎么努力苦练,都无济于事。后来入了溟海,整日在刀尖上游走,短短数年,实力突飞猛进,终于连破八品、七品的关隘,入了六品,成为天下数得着的高手了。” 山宗洋洋自得,徐佑乜了他一眼,道:“你这六品太虚,在长河津口的船上,还不是栽在了秋分手里?” 他的这段糗事大家都知道,冬至故意打趣他,道:“惊蛰,你败在秋分手里,要不要认她做个师父啊?” 履霜一笑,道:“这个提议好,我们跟秋分情同姐妹,是不是也能做个师叔?” 山宗仿佛被鬼掐住了脖子,愣是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了,末了长叹一声,道:“我就知道,这是我一生的污点,再洗刷不去了!” “小郎,吃饭了!” 秋分匆匆跑了过来,稚嫩的脸蛋看起来跟街上玩耍的小丫头没什么两样,院子里的众人先是静默,然后同时大笑不止。 山宗同样笑不可遏,对秋分,所有人都从心底里喜欢。秋分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懵懵懂懂的样子,又惹来哄堂大笑。 正在这时,李木又匆匆来报,门外来一个妇人,自称姓方,哭哭啼啼的,说要找徐郎君。徐佑一听,奇道:“方绣娘?她来干什么?” 履霜毕竟通达人情,知道徐佑不想跟方绣娘过多接触,道:“小郎,我先去看看怎么回事!” “也好,去问问,若是无甚要紧,就说我不在!”徐佑无奈道:“莫非都是神仙,能掐会算?我今日刚从纸坊回来,一波一波的人,还有完没完?” 过了一会,履霜回转,脚步迈的飞快,凑到徐佑耳边,低声道:“苏棠出事了!我让方绣娘在外面候着,小郎见还是不见?” 苏棠? 徐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名字了,印象里那个有些傲骨又有些清雅的女子浮现脑海,说起来钱塘老百姓还在传着两人的风流韵事,真出了什么状况,不帮忙说不过去。 “去吧,带她进来!” 方绣娘一进院门就跪了下来,淡黄色的襦裙溅了一地的污泥,道:“徐郎君,求你,救救我家女郎。她好心做善事,却碰到了恶人,现在还被围在镜丘脱不得身。” “别急,起来说话。既然遇到恶人,为何不去县衙报官?” 履霜忙上前扶了方绣娘起身,让她躲到廊下,大雨的天,浑身湿了通透,发髻散乱不堪,看上去很是狼狈。冬至进到屋内拿了巾帕,为她擦去脸上的雨水,又找了对襟衫披在肩上,总算没有太过失仪。 “我去了,可守门的衙卒不让我进,说县令外出视事,不在衙内。又说钱塘大治,不可能有人光天化日调戏民女,骂我刁民诬告” “竟有这等事?” 徐佑寻思着陆会不在衙门办公,又去了哪里,口中问道:“杜县尉呢?你家女郎和县尉熟识,找他就是了。” 这话其实有些不妥当,一个未出嫁的女郎,跟一县的县尉熟识,听在外人耳中,难免以为语带讥嘲,暗含深意。不过当下方绣娘六神无主,只顾着哀求,根本没听出来。履霜倒是察觉了,抬头看了徐佑一眼,不知道他是有意讽刺,还是无意之失,只好装聋作哑,闭口不语。 若是别的男子,看到苏棠这样的才情美貌,恐怕早就费尽心思收入房中,听闻遇险,正是救美的良机,献殷勤还来不及,哪里会出言讥嘲?可徐佑跟别人不同,他的志向和兴趣,似乎从来不再女人身上。 履霜被袁青杞送给徐佑时,心中岂会没有觉悟?婢子也好,妓妾也罢,服侍主人枕席之间,那是题中应有之意,可徐佑知礼守礼,比老学究还要老学究,不是装装样子,也不是欲擒故纵的把戏,而是真的谦谦君子,坐怀不乱。 所以此时此刻,履霜猜不透徐佑的心意! 或许,她也从来没有猜透过徐佑的心意! 徐佑哪里想到,自己无意一句话,会让履霜浮想联翩。不过他这也不算口误,只是下意识的把苏棠当作了伟岸男子,正如她一直坚持的那样,从女弟的自称,到坚持独立的生活,处处不让须眉。 “杜县尉随县令外出,也不在城里。我怕耽误久了,女郎遭到不测,只好厚颜到静苑求郎君救命!” 徐佑不再迟疑,道:“风虎,你去挑三名部曲,和冬至,秋分一道随我来,惊蛰在家里照看好其他人。” “诺!” 镜丘在钱塘城西南,三面高山,中间平坦,山壁陡峭直立,如同明镜高悬,故名镜丘。此地荒僻,不在通衢大道上,一般没人前来,坐在牛车上,徐佑问道:“苏女郎为何往镜丘去?” “女郎昨夜为一首残诗彻夜难眠,直到凌晨昏昏睡去,梦到一仙人坐在镜丘山头,以手指山壁,忽有泉水自壁中出,淙淙不绝,因而今日应梦而来。不料看到许多匠人正在山壁间斧凿佛像” “什么?造佛?”冬至吓了一跳,道:“谁这么大胆子,敢在钱塘造佛像?” 徐佑笑道:“这有什么不敢的?今日的钱塘不是天师道一教独大的钱塘了,大德寺眼看就要矗立在钱塘湖畔,再来镜丘劈山造佛,也不是不可想象之事!” “是!我总忘记如今天师道势微大德寺的和尚要想弘法,造佛倒是好处极多。” “不是大德寺的人,他们初来乍到,收买人心还来不及,岂会轻薄民女,让僧衣染尘?”徐佑望着方绣娘,静等她的答案。 牛车中狭窄,又挤了四人,虽然离徐佑身子尚远,可方绣娘的脸蛋始终绯红,心口如鹿撞,不敢抬头直视,道:“我也不知是谁家的人,但一个个粗眉怒目,不像什么好人家。” “你们怎么起的冲突?” 徐佑有点无奈,方绣娘问一句才答一句,竟到了现在还没说明白冲突的原因。方绣娘似乎触到了怒火,呢喃的声音也大了不少,道:“监工的人拿着鞭子,这么大的雨不仅不让人歇着,还死命的抽打那些凿石的匠人。我们经过时恰好看到一人躺在泥水中,满头满背的鞭痕,几乎要断气了,那些恶人还不依不饶,往他的口中塞泥土取乐。女郎看不过眼,斥责了他们几句,结果结果” 又是不知深浅的莽撞,但徐佑无法责备这样莽撞去伸张正义的女子。有时候,所谓城府,所谓练达,其实少了血气,甚至也少了勇气。没有把握的事不做,不能完胜的仗不打,但有的时候,狭路相逢勇者胜,弱者,明知会输,会死,也要拼尽所有的力气,去反击,去抗争! 死,固然可怕,但真正可怕的,是一个人因为怕死而退缩! 徐佑有些钦服苏棠,不为她的莽撞,为的是她面对丑恶时的不肯退让! “再快一点!不要心疼牛,回去给你加双份的钱!” “好嘞!” 御者猛的扯了下缰绳,黄牛奋蹄疾驰,泥水飞溅,比起方才慢悠悠的晃荡快了不少。只是雨天满地泥泞,再快又能快到哪里去? 从镜丘到钱塘,乘牛车大约要两刻钟,走路的话至少半个时辰。方绣娘见势不妙,得到苏棠的暗示,匆匆逃了回来报官。先去了县衙,再去的静苑,耗费了大概一个时辰。也就是说,等徐佑赶到,离事发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时辰,这么长时间,或许苏棠早就遇险了。 只盼这帮人还知道王法无情,不要做的太过火了。方绣娘心急如焚,时不时的探头出去看看到了何处,只是扭头时偷偷瞧了徐佑,他闭目安坐,神态沉稳,不知为何,心里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刚到镜丘,远远的听到嘈杂的声音,数十人冒着大雨劈山采石,在山壁间攀绳上下,仅穿单衣,或者打着赤膊,一个个精神萎靡,疲惫不堪。还有七八个身着青色戎服的监工,拿着鞭子来回游弋,看到不顺眼的,抬手就是一鞭,不时有人发出痛苦的惨哼,夹杂在匠人们采石呼喝的口号中,闻之潸然泪下。 “在那边,女郎在那边!” 透过层层叠叠的雨帘,方绣娘先发现了苏棠,徐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在山壁对面的一棵紫花树下,围着五六个同样身穿青色戎服的人,苏棠背靠在树干上,身边依偎着两个惊惶的婢女,手中握着一支金钗子,尖头正对着秀颈,容色清冷,不可侵犯。 “小娘子,都耗了这么久了,你的小手酸不酸?”一人嬉皮笑脸的问道:“要不我帮你拿着?” 他试探性的往前踏了一步,苏棠手中的钗子立刻入肉了寸许,流出一滴鲜红的血,在白皙如玉的脖颈中份外的刺眼。 “我说过,谁敢往前一步,我立刻死在这里!你们不要忘了,我也是好人家的女郎,真惹出了人命,你们全都得死!” “哎呀,我真是好怕!”那人油腔滑调,还学着女人的样拍了拍胸口,转头对身边的人道:“大伙说说,咱们怕不怕死啊?” “怕,怎么不怕呢?” “我最怕死了,但比起死,我更好色!” “对对,色字头上一把刀,不过这刀要砍爷爷的脖子,也得等爷爷玩过了你这小美人再说!” 他们说的下流,却没人真的敢往前一步,调戏归调戏,搞出人命就有些麻烦了。 他们不怕杀人,但杀人要杀的隐秘。这里虽然偏僻,可现场的人实在太多了,尤其那些匠人,别看这会都被鞭子抽的乖乖听话,可保不齐会有人藏着心思去报官。 所以苏棠得以保住清白,让他们投鼠忌器。只是这样放了苏棠和她的两个婢子,也着实不甘,另一人对先前说话那人使了个眼色,悄悄转到了紫花树后,趁苏棠被其他人的羞辱分了神,猛的前扑,想从后面抓住她的手,直接打掉金钗。 然后嘿,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岂不是任兄弟们予取予求,? 他的嘴角抑制不住的冒出淫靡的笑意,脑海里甚至都想好了等下轮流的顺序,他立了这么大的功,至少也得排第二 至于完事之后,苏棠会不会羞愤自杀,这就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了。自杀?可能想不开吧,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被糟蹋?谁他姥姥的看到了?说不定是偷了野汉子,又被抛弃了才自杀的。 短短的一瞬间,他想好了怎么玩弄这个美若天仙的女子,也想好了怎么时候遮掩和推卸责任,可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人打破他的美梦! 一道剑光从大雨中闪过,如同龙吟从天空挟带雷声而至! 所有人的眼前都亮了一亮! 咚! 长剑穿过左肩,带走了那人整条手臂,然后钉入树身! 紫花树摇晃,金灿灿的紫花果落了一地。 血水横流,倒映出山壁间几尊未成形的佛头。 宝相,视众生如草芥! 第八十一章 大好头颅,我来自取 “啊,我的手,我的手疼死了,苟老大救我,快救我” 断臂的那人捂着伤口,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身子不停的在泥水中翻滚。众人齐齐变色,大雨中看不清楚来了多少人,左彣已经闪进了人群中,先将两名婢女扔向秋分,然后单手挽住苏棠手臂,仿若无人,跃回徐佑身侧。 秋分习练白虎劲,力气极大,接住两个婢女不费吹灰之力。冬至和方绣娘急忙来搀扶,两婢这会才晃过神来,扑倒方绣娘的怀中抽泣起来。 苏棠只觉身子一轻,腾空而起,再落地时,入目的是徐佑略带关心的目光,心中有得脱险境的惊喜,却胜不过故人重逢的那份欢愉。 领头的人反应倒快,扯着嗓子高喊一声:“有贼人捣乱!弟兄们,执殳!” 人群中的七八名监工立刻扔掉鞭子,从旁边搭建的临时茅屋中取出十几支短殳,顷刻间聚集了快二十人,一人手执一殳,胆气立刻硬了几分。 这时看清了来人,仅有五个男子,何止胆气硬,连口气也硬的不行,领头的大哥将短殳一横,指着徐佑,道:“哪里来的死狗,敢管我苟髦的闲事?” “狗毛?”徐佑微笑道:“阁下取得的好名字,想必世代书香,家学渊源,不敢请教?” “你!” 髦,寓意俊杰之士,苟髦跟高贵乡公曹髦同名,是他花了好多钱才请一读书人给改的名字,听到徐佑满怀恶意的调侃,气的差点吐血,道:“上,都给我上!砍了他们一手一脚,为申四报仇!” 说完就要往前冲,不料被人从后面拉住,苟髦回头一看,道:“孙平,干什么?怕了不成?” “不不是,大哥,这人好像好像是徐七郎” “哪个徐七郎,老子不认识。就是你们天天念叨、怕的要死的义兴徐佑来了,今天也非打不可!” 孙平一脸尴尬,道:“他,就是徐佑!” 苟髦为之一窒,好一会说不出一句话,木然转过头去,看着徐佑问道:“你就是义兴的徐七郎?” “不错,正是在下!”徐佑没料到在这荒郊野地也会有人认得他,道:“你们跟谁人做事?怎么认得我的?” 苟髦没有做声,孙平上前两步,说话很客气,道:“回郎君,我等本是跟着窦弃的,后来那个,那个鹿脯事发窦行主流放之后,无处可去,就跟了唐行主” “哪个唐行主?” 原来是窦弃的手下,想必那夜在至宾楼里打架的也有这个孙平,因此认得他和左彣。至于唐行主,徐佑心想,不会这么巧吧,又是唐知义?钱塘县人口虽然不多,可几次三番都跟唐知义起冲突,也着实有点啼笑皆非。 “唐知义,唐行主!” 果然是他,徐佑笑了笑,道:“我跟唐行主也算是老相识了!” “是,郎君,今个的事其实是误会,要不” “孙平,闭嘴!”苟髦终于反应过来,管什么七郎八郎,惹了他苟老大就是不行,道:“你怂个屁,义兴徐氏早他妈的灭门了,只剩这么个贪生怕死的狗东西,有什么好怕的?我就不信,毛都没长齐全的黄口小儿,天大爷一口气就能吹跑,还六品?呸,糊弄谁呢,要不是以前有徐氏给撑腰,人人怕你三分,你能入的了九品榜?还六品,连只鸡都杀不死的废物!真有这个本事,怎么不去报仇啊?啊?” “放肆!” 左彣大怒,正要上前教训教训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徐佑摆摆手,笑道:“无妨,徐氏犯了国法,受到朝廷惩戒,那是应得的。灭门?苟兄没有说错。只是报仇?哈,你让我找太子报仇?苟兄,单单这句话,就能要你满门老幼的脑袋,你信不信?” 苟髦又是一窒,大冷的天,额头却似乎要流出来汗水,重重的跺了下脚,道:“原来六品高手,是用这一张利口吹出来的。来来来,有种跟我单打独斗,赢了,我这大好头颅由你拿去,输了,老子也不要你的头,只要你跪下来骂三声义兴徐氏都是死狗就行了。” 左彣身后站着三名部曲,李木、吴善、严阳,这三人中李木的身手最好,闻言踏前一步,抽出腰间长刀,道:“凭你也配跟郞主交手,让我来会会你!” 苟髦扬天狂笑,短殳握在手里,缓缓斜指李木的胸口。 刹那之间,气势骤变! 徐佑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眼眸里溢出笑意,道:“我说呢,这么不怕死,原来你已经通了水火关。” 习武人虽多,可通过水火关的万中无一。当初左彣跟窦弃交过手,他也只是勉强通了水火关而已,不知从哪里学了几手刀法,在钱塘地界就足以横着走了。在由禾村,左彣虽然没跟唐知义动手,但看他步伐体态,修为尚不及窦弃,却也能够统合钱塘的游侠儿,成为一县的行主。 这个苟髦,单论实力,估计不在唐知义之下。看他的脾性,也不像是肯屈尊的人,这样说来,要么他是刘彖的私人部曲,跟唐知义没什么关系,要么他在不久前才刚刚通了水火关,所以才自大如此。 就如同一只蚂蚁,始终推不动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等它千辛万苦变成了一只狗,轻而易举的就能咬起石块,自信心顿时爆棚,却不知道在它的头顶上,还有盘旋的雄鹰和瞄准雄鹰的猎手。 苟髦一惊,徐佑仅仅从他的起手势就看出了深浅,这份眼力委实可怕,难道传言是真的,眼前的少年果真入了六品?不,不会的,他只是虚张声势想想自己,没日没夜的练功,费了多少心血,花了多少时间,才在七日前练通了水火四关,徐佑区区少年郎,面白无须,娇嫩的跟妇人一样,凭什么能够入六品? 绝无可能! “有胆子就自己上,别让手下的人送死!” “李木,退下!” 李木握刀的手紧了一紧,知道徐佑是怕他打不过苟髦。确实,只看对方的气势,他就不是对手,可主辱臣死的道理,他身为部曲,还是知道的。正要鼓起勇气再次请战,徐佑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不是信不过你,只是他辱我徐氏满门,你说,他的头颅,是不是该由我自取?” 李木感受到徐佑的关怀和体贴,既保全了他,也不伤他的脸面,眼眶一红,胸口几乎要爆裂开来,大声道:“是!该由郎主自取!” “好,借你的刀一用!” 李木单膝跪地,郑重其事的将腰刀双手奉上,徐佑接过,用手指轻轻拂过刀身,寒光映照,比彻骨的冬雨更冷了三分。 “苟兄,我只一刀,取你的头颅!” 苟髦未战先怯,但怎么也不信徐佑能一刀夺命,道:“来,让老子看看你的刀,是不是跟你的口舌一样的利!” 苏棠的俏脸一阵阵苍白,在她的眼中,徐佑柔弱,苟髦粗壮,两人以性命相搏,徐佑绝无胜算。此事因她而起,无论如何不能让徐佑受到伤害,刚要开口制止,却被左彣发现,示意冬至用手捂住了她的檀口。 冬至虽然担忧,但也知道徐佑从不冒险,极低的声音说道:“安静些,不要让小郎分神!” 秋分没有注意到这些,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徐佑的背影上,指尖几乎掐入了肉,恨不得能够代他上场。 但小郎说的对,苟髦无礼,辱及先人,身为徐氏唯一存活于世的子孙,不迎战,于死人何异? 左彣瞧她太过紧张,站到身侧,悄悄的松开了手,手心中藏着四枚小石子。秋分眼睛一亮,想起方斯年最擅长掷石捕猎,立刻明白了徐佑和左彣的谋划,紧绷的心弦这才放松了少许。 腰刀垂下,刀尖指地,徐佑缓步上前。苟髦不敢大意,双眼一动不动的盯着徐佑的肩,不管怎么出招,先动的总是肩膀,他在市井间厮混,跟人打了无数的架,这一点最有经验。 两人相隔十五步! 孙平只觉口干舌燥,湿透了衣服的雨水也无法抑制这种从心底深处发出来的惊恐。他没见过徐佑出手,但在至宾楼里亲眼目睹左彣是怎样凭借一人之力,将他们数十人打的鸡飞狗跳,如果不是左彣手下留情,他相信,那夜没有一个人能够活命。 九品榜,是武人的庙堂,正如官大一级压死人,品高一级,实力完全压制,徐佑如果真是六品,杀一个苟髦,跟踩死一只蚂蚁没什么两样。 虽然,现在这只蚂蚁,已经变成了恶狗! 十步! 苟髦的短殳仅五尺许,没有徐佑用的腰刀长,主动出击未必站得到便宜,所以他在等,等徐佑走进五步之内。 五步内,一个纵身,就可以将短殳刺入他的胸口! 九步,八步,七步! 六步,五步, 就是此刻! 苟髦全身聚气在短殳上,周身外的景致攸忽远去,连绵的雨线似乎都静止在了空气中一动不动,他的气机、精神、步伐完美的融合,正要刺出毕生最有杀伤力的一殳。 阴交、气海、石门、关元同时一痛! 砰! 仿佛注满水的缸体瞬间碎裂开来,苟髦神色剧变,刚要开口惨叫,刀光划过了脖颈。 大好头颅,我来自取! 第八十二章 见官 这次带来的三个部曲,李木沉稳,吴善机灵,严阳敦厚,看到苟髦授首,众游侠儿心惊胆颤,吴善马上擎刀上前,大喝一声,道:“还不弃殳?要随这狗才同死吗?” 孙平早就丧了胆气,看着眼前明晃晃的刀尖,扑通跪了下来,俯首雨水满溢的泥坑里,颤声道:“郎君饶命!” 咚,咚! 一支,两支,三支短殳散乱了一地,所有人毫无反抗,弃械投降。李木使了个眼色,吴善心领神会,将地上的短殳收集起来,放到一侧看管。没了武器,这帮人就是没牙的兔子,严阳找来绳索,把他们背缚双手捆了起来,以防再有反复。 左彣走到苟髦的尸体旁,佯作泄愤,用剑在他腹间一绞,顺势取走了破入体内的四粒小石子,这样就算最精明的仵作验尸,也看不出来任何破绽了。 山壁旁的匠人们早看傻了眼,一个个呆立不动,既不敢逃,也不敢做声,木然如行尸走肉。徐佑现在顾不得他们,将孙平带到旁边的茅屋里,问道:“唐知义为什么要在此地凿佛像?” “不是唐行主是刘,刘郎君” “刘彖?” 徐佑皱了下眉,这个答案并不出乎意料,开凿佛像是一件极大耗费人力财力的事,唐知义没这个境界,也没这个财力。孙平吓的又要下跪,徐佑伸手制止,道:“你不要怕,我只诛首恶,余者不究,先将此事的前因说明白了。” “是,是!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是听行主说” 原来刘彖幼年丧父,孤苦无依,一朝衣锦还乡,存心要扬眉吐气,加上为了祭奠亡父的在天之灵,准备在镜丘的山壁间凿出七七四十九尊佛像,但工期却赶的异常的急,严令在明年四月初八浴佛节时完工。所以唐知义纠集了一大帮游侠儿,驱使匠人如牛马,动辄鞭打辱骂,没日没夜的凿石劈山,苦不堪言。 这些匠人有从人市买来的奴隶,有无籍无户的流民,也有朝廷钦定的匠户,或生死操于人手,或惧怕游侠儿的淫威,或习惯了逆来顺受,虽然被奴役的极惨,却没人敢于抗争。 徐佑让孙平找了两个平素里有些威望的匠户,但都是脸色苍白,跪地不敢抬头,支支吾吾,战战兢兢,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过,徐佑最擅长跟人沟通,温声和语,宽慰有加,很快让他们平静下来。然后吩咐秋分和冬至等去烧点热水,让方绣娘几人熬些粥汤,这间屋子是游侠儿的据点,里面过锅碗灶具一应俱全。等热乎乎的粥汤下肚,浑身暖和起来,再问他们,说话终于流利了许多。 “你们不是应该在百工院服役吗,怎么来给刘彖造佛像?” “回郎君,小人也不知,院里派了我等十四人来此造佛,说可以抵免官府的差役。” 徐佑问了左彣有关楚国的匠户制的情况,心中有了成算。匠户和兵户、吏户、杂户、乐户、佃客、部曲等都属于贱民,匠户世代从事营造﹑纺织﹑军器﹑工艺品等各种手工业生产﹐父死子继﹐役皆永充,由百工院直接管理。匠户们每日绝早入院,抵暮方散,除了官府发放的盐米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收入,还要承受各级官吏的蚕食,生活很是艰难,时不时的还会发生典质子女之事。他们的身份属于农奴,按照朝廷律法,不能被自由人雇佣,也不能自由出卖自己的生产品,但鉴于国情和传统,各种潜规则横行,百工院的官吏们常常私自役使匠户们给士族和富商做点手艺活,从中捞取好处,上头大都睁只眼闭只眼,一般不予深究。 但是,严格来说,刘彖没有资格雇佣这些匠户来镜丘造佛,完全是违法行径! “方才死了人,你们都在现场,怕是无法善了,不如随我回县城去见官。”两匠户手脚一颤,捧着的汤碗摔倒地上,啪的粉碎,蒸腾的热气转瞬消散而去。 徐佑忙安抚道:“不要怕,人是我杀的,跟你们无关。只是回去做个见证,把你们看到的一切实话实说即可。这样一来,签字画押,依律结案,官府的人再不能以此来要挟你们。” 两人中那年长的毕竟多吃了几斗米,见识要明白些,知道徐佑其实是为了他们好,人命案子,当面锣对面鼓的弄明白了,可免去日后无穷无尽的麻烦,跪下来磕了个头,道:“我们愿随郎君见官。” “好,起来吧,让其他人收拾器具,先来屋内避避风雨。你们两人简单休息下,随我动身回城。” 跟着徐佑回城不单单两名匠人,还有孙平等十几个游侠儿,苟髦的尸身也用破苇席裹了,也一并押回城去。在众人忙碌安排的时候,徐佑走到茅屋外面,左彣陪侍在侧,他轻笑道:“我当时在想,要是你没有出手,今天这个脸可就丢的大了。” “我听郎君特意点出苟髦通了水火关,就已明白郎君的意图。还好,幸不辱命。” 经历了这么多事,两人的默契不说通融无碍,至少合作无间,徐佑转过身,突然道:“身上带钱了吗?” 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到天色将暗才抵达县衙。守门的衙卒认得徐佑,忙不迭的迎了过来,问明了事由,为难道:“好教郎君得知,明府此刻真不在府内。” “去哪里了?几时方回?” “这个” 徐佑咳嗽一声,左彣挡着身后诸人的目光,从怀里掏了百文钱递了过去。衙卒顿时笑逐颜开,偷眼瞧着徐佑,见他微微点头,赶忙收了钱,凑过来低声道:“去了大德寺” 大德寺? 徐佑稍微走了走神,这时候陆会去大德寺干什么,衙卒继续道:“好似那边出了点事,明府被和尚们请去断讼。” 这就稀奇了,大德寺是佛门在扬州扩张的根本,竺法言亲自坐镇,能出什么案子,竟劳驾陆会去断讼? 徐佑没有再追问,这衙卒知道的不多,问也问不出什么内幕,道:“杜县尉呢?” “县尉也同明府一道。” “李县丞在不在?” “县丞近来身体不适,已经快半月没来视事了。” 徐佑无语,杀了人想投案都没地方投,道:“毕竟出了人命,还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耽误了怕出乱子。你看能不能派人去大德寺请明府回来一趟?” “这样,我马上找黄贼捕禀告,由他作主,郎君觉得如何?” 上次那个郑贼捕得罪了徐佑,被顾允拿下,换成了黄贼捕,徐佑还没有打过交道,不过今日的事正归贼捕管辖,找他也是找到了正主。 “也好,你去吧!” “是,郎君稍候!” 衙卒正要离开,听到人群后传来人声,道:“尔等为何在衙前聚众?” 徐佑回头,看到一人从牛车上下来,梁冠、黑裳、素革带、乌皮履,正是县令的官服,拱手施礼,道:“见过明府!” 陆会身材适中,脸庞红润,双眉弯弯如勾,将昏黄的眼珠点缀出几分谑态,唇上留着两道淡淡的胡须,单从样貌而言,算不得出众,但也不算稀松平常,至少让人看一眼,就能记在心里。 在古代做官,长的相貌堂堂是很占便宜的,不过相貌是爹妈给的,真长的不帅,也得有点个人特色,这样容易在上司和皇帝面前混个脸熟。 “你是?” 杜三省跟在牛车旁,先对徐佑笑了笑,然后恭谨说道:“明府,这位是徐佑,义兴徐七郎!” “哦,是你啊,久仰久仰!” 陆会神情冷淡,扫过门前乌压压的人群,不耐烦的道:“七郎率众叩门,可是有什么冤情要诉?” 徐佑摆了摆手,道:“抬上来!” 吴善和严阳抬着破席放置于地,解开草绳,苟髦的尸身显露出来,头颅搁在胸口,眼珠子外凸,从上到下满是血污,真是说不出的惊怖。 “啊!” 陆会冷不防看到这个画面,脸色大变,踉跄后退几步,要不是杜三省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的胳膊,恐怕立刻就要出丑。 “徐佑,你好大胆子!” 陆会缓了缓神,气急败坏,指着徐佑斥道:“竟然敢用死人戏弄本官,来人,给我拿下!” “明府息怒!” 左右衙卒没人动手,齐齐望着杜三省。杜三省好言劝道:“徐郎君的为人我是知道的,绝不敢对明府稍有不敬,此事定有内情,何不听他解释解释,若真的心怀叵测,再行发落不迟!” 陆会胸口起伏,怒视徐佑,好一会才勉强同意,道:“也罢!我先回府,你带他们到大堂候着。” “诺!”杜三省满脸堆笑,道:“明府请!” “哼!”陆会甩了甩袍袖,迈步要走,犹豫了一下,绕过了地上的尸体,快步消失在衙门之后。 “县尉,看来明府对我很不满啊!”徐佑心知肚明,陆会今日发作,不单单因为苟髦的尸体,而是之前帮詹泓出头,折了陆会的面子,他憋着一肚子气,终于挑在今日借题发挥发作了出来。 杜三省一笑,道:“没有的事,明府前日还同我说起七郎,赞不绝口呢!” “真的?那我就放心了!” 第八十三章 造佛以弘法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陆会收拾停当,换了便服,先把徐佑和杜三省召到二堂,仔细问了缘由。杜三省之前已经听徐佑说了经过,气恼道:“光天化日,竟敢欺辱良民,真是胆大妄为。七郎杀的好!” 陆会皱着眉头,似乎在心中盘桓什么,好一会才勉强说道:“升堂吧,将诸人带上来,等我问过之后再做处置!” 审讯过程没有波折,孙平等人早被徐佑吓破了胆,没有勇气说谎,加上苏棠这个苦主往那一站,引人侧目的美貌足以证明苟髦有犯罪动机,另外还有两名匠户做证人,陆会就算想找徐佑的麻烦也无从找起,末了没有当堂宣判,只是将孙平等人暂时押监待诀。 徐佑没有做声,瞧了杜三省一眼,杜三省微微摇头,也没有说话。倒是苏棠忍耐不住,提出异议,道:“县令可是觉得案中另有内情,需要时日继续察询?” “不是!” “既然如此,为何不现在还民女一个公道?” 陆会的目光在苏棠的俏脸上打了个转,一直阴沉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和颜悦色的笑容,道:“死者乃商人刘彖的部曲,依律家奴犯法,主人也要到堂听审。本县心如明镜,绝不会徇私,小娘子可回家静候。你的公道,包在本县身上!” 这番话不伦不类,实在有损官威,杜三省干咳一声,道:“苏棠,明府如何断讼,岂是你能过问的?先回去歇息,好生将养,此案案情一目了然,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是!”苏棠盈盈一礼,道:“民女告退,静候佳音!” 临行时悄然回眸,秋水泛波,不经意的扫过徐佑,垂首顾盼之间,说不尽的娇羞与动人。徐佑随即起身告辞,陆会将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中,眉心掠过一丝戾气,笑道:“不急,七郎先留下,我还有话同你说。” 吩咐李木等人和苏棠先离开,单留左彣随侍左右,徐佑被陆会请进后院的三层主楼,经过门口的铜镜时,突然想起跟顾允在此宅中把手言欢的场景。 靠东侧的房间光线好,冬暖夏凉,是历任县令会客的地方。里面坐着一人,瘦弱高挑,但面目坚毅,眼神沉稳,透着久历风霜的世故和精明! 徐佑没想到会遇到不认识的人,微微愣神,笑着点点头算作招呼。 “两位想必没有见过面,我来引荐一下,这位是聚宝斋的掌柜刘彖,这是徐佑,义兴的徐七郎!” 徐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刘彖。他心思电转,立刻明白之前陆会借口换衣服,已经派了人去通知刘彖前来,只是公堂上铁证如山,没有争辩的可能性,所以刘彖没有出面,而是等在,准备私下里做交易。 “久仰郎君大名,在下早想登门拜访,只是近日被琐事缠身,耽误了。今天托明府的福运,终于得偿所愿!” 刘彖放声一笑,既不张扬,也不谄媚,让人感觉他的真诚和豪爽。徐佑心中一凛,之前对刘彖的认知太过片面,唐知义固然蠢,可此人却不简单。 “区区贱名,何足挂齿,刘郎君过誉了。”表面文章,徐佑最是擅长,笑的人畜无害,道:“这段时日倒是经常听到刘郎君独自闯荡广州的不凡经历,徐某打心眼里钦佩。” 刘彖从一文不名到腰缠万贯,放到后世几乎可以成为励志明星,但在楚国,在这个时代,讲究的是出身和门第,徐佑这样说,有点当面揭人疮疤的意思。 刘彖笑容一敛,道:“是不是有人给郎君嚼舌根?我知道,因为四宝坊那个老狗,郎君对我有些误会。今日当着明府的面,不管谁对谁错,我先向郎君道歉。” 说着屈膝一跪,双手交叠行了拜礼。徐佑眼神微聚,刘彖能屈能伸,跪的干脆利落,他也不好表现的欺人太甚,侧身让过,伸手搀扶,道:“些许小事,不敢受郎君一拜,快请起来!” 入手处猛的一沉,刘彖的身子如同铁铸,纹丝不动。徐佑反应极快,攸忽缩回了手,长身玉立,唇角含笑,道:“刘郎君原来想试试我的功力” 陆会不懂武功,满眼疑惑,在两人身上打转,道:“七郎说什么?” 刘彖有些尴尬,跪在地上,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他听闻徐佑一招杀了苟髦,震惊之余,也想试试徐佑,看他是不是如同传说中的少年武道天才。但刚才一触即分,不仅没有探知徐佑的底细,反而搞的自己进退两难。 徐佑淡淡的道:“这个明府就要问刘郎君了!他渊渟岳峙,不动如山,我功力浅薄,怕是扶不起来。” 陆会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悦的看了眼刘彖。他自降身份,请徐佑到后院私下商谈,为的是安抚和收买,以免误了镜丘佛像的工期,可不是让刘彖来肆意卖弄的。 刘彖脸皮倒也够厚,没人扶就自个起来,只是再笑的时候,浑没了刚才刻意营造的洒脱风姿,歉然道:“徐郎君误会了,我这点微末伎俩,哪里是郎君的对手?如何大胆也不敢撩六品高手的虎须,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徐佑懒得跟他纠缠,道:“明府召我同行,定是有事吩咐,还请直言!” “坐坐,坐下来慢慢谈!” 等徐佑入座,陆会犹豫一下,有些话本来应该由刘彖先说,然后他再敲敲边鼓,量徐佑也不敢不从。只是刘彖自作聪明,和徐佑闹的有些不快,没办法,只能由他亲自上阵了。 “七郎跟苏棠是熟识吗?” 徐佑笑而不语,陆会初来乍到,没听过之前那些绯闻,刘彖接话道:“明府有所不知,徐郎君跟苏女郎何止熟识,两人称得上天作之合” 他的表情和语气都透着几分下流的暧昧,陆会暗哼一声,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头,道:“这样就好办了!七郎,今日的事,若是细查,牵扯到的人太多。既然苏棠没有受到伤害,苟髦也以命偿之,不如” 他言犹未尽,但凡识趣的,听到这里,肯定会说一句任凭明府处置,但徐佑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故意装傻,依旧没有开口。陆会心中升腾起怒气,他肯好言劝说,已经给足了徐佑面子,义兴徐氏,破败门阀,还摆什么臭架子? “不如郎君和苏女郎分说厉害,让她撤了讼案,我另外奉送五千水粉钱,咱们两清了如何?” 刘彖适时开口,打破了屋内的僵局。徐佑沉吟片刻,道:“苏棠性子烈,在堂上竟敢质问明府,可见一斑,我的话她未必肯听。至于苟,贱民之属,死不足惜,难以弥补苏棠受到的伤害。不过,如果明府真有什么不得不撤讼的理由,我想,她知书达理,深明大义,绝不会让明府为难。” “如此甚好!”陆会也不避讳,或者说他并没有把徐佑真正放在心上,道:“开凿镜丘佛像,虽是刘郎君为了祭奠双亲、慰藉祖先的孝行善举,但也到大德寺征求了几位高僧的意见,至于选址和佛龛的形态更是由大德寺的高僧经手设计。鉴于刘郎君虔诚向佛,造佛像的具体花费用度,大德寺也出了一大部分。而本朝以孝治天下,县府念及此为不可多得的教化人心的好事,所以指派了百工院的一些匠户给刘郎君驱使。不幸发生了今日的冲突,如果苏女郎坚持追究,孙平等人被问罪事小,百工院的匠户却必须离开,正在开凿的佛像也得暂时中止。这样一来,四十九尊佛像无法赶在明年浴佛节前完工,也无法在大德寺建成时为弘扬佛法尽一份心七郎,你要明白,镜丘佛像已经不仅仅是刘郎君的一己私事,而是牵扯到了大德寺弘扬佛法的决心和本县敦行教化的政令,苏棠揪着不放,于人于己,都没有好处!” 徐佑恍然大悟,刘彖真是好筹谋,以他的能力,自然不足以开凿这么大规模的佛像。但是老话说的好,只要肯动动脑筋,办法总比困难多。他先是投其所好,攀附了大德寺的粗腿,以信众自居,扬佛法为名,拉来了大笔赞助。又通过大德寺说服陆会违法出借百工院的匠户,名义上为了利用官家匠户的精湛技艺,其实将陆会也牢牢的捆在了一条船上。 有大德寺的财力,又有钱塘县的人力,刘彖几乎是空手套白狼,不仅实现了祭奠亡父母的心愿,还跟大德寺和陆会有了过硬的交情,简直一石二鸟,妙不可言。 厉害,厉害! 徐佑神色如常,可心中却佩服之极,不说别的,单单从造佛这个切入点着手,将不可能变成可能,眼力、心计、胆魄和世故缺一不可。 可是看着眼前的刘彖,甫一见面,就按捺不住试探他的武功,城府和修养差了些,实在不像是这么了不得的人物,说不定在他背后还藏着高人。 徐佑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低估了刘彖,这次回去,必须让冬至加大对聚宝斋的情报投入。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而他,对刘彖的了解太少了! 第八十四章 搬石砸脚 佛宗现在气势如虹,不管朝中还是民间,属于能够横着走的狠角色,谁都惹不起,谁都不敢惹,徐佑也不例外。 另外,他也没打算跟陆会马上翻脸,所以很爽快的答应了这个看上去有点不合理的要求,承诺让苏棠明日来县衙撤讼,彻底揭过此事。反正前前后后只死了一个苟髦,伤了一个还不知名姓的人,部曲的命贱如牛马,死就死了,伤就伤了,没有人在意。比如那个断臂的家伙,徐佑没提,孙平等人没说,刘彖估计也早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就跟完全不存在一样。 人命之贱,由此可知。 说完了正事,徐佑和陆会辞别,刘彖同时告退,两人结伴走到县衙门口的台阶上,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徐佑,露出几分玩味的神色,道:“顾府君要在钱塘湖畔举办雅集,听说徐郎君也将受邀出席?” “你的消息很灵通嘛!怎么,刘郎君对雅集也感兴趣?” 左彣候在台阶下的柳树旁,看到刘彖接近徐佑,唯恐发生意外,正要快步过来,徐佑以目示意没有危险,让他待在原地别动。 “我是什么东西,怎能有这个荣幸?” 刘彖说话时喜欢自贬,这样的人以身份卑微为耻,内心深处却往往将自尊看得比命都重。他侮辱自己,那叫自嘲,可要是别人敢有样学样,就要结下死仇了,道:“只不过蒙陆明府恩赏,此次雅集所需的笔墨纸砚等一应用具,皆由我聚宝斋提供。郎君的洒金坊自然是好,这次却只能旁观了。” 他说的若无其事,可眼睛却仔细盯着徐佑的脸。徐佑心中一动,故意流露出夹杂着懊恼、羡慕和嫉恨的表情,又干咳两声做掩饰,道:“聚宝斋刚刚成立不久,郎君可有足够人力来应对?要知道雅集多达数十人参加,文人墨客,写诗作画,所需的纸墨不是小数。” 刘彖笑了起来,道:“如今钱塘乃至周边数县的熟练纸匠和麻利小工都在聚宝斋,连夜赶工,加上库存,数千张纸总造的出来。” “只是这天气十日时间,来得及吗?” 徐佑用脚碾了碾地上的泥泞,一天的滂沱大雨,这会变成了绵绵的雨线,冬日本来就少放晴,碰上雨雪,纸坊的活都得停下,看今个的样子,没有三五日很难见到太阳。 刘彖其实心中也在打鼓,陆会让他准备两万张纸备用,而不是撒谎骗徐佑说的几千张。雅集再怎么挥霍,也用不了这么多,其中一大部分在集会结束之后将装进陆会的私囊,价值以三十万钱计。 以纸纳贿,被称为雅贿,虽带了雅字,实际上还是受贿,属于严重违法的行为,历朝历代都以重刑防范,轻则流放,重则杀头。可这种事之所以古往今来屡禁不绝,就是因为权力在手,搜刮财物太过简单容易。比如刘彖想要通过这次雅集打响聚宝斋的名号,必须征得陆会点头同意,才能成为独家供货方。于是,陆会上下嘴皮子一碰,千张纸变成万张纸,轻而易举的拿到了额外的三十万钱,填充了个人的囊中。 但是刘彖可知不可说,就算咬着牙也得办的妥当,否则的话,不仅得罪了陆会,连前期的那些投入也得全打了水漂,得不偿失。实在不行,他已经决定高价从别处大肆购买旧纸,可这样一来,购入价和运输成本剧增,不仅赚不到钱,还可能会亏上一大笔。 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要笼络住陆会,别说三十万钱,就是三百万钱也在所不惜! “单单一家纸坊,肯定是来不及的。我也不怕告诉郎君,像洒金坊那种规模的纸坊,我还有五个,让所有人不眠不休的干,十天,足够满足雅集的需求了。” 当时的造纸技术受到原材料的制约,效率一直十分低下,无论新纸还是旧纸,大多掌握在世家门阀的手中,连谢安没纸都要向王羲之求借,刘彖一时半会想要收购别处的纸来凑数也难。 “那就提前恭贺郎君了!钱塘湖雅集,乃三吴一大盛事,若被名士们赞扬两句,聚宝斋成为扬州第一大纸坊,指日可待!” “谢郎君吉言!” 两人分开后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去,徐佑攸忽停下脚步,回身高声道:“刘郎君,若是事有不谐,可到洒金坊一晤,别的不敢说,万余张新纸还是有的!” 刘彖身子一滞,好一会才转过头,脸色阴沉,道:“若真有急需,定到洒金坊面见郎君求救!” “这人是谁?” 左彣望着刘彖的背影,徐佑耸了耸肩,道:“一个挺有趣的人!” 静苑里很安静,李木带着两个部曲在门口候着,其他人都不见踪迹,一问之下,才知道奉了何濡的命令,去了对面苏棠的宅第。 到了二进的院子,冬至快步迎了出来,伺候徐佑换了衣服,净了手脸,道:“本是让履霜阿姊去的,苏女郎受此惊吓,她最是细心,可以宽慰一二。可阿姊觉得一人有些无趣,于是拉着秋分同去。还有,其翼郎君怕刘彖会不甘心,晚上再派人骚扰苏宅,所以让吴善和严阳带了几个人过去照看一夜” 冬至很少单独服侍徐佑,蹲在脚下为他舒展袍襟的时候,鼻端传来浓厚的男性气息,突然俏脸一红,身子软的不知如何是好,竟一时没有起身。 徐佑没有注意,往外走去,道:“你辛苦些,去搞点吃的,来回折腾了几个时辰,肚子饿的要咕咕叫了!我先去找其翼,做好了过去叫我们!” 冬至瘫坐在地上,抬头望着屋顶,眼眸里满是迷惑不解。她虽是处子,在郭氏时却没少跟宋神妃做那些假凤虚凰的勾当,在她内心深处,向来对男子不假辞色,更是从来没有尝试过情动的感觉,这会乍然心跳,想来想去,可能跟白天亲眼目睹徐佑一刀取了苟髦的首级有关系。 女人,总是崇拜强者! 徐佑的智计已经在过往的诸多困居中展露无遗,但那种不动声色的沉稳气质最多让人钦服和尊敬,却不会产生方才的奇异感觉。或许只有那一刀划过时喷出的漫天鲜血,夹杂着其他人脸上的惊恐和内心臣服,才真正触碰到她那一根从来不曾颤动过的心弦。 绝对的力量,无疑是最好的! 徐佑穿过曲折回环的走廊,来到三进的石拱门边,何濡同左彣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何濡没有打伞,跑了两步,钻到徐佑的伞下,弹了弹袍袖上的雨滴,笑道:“我猜七郎就要过来,怎么,听风虎说,遇到刘彖了?” 徐佑将雨伞往何濡头上倾斜了几寸,道:“嗯,这个人似乎有点来头” “能够一己之身回钱塘复仇的人,自然有些狠辣的手段!”何濡不以为意,道:“陆会没有当堂结案,是不是想包庇刘彖?” “既是包庇,也是自保!陆会将百工院的匠户借给刘彖私用,真追究起来,他也脱不了干系。” 徐佑举着伞,和何濡回头走到廊内避雨,左彣跟着进来,帮忙收了雨伞,立在一旁静听。 “七郎如何作答的?” 徐佑自嘲道:“形势比人强,还能怎样?只能俯首听命了!” 何濡哈哈笑道:“单凭此事整不倒陆会七郎若不依不饶,陆会可将一切罪责推给百工院的院监,他顶多是不察之过,受点上司申饬就是了。可转过头来,就能让七郎在钱塘无法安生度日,所以暂时听他的吩咐,是明智之举。” 上司的含义,古今一致,晋书?华谭传:“又在郡政严,而与上司多忤!”其中的上司,就是属吏对上级长官的称呼。 “陆会若不找咱们的麻烦,也犯不着整他!”徐佑叹了口气,道:“怕只怕这位陆明府跟那位来历不明的刘彖走的太近,又有难填之欲壑,早晚得出事!” “人不自救而恒难救之,且看他的命数吧!” “对了,这次雅集所需的文房用具,陆会交给了刘彖去办,若我所料不差,陆会肯定会借此良机,狠狠的索取刘彖一笔钱财。”徐佑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扶着旁边的廊柱,身子不停的颤抖,道:“离开的时候,我让刘彖来洒金坊买纸,他的脸色,哈,真是精彩极了!” 何濡一脸鄙视,道:“生意都要被人抢走了,七郎倒是笑得开心!不管陆会向他索要多少纸张,刘彖造得出就造,买得来就买,大不了拿钱抵数。可聚宝斋的名声,随着雅集的流传,必定响彻扬州,到了那时,洒金坊如何跟人抗衡?” “说起生意,其翼你就不如我了!”徐佑止住了笑,道:“刘彖虽然请了几个剡溪的老纸匠来钱塘造纸,可地方不同,水土不同,剡溪纸的要点在藤、在硾、在敲冰时产,剡地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多作水碓来硾纸料,又制纸以冬季为最善,须敲破锦水之冰反复浸润。钱塘既无千岩,也无万壑,更无锦水和剡藤,区区几个老纸匠,加上时间紧迫,无论如何不可能在十日内完成任务,要是赶工赶的急,残次品多发,所耗的本钱更多,根本赚不到钱。”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刘彖想要借此扬名,却被陆会所累,为雅集提供的纸品根本比不上剡纸中最上品者。”徐佑笑道:“这叫什么,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八十五章 与女子辩 听着雨声,三人在廊下闲聊,徐佑说了刘彖这个人有些可疑,似乎有意隐藏实力,要让冬至加大对他的调查力度,道:“不过我也没有真凭实据,只是心里感觉不安” 何濡表示赞同,道:“君子防未然,七郎既觉得刘彖可疑,让冬至多注意一些就是了。真有嫌疑,也好未雨绸缪,若是虚惊一场,权当求一个安心。” 正在这时,冬至从二进的院门探出头来,冲着走廊这边高声喊道:“开饭了,开饭了!” “走,先祭五脏庙!” 徐佑摸着肚子,笑道:“就是不知道冬至的厨艺怎么样,满天神佛保佑,千万别像履霜那样恐怖。” “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何濡对吃的最讲究,脚步踌躇,苦笑道:“要不我等秋分回来再吃吧?” “有难同当,不要临阵脱逃!” 徐佑挽住他的胳膊,往前院走去,回头吩咐道:“风虎,你去苏宅,请苏棠过来一趟,就说我有事跟她商议!” “诺!” 冬至的厨艺没有想象中恶劣,至少煮的熟,分的清盐和糖,何濡小心翼翼的尝了口,勉强可以下咽,道:“诗有云‘释之溲溲,蒸之浮浮’,冬至,这道蒸饭做的不错!” 所谓饭稻羹鱼,何濡只赞饭,不赞鱼,冬至聪明过人,哪能听不出来,嘟着嘴道:“小郎,我可是跟着秋分苦学了好久的厨艺,要是其翼郎君再吃的不满,我就此封厨了!” 徐佑失笑道:“封厨?” “对,文人封笔,武人封刀,我就封厨!” 徐佑端起碗,扒了一口白饭,道:“你们俩自行解决矛盾,我保持中立!” 中立就是看戏的意思,冬至气鼓鼓的瞪着何濡,何濡属于只要有人喂食就可以没有原则的贱,马上举手投降,道:“谁说吃的不满?一口蒸饭下肚,简直赛过神仙,就是秋分的乳酿鱼,也比不过你的这碗蒸饭!” 他说的麻溜,但坚决只吃饭,不吃鱼。冬至扑哧一笑,举手齐胸,弯腰行礼,道:“我向来手笨,两位郎君凑合吃吧。今后好好跟秋分妹妹学厨,以报今日之耻!” 何濡一本正经的夸奖道:“知耻近乎勇,有这个心,必定有厨艺大成之日!” 冬至为之气结,徐佑大笑,道:“跟其翼斗口,你最好赶紧服输!好了好了,快些吃饭,等下客人来了,咱们却拿着筷子跟饭羹搏杀,成什么样子!” 话音未落,履霜推门进来,抿嘴笑道:“不管成不成样子,苏女郎都已经来了,小郎是现在就让她过来,还是再等等?” 徐佑放下筷子,叹道:“岂有让客人久等的道理,请她到前厅稍坐。其翼,别吃了,随我同去!” 何濡满嘴白饭,仰着头,道:“啊?我也去?” 苏棠立在大厅中间,穿着织金锦藤纹多折裥裙,髾带飘在臀后,勾勒出起伏的身姿,四周点燃的白烛,倒映着地上的倩影,仿佛清丽仙子降临尘世,透着朦胧和神秘之美。 “好些了吗?” 身后传来徐佑温和的声音,苏棠转过头,神色凝重,然后双手平举眉前,屈膝跪地,螓首长久伏地,再直起上身,双手始终保持眉前的姿势,道:“女弟谢过郎君救命之恩!” 这是女子的稽首礼,为君臣之礼,是九拜中最隆重的一种,徐佑哪里肯受,撩起下摆,行了叩首礼,道:“女郎言重了!路见不平,所以按剑,当不得如此大礼!” “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父母之礼,无谓大小之分。”苏棠双眸翦水,肤如凝脂,望着徐佑说不尽的感激,俯首再拜,道:“若不是郎君仗义出手,女弟恐遭奇耻大辱,就算以死全节,也再无颜见双亲于地下” 这样拜来拜去,闹到天明也说不了正事,徐佑站起身,伸手虚扶了一下,道:“你我既是熟识,又是邻里,切莫多礼!履霜,扶女郎起来!” 履霜从门外走进来,纤手扶起苏棠,低声道:“小郎一天没吃饭了,找你还有要事商议,快起来吧” 苏棠一听,急忙起身,垂泪道:“郎君为我的事奔波一日,到现在还未用膳,让女弟何以为报” “没那么夸张,刚吃了一点,不是很饿!”徐佑瞪了履霜一眼,让她不要乱说话,和何濡一同走到主位,等苏棠在左下入座,徐佑开门见山,道:“陆明府要我劝慰女郎,今日之纷争,以苟髦的人头为止,不再追究其他人的罪责。” 苏棠双眉一扬,精致如画的脸庞隐隐露出怒色,道:“陆会想要包庇凶徒不成?” 徐佑摇摇头,道:“说不上包庇,明府只是希望息事宁人,不要将事情闹大。苟髦的主人刘彖刘郎君也同意送五千钱给女郎压惊!” “五千钱呵,好大的手笔!”苏棠挺直了身子,凝眸看着徐佑的眼睛,带着希翼和渴望,道:“郎君怎么答复他的?” 徐佑已经逐渐摸透了苏棠的脾气,她虽是小女子,却有一颗不愿臣服的心,骨子里的傲,胸膛里的气,都撑着一股劲要跟世间的男子比一比,只是很可惜,无论傲骨还是气节,都改变不了一个残酷的现实: 这个世间,千年之上,制定社会规则的权力始终属于男子,千年之下,身为女子,想要跻身其中,付出的代价也要远多于男子数十倍! “我同意了!” 徐佑眼脸低垂,语气淡然,如同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苏棠先是一愣,眼眸里闪过几分茫然几分震惊,然后颓然坐在蒲团上,娇嫩的脸蛋布满了痛惜的神色。 不知过了多久,苏棠再次抬头,没了方才的手足无措,镇静自若的道:“郎君是不是同样觉得,苟髦授首,此事足可了结?” “是,也不是!” “哦,怎么讲?” “陆明府出面,此事只能作罢。但陆明府不会总在钱塘任职,若你心中始终有怨气难平,将来找到合适的机会,再报复发泄不迟。” 苏棠笑的有些讥嘲,道:“这就是晏子说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错!” 徐佑颌首道:“其时势在彼,你只有退让,没有别的选择!” “不,我可以选择抗争到底!”苏棠咬着唇,目光炽烈而疯狂,道:“陆会要是徇私枉法,我就到吴县去,郡守府要是不管,我就告到刺史府!偌大的楚国,总有清明之地!” 履霜担忧的看了看徐佑的脸色,壮着胆子,道:“苏棠,小郎也是为了你好,陆县令一县之长,生杀予夺,得罪他没有好处。况且苟髦已死,元恶即诛,也不算太” “阿姊,若是你被人威逼于雨中,失节于顷刻,诛了一人,可甘心么?” “我?”履霜张口,却无言以对,若是她受此劫难,恨不得生食其肉,寝居其皮,但她又跟苏棠不同,真遇到当下的局面,毫无疑问,她会选择退让。 因为在履霜的人生里,抗争,是最没有意义的事! 而妥协,才是活下去的前提! 徐佑并没有生气,从刚开始,他就知道说服苏棠不是容易的事,沉默了一会,突然道:“你信任我吗?” 苏棠低垂着头,发鬓如云,青丝似瀑,遮掩着眉眼和唇鼻,有一种静态的美丽,过了半响,俏脸露出苦恼的神色,道:“你这是耍无赖!” “你心里明白,我绝不会害你!”徐佑的言语开始充满了侵略性,道:“陆明府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得罪了他,不单单是惹来后续的麻烦,甚至会因此丢了性命!你年华正好,何苦跟管府中人作对?” “郎君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亚圣的教诲言犹在耳,如果惧怕县令的权势,就作违心的退让,那圣贤书又读来有什么用?” “左传还说要度德而处,量力而行,你不是孟子,无德服人,也无力抗衡陆会,听我的劝,先委曲求全,以待来日。你博学多识,自然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若是别的事,自可退让,但这帮游侠儿以鞭杖驭人如牛马,视国法人伦如无物,饶了他们,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害得更多的无辜人受到伤害!” 徐佑哭笑不得,你是小女子,又不是君子,不必用孔孟的微言大义来严格要求自己,但这番话无论如何不能出口,否则今天的事就真的不能善了了,道:“人有不为,而后可以有为,有些事不能太较真,该舍弃的时候要舍弃,然后才能有所得,这是孟子教你的道理,总不能不听吧?” “亚圣的话,我岂敢不听?只是生我所欲,义我所欲,两者不得兼,舍生而取义,这难道不是君子所应该要求自己的吗?” 读书不怕读的多,最怕读的死,古往今来舍生取义的君子不计其数,但也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为家国大义,死则死矣,可为了几个游侠儿,得罪县令,死了也不值得。 徐佑有些头疼,苏棠固然有才学,但涉世未深,天真之极,喜欢钻牛角尖,这样的人一旦认定,极难改变主意。无奈之下,目视何濡,要他开口相劝,何濡半卧于地,单手撑着脸颊,形似美人醉酒,慢悠悠的道:“陆会给七郎下了死命令,若女郎不从,他在钱塘再无立锥之地。你不怕麻烦,也不怕死,可七郎身处嫌疑之地,稍有不慎,将有灭顶之灾!” 苏棠娇躯微震,再无一点伶牙俐齿,目光在徐佑的脸上扫过,猛然起身,道:“我这就去县衙,向陆会言明,自愿了结此案!” 徐佑愕然,费尽唇舌,比不上何濡的一句话,早知如此,何苦浪费这么多口水! 这和尚,对女人的了解如此之深,果然是花和尚一个! 第八十六章 世事如盘人如棋 “马上要宵禁了,明日再去吧。”徐佑本想说见到陆会态度和气一点,不用卑躬屈膝,但至少不要让他感觉到敌意。不过,想想苏棠的臭脾气,这番话还是咽回了肚子里,道:“你这一天又惊又吓的,估计早累的不行,不如早点回去休息履霜,代我送送女郎!” 苏棠既然有了决定,就不会再更改,拱手辞别。出门时回头看了徐佑一眼,欲言又止,却终究没有说话。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叠叠的圆林之外,何濡抚掌大笑,道:“七郎,如何,你总是自诩深谙女人的心思,结果呢?洒洒千言,引经据典,却不如我一语!” 他正得意,秋分推门进来,道:“小郎,其翼郎君,我刚下厨做了北人最爱的胡炮肉,你们刚才没有吃好,要不要再吃一点?” “胡炮肉?”何濡眼睛一亮,道:“哪来的一岁肥羊?” 他是行家,又在北魏生活多年,知道胡炮肉必须用一岁的小肥羊,现杀现切,取精肉切成细丝,洒上盐葱姜椒调味,再放入羊肚中缝合,于火坑里炙烧一刻钟,肉质紧致,垂涎欲滴,最是美味不过。 “是方姊姊送的肉,我也不知她从哪里弄来的?” “哈,苏棠不是没钱了吗?怎么吃饭还这么讲究?同人不同命啊!” “是挺讲究的,我之前没做过这道菜,听方姊姊说了烹制的法子,回来试试做了,也不知道到底好不好吃不过刚才在厨下闻起来还挺香的” 何濡食指大动,顾不得调侃徐佑,翻身坐起,叫道:“走走,尝尝去!” 徐佑甩袖而起,冷着脸道:“别急,冬至煮的粥饭还余许多,你自个去用。记住了,全部吃完,不许剩!” “啊?” 何濡挽袖子抗议道:“我要吃胡炮肉” “想想伐檀之怨?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没得商量!”徐佑直接把他的抗议压了回去,憋着坏笑着扬长而去。 何濡呆立良久,喟然长叹,道:“秋分,看到了没,你家小郎可比女子还难以揣度啊!” 秋分小心翼翼的问道:“什么是伐檀之怨?”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何濡无精打采,心念胡炮肉,叹道:“农户耕种不易,度日艰难,所以作伐檀诗来抱怨王孙贵族的不劳而获。七郎说的好听,怎么他不去吃冬至煮的粥饭?” 秋分有些忐忑,急忙解释道:“小郎定是跟郎君开玩笑的,千万别生他的气厨下还有好多胡炮肉呢,我等下取来给郎君尝尝!” 何濡平日跟徐佑玩笑惯了,哪里是真的生气,不过逗趣解闷而已,见秋分真的担忧,忍不住笑道:“你啊,跟在七郎身边这么久,他的狡猾没学到一分。长久下去,可怎么好” 秋分脸红红道:“婢子蠢的很,学不来小郎的聪明!” “以前学不来不要紧,可现在七郎身边的人逐渐的多了,冬至不用提,执掌过郭氏的船阁,聪慧、伶俐,还有些连我都惊诧的狠辣手段;履霜虽然经历凄苦了些,但人情通达,精明世故,人又乖巧,文采斐然,极懂得揣摩别人的心思。你跟她们比起来,总归太单纯了” 何濡向来不管内宅的事,可对秋分这个丫头却是真心的怜惜和疼爱,所以冒着徐佑不快的风险来点拨点拨她。秋分只是心思纯正,又不是真的傻子,岂能不明白何濡的意思,稚嫩的脸蛋绽放出几分洁净如玉的笑容,道:“两位阿姊都很厉害,所以她们可以帮助小郎做很多事。我蠢一些,只要照顾好小郎的衣食起居就可以了。其翼郎君,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对我来说,只要跟在小郎身边,能够日日夜夜的看到他安然无恙,就已经是这辈子最好的事了!” 何濡的目光中透着满满的宠溺,道:“说的是,如果一家子人都是心机深沉之辈,那倒也无趣的很。没事,只要一天我在,总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秋分笑吟吟的道:“大家都对我很好,不会有人欺负我的!” 何濡没有再说话,等徐佑有朝一日恢复了徐氏门阀的荣宠,甚至更进一步,身边不知道要围绕多少女郎,人心叵测,善恶的界限从来不是那么的清晰和分明,当面的善,可能就是背后的恶! 到了那时,秋分想要简单的陪伴,恐怕也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到了那时,今日的单纯将会成为致命的根源! 说笑归说笑,徐佑不会当真让何濡单独去吃冬至做的粥饭,而是合并一起,大家一同享用。浪费食物,不管在那个时代,都是可耻的行为,美食可口,粗食果腹,各有各的命! 不过,和秋分做的饭比起来,如同楚河汉界,泾渭分明,胡炮肉香气扑鼻,入口滑腻,简直让人恨不得把舌头都给嚼碎了,大家争相下筷,大快朵颐,以至于那盘灰溜溜的鱼门庭冷落,只有徐佑吃了不少,还安慰冬至,厨艺是个渐进的过程,以目前来说,已经算做的不错了。 细心,体贴,照顾每一个人的情绪,是徐佑以前领导团队时经常用的法子,效果显著。换了时空和地点,但人与人相处的基本规则没有变化,只看冬至时不时飘过来的眼神就知道,自从亲眼目睹镜丘那一刀砍过之后,不知是不是被鲜血和杀戮刺激到了,她越来越难压抑自己内心的情感。 虽然冬至掩饰的极好,徐佑何濡他们几个大男人都没有发现异样,但履霜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奇怪的看了她几眼,却没有点破。吃完饭回到房间,冬至正在梳洗,履霜推门进来,闲话了几句家常,突然笑问道:“妹妹,阿姊虚长几岁,说些话你别不爱听,也别见怪!” “阿姊请说吧,我知道阿姊不管说什么,都是为了我着想,只有感激,绝不会心生怨尤。” 履霜犹豫了下,道:“你是不是喜欢小郎了?” 冬至心口猛的一跳,整个胸膛似乎要憋的炸开了,耳朵轰鸣作响,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我没有” 履霜一看她的神色,立刻知道猜的没有错,柔声道:“小郎那样的人,世间没有女子不喜欢,你喜欢他,我也喜欢他,这没什么可害羞的,也没什么不可对人言的。只是你我都明白,小郎心怀大志,又不好女色,绝不会在咱们身上多耗费一点心神。你跟小郎的时日短些,或许感触不深,我跟他同船千里,日夜都待在一处,船舱狭窄,水路颠簸,可小郎别说稍有逾矩,轻薄调笑,就是最守礼的老夫子也没他那般清静自持,恪守礼数。如今到了钱塘,静苑又这么大,除了秋分,他的卧室极少让外人进去妹妹,不是阿姊多事,只是担心你情难自已,却坏了你跟郎君的这段情分” 冬至乍然惊醒,从镜丘回来,她一直浑浑噩噩,脑海里时不时会浮现当初跟宋神妃做的那些女儿家的隐秘韵事,唯一不同的是,宋神妃的脸庞有时会变成徐佑的样子。 很多时候,不动情则已,一旦动情,就像是喝醉了酒,昏昏沉沉,只想着如何达成所愿,正如履霜担心的那样,若是一个控制不住,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以徐佑的为人,事后应该不会怪责她,但静苑这个地方却不可能再待下去了。 从明玉山到静苑,从郭氏到徐氏,从千琴到冬至,从船阁到现在还没有名字的情报机构,她想要的很多,其中就包括跟徐佑这段因缘际会的难得的情分! 冬至双眸泛红,缓缓跪地,道:“阿姊,我一时鬼迷了心窍,要不是你好意点醒,说不定会铸成大错。” 履霜忙扶她起来,欣慰的道:“你能听进这番话,我已经很开心了。来的时候我还犹豫了许久,怕说了之后,咱们连姊妹都做不成。现在可好,你明白我的心,我也不再担心你会犯错,两全了!” “嗯!” 两人相依而坐,冬至将头靠在履霜的肩头,幽幽的道:“我在郭府时从没人跟我说过这样的知心话,所有的事情都要由自己来应付,郞主的吩咐不管对的错的,全部得咬着牙扛住。做的合乎郞主的心意,会得到赏赐,可做错了,也要接受各种冷酷的惩罚。我可以依赖部曲,可以指使船工,其实并没有一个可以真正信任的人” 冬至有很多话藏在心里,多少年了,从不跟外人倾诉,今夜此时,可能是她短短的人生中最脆弱的时候,所以对履霜完全敞开了心扉。 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履霜轻轻抚摸着冬至的长发,心中却在想着:我真的值得冬至信任吗? 我又有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吗? 人生在世,都是棋子,只是有些棋子能够在棋盘上肆意来去,有些棋子却只能被人支配着一步步的走向生命的终点。 第八十七章 奔者不禁 “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相悲各罢酒,何时同促膝?” “好诗,好诗!” 徐佑扭过头,笑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何濡拾阶而上,紧了紧衣服,坐在他身边的石凳上,道:“睡不着,看到这边有光,就过来看看。没想到七郎竟一人独坐,怎么,冬夜赏雨觅诗句吗?” “那倒不是!”徐佑靠坐在庭柱上,双腿平伸,意态舒缓,道:“只是同样睡不着,慢步至此,突然有感而发。” “想起故人了?” “是!年少时的倾盖之交,我那时冥顽之极,动辄与人性命相搏,要不是他多加劝阻,告诉我做人的道理,怕不是要惹更多的祸事。” “哦,还有这样的人,他叫什么?” “沈越,沈行道!” 何濡摇摇头,道:“我没听过这个人!” “他性情淡薄,不爱招摇,故而名声不彰,但才学属于上品,现下应该在金陵游学。其翼,你等着看,不出十年,天下人皆知沈行道的大名!” “沈越可是吴兴沈氏的人?” 徐佑叹了口气,道:“正是!” 何濡跟着叹了口气,道:“怪不得七郎有‘相悲各罢酒,何时同促膝’的感概既是沈氏的人,日后再见,便为仇雠!这个倾盖之交,忘了吧!” 徐佑苦笑道:“他在沈氏并不被重视,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要说徐沈两家的仇怨,却跟他干系不大!” “徐沈徐沈,是两姓两家的仇怨,他冠了沈姓,也就是沈氏的子弟,脱不了干系了!若是真的如七郎所料,十年后天下知名,沈越必将成为沈氏的重要人物,到了那时,他会坐看七郎将沈氏灭族吗?” 徐佑默然,目光中掠过一丝无可言状的哀伤,道:“从挚友到仇雠,人间世,何等凄清!” 何濡知道以徐佑的心志,很快就能从短暂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没有安慰他,只是问道:“怎么今夜突然会想起他来?” “白天的那一刀,飞起的人头,四溅的血迹,让我彻夜难眠。枯坐凉亭内,听着雨声,这才想起以前的故人!” “咦,七郎杀过不少人吧?当年剿灭赤眉山的贼盗,听闻你一人杀了数十人之多,今日诛贼,不过一人而已” 徐佑没办法解释这具身体内发生的种种奇妙的事情,他融合了徐佑的灵魂,继承他的喜怒哀乐,但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依然占据着主导地位,所以杀人,尤其第一次亲手杀人,感觉总会有点点的不同。 他不是害怕,也没那么矫情的得什么杀人后遗症,只是看着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从手中流逝,那种可以操控一切的快感,和不经审判肆意剥夺他人生死的良知,在脑海里发生了激烈的碰撞。 “是啊,不过一人而已!” 既然走上了复仇这条路,今后死在手里的人只会变得越来越多,思考法治和自由在这个时代没有任何意义,血侵染的仇恨,只有以血来洗涤! “明天你告诉冬至,让她去查一查大德寺究竟发生了什么怪事,竟让陆会和杜三省亲临去断讼案?” “还有这等事?”何濡顿时来了兴趣,道:“秃驴们不安分,我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刚来钱塘才几日,大德寺还没修好,竟然就开始胡作非为了!哈,有意思,有意思!” 第二日,苏棠一早来到县衙,陆会在二堂接见了她,问起家里的情况,得知苏棠父母双亡,不胜唏嘘,温声安慰了几句,道:“知道你受了委屈,改天我让刘彖登门向你道歉。发生了这样的事,固然不幸,但有幸让我看到钱塘还有你这样的烈性贞洁女子,实是本县兴教化之功,可喜可贺。” 苏棠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官字两张口,能从这样的恶行中找到功绩来给自己脸上贴金,她心生厌恶,语气愈加的冷淡,道:“若是县令没别的事情吩咐,民女暂且告退!” “先别急!”陆会装作不经意的弹了弹衣袍上的灰尘,笑道:“你父母生前可曾给你定过亲?” 苏棠心神微颤,摇头道:“不曾!” 陆会笑的嘴皮子都快要裂开了,道:“可有心仪的郎君?” 苏棠垂下头去,眸子里充满了警惕,并不作声。她虽然未经人事,但生性聪敏,博古通今,男人的那点心思,不问可知。 “不要误会,我只是看你孤苦无依,动了怜悯之心,想给你找个称心如意的归宿。” “不劳县令费心!”苏棠断然拒绝,道:“父母早逝,我的归宿,由民女自己决定!” “这是什么话!”陆会微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终身大事,岂能这么草率?” 苏棠毫不退让,针锋相对道:“周礼说仲春之月,令会男女,奔者不禁。可知三代之时,男男女女常常私定终身,谈不上草率不草率!” 陆会为之侧目,此女说话着实大胆,不是寻常女子可比,耐着性子说道:“奔者为妾!你正当妙龄,碧玉年华,甘心与人作妾?” “两情相守,作妾又如何?”苏棠扬眉道:“况且我父母双亡,自选良人为夫婿,不经媒官又如何?你情我愿,也可为正妻!” 陆会脸色猛的一沉,道:“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你要让父母在泉下也蒙羞吗?” 苏棠容色顿冷,长身而起,一字字道:“我幼承父母之教,诵诗、书之典,养德修身,积善谨行,先人泉下有知,当以我为荣,何来蒙羞之说?” “辩口利辞!”陆会世族出身,贵为县令,被苏棠一个民女顶撞的怒气勃发,大失颜面,以手拍打案几,斥道:“退下吧!” 等苏棠施礼离开,陆会犹自怒气难消,在堂中来回踱步。他觊觎苏棠美貌,想着循循善诱,略加勾引,定可以将其纳入房中,予取予求。不想此女如此不识好歹,装傻充愣,果然乡野村妇,没多少见识,难登大雅之堂! 刘彖从后面转出身形,他比苏棠来的更早,一直待在隔间里静听,笑道:“明府息怒,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不必为了这等不识抬举的小女娘生气!” 陆会哼了一声,转念想起苏棠的容颜和身段,心里又有些痒痒,捂嘴咳了两下,道:“小家碧玉,大抵如此吧,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刘彖听出来端倪,凑到近处,低声道:“明府大人大量!不过,若是使君有意,在下有一计,不怕那罗敷无情” 陆会神色微动,却不置可否,移开了话题,道:“那些匠户还由你用着,但是给我记住了,这次不要再惹事,明年四月,四十九尊佛像必须全部完成。” 刘彖心知肚明,不拒绝就是同意,笑容里满是奉承,道:“明府放心,我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这是一语双关,既要把佛像的事办妥,苏棠的事更得办好! 陆会大为满意,刘彖这个人虽然是最低贱的商贾之流,但心思玲珑,手眼通透,使用起来顺手的很,比起衙门里的那些阳奉阴违的下属可要舒坦多了。 苏棠回到家中,只觉疲惫不堪,一觉睡到午后,起身后倚在窗前遥望着对面的静苑,方绣娘不知何时立在她的身后,取了一件素袄披在肩头,怜惜道:“寒气太重,多穿点衣物。” “姊姊,你说,世间男子是不是都很虚伪?” 方绣娘犹豫了下,道:“女郎是指徐郎君吗?” “徐佑?”苏棠眼波迷离,微微俯下身子趴在窗楹上,玉手探出了窗外,屋檐挂着的水珠滴落在掌心,不染一点尘埃,清澄无比,道:“昨日你四处求救无门,只有他冒雨急驰,怒而杀人,救我们于倾覆之间。这样的男子,我只在书里读到过,本以为他如同楚昭王的门士石奢一般,为人公正而好义,却不料面对陆会的威逼竟甘于俯首,不惜卑躬屈膝以媚上” 方绣娘之前已经听她讲过跟徐佑的辩论,柔声道:“其实徐郎君说的也有道理,该退让时还是退让的好。俗话说民不与官斗,何况陆县令不是等闲的官,那可是陆氏的子弟,他的话,徐郎君不敢不听!” “道理?天下的道理在圣人的书中,而不是门阀的权势。若是因为陆会出身华族,就对他言听计从,无视其枉顾国法的行径,岂不是愧对圣人的教诲?” 苏棠轻轻合拢掌心,感触到冰冷的水珠破碎时的颤动,仰起头,望着淅淅沥沥的雨线,充满向往道:“汉时宦者专权,太学生们聚众清议,针砭时弊,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那时节的读书人想来跟当下的读书人不同,他们志在于道,临难毋苟免,才称得上真正的大丈夫!” “女郎,圣人的道理我是不懂的,但是在钱塘,县令就是天爷一样的人,我们小门小户,无依无靠,但求安稳度日,何苦学那些读书人去招惹是非?” “你不懂!” 苏棠垂下眼睑,青丝斜坠,玉骨冰肌,如同江南烟雨里最美的画卷,低声呢喃道:“你不懂的!有时候不是我想惹事,而是有人非要来寻你的麻烦,避也避不开的!” 她想起陆会今天的表现,明里暗里透着些许的暧昧不清,只愿那番不假辞色的话,能够让他明白,权势可以让徐佑低头,却不能让一女子委身! 正在这时,一名侍婢跑了进来,慌张说道:“女郎,大门外来了几个游侠儿,叫嚷着要找什么人” 方绣娘脸色大变,怒道:“逐他们出去!找人别处去找,这里没他们的人!” “我说了,可他们一个个凶的很,根本不听!” 方绣娘对苏棠道:“我去看看,女郎你且歇着!” 苏棠止住了她,容颜转冷,道:“我随你去!” 门外的人苏棠她们从没见过,为首的穿着黑衣革带,圆字脸,丹凤眼,并不可怖,说话也很客气,拱手道:“打扰女郎,我叫马金,来找我兄弟马银。” 苏棠淡淡的道:“我门内没有男子,更没有阁下的所谓兄弟。此乃私宅,男女有别,请兄台即可离去!” “女郎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有没有男子,你说了不算,得听听钱塘县的百姓们怎么说!兄弟们,你们在街巷中都听到什么了?” “听到的多了,啧啧只是怕说出来,苏女郎脸上挂不住!” “就是,毕竟还没嫁人呢。要先臭了名声,谁还敢明媒正娶呢?” “什么正娶不正娶的,人家苏女郎也没说一定得嫁人不是?” “不嫁人?不嫁人,守活寡吗?” “活寡?呵,没听西街青荷巷的老玉头说吗,苏女郎的家门白天紧闭,晚上可就悄悄的开着,总有俊俏的郎君时不时的徘徊门前,至于是不是进去了,这我就不知道了!” 众人齐声哄笑,眼神在苏棠的身子上下打量,猥亵之极。马金摆了摆手,让他们噤声,瞧着苏棠变得煞白的脸色,笑道:“我知道这些都是市井闲人的流言,女郎不是那等不知廉耻的人。但我兄弟昨日被女郎的部曲断了手臂,现在又生死不知,我来寻他,于情于理都说的过去吧?” “断臂?”苏棠厉色道:“你是说昨日在镜丘那个畜生吗?” 马金阴沉着脸,往前逼近三步,道:“他是我亲弟弟,你骂他畜生,可是说我也是畜生吗?” 苏棠强忍着心中的怒气,道:“昨日的事,县府已经审定结案,你要找人,找陆明府去要!” “县衙我问过了,没见到我兄弟。镜丘我也去过了,连个鬼影都没有。好好一个人,总不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定是你记恨在心,派人将他灭了口!说,尸体埋哪里去了?” “那样的畜生,死不足惜!”苏棠这会冷静下来,不管这个马金说的是真是假,那个断臂的游侠儿确实不记得怎么处置了,只是依稀有些印象,似乎在她们上了牛车之后,徐佑的部下,那个叫吴善的将他捆起来带到了山崖边,难道 “你速速离去,没有县府的棨牌,休想进这里的宅门!” 苏棠这般强硬,马金也没有办法,硬闯私宅是大罪,恶狠狠道:“行!我们先走,明日还来,不给老子个说法,我看你怎么在钱塘立足!” 第八十八章 贵者乘车,贱者徒行 确认马金等人真的离开,方绣娘吩咐下人关好了门,又不放心,加了两根粗大的门闩,安排一个仆役日夜值守。回到楼上,忧心忡忡的道:“女郎,要不同徐郎君言语一声?” 苏棠断然拒绝,道:“不要麻烦他了,此事我自有主张。你不许私自去找徐佑,听到了吗?” “好吧!”方绣娘知道苏棠刚跟徐佑起了争执,拉不下脸子去求人,但真要是遇到危难,说不得还得厚着脸皮去找徐佑帮忙。如今的钱塘,似乎越来越不平静,普通民户想要安稳度日倒也容易,可苏棠生的美貌,又不安分,总会莫名其妙的招惹是非,寻个依靠,总比孤独一人要好些。 她是苏棠的乳母,从小喂她奶长大的,为了苏棠,她可以做任何事,包括性命在内! 徐佑并不知晓苏宅发生的事,他一早就带着山宗去了郊外的洒金坊,路上问起方斯年的进展,这两天山宗一直待在四进的院子里和方斯年喂招,说起进度十分的兴奋,表示可能只要一年时间,方斯年就可以正式踏入九品的门槛。徐佑虽然看好方斯年,但没有山宗这么乐观,武道难入更难登,打好基础比什么都重要。三年之内,方斯年能入九品,已经是侥天之幸,十年之内,成为小宗师,足可引以为傲了。 说巧不巧,牛车刚进洒金坊的大门,正好赶上严叔坚买了耐火砖回来。徐佑上前查看了一下,砖的质量还可以,不能跟后世比,但也完全满足建火墙的需要。当下也不歇息,带着众部曲一起动手,赶在天黑之前,冒着细雨将火墙内外三层基本的框架搭了起来。之后天光放晴,又用了两天的时间,砌转垒土抹泥,晒干之后,火墙基本可以投入使用。 经过试验,徐佑将活动抄纸器的规格扩大了数倍,进一步改进了造纸工艺,砑光、拖浆、填粉、加蜡、施胶,一个不能少。比如施胶,当时造纸多用淀粉胶,淀粉胶的优点是受墨性好,但存放过久并反复卷曲之后,会造成纸面龟裂,并大片的隆起,使纸面上的墨迹脱落,没办法长时间保存。试想一下,写好的字,抄好的书,画好的画,隔了段时日竟然变成了一团污渍,糟心不糟心? 所以徐佑采用植物胶,主要是用松脂蒸馏后产生的固体,也称为松香胶,经过纸张表面处理,完全可以克服这个缺点,并通过纸内施胶的法子,大幅度缩减纤维间的毛细孔,使纸质更加的紧致和光滑,具备了造大幅纸的条件。 经过五天的研制,失败了上百次,终于赶在钱塘湖雅集召开前生产出了九尺长、四尺宽的由禾纸,按楚国一尺约等于二十六厘米计算,接近后世六尺全开的宣纸规格。 方亢双眼发光,跪在纸面上,双手摩挲着纸张不肯离开。他造纸多年,从来只根据工部的定制抄造大小纸,何曾想过有朝一日,竟能造出这等广阔的纸来? 严叔坚几乎不能自已,拉着徐佑的手,不停说道:“郎君真是神人!真是神人!” 苍处等部曲不明白这张大幅纸出现的意义,但瞧着好奇,也围拢过来,啧啧惊叹。徐佑来不及享受众人崇拜的欢呼,立刻让方亢加急赶制了二十余张,装上牛车,带着山宗回到了县城。 刚进家门,何濡递过来顾允的信,拆开来一看,里面简单叙了别情,重点是雅集的种种注意事项。也是此时,徐佑才知道此次钱塘湖雅集,扬州大中正张紫华也要莅临,名为与士子同乐,实为三年一度的察举观人,顾允要徐佑好好准备,以便在雅集上大放异彩,一旦入得中正的法眼,对名声和前途都大有裨益。 “张紫华” 徐佑望向何濡,他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当初白蛇传风行三吴,那首钱塘湖雨后的七言诗一出,更是人尽皆知,扬州大中正曾给予了相当正面的评价,间接助了徐佑一臂之力。 只不过他对张紫华所知甚少,所以要何濡进一步介绍此人的来历。何濡不愧是万事通,道:“扬州大中正之前是由弘农杨氏的杨琨担任,后来杨琨跟留在魏国的杨氏族人私通,获罪入狱,现在还在金陵的黄沙狱中候审,大中正一职便空了下来。” “于是群狼环伺?” 何濡大笑,道:“群狼环伺七郎虽是谑言,可用来形容当时的局面再确切不过。扬州,国之根本,一州中正,品第人物,是入仕为官的第一道门户,清浊自此而分,清者上,浊者下,一生际遇和前程,全握在中正官的手里,因此各大门阀争破了头,说是群狼也不为过。” “一州中正必须是本地人,扬州大姓,仅顾陆朱张、孔贺虞魏,这个张紫华,想必是张氏的人?名声如何?” “对,他是太傅张和的嫡子。张和死后,官至秘书监,正三品的贵人。时人论起张紫华,说他清才美望,博学善文,私底下跟司徒庾况交好。” “那就是了,大中正由司徒选授,张紫华能够胜出,定是庾况大力举荐的结果。” “张紫华是本地世籍,符合选授大中正的要求,加上张氏的助力,负责扬州九品官人的美差,虽是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徐佑沉吟不语,顾允的信中对张紫华极为推崇,说他为人最是公正,贤有识鉴,爱才怜才,不以门第轻易品定他人,话里话外,都是在督促徐佑要看重这个机会,不能掉以轻心。 “顺其自然吧!”徐佑放下信,笑道:“飞卿太急躁了,我现在一介白衣,就是参评又如何,定个下下的品,还不如不定呢!” “只有定品才可被吏部铨选,张紫华真要肯给七郎定品,说明主上无意长久打压七郎,这是好事!”何濡想的更长远些,道:“就算为了试探主上的心意,七郎也要倾尽全力,让张紫华不得不当场给你品状。” 徐佑长身而起,吩咐秋分收拾好信笺,道:“别忘了,孟行春让我当众折辱陆绪,如此张扬,想不让张紫华注意都不可能了!” 翌日,风和日丽,钱塘湖畔的牛车逐渐多了起来,帷幔通幰,垂缀丝穗,白铜为饰,清油为漆,无处不透着士族独有的奢华,连跟在牛车旁的仆役童子,也个个衣着光鲜,神采飞扬。更不必说那些赶来瞧热闹的钱塘民众,从白发老者,到黄口孺子,从颤巍巍的老妪,到青春洋溢的女郎,观者如堵墙,将湖畔围的水泄不通。 徐佑带着左彣漫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忍受着空气中弥漫的各种刺鼻的熏香,轻笑道:“贵者乘车,贱者徒行,你我没有士籍傍身,只好安步当车了!” 静苑距离钱塘湖不远,他懒得雇牛车,和左彣闲逛着就过来了,倒是颇有魏晋名士随心所欲的风姿。 左彣也是一笑,他跟随徐佑多时,心态和见识比起从前不知高出多少倍,哪里还会在意别人眼中的所谓贵贱?说也奇怪,徐佑很少跟他讲什么大道理,可不知不觉间,他所思所想的东西,已经超出了大多数人的理解范围,譬如此刻,那些士族的贵介公子或立或卧,互相寒暄搭讪,举止风度都几乎无懈可击,换做从前,说不得自惭形秽,连看都不敢多看,现在却能坦然处之,并不以身份贵贱为耻。 “走路也有走路的好,看这些人的牛车规制,半数逾矩,大中正真要追究起来哈!”左彣幸灾乐祸的道。 “大中正岂会计较这等小事?”一名男子刚好从两人身边经过,闻言停下脚步,斥责道:“中正品人以洒脱自然为首要,牛车这样的俗物,哪里有什么规制不规制?但凭喜好,肆意为之即可。” 左彣知道徐佑今日要借机扬名,不愿多事,歉然道:“郎君说的是,在下失礼莫怪!” 那男子瞥了他一眼,身姿威武,不像士子而像武夫,不再说话,反倒好心告诫徐佑,道:“此处人多耳杂,约束好你的部曲,莫要多舌。” 徐佑笑着称是,拱手道:“未请教?” 男子摇头,不耐烦的道:“果真俗物!相逢一语,再会无期,问名道姓又有何用?”说罢甩袖而去,留下徐佑和左彣面面相觑,忽而同时大笑,携手相扶,差点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那就是孤山?” 两人分开人群,走到河堤上,徐佑指着湖心若隐若现的山峰问道。顾允说雅集的地点在孤山上,他虽然来钱塘日久,却很少出门,更没有游览过钱塘湖,连湖中的山是不是孤山都不确定。 左彣点点头,道:“我昨日特地找人打听过了,那里就是孤山,据称山上有三亭一楼,梅花万株,竹海更是绵延上下,遇到雪天,美如仙境。”他的话中透着遗憾,“前些时日大雪,山头都冒了白,可惜这几日接连阴雨,雪都消融的差不多了,无缘一睹。” “雪景有雪景的好,晴时也有晴时的妙,此山美,美在此山本身,而不在雪!” “郎君妙论!” 听到身后传来击掌的声音,徐佑唇角牵动了一下,人多的时候就这点不好,说什么话都会被人不经意的听去。听到就算了,这个时代的人还爱搭讪;搭讪也就算了,还不爱搭讪美女,只爱搭讪男子。 这都什么事? 第八十九章 漫流横渡 不过,雅集就是一个古代的社交圈,无论如何不能失了礼数,徐佑无奈转身,道:“郎君过誉了!”说完才有空打量眼前这人。他面容清俊,身穿青灰色的夹棉布服,跟周边的华衣丽饰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一双眼睛熠熠生辉,让人一见不忘。 “山不在雪,无雪而自秀,素来论起孤山,妙语不知凡几,但都不如郎君。” 这人夸起人来没完没了,饶是徐佑厚脸皮也有点吃不消,道:“未请教?” 说这三个字的时候,他在心里默念,如果这人再来一句俗物,掉头就走,可真是有一句妈卖批要讲了。 “在下诸暨张墨!” 徐佑心中一惊,脸上却恰到好处的露出几分遇到名人的讶然和激动,道:“原来是五色龙鸾,久仰,久仰!” “区区薄名,何足挂齿!”张墨微微一笑,道:“敢问郎君名讳?” “在下徐佑!” 张墨很认真的想了想,又问道:“可是钱塘人士?” “祖籍别处,年中来钱塘定居!” 张墨歉然道:“请恕在下孤陋寡闻,没听过郎君的大名,得罪了!” 左彣暗哼了一声,觉得他轻视徐佑,心中极为不满。但徐佑对张墨的坦诚却升起了些许好感,笑道:“我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张郎君要是满口久仰,那才叫得罪了我呢。” “名不见经传”张墨口中复述了几遍,对徐佑更加的感兴趣,道:“徐郎君同是来参加雅集的吗?” “正是!” “若是不嫌,等下登山,你我同舟如何?” 徐佑依然记得当初张墨的那番捧杀,何濡断言此子人品低劣,不可为友。但两次接触,徐佑对他的观感却极好,思虑片刻,觉得是一个观察其人的好机会,道:“能和五色龙鸾同行,是我的荣幸。”他顿了顿,笑道:“我还是初次参与此等盛会,眼前抹黑莫非要乘船登山吗?” 话音刚落,听到有人高呼:“开山门!” 涌动的人潮顿时停了下来,簇拥在岸边,争相观望。经过张墨的解说,徐佑才知道他们所处的位置叫西村渡口,种满了芦花,花期到时,满目飞絮,如同玉屑点点,夹岸铺就两行寒霜,是钱塘一等一的赏景之处。渡口有一条简易的木桥,连接河堤和孤山,当地人称为西村桥,估计是后世西泠桥的前身。 两艘竹排从南北而来,竹排前面各有一只肥硕的白鹅,羽毛洁净,神情傲然,仿佛久战沙场的将军挟胜归来,又仿佛学富五车的士子才名远扬。没过多久,竹排相碰,各自横在水面,两鹅相遇后,交颈缠绵,岸上的人群中顿时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双鹅缠颈以御腊,竹排横流拜水神。”张墨看徐佑一头雾水,笑着解释道:“这是钱塘的风俗,双鹅若是交颈,预示着今冬瑞雪,却无冻毙之野鬼;竹排若是横流,象征着来年风调雨顺,再无饿死之孤魂。明日腊八,今日祈福,大中正将雅集选在今日,想必也是借士子们的文运为钱塘百姓尽一份心。” 徐佑熟读六朝史,从没听闻钱塘有这样的习俗,想来历史发生了变化,连最底层的民众的生活方式也悄然有了改变。 蝴蝶的翅膀轻轻扇动,个人乃至民族的未来,再也无法确定和估算! 等白鹅散去,渡口划来十艘轻舸,抛去船工,每舸只载五人,张墨挽着徐佑的手,道:“我们上船!” 徐佑忙道:“我这部曲” “雅集只准本人参加,所有下人都得在岸边等候。放心吧,山上自有人服侍,不会怠慢了郎君。” 徐佑来不及跟左彣交代,被张墨拉着上了最左侧的一艘轻舸。说也奇怪,仿佛商量好一般,那些衣着华丽的士子大都聚拢在右侧的轻舸上,连同徐佑他们这艘,紧挨着停靠在左侧的三艘轻舸,共十五人,看上去都比较寒酸。尤其徐佑的船上有一人穿的袍子倒是锦缎,可惜一双足履灰白破旧,估计倾尽家财才置办好袍子,再无余财置办鞋子了。 汉魏以右为尊,楚承魏制,很明显,能够登上右侧轻舸的人出身必然比聚拢在左侧轻舸的人要高贵。 “哪位是陆绪?” 正值隆冬,头顶的太阳遮不住呼呼的北风,轻舸又无船舱,动摇西晃,站立都不稳当。徐佑不关心贵贱,生的贵又如何,此时此刻,无论贵贱,都只有轻舸上这寸许方圆立足。他极目远眺,可惜隔得远,看不清那些人的脸面。张墨奇道:“郎君不知吗?像陆绪这样早已定品的人,还有各大门阀的弟子早就上山去了” “啊?还有这等事?” 这时同船的另一人冷冷道:“就是有这等事,所谓漫流横渡,只是针对次等士族和寒门子弟而已,那些华门的人,早从东面的段家桥登山了。” 徐佑打量下他,三十岁许,双目偏狭,面色阴沉,身材也过于短小,拱手道:“在下钱塘徐佑!”他之前跟张墨通报时只说名,没说出身,累得人家还得再问一次,所以这次学乖了,直接把钱塘加上,免得麻烦。 “桐庐陈谦。” 没听过这名字,徐佑看向张墨,张墨微微摇头,想来也在郁闷,今日遇到的人,竟没有一个出名的。 “幸会幸会!桐庐自古灵秀,余杭侯就跟郎君同乡,也同姓,在下一直都很仰慕!” 余杭侯指的是东汉的陈恽,此人任余杭令时做了许多好事,被当地民众祭祀至今。 陈谦浮上一点笑容,道:“那是先祖!” “没想到郎君竟是余杭侯的后人,失敬!”徐佑态度热情,三言两语就跟陈谦拉近了距离。陈氏早已没落,同船还有两人,言语不多,但有徐佑调节气氛,很快就熟络起来。 “此次雅集,听闻大中正要重新调整已定品之人的品级,似乎有些不妙。”说话的人叫白承天,来自新城,名字很霸气,一旦混熟了,为人很有些幽默感。 “为什么不妙?”徐佑对八卦不感兴趣,但同船的五人,属他消息最不灵通,所以多问几个为什么,不至于事到临头还一脸懵逼。 “大中正升品降级,每三年一次,可三年前扬州大中正还是杨琨”白承天嘿嘿一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另一个叫纪英皱眉道:“不要胡说,以张使君的为人,岂会以爱憎夺其平,以人事乱其度?” 白承天眉头一扬,并不服气,这个从句章来的纪英衣着锦缎,足蹬破履,显得爱慕虚荣,丝毫没有名士的怡然,还想被大中正看重,真是读书读的傻了。 他刚要反驳,徐佑笑道:“纪郎君言之有理,承天你不要满口胡言。” 一个称呼郎君,一个直呼其名,亲疏远近,一览无余。毕竟初次见面,徐佑摸不透纪英的为人,若是到了山上,告白承天的黑状,未免阴沟里翻船。 “好好,我不说话就是了!”白承天知道徐佑的好意,对他拱拱手,坐到船头,望着越来越近的孤山。 徐佑寻思,白承天人极聪明,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走了杨琨,来了张紫华,前任品状的后备干部,自然不入现任的法眼。张紫华重新品状,即可收买人心,也可培养属于自己的门生势力,这都是日后再朝堂和家族立足的根本,要不然也不会在金陵争抢着做这个大中正。 张墨挨着徐佑,低声道:“我猜不会这么轻易让咱们上山,说不定还有关隘要闯” “怎么讲?” “吴县的西园雅集一般情况只有受邀的名士们才能参与其中,但偶尔也会广开门户,其他普通士子若想参与,必须连闯三关。初关叫闻香辩难,闯关者要在半柱香的时间内和守关人清谈,获胜或出彩都可以过关。次关叫踏水寻荷,挟名妓,饮美酒,乘鳊舟,游弋万顷荷池之中,寻到最大荷叶者,前三名胜出。第三关才是诗词唱和,尽情显露才华,若得赏识,顿时身价十倍。” 徐佑听的真切,看似简单的三关,其实设置者暗含深意。第一关辩难,考察你的基本学识和辩才,第二关寻荷,有美女美酒美景在侧,考察你面对诱惑时的风度和仪态,能过这两关,说明才情和人品俱佳,然后才是真正的品状优劣。 徐佑依稀记得,当初吴县外的江面上初遇张墨,听履霜说他就是在两年前的西园雅集中崭露头角,被大中正杨琨定为八品,想必也闯了三关,所以知道的如此详细。 “这样说来,今日第一关就是漫流横渡了?” “不错!他人可以经段家桥而入山,我等却要在众目睽睽下,乘坐轻舸横渡,北风拂面,如刀刺骨,说不得骤起波澜,船覆人落水,还有性命之忧。看看那些人,锦衣玉食惯了,何曾受过这等苦楚,脸上都多少有些不忿之意。胸中气难平,恐怕下一关就要吃苦头了!” 张墨以目示意,果然旁边的轻舸上有人面带愤愤然,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但总归不是好话。 徐佑哑然失笑,凡是沦落到船上的人,起跑线就已经输了,若是还不能控制好心态,不等登上山顶,就要被淘汰出局。既然如此,刚才还以左右论尊卑,挑三拣四的选择轻舸,真是可笑之极。他走到白承天身边,负手而立,望着眼前的景色,孤山兀峙水中,后带葛岭,高低层叠,见远不见近,见大不见小,又逢日光初照,与全湖波光相激射,璀璨夺目。 山脚到了。 又是一声高呼:“登山喽!” 第九十章 吹梦西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浆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十艘轻舸抵达岸边,在山脚下的渡口依次停靠。不等船停稳,船工麻利的跃下去,卷起缚裤的裤腿,涉水上岸,将绳子拴在凸起的短粗木桩上。 “没有跳板吗?”白承天问道。 船工摇摇头,道:“轻舸狭小,没安跳板,郎君们小心点,别掉到水里了。” 船头离岸边还有一点距离,徐佑毕竟是习武之人,身手敏捷,先跳下船,然后扶着张墨、白承天、陈谦依次下来,等到纪英,他拱了拱手,道:“不劳大驾,我自己来!” 下了船,纪英独自走到前面,徐佑知道他心存芥蒂,也不为意,和张墨并肩立在岸边,山道崎岖,青石蜿蜒向上,又被摇曳的竹海掩盖了痕迹,不知深浅高低,正要商议是不是马上起行。身后传来嘈杂人声,有一人高声道:“让开,让开!” 徐佑转身,避往道左,张墨闪避不及,竟被人撞了肩头。他是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踉跄后退几步,身子侧仰,要不是徐佑一把拉住,差点要栽倒湖水中去。 这一行七人,正是坐在右侧轻舸上的士族子弟,他们非但不道歉,反而顾笑之间,准备拾阶上山。 徐佑还没来得及说话,纪英拦住了他们,高声道:“且慢!” 走在最前的男子停下脚步,愕然望着纪英,似乎难以相信有人敢挡住他的路,面带疑问,,道:“你叫我?” 张墨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忙拉住了纪英,想要息事宁人,低声道:“今日雅集,不要生事!” 纪英凌然不惧,甩开张墨的手,道:“读圣贤书,自然要管不平事。你们撞了人,休想一走了之,必须给张郎君道歉!” “道歉?”那男子和左右对视一眼,然后哄然大笑,道:“我等着急上山,没空跟你聒噪,快快让开,免得误了雅集的时辰。” 徐佑冷眼旁观,此地位于孤山西侧,除了四十七名士子和十名船工,再看不到别人。这男子估计也知道大中正、顾允、诸名士和其他高门子弟早已登上了山顶,所以肆无忌惮,不再那么注重言行举止。否则的话,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如此粗鄙,传到大中正耳中,今生定品无望。 “不让!” 纪英脸色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紧张。张墨现在也不好再劝,毕竟别人为他出头,一味示好,显得羸弱无能。何况他是已经定品的人,此次前来雅集,若是能升品更好,不能升,以他的学识至少也不会被降品。所以无欲则刚,不想连累纪英,拉住他的手臂,自己站到最前,正色道:“胡郎君,我跟文锦郎君是旧识,若他在这里,见你如此跋扈,定会恼怒!” 男子呆了呆,道:“你跟我大兄认得?” “不错,在下诸暨张墨,跟文锦兄是诗书之交。” “啊?张墨?” “原来他就是张墨!” “五色龙鸾” “奇怪,他早就定品了,今日怎么还同你我一般,要忍受寒风和颠簸来漫流横渡呢?” “这你就不知了,张旦张晨生今日也来参加雅集,他可是张氏的心头肉,肯定走段家桥上的山” “原来如此听闻张不疑和张晨生乃一母同胞,却命不同,可惜可叹” “这只是其一。其二,张墨两年前定的八品,也就是下中,只比下下好一点,想从段家桥登山是可以的,可你们知道,陆氏那群人向来不服张墨的才名,绝对会嘲讽于他,要是我也宁肯坐船,不去受辱。” 一众人议论纷纷,徐佑听的模糊,却也不像之前那样一头雾水。张墨定力品,本可以经过段家桥登山,却因为那边有个不想见的人,又有文坛的敌人,所以才和这帮未定品、背景又不够硬的士子们同船横渡。 那个被称为胡郎君的人犹豫了下,但众人面前,也不能服软,道:“若非张郎君挡住了去路,也不会害得我等撞了上去。不过,一时不慎,本是小事,瞧在我三哥的面上,不会与你计较。可此人又算什么东西,竟然吠吠发声,简直不知所谓!” 这话说的极其难听,无异于指着纪英的鼻子骂他是狗在狂叫。纪英下意识的望了望山道的拐角处,眼中闪过一道决绝的神色,然后愤然越过张墨,指着胡姓男子,厉声道:“雌黄出自尔等唇吻!不想圣天子在朝,今日竟复见指鹿为马!” 徐佑心中一动,挪了挪脚步,来到纪英的身后右侧,顺着他的视线方向往拐角处瞄了一眼,虽然什么也没看到,但他何等样人,立刻明白过来。 听了纪英的指责,众人齐齐色变,凑在外围看热闹的几个人悄悄退开几步。虽然楚国极少因言罪人,士子清议政事也被朝廷允许。可纪英一时口快,给胡郎君扣了指鹿为马的帽子,什么样的朝代才会出现指鹿为马的荒唐事? 礼崩乐坏,荒淫残暴,二世而灭的秦胡亥! 千万别忘了,当今皇帝安子道也是楚国的第二个皇帝! 胡郎君同样吓了一跳,气急败坏,一步上前,揪住了纪英的衣领,恶狠狠道:“你再说一遍?” 纪英两股颤颤,口中却依旧高喊:“指鹿为马,见于当世。指鹿为马,见于当世!” 张墨急忙去拉扯,苦于双手无力,分不开两人,忙回头找徐佑求救。徐佑没有动手,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道:“诸君,你们难道不想想,为何已经到了山下这么久,却无一人前来接引?或许正有人在高处暗中查看诸位的表现,所谓诚于中,形于外,君子慎独。你们以为四下无人,就如此放浪形骸,恐已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一言既出,全场顿时鸦雀无声。胡郎君僵持原地,拎着衣襟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进退不得,终于露出后悔之意。两个同伴反应够快,疾步上前好言相劝,将他拽了回来,纪英也被张墨拉回,众人纷纷举目四顾,似乎想找出那个藏在山林密处的人影。 正在这时,有数人从不远处的山道拐角处走了出来,最前的赫然是钱塘县令陆会,脸色阴沉的望着一众士子,身后跟着两个胥吏,一名胥吏手捧着红线缠绕的细绢,另一名胥吏手捧着造工精美的漏壶。 “胡信,你大胆!” 胡姓男子原来名信,慌忙俯首,作揖道:“拜见明府!小子一时情急,失了礼数,还望明府见谅!”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知道眼前的人就是钱塘县令,今日雅集的主人,赶紧作揖行礼,唯恐落于人后。 陆会没有搭理他,径自走到张墨跟前,笑道:“你就是张墨?” “正是在下!” “好,方才大中正还问起你,没想到你竟乘舸而至。” “在下来时的路上耽误了时辰,没有赶上卯时三刻的鹊桥开,只能辰时从西村渡口入山。有劳大中正和明府挂怀!” 从段家桥入山被称为过鹊桥,徐佑他们上船时喊的是开山门,一雅致,一粗俗,听起来就高下立判。对这种无时无刻都存在的贵贱之别,徐佑表示很无奈,也很无语! 陆会点点头,再看向纪英,眉头微皱,霎时又舒展开来,温声道:“你很好,为友出头,人品端正,我会在大中正面前为你分说。” 纪英大喜,屈膝下拜,道:“谢过明府!” 山脚下满满当当站立了四五十人,只有他一个跪拜于地。虽说礼数不亏,可这个谄媚的样子惹得很多人心中鄙夷。当然,也有很多人十分的艳羡,能够让陆会在大中正面前美言,可不是谁人都能得到的机遇。 机遇可遇不可求,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所以场面一时显得很是诡异,半数人鄙夷纪英,半数人羡慕纪英。世事就是如此,毁誉参半,黑白难分,处在正中的纪英顾不了那么多,对他而言,机会来临时,就要死死的抓住,再不能放手! 因为,他毕生的梦想,决于今日! “不过今后记住一点,就事论事,莫要言过其实,哗众取宠!” 纪英的喜色还没敛去,就被陆会的这番话惊出了一身冷汗,头俯的更低,道:“谨听明府教诲,今后自当慎言慎行!” “好了,耽误这许久,说正事吧!” 众人立刻把纪英抛之脑后,齐齐倾耳静听。徐佑暗道好手段,陆会先骂胡信,再和张墨闲谈,又将纪英打一棒给了个甜枣,水波不惊的把这场闹剧给压了下去,紧接着就宣布跟雅集有关的事宜,成功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和关注点。 整个过程看似对胡信最严厉,其实毫发不伤的把他从泥潭中拉了出来,不仅不惹人反感,而且还让当事双方一起感谢。 举重若轻,闲庭信步,徐佑向来不怎么看得起陆会,可今日一见,才知道这人能够脱颖而出,接替顾允出任钱塘县令,并不仅仅会敛财,也很有几分做官的手段。 这没什么奇怪,很多人不会做人,不会做事,更不会做菜,但是很会做官,甚至比那些会做人又会做事的人在仕途上混的更好。 这就是奇葩且扭曲的官 场,不同于任何一个行业,千百年来没有丝毫的改变,规则始终如一! 第九十一章 观壶吟诗 陆会从胥吏手中接过一块绢布,拆开红封,展示给众人看,道:“这是大中正临时命的题目,你们要在两刻钟内作答,通过者可登山。” 这就是张墨方才担忧的第二关了,徐佑看了题目,上面只有寥寥数字:以孤山为题作五言诗一首。 古往今来,诗才最难,经义典籍只要遇到名师,寒暑苦读,总能了然于胸,再不济也会照本宣科,复述前人的见解。但诗不同,作得出就是作得出,作不出来,无论如何也作不出来。并且作得出,和作得好是两个概念,所以二十四史多少读书人,留得诗名的不过千分之一而已。 “置壶!” 那名胥吏将漏壶放在路旁的一块平整石头上,这种壶是受水型,有出水壶和两个补给壶,三只一套,也称三级漏壶,每出水一升,算是一刻钟。 “计时!” 胥吏打开出水孔,清水从滴管缓缓流出,代表着时间流逝。众人再也顾不得别的事,或立在原地,或围坐草间,或矗立水旁,或仰首凝望风吹叶动,或闭目沉思山明水秀,一个个挖空心思,力求作得出,还要作得好! 张墨诗才敏捷,顷刻而成,只是不愿出风头,准备稍后一会再答题。他目视徐佑,询问他作的如何,徐佑微微一笑,以手指胸,意思胸有成竹,张墨便放了心。 他再看向陈谦和白承天,两人正沉浸在构思当中,想来问题不大,然后去看纪英,却见他双手紧握衣袍,面色仓惶,大冷天的,额头竟流出了汗滴。 纪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虽然没什么名气,可私底下颇为自负,平时也常常吟诗,颇得乡间好友的赞誉。谁知这会心潮浮动,难以平复,脑海里一片空白,别说作诗,就是那些熟烂于心的经义也忘得一干二净。 徐佑同样发现了纪英的异常,就如同后世的高考,未必考得好就是平时成绩好的,临场发挥和心理素质都决定了考场上的胜负,纪英显然还沉浸在刚才卖力的表演当中,从极度紧张到瞬间放松,导致心神不宁,彻底乱了方寸。 不错,别人都以为纪英为张墨出头,真正是君子之风。徐佑起先也是如此认为,可当他发现纪英色厉内荏,另有所图时,心如照镜,立刻看破了一切。 纪英此人,衣袍锦缎,而足上旧履,功利之心,昭然若揭。不过人生在世,所求无非名利,这一点没什么值得指责的,徐佑也不会幼稚到因为穿着而对纪英存有偏见。但张墨被撞,胡信一看就不是善茬,纪英本不该争抢着出头,尤其在张墨明确告知不要惹事后还不依不饶,似乎比事主还要上心。 这不正常! 徐佑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人心,纪英没胆子,也没必要为了没什么交情的张墨而去得罪胡信。唯一的理由,是他站的位置比众人都要靠前,敏锐的察觉到有人从山上下来,所以故作仗义执言,目的很简单,要出其不意,给来人留下一个不畏强权的良好印象。 当然,他不知来人是陆会,可也猜得到必定是跟雅集有关的人,赌一赌,利大于弊,成了,有了名声,今日定品的成算将大上数倍。 纪英不像是轻车熟路的老赌徒,从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可以看出,方才那一幕搞得他直到此刻还心绪不宁,应该是第一次用计弄险。 那么问题来了,纪英为什么非要冒险一赌呢?定品对士子而言是大事,却也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今年不成,还有明年,明年不成,还有后年,徐佑猜纪英必定有不得已的理由,这次定品,对他而言关系重大,非同一般。 因此,徐佑懒得揭破他的把戏,张墨没有徐佑这样毒辣的眼神,对纪英心存感激,见他越来越慌,趁陆会不备,走到近前,用只有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音,道:“高山绝云霓,深谷断无光。昼夜论雾雨,冬夏结寒霜” 一首五言古诗,奇矫凌厉,纪英匆忙记下,正好听到胥吏高喊两刻钟到,陆会命人依次上前,口述诗作,但凡诗意尚可,文字通畅,即可过关。五言古诗为诗中最难,仓促间能够成诗已经不易,这一关重在考验士子们的急才,并不刻意为难他们,所以不过于计较藻饰、用典、骈偶的严谨和出众。 大概一刻钟,四十七人中有二十五人没有作出完整的孤山诗,或者词不达意,或者牵强附会,或者残诗半句,或者照抄前人诗作,被陆会当场指出,羞的满面通红,恨不得钻到地下去。 陆会固然贪财,人品也不怎么样,但出身陆氏,学识可比这里的普通士子们好的多了,想要蒙蔽他不是易事。 陆会从过关的二十二人中挑出了五人的诗作,让胥吏抄写在细绢上,准备呈给大中正雅鉴。这五人是张墨、纪英、胡信、谭乐、姬玉堂。张墨不必说,不选他的诗,难以服众,纪英抄的张墨,自然也入了选,至于谭乐和姬玉堂都是那群次等士族的人,所作的诗徐佑听了,只能说平平,跟张墨差了何止一筹,能够入选,应该是陆会平衡士族和寒门的结果。 让徐佑大跌眼镜的是胡信,不是因为他能够入选,而是因为他的诗作在那帮士族子弟中竟然还算不错,比不上张墨,却好过其他人太多! 其实刚才陆会轻描淡写的拉了胡信一把,徐佑就明白这两人必有猫腻,说不定是熟识或有别的交情。胡信只要完整的写出孤山诗,必定能够入选,只是没想到他的入选让任何人都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果然,看人不能看表面,纪英看似君子,实则心机深沉,胡信看似莽夫,却又满腹才情。人啊,真是复杂之极! 张墨刻意听了徐佑的诗,绝对不输自己,却没能入选,反倒是谭乐等人的诗平平,反而被陆会看重,正要上前分说,被徐佑拉住,用他方才劝纪英的话劝了回去,道:“今日雅集,不要生事!” 张墨见徐佑说的郑重,也不好违逆他的心意,更佩服他宠辱不惊的修养,道:“郎君通机识命,远在我之上!” 徐佑微微一笑,通机识命?那你可就看错我了。我这人,最不认的,就是命! 张墨正要追问,听到陆会说道:“你们这些人随我上山,其他人从西村桥返回渡口!” 陆会说罢,也不看那些落选者的脸色,转身沿着山道缓行。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徐佑一眼,就连徐佑答题时也闭目养神,不置可否,仿佛并不认得这个人。 徐佑不明白陆会的态度为何这么恶劣,但他并不放在心上,此次雅集,重点是陆绪,陆会只不过是个闲杂人而已。 只是徐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陆会竟是因为苏棠的缘故迁怒于他。这段时日,他一直待在洒金坊,不知道刘彖派了几波游侠儿不分昼夜的去骚扰苏棠。刘彖的打算,想着苏棠忍受不了,会到县府求救,然后陆会可以英雄救美,顺势夺了她的身心。谁知苏棠宁可整日闭门不出,忍受外面的嘈杂和纷扰,也不肯到县衙一唔,让陆会又怒又气,偏偏又爱死了她的小性子,或许这就叫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后来听刘彖汇报,说苏棠的婢女扬言,游侠儿再敢去胡闹,就告诉静苑的徐郎君,让徐郎君教训他们,还说徐郎君杀过人,连县令都给他三分薄面。陆会听了此言,又想起徐佑和苏棠之间那些流言蜚语,满腔怒火顿时化作熏死人的醋意,在今天雅集时彻底爆发出来。 幸好他还存着几分理智,知道徐佑参加雅集,是顾允举荐的结果,无论如何不敢在第二关卡住他,但也故意不把他的诗选入前五,算是小小的打击报复。 徐佑要是知道前因后果,肯定要大哭三声,这个锅背的冤啊! 胡信耀武扬威的瞪了张墨纪英一眼,和他几个通过了关的朋友兴高采烈的跟在陆会身后。纪英按捺不住,也急急要去,眼角余光看到了徐佑和张墨都没有动,想了想,停下了脚步。 “承天,此次不成,下次再来,别气馁!” 同船的五人,徐佑、张墨、纪英和陈谦都过了关,只有白承天落了选。在淘汰率几乎高达百分之六十的考试里,一船只淘汰了一个人,属于万幸。 但对白承天而言,却是不幸的那一个! 本来徐佑可以帮他,就像张墨帮助纪英一般。可白承天开始时表现的若无其事,和陈谦差不多,等到作答时却东拼西凑,勉强成了四句,完全不知所云,被陆会淘汰在情理之中。 “哎,我自己的底子自己清楚,就算混过了第二关,到了雅集中还不是丢人现眼?罢了罢了,打道回府喽,能够结识你们几位好友,也算没白来钱塘一趟。” 白承天性情豁达,一时沮丧很快抛之脑后,抱拳道:“日后来新城县,我做东,请你们尝尝那里的栗酒,味甘醇,色泽青,闻之咂舌!” “好,若有闲暇,一定叨扰!” 白承天夹杂在垂头丧气的人群中,沿着西村桥往渡口走去。有轻舸却不让用,自然是怕他们从别处登岸,可西村渡口还站着许多围观的民众,这样的安排无疑会让这群士子颜面扫地。 张紫华,真的这么看不顺眼扬州的士子吗? 还是刚刚上任,想要立威? 或者往好处想,宝剑锋从磨砺出,张紫华是想让这群人知耻近勇,回家后好好读书,学识没有精进,再不敢擅闯各种雅集来混名声? 徐佑看不透! 良久,他自嘲一笑,一州中正,何等的权势,若是轻易让人看得通透,也坐不到这个位子上。 白承天走到桥中间,回身向徐佑挥手,徐佑同样挥手致意,目送他消失在远处的岸边。 “该动身了!” 徐佑回过头,身边只有张墨和陈谦两人,纪英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终究耐不住拿到门票的欢喜,急匆匆的追着陆会上山去了。 “走吧,上山!” 第九十二章 三层楼,三层人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孤山不算高,仅四十米左右,四面环水,东西由西村桥和段家桥连接陆地,所以有孤山不孤的说法。沿着青石小道,缓步前行,溪、潭、花、木、竹、亭、桥等布置得疏密有致,参差有序,如同一幅山水画,描绘时粗放,涂抹时精雕,远看觉得心旷,近看顿时神怡。 跟后世孤山那满地的人文景观和人造建筑不同,此时的孤山属于没被世间打扰的干净的美,一路行来,除了听涛阵阵的竹海和傲骨凌霜的雪梅,再没有任何多余的所谓的名人故居和文化景点,山涧的风,呼吸里弥漫的空气,还有冬日里难得的点点青翠,都让人流连忘返。 “好所在!” 徐佑由衷的赞了一声,张墨和陈谦走在前面,正扶着野藤往上行进,闻声回过头来,道:“好在何处?” “你又来考我!” 徐佑停住脚步,指着满山的景致,道:“好在何处?在湖面时观孤山,见大不见小,在孤山中观此山,见小不见大,颇得圆林的真趣和意境! “见大不见小,见小不见大。妙,妙,妙!” 张墨和陈谦同时连呼三句妙,张墨叹道:“我生平所遇,只有吴县缘锵一面的那位郎君可与君媲美。你们说话的用词都极其有趣,简洁又饱含至理,细思量如醍醐灌顶,使人开悟。” 陈谦奇道:“哦?谁人能得五色龙鸾这么高的评价?” 张墨似乎想起那一夜的场景,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悠然神往,道:“我最恨之事,就是那夜急着赶路,没有跟那位郎君促膝长谈,也没来得及问他的名讳。徐郎君,你或许不知,那首闾里咸知的钱塘湖雨后就是此人的大作!” 徐佑听张墨语出真诚,对他推崇备至,并不像何濡推测的那般,以小人之心嫉恨别人的才华,欲捧杀而后快。 不过,知人知面难知心,张墨未必说的是真话,徐佑并不着急,雅集整整一日,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观察这个人,到底是君子,还是伪君子! 他们从西麓上山,绕过七八道山梁,终于看到了骑鹤亭。这里号称孤山第一亭,造型别致,独悬山崖边,檐角如展翅,似乎要乘风而去,故名骑鹤。早徐佑他们上山的胡信,纪英等人也围在亭子旁,只是不见了陆会,想必跟顾允他们回合去了。 亭下有三五人对坐,或倚,或卧,意态悠然,正在辩诘玄学里一个很有名的论题“有无”。“天地以无为本,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 “不然,总混群本,宗极之道,是以生而可寻,所谓理也,理之所体,所谓有也,故济有者皆有” 众人纷纷发表各自的见解,但是大多拘泥在王衍和裴頠的有无论中,没有跳出时代的束缚和固定的框架之内,没什么让人耳目一新的论断。 围观的人听得入神,徐佑却懒得浪费时间,拉着张墨和陈谦正欲离开。胡信看到这一幕,腹中暗自冷哼,冲着徐佑三人的背影高声道:“五色龙鸾好大的威风,怎么,不屑跟诸位郎君清谈吗?” 他一言既出,骑鹤亭内外顿时陷入了寂静,连辩兴正浓的五人也都暂时休战,举目四顾,寻找张墨的身影。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五色龙鸾张不疑在江东士林的风头,远比徐佑想象中要厉害的多! 张墨顿了一下,止住了身子,脸上隐有怒意,他不欲生事,可也不是任人揉捏的泥团,胡信三番五次挑衅,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刚要转身相讥,徐佑先他一步,抱拳作揖,道:“方才陆明府有言,大中正曾问起不疑兄的行至,所以急着上山,恐大中正久等,并无对诸位不敬之意。” 这番话不卑不亢,连消带打,既点出了张墨的与众不同,连大中正都特意询问,又解释了为何匆匆离开的缘由,让大中正久等的罪责谁担得起? 陈谦毫不遮掩自己的敬佩,徐佑的才学在作孤山诗的时候已经见识过了,言谈举止更是出类拔萃,如今应对危机又彰显了过人的急智,简直不像是少年人该有的老练和精明。 张墨同样叹服,他固然可以跟胡信当场闹翻,也有信心可以驳的他哑口无言,但是做不到徐佑这样两不得罪,又不动声色的压了所有人一头。 胡信张了张口,想要反驳,却发现无论如何说都不合适,只好眼睁睁看着徐佑笑眯眯的做了个揖,和张墨陈谦扬长而去。 “这人是谁?” “不认得,能跟五色龙鸾同行,想必不是等闲之辈。” “观其气度,尤在张不疑之上。” “瞎吗?我怎么看不出来?一身布衣,还没张墨的好。”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况乎衣服?你这等眼力,估计今次定品要难” “你说谁呢?” 亭里闹哄哄的,辩诘的五人也辩不下去,随着众人一同上山,巳时整雅集举行,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又接连过了快雪亭和四海亭,终于抵达山巅的雨时楼。此楼分三层,立四柱,攒尖顶,纯楠木结构,绕以廊、枋、椽、檩,屋檐生起,四望如一,脊饰丰富,栩栩如生。栏杆和门窗上雕刻有凤凰、朱雀、玄武等图案,还有各种雷纹、夔纹、水波纹,勾勒出浓郁的六朝风格,极具视觉冲击力。 楼分三层,人也分了三层,最下层是那些次等士族和寒门中未定品的人待的地方。比如胡信,出身临海郡,说起临海胡,当地人无不敬畏三分,堪称乡豪,可放到整个扬州,却也只能和纪英陈谦一样待在这里。其实今日来参加雅集的人,几乎没有真正的庶民,陈谦是桐庐陈氏,家道中落,但也是士族。纪英出自句章纪氏,更是家徒四壁,但也位列士籍。有句话怎么说,寒门寒门,至少也是门!张墨比他们两个要强一点,家中算不上富裕,可毕竟跟张氏有点渊源,正面对上胡信,也丝毫不落下风。 说到底,今日通过漫流横渡和观壶吟诗,最终得以登山参加雅集的二十二人中,只有徐佑一个地地道道的庶民。 而他这个庶民之所以有资格,还是走得顾允的后门,要不然哪来的观壶吟诗的机会,直接在漫流横渡就唰了下去。 这就是现实! 中层是华族门阀未定品的人,最上层是张紫华、顾允、陆会等官员、各郡小中正、世家名人和已经定品的士子。定品代表着可以出仕为官,所以可以和张顾陆等人同坐。 入得一楼,四根挺拔直立的金楠木尽显气派,大厅宽敞,摆放着数十张案几、蒲团,周边九只铜鹤单足而立,薄烟从鹤口迤逦而出,香气弥漫,宛如仙境。 众人并不正襟危坐,而是三两成群,随性而为,或吟诗,或作画,或清议,或从侧门走到回廊上,凭栏远眺。大家虽是为定品而来,可要是毕恭毕敬的静候大中正赏鉴,那是俗物,只有在群贤毕集的雨时楼中表现出融合万物自然的洒脱和高迈不凡的风度,才能真正入得大中正的眼中。 “今日雅集为何大中正亲临?”徐佑低声道:“这楼内数十人,未经过小中正初评的不在少数,有些不合规矩。” 按照程序,须各郡小中正先行察访,根据乡闾清议,再查阅薄阀,然后才能初定品级。再由小中正报于大中正备案,核查考评无误后,方可正式定品。 “我也不知,只是在家中接到县令的通传,所以赶来参加!”张墨摇头道:“不过规矩是死的,大中正想要亲自察访贤才,也无不可之处。” 陈谦接过话道:“这个我倒是知道点内情,好像大中正对各郡的小中正不甚满意,数月前经过小中正初评推举的一些士子被大中正发落了回去要知道杨琨任大中正十数年时,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 “原来如此!” 徐佑更加确定张紫华要对扬州的九品官人进行一次大的变动,他的最终目的,或许是为了清除杨琨的遗毒。 毕竟现在这些小中正官都是杨琨举荐来的,跟他有着割不断理不清的联系,杨琨通敌入狱,纵是牵连不到他们头上,也得找个别的借口,将这群人统统拿下。 一朝天子一朝臣,张紫华想要坐稳大中正的位置,扬州十二郡的小中正必须全部换上自己的心腹。 更甚者,张紫华很可能奉了上意。因为中正选出来的人属于楚国的后备力量,经过吏部铨选就可为官,杨琨任扬州大中正十余年,门生故旧不知凡几,想要彻底清除影响,肯定得大动干戈。 如果孟行春是皇帝的狗,来看守扬州的门户,张紫华就是皇帝稳定扬州的另一把利剑! 徐佑默然片刻,心中微微一动,抬起头,正好看到有一人站在三楼的栏杆处,对着他解颜而笑。 飞卿,好久不见! 第九十三章 长短派 顾允从三楼下来,快步直奔徐佑,丝毫不顾吴郡太守的显赫身份,在众人集体惊诧的眼神中,一把握住徐佑的手,激动说道:“瞻彼日月,悠悠我思。微之,别来无恙?” 徐佑感其至诚,心中岂能不为所动?手上微微用力,同样以诗经?雄雉中的诗句回应他,道:“道之云远, 曷云能来?飞卿,多日不见,你清减了!” 顾允挽着他的手,转身往楼上走去,道:“事务繁碎,脱身不得,真羡慕微之在静苑优哉游哉的神仙日子。” 别人说这话,那叫得了便宜还卖乖,二十出头就能任一郡太守,前途何止不可限量?累死也心甘情愿。但从顾允的口中说出来,确是他的真实想法,要不是为家族的将来谋划,不得已为出仕,他宁愿整日待在庄园里,过着闲云野鹤的隐士生活,日日作画吟诗,携友同游,何其欢快? “这人是谁?” “吴郡顾府君你都不认识?” “啊?竟是顾飞卿?今日一见,果然同传闻中一样的丰神俊朗!” 一楼的人低声议论,无不将视线在顾允和徐佑两人身上来回游弋,因为徐佑籍籍无名的缘故,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的时间,甚至多过了顾允。 之前在放鹤亭曾说徐佑的气度犹在张墨之上的那个人略有些得意,碰了碰旁边那位的肩头,道:“我说如何?能与顾府君结交的人,岂会寻常?胜张墨一筹,合情合理!” 身边的人刚才被他骂了眼瞎,一路不服,纠缠了许久,这会证据确凿,无力反驳,只好甘拜下风,54道:“没想到你的眼力这般厉害!不如帮我瞧瞧,这次雅集能不能定品,定几品” “你啊,估计要听天由命了!” “哼,我不信!” 两人又开始争执,不过说的小声,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胡信站在两人身旁,呆呆的看着顾允和徐佑如此亲热,脸色变得青一片白一片,心中不知是失望,还是惶恐,一时起伏不定,连呼吸都要停滞了一般。 虽然先后两次被徐佑不软不硬的碰了碰,但胡信一直没把他放在心上, 听到楼下的动静,二楼三楼走出来不少人,围着栏杆下望,纷纷打听,道:“那是谁家的小郎君,竟与顾允相交莫逆?” “不认得,看起来是个生面孔。” “扬州诸姓,今日赴约的大抵在二楼三楼,怎么会到一楼去呢?” “莫非是张墨?” “或许是,张墨本该在三楼的,却不知怎么到现在还没出现,顾明府去寻他也在情理当中。” 正当众人猜测徐佑的身份的时候,一人从三楼走到二楼的楼梯口,负手而立,挡住了顾允和徐佑的去路。 “且慢!” “虞安仁,你做什么?” 挡路的人叫虞恭,字安仁,听出顾允的不悦,不急不缓的拱了拱手,道:“顾兄,这位就是你一直念念不忘的义兴徐佑?” 顾允正要作答,徐佑站了出来,笑道:“在下徐佑,现居钱塘,不知虞郎君有何见教?” 虞恭袍袖一甩,连看都不看徐佑,冷冷道:“雅集为士族唱和之地,何时允许庶民进来的?” 顾允一力邀请徐佑,只想为他扬名,谁料还没有登上三楼见到张紫华,就被虞恭中途羞辱了一番。他向来豁达,若是针对他个人,只会一笑了之,可这样来说徐佑,立刻肝火大盛,道:“虞恭,微之是我好友,你若辱他,就是辱我!可要仔细想清楚了!” 虞恭放声大笑,道:“顾兄好大的官威!在钱塘做县令时,轻而易举的让贺正丢了官,也除掉了你仕途上最大的对手。现如今踏着会稽四姓门阀的荣宠,得偿所愿,高升了吴郡太守,谁敢辱你?嗯,谁又敢得罪你?你们说,是不是?” “对,顾太守可是要做宰辅的人,我们这些寒门小姓,谁敢惹你?” 寒门这两个字用处极多,高门大姓自谦时可以说自己是寒门,别人骂高门大姓时也可以说对方是寒门,有时褒义,有时贬义,运用之妙在于一心。 顾允望了望跳出来说话那人,刚要说话,徐佑拉住了他,微微摇了摇头。今日的局面显然是对方安排好的,后面说不定还有什么后手,得罪人的事,现在还不能让顾允出头。 顾允的背后站着顾氏,又是吴郡太守,更是此次钱塘湖雅集的召集人,身份尊贵,地位尊崇,跟这些小角色斗口,不管输赢,气势上先输了三分。 最重要的是,徐佑太了解顾允,书画双绝,人品厚重,若论才学,自然不怕任何人,但要是论起辩诘,却差了太多。 因为有时候,辩诘并不仅仅局限于学识和思维,而是逞口舌之利,以偏概全,抓住对方话语中的一点破绽,死追猛打,直到完全胜利! 后世里网络上的论战,套路大抵如此! 徐佑低声问道:“这人是谁?” “东海郡王途!” 为了参加雅集,徐佑师从何濡和履霜,恶补了一番氏族志,对楚国大多数士族和名人总算有了一个大体的概念,不至于两眼一抹黑,闹出人在跟前,却不识庐山真面目的笑话。 “东海郡王氏,跟吴郡四姓相比,本就是寒门小姓。你能混迹二楼,暗中窃喜就罢了,竟敢瞽言妄举,简直让家门蒙羞。” 徐佑言辞如刀,旁人哄笑起来,那人羞惭满面,悄悄退到了房内再不肯出来了。又一人道:“东海王氏入不了顾府君的眼中,那我余姚孔氏又如何?” 徐佑淡淡的扫了他一眼,道:“余姚九子,孔参军为首,余者皆不足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余姚有九子社,为首的叫孔骧,现任镇东将军府参军,跟三吴第一才子陆绪齐名。徐佑断定此人不会是孔骧,拿余姚九子的名头压住他,看他如何作答! “我”这人果然支支吾吾,口不能言,在众目睽睽之下,连耳根子都红的通透。 张墨待在楼下,抬头正好望到这人的脸面,竟是诸暨清歌社的孔瑞,没想到他也来了今日的雅集。心中暗觉可惜,孔瑞虽然骄纵,但一直对他不错,还帮过他一个大忙。那次清歌社结社时他与其他人一言不合,中途离开,两人再没见过面,颇有亏欠对方之处。今日孔瑞被徐佑一句话搞的颜面尽失,想要定品,几乎不可能了。 雅集并非单纯的诗词唱和、你侬我侬的宴会,互相辩诘属于平常事,有辩就会有胜负,胜了固然可喜,败了其实也无关紧要。但在辩诘之中所显露出来的急智、巧思、才学和风度,正是大中正赏鉴人才的依据和根本,孔瑞先行发难,却不是徐佑一合之敌,败了后又手足无措,仪态尽失,这一趟钱塘之行,恐怕只能做一个看客了。 “我自是不如孔参军,不过,我我” 孔瑞不甘心,正要自报家门,可转念一想,这样岂不是正中徐佑下怀?因为他尚有几分自知之明,这里聚齐了大半扬州才俊,知道他名字的人绝不会太多,这时说名字只是自取其辱。 徐佑微微一笑,道:“哦,这位郎君碍口识羞,待言又止,娇滴滴的模样,旁人或要以为是孔氏的女郎呢!” 齐刷刷的目光投射在孔瑞的脸庞上,红的几乎要渗出血来,确实如同娇羞的妇人一般无二,立时惹来哄堂大笑。 孔瑞又惭又怒,胸膛憋着气,似乎要炸开来,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说话。顾允,你堂堂太守,就坐视他恣意侮人吗?” “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你若是对自己有信心,何苦连名字都不敢说?不过狐假虎威,蛇凭雾积,借着余姚孔氏的声望来为你扬名罢了。这等下作的小人,也配与我说话?” 顾允和徐佑并肩而立,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哪怕面对整座雨时楼里的所有人,也绝不会畏难而退让一步。 徐佑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顾允,张扬奔放,以直报怨,,从眼神到肢体,充满了旺盛的斗志,仿佛护着小鸡的母鸡,面对四周蜂拥而来的危险,张开宽大的翅膀,将小鸡牢牢的护在羽翼之下。 他的心,突然有些感动! 孔瑞再无颜站在外面,和王途一样躲到了房内。接连两人被徐佑搞的名声俱损,再没人敢出头支援虞恭,虞恭赫然变色,道:“都说顾飞卿特达弘雅,今日一见,才知传闻不可轻信!” “三人成虎,传闻向来不可轻信!”徐佑笑道:“虞郎君,你莫非连战国策也没有读过吗?” 三人成虎的典故出自战国策,虞恭反唇相讥,道:“战国策并非信史,权于谋诈之弊,终无信笃之得,乃叛经离道之书!只有好读书不求甚解之辈,才会将战国策里的言论奉为道,以此坏人心术,祸乱家国。” 他森然冷笑,道:“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一介武夫,竟然也是长短派的人!” 战国策由于“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历来为儒家所不齿,但这种不齿随着时代的发展也在发展,并不是一成不变。譬如当下,时人讲究越名教而任自然,儒家势微,所以兴起了一股为战国策反案的潮流,其中最有影响力的莫过于袁氏的袁淮。 袁氏是南北儒宗,偏偏门内出了袁淮这个异数,此子公然宣称:“少年时读论语老子,又看庄易,此皆是病痛事,当何所益邪!天下要物,正有战国策!”他认为老庄孔孟都喜欢说些不痛不痒的小事,没有一点益处,天底下最重要的书,只有战国策。 这种偏向于极端的言论在楚国大有市场,很多士子望风景从,摒弃儒家的仁义道德,以权籍为万物之率,以时势为百事之长,崇计重利,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流派,被称为长短派,也称为新纵横家! 虞恭听徐佑提到战国策,立刻将他跟长短派联系了起来,再加上徐佑曾经跟袁氏联姻,更加坐实了这个推测。雨时楼内寂静无声,有人惶恐,有人色变,有人跃跃欲试,想跟传说中长短派的人辩诘问难,也有人满脸厌恶,耻于共处同一屋檐之下。 不管别人心中如何想,徐佑敏锐的感觉到,自从他进入雨时楼之后,这才是遇到的第一场危机! 第九十四章 唇舌 徐佑既然决定以文名立足当世,儒家是最不能得罪的一个派系,治世时站于台前,乱世时隐于幕后,可无论治世还是乱世,无论朝堂还是民间,儒家就像打不死的小强,一遇风云变化龙,生命力强大的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而长短派,是张仪、苏秦、公孙衍、陈轸、李兑所倡导的合纵连横之术,孟子说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熄,将纵横家的可怕之处形容的淋漓尽致。 儒家使人敬重,纵横家使人畏惧,以徐佑现在的身份地位和面对的外部环境,走儒家的路数,要比纵横家安稳且实际,所以虞恭给他扣一个长短派的帽子,徐佑坚决不能戴,而且要坚决的反击。 “虞郎君,此言差矣!” 徐佑负手前行,青衫无风而动,说不出的意态悠闲,缓步登上了二楼的台阶,和虞恭对面而立。虞恭被徐佑先前的言辞所慑,竟不发一言,眼睁睁看着徐佑这个庶人和他站在同一个楼层,这要是以前,几乎不可原谅。 “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彊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此六家皆有优点,也皆有缺点,却仍为世人所重,战国策同样如此!” 徐佑先以司马迁评价六家的观点入手,借用了辩证法的原理来评定战国策的利弊,先声夺人,言之有物,也让人无从反驳,且迫不及待的想听后文。 “其文辩丽恣肆,文辞极胜,扶急持倾,运亡为存,是乱世之书。乱世当中,人命贱如草芥,故而诞生了纵横家,因势为资、据时为画,都不过是顺应时势的进取之道。譬如虞郎君,从会稽千里迢迢,舟车劳顿而至钱塘,岂不是也想在雅集之上扬名?这是盛世时你的进取之道,却又为何厌弃乱世时别人的进取之道呢?道无高下,殊途同归,张仪、苏秦、公孙衍等,无不是高才秀士,儒、道、墨、法、阴阳之学,全都烂熟于胸,若论才识,郎君恐不及他们之万一!今日又有何颜面妄议先贤?正如子贡说夫子,‘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你站在墙角下,身高不及六尺,不得其门,怎么能够看到战国策里纵横家的绚丽人生呢?哈,他们泉下有知,或许会气的重返人间也说不定!” 雨时楼里响起了窃窃私语,人人望着侃侃而谈的徐佑,心中千思百虑:他的话不无道理,也藏着诡辩,但言语生动有趣,引经据典,又博采众长,充满了说服力。辩诘本来就该如此,三分道理,三分诡辩,三分风姿,还夹杂着一分的个人魅力。 徐佑已经占了全部! 虞恭脸色铁青,他长相还过得去,但身高是硬伤,真的不足六尺,徐佑以此来讽刺他,是一语双关的意思,既嘲讽他个矮,也嘲讽他学识不足,却又不让旁观者觉得刻薄,反倒为他的急智感染,会心一笑。 虞恭起先自以为得计,给徐佑扣上长短派的恶名,激起所有人的同仇敌忾之心,当可立于不败之地。不成想徐佑的利口比预料中的更加厉害,把心一横,冷哼道:“先前说六家有优劣之分,可你却极言长短派的优点,不肯说长短派的缺点,还敢否认你跟那些见利忘义的所谓纵横是一丘之貉吗?” “虞郎君性子如此急躁,没听过欲抑先扬吗?哦,也对,你不读战国策,自然不知冯谖为孟尝君狡兔三窟的文章,那篇文章用的欲扬先抑的手法,我反其道而行之,用的是欲抑先扬!” 按照惯例,先进行人身攻击,好好的损了虞恭一番,然后转过身,面对楼内上下三层的所有人,跟后世高台演讲差相仿佛,高声道:“固然,纵横家也有许多违背忠孝节义的地方,论诈之变而讳其败,言战之善而弊其患,其学说颇多浅陋,不足为百世师,更不足为天下法。所以需要有识之士精研纵横长短说,譬如战国策,从中挑出可堪一用的道理,去除惑于流俗的妄言,也就是所谓的去芜存菁。如此,才是真正的治学之道,却不能像虞郎君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之高,难道因为得了痈、痤之症,就要割掉整个直中吗?” 直中就是肛 门,俗话说的菊花。古人常得痔,在楚国这种风气大开的朝代,倒也并不忌讳在公开场合谈论这个话题。比如山宗就有这个毛病,还被何濡好好的捉弄了一回,到现在还不能释怀。 纵横家是最爱用寓言和比喻的派系,徐佑有样学样,驳的虞恭哑口无言,手足微颤,双目尽赤。 徐佑始终都在打量虞恭的神色,见状趁胜追击,不给他喘息的时间,道:“非我是长短派,为纵横家美言。诸君试想,若无那些纵横捭阖的长短之士,波澜壮阔的战国时代必定会少了许多可歌可泣的华彩篇章。正如当今之世,若无雨时楼内的诸位贤达,我大楚的士林,也必定会少了无数传颂于世的锦绣诗文。” 他慷概激昂,猛然指着虞恭,道:“若无被虞郎君唾弃的战国策,今人又如何得知千百年前,竟有这等诡谲相轧、权谋倾夺的时代?又怎么能够体会当今圣明之主,面对索虏的狼顾野心,为江东百姓营造的这方盛世的可贵和艰难?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虞郎君能传百万言,却不能览古今,只知道守信师法,言辞再多,也不能称为博学多闻!” 由始至终,虞恭都被徐佑逼得说不了三句话,却又被他讥嘲为废话多,学识浅,真真气死人不偿命。徐佑眸子里适时的透出轻蔑,道:“长短派不可以临国教,却是救危的权宜之术,真当索虏兵临荆襄,剑指江东的时候,保境安民,匡乱反正,十个只会夸夸其谈的虞郎君,未必比得上一个纵横家!” 虞恭怒火中烧,彻底失去了理智,指着徐佑的鼻子,大骂道:“徐佑,竖子尔,名行无闻,狡猾反覆,竟敢在雨时楼中大放厥词。区区贱民,粗鄙武夫,自诩通晓古今,与显圣比肩而论道,却不低头看看自己,身着青衣,头戴小冠,义兴徐氏,本就是三世不读书的蛮子,尔何知?中寿,墓之木拱矣!” 尔何知?中寿,墓之木拱矣! 最后一句徐佑听的真切,出自左传,是秦穆公骂蹇叔的话,翻译过来就是:你知道个屁,若是你死的早,现在坟头的树都双手合抱那么粗了。 徐佑陷入了短暂的恍惚,他的目的就是逼虞恭发疯,可也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亲切的骂詈之言。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重新回到了大学时代,天天泡在网络上和各种喷子论战,那时候大家最常说的一句话跟这个极其相似:我有个朋友跟你一样叼,现在坟头的草已经一米多高了。 楼中霎时陷入了让人窒息的沉寂,仿佛大风雨即将来临前的压抑感,充斥着每个人的心口。顾允怕徐佑震怒之下,作出不可收拾的事来,忙大步上前,厉声斥道:“虞恭,还不退去?互相辩诘,是考究你的才学,不是让你满口污秽,没得辱没了这座雨时楼,辱没了这座孤山!” “顾允,你还要包庇他不成?” 虞恭辩不过徐佑,只能拿他的庶民身份说事,直挺着脖子,毫不退让,道:“贱民向来无资格参与雅集,要不是你徇私,他又怎么在此小知间间,小言詹詹?难道不怕污了大家的耳朵吗?” “你!” 顾允满面怒容,道:“雅集,雅集,何谓雅?正而有美德谓之雅!门第固然要紧,但才学人品同样要紧,你虚有门第,却无才学人品,辱没家风,尚不知羞耻,有什么脸面说别人小知间间,小言詹詹?” 徐佑拉住了顾允,对着他微微摇头,然后举起手,洁白如玉的修长手指熠熠生光,淡淡的道:“或许虞郎君不知,我自幼修习家传白虎九劲玄功,十六年来,死在这只手下的贼子多达三十七人。你我辩诘,道不同,本是寻常,却无端辱我家门,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虞恭乍然想起,徐佑不是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而是凶名在外的六品高手,听闻义兴之变的那个晚上,他杀人无数,血染重衫,形如厉鬼,望之可怖。 “你你敢?” 徐佑缓缓踏前了一步,道:“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你辱我宗族,已成仇雠,杀了你,又如何?” 虞恭被他的杀气所激,两股战战,几欲先走,脚下却仿佛长了根,挪动不了分毫,随着徐佑的逼近,浑身的胆气丧尽,上下齿发出撞击声,远近清晰可闻,举头上望,泣声高呼:“青符,救我!” 第九十五章 论诗 虞恭的喊叫声在楼宇间来回激荡,徐佑恐吓他时故意压低了嗓音,很多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听到虞恭在喊救命,眼中不由自主的露出鄙夷的神色。周围的人或许能听到大概,却也不相信徐佑当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人,尤其杀得还是会稽四姓里的虞氏子弟,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也正因如此,虞恭的过激反应实在让人啼笑皆非,嗤之以鼻。 虞恭却是有苦说不出,身临其境,感受着徐佑身上传来的凌冽杀气,眼睛里渗漏出来的冰冷无情,绝对是局外人感受不到的。他不敢拿自己的命去赌徐佑敢或不敢,生死关头,什么也顾不得了,保命要紧! 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出现在三楼楼梯口,身穿淡紫色的织锦宽袍,袍摆绣着雅致的金丝银鱼,面如冠玉,神采英拔,正是号称三吴第一才子的陆绪! 陆绪,字束之,小字青符,据说这个小字是天师孙冠亲自赐的,非贵人不能用。青符,云笈七签卷三里记载薄录中最上品为不死之录,又名玉简青符,可知这两字在天师道而言,非同小可。 “飞卿,大中正等的急了,让你过去说话。哦,对了,你身边那位朋友,大中正也要见一见。” 陆绪的声音不急不缓,居高临下,让人仰视,跟战战兢兢的虞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人中龙凤,大抵如此! 徐佑没有做声,仍旧死死的盯着虞恭,虞恭鼓足勇气,颤声道:“徐徐佑,大中正召见,你不要因小失大” 顾允同时抵近徐佑,劝道:“微之,不可!” 徐佑突然大笑起来,道:“虞郎君,我说笑而已,你怎么当真了呢?失礼,失礼!”说完再不看一眼,挽着顾允的手,潇洒登上了三楼。 这一次,没人拦路! 陆绪对着顾允淡淡拱手,顾允忙道:“束之,这是徐”他想介绍徐佑和陆绪认识,两人同样的才华横溢,若是能够结为朋友,无疑是文坛的一大盛事,更对徐佑日后的前途极有裨益。 在他想来,陆绪之前拒绝徐佑参加雅集,只是因为贵贱有别,是对事不对人,如果真的了解了徐佑的为人和学识,一定能够消除误解,成为意气相投的朋友。 不过现实浇灭了顾允的热情,没等他说完,陆绪转身先行,彻底无视徐佑的存在。那种无视并不是属于门阀的轻慢,而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就如同飞龙看不到蚂蚁,不是蚂蚁太小,而是蚂蚁根本没有在飞龙的世界里存在过。 徐佑并不恼怒,目送陆绪消失在不远处的房间内,唇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顾允叹道:“束之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高傲了些,你别跟他一般见识,等我稍后和他分说,总归都是自家人,不至于生份的。” “飞卿和他私交很好吗?” “我们两人见面的机会不多,关系不算十分亲密”顾允照顾徐佑的面子,还有话没有明说。他和陆绪虽然不算亲密,但吴郡四姓本是一体,互相之间很少发生冲突。此次起争执,也仅仅因为徐佑的庶民身份,并不涉及其他。 “陆绪快二十岁了吧?” “对,明年五月,整整二十岁!” “二十岁,可以入仕了” 根据楚制,士族子弟二十岁起可以做官,寒门子弟三十岁才可以从小吏做起,落后整整十年,再有才具,也很难追得上士族的官位。 顾允面带疑惑,没明白徐佑的意思,徐佑低声道:“这位陆郎君心思深沉,不像飞卿纯净无暇,今后要多加提防。” 顾允自然不会认为徐佑在挑拨离间,两人的友情没有那么脆弱,道:“他?不至于吧束之就算入仕,对顾、陆而言也是好事,吴郡门阀列于朝堂的人越多,互为助力,可以掌控的权势越大,于国于家,有利无弊!” 徐佑不急于扭转顾允对陆绪的看法,轻笑道:“飞卿以为,虞、孔、王等人为何要出头阻挡你我登楼?” “啊,微之莫非认为是束之在背后指使?不会的,束之乃坦荡君子,不会行此下作事,他若有不同意见,只会当面提出,就像在吴县时明确反对我邀请你参加雅集,绝不会背后弄鬼。至于虞恭,微之有所不知,他跟贺氏的贺正是知己,贺正本是山阴知县,仕途看好,曾被好事者拿来和我比较,听说还开了偌大的赌局,赌我与贺正谁先升做太守后来的事你也知道,贺正因贺捷连累,辞去了山阴令,虞恭今日发难,不是针对你,而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想要我难堪罢了!” 顾允对这一点,自信看的比徐佑通透,毕竟徐佑不了解这些门阀子弟的具体情况,道:“还有孔、王二人,只是虞恭的马前卒,摇旗助威,并不足道。” 徐佑却不作如是想,虞恭在最危机的时候找陆绪救命,还能喊出他的小名青符,说明两人关系匪浅。从心理学上讲,他下意识的以为陆绪必定会救他,交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把陆绪当成了他的同谋和靠山。 虞氏,会稽名门,虞恭跟陆绪不说平起平坐,至少在身份上差距不大,凭什么把陆绪当靠山?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今日的事,两人是同谋? 不过,这些话没必要跟顾允说的太细,陆绪既然跳出来,总会有露出真面目的那天,徐佑点点头,道:“飞卿心中有计较就好!” “走,我带你去见大中正!” 张紫华年过四旬,体态适中,留有短须,唯有脸庞略显圆润,散发着健康的红光,不像是清才美望的大中正,反倒跟郭勉那样的商贾有一拼。 “你就是徐佑?” “徐佑拜见张公!”徐佑不是士子,大中正的称呼不方便,叫张公恰到好处。 张紫华微微颌首,道:“方才听你言辞之利,似是读过多年的书,师从何人?” “不敢瞒张公,我在义兴时师从蒿川先生,蒙先生不弃,教诲十年有余。” 徐佑思考过这个问题,他若是不打算继续隐藏锋芒,必须给满腹的学识找一个合理的出处。之前何濡问过他,他搪塞说家传,可今后会面对越来越多的人问这个问题,有些人是搪塞不了的,比如张紫华。 没有人生而知之,孔子也说他自己好学勤敏,徐佑不敢跟孔子比,学识没有来处,总归惹人疑窦。 徐佑苦思冥想,加上何濡提点,找了在距离义兴不远的蒿川村隐居的颜烁做了便宜师傅。颜烁是大儒,却也是大隐,世间知道他名声的人不多,不过此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是一等一的饱学之士。最主要的是,颜烁一年前病逝,无亲无故,连坟墓和棺木都是村民帮忙置办的,选他做师傅,无人能够查出端倪。 “蒿川先生可是颜烁?” 徐佑眼中露出惊讶的神色,语气带着几分感激,道:“没想到张公竟然听过家师的名讳!” 微表情管理是门技术活,多了显得浮夸,少了不能打动人,只有不多不少,才能在微妙之间,博取对方的好感。 张紫华果然受用,抚须笑道:“怪不得你能驳的虞安仁哑口无言嗯,颜先生大才,我在金陵时多有耳闻,只是关山路远,缘锵一面,先生可安好?” “家师寿满天年,年前仙逝!” “啊?”张紫华顿足道:“可惜,可惜!如此贤达,尚未有幸把手言欢,竟已驾鹤西去,实在是憾事!” 徐佑跪地俯首,泣声道:“能得张公的赞誉,家师泉下自当含笑!” “起来吧!” 张紫华对顾允道:“你极力举荐此子,眼光独到,颇有识人之明!”又目视徐佑,道:“听闻蒿川先生诗才最盛,你即从先生多年,可有诗作?” 这是考校,也是给徐佑表现的机会,房内或坐或立,不下于十数人,有几个年轻的士子,眼中已经嫉妒的要冒出火来。 “拙作不敢辱张公清耳” “无妨,吟来我听!” “那,小子斗胆!” 徐佑漫步走到窗前,侧身望着远近的湖光山色,单手按住窗楹,双目倾射出难以言表的哀伤,道:“去秋三五月,今秋还照梁。今春兰蕙草,来春复吐芳。悲哉人道异,一谢永销亡。帘屏既毁撤,帷席更施张。游尘掩虚座,孤帐覆空床。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 满屋皆寂,张紫华抚掌叹道:“人道悼亡诗以昙千为首,哀而不伤,冠绝一时,江东无可匹者。今日听你这首悼亡诗,却越过了昙千,到达了哀伤并茂的境界,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徐佑连称不敢,悄悄的给顾允示意。顾允立刻反应过来,道:“此诗情状交现,悲怆靡加,真率诚挚,蕴意颇深,虽不及昙千,却也差相仿佛了!” 昙千是江东名僧,一言评点,可使人身价百倍,也就是说,这人的粉丝无数,人脉复杂,轻易不要得罪。张紫华夸奖徐佑胜过昙千,未免为他招惹祸事,顾允将昙千和徐佑并列,甚至压低半头,自是为了补救。 徐佑若是士族,大可不必如此谨慎,但庶民的身份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步子跨的太大,容易扯到蛋,还是稳扎稳打,小心为上! “陆绪,你觉得如何?” 张紫华突然将视线移向陆绪,让他品评。陆绪跪坐在西侧的蒲团上,双手交叠胸腹间,身姿挺拔如千丈松,仍旧是那个云淡风轻的样子,道:“比昙千大有不如,但在雨时楼内,除过诸位使君,当在前十之内!” 陆绪的话也不能说有失偏颇,这首悼亡诗是南朝的沈约为纪念亡妻所作,徐佑之所以盗用,是因为诗中的帘屏帷席、座位床榻都可以假托颜烁日常起居的器物,但始终多了份柔情,少了份敬重,作为悼念师尊的诗,不能说上上品。 张紫华笑道:“你向来眼高,不过前十,是不是评得低了点” 陆绪撩起袍摆,站了起来,抱拳躬身,道:“若是大中正不信,可否容我找来十人,与这位徐郎君当场论诗,有大中正、顾府君、陆明府和诸郡小中正、各位先生在,诗品高下,一试便知!” 第九十六章 神相观人 听了陆绪的提议,房间内的人表情各异,有的是吃瓜群众,事不关己,只等着看好戏;有的皱着眉,察觉到陆绪此举有些小人之心,十人战一人,未免胜之不武;也有的跟陆绪一样,看不惯徐佑以庶民的身份混迹雅集,且高居三楼之内和他们平起平坐,存了折辱他的心思,立刻鼓掌叫起好来。 张紫华略一踌躇,还没有下决定,一个随从悄然走了进来,禀告道:“大德寺上座竺法言、天师道扬州治祭酒都明玉已至楼下!” 张紫华腾的站起,环视左右,笑道:“终于来了,诸位随我相迎!” 徐佑垂着头,眼中闪过一道莫测高深的笑意,昨晚他让冬至打听清楚都明玉下榻的地方,然后安排山宗悄悄给他送了一份礼物,希望他今天可以用得着。 关于都明玉,徐佑所知不多,但他危急关头,忍辱负重,终于如愿以偿,接替杜静之成为了扬州治的祭酒,应该不是那么容易服输的人。只要有机会,面对佛门的步步紧逼,绝对会做出适当的反击! 竺法言和都明玉并肩走进雨时楼,身后分别带着两个人,似乎商量好一般,谁也不压谁一头。张紫华跟竺法言很是熟络,寒暄时言笑不禁,听口风,两人在金陵时常有往来,交情尚可。再对都明玉,也丝毫不见疏远,张氏和天师道的关系向来不错,虽然出了杜静之的破事,但孙冠及时调整了战略,和扬州各门阀积极沟通,目前来看,张紫华并没有因为竺法言而怠慢都明玉的意思。 雨时楼内外三层,大厅内,栏杆处,楼梯口,聚集了不少人,他们是当下的扬州最有希望入品和入仕的读书种子,或者信佛,或者信道,或者信儒,或者只信名利,但在此时此刻,他们的信仰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亲眼见证了儒、佛、道三家在扬州这座重镇最后的和谐相处的一段时光,哪怕这种和谐只是所谓的表面文章和人心间的虚与委蛇。 “那个就是都祭酒” “人说都祭酒美姿仪,好神情,果然名不虚传。” “自古都姓多出美男子,古人不欺我啊!” “比起顾府君如何?” “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不然,依我看,都祭酒清绮,顾府君秀爽,两相比较,顾府君更胜一筹!” “竺法师又如何?” “这我们讨论下别的吧,比如竺法师和都祭酒会不会在今日雅集互相辩诘呢?” 张紫华居中,竺法言和都明玉分站左右,三人沿着木梯边说边上,时不时的发出笑声,旁人看来一团和气。徐佑待在人群里,他是小人物,没资格上前,暗暗打量竺、都二人。都明玉如众人议论的那般,容貌俊美,风度翩翩,不知是不是修习了天师道功法的缘故,举止之间,自带几分飘渺旷远的仙气。竺法言则显得老态龙钟,瘦骨嶙峋,双眉垂在眼角,眸子里浑浊如刚刚淋过雨的泥水,浑然没有一丁点的得道高僧的气派。 单以容貌,都明玉秒杀竺法言,但世间最靠不住的就是容貌,竺法言身为竺道融的大弟子,在楚国佛门位高权重,又担负着在扬州弘法,与天师道正面厮杀的重任,岂会是易于之辈? 人不可貌相,徐佑腹中默念了一遍,再看跟着竺法言的两个和尚,没有那日碰到的俊俏家伙,哦,听冬至说叫什么来着,竺无漏,对,竺无漏! 徐佑本以为竺法言会把竺无漏带来见见世面,或者混点人脉,没想到竟然只带了一老一壮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和尚。 他心中不知是可惜,还是松了一口气,竺无漏的笑容再次浮现脑海,挥之不去。 上了三楼,张紫华没回先前的小房间,带着众人去了靠北侧的一个大厅,这里可以容纳三四十人,三面通透,尽览孤山和钱塘湖的山水之妙,是雨时楼中观景最好的所在。 依次入座,张紫华指着陆绪,笑问道:“上座,认得此子吗?” 竺法言抬起耷拉的眼皮,眯着眼看了看陆绪,摇摇头道:“不认得!” “哦?”张紫华骤然兴起,道:“听闻上座胸怀观人术,今日有幸,能否指点指点老夫?你看此子,日后贵乎?” “大中正贤有识鉴,天下咸知,哪里需要和尚来多嘴?” 张紫华摆摆手,斜靠在柔软的绣枕上,洒然笑道:“我的名声是骗来的,当不得真。” 陆会坐在下首,脸上堆满了笑,凑趣道:“听大中正的话,似乎别有一番趣事,不如说出来让大伙听听。” “也好!”张紫华见众人都翘首期盼,给了陆会一个面子,道:“那我就跟大伙说说!”他坐直了身子,道:“有一年在金陵,我同几位友人游春,至北山脚下,见一人赤足短缚,挥汗如雨,躬耕于田头,信手指着说:‘此背龙虎相吞,乃贵人也!’。众人不信,上前一看,竟是长沙王他老人家后来,此事经过长沙王的宣扬,天下人以为我善于识鉴,其实则不然!” 满屋子的人听得仔细,竟至鸦雀无声。张紫华顿了顿,似乎想起了往事,眼中流露出几分顽童才有的狡黠,道:“我之所以认得出长沙王,是因为他在腰间别了一把蒲葵扇,扇面上是我亲自手写的四个字‘与古人居’。因此得知!” 竺法言没有做声,伺候在侧一个老年和尚却笑道:“大中正原来与长沙王交好” “放肆!”都明玉端起杯,喝了口茶,站在他身后的中年道士立刻斥道:“你是何居心?暗讽大中正交结宗室吗?” 老和尚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长沙王两年前薨逝,贫僧何来的暗讽?只不过我心未动,而居士心已动矣!” 中年道士顿时语塞,偷偷望向都明玉,眼神慌乱又恐惧。都明玉头也不抬,饮茶依旧,似乎杯子里的茶水比周边所有的人和物都吸引他。 宗室和朝臣结交,在楚国从来不算什么大事,上至太子,下至郡王,几乎都跟朝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安子道睁只眼闭只眼,极少过问。但长沙王安子懿不同,他是安子道的哥哥,年轻时曾和安子道为了皇位明争暗斗。后来安子道继承大统,安子懿俯首称臣,幽闭府门,轻易不外出,也不会客访友,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直至去世。 老和尚或许真是言者无心,但这样的话总归是个忌讳,能不提还是不提的好。再者说,要不是长沙王一命呜呼,不再是今上的障碍和眼中钉,交结朝臣的罪名传到安子道耳中,张紫华的仕途很可能岌岌可危。 徐佑听何濡讲过当年太极殿佛道论衡,天师道一败涂地,今日一看,果然佛门的嘴皮子比道门利索多了,老和尚稍打机锋,中年道士就无还手之力,高下立判! 看来孙冠这些年只顾着赚钱,却忘记给门人弟子好好培训下语言的艺术和辩论的方法。要明白传道的本质是一种精神洗脑,没有口才,不能让人口服,如何能够心服?心不服则心不诚,又怎么跟佛门争地盘,抢人头? 两人的争辩,听在张紫华的耳中并不以为意,若是小心忌讳到这种地步,这个官做来也乏味,不如辞去,解释道:“长沙王几十年不问世事,更别说交好朝臣,我跟他素未谋面。这把蒲葵,是我一乡人运到金陵贩卖,却苦无门路,一日卖不出三五把,最后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无奈求到了我的门前。念及同乡之谊,总不能见死不救,于是我找到了袁灿袁侍郎,请他出入朝堂和坊间时手中拿着蒲葵扇,不出三日,立刻风行京都,人人争相抢购,我那乡人赚足了钱,剩余最后一把赠与我。那扇子透着蒲葵的叶香,做工朴实古拙,倒也惹人喜爱,谁知我刚写上‘与古人居’四字,他又哭丧着脸跑上门来,说长沙王也要买扇,可他手中再没有余货,想来想去,只好厚着脸央求我这把去交差” 顾允抚掌道:“原来如此!大中正虽不认识长沙王,却认得这把蒲葵扇,因此断定这个农夫是贵不可言,这就是所谓骗来的名声!” 张紫华捧腹大笑,道:“正是!世人皆说我长于识鉴,哪知个中真味啊!哈哈哈!” 所有人陪着大中正笑了起来,张紫华虽然说的有趣,但只能当作名人轶事听听而已,正如他所说,当不得真。 等笑声停下,张紫华又道:“上座精通神相经,比我这个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厉害得多,且以此子为例,指点一二!” 竺法言推辞不过,道:“大中正谦逊,那,和尚献丑!”他再次开眼,审视陆绪片刻,道:“神相观人,不论肉,不论骨,也不论相,道能生形,而形不能生道,肉骨相是形,唯有神才是观人之至道。这位郎君如日东升,神气清灵,自然是贵人!” 他话锋一转,道:“不过,诸士子中,他还算不得极贵!”双眼骤然全开,如光如电,直视徐佑,道:“石中美玉不须辨、一点神光照太初,座内诸君,以之为贵!” 第九十七章 上座取人,远胜三圣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的盯着徐佑,要不是他前世里见惯了大场面,光这一下万众瞩目,很可能吓得当场失态。 陆绪的手悄悄地紧了一紧,旋即又松弛下来,表情十分淡然,似乎没有把竺法言的品评放在心上。他出身陆氏,才名盛于江东,明年入仕后,前程不问可知,就是瞎子聋子也知日后自会贵不可言,竺法言卖弄什么神相经,故弄玄虚,不值一哂。 至于徐佑呵,笑话! 顾陆朱张,孔贺虞魏,除了贺、魏受掠卖良人案牵连,门内子弟不得参加定品,而朱氏是苦主,近来韬晦,也没一人前来。扬州八姓足足到了五家,还有其他各姓士族,家世显赫,才俊辈出,何时才轮到徐佑这个破落莽夫来人中称贵? 顾允担心的看向徐佑,今日的局面似乎比他想象中要复杂的多,从虞恭冒出来开始,王途、孔瑞阻拦于道,好不容易登上三楼,先是陆绪突然发难,要十人战一人,接着竺法言又毫无征兆的将话题引到徐佑身上,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悄然洒落,不知何时就会束紧,再也挣扎不得! 徐佑跪坐蒲团,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身子未曾晃动分毫,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不见喜怒,也不见悲欢,如山之稳,如渊之深。顾允心中也随之大定,认识至今,徐佑从没有让他失望过,如此坦然,肯定早有应对的策略,坐观他见招拆招,化锋镝于无形! “上座果然不流于凡俗,此子布衣革带,观面相并无过于出奇之处,又何以得知座中诸君,以其为最贵呢?” 张紫华兴致更浓,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徐佑已经成为众矢之的,对厅内诸人分说道:“你们或许不知,我对竺法师的神相经觊觎已久,苦于没有机会一窥门径。当初在金陵时不知言语激过他多少次,这老和尚却吝于显露,让我好不烦恼。今日不知吹得那门子风,竟开了金口,你们且认真听了,必会受益匪浅!” 张紫华所问,也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文人相轻,自古已然,能来雅集混名声的,无不是追名逐利的世俗中人,乍然听闻有一人将来会压过所有人一头,尤其这人还是庶民,谁能真正的心悦诚服? 徐佑虽然气宇轩昂,长身玉立,但在顾允、都明玉、陆绪等人面前,只能算是平常,如何入得竺法言的眼,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众人翘首凝视,屁股抬离蒲团,伸长了脖子而不自知,大多憋着一口气,只等竺法言说出他的理由,若是不能服众,立刻群起而攻之! 大德寺的上座又怎样? 惹了众怒,也叫他颜面无光! 竺法言重新合拢了双目,形如槁木,轻声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哎,上座莫打机锋,今日是佛不可说,你也非说不可!”张紫华难得摆出一副泼皮无赖的架势,看到诸人目瞪口呆。 竺法言苦笑道:“你啊,作了扬州大中正,却还是这个性情!” “性情若是轻易改变,那就不叫性情了!” 张紫华不依不饶,缠着竺法言非得问个明白。竺法言执拗不过,道:“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逐心灭,这位郎君虽无相,也无神,却有心,故而更贵!” 要不是这里人多,徐佑忍不住想翻个白眼:你大爷的才无相,这具皮囊好歹也是个美男子,是不是因为自己长的丑,所以看别人都不看脸啊? “哦,何谓有心?” “心为神主,五行之先。世人执形而论相,不过管中窥豹,落入下品,唯离形,不拘法,先观神,后观心,才可识人!” “这是讥我呢!”张紫华哈哈大笑,道:“我观人只知五官十二宫,却不知心、神二字!” 竺法言摇头道:“你自有识人术,只是嘴上不认罢了!这位郎君心如止水之渊,惊之不惧,折之不回,得失不足以暴其气,喜怒不足以惊其神,其为君子,福禄永寿,岂能不贵?” 张紫华仔细打量徐佑,不易察觉的点了点头,道:“听上座所言,莫非此子的贵相已臻无暇至境?” 徐佑一凛,天下至贵,无非君王,张紫华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这位大中正笑容可掬,言语和善,没有丝毫位高权重的架势,甚至有点点的诙谐,但他的心思,却无论如何捉摸不透。 “那倒不然!先前那位郎君有神而无心,这位郎君有心却无神,只有心、神兼具,才是无暇!” 张紫华大赞,道:“神相经名不虚传!今日听上座论相,才知平常的所谓识人,都是井底之蛙,不可语海!陆绪、徐佑,你二人还不谢过上座?” 徐佑双手交叠,俯身到地,道:“蒙上座雅鉴,徐佑实不敢当,日后必将勤学苦思,以不负上座神相观人的美誉!” 竺法言微微颌首,轮到陆绪,他端坐身子,仅仅抱拳施礼,淡淡的道:“昔尧取人以状,舜取人以色,禹取人以言,三圣取人,尚且取之于皮相,而上座远胜于三圣,以心、神取人,我辈叹服!” 围绕在陆绪身边的一群人笑了起来,有人叫嚷道:“正是,上座取人,远胜三圣!” “上座取人,远胜三圣!” 他们年少轻狂,背靠门阀,讲究越名教而任自然,就是皇族也敢取笑,何况区区一竺法言?陆会先是一惊,刚要厉声阻止,眼角的余光看到张紫华捻须含笑,并无不悦之意,起来的身子又缓缓坐了回去。 竺法言同样老神在在,没有一点不悦,更没有恼怒,坐禅练出的修养,可不是几个毛头小子能够轻易破去的。正在这时,不知谁问了句:“都祭酒,竺上座说了这许多,你怎么一言不发?是跟我等一样叹服上座的观人术呢,还是根本不屑他的神相经呢?” 这个问题问的刁钻,徐佑暗暗点赞,支起耳朵,听都明玉怎么回答。都明玉还在饮茶,闻言放下茶杯,笑道:“神相经原名鬼眼经,是天师道第七代天师陈泷所著,星宿、富贵、贫贱、寿天、穷通、荣枯、得失、流年、休咎,备皆周密,所相于人,万无一失。后来辗转流入民间,不知怎么就改名成了神相经,哦,也就是竺上座引以为傲的观人术。既然上座借用的是道门的典籍,小道岂敢不屑?又怎能不叹服呢?” 这番话连消带打,不仅说明了神相经的来历,还嘲笑竺法言身为佛门大德,却修习道门典籍来招摇撞骗,真是字字如刀,剜人脸面。 “啊?原来还有这么一个来历!”又有人问道:“竺上座,都祭酒所言可是真的吗?神相经竟是道门的相书?” 竺法言默然无声,站他身后的那个老和尚道:“神相经来历神秘,无正史记载是陈泷所著,都祭酒一家之言,不可尽信!况且我佛超三界而独高,截四流而称圣,神相经不管出自何处,都不及我释门大藏经之万一!” “狂妄!” 都明玉身后的年轻道士走到厅子正中,清新俊逸,神采不凡,指着老和尚斥道:“依你之见,佛教独大,那儒、道二教如何?” 老和尚答道:“孔老二教,法天制用不敢违天;诸佛设教,天法奉行不敢违佛。试问郎君,高下可分了么?” “狂悖!” “好大的口气!” “唯我独尊,这就是佛教的本心!” “可这本心,却是胡人的,将置我华夏正教于何地?” 佛教自入东土,虽然如雨后春笋,生机勃发,但也一直被儒道两教所诟病,三者之间,冲突不断,每隔数十年就会发生大的争斗,连累死伤无数。 “法师所言差矣!天师道虽尊老子为教主,却是自老祖天师张公道陵创教伊始,你瞧不上孔老二教,莫非连天师道也瞧不上?” 老和尚双目朝天,以唇鼻示人,道:“五斗米道,何足道哉?” 先前曾被老和尚一言败退的中年道士受此羞辱,国字脸气得变成了赭色,双目喷火,恨不得扑上去饱以老拳。反倒年轻道士风度翩翩,不因对方的言辞乱了自己的方寸,正色道:“天师以正一明威之道,统领三天正法,化民受户,以五斗米为信,此为各教惯例。譬如孔圣,收弟子十条腊肉的束脩,可被称为十腊肉教了么?” 这是要把儒教也拖下水的节奏,儒教虽然在这个时代比较式微,但大厅里的人都是读书人,也有不少摒弃佛道,只尊儒教的纯正儒生。眼看两人的论辩要往群殴的路子上走,而真正的正主竺法言和都明玉都不说话,张紫华拍了拍手,站起身道:“来人,设宴!今日雅集,一为聚贤,二为访才,不为三教高低,两位暂且休战,先填一填五脏庙可好?” 年轻道士不再说话,拱拱手,退了回去。老和尚不知是不是嘴炮打的兴起,竟一口回绝了张紫华的提议,道:“事涉佛道真伪,无心用膳,请大中正稍待,由我等二人各陈名理” 张紫华面露不豫,道:“上座,你的意思呢?” 竺法言微笑道:“无觉说的在理,事涉佛道真伪之辩,吃饭事小,论衡为大!不过,这是佛道两家之事,总不能因此害得诸位郎君腹中空空。这样吧,徐郎君,不如你教教和尚,到底该论衡呢,还是该吃饭?” 徐佑自答谢竺法言品评之后,一直龟缩在人群中,力图让自己消失无形。看到年轻道士出头与老和尚舌战,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心中刚松了一口气,没想到竺法言摆明了不放过他,轻飘飘一句话,硬生生的又把他拉到了台前。 再次齐刷刷的万众瞩目,尤其陆绪的目光如有实质,徐佑想起一句挺现代的话,如果眼神可以杀人,估计他已经死了十次了! “该吃饭!” 徐佑把心一横,不管竺法言打的什么鬼主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不成他能吃了自己? 崩了他的大牙,当然,如果他还有大牙的话! 竺法言终于睁开了眼,老脸的褶皱都快要编成一朵花了,道:“愿闻其详!” 第九十八章 六字之师 “数年前我从义兴至宛陵访友,途径敬亭山,因久闻此山美名,所以登山寻幽探胜。至半山腰时,遇到一位披赤衣的僧人,他被毒蛇咬了足,危在旦夕。我们徐氏马上征战,府中最多得就是各种各样的伤药,也是有缘,那次我恰巧随身带有蛇药,给那僧人拔毒外敷,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徐佑深谙讲故事的几大要素,开篇设了个危局,挑起了大家的好奇心,然后紧急施药救人一命,布下悬念,吸引他们继续听下去的动力。但这些又跟方才说的“该吃饭”有什么关系呢?抱着这种期待,众人欲罢不能,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后续发展。 这就叫层层下套,环内有环,搁在后世,的结构已经被解析到精妙入微的地步,徐佑的这点小心思不值一提,可在当下,却能让人不由自主的入迷。 听说佛祖讲经时,舌灿莲花,能够听得顽石点头,徐佑没有这样无边的法力,只好运用些小技巧,大道殊途同归,无非是给人洗脑,佛祖有佛祖的法子,凡人也有凡人的法子。 “我问僧人法号,他自称拾得,孤身云游至此,没想到差点丧身小小的蛇儿口中。我见这僧人言语有趣,不爱说些云山雾罩的晦涩道理,左右无事,和他闲聊起来。期间聊起修行,我问拾得,你修道数十年,还用功吗?拾得回说,用功!我再问他,怎么用功” 徐佑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竺法言身后那个一直没说过话的壮和尚急急问道:“怎么用功?” 这人身高八尺三寸,双臂粗大,拳头握起来如同铁钵,跟袁青杞手下那个邓滔有的一比。说话时音声如钟,在厅堂间来回激荡,震耳欲聋。徐佑就算武功尽失,也看得出这和尚一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已经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他慢条斯理的放下茶碗,道:“拾得说,饥来吃饭,困来即眠,这就是他的用功!” 壮和尚哈哈大笑,道:“我当哪里来的高僧,原来是唬弄人的!饥来吃饭,困来即眠,世间人不都是如此吗?这叫用功,那天下人人可成佛了!” 徐佑猛的一击掌,大有和壮和尚相见恨晚的意思,道:“我也是这样问他的,你猜拾得怎么说?” 壮和尚一愣,想来英雄所见略同,再看徐佑十分的顺眼,道:“我猜不到,他说什么不过一个信口胡言的谝佞之徒,听不听也不打紧!” “我原也如是想,可听了拾得的话,才知有眼无珠,差点错过了真佛!” “啊?这么厉害,你说来我听听!” 壮和尚心性淳朴,被徐佑勾引着一唱一和,倒像极了捧哏的。有捧有逗,相声的台子就搭起来了,一群人眼巴巴的等着,胃口被吊的高高在上,徐佑笑道:“拾得说,我跟世人不同!” “如何不同?” 这次问话的是竺法言,壮和尚张了张嘴,他的台词被师尊抢了去,顿时有些委屈,又不敢抗议,对徐佑投去歉然的目光,似乎在说我不能陪你玩了,然后默默退了下去。 徐佑不敢托大,躬身施礼,道:“拾得说,世人该吃饭时百般要求,该睡觉时千般计较,他们的用功,要的太多,而我的用功,不过一顿饱,一宿觉,所以不同!” “一顿饱,一宿觉一顿饱,一宿觉啊!” 竺法言双眸大张,手中念珠砰然断裂,立身站起,再无一点老态龙钟的腐朽之气,道:“拾得僧在何处寺院修行?我当立即前往,拜晤大德!” 能被竺法言称一声大德,可见这番话透出的佛理给了他多大的触动,徐佑摇摇头道:“我问过他,只说是云水僧,四海为家,并无安单的寺院。” 游方僧人到寺院借住挂单,都住在云水堂,所以也叫云水僧,等到住的时间长了,通过层层考察,可以作为寺院的清众,从此常住修行,就是所谓的安单。 “可惜,委实可惜!” 竺法言毫不掩饰脸上的懊恼神色,那个叫竺无觉的老和尚侍奉座前十二年,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凑到近前,低声道:“师尊,披赤衣,这个拾得应该是北边的僧人” 竺法言眉头微微一皱,又缓缓坐了回去,恢复了起先的枯槁模样,道:“我竟忘了,原来是北宗的和尚!” 佛教规制,僧众有三衣,五布条缝制的五衣,七布条缝制的七衣,九布条缝制的祖衣,这三衣统称为袈裟。并且颜色上也有严格的限定,一是不能用青黄赤白黑五正色和纯色,二是必须在新衣服上点一处其他的颜色,也称为坏色和点净。不过什么文化传到中国都会被改变和同化,佛教也不例外,在汉朝时僧众常常穿着五正色之一的赤色僧衣,即为“披赤衣”,后来也多有黑、白、黄等正色僧衣出现,不足为怪! 楚国的佛门仅有黑、白两色,品阶在东序六知事、西序六头首以上的着黑衣,其下的着白衣。而披赤衣的习俗则是北魏佛门独有,北宗号称正统,上承汉魏,所以门下比丘皆着赤色。其实说白了,这也仅仅只是同化后的汉魏习俗而已,跟佛教原产地的所谓正统大不一样。 壮和尚俯身捡起四散的念珠,心中却在思索徐佑转述拾得的话,一顿饱,一宿觉,听起来也寻常,为何师尊大惊失色?莫非这六个字里包含着什么至道不成? 他想的出神,一头撞到了旁边一人的屁股上,那人捂着屁股夸张的叫了起来,道:“好沙弥,陈年老痔都给你撞破了!” 众人哄笑,壮和尚满脸通红,还不忘解释,道:“我年满二十岁,受了比丘戒,不再是沙弥了!” 瞧着他呆呆傻傻的样子,有人忍不住喊道:“修永,你一向善谑,今日却捉弄起小沙弥了!” 壮和尚急忙道:“比丘,比丘,不是沙弥!” 沙弥入门,在七岁至二十岁间,然后由十位大德高僧共同授予比丘戒二百五十条,即成比丘。授比丘五年后,方可离开师尊,独自修道,游方天下。 又是一阵大笑,不少人东倒西歪,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江左名士,率性随心,大抵如此。竺无觉很是生气,觉得丢了佛门的脸面,拉着壮和尚回到竺法言身侧,道:“无尘,你不要说话!” 壮和尚法号竺无尘,可怜兮兮的眨巴眨巴眼睛,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再不听话,回寺后禁食三日!” “好,好,我听话就是,千万不要禁我的食!” 满堂的耻笑,两弟子的争执,竺法言并不理会,也不会放在心上,他转头望向张紫华,昏浊的眼珠子却仿佛两盏光华不灭的夜灯,道:“徐郎君说的是,饥来吃饭,这才是真正的至道。论衡固然事大,却无法填饱肚皮,哪还争个什么,论个什么呢?” “恭喜上座,修行又精进了!” 张紫华是行家,只看竺法言的神态,就知道他的佛法修为再次跃升了一个台阶,艳羡道:“怪不得竺宗主常说上座的悟性为大楚沙门之首,仅听旁人转述的一则小故事,就能开悟佛法真谛,佩服之极!” 竺法言笑了笑,道:“若非徐郎君记得清楚,说得明白,活灵活现,就跟亲耳听到的一般无二,老僧就是天大的神通,也不可能从中开悟出道理来。” 张紫华扫了徐佑一眼,又露出狡黠的顽童神情,道:“如此说来,上座岂不是欠了徐佑这小子一个人情?” 大厅内霎时安静下来,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竺法言的人情,究竟代表了多大的好处?想要算明白,估计没个十天半月是不行的。 竺道融大弟子,大德寺上座,扬州佛门的领袖,有钱有权有势,他的人情,不说无价,也至少价值连城,只不过很少有人有机会让他欠自己一个人情。 不少羡慕嫉妒恨的眼光在徐佑身上游弋,徐佑却没因此迷了心窍,这个人情可比烫手山芋还烫!开玩笑,跟佛门扯上关系,天师道那边怎么办?两虎相争,最明智的选择就是藏在暗处搞风搞雨,明面上保持中立,两不掺和,他一个蚂蚁大小的角色,不跳出来,没人在意,要是蹦跶的欢,随便一方都能轻易的捏死他! 不等竺法言说话,徐佑不卑不亢的道:“拾得和尚点化我,是因为我与佛有缘。我今日有幸开解上座,也是因为上座与佛有缘。归根还是一个佛字,佛祖普度众生,心无挂碍,又何曾要求众生还佛祖的人情?” 竺法言双手合什,宣诵佛号,道:“阿弥陀佛,徐郎君有大慧根!” 这是什么节奏? 难不成下一句就是要度我皈依? 徐佑赶紧道:“在下愚钝,不知何为慧根?上座言重了!” “于法观达,目之为慧,慧能生道,道名为根。所谓慧根,就是你与佛祖的缘分,徐郎君不如剃去烦恼丝,皈依沙门可好?” 坏了,坏了,我就是老秃驴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一猜一个准呢? 徐佑干咳两声,道:“我尘念未了,六根不净,还想着多娶几房妻妾,开枝散叶,传宗接代,若是入了佛门,难免做出让佛祖蒙羞的祸事,还是不去为妙!” 竺法言也不强求,道:“尘念未了,终有了时;六根不净,终有净日。郎君佛缘深厚,不急,我静候之!” 徐佑忍不住想要骂人了,扯淡来扯淡去,原来是想忽悠他当和尚。重生一次,要是真当了和尚,那才叫脑袋被驴踢了,傻的可以! 张紫华瞧的有趣,笑道:“徐佑少年心性,如何肯跟你出家,上座未免太急切了!好,还是那句话,饥来吃饭,都祭酒,你觉得呢?” 都明玉不知是何缘故,少言寡语,极少参与话题,除非有人问到,才勉强作答,道:“饥来吃饭,确是正理!不瞒大中正,我这腹中,早就哀鸣嗷嗷了!” 哀鸣嗷嗷一语,出自诗经?鸿雁。张紫华左右携了竺法言和都明玉的手,爽朗笑声遍布雨时楼,道:“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我就厚颜作了哲人,来安抚两位的腹中哀鸣!” 宴会就在这座大厅里举办,众人随着张紫华先到三楼外面的走廊上赏景,几十个仆役轻车熟路的收拾好东西,抬上吃饭用的案几,依次摆放停当,然后不过一刻钟,各种热腾腾的美食就端了上来。 等各人重新入座,竺法言招呼道:“徐郎君,你来我旁边就食,老僧尚有疑虑,想请你解答!” 徐佑明白,今天算是被和尚缠住了,肩头轻轻碰触顾允,顾允忙道:“上座,我跟微之是好友,多日未见,着实有许多话要说。不如等雅集散后,再令他听上座教诲!” 以顾允的为人,等闲不会驳尊者的面子,但是竺法言想要度徐佑出家,不仅吓到了徐佑,也吓到了他,所以出头留人,也顾不得竺法言高兴不高兴了。 “教诲不敢当,三人行必有我师,徐郎君为我六字之师,是老僧听他的教诲还差不多!” 徐佑后背的冷汗都快要下来了,竺法言再吹捧下去,怕是走不出这座雨时楼就要被陆绪生吞活剥。本来不出意外的话,陆绪才是雅集的绝对中心,上至张紫华、竺法言、都明玉,中至顾允陆会等大小官吏,下至一楼那些普通士族和寒门子弟,人人都要围着他转,可经过竺法言这样一打岔,徐佑却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还是唯一的焦点! 雅集是逐名地,可以想见,徐佑的名声将随着竺法言的看重而传扬出去,陆绪彻底成为陪衬和背景墙,以他的清高孤傲,如何肯甘心? 不甘心就要反击,陆绪的反击很简单,谈玄论道,都是佐酒的小菜,真正的盛筵,是文才,是诗才,是满腹的经纶,是出口的华章! 徐佑长于舌辩,不过巧言令色之辈,是该让他见识一下,什么才是三吴第一才子的真正实力! “大中正,枯坐饮酒太无趣,不如我重提旧议,从士子中挑出十人和徐郎君论诗。当然,为了公平起见,我也同时接受这十人的挑战。” 张紫华莅临雅集的目的,终究是为了挑选贤才,当即下了决定,道:“好,以诗下酒,酣畅淋漓,就允你所请!” 第九十九章 道人有道山不孤 陆绪提议,张紫华拍板,其他人起哄,却没人问徐佑到底愿意不愿意。他是庶民,没有家族依仗,于是他的态度没人在乎,就好比一只狗,给你骨头得接着,给你鞭子也得受着,狗的心里怎么想,其实并不重要! 顾允同样没有反对,不过他的出发点跟陆绪等人不同,他对徐佑有信心,别说十人论诗,就是五十人,百人又如何?才华就像放在布袋里的锥子,略微受点外力的压迫,立刻冒出尖来,挡也挡不住。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依,在别人看来,这是对徐佑的羞辱,但在他看来,这却是徐佑难得的良机! 很快,陆绪从三楼二楼的高门子弟中挑出了九人,一楼没有一人入选,然后对张紫华道:“还有一人,要大中正亲自点将!” “说吧!” “诸暨张墨!” 张紫华笑道:“我猜就是他!好,来人,召张墨上楼!” 侍立一旁的随从应声将去,张紫华又道:“等等,陆县令不是呈了五人的诗作吗,让他们都上来,我见一见!” 经过漫流横渡和观壶吟诗两关,最后陆会定了五人呈送,这是大中正擢才的路数之一。毕竟参加雅集的人太多,单单二三楼的门阀世族已近二十人,再加上一楼的二十二人,足足四十人之多,张紫华不可能一一询问。所以事先设了两关,刷掉不合格的,滥竽充数的,缺乏急才的,再从通关的人中选出出类拔萃的五人,可以进入张紫华的视野,也算是给那些普通士族和寒门子弟一个晋身的机会。 说的通俗点,这叫“使野无遗才”,正是朝廷设立中正官的目的所在! “大中正请张墨、胡信、纪英、谭乐、姬玉堂五位郎君上楼用膳!” 声音传出,一楼大堂内立时沸腾,但凡跻身雨时楼内,谁不想上得三楼,被张紫华定品评状,光宗耀祖? “胡郎君,恭喜,恭喜!” “临海胡氏,自郎君始,将大放异彩了!” “日后高升,还望记得我们这帮故友” 胡信在一楼算是瘸子里面挑将军,站在顶端的人物,出手又一向阔绰,身边聚拢了不少狐朋狗友。有四五人带头,就算有些人自命清高,却也不好表现的太迥异众人,纷纷道贺,拍起胡信的马屁,场面热闹起来。连纪英这个从上山开始就没人搭理的破落子的身边也围拢了两三人,虽不至于像对胡信那样谄媚的巴结讨好,但也未必不是存了结一份善缘的心思,说不定日后用得上呢? 至于张墨,早就名声在外,身边围过来的人不在少数,但是他谁也没有理会。倒不是不近人情,只是现在心里有些踌躇,到底上不上楼? 大中正有请,不去是不可能的,他还没有到淡泊名利、藐视权贵的境界,要不然何必来参加雅集?可要是去了,难免会遇到那个他十分不想见的人。 本来按照往年的惯例,中正随意出题,所有士子依次上前作答,然后由中正逐人品状,入眼的,言简意赅说上几个字的状语,拔擢入品;不入眼的,勉强宽慰两句,回去多读书,来年继续努力。而他只要老老实实待在一楼,跟二楼三楼的人泾渭分明,可以避免骤然遇见的尴尬,就算登楼答题也仅仅片刻时间,不必同处一室太久谁想张紫华竟破例邀他们上楼一起用膳 “张郎君,请吧,不要让大中正久等!” 张墨无奈,跟着胡信等人一起上楼,见大厅正中摆着十张低几,案角放着笔墨纸砚,蒲团一字排开,不像用膳,倒像是学院里的岁考。他正寻思张紫华的用意,然后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张旦! 长得高了,眉眼刻画出少年人的模样,脸部的轮廓跟母亲有几分相似。张墨只见过张旦一次,那还是八年前,母亲乘着吴县张氏的朱丝云油通幰牛车停留在诸暨张家的破败柴门前,叫他出去说了一会话,张旦藏在母亲的身后,露出一张好奇的小脸,言笑晏晏,散发垂髫,白嫩可爱。 一眨眼,八年了,一抬头,离母亲改嫁,也有十五年了! “不疑,不疑?” 肩头微微一触,听到徐佑的低声呼喊,张墨才从略带点苦涩和哀伤的记忆中回过神来,看着徐佑眼眸里透出的关心,心口顿生暖意,道:“我没事,只是突然想起了以前的种种,一时乱了思绪” “那就好,大中正叫你上前,快去吧!” 张墨点点头,缓步走到张紫华跟前,作揖道:“诸暨士子张墨,见过大中正!” 张紫华笑道:“不必见外,论起辈分来,你该叫我一声五伯!”他在张氏行五,跟张墨的父亲从高祖那一辈算起,应该是堂兄弟。不过出了五服,又是一强一弱,亲戚间的情分早就淡薄了。 张墨最穷苦的时候也没去找吴县张氏认亲,现在更不会,执礼甚恭,但仅仅是晚辈对长辈,后进对达者的尊重,道:“大中正今日为朝廷品状扬州贤才,张墨只敢论公义,不敢叙私情!” 张紫华知道他的脾气,不会因此觉得被冒犯,只是可惜这样一块好玉,始终不能为张氏所用,否则的话,以倾族之力相助,三十年后,张氏再无后顾之忧。 “先入座吧,陆绪请你为十人论诗的人选之一,你可愿意?” 张墨不知缘由,一脸懵懂迷茫。张紫华示意钱塘县令陆会为他介绍了规则,一听是陆绪提议,和其他十人一道为难徐佑,张墨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号称五色龙鸾,在三吴的名声不比陆绪这个第一才子弱多少,两人被称为一时瑜亮,不分伯仲。现在这样的安排,简直是有意羞辱,将他与庸才为伍,已经落在下乘,传扬出去,陆绪不战而胜! “不必比了,我自认稍逊徐郎君一筹。” 张墨的话一出,满屋皆惊! 徐佑方才的表现固然让人眼前一亮,可要说诗才胜过张墨,却有点耸人听闻了。陆绪冷笑了一声,道:“不疑郎君跟徐佑交好,这番话莫不是为朋友遮羞?只是你别忘了,顾府君遍邀三吴名宿,连大中正都大驾莅临,举办这钱塘湖雅集可不是为了彰显你等二人的情谊,而是为国抡才,为诸姓郎君谋身,空口白牙,让徐佑借你的名声压别人一头,岂是君子所为?” 张墨眉头微皱,道:“束之郎君所言差矣,我跟徐郎君虽一见如故,却也谈不上交情深厚,不过刚刚认识半天而已。你说我空口白牙,为友借势搭桥,未免太武断了。若是诸位有疑虑,不如问问陆明府,适才山下吟孤山诗,徐郎君顷刻而就,诗意足足胜我一筹,可为明证!” “嗯?” 听到张墨这句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陆会,张紫华不悦道:“陆县令,你呈上来的五人,怎么没有徐佑的名字?” 陆会颇觉尴尬,道:“大中正明鉴,徐佑的诗,才情尚可,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是是出世诗!” 陆会情急之下,终于想出一个还算过得去的理由,急急道:“大中正选官备才,人人皆有进取之心,唯有徐佑的诗不食烟火,飘逸出尘,下官窃以为不足取!” 张紫华老练世故,又是泡在金陵那混沌如天地未开的官场里磨出来的超绝眼力,立刻知道陆会和徐佑私底下有嫌隙,定是故意使绊子难为他。可话说回来,凡事讲究轻重缓急,陆会乃今日雅集的地方父母,他做得再不堪,彼此的颜面还是要顾惜得。况且先取了张墨和纪英,两人的诗作皆在水准之上,不算徇私。若再取一个徐佑,五人的份额,寒门占了三数,难免引起那些普通士族子弟的不快,这也是为了平衡的无奈之举。 为上者,得体谅下属们的这点难处! “取诗来!” 张紫华没有深究此事,陆会忙趋前,吟道:“天公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水清出石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孤山孤绝谁肯庐,道人有道山不孤。出山回望云木合,但见野鹘盘浮图!” “好一句孤山孤绝谁肯庐,道人有道山不孤!”张紫华击案赞道:“果然如张墨所言,诗意上佳!” 啪!啪!啪! 一直不怎么做声的都明玉忽然鼓起了掌,叹道:“没想到徐郎君竟还是我道门的知音人!道人有道,山不孤,好一首孤山寺,好一个徐佑!以我愚见,单以此诗而言,连五色龙鸾都差了许多,更别说其余四人了!” 此处的道,非道门的道,在座的诸人,除了个别不学无术,都是饱读诗书,听都明玉牵强附会,给天师道脸面贴金,虽然腹中嗤笑,却也不会表露出来。 不过,徐佑先是被竺法言看重,甚至不惜厚着脸皮求他遁入空门,现在更得都明玉的知音人之叹,尤其还有张紫华毫不吝啬的赞誉,到底什么人,能够在这短短的半天时间,让互相不对路的儒、佛、道三家共同赏识,简直像是一个湮灭在传说中的神迹! 都明玉当然不会是浅陋无才的蠢货,他说完之后,漠然扫过陆会的脸庞,道:“陆县令说从此诗看徐佑有出尘意,不适合博取世间的功名,莫非我天师道在你的眼中,同样该隐居山林,不问世事?” 醉翁之意不在酒,徐佑暗道好戏来了,陆会身子微颤,得罪天师道,他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也没有那么大的心胸,神色略显得仓皇,道:“祭酒误会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吗?” 都明玉淡淡的道:“请大中正准许,让我带一人上楼!” 张紫华沉吟片刻,道:“好吧,都祭酒,望你谨记,今日是扬州士子的雅集,不是金陵的太极殿!” 太极殿佛道论衡,乃是当年的一大盛事,张紫华这是暗中警告,让都明玉不可闹得太过分。都明玉拱拱手,道:“我自有分寸!千叶,你去吧!” 年轻道人稽首唱喏,去了约有一刻钟,带着一人到了三楼大厅。张紫华见那人断臂萎靡,披头散发,微怒道:“都祭酒,你这是何意?” 都明玉站起身,行至那人跟前,用手中麈尾撩起遮挡脸面的乱发,道:“我只是想让大中正看一看,这位钱塘县令是如何和大德寺的高僧勾结,公器私用,滥发民力,无法无天的诸般恶行!” 第一百章 千言万语,不如一鱼 座内众人面面相觑,不懂都明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心知天师道被佛教步步紧逼,这段时日吃了太多闷亏,或许真抓到了大德寺的把柄,准备借雅集的机会狠狠出口恶气。 陆会的神情变得微妙起来,身子不由自主的缩了缩。他似乎听刘彖提过,有个手下在镜丘被砍断了手臂,人也不知跑哪去了,或许挣扎中坠下山崖,掉到谷底被野兽拖了去。反正不是要紧的人,无家无室,生死无所谓,还可借此由头去找苏棠的麻烦,迫其委身就范。 这等小事,他听过即忘,根本没往心里去,没想到这人原来落到了天师道的手里。 “你叫什么名字,手臂因何而断?昨夜怎么同我说的,今日扬州大中正在此,一一如实道来!” 都明玉的声音平淡,可听在那人耳中仿佛雷霆炸响,浑身一个激灵,忙不迭的伏于地上,支吾道:“禀禀使君,我,我叫申奴,行四,别人都叫我申四,家人死的早,跟着行主唐知义在钱塘讨口饭吃,后来又随了大商贾刘彖。那日,我们奉刘彖的命,在镜丘督促匠人劈山造佛” 听他支支吾吾的说了前因后果,厅堂内一片寂静,大家或对视,或低头,或冥思,但都不肯说话。也不知是谁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窒息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忍不住猛得咳嗽了一声,这才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一时议论纷纷。 “造佛?” “大德寺要造佛吗?” “好不急切才来了钱塘几日” “你看都祭酒的脸色,简直恨不得现在就把佛像毁了去。” “元阳靖庐变作了大德寺,连镜丘佛像都要造起来了,是你,你不气?” “竺法师太咄咄逼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但大都站在天师道这边,对大德寺如此贪婪的吃相表示不满。扬州本是天师道的重镇,人心多多少少偏向道门,对佛教固然称不上敌视,可它要是太过强势,难免让人同情弱者。 镜丘造佛一事知道的人不多,牵扯到佛门在扬州的弘法大计,所以引起的反应比较激烈,加上美貌女郎被登徒子调戏,又给此事平添了几许桃色,惹来众人的好奇心和八卦之火,越说越是高声,也越来越不着调。 都明玉没有出声制止,眼前的局面正是他所希望的,可竺法言也一语不发,却让人浮想联翩——莫非申四所说字字属实,连舌灿莲花的佛门中人也无言以对? 张紫华身为为最高者,总不能看着局面失控,捂着嘴咳嗽了一声,威严的目光扫去,议论声慢慢小了,直至大厅再次恢复了安静。 他神情严肃,上身微微前俯,问道:“你所说可是实情?” “小人不敢欺瞒使君!” “我谅你也不敢!”张紫华勃然大怒,厉声道:“陆会,你怎么说?” 陆会心头一慌,扑通跪了下来,脸色苍白之极,口中却极力否认,道:“此人一派胡言!我问你,你既然断臂,几近于死,荒野无人,又怎么落到了都祭酒的手中?刘彖是你的郞主,受恩匪浅,又为何甘愿指证于他?是不是受到胁迫,有人故意让你说这些违心的话?申四,你不要怕,有大中正在,有顾府君在,只要你好好交代事情的真相,我保你一命!”- 中年道士不等都明玉授意,马上跳出来斥道:“陆县令,你是要当着雨时楼这么多人,丢尽钱塘县的脸面吗?我虽不通刑狱之事,可也知道断讼哪有你这样的断法,分明是引诱他翻供,为他人开脱。大中正,由此可见,陆县令心中有鬼!”- 见张紫华容色稍霁,不复刚才雷霆之怒,陆会暗暗松了口气,缓缓站起,拂去袍子上的灰尘,冷笑道:“你一个小小的道士,懂得什么刑狱断讼!”说完不看气得半死的道士,径自走到申四跟前,蹲下身子,直视着他的发顶,道:“你抬起头来,不要紧张,有什么说什么,这里又不是阎王殿,没有谁能害了你!” 申四勉强抬头,如何看不出陆会眼中深藏的威胁,双股瑟瑟发抖,心中惊惧不安,双手死死扣住地面,赶紧伏头不起。他左思右想,把牙一咬,彻底豁出去了,道:“我断臂之后,疼晕了过去,人事不知。后来醒时,发现躺在东城的一处道观里,伤口也敷了药。将养了这十日,昨夜才见到祭酒,方知是天师道的人救了我。明府问我为何背叛刘彖,他们对我的死活不管不问,我何苦再为他遮掩?镜丘造佛,不仅借了百工院的匠户,听说大德寺也出了好大一笔钱财,不然仅仅靠刘彖的家当,根本不可能赶在明年四月浴佛节前劈开镜丘山,造出整整四十九尊佛像!” 他是泼皮无赖,命贱如草,到了这地步,要是再反水,只能死路一条,还不如牢牢抱住都明玉的大腿,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 陆会没想到申四这样硬气,看来失踪的这段时间,已经被都明玉完全掌控。有这家伙为人证,镜丘的事瞒不住了,当务之急,要把自己先摘出去,不能受刘彖拖累。 “大中正,镜丘佛像,是刘彖为了纪念考妣斥巨资建造,至于钱的来处,我并不知晓。还有,百工院的匠户由院监夏知英负责,或许他和刘彖私通,派了匠户去帮忙开山破石,下官不察之罪,愿受大中正惩戒!”陆会再次跪在地上,道:“徐佑人在此,苟髦的头颅是他亲手砍下,这个申四的手臂也是他的部曲所伤,是非曲直,一问可知!” 站在陆绪身侧的虞恭感觉到脖子上一阵冷意,有点庆幸,又有点后怕,徐佑果然如同他自个所说,杀人不眨眼,是个不要命的武夫,真不该强出头去得罪他。 说来说去,还是青符惹的麻烦啊! 徐佑哪里知道虞恭受此惊吓,竟从此不敢再跟他见面,终生退避三舍,他站了出来,道:“我那日是接到苏棠的乳娘求救,这才带人去了镜丘,具体经过如申四所说,并无二致。后来经过陆明府审讯,还了苏棠的公道,此案已经具结。在下也是刚刚知道,百工院的匠户牵扯其中,连大德寺也出了钱” 张紫华瞧的清楚,听的明白,申四所说是真,陆会中间活了稀泥,徐佑是确不知情。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都明玉真要死抓着不放,还得竺法言出面对抗,他犯不着趟这个浑水。 “上座,你” 竺法言沉声道:“大中正不必为难,镜丘造佛,我之前已经知晓,并由大德寺出了二百万香油钱,此乃善举,无不可对人言。不过,这只是老僧体谅刘郎君一片至诚至孝,为了亡故的双亲祈福来世,竟以至于倾尽家财,却并不知道他私自雇佣百工院的匠户,且奴役匠人如牛马,御下不严,纵使部曲为祸一方,实在让人心痛!” 陆会是失察,竺法言属于被蒙蔽,两人三言两语,把所有罪过推到了夏知英和刘彖两个小人物头上,都明玉看似气势汹汹而来,却一拳打在了空处,别说伤其筋骨,就是略微摇动一下根基都不可能。 陆绪静静旁观,见状腹中冷笑:都明玉还是差了杜静之太远,不知道谋定而后动,太急躁了,也太冒失了些!想要对佛门发难,没有实打实的铁证,没有遮掩不了的罪行,无异于以卵击石。都明玉乍居高位,为了挽回天师道的颓势可以理解,却又犯了兵家冒进的大忌,徒劳无功事小,让天师道一挫再挫事大,真是华而不实,虚有其表! 扬州诸姓门阀共保他登上天师道扬州治祭酒的宝座,看来是保错了人! 都明玉哈哈大笑,似乎早料到这些,道:“佛祖能让顽石点头,竺上座已得佛法真传,可任你的辩才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却也不能将黑的说成白的!刘彖造佛,只是投你所好,将你想做却不能做,想为却不能为的事,假借其亡父母的名义,公然宣示于众。这等肮脏龌龊的念头,你肯定不会承认,但在座诸君都是扬州灵秀所聚化的才子,岂能看不透这点浅薄的道理?你堂堂大德寺的上座,又岂能真的看不破刘彖的丑恶用心?”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道:“竺上座并非看不破,只是不愿看而已!只要能将镜丘佛像凿成,略加以宣扬,必将引来四方瞩目,到时候信众如云,一教独大,于佛门,于上座,都有天大的好处!为了这天大的好处,上座可以允许刘彖这样的小人游走在寺庙的清净地,可以无视刘彖这样的五蠹玷污佛祖的宝相,敢问一句,佛门讲诸恶莫作,原来却是为恶帮凶吗?” 徐佑对都明玉大为改观,此人不仅精明,行事一环套一环,而且深得攻讦的真髓。像竺法言这样的人,背靠竺道融,掌控大德寺,有权有势,等闲动不了他一根毫毛。所以要对付他,必须别出蹊径,想尽一切办法,污了他的名声! 推到一堵砖石堆砌的墙,很难,可要是往墙上泼粪便,却简单易行。对很多人来说,可能墙倒了,并不关心,可墙上沾染了污秽,立刻就能迎风飘出百里,人尽皆知! 暂时击不垮的敌人,就先搞臭他, 这就是斗争的不二法门! 不少人随着都明玉的思路,开始揣摩竺法言的真实心思。诛人不如诛心,效果显而易见,竺法言感受到厅内突然开始弥漫的敌意,低声宣了声阿弥陀佛,道:“佛为海船师,法桥渡河津,大乘道之舆,一切渡人天!”谶言念完,他用筷子夹起鲫鱼羹里已经炖的有些烂的鲫鱼,整只吞入腹中,须臾一张口,竟吐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来,所有人大吃一惊,连徐佑也眨了眨眼,几乎难以置信。 前世里曾听说南朝宋有一宝志和尚,可以口吐活鱼,但那始终只是记载在历史里的神异故事,徐佑没有亲眼见过,而且高僧传里实在是描述了太多佛门大德显露神异的事情,不管什么东西,一旦泛滥,就不值钱,也不可信! 可今日此地,徐佑亲眼目睹竺法言吃了一条死透的鲫鱼,吐出一条鲜活的活鱼来,这要不是神异,还有什么是呢? “佛门不分万物,愿以大慈悲心度人到涅槃彼岸,超脱生死。刘郎君固然有恶念,但正因恶念布满大千世界,才需要我佛广开方便之门,普度众生!” 千言万语,不如一鱼! 立刻有人跪拜于地,双手和什,脸上眼中心里,全是从不曾有过的虔诚。张紫华都不忍去看都明玉的脸色,叹道:“我曾拜读过贵教的无量寿经,里面言说诸佛‘智慧圣明,不可思议’,今天才知此言非虚!” 徐佑惊醒过来,虽然不知竺法言口吐活鱼的底细,但这种事绝无可能,就算真有神异,那也是诸佛的境界,而不是这些假借佛祖的名号行走人间,然后深陷权势名利的欲望中不可自拔的僧人们。 “智慧圣明,不可思议!”都明玉又是一阵大笑,道:“死如灯灭,焉有复生之理?我看此鱼,倒像是沾染了几分鬼气!” “来人,请斩邪威神剑!” 那个叫千叶的年轻道士从背后抽出斩邪剑,状若生铜,五节连环,隐有精美复杂的符文和星辰日月之象,剑光滢目,通体清幽,不是世俗凡品。 徐佑只看一眼,就喜欢上了。天师道的剑最为珍贵,要斋戒百日,在七月庚申日、八月辛酉日,用好铤若快铁,作精利剑。环圆二尺七寸,剑身千锤百锻,灌铜篆清微符箓,硬木柄鞘,护手及四段包铜,篆五雷。然后尊古法择吉日,于灵山峻峰设五方雷坛祭剑,斩五色蛇与五雷结盟,引雷霆浩然正气入剑合为一体,才告大成! 如此神剑,道士所好,也是徐佑所好,不知何时才能谋来一把过过手瘾!可怜都明玉还不知道,也是从此刻,他的宝剑被人惦记上了! 都明玉手捏剑诀,脚下步罡踏斗,俊秀的脸庞若有红光泛出,口中念念道:“足济水火,体法乾坤,坚钢励百炼之锋,雪刃涵七星之象,指天而妖星殒晦,召雷而紫电飞腾。着!” 一剑斜指,食盆里的那条活鲫鱼顿时四分五裂,都明玉左手从怀中掏出一张潢纸符箓,从鱼尸上空极快挥舞几下,又道:“鬼物已收,看我雷火焚之!” 指尖突兀冒出火光,符箓被火烧了几息,慢慢浮现出来一个头生双角,尾长倒刺,体态如鱼的鬼物来。 看到这一幕,又是齐齐惊呼,人人凝神闭息,心跳的快要炸开了一样。之前那个被竺法言显露神异,而虔诚礼佛的人顿时傻眼,呆呆望着都明玉符箓上的鬼物,一时不知是该相信佛门,还是该相信道门! “取符水!” 千叶从暗囊中摸出一个琉璃玉瓶,倒入杯子里,都明玉一口饮尽,星目怒睁,噗的一下,喷到符箓上,那个被收在里面的鬼物立刻四分五裂,流出如溪水般的血迹,弥漫了整张潢纸! 如果说竺法言的神异充满了佛门的慈悲,而都明玉的神异,却彰显了天师道斩邪卫道的坚忍和果断。 谁胜谁负,难分轩轾! 不过论起卖相,竺法言昏昏欲睡的老朽,吃了死鱼,吐出来活鱼,观赏性差了点。都明玉就完全不一样了,他长的英俊,举止潇洒,宝剑如电,雷火升腾,鬼物现形又死于符水之下,整个过程让人目不暇接,倍感震撼! 加十分! 徐佑悄悄闭上了眼,五色令人目盲,竺、都二人必然使了不为人知的秘法,所以才能骗过众人的眼睛。他细细思量,脑海里如同建造起一座记忆宫殿,一帧帧,一幕幕,从头到尾,不放过一个细节和漏洞。 突然,他找到了! 第一百零一章 心鬼既生,禅心安在 在众人安静等待千叶带申四上楼的那个空档,竺法言身后那个叫竺无觉的老和尚曾消失过一阵子,由于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都明玉身上,加上他出入小心,并没有多少人看到,就算看到了,也只以为是出恭而已。 人有三急,僧人也不例外! 现在想来,徐佑几乎可以断定,竺无觉是偷偷的溜进了临时搭建在雨时楼后面山坡的厨房,然后捉了一条活鱼藏在水囊里交给了竺法言。竺法言吞鱼吐鱼时,僧袍的广袖遮掩了口手,借住无与伦比的绝妙手法,完全可以造成死鱼复生的所谓神迹! 至于为什么竺法言能够先知先觉,提前准备道具来应对都明玉的发难。这个很好解释,和尚装神,道士弄鬼,本来就是习惯性的操作,身上的暗袋、机关和各种奇巧之物,就好似魔术师的装备,从来都是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也或许这次雅集,竺法言本就打定主意要显露一定的神异之处,这样经过扬州诸姓士族的口口相传,很快就能在黎庶间掀起礼佛皈依的热潮。 每一个宗 教,在起步发家的时候都需要大量的神异故事才会吸引最广大的受众,无一例外!佛门进驻扬州,面对根深蒂固的天师道,没有捷径可走,改道观建佛寺,逐祭酒杀灵官,都是皮毛,真正能让佛门站稳不摔倒的办法,有且仅有一个,那就是造神! 没有神的宗 教,如同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被风一吹,大木折断,被日一晒,湖水干涸,只有能让枯木逢春、天降甘露的神,才可以高高在上,受人顶礼膜拜,永恒不灭! 竺法言,是竺道融亲自选定,成为佛门定鼎扬州十二郡的神僧! 说完了神,再来说鬼,天师道捉鬼的本事传承了数百年,各种诡秘法门不知凡几,徐佑不是道门中人,对此所知不详。但符箓上显出鬼影,手指尖冒出雷火,潢纸中流出血迹,不过是硝酸钾、磷粉、硫磺以及碱水和姜黄水等物质间的化学反应,算不得太过稀奇的法术。只是当下的人们对这些所知不多,而道士们喜欢铜炉炼丹,时不时的发生点小爆炸,爆炸的次数多了,会有些意外之喜,鼓捣出许多外行人看不明白的东西,也就是这些稀奇古怪的化学物质,给他们的头上笼罩了一层神秘光环,成为古代最接近神的半吊子化学家! 想明白了这些,竺法言的慈悲心,都明玉的卫道剑,都不过是权力斗争的遮羞布而已。可世人偏偏就吃这一套,看看大厅内的郎君们,学识、见解和明辨是非的能力,堪称整个楚国金字塔的最上层,却也有一大部人被竺、都的表演弄得心神不宁,恍惚间有了拜入门下,诚心供奉的念头。 张紫华是大儒,对鬼神之说,向来敬而远之,虽然不像徐佑那么厉害,瞧破了其中的把戏,但也心知肚明,这两人肯定使了什么妙夺天工的手段,才可能营造出眼前这一幕让人叹为观止的景象。如今佛门深受皇上重视,道门又不甘退让,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正是日渐消沉的儒教难得的良机,所以他不会点破,甚至有些乐见其成。 顾允却又不同,他没有徐佑千年的知识储备,也没有张紫华洞彻人心的人生阅历,不过他生性通达,固然觉得佛道两家各有神异,心生赞叹和敬服,却不会受其左右。佛也好,道也罢,他们度他们的人,捉他们的鬼,而他有他自己的道去寻,自己的路去走,互不干扰,也互不侵犯! 陆会一向看不起佛门,总觉得几个和尚能成什么气候,纵然竺道融一朝得势,可也是迷惑了圣聪的缘故,又跟太子不和,早晚要摔大跟头。不过今日见到竺法言的神通,心中那点蔑视发生了短暂的动摇,似乎察觉到对方有些不好对付,而都明玉也不像他起先认为的不堪大用,今日雅集,双方都有备而来,恐怕不会善了! 正在各人有各人的心思的时候,都明玉收了斩邪威神剑,将满是血迹的潢纸焚烧,然后目视竺法言,一字字道:“上座,鬼分三种,有鬼道之鬼,有鬼神之鬼,有人心之鬼。此鱼死而复生,生而化鬼,皆因你的心鬼在作祟!” 竺法言眼睑低垂,手拈不动明王印印,口诵金刚萨埵心咒,以金刚护持,面对都明玉的紧逼,脸上丝毫不见慌乱,道:“何为心鬼?” “与刘彖私相授受,才有苏棠之辱,苟髦之死,申四之伤,夏知英之徇私,陆会之枉法,诸多匠户的劳苦和鞭笞,此为一;为了造佛,耗资巨万,无视民生多艰,口喊佛号慈悲,实则心思歹毒,此为二;佛门自称内学,鄙夷除佛说之外的所有流派,斥之为外道,今我以三天化法,收你心鬼之鱼,谁为内学,谁为外道,昭然若揭,如此大言不惭,蒙蔽世人,此为三;三者有一,即为心鬼,你三者齐备,还敢不承认心鬼滋生吗?” “阿弥陀佛!” 竺法言的手印从不动明王印变成了外狮子印,心中默诵法身咒,开始鼓舞斗志,进行反击,道:“外道辨乎一形,内学朗鉴三世;外道五情未达,内学六通穷微。谁高谁下,非你可知!” 都明玉言说三心鬼,竺法言却只拿着最后一鬼进行反驳,徐佑不得不佩服,楚国崇尚清议,实战出真知,每个人都精通辩诘的要点——任你千头万绪,我只攻其一处。 都明玉也不是好忽悠的主,咬定青山不放松,道:“我心即禅心,上座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且回我一句,心鬼既生,禅心安在?” 徐佑一惊,都明玉不仅道法高明,而且深通佛法至理,这个逼问,简直让竺法言一下子陷入绝境! 果不其然,竺法言默不作声,双手变作宝瓶印,口诵摩利支天心咒,此印得免一切厄难。诵读良久,直到众人都以为他要败下阵来的时候,开口说道:“一切众生,唯心所现,唯识所变!你认为的心鬼,只是因为妄识,而导致的妄心!心识既妄,已入歧途,又怎么知晓我佛的心是识、识是心的不二法门,一真法界?鬼不在,禅心自在!” 这次轮到都明玉哑口无言,论起机锋巧辩,掌握了唯心史观的佛门自然更胜一筹。不过让徐佑好奇的是,竺法言身为本无宗的大德,以般若学为宗旨和根本教义,如今被都明玉逼的无路可退,竟引用华严经的说法来死路逃生。只看都明玉的表情,就知道这位扬州治祭酒的佛学修为还停留在般若学六家七宗的小圈子里,没有竺法言学的杂,学的透,要不然仅仅凭这一点,就抓住了竺法言的死穴,让他再无反击的可能性! 人丑就得多读书,竺法言准确诠释了这句话的真理,而都明玉也证明了,靠脸吃饭,吃不了一辈子! 当然了,都明玉是天师道的祭酒,对佛门的了解已经超出了大多数人,甚至比起佛门的某些高僧也不遑多让。可身为敌对双方,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如今棋差一招,放虎归山,竺法言轻易不会再上当,这样的机会很难再有了! 不过徐佑不知道的是,华严经刚刚被昙谶译出来不久,流传并不广泛,也没有占据主流地位,真的怪不得都明玉。 “上座利口,却始终难以遮掩你的因造成得诸般恶果!” “一切众生心想异故,造业亦异,由是故有诸趣轮转。”竺法言重新夺回主动权,神态从容多了,还有心情打趣都明玉,道:“祭酒爱说因果,却说的不透,叩了门,却不得其门而入。日后有闲暇,请至大德寺小住,我亲为你说法十日,当可领悟其中的真味!” 徐佑听得痴醉,能够见识佛道两家最顶级的嘴炮,简直大开耳界,不能不服!竺法言说的“一切众生心想异故,造业亦异,由是故有诸趣轮转”,出自佛说十善业道经,意思是一切众生,都有不同的心思,有不同的想法,因此造不同的果,形成了众生的六道轮回流转,这是因果的必然联系。竺法言有善心,只能造善果,刘彖有恶念,所以造恶果,两人的心想不同,善恶的果报也不同,都明玉将刘彖的因果强加到竺法言的头上,这就是所谓的叩门而不入! 这个时代的辩诘,不仅要有文化,没文化你听都听不懂,还得有心机,没心机傻乎乎的就掉对方的沟里了,更得有攻守的技巧和手段,该攻时猛攻,该守时苦守,再时不时的适度表现下幽默和讽刺,提升下个人的魅力和风采—— 完美! 都明玉突然笑了,刀斧刻凿的俊美容颜让人目眩神迷,不说他的种种玄妙道法,就是这张脸往吴县、钱塘的大街上一站,也能吸引成千上万的女郎老妪哭喊着加入天师道。 “大德寺,我总会去的,不过不是小住!到了那时,再恭听上座讲法不迟!” 此言一出,厅内顿时哗然。惊讶、惶恐、震撼,不少人望向都明玉的眼中,流露出发自内心的佩服和敬重,甚至有些本来就信奉天师道的士子开始对他有了崇拜之心。都明玉虽是扬州治的正治之一,但杜静之的存在,仿佛一座巍峨高山,让跪伏在山脚下的所有人都泯然无存,毫不出众。扬州诸门阀对他的了解其实并不深,只知道他从不忤逆杜静之的命令,谨慎小心,碌碌无为。后来杜静之去位,朱氏不知何故牵头举荐都明玉接替了祭酒一职,当时有人暗中腹诽天师孙冠,大厦将倾,不挑虎,不挑狼,却挑了一只狗。 面对竺法言的赫赫名声,看好都明玉的人并不多。不敢奢求他进取,怕只怕连守成都守不住。可今日才知,都明玉不是狗,不是狼,不是虎,而是真正的厉害角色,可以跟竺法言正面抗衡,而丝毫不落下风,给他机会、时间和支持,未必不能挽救扬州的局势! 张紫华眼看两人限于僵局,威胁也开始升级,出来打了个圆场,道:“听两位论法,实在引人入胜,不过还是那句话,饥来吃饭,眼看着满桌的膳食都要凉透了,不如先行放下,如何?” “不急,请大中正允许,让我再带一人上楼!” “啊?” 张紫华愕然,下意识的看向竺法言,你个和尚才来了钱塘几日,怎么有这么多把柄落到都明玉的手里? 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第一百零二章 无漏 仍旧是千叶去带的人,不过这次来得比较快,没有让张紫华久等。来人披着重孝,一身生麻衰衣,断处没有缉边,散乱垂着细细的线头,容颜枯槁,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眼倒是清秀。只是看到竺法言几个和尚时,双目尽赤,双手紧握,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生食其肉,不用问,也知跟和尚们脱不了干系。 徐佑知道竺法言城府森严,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所以把注意力放在竺无觉和竺无尘身上。竺无觉看到来人,眼中微露出惊骇之意,短暂即逝,又故作镇定的低下头去。竺无尘反倒满是好奇,大眼圆睁,上下打量,似乎不知晓内情。 张紫华皱眉道:“祭酒,你这又是搞的什么名堂?” “千叶,回大中正的话!” “诺!” 千叶走到来人身边,正色道:“他叫高惠,是钱塘县外三河村的普通农户,上有双亲,还有一妹。其妹叫高兰,年方十四,生的花容月貌,已许了亲。十几日前,大德寺的僧人们名为替乡亲们看病疗疾,实则为了教化佛法,并顺带募化建造大德寺的用度,一时倒也蒙蔽了不少村民成为信众。辗转来到高家,高父是天师道的道民,从教数十年,坚贞无二,并不听信佛门的那一套言辞,所以备好酒肉,款待众僧,之后好言劝他们离去。不料僧人中有一人,禽兽心肠,窥见高兰美貌,趁着酒兴将其奸污,高父母拦阻不成,先后被打成重伤。” 张紫华看向竺法言,见他还在闭目安神,似乎并不紧张,也并不以千叶的指控为意,道:“你接着讲!” “高惠从外面回来,看到家中发生的惨事,去找和尚理论,却被守护山门的门头乱棍打出。高惠无奈报官,结果陆明府带着县尉杜三省和一众衙役勘验了高家的里里外外,又问询了大德寺多人,竟定为诬告,将高惠打了三十杖,逐回家中,严斥村司管束,不得随意外出。高兰受此奇耻,第二日就上吊自尽,高父母也因重伤,连气带恨,同日死去。高惠受杖刑后,困于斗室,无药可医,垂垂将死,幸亏有道民暗中知会了靖庐的道官,这才派人将他救了出来。” 千叶的口齿清晰伶俐,说话时不带任何感彩,就事论事,简单陈述,但一番话说下来,却能让人感受到彻骨的冰冷和勃发的愤怒。 诬告罪,在周朝时就有了,周礼里已有记载,后来的汉代九章律,唐代的唐律疏议都对诬告罪有清晰的认识和惩罚措施。楚国承汉魏旧制,诬告受三十杖,听起来似乎不够残酷,其实三十杖打下来,足足去了大半条命,要是医治不及时,再被行刑的衙役下点黑手,死的概率极大! 张紫华看向陆会,见他额头渗出汗珠,心中顿时闪过无数个念头:自大楚立国江东,扬州的局势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波谲云诡,各方势力盘牙交错,你进我退,此消彼长,皇上、太子、诸王殿下,还有佛道两教、诸姓门阀世族,人人都想在这场看不见波澜的明争暗斗中付出最小的代价,谋取最大的利益。可谁也不知道究竟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这样危险的对峙会不会走向彻底失控! 或许经过一番博弈,大家各取所需,相安无事,也或许 张紫华赴任时,安子道曾单独接见过他,却少问扬州有无遗才,多问民生凋敝,安乐与否。现在想来,皇上应该已经认识到扬州的局势之复杂,所以对他稍加提点,希望他能够在拔擢贤才之余,多加留意局势的动态。只是怎么也想不到,刚来扬州没多久,就遇到竺法言和都明玉正面对垒,双方都不肯罢休的棘手事! 佛道若乱,扬州必乱;扬州若乱,国本动摇。到了那时,悔之晚矣! “求大中正为小人伸冤!” 高惠重重磕头,脆弱的皮肤包裹着的头骨,和坚硬无比的楠木地板发出死命的碰撞声,仅仅三五下,肉眼可见的血迹渗在楠木的肌理中弥漫开来。建造雨时楼的楠木从益州运来,最是珍贵,所费何止百万,贴得近些,可以闻到淡淡的清香,如今这清香里飘荡着鲜血的腥气,不知是不是种讽刺? 张紫华没有像方才质问陆会时那样的声色俱厉,语气平缓,表情淡然,宽厚的手掌放在平滑的案几上,挺直了身子,道:“陆会,可有这样的事?” 陆会也没有再次慌张失措的下跪,淡然自若的站起身,拱手道:“此案错综复杂,双方各执一词,下官并没有定谳。只是那日高惠咆哮公堂,不听劝阻,所以才略施薄惩,以儆效尤。大中正明鉴,若是真的因诬告罪而获刑三十杖,区区几日,他怎么站得起来,哪里还有力气跑到雨时楼中攀咬他人?”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张紫华和陆会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表现,充分演绎了楚国官场的潜规则和为人处世的技巧。 都明玉第一次发难,主要是针对竺法言的清名,与钱塘县有关的不过是百工院的匠户,张紫华知道陆会必定有应对的法子,所以故作恼怒,只是恼给外人看的罢了。陆会心领神会,诚惶诚恐的样子给足了张紫华官威,也博取了别人的同情心,两人不用说一句话,就联手把这件事糊弄了过去,留着竺法言去和都明玉作正面对抗。 第二次,也就是高惠的出现,牵扯到奸污、伤害和三人命案,告的是枉法、包庇、官私勾结,已经不是说两句话糊弄一番可以交差的了。因此张紫华不露喜怒,以上位者的城府和姿态来问询此案,自是要公事公办,不再给陆会狡辩脱身的机会。 陆会深知这一点,同样公事公办,话语里说三分,藏三分,还留三分余地,首要之务,必须把自己摘出来,洗干净,绝不能被和尚们拉到淤泥里等死。他心中其实有点后悔,当初仓促接到报案,没有仔细思索利弊,又被大德寺的人灌了几勺子米汤,冒然打了高惠三十杖,将他逐出大德寺。本想着一个农户家的小娘,无权无势,事后让大德寺安排人去处理一下,恐吓几句,给点钱财也就打发了。毕竟牵扯到妇人名节,又是说了亲事的待嫁之女,高家人应该也不愿意看着事情闹大。不料那女子刚烈至此,还不等派人前往打点,竟不顾一切的上吊自杀,累及高父母也跟着气绝身亡。 三条人命,确实不是小事情,可要想压,以大德寺和钱塘县的势力,完全可以压得一点水花都不带溅的。要不是高惠被天师道的人暗中救走,只等他伤重咽了气,一家四口死绝了,又没有什么得力的亲族,让三河村的村司出面掩埋,报个暴毙,此事就算彻底完结了。 可谁也没想到,自白蛇案后,在钱塘几乎消失的天师道,原来一直在暗处盯着大德寺,只等犯错,好抓住佛门的把柄,给予反击。 “陆县令,你说此案错综复杂,复杂在何处?” “禀府君,高惠说高兰被奸污,只是他片面之词,并没人证物证。” 顾允毕竟年轻,没有张紫华的城府,再者他身为吴郡太守,钱塘县是治下的属县,出了这样大的案子,不能不问。刚问了陆会两句,张紫华对他微微摇头,用意很明显,这件事不许他插手! 从都明玉借镜丘造佛开始发难,所有明面上的问询和表态,都由张紫华一手包办。本着对长辈和上司的敬重,没有点到他的名字,顾允也不强出头,可高惠所说若是真的,此案实在惨绝人寰,他又不是铁石心肠,相反还热情多情,如何忍得住? 顾允还不肯放弃,正待说话,张紫华的眼神骤然严厉起来,不怒而威,让人胆颤。顾陆朱张,四姓一体,顾允是张紫华看着长大的,跟自家子侄没什么两样。这次能够升迁吴郡太守,他在朝中也出了不小的力,于公于私,都不允许前途正好的顾允陷入这个深不见底的污水沼泽。 顾允不敢忤逆张紫华,又不愿置身事外,下意识的望向徐佑,见他同样摇了摇头,阻止自己插手此事,心中一凛,迈前的脚步又退了回去。 要说还有一个人能让顾允毫无保留的言听计从,那非徐佑莫属。张紫华敏锐的察觉到这一点,看了徐佑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陆会的辩驳合情合理,倒让一些人暗暗点头称是。刁民诬告,是常有的事,高惠所说未必是真,何况背后站着天师道,那就更加的不可信。 高惠目呲欲裂,要不是千叶按住了他,估计会冲上去抱住陆会死命的撕咬:“狗官,你受了那群秃驴多少钱财,挖空心思帮他们掩盖罪行?我一家三口,全部死于非命,难道就不怕他们变成厉鬼,找你索命吗?” 陆会轻蔑的一笑,道:“国家养士,养的是浩然正气,我问心无愧,厉鬼安敢近身?谅你小小贱民,有什么见识,不过受人摆布,想要借家人之死谋取好处,这等恶毒的心肠,就算真有厉鬼,也该找你索命才是!” “你!你” 高惠一口鲜血吐出,趴在地上奄奄一息。他其实受伤颇重,多亏了天师道的秘药才支撑着身子来到雨时楼,跟陆会和竺法言当面对质。无奈只是普通农户出身,不读书不识字,论起口舌,比陆会差了太远,明明是受害人,却占不住道理,一时急怒攻心,血洒当场。 张紫华不动声色,位置越高,看问题的角度越是不一样。高惠的惨剧,仅仅四人而已,可要是处理不好,可能就是千人万人的惨剧,孰轻孰重,他心中自有计较! “陆会,仵作和稳婆验尸了吗?高兰可是完璧?” “不是!但下官查出高兰和她未成婚的夫婿李晗有苟且之事,早就不是完璧之身!” “嗯?”张紫华眉头一皱,道:“有这等事?” “是,李晗已经供认,县衙里有他的画押供词!所以仅凭高兰不是完璧,来判断高惠口中的奸污一案,不足为信!” “高父母呢?身上可有伤痕?” “并无!” “街坊邻居都如何说?” “高家位处三河村西侧,比较偏僻,最近的邻居也在一里开外,所以没人听到求教声和打闹之类的动静。”陆会说话时没有丝毫停滞,语气坚定恳切,显得正气凛然,充满了说服力,道:“据三河村其他村民供述,当日确实有大德寺的五名僧人在村子里逐家逐户的敲门,但一个个和颜悦色,慈眉善目,礼数有加,不仅看病赠药,还为村民祈福,不像是高惠说的那般凶神恶煞!” 张紫华点点头,转向都明玉,道:“祭酒,陆会的话你都听到了,关于状告大德寺僧人一案,你们手中有没有确凿的证据?” 都明玉叹道:“还是由高惠来说吧,他是苦主,亲自诉状,日后才可安心!” “可是他这个样子,还能说话吗?” “无碍!要是连个人都救不了,天师道早该销声匿迹了千叶!” 千叶从暗囊中又摸出一个琉璃玉瓶,跟方才那个造型差不多,塞着瓶口的硬木略有差别,那个是红的,这个是黄的,他的周身似乎藏着数不尽的宝贝,很是有趣。千叶从玉瓶中倒出一粒金黄色的丹药,和水喂着高惠服下。顷刻之间,高惠挣扎着坐起,重新焕发了生机,脸色红润,精神高涨,双目溢出神光,根本不像垂死之人! 都明玉轻声道:“高惠,回大中正的话,你有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令妹被侮,是大德寺的僧人所为?” “有,我有” 竺无觉突然站了出来,指着高惠怒道:“哪来的刁民,竟敢妄语玷污佛门圣地?再敢多说一字,别怪我护法降魔!” 中年道士讥笑道:“你怕什么,慌什么?是不是生了心鬼,无法自持?” 竺无觉先前曾折辱中年道士,辩才很过得去,这次却支支吾吾,口不能对,引得众人顿时起了疑心。张紫华有些不悦,道:“上座都没阻止,轮到你说话?还不退下?高惠,你说,有什么证据?人证,还是物证?” “物证!” 高惠凄声道:“我妹妹临死前留下血书,上面写着伤了那僧人的阳峰,且为了有证为凭,妹妹顾不得羞耻,说那僧人那僧人”他咬紧下唇,牙齿入肉三分,唇皮破裂迸出血迹,顺着下颌流淌到衣襟上,几乎成了血人,“那僧人是个大阴人!” 阳峰一词,徐佑是知道的,至于大阴人的来历,一时没想到,可看厅内众人的神色,或尴尬,或惊讶,或好奇,瞬时明白过来。大阴人是司马迁独创,用来形容秦朝长信侯嫪毐的专属名词,后来经过几百年的传承演变,被民间当做俚语来形容跟嫪毐一样厉害的人。 徐佑从后世穿越而来,对这些俚语所知不多,也幸好楚国风气大开,连高兰这样的小女娘也听说过大阴人这三个字,要不然这个案子还真的死无对证,不好定谳。 “好了,不要说了!” 顾允实在看不下去了,让一个哥哥亲口叙说关于妹妹被奸污的详情,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人间惨事,莫过于此。他再不顾张紫华的严令和徐佑的劝阻,毅然上前,扶起高惠,道:“可知那个僧人的名字?” “知道,那五人进家门时都曾自报名号,那个畜生,叫,叫竺无漏!” 第一百零三章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 竟是竺无漏! 徐佑的脑海中再次浮现那个踏雪而来、一身白衣的秀美和尚,眼波澄净若春水,肌肤晶莹如温玉,一颦一笑,足以颠倒众生。 这样一个和尚,要是真的破了淫 戒,想要什么样的女郎找不到?为什么会对一个农家女用强动粗,乃至于闯下不可收拾的弥天祸事? “无漏法师?你会不会听错了?” 徐佑望过去,记得此人字修永,善谑,曾调笑说竺无尘是个小沙弥,跟所有人的关系都挺好,看他所站的位置,应该是张氏的人。 “我也不信,要说别的法师或有可能,但竺无漏,绝无可能!”又一人站出来,振振道:“我曾跟无漏法师彻谈竟夜,他佛法精湛,学识渊博,见人见事,无不秉承慈悲为怀,清旷超俗之心,非世间凡夫可比。如此人物,你告他奸污良女,莫说陆明府要治你诬告之罪,就是我也恨不得掌你的嘴,让你这刁民胡言乱语!” “诬人易,唇舌一碰,就可以指黑为白!可你仔细想过没有,被你诬告的人,却因此名声受损,清誉不再,一生抱负付之东流,甚或丢掉了性命。所以自秦汉以来,朝廷重责其罪,正是为了惩戒你这样的小人!依我的意思,陆明府三十杖打的轻了!” 陆续有人出来指责高惠,徐佑没想到竺无漏在扬州士林的人脉这般广阔,或者不能说人脉,而是名声在外,誉满扬州。名声这个东西,说无用,也无用,说有用,千金难买。比如此时,高惠指控大德寺的僧人犯案,并没有人出来质疑,大家都在观望和审视,说明内心深处对大德寺的操行并不深信。可一旦事情牵扯到了竺无漏,立刻有人站出来打抱不平,可见名声好与不好,关键时候区别极大,名声好的,能拉来人墙挡住四面八方射来的风刀霜剑! “我,我没有没有” 高惠拙于言辞,见众人纷纷指责他,仿佛都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只能拼命的蜷缩着身子,委顿于地,却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来。他的心中既迷茫又困惑: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不都是高门世族的贵人吗?他们读圣人书,知晓天上地下的道理,可妹妹被僧人奸污而死,父母气绝而亡,连他这个不识字的田舍汉都知道谁是对的,谁是错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怎么到了这里,在这些高高在上的门阀眼中,反倒是他有了不可饶恕的罪呢? 慢慢的,高惠的眼前失去了光明,耳朵失去了声音,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似乎被囚禁在一个不知所在的奇怪房子里,然后砰的一声,变化出无数头上生角、满嘴獠牙的鬼怪,在房子里上下飞舞,挥着尖尖的刺,扎着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脚,他的心! “啊!” “啊!” “啊!” 高惠猛的站起,双手撕开沾染了鲜血的衣襟,露出精壮的胸膛,双目流着泪,指着大厅内的所有人,状若疯癫,道:“我看到了,你们,你们,都是鬼,都是鬼!鬼” 周围的人顿时散开,或嫌弃,或鄙夷,如同看着发病的禽畜,以手遮鼻,敬而远之。高惠的后脑突然受到重击,嘶声力竭的呐喊戛然而止,软绵绵的倒在了千叶的怀中。 千叶抬起头,他的脸上满是说不尽的哀怜,低声道:“大中正,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可是,将人生生的逼成了鬼,难道就是主上赖以君临四方的凭籍吗?” 这是大学里的经典论述,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背。忠孝仁义信,国才赖以为国,如今将生人变鬼,国将安在? 张紫华默然! 顾允闻言,站直了身子,一字字,掷地有声,大声道:“不然!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民心若是变成了鬼魅,哪里还有什么大楚,哪里还有什么主上!” 他衣袖翻飞,冠带巍峨,凛然正气不可侵,径自走到竺法言跟前,道:“上座,请即刻召来竺无漏,我要当众验他的伤!” 竺法言依旧闭目不语,从高惠出现开始,他就坐禅入定,再无分毫的动静。竺无觉站在竺法言身侧,双手和什,神态恭敬,可说出的话却分明没把顾允放在眼中,道:“顾府君,高惠小人,他的话岂能听信?何况验的地方太过不雅,有辱斯文。若是当众验过无伤,无漏师弟日后何以自处?” 顾允怒道:“还来饶舌?方才大中正斥责你,是给上座薄面,一个小小的僧人,胆敢数次干扰官府查案,其心可诛。来人!” 一花眼的工夫,常跟在顾允身边的那个贴身部曲出现在竺无觉跟前,身手之敏捷,让徐佑暗道一声好。竺无觉倒也镇定,不进不退,反而上前一步,直视着顾允,冷冷道:“顾府君,你要想明白了,我就事论事,何过之有?看看这厅内,有几人信那高惠的话?你年少而居高位,难以洞悉世情,情有可原,可要是一味的逞弄官威,千万别事后后悔!” “恫吓我?”顾允气极反笑,道:“顾马,掌嘴!” 原来这名部曲叫顾马,徐佑见过他三四次,名字这么怪,应该有什么说法,改天要问问顾允。至于顾允出面整治竺无觉,徐佑虽然觉得没有必要,可也没什么打紧,竺无觉不是竺法言,打就打了,佛门不至于因此跟顾允这个正当红的太守结怨。 “阿弥陀佛!” 顾马正要动手,随着一声佛号,心口攸忽剧痛,双手双脚仿佛被无数条丝线束缚,然后一股若有若无的柔和真气包裹着他的身子,将他轻飘飘的荡开,到五步外方才落下站定。 竺法言终于睁开了眼,昏聩溷浊的眸子里满是洞彻一切的光芒,道:“府君莫恼,高兰之死,虽有缘由,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大德寺难辞其咎,老僧自当还高氏一门公道!” 张紫华没有制止顾允的冲动,因为他心里清楚,顾允的脾性见不得不平,制止也没有用,再者他也想看看,到底竺法言什么态度,是决定包庇到底,还是挥泪斩马谡? 跟那些士子们不同,张紫华早就能够肯定竺无漏就是元凶,不是因为他信任高惠,而是因为都明玉。天师道今日摆下这么大的阵仗,都明玉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他要怎么收场?仅此一条,就能明白,竺无漏的阳峰定然有短时间内不可恢复的伤势,要不然跟随竺法言前来参加雅集的,不会是竺无觉和竺无尘。 这几个月,竺无漏四处交好扬州名士,谈佛论玄,吟诗作文,雪僧的名号越来越响。不问可知,身为竺法言最器重和疼爱的弟子,将是本无宗这一代无字辈里领袖群伦的重要人物,像这种最适合扬名借势的雅集,他怎会不来? 不来的原因只有一个,他受了伤! “这样说,上座是承认竺无漏的罪行了?” 顾允的质问如同重锤,敲打在那些替竺无漏出头的人的心上,一时面面相觑,震怒有之,惶然有之,还有人垂头丧气,用吃瓜群众徐佑的话说,估计三观都崩塌了! 正当众人各有心思的时候,竺法言却摇摇头,道:“不是他!” “嗯?那是谁?”顾允正色道:“请上座明示!” 竺法言叹了口气,道:“无觉,跪下!” “啊?” 竺无觉张大了嘴巴,浑然失神,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跪下!” 竺法言瘦弱身躯,老朽枯干,可这一声跪下,却如同狮子怒吼,雷动九霄,震得人人脚下不稳,几乎摔倒。唯有都明玉屹立不动,稳如泰山,他身边的千叶脸色微微一白,又恢复了原状。 徐佑强撑着没有摇晃身子,但他被誉为少年天才,眼力绝到,竺法言这一声的威力虽是冲着竺无觉去的,其实有大半攻向都明玉,算是小小的教训和反击。只是没想到都明玉的修为如此深厚,负手而立,轻描淡写的化于无形。 其他人文弱书生,没有武学根基,仅仅声波入耳,就受了池鱼之殃。徐佑幸好站的离都明玉稍远,否则的话,什么年轻一辈中武道第一人的传说立刻就得破灭。 竺无觉扑通一声,双膝着地,骨头已然尽碎。他的脸扭曲成了可怕的模样,然后从耳鼻口眼七窍中流出血迹,顷刻间染透了白色的僧袍。 “师尊?你,你这是” 竺无尘吓的手足无措,跟着跪下,双手伏地,颤颤不敢言语。竺法言站了起来,沛然不可御的强大气息弥漫四周,让人不敢仰视,他淡淡的道:“无尘,念萨婆多部十诵律!” “是弟子遵命!” 竺无尘盘腿跌坐,口念十诵律,煌煌梵唱,威自佛出,使人心生敬畏,俯首帖耳,不敢逾矩。 竺法言缓缓道:“竺无觉假冒竺无漏之名,奸污良女,以致三人丧命,此罪为波罗夷,永堕不如意处!” 波罗夷为佛门戒律中六聚罪之首,含杀、盗、淫、妄之恶行。十诵律规定,永堕不如意之处,也就是所谓的“弃”,困于阿鼻地狱,永生永世,不复为佛门清众! 竺无觉有杀、淫、妄三罪,称三波罗夷,对佛门而言,已然罪无可恕! “弟子知罪,求师尊,师” 竺无觉竟体会到了高惠昏死前的那种压抑惊恐的感受,失去了六尘六识,看不见人,听不到声,闻不到味,只有嘴巴勉强能够吐出几个字,却只是下意识的想向师尊求饶。 虽然,他浑浑噩噩,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知罪”这两个字,已经足够了! 竺法言再不看一眼,转身往门口走去,道:“比丘犯法,于民同罪,今日逐你离开大德寺,交给官府惩处。无觉,你修的不净观,当知如何解脱烦恼!” 话音刚落,竺无觉双齿猛的一咬,舌头齐根而断。 竺法言闭目,垂眉,脚步不急不缓,黑色的僧衣消失在楼梯尽头,只留下一声阿弥陀佛,回荡在所有人的心头。 金刚怒目,所以降服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这才是真正的佛法, 除此之外,皆为邪见! 第一百零四章 如是我闻 竺无觉死了。 咬舌的人,很难立即死去,也就是说,所谓咬舌自尽,只是文人臆想,没有事实依据。但竺无觉确实死了,顾允让顾马验了尸,绝无假死的可能! 都明玉示意千叶过去查看,论起医术,天师道才是真正的行家。千叶先掰开双眼,然后嘴巴,再是脉门,从颈侧、胸骨摸到小腹丹田,一寸寸,一分分,不放过任何一处。随着查验的深入,神色越来越凝重,足足用了一刻钟,转头回禀道:“祭酒,竺无觉的死,舌断只是外伤。他的体内筋脉尽碎,血气逆流,五脏六腑几乎没有完好的!” “自尽?” 千叶犹豫了下,道:“是!” 都明玉不置可否,淡淡的道:“褪他的僧衣,验一验阳峰!” “诺!” 千叶正要动手,一直傻傻坐在地上,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的竺无尘终于有了反应,他扑上前去,一把抱住竺无觉的尸体,大喊道:“你们干什么?我师兄已经死了,你们还要羞辱他不成?” “辱他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千叶语带怜悯,道:“无尘法师,你也听到了,竺上座把竺无觉逐出大德寺,他不再是佛门弟子,也不再是你的师兄。请让开吧!” “不行!”竺无尘抱的更紧,厉声道:“他就是死了,也是我师兄,你们逼死了他,不能再恣意羞辱他的尸身!尸身若污,等不得往生极乐,你你们谁敢上前,我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护他往生极乐!” “他犯了三波罗夷罪,永堕不如意处,哪里还有往生极乐的缘法?连竺上座都不顾而去,你一个小比丘,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师尊,你在哪?在哪啊?师兄死了,快救救他,师兄死了” 千叶的话彻底打碎了竺无尘的精神防线,他痴痴的抱着竺无觉,嚎啕大哭,眼泪啪嗒啪嗒流淌,八尺巨汉,哭的像是一个三岁的孩子,让人不由的心生哀叹。 竺无觉若是凶手,对高惠而言,死一千万次都不足惜,但是对竺无尘来说,竺无觉就是他的师兄,自小照料他长大,虽偶尔严苛,但情意深重,惨死在雨时楼中,心痛难言! 人性就是如此的复杂,每个人都有两面,三面,或者千百面,善恶共存,明暗同在,所以道德、国法、戒规,都在尽力抑制人性中恶的一面,张扬善的一面。 祛恶扬善,即是君子;逞恶欺善,即是妖魔! 人间世的是非黑白,如此而已! 局面一时陷入僵持,竺无尘天生神力,武学修为不算低,真要是死命不让,动起手来,场面不好控制。今日死了一个竺无觉,他罪有应得,谁也无话可说。可要是再伤了竺无尘,他虽然有点痴顽,但也是竺法言的亲传弟子,不敢保证大德寺会做出什么样的过激反应! 饶是张紫华足智,都明玉多谋,顾允才华盖世,却都拿认死理的竺无尘没有办法。正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柔软而温和,竺无尘转过头,看到徐佑,哽咽着道:“徐郎君,师兄死了!” “他逼死了人,就算今日不伏法,将来也要受盗律的严惩。他日死,不若今日死,依律处死,不若自行了断,方可为大德寺留些清名!” “师兄做了违背十诵律的事,固然有错,可我佛慈悲,自能点化于他。以杀止杀,杀之不尽,终不是正道!” 徐佑盘腿坐于地,和竺无尘面对面,道:“什么是我佛慈悲?” 竺无尘一愣,道:“因众生而生慈悲,因慈悲而长菩提,因菩提而证大道。我佛慈悲,即是以慈悲心,度化众生!” “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慈悲是佛道的根本,是四无量心的基石,你既然知道慈悲的深意,又何必执着于竺无觉的生,或死呢?” 竺无尘猛然一震,铜铃般大小的眼眸闪过茫然、困惑、挣扎和渴求解脱等复杂的神色,末了放下竺无觉的尸身,双手合什,跪拜于地,道:“请郎君说法!” “不敢!” 徐佑侧身让过,道:“我与佛法所知甚浅,只不过那日与拾得和尚交谈,听他说过一则故事,今日说给法师听。佛陀于某一世化现为名叫善御的商主,和五百商人至海路时遇到贼寇图谋劫财。善御梦中预示灾祸,心中苦思,不知如何是好。若是告诉商人,他们以五百人之众,必定将贼寇杀尽,造了杀业,要堕入地狱;可若是不说,贼寇图谋成功,这五百人命丧黄泉,贼寇同样恶贯满盈,要入阿鼻地狱,受无量劫苦。那,怎么做才能让恶人不造杀业免地狱报,又能让五百商人各全性命呢?” 竺无尘听的入神,喃喃道:“是啊,当如何做呢?” “善御审谛七日,终于下定决心,由他一人动手杀了贼寇,宁独自入地狱受千百劫!如此,五百人不必共同犯下杀业,性命和财宝得以保全,恶人也在起杀心之前被善御断命,免去了堕地狱之报,得往天界。善御以大慈心,护五百人周全,以大悲心,斩断贼寇的杀业,事后你料怎样?” 竺无尘急急问道:“怎样?” “善御非但没有堕入地狱,反倒因慈悲而证大道,肉身成佛!”徐佑扶起竺无尘,道:“无尘法师,竺无觉之死,并不是以杀止杀,他修不净观,厌恶生身,悔悟自杀,虽不足以洗净三波罗夷的弃罪,却可以减轻他的杀业,在阿鼻地狱中少受百世劫苦。上座之所以不顾而去,正是以慈悲心,让竺无觉自行领悟这一层佛法的真谛。你执着他的死,却没看到他的生;你执着他的尸身受污,却没明白既已受劫,此身只是臭皮囊,跟你师兄再无一丝关系。” 他顿了顿,观竺无觉的神态,既痛苦又喝道:“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竺无尘,你还不悟吗?” 竺无尘悲伤欲绝的容颜终于平和了下来,眼观鼻,鼻观心,口念佛号,对徐佑毕恭毕敬,称道:“大毗婆沙!” 前朝时广州有个僧人,叫昙摩耶舍,因为擅长背诵毗婆沙律,被人们称为“大毗婆沙”。大毗婆沙论是佛教学术味最浓的“说一切有部”的最重要的论著,意为“广解、广说、胜说、种种说”,通俗点讲,大毗婆沙,就是佛门的大理论家。 徐佑吓了一跳,大毗婆沙岂是轻易授人的,竺无尘口没遮拦,传出去没得惹人嗤笑,道:“这些佛理都是拾得和尚教我的,若有大毗婆沙,也是他,不是我!” “佛灭度后,由阿难尊者代为传法,所以三藏十二部经,每经的开头都有四个字:如是我闻。难道说因为这是佛的法言,就无视阿难尊者的功德吗?我从郎君处听法而悟道,自然尊郎君为大毗婆沙!” 徐佑怎么也想不到,他今日舌战群雄,从儒道辩到佛法,鲜有一败,竟会被竺无尘这个带点痴气的小比丘顶的哑口无言。 “好吧,不过一个称呼罢了,当不得真!” 竺无尘笑了笑,仍然透着几分憨厚,开悟只是点破了心中迷障,并不会让他突然变得聪慧伶俐。他转过身,再次凝视竺无觉,眼眸里还有哀伤,但已经变得坦然,然后对徐佑深深施了一礼,同竺法言一样,飘然而去。 “这” 大德寺三个僧人来赴会,结果走了两人,死了一个,大厅内气氛凝重,人人静默。顾允没料到局面会搞到这一步,但势成骑虎,只能进不能退,大手一挥,肃然道:“验伤!” 当下由千叶褪去竺无觉的僧衣,精气所聚的阳峰惨不忍睹,变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不过还能看出完好时的大概形状,确实要比一般人硕大,但说是大阴人,恐怕名不副实。想想可以理解,高兰一个未嫁的小娘,没什么见识,以为此物巨大,所以称之为大阴人,这也在情理当中。 阳峰有伤,亲口认罪,又蒙竺法言坐实,人证物证齐备,此案不必审,就可具结。顾允走到张紫华身旁,低声道:“尸体怎么办?” “整理一下仪容,将尸体送回大德寺!”张紫华吩咐了两句,顾允安排顾马立即去办,又道:“都祭酒,这个结果,你可满意?” 都明玉说话滴水不漏,道:“我没什么满意不满意的,只要诸位使君秉公断案,让杀人者伏法,给冤死者昭雪,天道在意、公道在理、人道在心,此三者全,则是扬州之福,百姓之幸!” “受教了!” 张紫华对都明玉刮目相看,此人名声不大,城府却极深,身处弱势,借两件毫不相干的案子依次发难,逼得正占据上风的竺法言颜面扫地,羞于停留,败走雨时楼。不管心计还是手段,无不是一时之选。难怪孙天师看重他,力排众议,让他登上了扬州治祭酒的宝座。 他以贤有识鉴闻名当世,竺法言擅以神相观人,可说起识人之明,两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孙冠的一双眼睛! “徐佑,方才要多谢你。如果不是你出面说服竺无尘,恐怕这件事还不好收场!” 在众人束手无策的时候,徐佑以佛说大方广善巧方便经里的故事点悟了竺无尘,其学识、智慧和辩才,彰显无遗。相反陆绪等一干人,虽然才名显于当世,可真正遇到大事,只能作壁上观,一来,对佛法不够精通,自己还没领悟,如何开悟僧人?二来,缺乏处理棘手事宜的急智和面对复杂局面时的稳健。 徐佑两者兼具,世人皆道他武学上的成就,却不知武学之外,天外有天! 徐佑谦逊了两句,张紫华越看他越是欢喜,吩咐下人清扫地板上的血迹,并将准备好的十张案几全部转移到隔壁的房间,这次不等陆绪重提论诗一事,他先提议:“雅集,以雅为先,总不能因为别的事,坏了大家的兴致。陆绪、张墨、徐佑,你三人一道,与另十人比试诗作,胜出者,我将优先拔擢!” 陆绪之前把张墨列入十人之列,张墨感觉受辱,固辞不就,所以张紫华做了折中,让他和陆绪、徐佑并列,如此再无推辞的理由。 三人上前应诺,张墨对陆绪并不在意,两人斗了这么些年,互有胜负,对彼此的水准知之甚深,只是好奇徐佑能够给他什么惊喜。陆绪的目光也始终盯着徐佑,刚才的种种表现,徐佑实在太耀眼了,偌大一个雅集,谁也遮不住他四射的光芒,所以打定主意,等下要凭着诗才,让他出丑丢人,成为大家日后闲谈时的佐料。 徐佑浑不知他已经成了陆、张二人的焦点,他的心思,全放在张紫华身上。这位大中正之所以急不可耐的进行论诗,是想冲淡竺无觉的死给雅集蒙上的一层阴影。若是没有其他出彩的点,可以想见,不出三日,整个扬州流传的,不是钱塘湖雅集的盛大和成功,而是高家的案子和竺无觉的伏法,这样一来,张紫华的脸往哪里放? 不过,张紫华的脸面问题,徐佑并不是很关心,他真正关心的是那句话: “胜出者,优先拔擢!” 第一百零五章 七言从此贵 论诗如何论? 以景、以物、以情。 或随口赋诗,不限题材,才高评盛者胜;或设定字令,命题作诗,遣词立意为上者胜。前者因为范围太广,不好裁定,适合饮酒作乐,活跃气氛,胜负不那么重要。后者同题竞技,公平公正,谁高谁下,自有公论,用于今日的比赛最好不过。 张紫华为大中正,自然由他出题,道:“天有四时,春夏秋冬,我有四爱,梅荷菊柳,此得八字。陆绪,你再点两个字,凑够十数!” 若是张紫华选的别人,这无疑于公然徇私,因为出题人必定选对自己有利的题目。可陆绪占据三吴第一才子的位置太久了,久的大家都认为没人可以挑战他,出题的人是谁,其实并不重要。 比如今日论诗,除了顾允,连张紫华和都明玉都不看好徐佑。虽然徐佑的表现已经让人刮目相看,可自古诗才最难,精通佛道典籍,能言善辩又多智,却未必能够写出一首好诗! 陆绪却没领命,望着徐佑,笑道:“不如请徐郎君点字……” 徐佑轻哦了一声,道:“陆郎君为何抬爱?” “这不是抬爱,而是免得贻人口实!虽然徐郎君没说,但我知道,在你心里,肯定以为大中正故意帮我呢,是不是?” 徐佑微笑道:“原来陆郎君竟是我腹中的蛟蛕,连我想些什么,都能一清二楚!” 蛟蛕就是蛔虫,《黄帝内经》里有相关的记载,传说蛟蛕知人心意,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比喻,言辞精妙,既谑笑又犀利,顿时有不少人偷笑起来,只不过顾忌陆绪的脸面,没敢笑的太大声。 陆绪见识过徐佑的利口,并不跟他言语纠缠,现在卖弄的越得意,等下输的时候就越凄惨。一旦论诗结束,胜负分明,此刻受的屈辱,将百倍奉还。 “多说无益,徐郎君,请!” 徐佑偏不如他意,道:“我敢问一句,陆郎君坚持要跟我论诗,可是觉得先前那两首诗非我所作?” 陆绪确实有这个想法,徐佑多年来以武学上的骄人天分名动江左,可从来没听过他会作诗属文。那一首孤山诗,还有那首悼亡诗,无不奇绝精巧,浑不似徐佑这样的人能够写出来的上品,最大可能是蒿川先生的遗作,被徐佑无耻盗用而已。所以他数次提出论诗,正是要徐佑当众露出真面目,为天下所笑。 “不错!” 陆绪也不隐瞒,故作坦荡,道:“我疑你盗诗!” 盗诗! 古时不比后世,抄袭别人的作品照样可以堂而皇之的出版发行赚钱,这时候谁要是被爆出抄袭的丑闻,名声就彻底毁了。比如唐朝的宋之问,为了外甥刘希夷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诗句,不惜杀人埋尸,也因此留下千古骂名,至今不绝。 人群顿时起了喧哗,无论什么身份地位,这样的指责,摆明了势不两立的态度。徐佑心想,陆绪说的其实也没错,他引用后世的诗句,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属于盗诗。但只要盗得不是同时代的人,只要没有因此埋没了人家的才华,且为了生存和奋斗,盗就盗吧。 “既然如此,剩余的两个字还请陆郎君费心,免得到时候又疑神疑鬼,污我的名声!” 张紫华面色不豫,陆绪这样小家子气,未免有失名士风度,道:“不要推托了,陆绪,你来!” 陆绪对徐佑冷哼了一声,转身玉立,朗声道:“我不如大中正,所爱不多,只有天上月,地上雪,就取雪、月二字!” “好,今日以春、夏、秋、冬、梅、荷、菊、柳、雪、月十字为题目,你们从中挑出自己尤为擅长者,作诗一首。座内多有江东名宿,德高望重,为你们品状高低,该没有人不服气吧?” 张紫华环视众人,没人吱声,笑道:“开始吧!” “且慢!” 张紫华闻声看去,和颜悦色的道:“徐佑有何话讲?” “一人一首诗,未免无趣,为了给诸位郎君助兴,不如稍稍加大点难度。” “哦,怎么说?” “由十位郎君各挑一字作诗,而我、不疑郎君和陆郎君三人则要十字全选,作诗十首,以供大家品评!” 此话一出,满屋皆寂,所有人心头浮现出同样的感受:狂妄! 要知道,作诗不是做菜,掂着勺子炒了一盘又一盘,不必耗费太大的心力。诗言志、歌咏言,写诗讲究有感而发,触景伤情,才可下笔如有神。像今日这种限制了范围的命题诗,出佳作的可能性本来就极低,徐佑竟然放言说十字十首,莫不是在说梦话,简直可笑之极! 陆绪更加确信徐佑根本不懂诗,要不然不会说出这样外行的话来,嘲讽道:“如徐郎君所说,恐怕要花费十天半月,你闲人一个,无所事事,可诸位使君却陪你不起。” 徐佑笑道:“为了不浪费晨光,十首诗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完成,陆郎君觉得如何?” 一炷香,十首诗? 要说刚才众人以为徐佑是狂妄,那这会可能完全疯癫了。一炷香的时间能出一首佳作,已经是万幸了,就算不考虑诗的格局和意境,单单堆砌十首,也不是容易的事。何况这是比赛,要分个高下,定个品级,生硬堆砌不仅于事无补,反而降低了自己在张紫华等人心目中的地位。 归根结底,一个字,难! 张紫华饶有兴致的看着徐佑,没有阻止他口吐狂言,想必心里打定主意,要看看这个少年到底能够给他多少惊喜。 顾允双掌一击,兴奋不已,道:“微之的心胸气魄,我所不及!” 陆绪犹豫了,他不知道徐佑是真的胸有成竹,还是虚张声势。按道理讲,一炷香内作出十首诗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徐佑再有才华,还能比得上曹子建七步成诗? “怎么,陆郎君怕了吗?” 怕了? 陆绪头脑猛然发胀,冷笑道:“怕你一个庶民?好,就约定一炷香之内,你我十首诗论胜负!” “好!” 当下在屋子正中燃起一缕清香,案几一字排开,十人坐定,由胡信代替张墨入席,开始挑选各自最擅长的字。第一个是张修永,挑了春字,第二个是虞恭,挑了个雪字,第三个夏,第四个冬……很快就挑选完毕,陆会命人送上笔墨纸砚,摊开的剡溪纸光洁澄净,如同水中浸润多年的玉石,泛着淡淡的莹光。 “好纸!” 张墨家贫,极少用得起这样上等的剡溪纸,当下爱不释手,轻轻的抚摸着纸面。陆绪挨着张墨跪在蒲团上,道:“好纸还需好诗,才可相得益彰。望张郎君拿出全部的实力,方不负五色龙鸾的美名!” “不过虚名,谈何相负?”张墨之前对陆绪了解的不多,只知他诗、赋二宝,天下知名,人人谈起时赞不绝口,颇生崇仰敬慕之心。今日看他对徐佑步步紧逼,大失君子之风,心下多有不屑,言辞也没有那么的恭敬,道:“倒是陆郎君号称八音凤奏,纯乎美矣,可千万不要马失前蹄,被我和微之比下去才好!” 陆绪嗤之以鼻,故意以眼角的余光扫了下徐佑,道:“跟你五色龙鸾相比,我或许还有点兴趣。至于其他人,鸡鸣狗盗之众,何曾放在心上?” 徐佑的座位在陆绪另一侧,挨的极近,听到他骂人,笑道:“原来陆郎君的诨号叫八音凤奏,可有来历吗?” “陆郎君怀诗、赋二宝,论赋,函思英发,襞调豪迈,论诗,开阖铿锵,纯乎美矣,所以人称八音凤奏,为江东之冠!” 五色龙鸾,八音凤奏,不说别的,单就起外号而言,这个时代的人可比后世的人强太多了,徐佑突然奇想,不知自己将来会被人送一个什么外号,要求不高,只要不是什么玉面小飞侠之类的就可以了。 “原来如此!纯乎美矣,由这四字可以想见陆郎君于诗道上的造诣,我怕是追马也赶不上!” “怕了?”陆绪原句奉还,心中畅快无比,道:“怕也来不及了……”话没说完,却发现张墨已经提笔蘸墨,正在纸上认真书写,再看徐佑,舔着脸凑过来,一副谈兴未尽的样子,心道不好:这惫懒家伙自知不敌,竟东拉西扯分他的心神,好让张墨胜出,果然卑鄙! 一念至此,不再搭理徐佑,专心致志的在腹中打草稿,他最擅长写梅,所以先从梅花诗入手,只要第一首诗作的通畅,后面也就文如泉涌,没有障碍了。 以张、陆二人的才华,要想在一炷香内拿出十首诗作也不是容易的事,必须投入全部精力,搜肠刮肚,一刻都不能耽误。徐佑却合衣半卧于地,单手支着侧脸,拿着酒壶自斟自饮,既没有凝眉苦思,也没有执笔草拟,悠闲自得的风姿跟其他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半柱香的时间过去,张修永拍案而起,高声道:“春诗成了!” 徐佑微微透着醉意,坐起大半个身子,笑道:“隔得远,请郎君吟诵!” “对对,修永,快吟来听听!” “半柱香即可成诗,修永大才啊!” “都说你善谑,我看你善诗才对!” 张修永的才学虽然不比陆绪和张墨,但在三吴也略有名声,他嘻嘻一笑,吹干纸上的墨迹,对着周围拱拱手,道:“仓促成诗,博君一笑。且洗耳听好:绿荑带长路,丹椒重紫茎。流吹出郊外,共欢弄春英。” 此诗只能说切题,立意不高,但在小半柱香内作出,也算是有急才,立刻引来一片叫好声。徐佑翻身而起,道:“听郎君诗,终有了诗兴,顾府君,可为佑执笔吗?” 顾允笑道:“荣幸之至!” 等顾允入座,笔锋喂饱墨汁,徐佑左手提着酒壶,右手负于身后,潇洒的踱了三步,然后站在张修永面前,问道:“修永郎君可有意中人?” 这话问的唐突,但张修永性情中人,不以为意,叹了口气,道:“自然是有的,可惜去年已嫁作他人妇。” 徐佑作揖道:“谢郎君!” 张修永奇道:“谢我做什么?” “郎君赐我‘去年’二字,岂能不谢?”徐佑的声音转为沧桑,饮了壶中酒,豪放的抹去嘴边的酒渍,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首诗的名字,就叫《赠修永》!” 张紫华正在抚须,手指突然一顿,等感觉到痛意,才发觉过于用力,竟揪下来两根黑须。顾允刚写了前两句,尚不觉得如何,可后两句一入耳,连带着手也不受控制的局促起来,差点滴下墨滴,污了白纸,这对书画双绝的他来说,可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不同于张修永,陆绪在半柱香内已经写了梅、荷、菊、柳四首诗,春诗只起了前两句,还在为后面的句子斟酌,乍听到徐佑的诗,心口一颤,脑海里嗡嗡作响,等回过神来,再看自己的前两句,顿时味同嚼蜡,不值一提。 张墨未作春诗,但感同身受,不过他不像陆绪那样沮丧,而是倍感惊喜,呆呆的望着徐佑,似乎想起了什么。 张紫华心疼的将两根黑须收起来,夸道:“埏蹂极工,意细法密,此诗点切春意,却以情动人。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好句,好句啊!张桐,还不赶紧谢过徐佑,一首《赠修永》,很可能让你名传千古,此乃青史留名的大恩,不可怠慢!” 张桐,字修永,生性好动,爱交朋友,善谑,所以并不是张紫华最喜爱的张氏子弟,但今日得徐佑一诗相赠,可以相见,日后随着此诗的流传,必定名声大噪。 张桐喜不自胜,从案几后走出,双手交叠下拜,道:“谢过微之!” 古人以称字为敬,陌生人称郎君,同辈之间常称名,只有得到认可和尊重,才会以字相称,张桐这么对待徐佑,说明从内心已经接受他的庶民身份,彼此平等论交。 “客气了!”徐佑扶起张桐,微微一笑,道:“若无修永,就无此诗!” 正在这时,又有人喊道:“冬诗成了!” 徐佑走到那人跟前,俯首一看,念道:“白雪停阴冈,丹华耀阳林。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好诗,怡人心脾!” 那人略有些得意,道:“在下孔益,请郎君指教!” “不敢,我也有一首,请郎君雅正!”徐佑又饮一杯酒,道:“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话音刚落,张紫华双目一亮,道:“好!由来冬诗最是凄清,气氛衰飒,徐佑此诗一反常情,虽写初冬残景,却落在硕果累累的橙黄橘绿之时,妙,妙,曲尽其妙!” 时人偏爱橘,因为橘象征着美德,屈原作《橘颂》,以秉德无私、行比伯夷来赞扬橘。孔益倒也爽快,拱手服输,道:“不必各位使君品状,我甘拜下风!” 接着又有人站了起来,道:“听我秋诗: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徐郎君,请赐教!” 徐佑遁声望去,见这人坐在最外的位子上,离他七八步远,笑道:“秋诗尚未作呢,莫急,容我饮酒,寻一寻诗兴……” 众人皆大笑,连着两首上品佳作,再无人敢轻视他,只是一个个翘首期盼,看徐佑能不能再给他们惊喜。 徐佑连走五步,在这人两步外停下,口中酒尽,笑道:“有了!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不等张紫华品状,立刻响起一片叫好声,除了几个跟陆绪交情过硬的人,其他的无不感觉到振奋。武人好剑,酒鬼好酒,文人好诗,遇到一首好诗如同美人在侧,情意绵绵,遇到两首好诗如同美人在怀,蠢蠢欲动,要是遇到三首、四首、五首呢?不敢想,想想就“桃花深径一通津,鸳鸯枕上少癫狂”,难以自持! “梅诗……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夏诗……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菊诗……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荷诗……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柳诗……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雪诗……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一首接一首,毫无争议,徐佑连败九人,每次都是对方刚刚作完诗,先饮一杯酒,再以诗回敬,文不加点,倚马可待,诗才、急才、文才都表露无遗。尤其首首都有出彩的名句,让人叹为观止,好似站在岸边观海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躲过了惊涛,还有骇浪,心跳加剧,口干舌燥,久久不能平复。 到了最后一人,他狡黠一笑,道:“前九位郎君都是先作诗,然后徐郎君后作,结果如何,我想都知道了。所以呢,规矩得变一变,我倒要看着郎君先作,免得又激起你的诗兴,害我败北!” “哈哈哈,有趣,有趣!”徐佑大笑,手中酒壶倾斜,却已经空了,踉跄几步,道:“谁送我杯酒喝?” “我来!” 陆绪脸色阴沉,倒满一杯酒,走到徐佑跟前,道:“欲喝我这杯酒,徐郎君要应我一事!” “你说!” “前面九首诗,你都投机取巧,每首只取四句,所用时间自然比别人写八句、十句要短,胜之不武。这一首月诗,最好能让顾飞鹏双玉口服!” 那人眨了眨眼睛,道:“在下顾昔,字双玉。” 原来是顾允的堂弟,怪不得这么友善,虽说让徐佑先作诗,其实说笑的工夫,已经拖延了不少时间,摆明让他好好构思,不要着急。 “好,我应了!酒来!” 陆绪将酒杯放到徐佑手中,看着他一饮而尽,砰的摔倒地上,溅的四处都是。徐佑以郎朗高声,诵出千古名篇: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花摇情满江树。” 张若虚这首《春江花月夜》被誉为孤篇压全唐,从古至今,各种溢美之词难以言表。张紫华腾的站起,顾不得手中又捻断了几根须,急走两步,似乎想走到徐佑跟前,可又骤然停住了脚,脸色绯红,目光如电,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同样的反应也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俗话说宝物卖于识家,厅内无不是高门子弟,学问可能有高低,但足以分辨一首诗的好坏。这样的月诗,亘古未有,闻所未闻,不同于建安诗的清峻,不同于叙抒怀诗的华丽,不同于玄言诗的高逸,不同于山水诗的清新,它融诗情、画意和哲理为一体,以前所未有的宏大格局,随着月亮的起伏升落,展现了一幅淡雅悠远的水墨画卷,让人沉浸其中,留恋忘怀,顿时生出“羡宇宙之无穷,哀吾生之须臾”的沧桑感慨。 顾昔默然良久,长叹一声,将手中未曾示人的诗作撕成粉碎,点点剡溪纸,如同飞雪,飘洒了一地,道:“当今天下,论诗无人能出郎君之右!在下心服口服!” 陆绪身子晃了一晃,双手扶着案几,才没有出丑。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徐佑的诗才,竟然到了这种出神入化的地步,十个字,十首诗,首首都可传唱天下,一人得一首,足称诗中翘楚,一人得十首,岂不是诗中圣贤? 他不甘心! 张紫华看了眼陆绪,微微摇了摇头,胜不骄败不馁,看来陆氏寄予大希望的这个小家伙,还需要好好的历练历练。他扬起手,道:“一炷香尽,张墨,陆绪,你们的诗呈上来。顾允,徐佑的诗写好了吗,也一并呈上来。” 张墨交上诗作,道:“我自愿认输,非是谦虚,更不是为好友扬名。微之的诗远在我之上,认输反倒痛快一些。” 不少人笑了起来,与张墨心有戚戚,任谁心气再高,也无法在这样的诗才面前拥有哪怕一分的自信。 陆绪强忍着不知如何发泄的满腔怒气,走到张紫华跟前,交上了诗作。顾允也随之上交,张紫华赞了他的字,将三份纸分开放在案几上,请在场的四五位名宿共同品状。少顷,张紫华宣布结果,毫不意外,徐佑胜出,且是完胜! 十首诗,每一首都是上品! 张紫华顾不得安慰陆绪和张墨,再次欣赏起诗作来,配上顾允妙绝的书法,可谓赏心悦目,突然,他发现了一个规律,讶道:“徐佑,你这十首诗怎么都是七言?” 徐佑笑道:“大中正慧眼!世人皆以五言为贵,却不知道五言之外,七言也可道尽诗情之美。” “五言七言,皆以诗言志,本不该有贵贱之分。”张紫华叹道:“然仰仗徐佑之功,七言自今日而贵!” 第一百零六章 看似犀利的反击 七言自今日而贵! 诗歌的发展是一个漫长复杂的过程,从《诗经》的四言诗,到班固的五言诗《咏史》,也就是第一首文人五言的出现,期间经历了五百多年,要是算到五言诗发展成熟的六朝时期,则长达千年之久;从班固的《咏史》到曹丕的《燕歌行》,有据可考的第一首七言诗,期间又经历了二百多年,等到七言蓬来,已经是唐朝了,粗浅算来,又是六百年光阴荏苒。 作诗固然难,可要开创一种诗体更难,从五言到七言,看似加了两个字,可诗歌的节奏完全发生了变化。四言诗是二二节奏,一句对半,显得有些呆板。五言诗是二三,七言诗是四三,寓变化于整齐之中,活泼生动,朗朗上口,所以逐渐发展成诗歌的主要形式。五七言之后,就是唐晚期的长短句和宋朝的词牌,在字数和形式上再次变化,节奏也随之一变。 归根结底,诗歌的发展缓慢而复杂,从性情到声色,再到性情和声色的统一,然后又开始分裂,这个过程既需要惊才绝艳的引路人,能前人所不能,想先贤所未想,也需要一代代文人们的潜心浇灌和培育,就算如此,往往也得百年、数百年的等待才会绽放出耀眼夺目的花朵。 而此时的楚国,正处在五言到七言、古体到律诗的转变时期,人思变,诗也思变,正有赖于此,徐佑的十首七言诗才能得到张紫华和在场士子们无比的推崇和赞赏。否则的话,往前推进三百年,徐佑还得老老实实的作五言诗,不敢冒着跟潮流对抗的风险去卖弄什么七言! 时也,势也! 焉能不胜? 无数道目光在徐佑身上逡巡不去,心里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或者兼而有之,但更多的却是藏在内心深处的敬仰和崇拜。 七言自今日而贵,以张紫华的身份和地位,将来不管是谁要作七言诗,也不管有了多高的成就,都要虚心的尊称徐佑为七言诗的一代大宗。 这不仅仅是青史留名,而且要在文史和诗史上留下浓彩华章。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巅峰,多少人耗尽一生的奢望,竟这样落在了徐佑的头上,然而,他还是一个不到十七岁的少年! 天纵英才,莫过于此! 顾允给了徐佑一个大大的拥抱,徐佑抱着他柔软的身子,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但是听到他在耳边带点振奋的鼓励,却也很是感动。 “飞卿,谢谢!” 顾允松开手,高兴的捶了下他的肩头,道:“谢什么,这是你凭本事赢来的!” 当他力排众议,为徐佑争来参加雅集的机会;当他不顾嘲讽,飞奔下楼牵着徐佑的手,一步步登上三楼高处;当他目视着徐佑站在群英荟萃的厅堂之内,接受他人的审视和刁难;当他终于看到徐佑尽展才华,高高在上,一直紧张的心突然放松下来。 相识至今,徐佑从没有让他失望! 从来没有! 真正失望的人,正站在角落里,看着被众星捧月包围着的徐佑,指尖深深的陷到了掌心,牙齿死死的咬着,又不能在脸上显出有失风度的表情,那种憋屈到极限的感觉,简直生不如死。陆绪的眼中闪过几道彻骨的恨意,耳中听着那些原本对他曲意逢迎的人,却十分友好的跟徐佑寒暄招呼,再也按捺不住,分开人群,走到徐佑跟前,道:“徐郎君,恭喜了,拜了个好师父!” 徐佑只看他一眼,就知道陆绪的自制力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本来输赢乃兵家常事,诸葛亮司马懿也不能保证百战百胜,只是文人心小,胜负心却大,赢得输不得,尤其那些一直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俯视众生习惯了,一朝跌落凡尘,肯定难以接受这个现实。 难以接受该怎么办? 有些人会放纵,就此沉沦,有些人会发狠,绝地反击, 陆绪,属于后者! “哦,莫非陆郎君仍然疑我盗诗?”徐佑笑道:“或者,陆郎君是在抱怨自家的师父没有别人的好?” 陆绪的意思,是说徐佑运气好,拜的师父恰巧擅长作诗,所以交出他这个会作诗的徒弟,也没什么了不起,并没有其他的含义。可经徐佑这样一解读,却让人觉得陆绪还追着盗诗的事不放,实在有失风度,而且对自己的师父也不够敬重,未免有些小人之心。 “你!”陆绪感觉到周边眼神中的轻蔑,那是以前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心头又慌又气,口不择言,道:“除了一张利口,你还会些什么?” “会作诗啊!” 徐佑如同看着一个白痴,周围的人再也忍不住,发出哄堂大笑。陆绪整张脸红成了落山的夕阳,鼻中喘着粗气,似乎要把徐佑生吞活剥。 张紫华看不下去了,道:“陆绪,退下!想想你读的书,圣人都教了你什么道理,不要恣意妄为!” 张紫华的申斥,是压垮陆绪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熟识的长辈这样对他严厉的指责,顿时抛开一切,不管不顾的道:“禀大中正,虽然论诗输给了徐佑,但我还想同徐郎君比一比作赋!” 这句话一出,连陆绪的铁杆虞恭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方才他作雪诗,输给了徐佑,倒也输得坦然,毕竟差距就摆在那,不服不行。但陆绪此刻的表现却有些落于下品,论诗可以考究急才,用不了多长时间,可作赋岂是一时半刻能够作出来的?短则十天半月,长则十年八载,从来雅集只听说吟诗作画,喝酒唱曲,却没听过真有人作出一大篇的佳赋来,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张紫华没想到陆绪不仅不听话,还敢对着干,立刻沉下脸来,道:“陆绪,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看你是醉了,来人,送陆郎君去隔壁休息片刻!” “我没醉,反而更加清醒!”陆绪慢慢跪下,双手交叠,额头伏地,道:“请大中正恩准!” 张紫华何尝不知道他输给徐佑,腹中怨气难平,可真要强令徐佑跟他比试作赋,传出去大中正的颜面何存?世人皆知陆绪诗、赋二宝,诗一道输了,赋一道总不会也输的干净,这摆明了是大开方便之门,给陆绪报复徐佑的机会,他再顾忌张氏和陆氏的交情,也不能不顾天下人的清议! 陆绪,给他出了好大一道难题! 正在为难的时候,徐佑站了出来,道:“既然陆郎君执意如此,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大中正,我只有一个请求,作赋之后,不管谁输谁赢,都不能再喋喋不休的纠缠下去。否则,今后什么事都别干了,只陪着陆郎君玩闹好了!” 这番话给了张紫华台阶,将他从两难之中解救了出来,知心知意处,比陆绪强出了太多。不过徐佑一贯风格,能从言语上羞辱敌人的,绝不会放过机会,所以冷嘲热讽,言辞不可谓不恶毒,但听在旁人耳中,却觉得幽默风趣,立刻又是一番大笑。 可怜陆绪的脸色由红转青又复白,曾几何时,他动动手指,这里面的大多数人都会乖乖的跑到身边来谄媚,可今时今日,却成了众人的笑柄!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陆绪的指尖将掌心扎出了血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好,既然徐佑同意,那就让你们两人再比一场!不过切记,雅集乃以文会友之地,不可因此结了仇怨,胜固然喜,败也可从中受益,此是两全之美事,可记住了?” “记住了!” “记住了!” 两人同时作答,张紫华抚须道:“那,我出个题……” “大中正!”徐佑拱手俯身,道:“我想讨个巧,论诗时陆郎君点了两个字,这次作赋,能不能由我出题?” 张紫华笑道:“也罢,你来出题!” 说起作赋,陆绪有着强烈的自信,包括在场的大部分人,也不看好徐佑。赋与诗不同,诗缘情而绮靡,诗才是老天爷赏饭吃,有就是有,无就是无。赋体物而浏亮,要皓首穷经,勤学苦读,是十年数十年积累的结果,牛角挂书,韦编三绝,唯恐不能博览群书。 陆绪的人品虽然尚待商榷,但天资过人,读书勤勉,不是那种仗着聪慧就不用功的人,所以他的赋被三吴士林所重,正是因为一首赋包罗万象,可以读出经义,可以看出典故,可以显露经纶济世之才,自然也可以表现个人的文采和格局。 徐佑才多大年纪,就算自幼读书,还得分出时间来习武,徐氏又不是诗礼传家的世家大儒,如何比得上家学渊源的陆绪呢? 还没有出题,有些人已经为徐佑可惜,因为他本可拒绝这个看似不公平的提议,但是毕竟年轻气盛,没有忍耐一时,将今日的完美表现持续下去。 赋有短赋、骚赋、辞赋、俳赋和律赋,楚国承接汉魏,以俳赋为上,徐佑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放一个大杀器,不然陆绪要是真的作出堪比庾信、鲍照的俳赋来,可就悔之晚矣了。 反正是个抄,就抄最厉害的吧! 第一百零七章 三都赋 “三都赋?” “嗯,三都赋!”徐佑加重了语气,做出肯定的回答。 陆绪依然以为自己听错了,道:“刘劭的三都赋专美于前,何敢造次?” 三都赋其实有两种说法,一是众所周知的左思的《三都赋》,但历史发生了偏移,这个时空里没有晋朝,自然也没有了左思;一是曹魏刘劭的《三都赋》,刘劭的《三都赋》作于魏明帝时,为赵都邯郸,许都许城、洛都洛阳,因此陆绪以为徐佑口中的三都赋,跟刘劭类似。 “刘劭的三都太过久远,不如重新选过!” 陆绪心生警惕,道:“请说!” “魏都邺城、吴都建业、蜀都成都!” “啊?”陆绪发现他低估了徐佑的野心,竟选了三国时的三座都城,道:“你要在这里,在雅集上,作三都赋?” 徐佑负手而立,微微笑道:“不错!” 满堂无声!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静若寒蝉的境况了,但是没有人敢于出头质疑。徐佑给了他们太多惊喜和意外,谁知道这次是不是还能创造奇迹呢? “好,好气魄!”陆绪气极反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怎么顷刻间作出三都赋……” 徐佑奇道:“三都赋乃大赋,可不是怡情逗趣的短赋,岂能在顷刻间写就?陆郎君这话,实在不像浸淫辞赋多年的人!” “你!” 陆绪忍着气,道:“那你说多久?要是八年十年,我等得,怕你等不得!” “十年八年倒不至于,我还没娶妻呢,哪有时光跟你耗着?” 这话又惹得几人捂嘴偷笑,徐佑却笑容一敛,对着张紫华躬身一礼,正色道:“大中正,请恩准我和陆绪于七日内写出三都赋,一决高下!” “这……” 张紫华有些犹豫,作诗但凭诗才,七步成诗,或终年苦吟都有可能,但作赋,从来没有捷径好走,没有成年累月的构思,没有天长日久的修缮,不可能写出好赋。尤其像三都赋这样的大赋,少则千余字,多则数千字,七日而成,绝非人力可为。 趁张紫华伏案沉吟,徐佑偷偷歪着脑袋,以眼神挑衅陆绪,仿佛在说,又怕了不是,怕了就赶紧认输。陆绪最受不得激,但这次没有太过冲动,多在脑海里寻思了一会:我以赋称雄,三吴未逢敌手,又怎么会惧怕徐佑这个三世不读书的蛮子。再者,他或许是故意这般耍诈,以七日之期逼我退让,说不定自己也在发虚。一念至此,再不迟疑,拱手道:“七日就七日,请大中正恩准!” 两人都表了态,张紫华没有拒绝的理由,道:“好吧,等雅集结束,你们各自回府,七日后再来吴县,到时候由我亲自为你们品状!” “不可!” 陆绪大声制止,张紫华的不悦几乎要溢于言表,但此时此刻,他顾不得许多了,道:“既然要比,就要比的认真一点。我和徐佑这七日不能下山,必须待在雨时楼中,不得外出,不得见人……任何人都不见。七日之期一到,还在雨时楼中,请大中正和诸位郎君,共同见证!” 七日,让所有人陪你玩? 陆绪你的脸可真大! 徐佑腹诽了两句,识趣的没有做声。反正他是无可无不可,要不是太过耸人听闻,让他现在把三都赋背出来也是没问题的,有问题的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张紫华没有做声! 说来说去,陆绪还是坚持徐佑盗诗,怕他回府之后,找枪手代笔。这种对个人人品的正面质疑,且没完没了,成功引起了多数人的反感。这时的人们讲究风度姿仪,输就输了,输人不能输阵,漂漂亮亮的说声心服口服,不仅不丢人,而且还会让人夸赞。陆绪现在的表现,除了让人看到他那旺盛的得失心,还有被三吴第一才子的光环笼罩下的真实性情。 三都赋没有比,其实陆绪已经输了! 陆绪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但势成骑虎,他已没有退路好走,只有孤注一掷。赢了,他就赢回了一切,所有的质疑和不信任都会随着胜利的呼声,在时间的熬磨下消散的无影无踪。 要是输了……不,他不会输! 绝不会! 正当大家都以为大中正要发火的时候,顾允站了出来,道:“束之所言,也在情理当中。大中正若是没有急务,不如在钱塘小住七日。还有诸位,可在钱塘游山玩水,此地山清水秀,风景独佳,定不会让大家失望!” 从竺无觉死开始,一直缩在人群中不敢露面的陆会瞅准机会,马上冒了出来,道:“顾府君说的极是,请大中正留住几日,本县父老多仰慕大中正,想要求见请益,又恐误了大中正行程。这样一来,总算两全了!” “陆县令,你管束属吏时多用点心,也不会酿成镜丘之祸。若是断案时多份明察,也不会有高氏一家的惨死。两个案子都跟你的失职有关,还敢人前邀宠吗?” 陆会扑通跪了下来,战栗不敢起身。张紫华叹了口气,道:“起来吧,你不辩驳,看来心中有愧。有愧就好,回去后写一道请罪公文交到吴郡,详细说明这些事情的前后经过,由顾太守裁夺!” 陆会心中稍安,道:“诺!” 张紫华转头看着顾允,道:“钱塘县是你的治下,如何处置,你自行决定。不过你也是从钱塘出来的,知道当父母官的难处,有时候事情复杂,一时不留神就会犯错,犯错了不要紧,能够从中吸取教训,增加从政的经验,就是朝廷放你们出来历练的目的。” 顾允虽然恼怒陆会,但百工院私借匠户是监院失职,高氏的惨案牵扯到了大德寺,要不是高兰上吊前说出证据,谁也不能在短时间内查的明白。陆会固然有错,但也不至于丢官去职,顶多申斥一番,考绩时定个中下,也就是了。 “下官明白!” 徐佑听的真切,陆会的推托固然是有一定的道理,但治下出了这样的案子,怎么也得背一个领导责任,不说丢官下狱,至少降一品,另觅下县安置。现在倒好,张紫华明里斥责,暗中保护,顾允也并不坚持治罪,说白了,不是陆会的理由有多么牢靠,而是他的出身,他的姓氏,那张遮天蔽日的保护伞,高高的撑在无数跟他一样的人的头顶。 那就是门阀! 徐佑再一次告诉自己,这里不是汉魏,不是唐宋,更不是明清,门阀世族,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藐视皇权,更可以藐视律法,也就是说,他们犯错的成本很低,行事肆无忌惮,没有士籍傍身的他,不能不防! 处理好陆会的事,张紫华征询徐佑的意见后,表态同意了陆绪的请求,让两人留在雨时楼三楼的两个房间,派了三名部曲在房外守护,一应吃食用具,都由这三名部曲负责。 然后封闭雨时楼,七日后重开! “今日雅集过半,兴致尽矣,不如前往钱塘,由陆县令安排宴席,与诸君共谋一醉!”张紫华笑道:“定品一事,不必急!等陆绪和徐佑分出胜负,我再一一为你们品状!” “好!” 众人欢呼,像这样的文坛盛事,谁也不愿意错过,现在得张紫华亲口承诺,看热闹又不耽误定品,自然人人高兴。在钱塘住七日没什么打紧,正好呼朋引伴,游山玩水,好好歇息一番,静等七日后的大场面! 当下一行人迤逦下山,徐佑留在东边的房间,陆绪在西边,中间站着三名威武的部曲,想要见面都难,基本确定不会发生打架斗殴的事。或者也不能说打架,只能说防止单方面被打,就陆绪那身板,一百个都不够徐佑揍的! 当然,这样的顾虑有个前提,没人知道徐佑的身体状况,其实他现在未必比得上陆绪呢,真打起来,拳头可没嘴皮子利索。 七日时光,转瞬即过,徐佑除了吃喝睡,没有写一个字。这样的奇怪现象传到了钱塘,张紫华皱眉不语,顾允心急如焚,其他人不明究竟,不敢多发议论。只有私下里说起,有人质疑徐佑会不会唱空城计,其实根本写不出三都赋。不过也有人反驳,徐佑本来占尽上风,若是没有把握,何必自己挖个坑跳里面淹死?没道理嘛! 反驳的人说得合情合理,所以博得了大多数人的赞同,虽然还是不明白徐佑的用意,但是之前在雨时楼内的种种表现,让大家对他抱有莫名的信心。 这种能够赋予别人奇怪的信心的能力,将伴随徐佑一生,成为他逐步登上南北舞台的最大的依靠! 十二月十六日。 雨时楼前面汇聚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全是七日前参加雅集的士子,一个不少,没人缺席。等楼门大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堂内,各种造型的丝履接连迈过门槛,踏着阳光,伴随着吱呀呀的楼梯木板发出的声响,一步步的登上了三楼回廊。 三名部曲对张紫华行礼后,分出两人打开徐佑和陆绪的房间,徐佑伸着懒腰先走了出来,披头散发,任性自然,笑道:“诸位就是这样扰人清梦的吗?” 第一百零八章 幽夜逸光 正当众人翘首期盼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 陆绪不肯出来。 奉命去请人的部曲满脸尴尬,低声道:“陆郎君说,再……再给他一日!” “什么?再给一日?” “说好的七日,还能延期?真是闻所未闻!” “束之到底怎么了?他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 “那是因为以前没遇到过真正的对手!哼,八音凤奏,哼哼!” 嘈杂声四起,有趁机泼污水的,有极力洗白的,也有吃瓜群众看热闹的,张紫华勃然大怒,道:“都给我闭嘴!你去,再请陆郎君,就说所有人都候着他,不管写完没写完,写好没写好,都不要丢尽了陆氏的脸面!” 这话说的极重,不是生气到了极点,张紫华绝不会说这样的话。那名部曲心中震骇,他跟随张紫华多年,还从来没见过他在人前如此恼怒,顿时不敢迟延,掉头走进陆绪的房间。 虞恭站的靠后,不由自主的踮起脚,张目望去,口中默念着:束之,快出来,快点出来吧。张桐却不然,自徐佑写了那首《赠修永》之后,他的胳膊肘已经拐得不能再拐了,跟旁边的人道:“束之怕是要输了!” “不会吧,我可听说徐佑一字没写!” 张桐嘿嘿一笑,道:“一字没写都敢出来,写了不知多少字的人,却躲在房内,谁输谁赢,还不明朗吗?” 那人懵了,道:“这是哪的道理?” “这是张某人的道理,谁的脸皮厚,谁赢!” 那人这才明白过来,又被善谑的张桐给捉弄了,苦笑道:“修永啊修永,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拿我寻开心!” 他俩窃窃私语的工夫,那名部曲从陆绪房内出来,只看他的神色,就知道再一次邀请失败。张紫华简直要疯了,陆绪究竟搞的什么鬼,这样僵持下去,陆氏的颜面何存?正无计可施的时候,徐佑的声音响起在耳边; “大中正,既然陆郎君还没有准备好,那就再给他一日好了。”徐佑洒然笑道:“正好借此机会,聆听大中正的教诲!” 张紫华凝目看着徐佑,过一会才道:“好,有这样的心胸,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其他人也是钦佩不已,如果徐佑坚持现在就比,陆绪将不战而败,给了他一日,不仅给了张紫华面子,更是给了陆氏的面子。换了他们,把陆绪比下去的诱惑放在眼前,胜利唾手可得,谁能似徐佑这般云淡风轻的拒绝? 被张桐捉弄的那人叹道:“我竟然有点相信你的戏言了,束之或许真的要输掉这场比试!” 张桐笑了笑,玩世不恭的眼眸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道:“信我,不会错!” 等众人来到另外的房间,依次落座,徐佑甩了甩头发,不好意思的说道:“能不能劳烦大中正的随从帮我束发?” “无妨,你随意就好,不必非得束发!” “不是,我觉得这样不舒服,还是束起来的好。不过手笨了些,弄不了……” 张紫华大笑,道:“原来如此,累你七日不得安生,倒是我思虑不周。来人,去帮徐郎君束发!” “不必了,我来!” 顾允亲自站到徐佑身后,接过随从递过来的梳篦,仔细的帮他挽好发髻,戴上头巾。温和疏朗的阳光从窗外斜斜的投在两人的侧脸,一人肌肤似雪,一人温润如玉,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真连璧也!” 自此,顾允和徐佑并称连璧,其实单以相貌论,不说蒹葭倚玉树,至少徐佑还不能跟顾允媲美,所谓连璧,只是在这一瞬间,给众人的感觉罢了。 又忽一日,徐佑尽展与人沟通的能力,除了极个别的陆绪死忠,他跟所有人都能说上几句话,却又分得清楚亲疏远近,不让任何一人被冷落,也不让任何一人觉得他的亲近超出了该有的范围。 人与人交往需要拿捏度,这一点,再没人比他拿捏的更好了。 古代的文人是孤傲的,但文人也要交朋友,朋友多了,在这个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作品和名声才更加容易流传出去。躲在山沟沟里感叹怀才不遇的,其实都不可怜,连李白杜甫未成名时都得四处投送行卷,给权贵写拍马屁的文章,其他人还有什么理由偷懒呢? 徐佑早过了孤傲的年纪,他的心波澜不惊,并不觉得多交朋友是低贱下流的事,也不觉得会交朋友是多么厉害的技能,这些身外事,已不能动摇他的心神分毫。 在当下,交朋友是该做的事,那就去做! 就这么简单! 夕阳西下,黑幕降临,陆绪还是没有从房间内出来,说好一日,那就等到子时,反正来都来了,也没人急着要回家。徐佑站了起来,道:“不如我先来,请大家指点指点?” 张紫华点头,道:“也好,枯坐无趣,让我们先听听你的班马文章!” 论辞赋,不能不提司马迁和班固,张紫华虽然不认为徐佑能够与班马并列,但也不吝誉美之词。 这是徐佑该得的! 房内点燃了数十根白烛,徐佑踱了几步,在紧闭的窗户边上站定,突然回头道:“谁肯为我执笔?” 这是他的习惯,作诗的时候大家已经见识了,所以并不为奇。交朋友的好处立刻呈现出来,七八人争相报名,徐佑笑道:“不须这么多,三人足够了!” 顾允、张墨和张桐被公举出来,三人分开坐下,各执一笔,徐佑悠悠道:“我这七日,日夜所思,三都赋全都印在了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先吟吴都赋,三位郎君各写一句,莫管笔意,应该来得及。” “好!” 徐佑闭目,沉思,复开眼,道:“东吴王孙冁然而咍,曰:“夫上图景宿,辨於天文者也。下料物土,析於地理者也。古先帝代,曾览八纮之洪绪。一六合而光宅,翔集遐宇。鸟策篆素,玉牒石记。乌闻梁岷有陟方之馆、行宫之基欤?而吾子言蜀都之富,禺同之有。” 顾允下笔飞快,等徐佑说完,笔锋停留在“有”字的最后一勾上,比起后世圆珠笔写字的速记丝毫不慢。 “玮其区域,美其林薮。矜巴汉之阻,则以为袭险之右。徇蹲鸱之沃,则以为世济阳九。龌龊而算,顾亦曲士之所叹也。旁魄而论都,抑非大人之壮观也。” 张墨在速度上略落后于顾允,因为他的书法风格更接近东汉著名书法家崔瑷,结字工巧,点画皆如铁石,自然不如顾允的今草挥洒自如。 徐佑之所以要三人同书,正是为了照顾这种速度上的差异,并且用毛笔写字颇费腕力,既讲究快,又要求多,还得美观大方,不可能一人兼顾。 “何则?土壤不足以摄生,山川不足以周卫。公孙国之而破,诸葛家之而灭。兹乃丧乱之丘墟,颠覆之轨辙。安可以俪王公而著风烈也?玩其碛砾而不窥玉渊者,未知骊龙之所蟠也。习其弊邑而不睹上邦者,未知英雄之所躔也。” 张桐比起顾允、张墨要更逊一筹,但功底还不错,一看就是经年练习书法的人,只是运笔不够快。等徐佑说下一句,顾允已经书写过半时,他这句才刚刚写完。 如此接力,一篇洋洋洒洒的《吴都赋》,总计三千七百八十五个字,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写完。中间徐佑说到口干处,正欲四处寻茶,早有士子端着茶杯殷勤奉上,不为别的,只求润口之后,继续听他吟诵,就好比两情正酣时,突然中断,谁受得了? 这个时候,再没有华族寒门,再没有士子庶民,没有高低,没有贵贱,只有磅礴大赋所涌动的文人情思,将所有人紧紧聚拢,在以后很久很久一段时间,很难再有这样和谐通融的氛围出现。 “请微之再吟蜀都赋!” “对对,请吟蜀都赋!” 写好的吴都赋被一群人抢在手中,争相传看,不知那个没抢到的使坏,喊了一声,立刻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围着徐佑叫嚷起来。迫不及待的冲动洋溢在每一张脸上,兴奋、紧张、欣喜甚至膜拜,这般上承汉魏之雄豪,又一改文风之虚浮,开南北两朝之先河的俳赋,此生有幸得见,如何不心潮澎湃? “我怕三位郎君手乏……”徐佑笑道,其实也着实有些口干,想要趁机休息一下。 “我来,虽字不如人,但为了蜀都赋,宁可厚着脸皮献丑!” “我也可以,微之,别瞧我的字不成样子,可行笔如闪电,绝不会误事!” 一大群人纷纷自荐,顾允打消了他们的念头,道:“微之,你专心吟赋即可。我们习书多年,谁不是苦练磨出来的字?平日摹帖,接连三五个时辰都是寻常,无碍的!” “好,那就听我为蜀都作赋!” 幽静的厅堂之内,除了白烛燃烧发出的低微声鸣,唯有徐佑的清音在每个人的耳边回荡。蜀都赋比起吴都赋又是一变,不惮烦厌,将华容、昆仑、剑阁、石门、汉水以及各种蜀地的动植物,比如木兰、梫桂、杞、櫹、椅、桐、袄枒、楔、枞、楩、柟、松、柏,奇兽、异禽、熊、罴、雕、鹗、猿、狖、虎、豹等,一一陈列在世人眼前,从头至尾,词彩遒丽,一气呵成。 等蜀都赋成,徐佑没有停歇,又吟魏都赋。魏都赋再次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不仅专注于吴都和蜀都里面的地理形制、历史人物、民俗物产、都城建造,而且首次涉及到了政治方面的论辩。假借魏国先生的口吻,将前二赋中西蜀公子和东吴王孙狭隘的立国思想进行了斥责,“剑阁虽嶛,凭之者蹶”,“洞庭虽濬,负之者北”,又针对门第之别的现状作了恰到好处的抨击,引人深思。 三赋吟完,已近子时,忽然从外面传来陆绪的呼喊:“成了,三都赋成了,我终于写出来!徐佑,徐佑,快来与我一决高下!” 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回头,连虞恭都沉浸在徐佑赋中那遥远又壮阔的三国时代,感受着从灵魂深处传来的颤抖和战栗! 徐佑抬起头,望着陆绪玉树临风的身影越来越近,转身推开窗户,明月不知何时已经高悬夜空,迤逦的银光破开楼外山林的缝隙,悄然将他的全身笼住。 明暗之间,似有光华绽放! “幽夜逸光!” 不曾回过神来的众人应声望去,却见张墨腾地起身,右手直直的指着徐佑,脸上散发着由衷的崇敬之色,道:“微之才高情旷,振秀绝响,真乃幽夜之逸光!” 自此,江东才俊,在八音凤奏陆束之、五色龙鸾张不疑、空谷白驹庾法护之后,世人皆知,幽夜逸光——徐微之! 第一百零九章 定品 “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司马相如的《子虚赋》擅名于前,班固的《两都赋》理胜其辞,张衡的《二京赋》文过其意,唯有徐佑的《三都赋》言不苟华,必经典要,品物殊类,禀之图籍。辞义瑰玮,着实可贵!” 三都赋里有多处用典生涩,词句冷僻,很多人可能一知半解。但张紫华不同,他的学识不是常人能比,正因如此才更加能够体会这篇大赋的妙处,所作评语十分的契合历史上的评价,眼光老辣且独到。 徐佑谦虚两句,陆绪终于从愕然中清醒过来,将手中厚厚的纸张奉上,道:“大中正,我的赋……” 他来的晚,没有听到三都赋的内容,现在还犹如在梦中游荡。张紫华叹了口气,没有接过去,而是让张桐将徐佑的三都赋念给他听。陆绪只听了吴都赋,已经如丧考妣,再听蜀都赋,眉心隐隐显出痛苦之意,手捂心口,在虞恭等人的搀扶下坐了下来。 张紫华心中不忍,道:“算了,青符,认输吧!” 终归是陆氏的得意子弟,张紫华总不能真的眼看着他被徐佑彻底击垮,青符的小字叫出口,幼年时教陆绪读书习字的场景浮现脑海,慢慢走上前去,轻轻抚摸他的额头,柔声道:“认输吧!徐佑的三都赋堪称自汉魏以来,两都、二京之后,最为大成者,输给他,虽败犹荣!” “六叔,陆束之岂是认输的人?”陆绪倔强的摇头,厉声道:“修永,继续念!” 张桐看了看张紫华,见他点头,这才开始吟诵魏都赋:“……夫泰极剖判,造化权舆。体兼昼夜,理包清浊。流而为江海,结而为山岳。列宿分其野,荒裔带其隅……开胸殷卫,跨蹑燕赵。山林幽岟,川泽回缭。恒碣砧于青霄,河汾浩涆而皓溔。南瞻淇澳,则绿竹纯茂;北临漳滏,则冬夏异沼……” 陆绪的脸色越来越白,等四千一百字的魏都赋念完,痴痴的看着手中的长卷,然后再一次送至张紫华的面前,眼神中满是渴求,道:“六叔,真的不如他吗?” 张紫华没有说话,接过来用心观看。这三篇大赋何止写的寒酸,连最基本的“铺采摛文,体物写志”的结构都没有做到。陆绪善短赋,抒情述怀尤为上品,像三都赋这种“京都赋”,格局宏大,事类广博,实在非数日之功可以完成。他胜负心太盛,可方寸已乱,通篇读来没有平时一成的水准,简直难以猝读! “不如!” 张紫华要是连这点公正也做不到,名声就真要毁于一旦了,只好狠心说出这两个字。陆绪猛然一颤,胸口憋的喘不过气来,双目先是一片茫然,没有焦点的四处乱看,掠过徐佑时骤然停下,慢慢的恢复了些许明亮,继而倾泻出无可比拟的深沉恨意。 不知盯了徐佑多久,陆绪转过身,将注满了心血的赋从张紫华手里一把夺过,走到旁边的烛台,颤抖的手就着白烛的烛火点燃了纸角。 幽蓝的光,在狰狞的脸上跳跃不停,高高在上的桀骜之心,也随着漫天飘飞的灰色纸屑坠落在了地狱深处。 所有人,似乎都在嘲笑他,所有的目光都如刀剑,割的他体无完肤! 陆绪的背影在烛光下若隐若现,语气变得冰冷无比,道:“徐佑,千万别得意,就算你赢了,庶民依旧是庶民,低贱无法入仕,诗赋再好,终究潦倒一生!” 其实他说得没错,左思以《三都赋》名扬天下,其妹入宫成为皇帝的妃嫔,可因为出身寒微,只能谋一个秘书郎的小官,郁郁不得志。如果不是徐佑别有抱负,单单以诗赋立足,不出经年,必定泯然众人。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陆绪以己度人,断言徐佑会因为庶民的身份而沉浮下寮,殊不知藏在少年人心里深处的谋划,是他耗尽智慧也不可揣摩的宏大。 “陆绪,休得胡言!” 张紫华终于对他失望透顶,陆氏家风严谨,不知怎么教出了这样一个不成器的东西,当着所有人的面,诗赋不如人,连风度也不如人,传扬出去,朝野非议,就算有吴郡门阀的支持,也难以仕途得意,还不是郁郁不得志? 害人害己,何等愚蠢? “徐佑的才具,无须我多说,大家心里自然有衡量。天材英博,亮拔不群,且定为下上,不日上呈司徒,核查后写入籍册。” 饶是徐佑镇定如山,也被张紫华突如其来的品状惊在了当场。来参加雅集的时候,还跟何濡戏谑时说,不定能混个品级回去,其实在他心里并不抱有多大的希望。徐氏的案子虽然过去了大半年,风波渐定,但朝中局势仍然很不明朗,太子被皇帝惩戒,可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张紫华再有清誉,恐怕也不敢冒着得罪太子的风险为他定品。 没想到,这位新来的大中正,不仅敢给他定品,还定了下上——庶民所能得到的最高品级! 陆绪猛然转身,俊脸几乎扭曲了形状,道:“六叔,徐佑可是庶民,为什么给他定品?” “现在只论公义,不叙私情。你面前的是扬州大中正,不是什么六叔!”张紫华淡淡的道:“正因徐佑是庶民,所以才定为下上。否则的话,以他的才具,我会吝啬二品的品第吗?” 陆绪无话可说,庶民并非完全不可以定品,若是才高当世,为清议所重,州郡中正也可以酌情给予品状,只是不能定为上品,可在下品中进行适当的选择。 下上,也就是七品,这已经是张紫华格外看重徐佑的结果。像张墨,两年前参加吴县的西园雅集,出尽了风头,只是被张氏有意打压,被杨琨定为下中,八品而已。 “谢大中正赏识,佑无以为报,唯有潜心向学,笃怀求知之志,不负恩遇!” 徐佑下拜致谢,初始的震惊过后,心神恢复了平静,不管张紫华出于何种目的,至少定了品,才有了继续往上爬的希望。 陆绪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如鬼魅,站在旁边的几人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躲开了几步:“恭喜徐郎君,成为钱塘湖雅集第一个定品之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徐佑身侧,凑到了耳边,低声道:“下上,连个浊官都做不了。不过,日后我若为郡守,可征辟你来做一个端茶倒水的小吏。” 徐佑微笑道:“切记不要忘了,等郎君为郡守,我自当前往效命!” 陆绪每次想要侮辱徐佑,却都得不到想要的反应,反倒把自己气得半死,这一次也不例外。但他经过多次打击,竟然忍住了怒火,阴冷的眼神在徐佑脸上打了个转,似乎想要把他的容颜刻在脑海里,然后默默的站到了远处。 九品官 人法,从一品到九品,共九等,也称为资品或乡品。一品从不授人,最高只能是二品,七品至九品为下品,其实并不能入仕为官。 朝廷官员同样分一至九品,这种品级称为官 品。若想入仕为官,必须资品和官 品相匹配,一般情况,两者之间有三品的差距。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的资品为二品,入仕只能从五品官做起,资品为六品,只能从九品官做起。 所以,资品六品,被称为起家品! 顾名思义,想要做官起家,必须得定为六品才成! 那是不是说徐佑终生无望为官,那也不至于,资品可以升降,每三年一次的考察,就是为了重新评定品级,表现的好,七品可以升为六品。但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徐佑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让徐氏再次位列士籍! 这很难,但毕竟可以站在山脚下,看到登上绝巅的路,比起刚从义兴离开时的丧家之犬,徐佑的羽翼正在渐渐的丰满! “张墨,博识洽闻,标鲜清 令,由下中升为下上。” “张桐,珪璋特大,机 警有 锋,定为中上。” “陆绪……虽文章锦绣,然不够明达纯粹,由上下降为中上” …… 一夜未眠,等到天光大亮,参加雅集的数十人中被新定品的有二十人,升品的六人,降品的两人。陆绪本来是三品,此次参加雅集的目的,就是升为二品,为明年入仕打好坚实的基础。但跟徐佑交手惨败,沦为士林笑谈,张紫华碍于物议,又有意磨砺他的性情,故而将其降为四品。 虽然降品,但仍是所有人中最高的品级,这就是门阀的权势! 第一百一十章 围观 新定品的二十人,有十七人都是盘踞在二楼和三楼的士族子弟,一楼那些人里,只有三人入品,分别是徐佑、胡信、纪英。 观壶吟诗的关卡,陆会选了五人的诗,张墨本来就有资品,撇开不说。其余四人,胡信虽然素质差了点,但诗才不错,被张紫华选中在情理之中。谭乐和姬玉堂纯属凑数,一到张紫华面前,口齿不灵,文才更差,立刻被刷了下去。倒是纪英,因为陆会说了好话,文才诗才也过得去,被定为下下,虽是九品,可好歹算是入了品级,堪称大喜。 同舟而来的五人中,白承天被挡在了第二关,徐佑、张墨、纪英都或入品或升品,只有陈谦没能让张紫华看重,落的郁郁寡欢。 在徐佑两人闭关的七日,张紫华也没闲着,和士子们游山玩水,或出题考究,或暗中观察,对他们的水准了然于胸,所以没有耽误太久,天光一亮,定品结束,由徐佑提议,请顾允作画,以兹纪念钱塘湖雅集的盛事。 顾允慨然答应,命顾马取来画纸,摊开在长长的案几上。人群中也有雅善丹青的画师,名为杜安,是东阳郡的士族,见状大吃一惊,急忙凑到跟前,以手抚摸,确定不是几张画纸 桥 接而成,惊道:“府君,这样规制的画纸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何处得来的?” “此为由禾纸,九尺长,四尺宽,是钱塘县洒金坊的匠人所造。我也是偶然得来的,因为此纸可以保持墨迹经年不散,既不会皲裂,也不会脱色,比起缣帛,巧夺天工,实为我辈作画的至宝!” 顾允打起广 告来不遗余力,反正徐佑交代他的事,一定要做的尽善尽美。杜安啧啧称奇,候在案几边,时不时的伸手摸上一摸,如同遇到了国色天香的美人,恨不得抱在怀里须臾不离。 其他人也都围拢过来,但凡读书写字,都要跟笔墨纸砚打交道,看到这样稀奇的大纸,跟多年来工部规定的规制完全不同,立刻来了兴致,这个问问怎么造出来的,那个问问洒金坊在哪,新鲜事物的吸引力非同一般,要不是顾允忙于作画,他们真可能问出十万个 为什么。 两个时辰后,一幅钱塘湖雅集图画成,从缥缈荡漾的钱塘湖,到独立湖心的孤山,再到山中小道,万株梅花,听涛竹海,无所不容。然后是孤山山巅的雨时楼,楼内高朋满座,胜友如云,或席卧于地,举杯换盏,或结伴凭栏,远眺江河,意境深远含蓄,气韵生动传神,无不惟妙惟肖。更难能可贵的是,画面长而不冗,繁而不乱,严密紧凑,如一气呵成,流畅无比。 杜安惊叹道:“意存笔先,画尽意在。府君,以我拙见,比起你早前的山水和人物画,似乎这半年来又有不小的精进。”他的画作在扬州名气不算小,东阳郡又是顾允父亲任太守,彼此相熟,算是神 交的画友,眼力和见识都在水准线以上。 顾允笑道:“多亏了一位朋友的提醒,让我领悟了迁想妙得的境界,所以这段时日略有寸进……” 徐佑对他有过交代,迁想妙得的事不可对外人讲,全当是他自己的体悟,要不然顾允急着为徐佑扬名,哪肯把功劳独占? “迁想妙得?” 杜安心痒难耐,这是什么高深的境界?怎么从未听人提起过?正要继续追问,张桐拉开了他,道:“杜彦先,画作的事我们不懂,你私下里再向府君请教。现在先让我找找,看自己在画中何处……” 杜安笑骂道:“就你性急,不必找了,三楼东侧那个尖嘴猴腮的人,就是你了!” “是吗?我瞧瞧,嘿,府君妙笔生花,画的可真像!” 又是一阵大笑,凡是有张修永在,就不会觉得烦闷。大伙纷纷发表己见,自然都是溢美之词:“笔迹周 密,紧劲连绵如春蚕吐丝”、“画人物衣纹用高 古游丝描,线条紧劲连绵”、“春云浮空,流水行地”、“敷染容貌,以浓色微加点缀,不求晕饰,更显精致”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等赏过了画,众人请张紫华在画上题诗,然后收集这几日来所有士子吟唱的诗赋,整理成册,只等下山之后,结集对外发行。 文人雅集,既为定品,也为扬名,更为传唱,所以过程和结果同样重要。结订成册的诗集要在市面上流传,很长一段时间内保持着热度不减,有热度就有人气,人气日积月累,就有了名声。 文人重名,所以此事很是要紧,张紫华交给陆会操持,算是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又是一番热闹,已到了午后,浩浩荡荡一群人从孤山下来,走段家桥上岸。还没到岸边,就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要不是钱塘县的衙役拦着,估计徐佑他们连桥头都过不去。 顾允笑道:“这都是为了看你而来……” 话音未落,响起震天的呼喊声,“徐郎君,徐郎君在哪?” “快看,快看,哪个是徐郎?” “人面桃花,自是人中至美的那一个!” “诗至美,人未必!” “暗香浮动月黄昏,此句道尽了世间的诗情,可想是个温柔君子!” “徐郎,可有妻室了吗?” 各种杂音钻入耳中,甚至有大胆的女郎也不管不顾谁是徐佑,拿着贴身的丝帕、香囊和水粉往这边扔过来。大多士子抱头鼠窜,只有张桐恬不知耻的捡起扔到脸上的丝帕,放到鼻端嗅了嗅,还不停报以微笑,状极酣畅。 好不容易从人海中脱身,大家一个个狼狈不堪,有几人的腰带都被扯掉了,互相指着大笑一番,然后就此辞别,各奔东西。折腾了一日夜,谁也撑不住了,早点回去休息才是正经。 顾允公务繁忙,耽误这些时日,回吴县之后不知要忙成什么样子,也就没有和徐佑同回静苑,只是交代他过了年到吴县一晤。其他人也纷纷来跟徐佑道别,不少脾气相投的人还约定了再见之期,比起雅集前在西村渡口无人搭理的窘境,几乎天壤之别。 曲终人散,徐佑正要离开,左彣带着吴善和李木出现在身后,齐齐喊道:“郎君!” 徐佑回头,笑道:“你们可算是追过来了,刚才人太多,还怕你们没跟上。走,回家去,一晚没睡,眼皮子都睁不开了!” “郎主,不可” 吴善和李木同时阻止,徐佑奇道:“怎么了?” “何郎君交代,让郎主先去找家逆旅避一避,等晚上无人再悄悄回府!” 徐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风虎,什么情况?” 左彣苦笑道:“静苑门口也候了不少人,争相目睹郎君的风采……” 徐佑愕然,道:“我在山上这七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有女同车 七日,很短,眨眼即过。 七日,也很长,长得足够改变某些现状! 这七日,张紫华和来自扬州十二郡的士子们汇聚钱塘城,四处携妓玩乐,饮酒赋诗,勾栏瓦肆里说得最多的,就是徐佑跟人论诗的情景,那十首诗作被称为“十字诗”也随之传开。这些人几乎可以代表扬州文坛,全都倾力推荐,立刻在钱塘各个阶层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徐佑明白了缘由,有点苦恼,道:“就为这点小事,闹的有家不能回……” “这点小事可是他人苦求也求不来的,”左彣笑道:“郎君暂且去逆旅中稍歇,等宵禁前再回静苑!” “是啊!”吴善的眼中充满了崇敬和仰慕,对他们这些粗人来说,徐佑这七日赢来的名声简直像是一个神迹,道:“不如先找逆旅,郞主不知,那些女郎就跟疯了似的,天天在门前打转,昨天我还抓到了两个爬墙的……真不怕摔下来,弄坏了身子!” 徐佑叹道:“也只能如此了!”他左右四顾,旁边是条清澈的溪流,溪流上每隔十数米,架着几座弯弯的石桥,另一侧白墙青瓦,探出无数株梅花,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咦,这是哪里?” 李木是钱塘通,回道:“此处叫落梅巷,因挨着詹三郎家的梅林,每到花期将过,飘洒梅花无数,故而得名!” “原是詹天的宅子……” 好久没有想起詹氏的种种了,徐佑举手轻抚梅枝,闻着鼻端传来的幽香,脑海中突然浮现那个飘若惊鸿的倩影,关山路远,金陵万里,不知伊人可安好么? 正在这时,一辆半旧的清油车沿着河堤缓缓驶来,车辙压着青石板,吱吱的声音清脆又悠扬不时有低垂的梅花碰到车厢上,随之微微的摇曳。 车后跟着几个喝醉的浪荡子,追逐着牛车不时说几句调戏的谑言:“苏女郎,听闻你千钱可抚琴,万钱可陪饮,不知是真是假?” “一曲琴,一杯酒,就能千万钱入袋,苏女郎,做的好买卖!” “是啊,周凤家的凤娘陪耶耶睡一宿才二百钱,你就比人家贵那么多?” “不一样,不一样!周凤一天能陪一百个人睡,苏女郎一百天可能陪不了一个人,贵,就贵在这里!” “啊,你倒是懂行市的……” 几个浪荡子越说越露骨,左彣低声道:“好像是苏棠的车,要不我去赶走那些人?” 徐佑摇摇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虽然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苏棠一来不急着驱车离开,二来也没有下车斥责那些浪荡子胡言,说明她并不在意这些风言风语,至少没往心里去。 “光天化日,不怕这些人闹出事来。走吧,咱们找地方休息去!” 徐佑和左彣等侧身让过路,本意让牛车驶过,不料车子吱呀一声停在了身前,从车窗里探出一只纤白如雪的玉手,攀折了徐佑刚才抚过的那一株梅花,继而露出苏棠的俏脸,笑意盈盈,道:“徐郎君!” 徐佑笑道:“苏女郎,这么好兴致,来此赏梅花吗?” 苏棠螓首微摇,好看的黛眉蹙成一道弯弯的弧线,道:“不是!家中待的烦闷,出门散散心。” “那好,不打扰女郎了,就此别过!” 徐佑实在困的要死,恨不得马上找张床躺上去睡一觉。刚转身欲走,苏棠将手中的梅花放到鼻端轻轻一闻,灵动的眸子里浮现几分狡黠,道:“若是我高喊一声,写人面桃花的徐郎君就在这里,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徐佑愣了愣,苦笑道:“女郎放过我吧!方才在段家桥头,差点折在人群里。好不容易脱身出来,可千万不要再折进去了!” 苏棠噗嗤一笑,道:“我还当你从来没有怕的时候呢,原来也不是一直淡然从容的恼人模样嘛!” 这是记挂着仇呢,女人真是不能得罪,徐佑赔着笑,道:“我胆子小的很,所以请女郎高抬贵手,放在下一马!” 苏棠抿嘴轻笑,青春洋溢的脸蛋映衬着欺霜傲雪的梅花,说不出的娇美动人,道:“瞧着你可怜,这次就算了。不过,你要是回府的话,可得当心,静苑周边三五里,不知围了多少美貌女郎,真被人家抓到了,可没人救得了郎君!” “哎,有家归不得,又能徒呼奈何?” 苏棠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轻轻晃动,似乎有些挣扎,又有些羞涩,末了下了决心,脸色微红,道:“若是郎君不嫌,可随女弟回镜阁小住几日,等门前的莺莺燕燕散去,再回府不迟!” “镜阁?” 苏棠秀眉一扬,正色道:“怎么,君有静苑,小女子就不能有镜阁么?” 她太敏感了,时时都在较劲,跟女子的身份较劲,跟男子较劲,跟世俗和礼教较劲,徐佑还没来得及说话,几个浪荡子跟了上来。一人身穿锦袍,腰挂绣花香囊,样貌比平常人长的好一些,只是眼神中透着下流猥琐,凑到车窗前,嬉皮笑脸的道:“苏女郎,这么着急就开始当街拉客了吗?不如你行行好,且让我作一次入幕之宾,钱财好说!” 苏棠冷着脸,没有说话,驾牛车的小厮急道:“我家女郎只以琴音会友,行止合乎礼数,哪有你想的那些勾当?快快离去,不然我们要报官了!” “报官?”众人哄然大笑,道:“许你搔头弄姿,不许我们说吗?” “搔头弄姿,出自《后汉书?李固传》,这位郎君原来读过书的。”苏棠突然笑了起来,道;“读过书就好,想要入我镜阁,也不是难事。郎君既然才华满腹,可否答我一题,若是对了,愿为郎君抚琴一曲。” 锦袍男子被苏棠的娇笑迷得晕头倒向,加上柔语温声的奉承,顿时心花怒放,急不可耐的道:“好好好,你说,我读书万卷,什么题目也难不住!” “郎君听好: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虽则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这首诗如何作解?” “芄兰?佩觿?配什么戏,高絙、吞刀、履火、寻幢……” 觿,一种腰带上的挂饰,兽骨制成,形似羊角,常由成人佩戴,和戏同音。锦袍男子听成了配戏,道;“我知道了,定是小顽童争着看一个叫芄兰的女郎表演吞刀百戏……” 苏棠大笑起来,伏在窗楹上几乎抬不起头。见把美人逗笑,锦衣男子自鸣得意,道:“看来我答对了,苏女郎何时为我抚琴呢?” “这是诗经里的芄兰诗,跟郎君喜爱看的百戏并不相干。至于此诗如何解,请郎君回去找真正的读书人请教一二,恕我不奉陪了!” 锦衣男子顿时知道闹了个大笑话,脸色羞惭,无颜纠缠下去,和另几人灰溜溜的离开。徐佑熟读诗经,知道芄兰一首是讽刺童子佩戴大人的服饰,明明幼稚却装作成熟,好高骛远,不自量力,用在当下的情景,实在在合适不过,鼓掌道:“要是有说书人在,应该为女郎说一出‘苏女郎妙计退无赖’的故事,肯定大受欢迎。” 自从白蛇传风行于世,说书人这个行当也被延续了下来,有些人比较具备生意头脑,瞧到了其中的商机,自写一些鬼神故事,到茶楼酒肆去说书,借着白蛇传培养的市场热度,竟然也不少赚钱。于是有样学样,这几个月,说书的人越来越多,成为钱塘县的一大特色和独有的景观。 苏棠以手托腮,道:“不妥!” “哦,哪里不妥?” “仅这一句不会引人注目,要在前面加一句:徐郎君隔岸观明火!定会吸引满城的女郎来花钱听书。” 徐佑放声大笑,道:“徐郎君隔岸观明火,苏女郎妙计退无赖,我倒成了书中的坏人了,哈哈! “徐……徐佑?快来人,徐微之在这里!” 梅花树下,人来人往,不知是谁竟认出了徐佑,立刻高喊起来。眨眼功夫,桥对岸,路两边,围聚过来一二十人,还有更多的人从远处跑过来。 苏棠笑吟吟道:“看来今次要让我救一救郎君了!” 徐佑还能说什么好,别无选择时,倒也不扭捏,拱手道:“那就劳烦女郎送我一程!” “上车吧!” 徐佑从车辕处一跃而上,吩咐左彣和吴善、李木先拦住人群,小厮一勒缰绳,青牛奋蹄,拉着清油车碾过石板,一路撞落了无数梅花,很快逃之夭夭,消失在远处。 大德寺。 寺门外从一早上就开始纷扰嘈杂,结伴去湖边等着看士子们下山的男女老少络绎不绝,不时能听到徐佑的名字和人面桃花、暗香浮动等诗句。然而跟寺外的热闹相比,寺里面一片冷清,除了尚在施工的四堂、四台和东西配殿,其他地方不见僧人们的踪迹,大都关在后院的禅房中枯坐念经礼佛,在外面做事的僧人也都谨言慎行,低着头来去匆匆,不复往日的。 位于大德寺最深处的上座院关了院门,竺法言室中闭关,已经七日没有见客。而室外的台阶下,一身白衣胜雪的竺无漏,也已经跪了七日七夜,没有起身。 双膝乌青,双腿肿胀,冰冷的寒气从地面慢慢的渗入躯体,到胸腹,到心肺,却都是被刀刮过一样的疼,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几乎撑不住了,但是竺无漏保持着跪姿,一动不动,那张近乎完美的容颜,依然挂着近乎完美的淡然。 “进来吧!” 竺法言苍老的声音终于响起,竺无漏双手和什,慢慢伏地叩首,然后挣扎着想站起来,腿弯一软,扑通摔倒地上。 足足一刻钟,他才再次从地上爬起,一拐一瘸的推开上座室的木门,进去后又跪了下来,恭声道:“师尊!” “这七日,悟到了什么?” “那日在高家突发恶念,实是因为心中有了异想。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行之始,人之所滞,滞在未有,若托心于本无,则异想便息。” “何为无?何为空?” 竺无漏长袖甩出,如龙腾云中,击碎了旁边的放净水的瓶子,低声道:“僧袍是空,碎了的瓶子是无!” 竺法言口宣佛号,道:“幸甚!你虽污了人身,却未曾污了佛心!起来吧!” 竺无漏起身,趋前两步,眼里带着几分哀伤,道:“师尊,无觉师兄他……” “无觉斩断了恶业,已登极乐,你该放下了!” 竺无漏默然许久,再抬头时,眸光清净如初雪,道:“阿弥陀佛!是,弟子已经放下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闲来饮酒 “简单点说,儒家拿得起,将责任、抱负、理想握在手中,愿意倾尽性命为世间制定行之有效的规矩;道家想得开,出世入世皆在有为无为之中,道法自然,顺天应命;佛家嘛,讲究放得下,功名利禄、富贵得失、悲欢离合、嗔恨嫉妒、忧悲苦恼,世间所有,全部舍弃,一心向佛。” 徐佑坐在蒲团上,尝着方绣娘刚刚做好的蜜橙糕,钱塘湖雅集中说的那两个佛经故事也早已流传开来,苏棠饶有兴致的讨教,并问到了儒佛道三家的区别。 听了徐佑深入浅出的讲解,苏棠的神色里暗藏着几分惊讶,道:“听别人讲三家的异同,虽引经据典,千百句仍旧不能说的清楚明白。可郎君短短数言,我却仿佛触摸到了三家的真义。莫非这就是《学记》里说的‘能博喻,然后能为师’?郎君可为百人师!” 《学记》是《礼记》的一篇,系统而全面的阐述了教育的目的及作用,以及如何为人师表。其中很多理念,跟后世的教学理念十分相近,足见古人的智慧一点都不逊色今人。 “孔夫子不过三千人师,我岂敢为百人师?女郎谬赞了!” “郎君太谦虚才是,能够通晓三家典籍,如何不能为百人师?” 徐佑叹道:“通晓?谈何容易!儒家既要生前事,也要身后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然后还得青史流传,万世景仰;道家只在乎活的舒坦随意,并不介意死后的日子是什么样的,成仙得道固然好,死后成灰也不要紧;至于佛家,佛家看重来世,不重今生。今生的苦,是上世的业报,今生的善,可为来世积福。所以无嗔无怒,无喜无悲。这三家无不包罗万象,浩瀚如星海,你我所知,只是皮毛,自然不足以为人师!” 苏棠陷入了沉思,这些年来,儒家渐衰,道家正盛,而佛家奋起直追,三家互相影响,又互相融合,但本质上的区别并不因为谁势大、谁势小而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儒,仍是立德、立功、立言的那个儒,要死而不朽;道,仍是法地、法天、法自然的那个道,要归根复命;佛,仍是明心、见性、悟道的那个佛,要普度众生! “刚才我说错了,郎君微言大义,对三家看的如此通透,足可为千人师!” “越说你倒是越夸!”徐佑失笑道:“这点道理最浅显不过,你啊,就会给我脸上贴金。” “脸上贴金?哈,金身佛像,郎君是要成佛吗?”苏棠双手托腮,宽松柔软的香袖褪下,露出皓白晶莹的玉腕,道:“听说大德寺的和尚想度你出家?” “没有的事!” 徐佑断然否认,道:“竺上座同我聊了几句佛法,看我没有慧根,也就不提了。” “是吗?”苏棠笑了起来,眸子里闪着淡淡的光,道:“郎君似乎对佛家很抵触啊?是放不下世俗中的名利,还是放不下某位蕙质兰心的美人呢?” 徐佑端起茶杯,轻轻一摇,闻着扑鼻而来的清气,笑道:“名利我所欲,美人亦我所欲!” “若两者不可得兼?” 徐佑饮了口茶,道:“舍美人而取名利!” 苏棠扑哧一笑,长长的眼睫毛微微眨动,道:“郎君果然与众不同!但凡男子,都喜欢在女子面前表现的深情款款,不管真假,至少面子上装的很像!你倒好,开宗明义,就是爱名利,不爱美人。如此狠心,难怪连袁青杞那样出众的门阀女郎,也舍得退婚了之!” 袁徐两家结亲时,天下轰动,到了退亲时,足足过了这么久,才有消息传到钱塘,人无势则无名,这个世界一直都很现实。 徐佑脸色一正,道:“袁家女郎是天上神仙也似的人物,嫁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本就委屈的很。徐氏突逢大难,家道中落,门第间的差距更是天上地下。退婚,非我对袁青杞不满,而是不能为,不敢为!” 瞧他说得前所未有的郑重,宁可将自己贬低的一无是处,也不让袁青杞的名声受损,苏棠只觉得心头似乎有某种东西被触动了,柔柔的,连带心情也温柔了起来。 她歉然道:“是我失言,郎君莫怪!” 徐佑站了起来,走到门前,看着院子里的景致,脸上挂着笑,却说不出是喜是悲,道:“过去的事,不必提了!” 苏棠跟着来到身后,感受着冬日的寒风钻进衣服里,让肌肤泛起细小的颗粒,眼眸始终凝视着徐佑的侧脸,轻声道:“郎君其实很喜欢袁女郎的,是不是?” 徐佑对袁青杞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她在袁氏女郎的身份之外,还一定掩藏着某种神秘和复杂的背景。 漂亮的女郎惹人遐思,神秘的女郎惹人好奇,而漂亮又神秘的女郎,注定对一般的男人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幸好,徐佑并不是一般人,他对袁青杞虽然好奇,却足以克制,而且漂亮又神秘,在某种意义上,预示着难以估测的危险。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徐佑岂肯轻易的以身犯险? “莹心炫目袁青杞,世间应该没有人不喜欢她!”徐佑转过身,目光在苏棠脸上打了个转,道:“只是你……” 苏棠一愣,道:“我怎么了?” “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也对这些俗不可耐的儿女情事感兴趣。” “哦?”苏棠奇怪道:“那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你啊……” 徐佑笑而不语,正好有枯叶吹落肩头,拿在手中轻轻一弹,化作了满地的尘埃。 苏棠被他吊胃口吊的越发急切,追问道:“说啊!” 徐佑拍了拍手,双手抱臂,好整以暇的道:“想知道啊?那先告诉我,晚膳有好吃的吗?” 苏棠发了会小呆,玉手扶着门框,遏制不住的娇笑起来。直至笑弯了腰,连垂下的秀发散乱也不知晓,柔软的腰身在襦裙的包裹下露出不可遮掩的曲线,微微隆起的臀部透着让人食指大动的媚态。 徐佑移开目光,干咳了两声,道:“有这么好笑吗?” 苏棠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道:“郎君就是惯用这种法子来骗吃骗喝的吗?”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说骗呢?”徐佑叫屈道:“绣娘做菜好吃,我这人又不喜欢吃白饭,所以得靠智慧赢取在镜阁吃饭的机会!你入了我的套,愿赌服输,不许反悔!” 苏棠又笑不可遏,道:“好了,我已经吩咐姊姊准备晚膳,你在孤山多日,想来也没吃好。等下管叫你大饱口福!” 苏棠没有说谎,方绣娘的厨艺实在过硬,做的晚膳丰盛又美味,徐佑放开肚皮,胡吃海塞,浑不把自己当外人,也顾不得什么仪态风度,风卷残云,一扫而光。苏棠陪着吃了少许,便放下了碗筷,笑吟吟的看徐佑狼吞虎咽,若是别的人如此,或许会显得粗俗不堪,但徐佑毫不遮掩的对美食的欣赏,加上爽朗的笑容,倒是真性情的可爱! 时间慢慢的流逝,等天色渐暗,围在静苑门外的人群终于散去,左彣过来接徐佑,和苏棠告辞离开。从后门跟做贼似的溜进院里,何濡、山宗、秋分、履霜、冬至等人都等候在暮色下,看到徐佑,秋分本能的想要冲过去,脚步迈出却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何濡他们,忍住了心中的思念和冲动。 现在的小郎不是在义兴时的小郎了,他的身边除了自己还有很多的人,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不能再同过去一样任性和妄为了。 “恭喜七郎,载誉归来!” 何濡心情略有些激动,他跟徐佑谋划这么久,终于不可能之中打开了一扇可以容纳一人踽踽而行的生门,道:“孤山一行,七郎大才天下咸知,我们在静苑之中也感同身受!” 徐佑走上前去,轻轻的抱了下何濡。只有他们两人才明白,此次钱塘湖雅集的真正影响,隐藏在表面的风光之下,将成为今后的重大转折点,路该如何走,不再浑浊不清,而是有了确定的方向和目标。 山宗抓了抓头,苦恼着道:“就是外面那群如狼似虎的女娘们让人受不了……” 众人大笑,徐佑拍了拍他的肩头,调侃道:“养精蓄税,改明再有女娘们聚集门前,我准备让你出面应对!” “啊?”山宗傻了眼,道:“七郎,我不行,我这人太老实了,若被那群女娘围住,除了一死,再没有第二个可能!” “那就美人裙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徐佑一边说一边笑着走到秋分身边,随手揉乱了她的发髻,柔声道:“我回来了,不必担忧!”然后一挥手,道:“摆酒,今晚咱们和明月同醉!” 想法是好的,但老天爷有点打脸,晚上无星且无月,黝黑不见五指。但是并没有波及众人的心情,点燃了白烛,所有人坐在厅堂中饮酒作乐,久不曾唱曲的履霜抚琴高歌,听的李木吴善等部曲如痴如醉,徐佑向来有节制,酒不过量,保持绝对的清醒,只是今晚实在是自离开义兴之后最舒心惬意的时光,短暂的放纵了片刻,悄然醉去,如飞上九霄,飘飘欲仙! (这几天一直在医院,老婆生孩子,万幸母子平安!) 第一百一十三章 深谋远虑 “徐佑,逃出去!快,逃出去!” “微之,快走,只有你活着,我徐氏才有复仇的希望!” “杀!杀!杀!” “阿佑,离开这,离开这里!逃的远远的,凉国,魏国,南洋,西域,那里容身去那里,再也别回来!” “妇人,妇人之见!徐佑,你给老子记住了,我在阴曹地狱睁着眼呢,今生今世,若是不能杀尽沈氏的狗贼,你就不配作我徐氏的子孙!” “不,我不走!我不走!” 父亲,母亲,叔伯,姐妹,兄弟,部曲,奴仆……熟悉的,不熟悉的,一个个倒在了漫天的大火中,徐佑面目狰狞,浑身鲜血,双目几乎爆裂,手中宝刀在月夜中倒映着凌厉的寒光,大开大阖,冲向一个又一个敌人。 突然,一个全身笼罩在深红色长袍里的人拦住了路,进退如同鬼魅,不知如何做法,三招之内夺了徐佑的宝刀,反手一劈,在他的胸腹间划出一道几乎见骨的刀痕,冰冷无情的怪异真气趁虚而入,瞬间破开了丹田,蔓延到奇经八脉,像饕餮一样吞噬着所有的生机和精气。 万蚁钻心,吞肌噬骨! 徐佑再也无法承受巨大的痛楚,惨叫一声,倒地不起,那人正要补上一刀,一支暗色的箭从黑暗中射来,迅捷无比,转瞬即至。 那人大骇,宝刀横在胸前,正好挡住飞箭,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箭接一箭,仿若连珠,贯穿日月,从四面八方将他完全困死。 当当当当! 箭尖击打在刀刃上,寒芒四溅,那人被逼退了三步,才发现宛若惊鸿的箭支竟然只是山中随意折下的柳枝,顿时无心恋战,扔掉宝刀,转身没入了夜色里。 “母亲,母亲……” 徐佑猛的坐起,浑身大汗淋漓,一下一下的喘着粗气。听到卧房里面的动静,秋分急忙冲了进来,跟在身后的还有履霜。 “小郎!” 秋分蹲在床边,紧紧握住徐佑的手,小脸全是紧张和不安。履霜的眸子里全是深深的垂怜,坐到了徐佑身后,将他轻轻搂在了怀中,用手抚着头发,柔声道:“没事了,不怕,我们都在,不怕的……” 不知过了多久,徐佑终于从噩梦中清醒过来,感觉到脸颊处的酥软和弹性,心头微微一跳,不动声色的坐直了身子,用手扶着额头,道:“怎么了……头好痛,昨晚喝醉了吗?” 履霜微微一笑,不以为意,道:“是,小郎多喝了几杯,在酒席上就睡了过去!” “没说什么胡话吧?” “没有,只是……” 徐佑转过头,眼眸清澈不见底,道:“只是什么?” 履霜抿嘴道:“只是说要给大家涨俸钱,不知道做不做得数?” “啊?”徐佑懊恼之极,拍着腿道:“我说过这话吗?你们别当真,醉话自然当不得真……” 醉话自然可以当真,徐佑洗漱更衣,出了房门,吩咐履霜支取五千钱给各人打赏,算是让大家伙都沾点喜气。然后和何濡进了三进院子里的一间密室,左彣和山宗守在门外,周围不见人影,保持着绝对的安静和隐蔽! 徐佑详细说了雅集里发生的情况,小到每个人的眼神和脸部表情,大到每个人所代表的势力和背景,事无巨细,不厌其烦,直至说了一个时辰没有停歇。 何濡一直没有说话,等到徐佑说完,又细细思索了半响,道:“镜丘造佛,是竺法言立足扬州使出的第一步棋,如果真的被刘彖造成,近,可以广弘佛法,吸纳教众;远,可以此为摹本,在扬州十二郡再造无数个镜丘。一旦形成声势,浩浩荡荡,天师道将再无抵抗的余地!” 他眼中露出几分讥笑,道:“谁想苏棠适逢其会,七郎因而被牵扯进去,却阴差阳错的坏了竺法言的好事!” “坏他好事的不是我!”徐佑摇头道:“单单凭你我的力量,根本无法阻止镜丘造佛,别说阻止,就是一点反对的心思也不能显现出来,否则就是灭顶之灾!” “这正是妙趣所在!七郎将申四悄悄送给都明玉,唆使都明玉出头和竺法言正面对抗,藏身暗处,坐收渔翁之利,两不得罪,也可两头讨好,实在是绝妙!” 徐佑微微笑道:“还不是你出的鬼主意?其实也说不上渔翁之利,让天师道在扬州保持一定的存在感,可以遏制佛门一家独大。按道理说,天师道跟徐氏有血海深仇,我杀之唯恐他们死的太快,此次若不是为了维系当前这种脆弱到了极点的平衡,以便让佛道两家互相制约,无暇他顾,有利于咱们悄悄的发展实力,我心中何尝不是乐于见到天师道灰飞烟灭?” “话所如此,可忍下心中的仇恨,将天师道从岌岌可危中拉出来,这等坚忍不拔的心性,非七郎不能为之!” “过誉了!” 徐佑冷静的可怕,从不会因为旁人的赞誉或诋毁而动摇了看待事物本质的那一点睿智的目光,道:“申四只是都明玉的敲门砖,为得是打击竺法言的声誉,让后面高家的惨案更具有说服力。就算没有咱们送给他这块砖,高惠这把真正的杀人剑,也足以让竺法言折戟钱塘湖!” 何濡露出深思的神色,道:“都明玉……我们都小瞧了他!” “不错!”徐佑皱眉道:“冬至刚刚组建情报机构,缺人缺钱缺物,每次得到的消息不是滞后,就是真假难辨。镜丘造佛,要不是苏棠,我们至今蒙在鼓里;高家惨案,事先我已经提醒过冬至,但也没能及时发现端倪。至于竺法言、竺无漏、都明玉等人的详细情报更是无片纸记录在册,无事则罢,一旦有事,着实被动!” “这也怪不得冬至,钱物本就不足,人手大都是新招募的,对搜集情报一窍不通,还得她手把手的教,有些伶俐的,学得快一些,有些冥顽的,学的慢一点,都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岂是怪责冬至,她能在短短时间内初步勾勒出情报机构的框架,足见是这方面难得的人才。只是时不我待,有些心急!” 身为谋士,郞主心急,自然感同身受,何濡献策道:“若依我的意思,不如让冬至将散在各地的船工召回一部分……” 徐佑断然否决,道:“不可!这是饮鸩止渴!船阁遣散的船工都在各地郡县的严密监控之下,贸然召集,恐惹来司隶府无穷后患!” “雅集上狠狠折辱了陆绪,孟行春欠着七郎的人情,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难事!” “孟行春……” 徐佑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右手轻轻摩挲着椅子扶手上雕刻的兽首,道:“此人嚵獠心性,喂不饱的!今日让他还了人情,明日就会被他吃的连皮带骨,一点不剩!” 何濡的智计无双,这么简单的道理如何不明白,只是故意引出话题,提供各种可能性,让徐佑明白,组建情报机构,绝无捷径可走。 急不得,更不可病急乱投医! “七郎思虑周纯,不过这些船工都是郭勉耗费十年光阴,静心培育的好苗子,散在田地里摆弄庄稼实在可惜。我们虽然不能光明正大的把他们收入麾下,却可暗中以钱米资助一些对郭勉不那么愚忠的人,保持着私底下的来往,收拢人心。等到时机成熟,召之即来,可堪大用!” 徐佑大喜,道:“这才是深谋远虑!其翼,你稍后去找冬至,让她从船工里选出可能会为我所用的人选,然后派……就派吴善吧,他比较机灵,忠心可嘉,暗中联络船工,不怕会露出破绽。” “诺!” 何濡突然问道:“七郎的三都赋,真是这七日间写成的吗?” 徐佑扑哧一笑,道:“谁能七日间写出一万一千余言的俳赋来?曹子建也没这样的才气!这三都赋实乃徐氏府中一老夫子的手笔,他出身寒门,无法入仕,满腔抱负倾注笔端,以七年之功,毕生心血,才写就了这样堪称绝唱的三都赋。只是可惜,赋成之后,掩埋在屋底的尘灰之下,不见天日,老夫子郁愤离世,我偶然得到此赋,牢记于心,没想到此次雅集,陆绪自恃诗赋二宝,非得比拼赋文……” 何濡虽然知道徐佑腹中才华不可测度,但实在无法相信有人能在七日内写出三都赋这样的大作。可假托于某人,是徐佑一贯伎俩,他未必深信,最大的可能,就是徐佑很早开始构思三都赋,累经数年而就,正好用在雅集上来压一压陆绪的气焰。 不过徐佑不想说,何濡也不会不识趣,转过了话题,道:“陆绪受此大辱,必定不会甘心。陆会跟陆绪同宗,此次又受到张紫华斥责,也可能迁怒七郎,两害合一,不可不防!” 徐佑苦笑道:“其他都好说,陆绪还能派人杀我不成?唯一可虑的是,陆会身为钱塘县令,真要时不时的找你我的麻烦,虽然不惧,却也糟心的很。” “所以陆会那还需要打点一下,这事得七郎亲自去办!”何濡冷笑道:“我帮他记着账,早晚有一日,让他连本带利的吐出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夜暴富 “郎君,有客人投拜帖!” 左彣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徐佑问道:“是谁?” “帖上署名:晚生张桐!” 徐佑走出来接过拜帖,瞧了一眼,笑道:“没想到他竟是第一个来登门的!张修永性情中人,连晚生都说的出口,让人啼笑皆非。快请!” 张桐之后,陆续有士子上门拜访,大都是参加雅集的门阀世族,静苑门前车水马龙,各家的奴仆如潮水般汇聚,又如潮水般散去。如此热闹了四五日,徐佑天天忙于待客、清谈、作诗、论文,几乎不可开交。也是这几日,在郊外的洒金坊迎来了井喷,不时有人前来咨询由禾大纸,有的是要自用,有的准备送礼,也有的是来看稀奇的,毕竟能让吴郡太守顾允亲口夸赞的大纸,买几张回去可以沾点文气! 自定了品,洒金坊的事徐佑不便抛头露面,商人毕竟下贱,沾染了商人的身份,日后在士林行走难免会步履维艰。所以一切事务都交给何濡去打点,成为表面上的坊主,他的脾气虽然孤傲,但是为了达到真正的目的,可以隐藏真性,变成另外一个人。 一个完美的商人! 仅仅五日,由禾大纸卖出去三万余张,要不是产能不足,十万张也不在话下。很多人没有抢到,也纷纷下了订单,就算马不停蹄的开工,也要到年后才能满足需求。方亢请示过徐佑,又加开了三道生产线,十五名部曲里有九人已经成为熟练工种,可以配合方亢造出好纸,通俗点讲,良品率控制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堪称手工业时代的奇迹! 由禾大纸,不同于以往纸张的规制,更不同于以往纸张的质量,对整个楚国的书画界都是一次革命性的冲击,并且前期供货不足,价格自然要涨。何濡比徐佑心黑,定了每张纸一百钱,是普通纸张的十倍,是剡溪纸的五倍,可也因此受到那些不差钱的门阀子弟的追捧,三万三千张大纸,五日一扫而光,足足进账了三百三十万钱。 履霜现在负责管账,看到何濡报上来的数目,傻傻的愣了许久。自徐佑买下静苑,又让冬至开始搜集情报,加上平日上下人等的吃穿住行,从来只有支出,没有进项,每一文钱都得仔细计算着花用。过惯了扣扣索索的日子,突然暴富,还一时有点不能适应。 “这只是小钱!”何濡在商言商,颇有几分巨贾的气度了,道:“洒金坊目前的订单积压了八万张,要不是缺人手,年前还能有几百万的入账。” 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这句话在任何时代都管用。造纸术和印刷术都不够发达的时代,纸张书籍本就是暴利行业,但限于原材料和技术问题,产量始终上不去,所以这个行业固然是暴利,但日进斗金也不过黄粱一梦,根本不可能实现。洒金坊经过徐佑的技术改造,日产数千张,又是独一无二的大纸,加上之前的库存,这才有了五日三百万的暴富神话! “由禾纸要用黑藤,由禾山中的黑藤数量不少,可终会有采完的一天。你可吩咐方亢去另寻鸡血藤、南蛇藤、青藤等藤皮来造纸,品质应该跟黑藤差不太多,实在不行,也可以从剡溪买些紫藤来,没谁规定剡溪纸用的紫藤,不能用来造由禾纸,是不是?” 原材料的问题是古代困扰纸业大规模发展的主要因素之一,不过物以稀为贵,正因如此,那些流传千古的名纸才能卖出高价。徐佑要依靠由禾纸完成第一桶金的积累,但不能依靠由禾纸完成那个宏大的梦想。 改变一个民族,首先要改变思想,改变人的思想,首先要普及识字率,而普及识字率,必须先把纸张和书籍的价格降到人人可以承受的地步,还要兼顾质量和可长久存放等实用性。 剡溪纸,由禾纸,都不能承担起这个责任,所以徐佑需要开发竹纸! 不过竹纸的事先不急,毕竟人手不足,场地也不足,应付由禾纸的订单已经很吃力的,再另开竹纸的生产线,有点操之过急。 “履霜,先拨给冬至五十万钱。” 冬至兴奋的几乎要跳起来,徐佑神情肃然,道:“别急着高兴,给你三个月时间,我要看到一个能够覆盖钱塘、西陵、永兴三县的情报机构,七个月内,可以将情报机构的触角延伸到富阳、上虞、山阴、诸暨、余姚等地。一年后,我希望吴县早上发生的任何事,都可以在晚间传到我的耳中。此事至为要紧,冬至,你可否做到?” 冬至双膝跪地,字字如锥入木,道:“若有负小郎期许,婢子愿以死谢罪!” “好!”徐佑精通驭人之术,适当的给些压力,哪怕最后的结果不如预期,也能充分调动主观能动性,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他转向何濡,道:“刘彖那边有什么动静?” “自雅集上镜丘造佛的丑事暴露,陆会自身难保,没敢为刘彖的聚宝斋扬名。由他供给的两万张纸,大半进了陆会的私囊,没有在士子中形成声势,又被由禾大纸抢尽了风头,这几日门前罗雀,鲜有客人光顾,只怕……哈,正在屋子里骂娘呢!” “他骂他的娘,我们做我们的事。让苍处盯住严成,大纸的纸药当下绝不能流传出去,洒金坊还得靠大纸赚钱。至于活动帘床,被行家上上手就能仿制,没有保密的价值,等过了年,你出面召集周边诸县的纸坊来参观,将工艺教给他们,每家收十万钱的费用意思意思就是了!” 一家独大,精力总归有限,想要推动整个行业的发展,徐佑不介意把一些先进的技术进行转让,以此来快速的培育市场。反正他的手里还有大把的底牌,不怕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 正说话间,李木来报,诸暨张墨拜访。徐佑笑道:“这几日见了不下数十人,其实我真正想见的只有这位五色龙鸾,没想到今日才来。” 徐佑迎至大门口,张墨一身布袍,笑容满面,拱手道:“微之,别来无恙!” “不疑兄,何故姗姗来迟?” “静苑门前,车马不息。我与微之知心相交,不必争一时!” “是我失言!”徐佑侧过身子,道:“请!” 入得房内,张墨赞道:“这几日外面早传开了,说静苑内别有洞天,深得圆林真趣,是雅致中的雅致。方才一路行来,山、水、石、亭、廊,无不美轮美奂,独具匠心,微之享的好福!” “不敢居功,我买来宅子的时候,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没一处改动。就算雅致,也是前主人雅致,与我没有半文钱的关系。” “前主人?” “对,是个商人,去广州定居了!” “商人能有此品位,可见修身养性,文才学识,与贵贱无关!” 徐佑笑而不语,张墨此来,不是纯粹访友,他的目的还不明朗,所以有些话不能说。张墨出言试探了几句,见徐佑并不接招,干脆直言,道:“微之本是吴中门阀,现今被贬钱塘,成了庶民,可心怀愤懑不满?” “不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富且贵,是主上的恩典,贫且贱,亦是主上的恩典,身为臣子,只知惟命是从,不敢愤懑不满!” 张墨突然笑了,道:“微之,我又不是司隶府的黄耳犬,你不用这么小心。我保证,今日说的话,出了你口,入了我耳,再无第三人知道!” “天有眼,地有耳,怎么会没有第三人知道呢?”徐佑保持着警惕,道:“不疑兄到底想说什么,如此神秘?” 张墨犹豫了下,道:“那日在吴县城外,江面偶遇,我曾听一位郎君吟诵了一首诗……” “哦?”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张墨一边吟出诗句,一边用心打量徐佑的神色。 徐佑恰到好处的露出惊讶,道:“好诗,可知是谁人所作?” 张墨没有从徐佑脸上看出破绽,道:“不知!但那首传唱扬州的《钱塘湖雨后》,与这首‘对愁眠’的诗一脉相承,韵律和节奏都很相似,我断定是同一人所作!” “钱塘湖雨后?可是那首‘欲把西湖比西子’?” “正是!” 徐佑沉吟片刻,道:“不疑,莫怪我说话直白,《钱塘湖雨后》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妙,正是白蛇传隐喻天师道的时候,不管谁人所作,其心未必至纯,还是莫要惹祸上身的好!” “微之,原来你顾虑的是这事!大可放心,我与天师道素无往来,杜静之做的恶行人神共愤,就是真的别有用心,也是为民除害,我心敬仰,绝不会说出去的!” 徐佑皱眉道:“不疑话里的意思,似乎跟我有关?” 张墨的眼睛泛着光,如同初日破开了黑夜,道:“微之,你别瞒我了,那夜的吴县江面,我遇到的究竟是不是你?” 第一百一十五章 结社 “不是!” 徐佑毫不迟疑,断然否认。对他来说,枫桥夜泊只是偶然的感慨,钱塘湖雨后已经完成了使命,这两首诗不为求名,承认了并无益处,反而会有麻烦。 张墨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道:“微之,你的十字诗无论声韵还是音律,自成一家,别人学也学不来,跟我遇见的那位郎君如出一辙……真的不是你吗?” 徐佑面露诚恳,道:“我与不疑一见如故,怎能忍心相瞒?若真是我的诗作,自会承认。可若不是,也不能盗诗窃名。日后那位郎君知晓此事,我将何以自处?” “这……” 张墨虽然聪明,但毕竟没有徐佑这样深沉的城府,本来板上钉钉的事,这会也动摇起来,道:“好吧,或许是我搞错了!” 徐佑看他过于沮丧,安慰道:“诗的韵律近似,并非不可能的事。我师从蒿川先生,诗作受他的影响最大。蒿川先生隐居义兴,早年曾有过一个弟子,后来因事离去,渺无音讯,说不定那夜江面上遇到的郎君,可能就是我从未谋面的师兄。” 张墨被重新点燃起希望,问了徐佑很多关于那个并不存在的师兄的情况,当得知那人如闲云野鹤,不见踪迹,叹了口气,放下了心中的那点遗憾,道:“惊鸿一瞥,相忘江湖,高人洒脱而自然,倒是我太过执念了!不过幸好,还有微之在!” 他起身,下拜,郑重其事的道:“七言自今日而贵,大中正的品状,终让世人见识到七言之美。我多年奔走,只为七言正名,却四处碰壁,收效甚微。今时今日,不仅士林,就是闾里间也开始传唱七言诗,全仰仗微之的功劳,请受墨一拜!” 张墨行了大礼,徐佑忙站起身,扶住他的手臂,道:“快起来!佑适逢其会,不敢贪功。不疑兄为文坛翘楚,三吴仰望,七言诗若有大放光芒之日,也是不疑的功劳,我甘附骥尾,摇旗呐喊,于愿足矣!” “微之太过谦逊!”张墨忍耐不住心中的激动,紧紧握住徐佑的手,道:“我已联络了六位同道,愿奉微之为社事盟主,于西湖边结社,专为去五言之病,扬七言之丽!” 徐佑吃了一惊,他料到张墨此来是为了寻求枫桥夜泊的答案,却没料到他竟然要举自己为盟主,于西湖结社。 文人结社,是为了抱团取暖,结党成势,力薄者有枝可依,力盛者有众相从。自衣冠南渡以来,在楚国已成风气,徐佑收拾心神,微微笑道:“我何德何能,敢忝居盟主之位?此事万万不可!” “微之,你十首七言诗,名动江左,不出月余,将传扬天下,四海之士,以你为七言大宗,社事盟主的位置,你不来坐,谁能胜任?” “这……”徐佑有些为难,道:“不疑,我非是谦逊,义兴徐氏三世不读书,世人皆知。就算在钱塘湖雅集侥幸赚取了些许才名,可人心根深蒂固,短时间内难以改变,勉强做了盟主,怕也难以服众,别到时负了你!” 张墨慨然道:“论德使能,圣王之道。微之德才兼备,有目共睹,何惧小人的吠吠之音?” 连荀子的话都搬了出来,徐佑实在不好拒绝,斟酌许久,道:“另六人是谁?” 远在吴县的林屋山上,天师道扬州治的左神洞天府内,都明玉毕恭毕敬的站在一白发道人身后,道:“外面风凉,阴大祭酒不如回转洞府,免得伤了身体!” 白发道人正是阴长生,号朱提道人,天师道八大祭酒排行第三,此次扬州治祭酒更迭,天师孙冠特派他前来主持具体事宜。 “都祭酒,莫非真当我老朽了不成?区区寒风,就能伤了身子么?” 都明玉笑道:“大祭酒真是屈死我了,江东二十四治,万千道民,谁人不知白发朱提的威名?这样的天,再冷百倍,也不能动您老仙体分毫!” “哈哈哈!” 阴长生低矮肥胖,面相丑陋,从左脸颊往而后有一道深深的刀疤,但眉目间透着淡然如仙的飘逸,银发如雪,颇有得道之人的浩然气。 “你的辩才远胜杨乙,这也是我最终决定向天师推举你接任祭酒的原因之一。佛门那群秃驴来势汹汹,占了上风必然不饶人,天师要我们忍一时之气,那就不能动手。不能动手,只能动口,杨乙木讷寡言,若是跟竺法言论衡,不用说,连一招也接不住,不仅失地,而且丢人!” 阴长生叹了口气,道:“所以我力排众议,说服老四一并保举你,这份苦心,望你牢记,切不可鲁莽行事,坏了天师的大计!” 阴长生口中的老四是张长夜,八大祭酒中排行第四,是杨乙的师父。都明玉点点头,道:“大祭酒放心,孤山之上,竺法言当我的面杀了竺无觉,说明心智已乱。此人名不副实,仗着竺道融大弟子的名头横行无忌,招摇撞骗,早晚要让他折在扬州!” “且莫大意!”阴长生皱眉道:“竺法言深受竺道融的疼爱,据说有意让他接任本无宗的宗主,不是易与之辈。孤山之事,你胜在出奇,他败在仓促,真要面对面的对抗,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都明玉安心受教,道:“大祭酒教训的是,明玉铭记在心,须臾不敢或忘。” “不过,你能在目前艰难的局势里硬生生的逼退竺法言扩张的脚步,这是你的才具,他人不能及,我心甚慰。回到鹤鸣山会如实禀报天师,想来会有嘉奖……”b3 都明玉忙道:“只是份内事,不必惊动天师了吧?” “这是你应得的!”阴长生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谦让,道:“天师记挂着扬州的局势,但凡喜讯,一定要及时报与他知晓。” “诺!” “我今夜悄悄离山,你不用来送,免得又惊扰了众人。” “啊?今夜就走?我还有诸多教务想向大祭酒请教……” 阴长生的脸上乍现几分杀气,道:“你既是扬州治的祭酒,手持天师赐予的斩邪威神剑,若有不敬、不尊、不从、不忠者,可先斩后奏!” 都明玉脸现难色,道:“治中上下,都是多年的道友,我,我实在不忍心……” “明玉,祭酒的职位跟你曾经担任的正治不同,赏罚不行,号令不出!该赏,不要吝啬钱财,该罚,也不要怕剑刃上沾了血!斩邪威神剑是我天师道十五法剑中至阳至刚之剑,向来不轻授于人,天师以无上秘法加持,岂是让你缚在囊中,听剑匣鸣的吗?” 都明玉大汗淋漓,道:“我知错了!” “你啊,之前鹤鸣山很多人反对你接任祭酒,就是因为你的性子太过软弱,难以压住扬州治这帮骄兵悍卒!今日我再说一次,不管是谁,但凡不听号令,皆可先斩后奏!” “是,明玉谨记!” 是夜,阴长生下山,跟在身边的只有一个眉清目秀的道童,他嬉笑着问道:“师尊给了都祭酒专擅之权,可知他第一个会杀谁?” 阴长生淡淡的道:“你说呢?” “若我说,定是杨乙!” 阴长生笑了笑,弹了下道童的额头,道:“就你聪明!” 道童捂着头,不依道:“师尊,你倒是说啊,茗儿猜的对不对?” 阴长生立足,回望林屋山,夜幕下竟透出几分阴森可怖,道:“杨乙若是找死,死的自然是他!” 茗儿心中不忍,道:“杨正治为人和善,心肠也好,死了怪可惜的!” 阴长生语气转冷,道:“阴茗,又忘了师尊教你的话吗?鹤鸣山高不可极目,戎鬼井深不可度量,想要活得长久,第一件要紧事,便是收了你的善心。” 阴茗低垂着头,不敢顶嘴,道:“是,茗儿错了!” 他跟在身后,走了许久,偷偷抬头,见阴长生面色稍霁,胆子又大了起来,问道:“都祭酒如果真的杀了杨正治,张师叔算是得罪的狠了,他在鹤鸣山别无依仗,只能求到师尊门下,那时候,偌大的扬州,将纳入师尊的手掌心。” 阴长生微笑道:“刚说你聪明,就犯了呆病,扬州是天师道的扬州,入谁的掌心,还不是为天师效命?” 阴茗嘻嘻笑道:“是,茗儿又错了!” “结社?”何濡刚从洒金坊回来,就被徐佑召去商议。 “张墨极力相邀,我推脱不得!”徐佑沉吟道:“只是一时还拿不定主意,结社到底是吉是凶?你觉得呢?” 何濡笑道:“先不说吉凶,凭本心,七郎愿意参加吗?” “文人结社,百利无一害,我当然是想参加的。”徐佑瞪了他一眼,道:“不过我的身份,你也清楚,身处嫌疑之地,骤然结社,会不会引来司隶府的关注,让主上觉得我在暗中培育实力?抑或让太子贼心不死,再派杀手来钱塘生事?” “若是别的事,比如豢养部曲,私藏兵甲,联络旧部等等,主上或许会有疑窦,但文人结社,求名养望,为的还不是有朝一日铨选为官,为主上尽忠,为大楚尽力?”何濡敏锐的指出徐佑思维的盲点,道:“至于太子,太子忌惮武人,这也是他拼了受到安子道的责罚,也要铲除徐氏的原因。江东之豪,莫过沈、徐,徐氏武力强宗,真要造反,足以动摇国本。但你一身武功尽付东流,几乎没有重新习武的可能性,徐氏也不复存在,就算有了些许文名,对金陵城中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来说,毫不足虑。别忘了,从古至今,可有文人造反能够成事的吗?” “太子忌武人,不忌文人……” “不仅仅太子,自汉以来,防范宗室,防范武将,防范豪族,防范门阀,可文人却从来不是为上者需要重点防范的目标。”何濡目光炯炯,光芒闪动,道:“所以七郎弃了武人的身份,走文人扬名之路,不算上上策,但是最安全的路,我之前没有阻止,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不错,我武功尽失,别人不知,可主上和太子一定是知道的,温如泉本就是主上派来为我医治的大夫,我的伤势他再清楚不过。”徐佑之前很少思考这个问题,现在经何濡提醒,顿时茅塞顿开,道:“也是因此,主上才开恩让我迁居钱塘,沈氏雇四夭箭刺杀失败之后,太子也没有再苦苦相逼,让我在钱塘安然度日,估计已经把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抛之脑后。” 何濡冷冷道:“早晚一日,他会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简之内,音韵尽殊 “碧天如水夜云轻,十二楼中月自明。今夜倒是难得的好景致!” 徐佑不知为何难以入睡,吩咐秋分拿了厚帐围住亭子三面,中间放置龟背仙鹤暖炉驱去寒意,披着厚厚的大氅,半卧在软塌上,远眺漫天星河璀璨,心思飘渺, “小郎,牛郎和织女在哪里?” 秋分跪坐在徐佑身旁,上身依偎在他的肩头,白日经常梳着的丫髻散了下来,青丝如瀑,豆蔻初开,淡淡的少女体香萦绕鼻端,挥之不去。 徐佑心头浮上一丝温馨,如秋分的年纪,在他那个时代,还正是承欢膝下,受宠任性的时候,可在这里却早早的伺候主人的日常起居,乖巧懂事,贴心又忠诚。 记得从哪里看过一句话,让孩子过早的懂事,是一种残忍!他重生于此,无力改变什么,但至少可以让这种残忍稍微带上一点温暖的色调。 “冬天很少能看到牛郎织女的……”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秋分托着腮,眸光倒映着天上的星辰,道:“我听履霜阿姊念了郎君的这首秋诗,虽然不是很懂,却觉得极美极美,牛郎和织女倾心相爱,却只能一年一会,真是可怜!” “可怜吗?”徐佑笑道:“牛郎区区凡人,不仅得到了天上的仙子,且能永生不死,虽然不能日夜厮守,朝夕相处,却可千万年的相会,比起世间大多为了生计辛苦忙碌的夫妻,其实已经幸运太多了。” 秋分失神了片刻,转过头望着徐佑,低声道:“小郎是不是又想起了袁家的女郎?”在她小小的见识里,袁青杞自也是天上的仙子,小郎不仅得不到她,连见一面都不行,比起牛郎和织女,才是真正的可怜人。 “袁青杞,袁青杞!” 徐佑叹道:“好像所有人都为我没有娶袁青杞感到可惜,对外人我不好说的太直白,对你则无妨。袁青杞怎么说呢,就如同天上明月,可远观不可亵玩,而小郎我呢,只是地上芸芸众生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对天上明月只有欣赏,没有野心。你会因为得不到月亮而郁郁寡欢吗?不会,所以说心里话,我对袁青杞毫无男女之情,以前没有,现在没有,至于将来有没有,不好说,但照眼下的情形,估计可能性并不大!” 秋分少女懵懂,不知情愫,听徐佑说的一本正经,就全当了真,小手拍拍含苞待放的胸口,松口气道:“原来小郎不喜欢她,那就好了。袁女郎就算真的是天上明月,也照不到地上每一处角落,总不会人人都喜欢她的。” “咦,这话说的在理,谁教你的?” 秋分脸一红,道:“听冬至说的,她说……说袁女郎还比不上宋神妃和詹文君两位女郎的一根头发……” 徐佑噗嗤笑了出来,道:“那是冬至没有亲眼见过袁青杞……不过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她和詹宋二人熟识,自然会帮她们说话。” “小郎,你可别责怪冬至,她当我好姊妹才说这样的话,我不能背后对不住她……” 徐佑爱怜的揉了揉她的头发,道:“放心了,这是我们的悄悄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嗯!” 秋分用力的点点头,乖巧的往下伏了伏身子,好让徐佑揉的方便。过了一会,抬起头,充满希翼的问道:“小郎,咱们真的有钱了吗?履霜阿姊跟我说,像小郎这样几日就赚了几百万钱的人,还从来没有见过呢。” “履霜学识是好的,但说到经商,却未必比你强多少。不说那些纵横南北,海陆通吃的巨商大贾,就是那些单单从南洋运珍宝器物到金陵贩卖的行商,一趟下来就是上千万钱的收入,咱们这点小打小闹,算得了什么?” 徐佑眯着眼,享受着这个时空里最纯净无暇的夜色,道:“现在只能说不缺钱,还不能说有钱。三百万钱,连冬至那里的需求都满足不了,又怎么用金子造一辆牛车送给你呢?” 秋分垂下头去,有些不好意思,道:“小郎原来还记得……” “跟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在心里,从来不曾忘记过!”徐佑柔声道:“徐氏覆灭之后,只有你我相依为命,你跟履霜冬至她们不同,她们顶多是我的朋友和下属,而你却是我的家人和亲人!” 秋分双目微红,泫然泣道:“小郎!” 徐佑握住了她的手,拢在长长的袖子里,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和血脉的流动,命运从重生的那一刻已经将两人紧紧相连,声音变得低沉又坚毅,道:“前路艰险,生死不知,我尽力在虎狼中周旋腾挪,只为带着你杀出一条血路,有朝一日,重新回到义兴,让所有死在那一夜的族人们瞑目九泉!” “为此,我可以不择手段,杀人越货,生为厉鬼,死入地狱,无怨无悔!” 两行清泪,顺颊而下,秋分扑在徐佑怀中,却又不敢痛哭出声,死死的捂着嘴,哽咽道:“不管人间还是地狱,我会永远陪在小郎身边,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第二天一早,张墨再次登门,邀徐佑到六清楼喝茶,徐佑带着左彣去了,在二楼靠窗的雅座,看到了准备参与结社的另外六个人。 “杜盛,东阳郡人,他的兄长杜安,微之在钱塘湖雅集上曾见过的。” 杜盛年不过二十,意气风发,英俊不凡,毫不遮掩对徐佑的崇拜和仰慕,执礼甚恭,道:“家兄要我向微之郎君问好,他因与友人早有约定,雅集结束后匆匆离去,未能到静苑拜会郎君,引为憾事。” 徐佑笑道:“好说!令兄太客气了!” “这位是王戎,东海郡人,善属文,文辞辩捷。这是巫时行,晋陵郡人,雅善诗,跌宕自豪。这是鲍虎,性敦敏,博涉古籍,教融书学。这三人都曾参加雅集,微之已经相熟,我就不多说了。” 王戎是琅琊王氏的分支,当年五胡乱华,王氏被屠戮殆尽,仅有远支迁徙到东海郡安顿下来,百年休养生息,渐渐恢复了元气,只是身份地位不能和过去相提并论,仅仅是楚国的普通士族而已。 至于巫时行和鲍虎,都跟张墨一样,或家道中落,或寒门出身,比起王戎和杜盛尚且不如。徐佑和这三人在雅集时交流过,算是老朋友,点点头笑着打过招呼。 “这位是周雍,吴郡人,工隶书,善老、易,长于佛理,尤其精通音律,琴、瑟、筝、鼓、钹、锣、缶、竽、笙、箛等古今各种乐器。” 张墨显然对周雍最为赏识,指着他不尽溢美之词,徐佑了解张墨的癖好,夸人喜欢往死里夸,这一点跟何濡相似。但也有些许不同,因为何濡骂人时也喜欢往死里骂! 周雍面相敦厚,不像后世那些玩音乐的一股风流气,听张墨夸赞既不傲然自得,也不急着谦逊,脸上挂着淡若清风的笑意,秉节持重,练达老成。 徐佑对他的第一印象还不错,道:“周郎君,幸会!” 周雍却不言语,上下打量徐佑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递给了他。徐佑接过来一看,封面上写着四个字: 四声切韵! 一瞬间,徐佑脑海里转过了无数个念头,也是在这一刹那,他才终于明白张墨等人究竟想干什么。 这是一个机会,可以一举奠定他在文坛士林地位的机会,比起钱塘湖雅集上的声名鹊起,这样的机会才是可遇不可求,一生可能只能遇到一次! 电光火石间,徐佑打定了注意,结社之事势在必行,盟主之位也势在必得,想要达成这两个目的,首先得折服眼前这个惊才绝艳的周雍——《四声切韵》的作者。 是时候表演真正的技术了,他目露讶然,道:“原来周兄已经发现了韵字四声的奥秘……” 一语如惊雷,周雍瞪大了双眼,下意识的望向张墨,言外之意,是不是你提前告诉了徐佑?张墨摇摇头,道:“我只跟微之提过你们六人的名字,其他的一概没说,本想今日给他个惊喜,没想到却是他给了我们惊喜!” 周雍自然信得过张墨,五色龙鸾从不虚言,但他这本韵书自写成之后,只给同座的诸人看过,徐佑要么是虚张声势,要么真的对此有研究,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自骚人以来,而此秘未睹。徐郎君可否赐教,所谓四声,为哪四声?” “平、上、去、入!” 徐佑记得南朝时沈约论及四声的一段话,最为贴切,顿时生了盗心,朗声念道:“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 周雍赫然变色,腾地站起,口中不住的重复道:“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 他猛的趋前三步,一把抓住徐佑的手臂,脸上满是震惊、喜悦和不可遏制的颤抖,道:“微之,真吾师也!” 徐佑手臂被他抓的生疼,唇角却保持着笑意,道:“我对韵字四声也仅仅通了皮毛,何敢为师?何况发现了四声的奥秘只是孩童学会了走路,具体如何实施,如何完善,如何推广,如何成为普天下约定俗成的规矩,还需要众位一起努力!” “正是!” 一直坐在角落里没有发声的最后一人站了起来,道:“微之郎君能一言点出韵字四声的根本,想来对此道浸淫日久,实乃我辈求之不得的同道中人。今后当勠力同心,让天下人知道古音的缺失,了解四声的本源,为诗赋文章重新立下百世新规!” 这口气何等狂妄,但也何等的豪气! 徐佑侧身,拱手,笑道:“还未请教?” 张墨犹豫了下,略带歉然的道:“这位是沈孟……微之,你听解释……” 徐佑的笑容渐渐收敛,转过头盯着张墨,眼神从温和变得无比凌厉,一字字道:“吴兴沈氏的人?” (我一直认为,永明声律运动的意义远远大于目前学界对它的认知,这种革命性、颠覆性的伟大发现,用多少赞美之词都不为过。另,祝所有喜爱文字,热爱读书,钟爱梦想的朋友们,国庆快乐!) 第一百一十七章 碧眼鲜卑 不顾张墨和周雍的苦苦挽留,徐佑决然拂袖而去! 他的心中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震怒,张墨不是蠢人,明知徐氏和沈氏结下不可化解的血海深仇,还要把仇人子弟介绍给他认识,想必其中另有情由。只是这情由不能现在听,《礼记》规定的很清楚,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也就是说杀父之仇不能共存于世,必须想方设法找到仇人杀掉;兄弟之仇,必须随身携带兵器,免得遇到仇人还得回家去取;朋友之仇不能共处一国。徐佑哪怕和沈孟多呆一会,传扬出去也是懦夫和违背了孝道的大罪,为世人所不齿,所以连张墨解释的话都不听,一刻不停,当即转身下楼。 这样做还有另外的好处,可以让他们知道,徐佑并不是非得参加结社不可,以他刚刚小试牛刀所显露出的对四声切韵的深厚造诣,完全可以另起炉灶,拉拢别人来开创百年革新的局面。 如此,可让除张墨之外的其他人充满危机感,从而对徐佑担任社事盟主之位少点阻力和非议! 徐佑久经尘世,并不是那些不谙世事的少年人,相反,他对人心的揣摩远在大多数人之上,所以张墨固然真心捧他做盟主,可周雍、杜盛、巫时行等无不是本郡知名的才子,心高气傲,眼高于顶,让徐佑这个外人做盟主,未必全都心服口服。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三人以上,就会有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徐佑处理这种事得心应手,并不会觉得为难。梦想要有,利益也要有,单靠梦想或者单靠利益结合的团体都不可能长久,只有两者齐备,梦想以图将来,利益稳固当下,才能万众齐心,携手前行。 回到静苑,徐佑交代李木,若是张墨再次登门,拒了他的拜帖,但言语要客气恭谨,不得无礼。李木迷迷糊糊的想不明白,明明这两日郞主和张郎君谈笑风生,很是投契,怎么今个出去喝茶,回来就变了一个人? 果然,没过多久,张墨尾随而来,被李木婉拒于门外,他苦笑道:“劳烦贵属回禀微之,我行事有差,致使大家生了嫌隙,实在悔恨不已。今日不提了,且先消消气,我明日再来负荆请罪!” 李木将原话转告徐佑,徐佑正在履霜的陪伴下研磨习字,书法一道不进则退,他自晋陵来到钱塘,为了生存和立足忙的脚不沾地,多日没有摸过笔了。 “张不疑说明日再来?” “是!张郎君说的清楚,明日一早,再来负荆请罪。” 徐佑搁了笔,对写的字不是很满意,随手揉成一团,履霜笑盈盈的又铺好纸,道:“小郎见不见他?” “不见!” 张墨接连三天上门,徐佑皆避而不见,无奈留下一封手书,表达歉意之情,怅然而去。履霜小心劝道:“小郎若是真的烦他,不见就不见了。可要是日后还准备维系彼此的情面,连拒了三次,恐张郎君记恨在心。”她抿嘴笑道,“刘备请孔明,不过三顾茅庐,小郎就算胜孔明百倍,可我怕张郎君没有刘皇叔的心胸。” 徐佑看也不看,将手书扔给了履霜保存,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五色龙鸾想做留名千古的大事,些许委屈都受不了,那是我看错了他。若是所料不差,过不了几日,他还会上门,等那时再见不迟!” “小郎对他这么有信心?” 徐佑放下笔,微微笑道:“我不是对他有信心,而是对三都赋有信心,这几日顾允在吴县四处奔走,估摸着也该有些回应了。”之后闭门不见任何外客,专心习字,过了难得的一段悠闲时光。 而在这段时间,三都赋的影响开始逐渐显现,世族门阀、道观佛寺、官员士子争着传抄,将他的声望推高到了无可比拟的地步。 跟十字诗不同,诗歌朗朗上口,通俗易懂,流行极快,所以徐佑从孤山下来,已成钱塘县家喻户晓的名人。但三都赋不同,作为俳赋里最为浩大的京都赋,一来字数多,二来用典多,三来生僻的学问多,既不好理解,更不好流传。因此三都赋先是随着张紫华、顾允等人传到了吴县,经过有意无意的推动,几位世人敬仰的大儒们纷纷点评作序,竞相夸赞,慢慢的引起了整个文坛的关注。然后上行下效,人人争睹,从众效应外加质量过硬,终于掀起了一股浩浩荡荡的声潮,顺江而下,借悠悠之口,波及扬州十二郡。 “小郎,其翼郎君派人送信回来,这几日买纸的人骤然多了许多,坊里日夜赶工,连他都亲自上阵抄纸了,还是忙不过来,要你无论如何,得从人市买些奴仆回来。否则的话,洒金坊就得闭门歇业,不敢再接待上门买纸的客人了,传出去商誉尽失,长远不利……” 徐佑虽然几近完美的融入这个时代,但心理上还有点洁癖,对人市买人这种行为避之不及,只是刘彖从中作梗,左右招不到良人来做工,无奈之下,说不得要按照何濡的要求去人市走一趟。 人市其实不能称为人市,官方从不承认这个说法。人市的形成,最早源自于为了处置战争俘虏而设立的军市,后来成为社会各阶层买卖奴隶的场所,私下里也称为人市。六朝时奴隶来源一般有三个途径,一是战争俘虏,多是北魏和蛮族;二是罪犯及其家眷、奴仆、部曲等;三是失地农民和流民。这些奴隶充斥在营户、杂户、乐户等贱籍里,经过朝廷赏赐和士族转赠,逐渐的流入人市成为供人挑选买卖的货物。 “好吧!” 面对现实,徐佑只好妥协,道:“风虎,你和冬至、履霜到人市走一遭,先买二十人回来。十五个少年男子,不要过弱冠之年,五个刚及笄的小女娘,尽量不要战俘,犯官家的奴仆或女眷最好,其他的也可酌情选择,你们自己看着办。” 左彣他们领命去了,仅仅两个时辰,带了二十三个人回来。一问才知道,由于买的多,属于大主顾,奴隶商人额外奉送了三个人。徐佑听了哭笑不得,人不如牛马,莫过于此了。 二十三人中有十五个男子,大都在十三岁至十八岁之间,瘦骨嶙峋,面黄肌瘦,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留下的后遗症,但精神尚好,不至于委顿不起,大病怏怏。八个女娘里有六人大概在十四五岁,正是最好的年华,眉目透着清秀,眸光灵巧多变,比那些男子似乎生活的要好一些。 不过徐佑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两人身上,这两人一个是二十四五岁的妇人,皮肤异常的白皙,鼻子挺拔高直,一双眼珠竟然是蓝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黄,单看右脸,姿容甚美,可左脸被烧伤了大半,疤痕外露,蜿蜒如同鬼魅,让人望之生畏。 她的右手,竟然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徐佑眉头一皱,道:“嗯?这是怎么回事?” 一群奴隶站在院子里,不知道新主人的脾气和品行,也不知道要被分配从事什么工作,一个个战战兢兢,头不敢抬,听到徐佑略带点怒气的质问,有一个女娘可能过于紧张,双脚一软,瘫坐到了地上。 徐佑于心不忍,道:“先把他们安顿下来,男子由李木负责,女娘由冬至负责……还有,秋分,给他们做点吃的,不要太油腻,清淡一些,免得肠胃受罪!” “诺!” 秋分、李木和冬至马上去安排,徐佑看了眼左彣和履霜,道:“你们两个跟我来!” 进了房间,左彣还没来得及说话,履霜扑通跪了下来,双手交叠,螓首贴着地面,道:“请小郎责罚!” 徐佑转身侧坐蒲团上,道:“你犯了什么错,要我责罚?” “婢子不该擅作主张,带了那一老一小回府!” “临出门时,我吩咐的话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其中包括妇人和孩子吗?” “没有!” “甚好!”徐佑叹了口气,道:“总算相识一场,我也不亏待你,取五十万钱,回吴县去吧!” “小郎开恩!” 履霜顿时急了,秀美的额头重重叩下,血迹迸射四溅。左彣没想到徐佑发这么大脾气,赶忙跪了下来,恳声道:“郎君,此事我也有错,愿和履霜一同受罚,只求别赶她离开……” “你的性子我知道,做事从来只听命令,不讲私情,若不是履霜坚持,定不会带这妇人和孩子回来。” 徐佑极少动怒,此刻却不得不大发雷霆,斥道:“我们自来了钱塘,面对的是何等凶险的局面?自保唯恐不能,哪里还有余力去庇护来自北朝的战俘?她右脸的伤,分明是自残来遮掩真正的身份,身份不明,如何敢擅自买回府中?这也罢了,偏偏还带着一个小女孩,你发善心也好,一时糊涂也罢,怎么不想想,那小女孩刚刚髫年,跟着我们,危险有多大?说不定明日就被暗箭射死在你的眼前,你想帮她脱离苦海,其实一转头又亲手把她送上了死路!” “小郎,我知错了,知错了!” 履霜泣不成声,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第一百一十八章 救人救己 闻讯而来的冬至和秋分一起跪下,求徐佑饶恕履霜这一次。徐佑见履霜着实知错了,洁白如玉的额头渗着鲜血,看上去很是凄楚,念及这段时日以来的情分,微微叹了口气,示意秋分扶她起来,语气变得平缓,道:“寻常的事,如衣物膳食器具开销花用,我可以容你们自作主张。但一府之中,以人最重,牵扯到人事,我如何说,就如何去做,不要添枝加叶,更不要阳奉阴违。这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们个人,而是为了静苑里所有人的性命和前程负责,懂了吗?” 众人齐齐应是,徐佑使了个眼色,冬至心领神会,拉住履霜低声道:“阿姊,我先帮你处理下伤口,免得结痂留下疤痕。” 履霜俏脸含泪,小心翼翼的望向徐佑。徐佑点点头道:“去吧!” “谢过小郎!” 等她俩离开,秋分也跟着而离去,左彣垂首道:“郎君,都怪我……” 徐佑脸色凝重,道:“与你无关,我只是借题发挥,试一试她。” “啊?”左彣一脸震惊,好一会才道:“郎君还是信不过她?” 徐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似笑非笑的道:“风虎,我记得当初在吴县城外,你献上、中、下三策,可是要将履霜杀了沉河的。怎么,这会倒是心软了吗?” 听徐佑打趣,左彣苦笑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时跟履霜只是陌路人,可现在大家同甘苦共患难,亲如一家,真要再杀了沉河,我……我怕下不了手啊!” “我说笑而已,不必当真!” 徐佑沉吟了片刻,道:“你去看看履霜,她敬你如兄,你的话她还是听的,多开导开导,不要让她自怨自艾,落下心病。” 左彣刚要离开,徐佑又道:“额头的伤如果处理好了,让冬至过来一下!” “诺!” 冬至进了屋,徐佑背对着她站在窗前,负手望着院子里的景色,他的背影孤单又冷峻,跟往日的温和大不相同。 “小郎!” 冬至直接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双手交叠胸腹间,心中有些不安。徐佑从来没有发过脾气,不管再难再凶险的局面,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谈笑中带着她们这些奴婢和部曲度过一次又一次的难关。可以说徐佑的不动如山,是她们在这个乱世最大的依靠和信心的来源。可今日履霜擅自买了三个人,竟气得他动了真怒,莫非……那妇人和孩子的来历有什么问题么? “起来吧!”徐佑没有转身,低沉的嗓音在幽闭的房间内听起来有些阴森,道;“你们今日是如何到了人市,又如何遇到奴隶商人,又怎么多买了三人回来,不管细碎繁琐,一五一十的告诉我!” 冬至站起身,倒了杯茶,端到徐佑身后,轻声道:“小郎,先喝杯茶吧!” 徐佑回过头,眼神终于多了分暖意,接过杯子,感受着热水流过喉咙和胸腔的生命力,走到胡床边坐了下来,笑道:“来,坐下说吧!” 冬至松了口气,忐忑的心放回肚子里,在徐佑身侧的蒲团跪坐,道:“风虎郎君、履霜阿姊和我结伴出门后没有去别的地方,径自到了东市。在东市西北角,那里是买卖奴仆的地方,也是我通过养的那些闲人找的商贾,名叫刁黑,手里的奴仆虽没有别的商贾多,但大都是从官府流出来的犯官家眷,整体的素养比较高。所以刁黑带着我们看了几十号人,从中选了二十个身体还算健硕、言语比较伶俐的,正要付钱的时候,他说看我们做买卖爽快,愿意额外奉送两人。阿姊本来是不同意的,说小郎吩咐了二十人,只是我多嘴说了句看看也好,反正又不花钱,刁黑便引了那妇人和小女孩过来……” “然后呢?” “我一看是妇人,带着七岁的小女孩,相貌还如此可怖,立刻就拒绝了刁黑。可刁黑说这妇人身世可怜,先是在荆州军府的营户里充当营妓,后来不知是脾气太坏,还是容貌丑陋,被管事的转卖给了当地的商人,后来又经过多次转卖,流落到了扬州。” “荆州的?” “对,荆州营户!她经过多个商贾转卖,具体的情况已经不甚了了,但人是从荆州营户流出来的,应该确凿无误!” 荆州处在跟北魏的最前线,那个妇人的相貌明显具备鲜卑人的特征,或许是在两军阵前俘虏来的,没入军府成了营户,供兵士亵玩取乐。 “嗯,接着说!” “我当即拒了刁黑,不管她多可怜,我们又不是大德寺的秃驴,没空四处做善事。但刁黑说,若是今次再送不出去,就要赶她们出城,这种鬼天气,又是妇人孩子,十有八九会冻毙在野外。履霜阿姊因此动了好心,执意收留她们,我想着反正多两张嘴吃饭而已,就同意了,又要刁黑多送了一个奴婢。只是没想那么多,惹的小郎动怒,实在该死!” “送不出去?难道之前送过人吗?” “嗯,那妇人好像不会说汉话,长的丑陋,外加笨手笨脚,洗衣做饭这些杂务都作的不好,又带着一个小女孩,按人头卖钱,根本无人问津。刁黑每日供养她们吃喝,却无法变卖生钱,早就心怀不满,后来也送过人,但是只要有谁敢接近那小女孩,妇人立刻就跟疯了似的,见谁跟谁拼命,连主人都敢咬伤,于是又被送了回来,还害得刁黑赔了不少钱。” “哦,都这个样子了,刁黑还没把她们扫地出门,看来人品不错!” “刁黑虽然做的奴隶生意,但为人还算有些良心,极少虐待手中的奴隶,所以小郎也看到了,这次买来的人身体各方面都还可以。他也是看我们良善之人,因此才寻思着把妇人和小孩送给我们,好为她们谋个活路。” 徐佑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冬至的话合情合理,没有什么破绽,难道真的是他想多了?冬至奉命组建情报机构,对这些事十分的敏感,似乎从徐佑不同寻常的举动中察觉到了什么,道:“小郎,阿姊她不是有意的,你消消气,如果这妇人有问题,我马上赶她们出城。” 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如果妇人真的是陷阱,送走她摆明了打草惊蛇,接下来会从哪个方向射来暗箭,危险性无法估量。 徐佑摇摇头,道:“刁黑区区商贾,还知道两条人命,杀之有伤天和。既然将人接到了府中,再赶出去,未免让街坊邻里背后骂你我黑心烂肺。” 他正是沽名养望的时候,岂肯授人以柄?何况这件事虽然透着诡异,但正因为太诡异了,容易引人警觉,又不像是专门针对他设下的陷阱。把妇人留下,既能将暗箭化作明枪,也好进一步探明真相。 “那也无妨,给她点钱,足够过去冬天就是了。至于明年如何,那是她们的事,与咱们并不相干。”冬至其实还另有盘算,如果妇人留在静苑,真惹出了事端,履霜再脱不了干系,就是徐佑不赶,她也无颜继续待在这里。所以长痛不如短痛,直接把妇人和小女孩赶出去就是了。 徐佑不置可否,道:“还有一人呢,怎么来的?” “哦,那个是刁黑半卖半送,他看我们肯收留妇人孩子,一高兴半价多卖了个健硕的男子……” 徐佑微微笑道:“这人倒是会做生意……好了,事情的经过我知道了,去把履霜叫来!” “好,我这就去。” 冬至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欲言又止。 徐佑笑道:“不用担心,今日是我不对,以后不会再对你们发脾气了。” 冬至心头涌上感动,奴仆做错了事,轻则斥责,重则刑罚,更有甚者被杖毙扔到荒郊野外, 也不会有人为他们多说一个字。徐佑这样的郞主,不说绝无仅有,至少难能可贵,本来对她们极好,今日发脾气也是事出有因,结果还跟她认错道歉,真是 没过多久,履霜的脚步声响起在门外,应该是接到冬至的传话,立刻一路小跑了过来。她在门口停留了片刻,等急促的喘息声渐渐平复,才低声说道:“小郎!” “进来吧!” 履霜推开门,径自跪在地上,徐佑没有让她起身,道:“念及这段时日的情分,我给你机会解释一下,明知那妇人来历不明,很可能是鲜卑异族,为什么仍旧要坚持带回府中?” “小郎,我自知此事不该做,辜负了你对我信任。”履霜低声道:“可当时在人市里,那妇人跪在笼子里拉着我,她一言不发,目光满是哀求,不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而是为了身边刚刚髫年的女儿。若是刁黑赶她们出城,除非将女儿贱卖了,否则的话,不出七日,两人必死无疑。” 妇人容貌尽毁,言语不通,无力谋生,除了卖女没有别的路好走。可根据刁黑所说,女儿明显是她的逆鳞,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她。所以履霜,成了她在绝望时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 “多年以前,我的父母死在途中,要不是齐阿母收留,连我也成了孤魂野鬼,哪里还有幸能够陪伴在小郎左右?”履霜无声的流下眼泪,比起嚎啕痛哭更加的触动心弦,道:“我看到那个一言不发,呆坐在笼子里的小女孩,似乎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同样被饿狼和兀鹫围住的自己,小郎,其实我不是救别人,而是在救自己……” 第一百一十九章 谓虎於菟 徐佑一时无言! 履霜向来是聪明人,说话做事几乎没有出现过纰漏,行至有度,绝不逾矩,这次冒然违背徐佑的命令,将妇人和孩子带回来,归根结底,不是突发奇想,也不是心怀叵测,仅仅是因为她从小女孩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那个自己。 飘零无依,孤苦无靠,彷徨在生死关头的残忍和绝望,她救的不是小女孩,而是她对记忆中那段凄惨过往的救赎和重生! 有人说,生死之外,再无可怖; 也有人说,真正可怖的,是灵魂深处对生死的印记和颤栗! 徐佑没有理由再责备她,默然了一会,道:“起来吧!” 履霜猛然抬头,清泪浅浅,痕迹犹在,眸子里迸射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屈膝跪行五步,紧紧拉住徐佑的袍摆,道:“小郎,你原谅我了么?” “我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徐佑心生怜惜,扶着她起身,指了指身旁的蒲团,道:“坐下吧!” 等履霜入座,徐佑为她倒了杯茶,有意调节两人间的气氛,略带调侃的道:“伤口没事吧?笨不笨?叩头就叩头,那么用力干什么?” 履霜想笑又不敢笑,低垂着头,道:“冬至帮我上了伤药,过几天就好了。” “那就好,不要留疤,免得将来嫁不出去!” 履霜双手捧着茶杯,呆了半响,柔媚的嗓音透着丝丝坚定,道;“那我就不嫁人了,愿意终生随侍小郎身边!” “那怎么成?” 徐佑笑道:“女郎总是要嫁人的,寻个好夫婿,有了归宿,膝下儿女成双,才算人生圆满,不枉来世间走一遭!” 履霜久经尘世,对男女情事其实早看的淡了,虽然午夜梦回时还有些许的憧憬,但并不孜孜以求,道:“心随意定,只要心安,何处不可圆满呢?” 这话里透着几分禅意,可一个女郎悟了禅,本来就不是吉利的事,徐佑宽慰道:“韶光似水,如玉华年,不要这么自苦。缘分到了,自然会寻到如意郎君,你放心,等将来嫁人了,我一定送份大大的彩礼,不会让你在夫家受委屈的!” 履霜当然知道徐佑的用意,想要借助这些轻松的话题冲淡之前的不愉快。她心中不敢有怨望,毕竟自己有错在先,徐佑能够原谅她,已经感恩不尽,何况这会还顾忌着她的脸面,随着话头,笑道:“小郎说的,可不许赖!” “不赖!我说的话,从来都算数!” 两人对视一笑,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消弭无踪,但接下来还得处理那妇人和孩子。徐佑苦恼道:“当务之急,得找一个精通北语的人,钱塘商贾辐辏,应该有这方面的人才吧……” 他不敢确定,南北至今没有互市,商贸往来都是通过地下途径,明面上有没有翻译,真的不好说。 北语也就是鲜卑语,因为北魏王朝由鲜卑族拓跋氏建立,所以以北语指代。 “我会点北语,不会书写,但基本的交流还是可以的。” “嗯?”徐佑对履霜刮目相看,任何一个时代,会多国语言的人都是抢手货,没想到她精通音律,熟读经史子集,竟然还会北语,奇道:“你从哪学来的?” “以前在吴县清乐楼,从西域、南洋、百济远道而来的行商都会在楼里停留休憩,我认识一个西域的胡商,经常去凉国、魏国做生意,会各地七八种语言,一时好奇,跟着他学了几种,只是闹着玩……” 徐佑更加吃惊,道:“啊,你还会几种?” “柔然的虽然跟北语接近,但融合了鲜卑和匈奴的音节韵调,比较难,只能听几句,不会说;百济的会两句简单的问候;南洋的学的多一些,会说会听也会写;西域的太杂乱,说不会,还被那胡商嘲笑说太笨了呢!” “这要是笨,天下哪里还有聪明的女郎?”徐佑大笑道:“艺多不压身,总有需用时,走,去会会这位碧眼黄发的鲜卑妇人!” 妇人和女孩被单独安置在五进的一间偏房内,看到徐佑进来,妇人安坐于地,并不惊慌,只是碧波荡漾的眼眸透着谨慎小心和一定程度的防范。 这种防范不是抗拒,也不是反击,而是在审视眼前的主人到底属于哪一种,是暴虐的,冷酷的,温和的,还是讨人厌的,至于是不是善良,妇人在楚国这些年,早已经忘记了还有这个词。 “你叫什么?” 妇人没有说话。 “你会说汉话,对不对?”徐佑开始例行忽悠,不管真假,先诈一诈她,道:“你来楚国有三年了吧,就算捂着耳朵,也该听得懂汉话,简单的姓名、来处、年龄岂会不知道怎么说?” 妇人仍然保持方才的模样,没有丝毫的表情波动,直直的望着徐佑。徐佑笑了笑,此女能够在军府营户中保住性命,流转千里,被多个主人买进卖出,还能保护女儿不至于分散两地,绝对不是简单的运气可以解释的。所以也没指望这么轻易让她开口,示意履霜用鲜卑语再问一次。 以徐佑对鲜卑语,也就是北语的研究,应该和蒙古语、突厥语近似,都是阿尔泰语系的分支。他前世里有个朋友是蒙古族,听过对方说蒙古语,但也只是听个稀奇,并不真正懂得其中的意思。况且古时候的阿尔泰语肯定和现代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具备可参考性。 履霜明显要比他这个西贝货靠谱的多,蹲下身子,语气轻柔,用北语安慰妇人的情绪,让她不要怕,问了妇人的姓名。妇人的眼眸有了些许波动,似乎没想到履霜会说北语,又或者太久没有听到家乡话,一时有些恍惚,过了好久才微微点了点头,同样用北语作了回答。 “她说她叫於菟。” “於菟?”徐佑皱眉道:“楚人谓虎於菟,这是《左传》里的典故……难道我猜错了,她原来不是鲜卑人?” 履霜又以北语问妇人,道:“她确实是胡人,但不是拓跋家的鲜卑族,而是西凉的羌人……” “羌人?哦,我倒忘了,羌人以虎神为图腾,五胡乱华之后这百余年,很多羌人都被汉人同化,取名於菟,也在情理之中。” “小郎学究天人,竟连胡人的东西都知道。”履霜由衷的感到敬服,徐佑的才学就如同天上明月,每次登的高些,总感觉离月近了几分,可越攀越高,却发觉明月越来越远,高不可触。 站在徐佑身后的左彣和冬至同样觉得不可思议,世间还真的有徐佑不知道的东西吗? “西凉国主姚琰的父兄有七人都死在北魏元氏的手里,两国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对我大楚曲意交好,平狄边市和持节使者往来频繁,徐氏曾有人前往凉国增广见闻,所以我略知一二。” 徐佑解释了两句,又道:“她既是西凉的羌人,楚、凉这些年并未交兵,怎么成了俘虏?” 履霜以北语问於菟,她已经对履霜信任有加,并不隐瞒,一五一十的说了经过。原来这於菟生于普通羌人之家,属于西凉羌族东女一支,因貌美成为西凉公主的侍婢,陪嫁到了柔然汗庭,后来经公主指婚,和柔然鬼方军的一名幢帅成亲。七年前柔然和北魏爆发了著名的云中之战,她的丈夫战败后依军法被石头捶首击杀,她也被魏军俘虏,其时已经怀了身孕,后分给了洛州一个戍主为妾室。三年前楚、魏边境发生小规模冲突,她的戍主不幸战死,本人和刚满四岁的女儿都成了楚军的俘虏,脸蛋也在大火中烧毁了大半,狰狞可怖,没有将领愿意收为奴婢,只能没入营户,成为那些身份最下等的兵卒们发泄的玩物。之后的经历跟刁黑说的差不多,从营户到了商人手里,四处漂泊无依,始终没能安定下来。 听完履霜的转述,徐佑也不知说什么好。这个叫於菟的妇人不仅命硬克夫,而且命大的很,两次被俘,沉沦四国,竟然没有缺胳膊少腿,仅仅毁了容貌,实在是传奇中的传奇。 接着履霜又问了北地的风土人情,地理地貌,於菟有问必答,只是一牵扯到朝廷和军中,就只摇头不说话,陷入倔强的沉默里去。 见接着问也问不出什么,徐佑转身离开,冬至从外面关上门,吩咐看守的两名部曲提高警惕。等回到二进,徐佑微笑道:“都说说,於菟所言有几分可信?” 左彣思索了一会,道:“我们大都对北边的情况不甚了了,於菟所说几分真,几分假,不好断言。但从我心里来说,我是相信她的。” “理由呢?” “从普通羌人到公主侍婢,再到柔然的幢帅妻,敌国的边镇妾,然后沦为大楚的营妓,商人的货物,豪贵的奴仆,这样匪夷所思的怪事,没有真实的经历过,我想,单凭她一个妇人,绝对编造不出来!” 徐佑点点头,道:“说的有理。冬至呢?你执掌船阁,对南北诸事了解的最多,觉得於菟可信吗?” “我也不知可信不可信, 但她的话至少有几处是真:第一,西凉的东女羌盛产美貌女郎,是西凉姚氏选妃和选宫女最多的部落。柔然的鬼方军是汗庭仅次于金翼军的主力,军中领千人者为军将,领百人者为幢帅,她先为公主侍婢,后嫁给幢帅为妻,应该是真事;其次,西凉的乐浪公主嫁给柔然可汗的弟弟扶突,是七年前南北皆知的大事,扶突用了三千匹上好的骏马为聘礼,足足让楚国的朝臣们眼羡了好一阵子。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柔然军法,以巨石捶首杀之,魏国的镇戍兵里确实有戍主,为一郡的领兵将领,若不是真的在两国军中都待过,正如风虎郎君所说,区区妇人,绝对编造不出!” 这就是冬至的天赋所在,记得当初詹文君说过,冬至可以从千头万绪、浩瀚如海的情报中准确筛选出真假、优劣、缓急,今日一看,果然不是虚夸! 细节决定成败,冬至能从细节处入手,结合已知信息,辩证的分析於菟的可信度,比起左彣更胜一筹。 “嗯,有理有据,我已经被你们两个说服了六成。履霜,你呢?” “我……”履霜秀美的容颜透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哀伤,低声道:“我愿意相信她!因为她说话时既不显得慌张失措,也没有迫切想要得到我们认可的不安,她只是平淡的讲述自己这七年来的磨难,那种刻在骨子里的麻木,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徐佑笑道:“风虎是大处入手,冬至是小处着眼,而你是由表入里,直指人心,听了你们三个的话,我总算有八成把握了。” 左彣问道:“那还有两成呢?” “惊蛰!” 徐佑低喝了一声,山宗从屏风后走出,他极擅长隐匿行踪,一向待在徐佑左近,并不轻易露面。 “速去洒金坊,接其翼回来,路上小心!” “诺!” 第一百二十章 位卑不敢忘忧国 何濡赶到钱塘已经过了戌时,城门紧闭进不来。山宗无奈去周边农舍偷了绳子,缚何濡在背上,然后攀爬翻过了城头。 钱塘县的城墙不高,身处三吴腹地,亦非战略重镇,防范盗贼的作用远大于防范敌军,也没必要修建太高,所以山宗背着一人攀爬并不费力。等避过巡街的衙卒和更夫,偷偷溜回了静苑。 秋分做好了大桌子菜,这会也都凉了,回笼加热一番端上来,闻着扑鼻的香气,何濡食指大动,顾不得用筷子,直接手捏了放到嘴里,叹道:“诗有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一日不吃你做的菜,简直如隔了三世!” 被食客喜欢,是所有厨师的梦想,秋分笑的极其开心,道:“郎君若是想吃,我每隔几天做好了,给你送到洒金坊去……” “那可不行,别说一来一回费时费力,就是这路上也不太平。昨个才有村里的女娘在山间被掠走的事,等慌里慌张的寻回来,早丢了大半的性命,家人哭的死去活来,可惜了。” 何濡此言一出,顿时引起大家的好奇,冬至讶然道:“有这等事?查出谁做的吗?” 山宗接过话,道:“没有,杜三省派了贼捕,带着一大帮人正在搜山。我估计那贼子早跑了,难不成还蹲在原地等着被抓吗?” “也对!” 众人议论了两句,毕竟这是小事,都没往心里去。等何濡祭满了五脏庙,徐佑说起了於菟,道:“她的经历如此复杂,委实不好判断。风虎、冬至和履霜都倾向于相信她,你觉得此女的言辞有几成可信?”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何濡,他喝了口餐后茶,满足的靠在背枕上,手伸入袍中抓着痒痒,慢悠悠的道:“全不可信!” 左彣他们齐齐一惊,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到何濡竟会给出这样一个截然相反的答案。履霜始终对自己将於菟带回府中觉得不安,闻言再忍不住,道:“其翼郎君,她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吗?” 何濡笑道:“你放心,不管她所言是真是假,这件事都与你无关,也不会引来什么了不得的祸事。” 白日的那场风波,山宗见到他时已经通报过了,何濡先给履霜吃了颗定心丸,道:“你们分析的都很有道理,却忽视了一个基本问题:於菟到底会不会说汉话?” 冬至一向对自己在情报方面的眼光很有自信,但何濡是什么人,在静苑的地位仅次于徐佑,而在某些时候智计犹有过之,他的意见往往就是左右徐佑最后决断的最大的筹码,所以立刻在心里将所有的细节又过了一遍,试图找出被她忽略、却被何濡发现的某个破绽,口中说道:“我问过刁黑,自从荆州军府开始,她就从来没说过汉话,一个人或许可以忍耐一时,却绝不可能忍耐数年之久。尤其她身在楚国,而不是北地,周边所有人都说汉话,如果她会汉话,总会受到影响,总会有不留神的时候……” 这不是针锋相对,而是尽可能将手中掌握的讯息完整的告诉他,以便他更好的做出分析判断,不至于有所疏漏。 “你说的情形只是针对普通人而言,可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能超出常理和普通人的范畴,做些别人做不到的事。”何濡似乎想起了什么,抬头望着屋顶,神色复杂难明,半响后幽幽的道:“我在北魏时,曾经遇到过一个女娘,装聋作哑七年,卖身为奴,卑躬屈膝,受尽旁人的侮辱和嘲讽,低贱的不能再低贱,最后却当着数十名甲胄长刀的部曲,将一位大人物刺死于三寸金钿之下。” “啊?” 履霜捂住了口,骇然道:“天下竟有这么厉害的女子吗?” 秋分却听的悠然神往,双手抱膝,下巴放在腿间,道:“肆意任侠,恩仇必报,这位阿姊很有古侠客的风姿呢。” 冬至关注点跟她们不同,疑道:“其翼郎君,这女子是谁?我在船阁时从来没有听过此事!” “她没有名字,报了仇之后自尽而死。元氏上下为了遮丑,坑杀了所有在场的部曲和奴仆,将这件事彻底遮掩了下去,你不知道,再正常不过!” 何濡不想多说,将话题转回到於菟身上,道:“西凉姚氏,虽是羌人,但这百年来跟江东走的极近,和汉人也没什么区别了。东女羌的普通人家,不会说汉话,我半信半疑,但被选入宫中,作了公主的侍婢,还不会说汉话,这绝无可能。既然口中能言,却故作不知,其心必异。心有异,其言是不是可信,你们心里难道没有计较吗?” 冬至眼睛一亮,旋即羞惭不已,道:“正是,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姚氏慕我汉风已久,宫中内外皆说汉话,於菟若是不会汉话,如何能成为公主的侍婢?” 徐佑问道:“姚氏都说汉话的吗?那北魏元氏呢,是不是也说汉话?” “北魏的事要比西凉麻烦百倍!西凉与北魏为世仇,所以远交近攻,拉拢柔然和楚国互为犄角之势,从姚氏皇族到底层的羌民,都对汉人有依仗之心,推行汉化不是难事。而北魏立国百年,家大业大,魏主元瑜登基以来,虽有心向汉人学习,但族中许多权贵崇尚胡人的祖制,跟他不是一条心,遇到的阻力颇大,甚至在朝堂上出现过皇帝说汉话,大臣说北语的可笑场面,因此朝中会说汉话的人不算多,民间就更少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元瑜此人,我随师尊见过两次,乃天纵英主,雄才伟略,早晚能够压下族内反对的声音,将北魏治理的日趋强大,到了那时,安氏的大楚会面临灭顶之灾。” 何濡的话中带着嘲讽,但也有一丝痛苦。他痛恨安氏,十几年来,朝思暮想,只盼着有朝一日成为楚国的掘墓人,可家仇之外,尚有国恨,他的身上流着汉人的血,当汉人的江山被胡人践踏,终归是锥心刺骨的不舍和同仇敌忾的愤怒。 “元瑜……”徐佑忧思道:“上有英主,下有名将,北魏终究是楚国的心头之患!” 何濡乜着眼,道:“怎么,七郎困居钱塘,却要开始忧国忧民了吗?” “位卑不敢忘忧国,生为汉人,死亦汉鬼,真到了危急关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胡人的铁骑再次蹂躏江东二十二州。” “好一句‘位卑不敢忘忧国’,七郎既有这样的志向,许多事就不再是难事!”何濡眸子里冒出了疯狂的光芒,对他而言,国是汉人的国,而不是安氏的国,若为了应对魏国的威胁,推翻腐朽不堪的安氏正是理所应当之事! 徐佑若有忧国心,正合他意! 说完了魏国,话题再次回到於菟身上,左彣不解道:“就算於菟会说汉话,可她一人带着女儿,沦落异国他乡,出于自保,或者其他原因,装作不会说,应该可以理解。其翼郎君因此断定她的话全不可信,是不是太草率了?” “此话粗听有理,但反过来想,若她真的只是为了自保,一个会说汉话的奴婢,总比满嘴北语的奴婢更容易受到主家的赏识和任用,也可以更好的融入江东,改善自身的处境,让自己和女儿温饱无忧,何必颠沛流离,被人四处转卖,以至于朝不保夕?” “这……” 左彣开始动摇,何濡的话很有说服力,道:“或许她……她恐惧南人……” “风虎,你对女人的了解实在太浅薄了点,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多出去见识见识,看看真正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左彣老脸一红,没想到这么严肃的场合何濡竟然说这样的话,扭捏道:“我……我还是算了吧……” 何濡哈哈大笑,徐佑没好气的道:“你个花和尚,这么懂女人算怎么回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赶紧说正事,再胡言乱语,今后别想吃秋分做的饭了!” 何濡的死穴在口腹之欲,立刻笑容一敛,道:“恐惧,是有的,但不是恐惧南人,而是恐惧无法再回到北地。有些女人,被俘虏,被折辱,被蹂躏,起初或许会挣扎几日,等残酷的现状消磨了所有的勇气和希望,就会认命,然后心甘情愿的成为异国的附庸,敌人的奴隶,忘掉了故国,忘掉了故乡,忘掉了故人,只求活着,直至卑微的死去。但有些女人,却不会那么的甘心,也不会那么的情愿,既不想客死异乡,也不想屈身事贼。狐死首丘,叶落归根,哪怕受到再多的磨难,也会始终想着要逃离……” “逃离?”左彣吓了一跳,道:“你是说,於菟想逃走?” “不错!只有被四处转卖,颠簸于途中,才有可能寻觅到逃走的机会。否则的话,被囚在某个豪贵的家中,奴仆管束之严格,逃走极难,就算侥幸逃走,也成了官方搜捕的逃奴,跑不了多远。” 冬至的思路被何濡彻底打开了,猛一击掌,振奋道:“是,商贾运送奴隶多用舟船,若是於菟水性佳,足可佯作落水,给人假死的迹象,然后安然脱身。此计虽不能确保她能逃回北地,却是唯一可以避开官府搜捕的法子,也是她唯一的选择和机会!” 履霜听的满腹疑问,道:“若是冬至猜的对,那从荆州至钱塘,千里之遥,路途中应该有多次逃走的机会,她为何没有呢?” 冬至笑道:“我的好阿姊,你可别忘了,於菟不是独自一人,她还有一个女儿,三年前刚到荆州,小女孩不过四岁,江河之中,四岁的孩童不可能活得下去。所以於菟在等,等她长大一些,也等她学会了水性,然后才有机会策划逃生的事。” 何濡打了个哈欠,道:“不如明天你去问问刁黑,於菟前几个主家为什么不要她?若我所料不差,她每到一处,肯定会故意生事,惹些小麻烦,但这些小麻烦又不会威胁到她和女儿的性命,毕竟擅杀奴婢也是有罪的,只要让主人感到厌烦,将她们转卖出去,就达成了目的。” 冬至点点头,眼神变得凌厉起来,道:“让主人厌烦,又不至于丧命,这是极其危险的作法,一个不慎,就会玩火。於菟三年不曾失手,可见心机城府都非等闲,我提议,不必再查了,直接送给她们钱财,放出府去,至于出府之后,是留是逃,悉听尊便。” 左彣附和道:“这倒是个解决的法子,於菟既然想走,放她们离开就是了。” 何濡笑而不语,望着一直没有说话的徐佑,徐佑沉吟片刻,道:“不能放!” 第一百二十一章 女曰鸡鸣 “我与七郎所见略同,於菟不仅不能放,而且要好好养在府内,不能让她受委屈,也不能让她太自由!” 徐佑和何濡相视而笑,那种从眼界到智计再到灵魂的高度契合,感觉十分的美妙,仿佛在看着另一个不那么完美的自己,活生生的站在眼前,彼此互补,又彼此依靠,让这个冰冷的世界,不再那么的孤单和寂寞。 “为什么?” 不仅冬至想不明白,左彣和履霜也不明白,三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每一次面对徐佑和何濡,都有种智商跟不上的挫败感。 徐佑没有解释,目光转向秋分,笑道:“秋分,你说,让她们留下来,好还是不好?” “我……我不知道……” “没事,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回答,说错了也不打紧!集思广益,兼听则明,无论什么看法,都会对最终的决断有益!” “小郎,我不懂这些,但我觉得不管那妇人如何,是好是坏,至少小女孩是无辜的。我瞧着她太可怜了,这么丁点的人,眼眸里却没有一点髫年该有的生气,真的放她们出去,这天寒地冻,无亲无故,连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徐佑叹道:“你我百般算计,却都不如秋分看的明白。说的是,不管怎样,小女孩总是无辜的!放她们出府,只不过让自己心安理得,却于事无补!” 冬至忍不住劝道:“小郎,这可不是发善心的时候。於菟如果真的不安分,留在府里恐怕多生事端,到时候放也难,不放也难,不如快刀乱麻,一了百了。” “给了你五十万钱,却怕看不住一个妇人和孩童吗?” 冬至一呆,这是质疑她的工作能力啊,忙拍着胸口作保证,道:“岂会看不住她们?小事一桩,我敢立军令状!” “那就是了,我主意已定,留下於菟二人。”徐佑结束了这个议题,道:“履霜,这次不是新买了五个婢女吗?让於菟和另外两人到后厨帮工,月钱一样,也不要限制她的自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在静苑之内,她同别人没有任何区别。” “诺!” “对了,再分一个婢女给其翼,随他到洒金坊照顾起居。那边都是些粗糙大汉,笨手笨脚的,这才去了几日,看看我们风流倜傥的何郎君,都快变成西域来的胡人了。” 何濡不修边幅,邋遢惯了,无论如何说不上风流倜傥。履霜忍着笑,道:“记下了!” 何濡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自顾自的抓痒痒,懒得搭理徐佑。冬至促狭心起,指着他叫道:“快看,快看,其翼郎君这神情更像西域的胡人了!” 这下大家再忍不住,哄堂大笑,徐佑笑的最大声,毕竟调侃何濡,可是静苑的保留节目:“还有一人去照顾风虎,你啊,没事多跟女郎们聊聊天,免得被一个和尚嘲笑一点都不懂女人……” 又是哄笑声大起,刚刚被笑的主角何濡更是笑的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就不要了吧?”左彣急忙拒绝,道:“郎君,我军伍出身,一个人这些年早习惯了,骤然身边多一个人,做什么事都别扭,还是留在郎君身边服侍好了。” “也罢,不难为你!这最后一个婢女就给冬至,你常出门办事,身边不能没有心腹跟着,吴善、李木他们都是男子,有些事不方便出面。” “好啊,我早想找小郎讨个人使使,总算得偿所愿!”冬至在郭氏时执掌船阁,手下多的时候有数百人,正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她只嫌少,不嫌多。 “咚——咚!咚!” 一慢两快,四更天了,更夫粗犷的嗓音响彻街邻:“防贼防盗,闭门关窗!平安无事喽!” “四更了,大家劳累一天,都回去睡吧!其翼你留下,我还有事和你商量。” 等众人依次离开,秋分关上门,点了白烛,悄然退到里间的小屋,徐佑久久不语,看着烛光摇曳,突然道:“你觉得於菟的身份……” “非富即贵!” 何濡眸光大亮,在昏暗的夜晚,倒映着烛火,彷如星辰,道:“她或许是西凉人,或许不是,但跟柔然汗庭和北魏王族一定有莫大的关系。” “理由呢?” “人心有时候很复杂,有时候又很简单,无非是趋利避害,攀龙附凤八个字而已。如果於菟仅仅是个卑贱的婢女,生死操于人手,荣辱全凭天数,照她所说,从西凉到柔然再到北魏,无不安于现状,恭谨顺服,却为何偏偏来到江东如此的不安分呢?” “南北有别,终归是不同的!” “这点点不同,难道还能大过西凉、柔然与北魏的血仇吗?西凉的羌人宁可向江东的汉人称臣,也要跟北魏的鲜卑人死战到底,柔然的东胡虚弱时远遁漠北,只要强盛,就立刻驱兵南下,寇掠北魏的军镇。南北之别,比起这样的深仇大恨,实在不值一提。更何况,北地的奴婢地位最为低下,任由主人随意打杀,而不会受到律法惩处,江东这边好歹制定了许多保护奴婢的条文,遇到良善之家,日子过得不比普通庶民的差。” 徐佑再次陷入沉思,道:“你的结论?” 何濡冷笑道:“於菟之所以费尽心思,都要带着女儿亡命逃走,说明她在北地的身份非同小可,只要回去,立刻就能享受旁人难及的荣华富贵。换作你我,也不肯甘心在江东作一个奴婢!” 徐佑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白玉似的陶瓷沾染了肉眼不可见的黑点,沉声道:“我需要更多的证据,你认为要从哪里开始着手查验?” “第一处要查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她如何从荆州军府的营户里脱身?”何濡压低嗓音,道:“向来作了营妓的女子,要么被粗暴蹂躏至死,要么受不了折磨而自尽,极少有人能够生离,别说她的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女孩。” 徐佑点点头,目光深邃而悠远,道:“我也如是想,军府中必定有人发了话,才能保她安然无恙。这个发话的人,就是我们要查的重中之重!” “七郎不肯放於菟离开静苑,想来早猜到她的身份非同小可。”何濡笑着调侃,道:“既然留她在府中,不如好生笼络,以收其心。说不定将来奇货可居,再现吕不韦遇见子楚的惊天际遇!” 徐佑瞪了他一眼,道:“於菟虽是女子,却有坚忍不拔之志。这样的人,倾尽全力也未必能窥探一二,还想收其心?痴人说梦!” “对别人或许是说梦,七郎却不是别人,只要你想做,总会有办法的!” 徐佑敏锐的察觉到何濡的打算,瞪了他一眼,道:“此事不急,你不要胡来,且从长计议!” 何濡笑呵呵道:“诺!” 送走何濡,徐佑直到五更天才入睡,正做梦时,听到履霜的声音:“小郎,该起来吃早膳了。” “昨夜太乏,容我再睡会……” “可其翼郎君、风虎郎君,还有惊蛰、冬至他们都在外面候着,小郎要是不去,他们也不敢用膳!” 徐佑无奈的睁开睡眼,打了个哈欠,翻身下床,问道:“秋分呢?” 履霜拿着准备好的衣物,服侍徐佑穿好,又端着铜盆为他净了手脸,一边束发,一边说道:“秋分在教於菟怎么应付厨下的活,北地很多习俗跟我们不同,多教教她,也好在府中安心做事!” 说着她突然俏脸一红,竟停下梳篦,身子低低的挨着徐佑的肩头偷笑起来。徐佑没有回头,望着镜子里的履霜,奇道:“笑什么?於菟在厨下出丑了吗?” “没有没有,我不是笑於菟,而是,而是……” 履霜少见的满脸娇羞,徐佑更加好奇,道:“那是怎么了?” “刚,刚才……我叫小郎起床,突然想起《诗经》里的一首诗……” 徐佑何等聪明,立刻明白过来,也是一笑,道:“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是不是?” “是!” 这首诗名叫《女曰鸡鸣》,是《诗经》里很有趣味的一首生活诗,意思是说女子叫丈夫起床,丈夫却懒着说让我再睡会,跟徐佑和履霜刚才的对话十分的相似,怪不得她会笑不可遏。 至于为何羞涩,因为此诗讲的是夫妇帏房事,套在履霜和徐佑身上并不合适。徐佑打趣了两句,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道:“那个小女孩呢,带她过来,一起吃饭!” 小女孩跟在履霜身后走进来,徐佑认真打量她,发现除了双眸是碧色的之外,头发却是浓郁的黑色,皮肤很是白皙,鼻梁高挺,有点像后世所说的洋娃娃。不过她的眼神木讷呆滞,缺乏孩童的天真和灵动,想想也可以理解,任谁从小过着那样的日子,都会丧失活泼的天性。 这很残忍,却无可奈何! “你叫什么吗?”徐佑给她夹了菜,柔声问道。 小女孩低头吃饭,并不说话,履霜道:“我问过於菟,她说女儿叫纥奚丑奴。” “纥奚丑奴……好听的名字!来,多吃点肉,你太瘦了些,吃肉可以长胖点。” 徐佑话音刚落,纥奚丑奴突然满脸惊恐,扔掉了碗筷,倒地抽搐不止,口作六畜之声。履霜大惊,顾不得失仪,扑过去跪在地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急道:“怎么了,你怎么了?” “看着似是痫症,不用太紧张!履霜,你放开她,让她平躺地上,不要碰触她的身子,头侧向一边。冬至,拿软衣物塞她口齿间,以免咬伤了舌头。左彣,让吴善速去请大夫来,就说可能是痫症,备好方子和药,拿来给其翼看一下。” 古代癫痫是分开的,大人为癫,小人为痫,直到北宋才将癫痫合二为一。吩咐完众人,徐佑俯身观察丑奴的脸色,只要不吐沫呛了气管,危险性应该不大,至于掐人中之类的做法,并不适当,也不科学,还是尽量不要使用。 正在这时,秋分和於菟前后走了进来,看到房里的情况,於菟猛然变色,一手推开秋分,冲了过来,秋分不知她发什么疯,刚想伸手去拦,听到徐佑说道:“让她过来,丑奴发病了!” 於菟口中叽里呱啦的说着北语,想把从地上抱起丑奴,徐佑阻止道:“别动她,可能会伤了四肢……” “啊!” 於菟的碧眸露出凶光,呲牙咧嘴,如同发狂的母兽,随时都可能撕咬徐佑。冬至顿时怒道:“别不知好歹,小郎是为了救人,你再迟延阻扰,等她咬断了舌头,有你哭的时候!” 於菟置若罔闻,依旧死死盯着徐佑,生怕他伤害了丑奴。舔犊之情为人性大爱,徐佑并不在意,让履霜以北语劝她稍安勿躁。 如此折腾了一会,丑奴渐渐恢复平静,等大夫赶到,把了脉,开了定痫熄风,祛痰开窍的方子,服用之后,就沉沉睡去。 於菟当然不是傻子,看得出徐佑是真心在帮忙医治女儿,跪在地上磕了头。何濡在背后对徐佑眨了眨眼,言外之意,仿佛在说: 如何?收其心,对七郎并不是难事! 徐佑再次瞪了瞪他,以示警告,不得胡来,伸手虚扶於菟,道:“既入我静苑,都是家人,不必见外。丑奴的病不算大病,大夫说了,此病因在母腹中受了惊吓,气上而不下,以至于精气并居,所以发而痫症。只要按时用药,精心看护,一两年中自可痊愈。” 履霜将话复述了一遍,於菟又重重的磕了头,徐佑正色道:“我说过了,不要多礼。静苑中有个规矩,等闲不要下跪,你若有不懂的地方,可找履霜、秋分她们问询,只要勤勉做事,这里没人苛待你,好自为之!” 他点头欲走,又回头吩咐道:“家里没有孩童的衣物,明天去赶作几件冬衣给丑奴,天寒地冻的,她穿的太薄,容易受激发病。” 履霜伸手扶起於菟,柔声道:“小郎人极好的,你不要怕,以后有事回禀,直说即可,不用动不动的下跪。还有,是我昨个疏忽了,我看咱们身形差不多,等会找几件我的冬衣给你穿上,可能旧了些,不要嫌弃才好。” 於菟感激的道了谢,却不经意的抬头,看了眼徐佑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身影,碧色双眸里却无比的冷静和坚毅。 第一百二十二章 暗夭再现 “小郎,你叫我么?” 徐佑单独把冬至叫到房内,道:“嗯,有件事想麻烦你一下。” 冬至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小脸煞白,声音也颤抖起来,道:“小郎,我,我……” 徐佑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骂道:“慌什么,又不是罚你!坐,我慢慢说给你听!” 冬至夸张的做晕死状,道:“我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拉着徐佑的袖袍,不依道:“小郎,以后有事能不能一起说完,我年纪小,受不得惊!” 徐佑忍俊不禁,道:“你比秋分大了几岁?还小么?” “我是年纪大,可童心未泯……” “好了,好了,打住,再说下去我午膳都吃不下!” 徐佑和冬至说笑了两句,提到正事时欲言又止,似乎有些犹豫不决。冬至察言观色,小心翼翼的道:“小郎,若有事的话,你尽管吩咐,无论多为难,我都会用心去办。” “你……跟郭夫人还有联络吗?” 冬至先是一愣,白嫩的小脸瞬间通红,急急辩解道:“我自从跟了小郎,绝无二心!郭夫人远在金陵,如何联络得上?是谁在小郎面前饶舌了么,我愿当面对质,如有半句虚言,宁可撞死在这梁柱前!” 徐佑无奈道:“跟谁学的毛病,小小年纪寻死觅活的?这是静苑,不是郭府的船阁,没人在我面前饶舌。我只是想问问你,郭夫人在金陵可有住处?若派人前往,能否联络的上?” 冬至被徐佑训斥,不仅不恼,反而心里很受用。因为她已经逐渐了解徐佑的脾气,只有对自己人,才会略微露出喜怒之色,外人看到的,永远是微微笑着的样子,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甩在了身后,再也望尘莫及。 “郭氏在金陵有多处产业,夫人肯定住在其中一处,只要打听一下,绝对找得到。” “好,这几日你抽空修书一封,替我问夫人好!” “啊?” 冬至心中闪过许多念头,徐佑跟詹文君之间那若有若无的情愫,她执掌船阁,身在其中,又岂能不知?尤其后来宋神妃多次插手,更是逼得詹文君仓促离开明玉山,连跟徐佑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她终究没忍住,低声道:“小郎思念夫人了吗?” 徐佑笑了起来,温声道:“说不上思念,只是夫人对我不薄,临近年关,想知道她的近况罢了。” 冬至见徐佑没有生气,壮着胆子,道:“不如小郎修书可好?夫人必定会从心底觉得欢喜。” 徐佑叹了口气,道:“欢喜又能如何?过去的事不必提了,你和她毕竟主仆一场,恩情深厚,逢年过节问候一下理所应当,不要有什么顾虑。” 冬至猜不透徐佑的真实心意,只当他真的仅仅想跟詹文君问候而已,道:“好,我马上写信,然后派人送到金陵。” “不必,信写好了交给我便是,其他的你不用管了,送信的人,我自有安排!” 冬至心中奇怪,却不敢多问,应了声是,恭敬的退了下去。徐佑跪坐在蒲团上,端着茶杯轻饮一口,眼前似乎坐着一个英姿飒爽的女郎,正双手交叠腹下,对着他盈盈浅笑。 於菟的事暂时告一段落,她的一举一动自有冬至暗中盯着,短时间内不惧会闹出大的事端。徐佑和何濡一起动身,左彣和山宗随从护卫,带着新买的十六个男子前往洒金坊。在坊里看了最新的进展,大家热火朝天,干劲十足,源源不绝的大纸订单也带动了小纸的热卖,由禾纸的名声算是真正打响,虽然还不能把剡溪纸踩在脚下,但至少可以相提并论,成为三吴并驾齐驱的名纸。 更重要的是,剡溪纸成名多年,剡溪紫藤几乎消耗殆尽,原材料成为制约纸张产量提高的最大难题,而由禾纸则不然。由禾纸用的黑藤藏在深山里无人问津,百年来的疯狂生长足够满足洒金坊五年内不停的采伐造纸,只要纸药的方子不流出去,别人想模仿也仿不来。 徐佑让方亢把控好质量关,不能因为赶工降低良品率,现在正是建口碑的时候,量固然要紧,质才是长久之道。然后交代苍处,方亢配药的时候,房外四人值守,不得放外人进来,坊内的人要外出,需三人成行,按时归来,汇报行至和具体事宜。至于严成,何濡借口他不是洒金坊的匠人,让严叔坚留他在城中的四宝斋里照看生意,等闲不得到坊里来,基本杜绝了泄密的可能性。 制度严苛,这是威,反正这些人都是徐佑的私人部曲,无亲无故,也没什么地方好去,没人心中不满。但话是这样说,福利也要跟上,恩威并施,才能让下面人心服口服。所以徐佑当场拍板,每人每月另加三百文俸钱,而且三天有肉食,七天有酒喝,衣服也都是现做的棉衣,一人三套,厚实柔软,保温又好看。 人活于世,无非衣食住行,徐佑的豪爽引得部曲们大声叫好。他们都是詹氏的老人,就算詹老侍郎在位时,也没有这样好的福利,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加上徐佑不是软弱可欺的主,自然让人又敬又畏,衷心拥护。 鉴于这几日仍然源源不绝的有人来大量购纸,严叔坚向徐佑申请再购买十辆柴车,方便从由禾山运送黑藤。柴车是民间常用的牛车的一种,跟贵族的牛车不同,这种车双板,没有遮挡,多用来运输重物,洒金坊本来有三辆,已经满足不了现在的需求了。 徐佑过去看了看,柴车做工简陋,效率较低,但他现在也没精力进行改良和重新设计,脑海中依稀记得明代有种柴车的造型比较科学,略作改进,交代严叔坚,新买的柴车要将车身的前后板做成网格状,这样可以有效减低车身自重,增加载货量,且能起到固定货物,防止滑动的作用,保证稳定性和安全性。 这种小变革虽然不能让柴车跑的比汽车快,但也是千百年民众智慧的结晶,权当聊胜于无。严叔坚听的入神,再次刷新了对徐佑无所不能的认知,火急火燎的办正事去了。忙完了洒金坊的杂务,何濡继续留下来负总责,山宗贴身保护他,徐佑则带着左彣等人打道回府。 到了半途,绕过一处山脚时,突然听到有女子虚弱的呼救声,左彣跳下牛车,见两男子黄巾黄裳,肩头扛着一少女往山上的竹林里钻,回头望向徐佑,徐佑点点头,道:“去看看,小心!” “严阳,注意警戒!” 左彣叮嘱随行的严阳等人保护好徐佑,纵身追了上去。那两男子像是惯走山路的,身形极快,转眼功夫消失在茂密幽深的林子里。左彣艺高人胆大,毫不迟疑,跟着入林,徐佑他们只听到几声暴喝和兵刃相击,过了没多久,看到左彣抱着一个女郎走下山来。 “那两个贼子熟悉周边情形,交手两招,立刻钻到一处山洞里去了,我怕郎君留在这里不安全,没追太远,只匆忙救回了人。” “无妨,人没事就好!” 女郎容貌平常,肤色微黑,年不过十六,粗麻布服,应该是附近的村民。问起经过,她口齿尚算清晰,说自己叫齐黄花,距离此山十里外的桑村的农户,因去舅家送过冬的油盐,回程路过这里,那两个黄裳男子突然出现劫持了她,要不是徐佑他们恰巧经过,恐怕清白受辱,让家人蒙羞。 徐佑见齐黄花说话时一直垂着头,身子瑟瑟发抖,估计吓的不轻,柔声道:“桑村怎么走,我们左右无事,不如送你归家。” “不……不敢劳烦郎君,我已经没事了,可以自行回去。”齐黄花屈膝贵地,叩头道:“今日多亏郎君相救,请告知名姓,日后禀告父母,定当登门答谢。” 徐佑婉拒道:“答谢倒是不必,遇到这样的事,谁都会出手相助。你既然无恙,就快些回家去吧,路上小心些,天色渐晚,莫要耽误!” 看她身上衣服很多处都破了,露出里面雪白的肌肤,可能是刚才被劫持时撕扯的缘故。徐佑脱掉身上的大氅,正要俯身为她披上,左彣跨前一步,接过了大氅,道:“我来吧!” 徐佑知道他小心,女郎毕竟是陌生人,不可离的太近,微微笑道:“好吧,给你!” 狐裘大氅裹在身上,暖意立刻蔓延五脏六腑,齐黄花满脸惶恐,辞不敢受,道:“我……我不冷……” “你一个小女娘,总不能破着衣服回村子,被人瞧到难免风言风语。”徐佑宽慰道:“穿上吧,今冬酷寒,就算你不冷,也可拿回去给父母暖和身子。” 齐黄花眼泪流出,重重的叩地不起,道:“郎君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徐佑让左彣扶她起来,转身上了牛车,道:“世间好人多的很,我哪里敢说是最好呢,快走吧!” 牛车吱呀呀离开,左彣扭头回顾,见那齐黄花仍旧站在原地,目视着他们的背影,不由笑道:“这女娘挺知礼的,胆子也大,寻常村妇遇到这样的事,早就六神无主,哪里还能言语如此流利……” 徐佑笑了笑,没有说话。牛车又行了一会,左彣忍不住问道:“郎君,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昨日其翼说有个女郎在山间被人劫持,辱了清白,人虽然找到了,可跟死了也差不多。杜三省派了贼捕带着人满山搜寻,要说风声正紧,今日竟又出来犯案,真是色胆包天了不成?” “郎君莫非认为,这是同一伙人所为?” “时机巧合,地点近似,应该是一伙人无疑。” 左彣以手拍腿,怒道:“早知如此,我该追进山洞,擒住此二人,免得还有别的女郎遭殃。” “逢林莫入,更别说洞深不可见,贸敌暗我明,贸然进去太过危险。”徐佑沉吟道:“回城之后,你去见杜三省,将方才的事告诉他,只要能够基本断定两个贼子的活动范围,想抓捕他们不算太难!” “好,听郎君的!” 正在这时,徐佑突然道:“停车!” 赶车的御手立刻勒紧缰绳,牛车慢悠悠停下,徐佑的神情从未有过的严峻,道:“风虎,你可记得齐黄花的容貌?” “记得啊,眼睛不大不小,眉毛短且淡,唇略薄,肤色有些黑,脸颊嘛,脸颊……咦,我怎么觉得她的脸有些模糊呢?” 徐佑的目光透着几分阴冷,道:“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是什么时候?” 左彣猛然惊觉,失声道:“晋陵,篦箕巷……暗夭?” 徐佑起身,站在车辕上,往来处回望,天地苍茫,一片萧瑟,哪里还有齐黄花的影子。左彣纵身下地,警惕的环顾四周,低声道:“我现在去追,或许还追的上,但又怕那暗夭一路尾随,诱我离开后再来行刺。不如立即回城,然后再想对策!” 徐佑点点头,道:“方才暗夭没找到机会动手,这会肯定早就遁走了,先回城,明日派人去桑村一查便知。齐黄花,好名字,好手段!” 一行人再不停留,牛车疾驰,宵禁前回到了静苑,左彣一刻不歇,马上安排吴善带着四人住到徐佑的院子里,加强戒备,严阳带着两人彻夜巡视,不得懈怠。秋分拿了雷公弩在徐佑的床榻边睡下,并置了铜锣,一有风吹草动,击锣为号。 一夜无眠,安然度过, 等红日初升,迎来了进入十二月后难得的好天气,徐佑兴高采烈的站在院子里舒展筋骨,左彣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暗夭的修为不算太高,可鬼神莫测的易容易骨之术,却让人不寒而栗,防不胜防。 尤其暗夭有耐心和胆魄,昨日山下那样的好机会,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他也宁可放弃,不肯冒险。 这样的刺客,如芒在背,实在头疼的很。 第一百二十三章 计中计 人手不足! 左彣之所以头痛,很大原因是手中可用的人只有八个,要是给他五十个袁氏府中那样彪悍的部曲,别说暗夭,就是十个暗夭,也让他无处下口,铩羽而归。 “郎君,如果早一日察觉到暗夭的存在,那十六个奴仆应该留下来几个看护静苑的外围,现在只能设一道防线,还是在你的卧室周边,我有些不放心……” “有何不放心的?当初在晋陵,只有你我二人,不照样让暗夭身受重伤,落荒而逃吗?” “不一样的!那次要不是郎君先一步察觉到他的祸心,谁胜谁负,真的不好估测!” 徐佑笑道:“记得我曾跟其翼说过一句话吗?” 左彣疑惑的摇摇头。 “天命,在你我这边!” 左彣张大了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天命若是不在我,昨天在那山脚下,我已经死了!” 左彣心头一颤,忙道:“不会,暗夭就算动手,也未必能得逞……” 徐佑叹道:“从你上山救人开始,我们其实已经坠入了暗夭的陷阱。只要我手拿大氅,亲自为她披上,哪怕修为尚在,也绝挡不住她的致命一击。暗夭来钱塘的时日应该不会太短,对我的为人、性情和处事风格做过周密且详尽的调查,知道我是个滥好人,爱管闲事,所以对症下药,以受害人的身份来接近我尺许之内,要不是看你严加防备,没有片刻掉以轻心,恐怕早就动手了。” 左彣忧心忡忡,道:“暗夭如此处心积虑,她又躲在暗处……郎君,必须加大人手,仔细防范,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人越多,看似严密,其实破绽也越大,你敢保证,暗夭不会夹杂在奴隶中混进静苑吗?” “这……” 左彣苦恼道:“可也不能什么都不做,等着她来行刺啊!” “不急,沉住气。暗夭既然现身,说明她的耐心也到了极致,当下谁先失去耐心,谁就失去了先机,今晚把吴善他们撤下去,外松内紧即可,不要如临大敌的样子,若是被暗夭窥测到,岂不正中她的下怀?” 左彣心领神会,道:“郎君可是要唱空城计?” 空城计并不是诸葛亮的发明,《三国志》里记载的是曹操和吕布交锋时兵不过千,以妇人布疑兵,唱了出空城计。 徐佑轻笑道:“虚虚实实,让暗夭摸不着门路,她心中必生疑窦,足可拖延一段时日。有了这段时日的拖延,冬至或许能够找到暗夭的藏身之地。到时候,敌明我暗,我们再跟她老账新账一起算!” “好!那我马上动身,前往桑村打探消息。”左彣当机立断,道:“说不定齐黄花已经回家,我们虚惊一场呢。” “但愿如此吧!” 暗夭一事,性命攸关,左彣必须亲自走一趟才放心,徐佑也是相同的想法,目光透着深切的关心,道:“小心些!” 左彣离开了一个多时辰,徐佑有些心绪不宁,又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写字,履霜在一旁研磨,瞧出不妥,道:“小郎,可是墨研的不匀吗?” 徐佑摇摇头,刚提笔蘸墨,手突然一颤,豆大的墨汁沿着柔顺的兔毫滴在白纸上,瞬间浸染了大团的污迹。 “啊,小郎,怎么了?” 履霜呆了呆,忙去准备另换新纸,徐佑扔掉笔,转身走到门口,沉声道:“吴善!” 吴善从院门口的阴影里跑了出来,身形站得笔直,经过左彣日夜操练,脸上已有彪悍之气,道:“郞主!” “你再带一人,找詹泓借两匹骏马,然后兵分两路,一人速去洒金坊,命令惊蛰不惜一切代价,立刻赶往桑村去救左彣。一人直接到桑村去,如果还来得及,要左彣万分小心,告诉他桑村是个陷阱。如果……如果有什么意外,等惊蛰赶到,你们也不要停留,更不要试图报仇,马上回来复命。去吧!” 吴善大惊,道:“左郎君他……” “磨蹭什么,快去!” “诺!” 吴善急匆匆的带着人离开,徐佑让履霜备了茶点,坐在院中空旷显眼处,以此希望引诱暗夭现身,虽然知道希望不大,但要是不做点什么,又实在放心不下。 左彣雇了辆牛车,问明了路,于午时前抵达桑村。这里是典型的江南水乡的格局,跟百画所在的周村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只是人烟更稀少些,大概十来户人家。在村口遇到一个老妪,左彣道:“村里可有姓齐的人家?” “齐?我们村几乎都是齐姓,你要找哪一家?” “哦,他家里好像有个小女娘,名字叫黄花的……” 老妪唉声叹气,道:“你来的晚了,齐家的阿花自昨天去舅舅家走亲不见了人,现在还没找到,大伙正商量着准备去县衙报官。” 左彣本以为齐黄花是暗夭随意捏造出来的人物,包括名姓、家世、住所等身份都是假的,没想到桑村竟然真有这个人,而且确实是昨天去了舅舅家。 “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我是从钱塘县来的,或许能帮上忙!” “好好,我带你去!” 见到齐黄花的父母兄长,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听左彣说曾在十里外的山脚下遇到过女儿,立刻带着全村的人随他前往。 左彣大概猜得出来事情的经过,暗夭跟踪发现徐佑去了洒金坊,又正好遇到齐黄花,加上之前附近确实发生过女子被劫持的事,不会引人疑心,觉得是个天赐良机,所以动了下手的念头。 以暗夭的手段,自然能够轻而易举套出齐黄花的底细,然后将之打晕,假冒了她的身份,从容布置了昨天的陷阱。只是不知道那两个负责劫持的男子是和暗夭一伙的帮凶,还是她故意勾引来的剪径山贼。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左彣相信,齐黄花应该没有死,暗夭固然凶名在外,但却从来没有杀过除目标人物之外的任何一个人。那次在晋陵,暗夭也仅仅打晕了秋分和梳篦店的老板娘,并没有坏了她们的性命,不像其他三夭杀人不眨眼。 以山下遇到暗夭的地方为起点,往周边撒开三百米方圆的范围进行搜索。人多力量大,只搜了半个时辰,在一处低矮狭小的山洞里找到了真正的齐黄花。 她的身上盖着徐佑那件狐裘大氅,因此躲过了昨夜的严寒,没有冻毙当场。双手双脚被麻绳缚紧,口中塞着块破布,头发披散着,右脸乌青,左脸有血迹,显见得受了不少的折磨。齐黄花母亲第一个扑过去,死死抱住女儿,父亲和哥哥也是老泪纵横,嫂子多长了心眼仔细打量小姑子的身子,除了衣服破损了几处,倒不像被糟蹋过了,走上前拉开婆婆,扶着齐黄花让她自己站起来,有意无意的给其他村民看到身上的衣服大致完好,避免日后有人在背后饶舌,编排闲话。很多女子其实不惧怕受苦,只怕流言蜚语可杀人。 左彣站在一边,看他们家人团聚,一个个真情流露,心中也有些感动,不过更多的却是对再次消失不见的暗夭的忧虑。 齐黄花既然被绑在这里,昨日遇到自然是暗夭无疑,确认了这一点,先前来时的侥幸心理顿时没有了。他毕竟是血海里杀出来的人,一旦认清事实,心志倒变得坚毅无比。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是徐佑常说的话,左彣牢牢记在心里,不管天命在不在己,也绝不能让暗夭伤了徐佑一根头发。 “女娘若是无大碍,我能不能问你几句话?” 齐黄花看了眼左彣,没有言语,依旧垂着头低声啜泣。齐阿爹道:“这位是左郎君,多亏了他我们才这么快找到你。阿花,来,给恩人跪下磕个头!” “不必多礼!麻烦女娘回答我几个问题,可好?” 齐黄花不易察觉的点了点头,看起来十分的羞涩和怕见生人。 左彣尽量让声音柔和一些,免得惊扰了她,道:“我们昨天见过吗?” 齐黄花微感诧异,又看了眼,摇摇头,道:“没……” “那,你昨天遇到了什么人,是不是这个人把你囚在了洞里?” 说起这个,齐黄花又哭了起来,肩头耸动,不能自已,她嫂子温言劝了好一会,才断断续续的道:“我……我从舅家回来,走到半道遇上了一个女郎,她向我问路,说要去桑村探亲……我听是桑村的客人,就准备带她一起走……没,没想到,她突然从后面打晕了我,将我关在这里,还,还……” 左彣见她实在羞涩的说不出话,道:“还借了你的衣服,可过了没多久,又回来还给了你,并且多了一件大氅,是不是?” 齐黄花睁大了眼,仿佛在想左彣为什么知道这么清楚,道:“嗯,是……是的……” “她长什么样子?有没有特别显眼的地方,比如黑痣、疤痕,或者别的缺陷?” 一直以来,没有人见过暗夭的真正面目,要么都死了,要么看到的是易容之后的假脸,左彣相信,齐黄花看到的暗夭也不可能是真的,但问清楚一点,以后说不定会用得上。 “普普通通的样子,眉毛和眼睛就跟我差不多,不长也不圆的脸,鼻子不高,嘴唇略薄,胖瘦适宜。反正看上去就跟村里的女娘没什么区别,不过……奇怪,现在我再想想,也有点想不起她的样子了……” 这就对了,暗夭,真的来了钱塘! 左彣心急回去向徐佑汇报,对众人抱拳道:“我还有事要办,诸位就此别过。你们回家后稍事休息,明日一早,可到县衙告知此事的经过详情。对了,杜县尉正在抓捕另外一个女娘被劫持案的贼人,或许跟这件事也有关系,你们出入小心,最好多人为伴,不要一个人跑的太远。” 齐黄花走上前来,低垂着头,屈膝跪地,哀声道:“谢过郎君的救命之恩,这辈子不敢或忘,愿在家中为郎君建生祠,日夜烧香祈福。” 左彣忙伸手虚扶,道:“我说过了,不必多礼……” “风虎,快躲开!” 身后传来山宗的高声呼喊,话音未落,齐黄花猛然抬头,双目冰冷无情,浮现森森鬼气,口中激射出一道寒光,同时左手指尖夹着钢针,针尖泛着幽蓝的光芒,右手持着短匕首,冲着下阴和胸口闪电般刺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山门开,见宗师 死亡是种什么感觉? 痛苦,恐惧,坦然,留恋,或者彻头彻尾的迷茫? 是不是对生命所有的体验都在那一瞬间完全的停滞,人世间的美好和不美好再也与你无关,连个无足轻重的看客都做不成,一切的一切,重新归于万年的沉寂和永恒的虚无。 如何生,又如何死, 这是自人类直立行走以来,始终都无法解决的一个难题,所以开始孜孜不倦的求道! 道是什么? 天道、人道、儒道、佛道、武道,无论强调精神的力量,还是重视肉身的突破,都是一个目的:超脱生死! 只是千百年来,能够最终迈出最后一步的人寥寥无几。究其根本,在于生者不知死,死者不知生,两不相知,又如何从生到死,然后再超越生死呢? 凌厉无匹的杀气刺激着身上的每一寸肌肉,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心灵深处,就如同钱塘湖被席元达重伤频死的经历一样,左彣再次来到了生与死的临界点。 唯一的不同,那次始终徘徊在生死边缘,而这一次,生死只是一瞬间! 突然,左彣顿悟了武道的奥秘! 道可道,非常道, 道既无常,如日之光。如日之光,光照无方! 涓涓细流,汇入丹田,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凝聚成河、成江、成大海,然后汹涌澎湃,带着九天雷音的轰鸣充斥着奇经八脉。 天地在眼前骤然明亮了起来,吹过衣角的微风,回转着无穷无尽的曲线,掠过树梢的雀鸟,以契合自然的轨迹在俯瞰群山,爬过草丛的蚁虫,发出只有虫类才能听懂的低鸣,这一切,全都清晰无误的倒映在他的脑海里,没有遗漏,没有缺憾,几乎接近了臻美! 擎剑的右手不见如何动作,幽黑深邃的剑鞘竖在了身前,不偏不倚,不多不少,恰巧挡住了暗夭的毒针和短匕。同时张口微微吹了一口气,急射而来的那道寒光仿佛碰到了虚空中无形存在的屏障,以数倍的速度倒飞了回去。 扑哧! 寒光洞穿了暗夭的左肩,嵌入后面的山壁内,山石粉碎四溅,放眼望去,竟是一粒光滑圆整的铜豆。 那日在晋陵城中,同样的寒光阻止了左彣的身形,给他造成了极大的麻烦,今时今日,却犹如萤火与皓月争辉。 越品如登山,山高不可见! 血迹从肩头流出,暗夭双手巨震,浑身的劲气似乎被抽光,又似乎被牢牢的黏在了那柄平平无奇的剑鞘上,进不得,退不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哪里还有一分纵横江湖的顶级杀手的风采? 接着一股迫人窒息的杀伐之气涌来,身子砰然退开五尺,碰到山壁才停了下来,胸口憋闷,再忍不住,猛的吐出一大口鲜血。 “你……你竟然……” 左彣微微一笑,低头凝望着匣中宝剑,粗糙有力的指节轻轻抚摸着鞘身上的雕纹,慨然道:“不错,我在六品上停留了八年之久,久得以为今生今世再也无望步入到五品的境界。要不是你这惊心夺魄的一刺,又怎能推开这扇门,跨过这道槛,成为武人梦寐以求的小宗师?暗夭,你我虽是敌人,却还要谢你这一刺之恩!” 暗夭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手捂着胸口,颤声道:“小宗师,小宗师!哈,你六品的时候,我杀不了徐佑,现在晋升小宗师,我更杀不了徐佑。既然如此,不如一死!” 左彣摇头道:“你不能死,我家郎君要你活着!” 暗夭仰头大笑,道:“我打不过你,却不会连死也死不了!”说着以手做刀,劈向颈侧,满是决绝之意。 左彣欺身近前,右手后发先至,挡在了暗夭的手刀和脖颈之间,单以身法和速度,已经远远将这个曾经的对手甩在身后。 暗夭的眸子里溢出丝丝冷笑,步法飘忽,身子侧旋,以后背撞向左彣怀中,同时双手握拳,胳膊如同折断一般,从诡异之极的角度击向他的肾关要害。 这是不要命的打法,两败俱伤!他身为杀手,不到最后一刻,岂会轻易的放弃反击,不过以自杀为诱饵,骗左彣中计。 鬼音骤起! 当初在晋陵,左彣就是被暗夭这种凄厉的鬼音所慑,反应慢了一步,导致她逃之夭夭。这次在两人紧挨着的方寸之地,鬼音的威力更大,震荡在耳鼓中,似乎要把人心都捏成粉碎。 山洞中的村民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一时想不明白好好的齐黄花怎么变成了什么暗夭,还要出手杀人。等这会刚刚转过神来,又被鬼音折磨,一个个捂着耳朵大叫起来。有些身子弱的,直接倒在地上翻滚不停,撕扯衣物,抓的脸和身上都破了。 左彣却面色不改,丝毫不受鬼音的影响,左手伸出一根食指,不快不慢,不急不缓,破开旋转如鬼魅的层层假象,正好点在暗夭后心。 时光凝结在此刻,暗夭向来以身法绝妙自傲,这会只能一动不动,双拳停留在距离肾关一指的地方,再无寸进! “没用的,放弃吧!” 绝对的力量,完全无视任何阴谋诡计,这是暗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后心微微酸麻,顿时昏死过去。 从晋陵到钱塘,从枫叶红透到大雪翻飞, 千里之遥,数月之久, 终于抓到你了! 山宗这时赶了过来,紧张的抓住左彣的手臂,问道:“没受伤吧?” 左彣笑道:“要不是你出言示警,估计这会连尸体都凉透了!” “好,会说笑就没事!”山宗这才放了心,眼珠子一转,奇道:“不过,这种说话的语气可不像你,什么时候开始学我了?” 左彣一笑,衣袖轻轻甩出,还被鬼音控制的几人立刻停止了哀嚎,跪爬在地上呕吐起来,脸色虽然都不太好,但基本没有大碍。山宗张大了口,满脸的惊讶,道:“你,你升品了?” 山宗和左彣交过几次手,未分胜负,两人之间纵然有差距,但这种差距可以衡量,可以计算,也可以借助外界条件来弥补和追赶,但现在山宗明显感觉到左彣不一样了,说不出来具体的缘故,可就是知道,他已经从此山到了另一山,山高可望,却不可攀! “侥幸,得以入五品!” 得到心中猜测,却不敢置信的答案,山宗久久没有做声。武道之难,只有越往上走才越清楚。从九品到六品,是绝大多数武人一生都走不完的路,更别说从六品迈入五品,一看天资,二看机缘,缺一不可,哪怕是世间少有的奇才,天资过人,可机缘不到,仍旧困在五品外的绝境里,无法找到通天的路。 山宗的心情十分的复杂,不知是喜是忧。钱塘多事,有一位小宗师坐镇,遇到危险,所有人的性命都能得到极大的保证,这是天大的喜事;可在喜悦之外,他难免会想起自己,从触手可及的左彣的后背,如今只能遥遥的眺望着他的背影,这种反差,一时有些失意! 不过山宗岂是自怨自艾的人,短暂的胡思乱想,立刻放下心里那点小九九,衷心的向左彣表达祝贺,道:“今日回府,一定要不醉不休!” 男人的友情,除了血染的战袍,还有穿肠而过的烈酒! 告诉不知所措的村民实情,让他们明白,眼前这齐黄花只是别人假冒的西贝货。易容易骨术虽然神奇,但事实摆在面前,也由不得他们不信。但齐父母好不容易找到女儿,怎么都不肯接受,等山宗上前撩开暗夭一直垂着的头发,用沾了山泉水的湿布擦去脸上的斑斑血迹,还有故意抹黑肤色的不知什么药物,才发现这个人跟女儿只是略有相似而已,只是刚才慌乱心急,加上没有仔细辨认,竟被她蒙蔽了过去。 那真正的齐黄花呢? 齐父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道:“郎君神通,求你帮我们找找女儿!” 其他人也纷纷跪下哀求,左彣心底良善,况且此事也因他们而起,齐黄花受了池鱼之殃,自不能一走了之,脚尖轻点暗夭,她又从昏迷中慢慢醒过神来,不过除了目能视,口能言,其他地方都不能动。 山宗蹲下去,寒光闪闪的短剑横在暗夭脖颈,道:“说,齐黄花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暗夭冷冷的眸子,似乎比短剑还要冷上三分,如果他还能动,山宗已经是个死人。 “哈,有骨气!” 短剑上移,剑尖对准脸颊,柔软的皮肤和锋利的铁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山宗笑道:“我再问一次,你若不答,就在这张脸蛋上划一道,若再不答,就继续划,一直划到你回答为止。小美人,你身为女子,死或许不怕,但怕不怕长了一张人憎狗厌的丑脸呢?” 暗夭眼眸中露出讥诮之意,道:“谁告诉你,我是女子?” “呃……” 山宗手一颤,短剑差点掉地上,他傻傻的看着暗夭,眼睛鼻子嘴巴眉毛,说不上多好看,但秀气的样子怎么着也不可能是个男子,但说这句话的声音却实实在在的跟男子无疑。 有那么一刻钟,山宗觉得整个世界都坍塌了,天地、男女、阴阳、乾坤,颠倒错乱,全部失序! “小子,够可以的!不仅骨头硬,而且口齿好,竟能仿男子的声音。不过不要紧,耶耶我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口技这种小伎俩,说穿了不稀奇!” “脱掉我的衣服!” 山宗的世界观再次崩塌,愕然道:“什么?” 暗夭唇角上扬,满脸嘲讽,不屑说第二次。山宗收了剑,头摇的跟个智障似的,道:“你厉害,你厉害。” 山宗虽然机灵,但就像徐佑所说,他受家风影响太大,儒家思想根植在血液里,看似玩世不恭,其实颇有操守,对付暗夭这种不惧死的杀手,有些力不从心。 “你会说的!”左彣突然道。 暗夭闭上了眼,摆明懒得搭理。 左彣轻声道:“暗夭,知道我为什么佩服你吗?” 暗夭眼珠微微一动,还是没有做声。 “四夭箭出道以来,总共刺杀了七人,但飞夭、月夭和杀夭每次动手都不计后果,杀人无算,只有你除了目标外并不多杀一人。齐黄花是你用来迷惑我等的工具,是死是活对你无关紧要,现在胜负已分,君为阶下囚,又何必多早杀孽?” 暗夭睁开了眼,看着左彣,保持着沉默。 “说出齐黄花的下落,我给你武人该有的尊严!” 过了片刻,暗夭开口,道:“此处往西一里,有处枯干大树,齐黄花就在树洞中。” 左彣郑重施礼,道:“多谢!” 第一百二十五章 慕容仅存的公主 “你就是暗夭?” 洗尽了所有的伪装,暗夭的真实面目终于呈现在徐佑眼前,跟预估的差不多,这张脸太过平淡无奇,不好看,也不算丑,没有特色,不,是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就算擦肩而过五百次,也很容易无视他的存在。 徐佑笑道:“这是第二次见面了,挺好。大家可以认识下,说不定还能做个朋友!” 山宗心中大为敬仰,徐佑跟暗夭不说仇深似海,至少也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可套起近乎来那无耻的劲头,实在让人不能不服。 暗夭跪在大堂正中的地板上,抬起头仔细打量徐佑,似乎想把他的容颜牢牢的记在心里,不过眼神平静,并没有想象中的视若仇雠和恨不得食汝肉的急切。 徐佑站起身,端了杯茶水走到近前,半蹲着身子,和他视线平视,不至于居高临下,道:“你答应我好好说话,不要孟浪行事,我就让风虎解开你的穴道。” 山宗忙劝阻道:“郎君,这……暗夭是刺客,无信无义,还是小心为上!” “有小宗师护卫身侧,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你啊,要适应我们的新处境,大可放十二分心。”徐佑心情极好,一并把左彣和山宗都调侃了。抓住暗夭倒在其次,左彣能够破开山门,成为小宗师,才是真正的大喜,道:“再者,刺客也未必都是无信无义之辈,古时刺吴王僚之专诸,刺庆忌之要离,都是至勇至诚的壮士。” 暗夭突然道:“你信得过我?” “不杀妇孺,不杀无辜,我觉得你跟其他三夭不同,故而可以信你一次!” 暗夭默然一会,道:“好!” 徐佑对左彣点了点头,左彣屈指如风,放开了对暗夭的禁制。 “来,喝口水!” 暗夭接过茶杯,低头喝了口水。徐佑转身离开,重新坐在主位,笑道:“不怕我在水里下毒?” “不会!” “哦?”徐佑反问道:“为什么?” “你跟我也不同,下毒的事我做得,你做不得!” 徐佑大笑,道:“暗夭,你比我想象中要有趣!” 山宗没徐佑这么轻松,如临大敌,他见识过暗夭的出手,鬼神莫测,这么短的距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心防备为上。 左彣对他微微摇头,示意山宗不必紧张,打开了五品的山门,看到的是另外一片天地,此刻的暗夭在他面前,那些手段不过是小孩子的玩物,不值一提。 放下杯子,暗夭盘腿而坐,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神色不悲不喜,道:“你不立即杀了我,是不是想知道什么?” “是!我有很多问题想知道,你可以选择回答,或者不回答!” 山宗眼睑低垂,道:“你问吧,能告诉你的,我知无不言!事已至此,如果能为你解惑,我希望可以选择一个有尊严的死法!” “好!”徐佑没有绕圈子,直接问道:“四夭箭的背后,到底是什么组织?” 暗夭微微一惊,这是从他出现在徐佑面前后,唯一一次的表情变化,道:“你知道多少?” “不多!”徐佑从怀里掏出一枚青色令牌,道:“这是从月夭等人身上拿到的,有六座巧夺天工的宫殿,还有将军、夫人的字样,具体含义却丝毫未知。” 暗夭伸出手,徐佑示意山宗送了过去,他拿在手中,轻轻的摩挲,眼神透着不可名状的柔软,道:“这是慕容贞的令牌……” “慕容贞?” “也就是你们说的月夭,她的本名叫慕容贞,是后燕末帝慕容尚的十七女,也是慕容王族仅存于世的骨血。”暗夭将令牌递还给山宗,方才一闪而逝的温情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淡淡的道:“死在你手,慕容氏一脉就此断绝,北魏的元氏总算松了口气。” 后燕的公主? 徐佑眼前浮现月夭取掉面巾时的美丽容颜,那时候就觉得她不是汉人,没想到竟然是慕容鲜卑的公主。在钱塘这段时日,徐佑一方面被何濡恶补过本朝前后百年的历史,又找了许多书来看,知道后燕被同为鲜卑族的元氏灭了国,王族三千余人,被沉入平城外的如浑水中,导致如浑水混浊三月,七日不流,到如今经过河水两岸,还能听到阵阵鬼哭。 “你,喜欢她?” 徐佑何等眼力,暗夭这样的人,生活在黑暗和阴影当中,心性如何不得而知,但至少不会跟普通人一样多愁善感。他的心底,或许藏着部分柔软,但这份柔软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看得到,慕容贞就是其中一个。 山宗忍不住道:“郎君,暗夭可是个女娘……” 虽然暗夭现在说话的声音一直都是个男子,但山宗坚决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徐佑接下来的一句话,彻底让他无语了。 “女娘也没什么,喜欢一个人,与男女无关!” 山宗张大了嘴巴,比在山洞时听到暗夭的男声更加的震惊,道:“郎君,你……你平时都读的什么书?我也想找来看看……” 不理已经精神错乱的山宗,徐佑望着暗夭,又问了一遍,道:“你喜欢她?” 暗夭摇摇头,笑容有些苦涩,道:“喜欢她的是杀夭,我只是……对她有些感激!” “感激?” “是,当年我孤身一人,快要饿死荒野的时候,是她经过救了我,给了我一件新衣,一口饭吃……” 徐佑若有所思,道:“所以你跟着她加入了四夭箭……你的武功,也是她教的吗?” 暗夭默然不语。 徐佑笑道:“不想说,就不说好了。我只是好奇,并不是非要知道答案!” 暗夭摇头道:“不是!” 徐佑确定暗夭没有撒谎,他看过月夭动手,两人不是一个路数,应该没有师承关系,道:“那是遇到慕容贞之后,她为你另外介绍名师了么?” 暗夭的武功来历始终是迷,尤其那让人又惊又惧的易容易骨之术,徐佑深感兴趣,试图从只言片语的对话中找出端倪,推测出其中蕴含的秘密。 “我从三岁习武,十三岁小成,遇到慕容贞时已经十五岁了。” 徐佑大感惊奇,道:“以你的修为,怎么会差点饿毙荒野?” “身无长技,又不能去偷去抢,人到落魄时,百事不顺,找不到糊口的营生,饿死的岂是少数?命该如此,不可强求!” 徐佑对暗夭的印象完全改观,弱者落魄,除死无他,可对强者而言,能够约束以武犯禁的冲动,战胜求生的欲望,并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如果仅仅感激,可以有很多报恩的法子,为什么要帮她杀人?亲手扼杀一条鲜活的性命,会让你感到欢喜吗?” 暗夭凝视着如雪白的双手,道:“没有欢喜,只有折磨!从杀第一个人开始,我就知道,自己不喜欢杀人。” “那,你为何不离开?” 暗夭语气中充满了寂寥和落寞,低声道:“我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 世间还有什么比这四个字更凄凉的呢? 徐佑没有再多问什么,道:“惊蛰,找间屋子安顿他,让厨下做点热饭送过去。” 山宗手持短剑,如临大敌,架在暗夭脖子上,道:“老实点,跟我走!” 暗夭不为所动,紧紧盯着徐佑,道:“你不杀我?” 徐佑老老实实的道:“我还没想好!杀你,有杀你的好处,毕竟你一心要我的命,杀了你,从此可高枕无忧!” “那你还犹豫什么?” “因为,我也不喜欢杀人!” 徐佑笑了笑,温和的侧脸说不上多英俊,却让人不由自主的受到吸引,道:“不容易,咱们两人终于有了一个共同点!” 左彣给暗夭下了禁制,除了能够正常走动,丹田的真气无法动用分毫,又在房屋周边设了两个明哨,两个暗哨,确保万无一失。 不过暗夭没有任何异动,吃饭睡觉,甘之如饴。就这样过了一晚,第二天何濡从洒金坊赶回,见面第一句话,问道:“七郎心里到底如何打算?” 徐佑笑道:“你说呢?” “七郎是不是动了惜才之念?” “知我者,其翼也!” 何濡却表示反对,道:“暗夭身份来历都不可知,留在身边太过冒险,何况四夭箭有三条人命死在你手中,此仇不共戴天,他肯定不会轻易的臣服!” “我知道,只是……杀之可惜!” 徐佑显然经过深思熟虑,道:“暗夭的真实修为跟惊蛰差相仿佛,不算太厉害,但各种刺杀的手段层出不穷,将来或者对我们大有裨益,不为杀人,至少可以防范别人的刺杀。更重要的是,他的易容易骨之术,实乃天下奇术,若是杀了他,此术失传江湖,才是真正的可惜!还有,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四夭箭的背后藏着一个神秘的庞大的组织,暗夭是我们唯一探查这个组织底细的机会,放过了,我不甘心!” “易容易骨……” 何濡沉吟了许久,道:“我游走天下,遍览古籍,听师尊将各教的秘事,确实从未听过这样的奇术。好吧,七郎所虑也有道理,如果真的能把暗夭收归己用,再好不过;若实在不行,可先用酷刑逼他交出易容易骨术的诀窍和那个神秘组织的底细,再杀之不迟。哈,冬至在郭勉的船阁待了那么久,想必泉井里的手段也学了不少,正好派上用场。” “酷刑倒是不必,昨日跟暗夭谈了谈,我看此人并非心思狠毒的恶徒,言行举止像是从小读过书的。而且,他跟飞夭和杀夭的交情似乎不太好,仅仅因为月夭才加入了四夭箭。现在的难题,是暗夭对月夭的感情到底有多么深厚,是不是非杀我报仇才肯如愿?如果不是,那就有谈一谈的可能性。” 徐佑微微笑道:“相信我,我从暗夭身上感觉不到太大的敌意!” 何濡翻了个白眼,道:“我们又不是女子,不能凭着感觉做决断。对了,暗夭到底是男是女?惊蛰信誓旦旦的跟我说,暗夭绝对是个女子,如假包换,可听左彣说,他其实是个男子?” 徐佑愣了愣,苦笑道:“不瞒你说,我观察的很仔细,却仍旧没看出来男女。易容易骨,有多么的神奇,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 杀,师 暗夭的性别问题,成为静苑最大的八卦,履霜和秋分、冬至等人借着送饭的机会近距离研究了一下,结果三人得出三个结论: 履霜认为是实打实的男子,秋分认为是女子的可能性更大,而冬至的话,就很让山宗接受不了,她说,暗夭非男非女! 可怜山宗盘踞溟海多年,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仅仅一日间,三观尽碎,很是憔悴的挪到左彣身边寻找安慰了。徐佑听了冬至的看法,饶有兴致的道:“昨日忘记问你,你在船阁时,有没有收集四夭箭的情报?” “四夭箭出没的地方大都在金陵往西的荆雍之间,刺杀的七人也不是扬州本地的士族,船阁对他们没有过多的关注。不过,四夭箭的名声在外,多多少少积累了一些情报,比如月夭是胡人,飞夭是宁州蛮,杀夭瘦弱,武功却刚猛之极,可能是益州豪族文氏的子弟。至于暗夭,要不是今日见到此人,我一直以为暗夭只是四夭箭故意放出来的诱饵,根本就不存在……” 冬至对四夭箭所知仅是皮毛,内幕情报了解并不多,甚至还不如徐佑。至少徐佑知道这四人并不是简单的雇佣刺客,而是某个神秘组织的成员,所作所为必定另有所图。 “那你为什么觉得他非男非女?” “以小郎和风虎、惊蛰两位郎君的眼力,在最简单的观人男女一事上竟然没能达成一致,这本身就是奇谈。既然是奇谈,何不往奇处想?” 履霜算是女子中见过世面的,却也不知说什么好,道:“就是再奇再怪,世间也不可能有非男非女的人吧?” “不然!这种人确实是有的!” 冬至正色道:“我以前随郭公行商宁越两州,曾亲眼见到一件奇事;当地山寨里有一个小女娘,名叫唐宁,年八岁,渐化为男,至十七岁,而气性成,正是非男非女,雌雄同体的怪物!” “啊?” 莫说履霜、冬至,就是徐佑、何濡也来了兴致,道:“真有这样的奇事?” “我亲眼所见,假不了的!”冬至嘻嘻一笑,低声道:“要不午膳加点药,把暗夭迷倒,然后查验一下?” “不可!” “不可!” 徐佑和左彣同时阻止,左彣恳声道:“小郎,为了尽快找到齐黄花,我曾答应给暗夭该有的尊严。杀他不是难事,一刀即可,但还是不要折辱他……” “放心,你答应的事,就是我的承诺!”徐佑指着冬至,叮嘱道:“咱们自家人说笑即可,对付暗夭绝不能用这种手段,听到了吗?” 冬至吐吐舌头,道:“知道了!” 关于阴阳人,徐佑前世里读史书,见过很多的记载,可不是野史里的胡言乱语,那都是堂而皇之的写在正史里的。所以冬至所说的怪事也不是不可能,但若因此认为暗夭类似这种,未免失之偏颇。 让左彣将暗夭再次带到跟前,徐佑笑道:“昨夜睡得可好?” “鼾声如雷!” 徐佑叹道:“昨晚我一夜未睡。” “心无所求,自然安宁。”暗夭淡淡的道:“郎君心事太重,睡不着!” “哦,那你猜一猜,我究竟有什么心事?” “郎君是不是还在犹豫,要不要杀我?” 徐佑轻轻鼓掌,道:“不错!那你说,我是杀你好,还是不杀你的好?” 暗夭笑了,这是他第一次笑,道:“若我是郎君,杀了好!” “可你毕竟不是我……” “所以,杀不杀操于郎君之手,何必问我阶下之人呢?” 徐佑莞尔,道:“有理!” “履霜,上茶!” 履霜端着茶,放到暗夭身前,他微微前倾,竟然表达了谢意。这样一个人,跟徐佑之前想象中的暗夭区别很大。 “你读过书?” 暗夭答道:“是,从三岁习武开始,同时一直在读书。” “师承何人?” 婉转,扯皮,拉拢,示好,表达善意,消减敌意,最终的目的就落在这四个字上:师承何人! 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暗夭脸上,他闭了上眼,露出痛苦的神色,似乎回想起了什么不堪的往事,道:“一个死人!” 徐佑只怕暗夭避而不答,只要他肯说话,总能一步步套出底细,道:“死人?这倒让我好奇,死人也能教人读书习武吗?” “教会你之后,再杀了他,岂不是一个死人了吗?” 左彣、履霜、秋分、冬至、山宗五人齐齐色变,望着暗夭的眼眸里或畏之如虎,或如恶恶臭,不由自主的往旁边挪开了数步,仿佛耻于和他站在同一个屋檐下。 天、地、君、亲、师,荀子说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在这个时代仅仅对师父不敬,就可能遭万人唾弃,更别说杀师这样的恶行,有悖人伦,神鬼厌之。 暗夭说的轻描淡写,浑不在意,也是这个时候,才有了些许混迹江湖的刺客该有的薄凉和冷漠。 左彣皱着眉头,道:“你为何杀师?” 暗夭还是闭着眼,并不理会何濡,仿佛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回答。山宗讥嘲道:“不敢回答?尊师教你习武强身,读书明理,却被你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原来,你也知道这是无耻下作的禽兽行径!” 暗夭藏在袖袍里的手指动了动,脸上不见怒火,但在场的几人无不是通了七窍的玲珑心,哪还不知山宗已经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何濡终于开口,道:“孟子说君王无道,尚可杀之,何况师父?若暗夭的师父行事不义,人面兽心,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暗夭猛然睁眼,眸子底部青光弥漫,显得无比的诡异,仰头大笑道;“何郎君所言最合心意!我那位师尊虽然不是披发左衽的戎狄,却是真正的人面兽心之辈。我不仅杀了他,而且剥皮抽筋,挫骨扬灰,撒在厕中最污秽的地方,咒其永世不能翻身。” 三分癫狂,三分阴毒,三分鬼气,还有一分的惊怖不可名状! 徐佑开始动摇,他试图将暗夭收归己用的想法,或许真的是戴着镣铐在刀尖上跳舞,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伤了自己。 何濡的大半生,无不在违逆世间所有约定俗成的规则。汉人叛逃成了胡人,将军子剃发成了小沙弥,然后又从胡人再次叛逃成了汉人,扮演者各种各样的角色,游走在错综复杂的势力之间,开始了轰轰烈烈的造反大业。 循规蹈矩和奉公守法,从来与他绝缘,看到暗夭同样的不容于世俗,反倒高看了他几分,开始真正盘算着将他纳入徐佑麾下的可能性。 左彣叹惜道:“若对你不仁不义,杀了即可。人死万事休,何苦辱及尸身?” 何濡笑道:“风虎,你这就有些痴气,人都杀了,一具肉身又有什么打紧?埋入土中,还不是便宜了虫兽,早晚烟消云散。留给暗夭消消恨意,岂不更好?” 他站起身,走到暗夭跟前,眼眸神采奕奕,摄人心魄,道:“我叫何濡,想必你之前已经打听清楚了。昨夜七郎问你,四夭箭背后的组织到底什么来历,你避而不答。今日我再问你,希望你能给我一个不带隐瞒和欺骗的答案!” 暗夭再次陷入沉默。 何濡鼓动三寸不烂之舌,道:“我们虽是敌人,但没有私仇。你拿钱办事,杀人只是笔买卖,我们理解,所以既没有严刑折磨你,也没有无故的羞辱你。现在问你的这些问题,也不会危害到你关心的任何人,不如再看成一笔买卖,你用这些问题,换得在静苑的干净的衣食和暖和的住处,如何?” “好,这笔买卖很划算!” 暗夭抬起头,看着何濡,道:“答案就是,我不知道!” “嗯?” “我不知道!”暗夭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道:“我跟飞夭、杀夭并不算朋友,每次要杀人,都由慕容贞联络我,给我一份完整的计划,我只需按照约定的时间出现在约定的地点,配合他们杀掉该杀的人。事成之后,分给我那一份酬金,彼此再无来往,只有等下次刺杀才会再见面。” 何濡仍有疑问,道:“以你的身手,飞夭为何没有见猎心喜,将你收入他们的组织中呢?” “是慕容贞,她不想我跟她一样,受到组织的严密控制,求去不得,所以和飞夭私下交涉,约定我只接受雇佣杀人,而不加入他们的组织。至于用了什么交换条件才让飞夭答应下来,慕容贞没说,可我明白,必然代价不菲。因此我不能辜负了慕容贞的好意,让她付出的代价变得毫无意义,他们背后的组织,我一无所知,也从来没有打听过,不知道,才可以置身事外,才可以安然活命!这就是我的答案,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何濡的阴符四相,最善观人,凝神不放过他一处表情细节和语气里的起伏变化,道:“我信!” “第二个问题,我要你的易容易骨之术!” “拿衣食来换,这笔买卖对我不太公平。” “那就拿你的命来换!”何濡断然道:“交出易容易骨术,我保你不死!” 暗夭摇摇头,道:“这对你不公平!” 何濡奇道:“为什么?” “因为拿去也没用,你学不了!学不了就是无用之物,用来换我的命,对你自然不公平。” “有趣,有趣!”何濡对徐佑笑道:“七郎说的没错,这个刺客果然比想象中有趣的多!不过,我要是不试试,怎么知道学不了呢?” 暗夭冷冷道:“当初飞夭对我说了同样的话,结果我给了他修炼的法子,却连试试都不愿意。何郎君,你固然比飞夭聪明百倍,但是他做不到的事,你同样做不到!” 何濡笑道:“我这人性子最倔,受不得激。还是刚才的买卖,你交出易容易骨术,我保你不死。至于公平不公平,由我来判断,不需要你做决定!” 第一百二十七章 青鬼律 “我那个死人师父,名叫陈蟾,你们肯定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不过他的祖父赫赫有名,就是曹魏时的大堪舆家陈蜃。” 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陈蜃的大名,世人皆知,百年来朝堂、市井、乡野各处不知流传着多少关于陈蜃的传说,几乎是神仙中人。 徐佑和左彣对视一眼,那日晋陵城中暗夭刺杀不成,负伤逃走,两人说起易容易骨,左彣曾提及陈蜃,只是没想到他们之间真的关系匪浅。 “陈蜃得神人授予《青乌经》,你们都知道,被奉为堪舆圣典。不过你们不知道的是,除了《青乌经》之外,陈蜃还被授予了一本《青鬼律》。就是这本书,让陈蟾和他父亲陈焎耗尽了两代人的心血,试图从中找到窥探武道至境、超脱生死的法门。” 暗夭的眼眸里藏着深深的讽刺和讥嘲,道:“只是《青鬼律》里记载的法门极其的诡异,陈焎没有胆量自己修炼,于是通过各种手段威逼利诱,骗来别人充当替代品,从修为深厚的九品高手,到不懂武功的无知少年,或男或女,或老或幼,前后不下数十人,结果无一例外,要么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要么刚刚入门立刻血脉尽断,暴毙而亡。五十年间,耗费无数人力物力财力,却终成黄粱一梦。” “陈焎在四十岁那年,再也按捺不住,自行修炼《青鬼律》。起初进展很顺利,毕竟他用几十条人命换来的经验教训,可以规避很多修炼中的风险。如此五年,他从一个入不了九品的普通人,突飞猛进变成了六品上的高手。也就在这一年,他的修为一日千里,开始触摸到五品的山门。正当他以为可以推开这扇门,成为梦寐以求的小宗师的时候,厄运再次来临,跟之前那些人一样,陈焎全身血脉尽断,暴毙而亡。” “临死前,他叮嘱陈蟾,无论想什么办法,都要破解青鬼律的法门,不然死不瞑目。陈蟾当时已经二十岁,从小目睹其父的所作所为,知道很多内情,所以更加的谨慎小心,足足用了十年的时间,将陈焎留下来的注解,一个字一个字的研习参悟,终于发现了藏在其中的秘密。” 徐佑听的入神,道:“什么秘密?” “详细内情我也不知,这是陈蟾最宝贝的东西,绝不会告诉任何人。但我推测,应该和阴阳和合有关,一阴一阳之谓道,青鬼律最大的秘密,就是阴阳!” 关于武道,现在最大的权威是左彣,他已经走的比在场的所有人,甚至比一命呜呼的陈焎都远。见徐佑问询的目光,左彣略带惭色,道:“我的武功是从杀伐中得来,带着天生的戾气,并不通晓阴阳,恐怕不能参透青鬼律的秘密!” “武道如登山,山路虽有千万条,但到了五品的山门外,却殊途同归。你的武功杀伐暴戾,所以停在六品上八年之久,这些时日先后历经生死,戾气消磨大半,逐渐的圆润温和,这才能够破开山门,晋位小宗师。说到底,还是阴阳和合起了作用。” 徐佑被誉为年轻一辈的天才高手,对武道的理解和认知远在左彣之上,一番话说的鞭辟入里,让左彣这个刚刚成为小宗师、还没有彻底开悟的高高手茅塞顿开。 徐佑又道:“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阴阳和合,乃生万物。青鬼律如果真的可以窥探武道至境,必然要阴阳二元互为奥援,新新不停,生生相续。之所以那么多人都无端暴毙,很可能是没有找到阴阳之间的和合之处,也就是那个只存在于圣人典籍中的‘炁’。” 何濡虽然不通武功,但学识似海,眼光独到,对徐佑的看法表示赞同,道:“我也这么认为,易曰:天地氤氲,万物化醇;两情交媾,万物化成。万物皆归于一炁,炁有先天后天,先天一炁,人生而自得,若想真正的求道,需阴阳和合,炼化后天一炁,返还先天,永葆不失,然后人与道合,才能一窥至境,超脱生死。” 暗夭看向徐佑和何濡,好一会才道:“两位郎君从未看过《青鬼律》,却能顷刻间推测的八九不离十。若让陈蟾知道,他费尽心智悟出的青鬼律,竟如此轻易的被人窥破,估计在厕中的幽魂也要不安稳了。” 提到陈蟾,暗夭语气中总带着说不尽的恨意,可见两人之间发生的事,必定惨绝人寰。山宗嘀咕道:“被你挫骨扬灰,坠入厕池,这倒霉鬼的魂魄就从来没有安稳过好吗?” 暗夭视山宗如无物,请徐佑提供笔墨,然后执笔在白纸上画了一个图,还没讲解此图的来历,徐佑满脸讶然,道:“水火匡廓图?” 暗夭身子微震,竟一时失神,手中的笔墨滴在图上而不自知。徐佑忙挪开纸张,道:“小心!”以暗夭的定力,那是何等的波澜不惊,手中就是拿着火炭也未必会颤抖分毫,此时却被徐佑这句话搞得心绪大乱。 “郎君之前见过此图吗?” 水火匡廓图的出处已经不可考,后世各有各的说法,有说是彭晓所画,有说是陈抟所传,也有说是《参同契》里原本就有的。但可以确认的是,不管《参同契》里到底有没有相关的记载,至少水火匡廓图跟《参同契》关联紧密。 所谓水火匡廓图,是黑色双色的半圆图形,属于太极图的一种。太极图并不是单指后世广为人知的阴阳鱼图,相反,太极图有很多种。伏羲女娲交尾图、先天图、周敦颐太极图、三五至精图等等,都是太极图,分五层图形、空心圆图形、黑白半圆图形,形状不一,但本质相同,那就是阴阳互化,乃至无穷! “虽然没见过,但坎离匡廓,运毂正轴。坎卦,阴中有阳。离卦,阳中有阴。坎离,即是阴阳,也是日月,日月为易。读明白了《周易参同契》,自然认得此图!” 徐佑随口糊弄了两句,暗夭彻底被折服了,道:“通天智计,无双才情,徐郎君,难怪我杀不了你!” 他不再多话,提笔写下了《青鬼律》全文,字数不多,不过九百三十七字,可字字珠玑,高深莫测,读来仿若天书。尤其功法诀要,更是匪夷所思,跟当世的武学体系完全不同。什么以乾坤为鼎器,以阴阳为堤防,以水火为化机,窃幽阴之宫,居神灵之主,有点偏向天师道的功法,却又不尽相同,所有的东西似是而非,让人摸不着头脑。 “天书?我看此乃鬼书!” 何濡神色凝重,道:“《青乌经》堪舆天下山川气脉,足可明辨日月、阴阳、人鬼和清浊,《青鬼律》却籍此神通,试图以阳世之阳,和合阴世之阴,怪不得多人暴毙,无端横死,简直泯灭人心,狂妄之极!” 徐佑初始还不太明了,听何濡一番高论,立刻想到了青鬼律的终极秘密所在。左彣读书不多,但一理通百里明,也随之恍然。只有山宗稍逊一筹,迷迷糊糊的问道:“以阳世之阳,和合阴世之阴,这句话怎么解?” 徐佑解释道:“我辈苦修武道,感应天地元气而通奇经八脉,只为将身内先天之炁和身外的后天之炁融会贯通,也就是所谓的阴阳和合。这里的阴阳,泛指体内的先天之炁和后天之炁,但不论先天还是后天,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至少都是人间世存在的万物和变化。《青鬼律》则不然,它将人间世的先天后天之炁统称为阳,然后从阴间世的百千鬼物身上吸取阴气,然后再来阴阳和合,走的是前人从未走过的路,求的也是前人从未求过的道!” 山宗愕然,道:“这哪里是什么大道?分明是邪道,是鬼道!暗夭,你一身鬼气,原来跟鬼同流合污!” 正在这时,秋分突然自语道:“窃幽阴之宫,居神灵之主……窃幽阴之宫,居神灵之主……”双目呆滞,眼神涣散,口中接连重复《青鬼律》里的字句。徐佑神色微变,道:“风虎!” 左彣同时发现异状,袍袖轻拂,柔和如春意的真气侵入秋分体内,压制住接近失控的丹田,然后口中低叱,道:“呔!” 煌煌之音,驱散鬼气,秋分身子一歪,倒在了履霜怀中。何濡屈指扣脉,脉象平和安稳,对徐佑点头示意无妨。徐佑再次看向案几上的《青鬼律》,眉头紧锁,没有言语。左彣心中恼怒,道:“这等惑人心神的鬼书,留之何用?郎君,不如烧了它,以绝后患!” 徐佑摇摇头,道:“先不急,听暗夭说一说修习之法!” 《青鬼律》共九百三十七字,多为总序提纲,言简意赅,对具体修习的法门却没有叙说的十分详尽。如果不是精通《青乌经》,仅仅得到这本书毫无用处。并且陈焎的遭遇也说明,就算精通《青乌经》,其中还藏着万分的凶险,走错半步,立刻就是死路一条。 徐佑和何濡都是天纵之才,一眼就能看透《青鬼律》的秘密,但看透跟学会是两个概念,就比如人人都知道一加一等于二,可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会推理的人少之又少。 “陈氏一族虽然在武道上天赋不高,但对堪舆之学的认知世间无人可比。而陈蟾的造诣远胜陈焎,很可能也超越了陈蜃。经他十年苦熬,终于参破了《青鬼律》的修习之法。而首要之务,他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鼎器……” “鼎器?” “以乾坤为鼎器,乾升而为男,坤落而为女!他要找的鼎器,是乾坤合为一体的怪物……” 第一百二十八章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冬至有点小得意,这是唯一一次,她的推断将徐佑和何濡抛在身后,仰着头,好像等待奖赏的小女娘,眨眨眼睛,看上去十分的可爱。徐佑有些好笑,但当着暗夭的面不好真的夸赞她料事如神,只能以眼神示意,表达鼓励。 冬至嘻嘻一笑,比得了百万钱的赏赐还要开心! 不过有赖于冬至提前打的前哨,听到暗夭说乾坤一体,房内诸人并没有露出多么惊讶的神色。暗夭奇怪的扫了他们几眼,道:“或许我没有说清楚……” 徐佑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听明白了,你接着说,找到鼎器之后,又该如何做?” “为了找到合适的鼎器,陈蟾走遍了大江南北,用了七年终于得偿所愿。哦,忘了说,这七年间,陈蟾苦于一人之力实在有限,化名曹谷加入了天师道,暗中利用天师道的势力搜寻鼎器,也多亏了天师道遍布天下的道民,终于让他找到了目标!” “曹谷?” 冬至惊呼,道:“天师道南豫州治的祭酒曹谷,后来乘船入江,遭大风垂落江中溺亡,原来是陈蟾化名?” 暗夭道:“正是!陈蟾精通堪舆之道,装神弄鬼不过举手事,所以在天师道上升极快,五六年时间就从普通道民变成了南豫州治的祭酒。说来也是天数,他要的鼎器,恰巧生在南豫州境内。” 左彣疑惑道:“陈蟾好大的胆子,这样糊弄天师孙冠,难道不怕被他察觉吗?” 冬至笑道:“南豫州是天师道二十四治里排名最靠后的治,地盘小,人口少,每年的租米钱税还不及扬州一个尾数,地位无关紧要。只要巴结好鹤鸣山那几位大祭酒,举荐上去就可任职,说不定孙冠连见都没见过陈蟾,就让他做了南豫州的祭酒。” “话虽如此,陈蟾能够隐藏身份,在天师道里攀到一治祭酒的高位,也确实骇人听闻。”徐佑对这个陈蟾越来越感兴趣,道:“既然找到了鼎器,陈蟾无心忙碌教务,故而假死脱身。那,之后呢?” “这个鼎器刚刚三岁,被父母发现异于常人,以为是什么怪物,闹的十里八乡都来看稀奇。陈蟾得到消息后,说此子乃上天怪罪而降下的凶兽鵸鵌。这种凶兽,三岁自为牝牡,到五岁时,长出五头六尾,将引起千里焦旱,民不聊生。以天师道的神威,自然人人惧怕,求着陈蟾拯救一方百姓,鼎器就此入了他的掌中。” 暗夭虽然只说鼎器,不说姓名,但大家都知道这个被陈蟾称为鵸鵌的凶兽就是他自己。想来也是可怜,三岁的幼儿不仅遭父母遗弃,乡邻叱骂,且成了野心家控制的傀儡,从此再无自由自在的时光,连生死都要靠着老天爷的眷顾,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死于非命。 冬至撇撇嘴道:“《山海经》有记载,鵸鵌其状如乌,五彩而赤文,自为牝牡,食之不疽。哪里是什么焦旱千里的凶兽?陈蟾满口胡言,愚弄乡野之人,偏偏还有人上当!” 何濡道:“也不算满口胡言,鵸鵌鸟自为牝牡,一身兼具雌雄二性,跟这鼎器十分相似。不过经你提醒,我才想起《山海经》里写着多种自为牝牡的上古兽类,各有神异妙用,莫非人也如此?陈蟾一定要借鼎器来修炼《青鬼律》,说不定正是看中了这种神异的地方。” “何郎君猜的不错,乾坤一体的人果然是修炼青鬼律的上上之选!那鼎器从三岁开始,每日要在药锅里蒸煮三个时辰,再在冰水里浸泡三个时辰,身上的皮先是红肿,然后腐烂,再然后不知蜕了几层,连骨头也比别人的松软和脆弱,最严重的时候,连站都站不稳。吃的食物都是些不知名的虫草和补药,有些甚至含有剧毒。同时开始教他读书识字,用陈蟾后来的话说,没有满腹的学识,青鬼律的真正法门连一成都领悟不了,所以儒佛道三教、法墨阴阳百家,从经史子集到稗史野乘,无所不容,全部灌注脑海。” 履霜心生怜惜,道:“这么小的孩童,如何受得了这样的苦?” “受不得苦,便是扑头盖脸的惩罚。蘸了水的滕竹、抹了盐的法鞭、脚踢掌掴更是平常。受不得,也要生生的挨着!”暗夭垂着头,看不见喜怒,不过语气中轻微的颤抖,可知童年的这段经历给了他多大的痛苦,道:“到了五岁,陈蟾带着鼎器,在山川菏泽之间寻找具有十恶不善的绝地阴宅,趁夜盗而掘之,让那鼎器盘膝坐于用五阴之木制成的棺木中,伴着森森白骨,依照青鬼律的法门,开始吐纳修炼真阴。如此数年,将真阴之体养成茁壮之势,皮上长出细碎的鳞甲,几乎要吞噬掉肉身时,才开始转而修炼真阳。” 数次发言都被暗夭轻蔑的无视,山宗本来打定主意绝不再跟他搭讪,可他的故事实在曲折反复,引人入胜,忍不住问道:“真阳之地?那是什么所在?”心里暗道:要是你大爷的还敢不理我,就是郎君看着,我也得打你个鼻青脸肿。 “汉王充在《论衡》写道:沧海之中有度朔山,上有大桃木,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有鬼门,万鬼出入。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 ,一曰郁垒 ,执苇索以制万鬼。这山中桃木,压伏万鬼,自然是世间真阳所在。” 山宗扑哧一下,道:“那是骗鬼的鬼话,世间哪里有三千里的桃木,陈蟾不会真的出海去寻找了吧?” 暗夭脸色郑重,浑不似说笑,道:“是,陈蟾不知通过谁的门路,从水军中买了艘金翅青龙斗舰,高二十余丈,方一百二十步,雇了七百个最娴熟的船工和部曲,扬帆出海,直抵扶桑。因为古籍中记载的扶桑神木,为日出之地,陈蟾认为扶桑神木和大桃木应该为同一物。出海后历时七月,终于找到那株桃木。” 山宗张大了嘴巴,道:“屈蟠三千里?” “不错!” 秋分惊呼道:“这么大,真的是神木吗?” 履霜和冬至也满脸的不可思议,毕竟传说中的东西一旦被证实真的存在,难免会心跳加速,惊愕不已。 徐佑不是无神论者,但也不会相信世上会有屈蟠三千里的桃木,皱眉道:“就事论事,不可虚言!” 暗夭道:“绝无虚言!那桃木有六七丈高,长在一座会喷火的山腰处,离地一千余丈,八十年矗立不倒,站在桃木上远眺,何止屈蟠三千里!” 一千余丈,按这个时代的计量换算,大概在两千多米。而暗夭口中所谓的扶桑,后世学者意见不一,有说是日 本的,也有说是墨西哥,也有说是北兴安岭之外,但无论如何,应该就是东部沿海的某个岛国。 徐佑不能确定具体的地点,因为正史里提到日 本都用倭国,而扶桑一词最早见于《梁书》,应该是两个不同的国度。但这个时空许多事情发生了改变,扶桑提前出现,也未必不是指的日 本。 他问了暗夭那座火山的地形地貌,基本认定维度大约在30-50的温带地区,高三千多米,山上植物垂直分布,两千米的海拔多为落叶乔木,种有同属落叶乔的桃木是极有可能的,符合常理。 “山顶的池中水火交融,哭啸翻滚,宛如火龙游弋,又如厉鬼尖嚎,正是那传说中的鬼门。陈蟾让那鼎器白日于火池边修炼,夜晚眠于桃木上,如此数年,真阳之体终于锻成。阴阳两气在体内互相冲撞,每日每夜都痛不欲生,仿佛被剜去皮肉,剔除了筋骨,实非人身所能承受。” “十年,整整十年!三岁的幼童变成了十三岁的少年,青鬼律初见成效,阴阳和合,乃生万物,短时间竟能够幻化无常,变成一些人的模样,并能迷惑人心,减少被识破的可能性。这也是陈焎、陈蟾两父子用尽数十年的时光,所能达到的最完美的结果!” 十年! 对任何人而言都是很漫长的一段路,尤其三岁到十三岁,最美好、天真、无邪的年纪,不在其中,没有人理解暗夭的心里究竟想些什么。 除了恨,还是恨? 暗夭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这些回忆残忍而冷酷,但却是他从三岁记事以来,所拥有的全部人生,想忘也忘不掉。 “十七岁,阴阳二元融会贯通,青鬼律在月圆之夜大成。陈蟾高兴的三天三夜没有睡觉,这证明了他参悟的法子是对的,证明了三十年来的心血没有白费,比起陈焎,无疑是巨大的成功。” 暗夭双手紧紧抓着袖袍,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道:“其实,自找到了扶桑神木,陈蟾就很少再打骂那个鼎器。相反,经常给他讲一些往年行走江湖时遇到的趣事,偶尔还做几道拿手好菜,虽然不像慈父,却在鼎器的心里,有了几分父亲的样子。他被父母遗弃,心中一直耿耿于怀,陈蟾之前对他的种种折磨,此时也都看作是严父教子成器的不得已,慢慢的越来越融洽。直到再次渡海返回华夏的途中,鼎器放松戒心,被陈蟾用奇药制住,铁索绑在了桅杆上,先用刀割掉了阳峰,再用从古墓中盗出的玉琀封了口鼻和魄门,然后用银针秘术将玉窦逐寸幽闭,从昆石、谷深、琴弦、赤珠等,皆被腹内掉下来的羞骨填充。体内真元又被陈蟾灌入的奇药激荡的无处可泄,身子渐渐膨胀,如同鼓起的布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裂开。” 徐佑等人面面相觑,暗夭所说的事匪夷所思,但也像是陈蟾这样偏执到癫狂的妄人的风格。秋分已经吓得捂住了耳朵,闭着眼不敢再听。履霜久经风尘,可既从风尘中脱身,比很多良家女子都要矜持端庄,和冬至听了暗夭说的那些阳峰、玉窦、魄门之类的话,搁在平时,定然翻脸,可此时此刻,心中只有怜悯和悲伤,并无一丝一毫的淫 邪! 何濡最先反应过来,惊叹道:“维鹊有巢,维鸠居之!陈蟾这个疯子,竟想将鼎器的阴阳二元占为己用!” “怎么占?”山宗急急问道。 何濡双眸光彩流转,智慧乍现,道:“别忘了,陈蟾做过天师道的祭酒!” 徐佑叹了口气,道:“此人深谋远虑,城府可怖至极。加入天师道,自然学到了天师道的合气之术!” 不夸张的说,合气术是天师道赖以立足天下的法宝之一。愚民好糊弄,玩几手小把戏就能收拢民心,但门阀世族包括天潢贵胄,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所以最有效果,也最能讨人欢心的合气术,让天师道一步步的踏入了这个社会的最上层,变得根深蒂固,不可动摇。 “阴阳,阴阳!青鬼律最大的秘密是阴阳,最大的破绽也是阴阳。陈蟾不能修炼,怕走上其父陈焎的老路,所以耗尽心血和家财,也要将鼎器养成,他的真正目的,是利用合气术夺大成的青鬼律为己用。”何濡赞不绝口,道:“天才,真是天纵奇才!” 冬至困惑道:“其翼郎君,这样恶毒的人,千刀万剐也不解恨,怎么能说他是奇才呢?” “对鼎器而言,或者对世间的道理而言,陈蟾罪大恶极,死不足惜。但对他自己而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倾尽才智,不甘折服,这等人,当得起!” 徐佑望着暗夭,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经历这么多惨事,究竟怎样活了下来,道:“暗夭,要不要休息会?聊了这么久,你若是累了,改日再聊不迟!” 暗夭抬头,神色平淡,道:“徐郎君是良善之人,这份好意,我心领了!不过答应了和你们做买卖,我言而有信。” “好吧!”徐佑又叹两口气,道:“继续说,陈蟾封堵了鼎器的全身门户,又做了什么恶事?” “何郎君猜的很对,陈蟾从天师道学了密不外传的合气术,跟道民间流传的大不相同,欲在玉液还丹之时,采阴阳二元交汇的炁,一步登山,站到武道巅峰!” (关于幽闭术,最早见于《尚书·名刑》,有兴趣的可以查阅明朝人王兆云和清朝人吴芗的相关论述,书中就不一一写明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枯杨生华,无咎无誉 天师道的合气术糅合了自素女经以来各派房 中术的精妙,加上历代天师的革新和发展,几乎达到了入微的境界,修身养性炼气结丹,堪称道家一大奇术,且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普通的道民如果虔诚敬道,入教三年以上,也可以从各治的道官处修习,但那都是经过多次删减和弱化的合气术,功效有没有不好说,至少应付夫妻生活足够了,跟真正的合气术有天壤之别。 比如陈蟾,若非他的合气术得到了天师道的真传,也不可能在鼎器幽闭了牝 户之后再来行房。换了别人,不得其门,望而空叹,只能入宝山空手而回,哪里还能盘算着鸩占鹊巢? 乾坤成立,易行其中。日月回光,照于玄门。我为乾鼎,彼为坤器。乾坤覆合,进火养符。合炁中宫,金丹乃生! 可谁也没有想到,当他凝神静气,进入鼎器的一瞬间,正准备用合气术的秘诀循序渐进,待得玉液还丹时采炁化神,一直鼓荡找不到发泄口的阴阳二元如惊涛拍岸,潮涌而来,一半浩然正气如日初升,一半森森阴风如鬼附身,既炽烈如火,又冰寒似雪。 几乎瞬间,陈蟾的左半边身子结了冰霜,右半边身子发热滚烫,双目逐渐外凸,然后砰的一声,眼珠子爆裂开来,七窍喷出血迹,污秽沾满了全身,倒地凄叫,声声撕心裂肺,船上七百人无人敢近前,甚至有人捂着耳朵,不忍听闻。 “鼎器呆呆的看着这一幕,不明白发生了何事。或者说,从他被陈蟾绑在桅杆上的那一刻起,整个人已经陷入了无生无死的境地,神识仿佛脱离了肉体,高高于上,平淡的看着船上发生的一幕——那些,都与他无关!” 暗夭的语气如坠冰窟,让燃了火墙的房内骤降了几许温度,道:“陈蟾自以为对青鬼律无比的了解,也对天师道的合气术有着充足的信心,更对自己这个妙想天开的夺炁之法深感得意。可到了此刻,他才亲身体会到真正的青鬼律是什么样子,才明白那个鼎器这些年忍受着怎样的折磨和痛苦。比千刀万剐还要难挨的酷刑,他连一弹指都坚持不到,鼎器却整整坚持了十四年!” “……陈蟾终于死了,死在野心得逞之前,全身血脉尽断,骨肉模糊如烂泥,死状之惨,犹胜陈焎。哈哈哈哈哈,陈家两代人皆因青鬼律而死,不知当初授予陈蜃两本天书的道人如何是想。” 暗夭仰头大笑,如同疯魔。他的这些往事藏在心里太久,无处诉说,也无处倾泻,今日说出口,如同又经历了一次十四年的过往,满腹的伤,锥心的疼。 “天可怜见,陈蟾终生未娶,没有子嗣,陈氏就此断子绝孙。鼎器阳峰丧失,牝 户幽闭,成了不雌不雄的怪胎。虽留了性命,但因此泄出了大部分真元,一身武学也再无寸进,停留在七品上,无望破开山门,踏上武道至境。” “陈焎败了,陈蟾败了,鼎器也败了,青鬼律的尽头到底如何,再无人知晓,五十年春秋大梦,只是大梦一场!” “你从海外归来,身心俱受重创,所以才垂死荒野,被慕容贞所救,然后跟她加入了四夭箭,是不是?”徐佑问道。 暗夭点点头,道:“我其时伤势复发,动弹不得,多日没有进食,只等在荒野中度过最后的日子,要不是慕容贞恰好经过,估计早成了无人问津的一堆枯骨!” 此情诚可叹,但现在不是悲怆的时候,徐佑宽慰道:“壮不可极,极则败。物不可极,极则反。阴极,阳生,阳极,阴生,就如同寒极则暑,暑极则凉。陈蟾机关算尽,反害了自个的性命,天道有常,无往不复,或因人势而迟,然终不误!暗夭,你的身世固然可怜,但也因祸得福,学得了青鬼律,得到了自由身,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呢,比起乾坤一体,坐毙山村,岂不是另外一番际遇?人生在世,谁不受苦,天降大任于人,都得走这一遭炼狱。既已从炼狱里爬出来,就不必顾影自怜,愤世嫉俗,日后或觅一地安稳度日,或谋一事尽展所学,人生苦短,数十年光阴转瞬即过,好好享受剩下来的路吧。” 暗夭凝视徐佑,道:“你不杀我?” “不杀,是我顾惜你此命得来太过不易,杀之有违天和;但当下也不能放,因为我不确定你会不会继续来找我报仇!”徐佑淡淡的道:“对不住,我不是圣人,舍身伺虎的事做不出来!” 暗夭默然良久,好一会才怅然道:“徐郎君,我这些年遇到过许多人,有恶人,有善人,也有介于两者之间,善恶难分的人。唯有你不同,你遇强不惧,逢弱不欺,圆滑世故却又诚心待人,智计、才情、人品,无不是一时之选。若有可能,我不希望和你成为敌人,只是……慕容贞对我有救命之恩,此仇……不可不报!” “四夭箭受雇杀我,若不反击,死的就是我。我与月夭没有私仇,与你也没有私仇,好比一笔买卖,总会有赚有亏,月夭这笔买卖亏了,你要替她讨回去,我的买卖亏了,自有我的人讨回来。冤冤相报,何时是个了结?你读过书,知晓世间大多数的道理,回去仔细想想我的话,若是执拗仇恨当中,终生无望从鼎器的噩梦里解脱出来。” 暗夭若有所思,闭口不言,起身拜了一拜,和左彣并肩往房外走去。到了门口,突然停下身子,低声道:“郎君之前说我们曾见过两次,其实不然。” 徐佑笑道:“是我口误,晋陵一次,山下一次,静苑再见时,应该是三次了!” 暗夭却道:“还有一次,郎君忘记了!” “哦?”徐佑扬了扬眉头,道:“我记性一向不好,不知还有哪一次?” “明月夜,小巷口,郎君倾囊赠了小乞丐六十钱。小乞丐虽然没有得到刺杀的机会,却将此事牢牢记在心里,一世不敢或忘!” 徐佑一愣,继而苦笑道:“原来是你!” 左彣站在暗夭身边,也禁不住苦笑道:“我当时不是没有怀疑,可后来藏在暗处察看,却没看出丝毫破绽……没想到竟真的是你!” “是我!”暗夭的眼底深处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那是破开黑暗人生里的难得一见的光,道:“不过假装乞丐可不是好法子,有些突兀和显眼,引得左郎君横剑防范,所以那夜我没有动手。” “易容易骨,防不胜防!” 徐佑望着暗夭的背影,叹道:“希望我不会后悔今天没有杀你的决定!去吧,暂时把自己当成静苑的客人,可以在院子里四处走走,此地风景雅致,不会觉得烦闷!” 等左彣和暗夭离开,冬至略有些不开心,道:“我本以为船阁在手,天下事很少有我不知道的,没想到世间还有暗夭这样的人,经历过这样惨无人道的事。见微知著,可想以前的我多么坐井观天,狂妄自大而不自知!” “学然后知不足,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你能认识到这一点,已经很有进步了!”这是《礼记》的话,徐佑用来教诲冬至,道:“暗夭被风虎下了禁制,与普通人无异,留在静苑并无太大的危险,用心留意即可。你无事可找他聊聊,说不定能听来更多以前不知道的东西。尤其涉及天师道,陈蟾能够高居祭酒之位,必然掌握了别人难以窥视的内情,暗夭多年来和陈蟾朝夕相处,应该听过不少,去打听一下,聊胜于无嘛!” “嗯,我知道该怎么做!”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起于沟通,要沟通就得多来往,没有不来往而生死相知的朋友,也没有不来往始终不变的情谊。徐佑想收服暗夭,解开彼此的心结是关键,让冬至履霜她们打打柔情牌,或许效果不错。 徐佑转头看着何濡,道:“其翼,不如起个卦,看看卦象如何?” “也好!” 何濡以三指蘸了茶水,屈指轻弹,水滴落在案几上,他稍加审视,道:“大过卦!” “怎么解?” “过涉灭顶,并无大碍。枯杨生华,无咎无誉。阴阳相荡,至极则反。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 除了徐佑,众人如听天书,《易》经为五经中最难研读的一部,繁杂广博,不好领悟,履霜冬至她们虽然读书,却不知《易》。 徐佑笑骂道:“说人话!” 何濡一脸鄙视,道:“我看很有必要在静苑开讲易经,给你们这些不学无术的小丫头们涨涨学识也是好的。” 履霜、冬至和秋分齐齐吐舌头做鬼脸,山宗犹豫了下,觉得不好脱离群众,得融入静苑这个大家庭,也学着她们的样子,对何濡吐了吐舌头。 何濡顿时炸了毛,道:“惊蛰,你恶心不恶心?人家那叫娇羞可爱,你呢,面目狰狞!” 三女笑作一团,几乎跌坐在蒲团上。山宗很委屈,看向徐佑,徐佑立即打抱不平,道:“你这样厚此薄彼,良心真的不会痛吗?” 说笑了一阵,何濡还是解释道:“大过卦,需小心谨慎,则万事大吉。留下暗夭,以卦象来看,应该不会有什么祸事!” 徐佑起身,道:“你精通易数,得此卦合天象,我心大安。都去吧,休息一下,准备吃饭!” 第一百三十章 孵化山长的将来 “炁的运转,使一阴一阳相互变化,叫做道;一阴一阳变化的根源莫测不可知,叫做神;变化而无穷尽,叫做易。此即‘语其推行故曰道,语其不测故曰神,语其生生故曰易,其实一物,指事而异名尔。’这一物,即指气而言。一阴一阳相互变化的运转永不停止,卦爻象和天地万物都是依据这一变化的法则而存在,这就是《系辞》所说的‘一阴一阳之谓道’……” 何濡果然在静苑开讲《易》经,不过洒金坊那边离不开他,只讲了两课就匆匆离开。徐佑灵机一动,请暗夭来给履霜她们授课,陈蟾是堪舆大家,对易经的理解和掌握不在何濡之下,暗夭跟了他十四年,就是学到点皮毛,也足够履霜她们学上小半生的了。 不过暗夭的口才虽不及何濡,但讲起易经来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很受女娘们欢迎,连吴善他们轮休时也会搬个小胡床,坐在房内听上一会。 学习使人快乐啊! “……乾卦纯阳,坤卦纯阴,此两卦中的阴阳爻位互易,即相互推移,则有六十四卦的变易。所以,没有乾坤两卦,也就没有《易》的变易,此即‘乾坤毁则无以见易’。而乾坤的并列,来于天地的并立。天地以阴阳二气为其实体,以乾坤为其功用。因此,可以说《易》讲的变易,也即天地阴阳造化万物的过程。此过程有其特有的规则,即阴阳二气的对立及其相互推移,是一切事物变易的根源。归结来说,一言以蔽之:万物虽多,其实一物无无阴阳者,是以知天地变化,二端而已。” 《易》经含盖万有,纲纪群伦,广大精微,包罗万象。暗夭从基本的辞义入手,先让众人有个通篇的印象,然后举例实证,寓教于乐,时不时的可以举手提问,发表见解,然后一一作答。 这个举手提问的法子是履霜提议的,当初在明玉山上教说书人学习台子上的技巧,他们经过徐佑调 教,习惯了举手提问,履霜觉得稀奇,也跟着学会了。 阴阳,天地之道,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 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一阉一辟谓之变。 《易》,洒洒五千字,其实只说了这三句话而已! “啪啪啪!” 徐佑出现在门口,笑着鼓掌,道:“没想到你竟是传业解惑的师者!” 暗夭躬身施礼,道:“学识浅陋,不敢为师,郎君学究天人,治易经远胜我百倍!” 他虽是刺客,也经历了万千磨难,但难能可贵的是,并没有因此泯灭了人性和善念,变成心理扭曲的变态。只要不是处心积虑的杀人,平时的举止做派,跟君子无异。 “誉过了,我虽略通《易》,但比你尚有不如。学不必有先后,达者为师,你当得起的,不要谦虚!” 暗夭走到一旁,让开主位,不再多话。徐佑没有进屋,笑道:“好了,都散了吧。秋分,我今日出门,中午不回来用膳。冬至,你陪着暗夭,在院子里四处走走,为他讲讲四周的景致。” “诺!” 徐佑带着左彣和两个部曲出门,静苑里明面只留了吴善等六名部曲,还有秋分等小女娘,但暗中送何濡去洒金坊的山宗已经悄悄回来,潜伏在暗处,遇到紧急,立刻就能现身。这是徐佑对暗夭的一次考验,虽说小宗师亲自下的禁制,在某种程度上比皇帝的谕旨还有约束力,但青鬼律神秘莫测,说不定暗夭会有解除禁制的法门,所以挖个坑试一试,对彼此的信任是有好处的。 驱车到了县衙,在后堂见到了陆会。这位陆县令自从在雅集上吃了憋,回来后安分守己,撤了百工院的院监,召回了借给刘彖的匠人,老老实实的按时点卯,升堂断讼,处理积压的案件,将功补过。 徐佑这次受邀请前来,并不知道陆会想干什么,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以他现在几乎响彻扬州的名望,估计他也不敢真的干什么坏事! “见过明府!” “七郎多礼了,快请起!”陆会十分热情,吩咐下人看茶,笑眯眯道:“近来可好啊?我公务繁忙,本想登门拜会七郎,却一直抽不出空,莫怪莫怪!” “明府言重了,是在下失礼,早该来拜会明府。”徐佑应酬话说了几轮,陆会先按捺不住,道:“听说小石山下的洒金坊跟七郎有关?” “明府是不是误会了,洒金坊是别人的产业,我何德何能有这样会下金蛋的鸡啊?” “下金蛋的鸡?”陆会大笑,道:“这话说的妙!妙!”接着笑容一敛,沉着脸道:“可我听说,洒金坊的掌柜何濡是你的门人,他的产业,不就是你的吗?” “明府有所不知,何濡是我的至交好友,并不是门人。他是南渡的侨民,祖上也是士籍,如今家道中落,贫苦无依,但心气极高,哪里肯屈从做我一介白衣的门人呢?我们只是性情相投,所以朝夕相处,出入随行,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是!” 何濡叛逃楚国多年,早就洗白了身份,通过各种潜规则捏造了家族薄阀,那可是如假包换的士族子弟。当然,这种没落士族的身份并无大用,若是无钱无势,人又无才无德,顶多比农户略强一点,不用交租纳税罢了。 陆会又笑了起来,道:“是这样啊,我差点听信别人的谗言!七郎,你深受大中正赏识,前程远大,切不可追逐眼前的蝇头小利,负了大中正的厚望!” “谨记明府教诲,我辈文人当有傲骨,绝不会自甘堕落,成为商贾之流。” “好,好!”陆会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又和徐佑拉了拉家常,问起静苑冬日缺不缺柴炭油盐之物,终于转入正题,道:“既然何掌柜和你是朋友,能不能代为说项,优先卖我一万张大纸?” 徐佑惊讶道:“明府原来也工于画吗?” 陆会笑道:“我不善画,也没兴趣,但族内有兄弟姊妹喜欢,知道洒金坊在钱塘境内,由禾大纸一纸难求,于是央到我这里来。你说,我身为兄长,总不能置之不理吧?” “说的是,这样吧,我回去问问,但不敢保证。明府或许不知,由禾大纸的产量不足,订单已经积累到了明年三四月。做生意嘛,讲究一个信誉,先来后到,明府要是要的少,一两千张都好说,一下子要一万张,我实在心里没底。” 陆会皱起了眉头,道:“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你说的这些困难我都理解,但多想想办法,又不短洒金坊的钱,对外怎么卖,对我也怎么卖,只是通融一下,早些给我那些族内的兄弟姊妹交差。” 徐佑没法拒绝,道:“好吧,我尽量……” “不是尽量,是一定!”陆会眼睛微微眯起一条缝隙,豆大的眼珠闪烁着狡诈的光,道:“放心,不会让你凭白出力。这两日本县将带着诸曹检校东市,多不如法者会严惩,或店肆错乱,或商估没漏,或假冒豪强之名,或拥护贸易之利,或凌践平弱之人,或专固要害之处的,一个都不放过。” 徐佑闻弦歌而知雅意,凑到近前,道:“那刘彖的聚宝斋……” “我接到市令的奏报,说聚宝斋多有不法之事,若经查实,定不轻饶!” “得!”徐佑拍板道:“一万张由禾大纸,包我身上了,能为明府做点事,荣幸之至!” 离开县衙,听徐佑说了陆会的丑态,左彣纳闷道:“陆县令和刘彖之前不是来往密切吗?怎么突然翻脸不认人了?” “刘彖害得陆会在雅集上丢尽了脸面,陆会白受了刘彖的两万张剡溪纸,却没提聚宝斋一个字。以两人的心胸,想必这段时日已经撕破了脸,所以陆会打算给他点教训尝尝,也正好给我个顺水人情,换一万张由禾大纸。” “真是小人!” “小人还算不上,倒是十足的贪官污吏!” “郎君真的准备送他一万张?那可是百万钱啊!” “一百万钱?”徐佑笑了起来,道:“就算我敢送,只怕他吃不下去,撑破了肚子!” 冬天的静苑将萧瑟和风情完美的融合,一枝一木,一亭一山,无不极具巧思,旷远而不寂寥,寒冷中透着暖意。冬至带着暗夭,在院子里四处闲逛,问道:“那日听你说起十恶不善的绝地?到底怎么十恶不善法?” “那是《青乌经》传下来的诀要,堪舆有三纲、五常、四美、十恶。五常为龙、穴、砂、水、向。十恶从五常演化而来,龙犯劫煞、剑脊;穴犯恶水、气散;砂犯探头、反背;水反冲射、黄泉;向反冲生、闭煞。这就是十恶不善!” “暗夭,你真是好学问!以后就算不作刺客了,也可以开个私塾教学生读书,不定弄个什么书院的山长做做呢。” 暗夭停下脚步,找了个假山的山石坐了下来,双手抱膝,望着天上的白云变幻,道:“私塾,书院……” 第一百三十一章 知息遍身 永安十一年,腊月二十七,天大雪! 钱塘城张灯结彩,一片喜庆,银装素裹的天地间仿佛用凝脂盐堆砌而成,粉雕玉琢,美不胜收。静苑里里外外热闹非常,临近年关,洒金坊暂时停业休息,所有人都回了城,五十多号人聚集一处,就算不大声喧哗,也显得比往日嘈杂许多,给冷清的院子注满了蓬勃的生气。 徐佑从外面掀开棉布帘子,口中呼着白气,跺了跺脚,搓着手道:“这天气,雪如鹅毛,既急又密,真得要人命!” 履霜和秋分、冬至围坐在火炉前,手中拿着针线,带着那五名新买的婢女忙着缝制给徐佑过年穿的新衣,大体已经差不多了,简单的修缮一下边角就可以了。徐佑本来的意思,跟大家一样,在外面的织布坊定制即可,但履霜不依,说外面做的毕竟不贴身,非要扯了布亲手缝制,便也由的她了。不过徐佑对履霜的手艺持保留意见,十指不沾阳春水,会不会拿针线还两说,缝制衣服,别把袖子缝到腰上去就算好的。 於菟在旁边照看炉火上熬着的姜汤,她的女儿纥奚丑奴默默的坐在一旁,双目呆板无神,跟刚来时区别不大。 秋分急忙过来帮徐佑掸去肩头的雪花,於菟倒了碗姜汤送到跟前,这点眼力劲,倒是比之前进步多了。徐佑接过来一口喝了,身上慢慢的温和起来,道:“该采办的东西都采办的差不多了,中午你们大家辛苦些,我让吴善李木他们也去帮忙,汤饭菜肴搞的丰盛些,晚上大伙聚一起吃年夜饭。” 履霜放下针线,问道:“小郎,按习俗要在宅子四角埋四块青山石,埋好了吗?” “这都什么规矩,埋石就罢了,还得去天师道的靖庐找道官贴符箓!钱塘现在只有一处靖庐,还小的可怜,严阳用牛车载着青山石去了,门外排着长队,等到天黑也轮不到咱们。看着实在没办法,只好又拉回来了。” “那可不成,青山石没用符箓,起不到应有的效果,埋石为了镇宅驱邪,不是闹着玩的!”冬至火急火燎的站起身,道:“我去!” 徐佑来不及阻止,冬至已经消失在门外,不禁失笑道:“至于吗?不如我写两个字,一个镇,一个宅,贴石头上面埋起来好了。” 履霜柔声道:“多少年都是这个规矩,大家习惯了,求个心安。至于灵不灵,倒是无所谓的!” “好吧,随她去!” 徐佑走到火炉前,伸手烤火,看到衣服旁边的竹筐里放着一些剪纸,都是飞翔燕子的形态,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夸道:“这是谁剪的神燕?手挺巧的嘛……” 履霜指着一个婢女,道:“是阿难,她手极巧,小郎的衣服其实也大都是她做的。” “阿难?”徐佑奇道:“其翼给你起的名字?” 阿难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徐佑,怯生生的道:“是!” 佛道盛行的时候,以两教的典籍和名人姓名来命名的不在少数,这个没什么稀奇的。徐佑之所以奇怪,是因为何濡摆明了对佛门不太感冒,竟然给服侍自己的婢女取了这样的名字,难免瞧着诡异。 “既然是其翼起的,就叫这个名字吧。你知道阿难的含义吗?” 阿难大着胆子抬起头,一脸迷茫,道:“婢子不知!” “阿难即是欢喜,相如秋满月,眼似青莲华,是佛祖座下最俊秀的弟子,令人一见就心生欢喜。” 阿难顿时小脸通红,道:“婢子长的丑,不敢用这样的名字!” “人有外相内相,而相由心生,只要用心做事,常存善念,知进退,就是阿难,没什么不敢用的!” “婢子知道了,今后定然好好服侍其翼郎君,不辜负了阿难的名字!” 徐佑笑道:“只要别再来个迦叶就好了,静苑是静苑,我可不想变成大德寺。” 履霜噗嗤一笑,道:“大德寺的竺法师尊小郎为六字之师,全钱塘人人皆知,就算家里多几个阿难、迦叶啊也是寻常,对不对?” 徐佑苦着脸,道:“和尚做不得……” “和尚如何做不得?”何濡掀开帘子走进来,道:“七郎瞧不起和尚吗?” “说曹操曹操到,牙尖嘴利的家伙来了!”徐佑转过身,道:“礼物送到了吗?” “送到了!顾允埋怨你给的礼物太重,显得见外,又回赠了许多东西,比咱们送去的还要贵重,到底收还是不收?” 徐佑笑道:“无妨,全当吃大户,朋友有通财之义,他不缺这个,收下就是了。” “风虎从富春回来了吗?” “昨日就回来了,朱智心思细腻,办事周到,七天前就派人给咱们送了那么多年货,总得去一趟才不失礼数。” 两人正说话间,吴善、李木、苍处、祁华亭等人陆续回来复命,他们这几日奔走各地,将徐佑的手书和礼物送给张桐、陈谦、白承天以及其他在雅集结交的文人好友,一些家比较远的来不及,得等到过完年再派人拜会。 到了傍晚,冬至拉着石头回来,皱着鼻子,道:“呸,天师道真是该关门大吉了,一个靖庐只有一个道官,还是个没长胡子的年轻人,说话傲慢无礼,靠他来画符驱邪,还真不如小郎写的字!” 履霜打趣道:“原来没弄成啊,怪不得这么生气。没事了,镇宅靠的是浩然正气,又不是几个符箓,有小郎在呢,比什么都管用!” “好啊,你竟然编排小郎是镇宅之物,看我不去告你一状!” 冬至狡黠欲走,履霜急忙拉住她的手,没好气道:“去什么去,厨下正在弄却鬼丸,缺人手,你要是没事做,赶紧去帮帮秋分。” “好,等我向小郎禀告后立即就去。还有,青山石的事,其实我办妥当了!” “妥当?如何妥当法?” “嘿嘿,我找和尚给青山石作了法,不比天师道的符箓差……” 履霜一头雾水,道:“和尚?大德寺的和尚?他们凑什么热闹?” “天师道能画符,大德寺也能开光,反正就是抢生意。你是没看到连竺法言都亲自坐镇,为乡亲们的青山石开光作法,态度和蔼,笑容可掬,别说多喜庆了。对了,竺无漏也出来了,身边围的小女娘里外三四圈,口中喊着雪僧的诨号,挤都挤不进去。” 履霜微微蹙眉,道:“佛门跟道门一山不容二虎,大德寺这样明目张胆,不定会惹出什么乱子来。你快去吧,向小郎禀告,也好早做准备!” “我这不来问你呢吗,小郎哪去了,前厅后院都没找着……” 履霜拍了下秀额,道:“瞧我这记性,小郎他们都去看方斯年了,说是……说是今天接她出关……” 冬至撇撇嘴,道:“小丫头终于舍得出来了?不知道两三个月没见太阳,是不是肌肤白点了……” 履霜瞪了瞪她,道:“别饶舌,快去吧!” “好好好,这就去!” 冬至嬉笑着去了,远远的看到徐佑和何濡、左彣站在方斯年的房外,不知说些什么,她走到近前,道:“小郎,我回来了!” 徐佑扭过头,笑道:“石头贴上符箓了?” “没……”冬至有点忐忑,严格来说,此事没有经过徐佑许可,道:“不过,我找和尚给念了经,作了法,据说也可以驱邪镇宅……” “咦,大德寺的秃驴们连这事都跟天师道争呢?”何濡哼了一声,道:“竺法言看来真是急了,自雅集上吃了大亏,镜丘的佛像也造不下去,准备利用过年的诸多风俗习惯,跟天师道抢信众,吃相太难看了。” “大德寺被逼死了一个竺无觉,还不许人家反击么?”徐佑神色平淡,不以为意,道:“由得他们去,大过年的,别被这点小事扫了兴致!” 冬至小心问道:“那,青山石?” “不管白猫黑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让吴善将石头埋入四角,你机灵变通,此事办的不错,去吧!” 冬至小鸡啄米般的点头,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没小郎说的明白!管他天师道还是大德寺,只要能驱邪就是了。” 房门打开,山宗从里面出来,一脸震惊,道:“郎君,斯年她……” 徐佑还以为出了事,道:“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她,她入九品了!” “啊?” 徐佑小吃了一惊,起先山宗跟他说过,以方斯年的进境,半年内或许可以入品,他当时并不信。秋分天赋过人,学白虎劲是自己手把手的教,还用了三年时间才勉强入了九品下,方斯年固然有受想灭定和菩提功两门绝品功法加持,但要想在半年内入品无疑天方夜谭。只是没想到,仅仅三个月,她就已经从通关展窍、练气固本到了阴阳交会的境界,坐火箭似的入了九品榜! “走,看看去!” 何濡大为兴奋,当先进了屋,徐佑和左彣紧跟其后。只看了方斯年一眼,左彣点点头,道:“不错,真的入品了!” “七身、七手、七安般!”何濡绕着方斯年如获至宝,道:“这就是知息遍身的境界了吗?” 第一百三十二章 吃玉 菩提功共十六重,知息入、知息出、知息长短、知息遍身、除诸身行、受喜、受乐、受诸心行、心作喜、心作摄、心作解脱、观无常、观出散、观离欲、观灭尽、观弃舍。 能到知息遍身的境界,就入了九品,也就是说,很多武人终其一生都不能看到的第一重山,只用了三个月,方斯年已经破开了山门。 受想灭定配合菩提功,真是天下最最上品的功法,但除此之外,方斯年的心性正好和佛门心法契合,也是其中重要的因素之一。 这三个月,她几乎没有出过门,不受外界任何因素的干扰,一心一意的修炼菩提功,哪怕坐禅十年的和尚,也未必有这份纯粹。 天赋、努力、机遇、兴趣和选择正确的路,是成功不可或缺的条件,很幸运,方斯年占了全部! 徐佑叹道:“或许,这丫头要走在我们所有人前面了……” 左彣轻笑道:“不管是谁,这条路总会有人走到终点,我们别无他法,唯有奋起直追。” 山宗苦恼道:“怕只怕,追了一辈子,也未必追的上!” 武道如登山,一山又一山,能够抵达终点的,千万中无一。正因为太稀少,所以很多人并没有急迫感,反正也没见过,大家都慢慢的往上攀爬就是了。可现在他们正亲眼目睹一个奇迹的诞生,没有人怀疑,假以时日,方斯年必定会站在武道绝巅,成为万人敬仰的大宗师,并且极有可能成为三百年来,第一位女大宗师。 何濡调侃道:“终于发现不学武的好处了,我反正不急……” 三人齐齐怒视,何濡打个哈哈,识趣的闭上嘴。方斯年从数息中清醒过来,看着眼前的四人,高兴的跳起,拉着徐佑的手,道:“小郎,我身子又变轻了,眼睛也似乎好使了呢,墙角下的虫子都看的见。”说着她耷拉着脸,郁郁的道:“就是太吵了,耳朵里经常听到各种各样的鸣叫声,烦死了!” 徐佑看向何濡,他笑道:“知息遍身,就如同将后天被尘世污染的躯体重新打造,眼耳鼻舌身意回到先天状态,故而耳聪目明,身轻如燕。等到除诸身行、受喜、受乐、受诸心行之后,就可以控制自如,你想听什么,就能听什么,想看什么,就能看什么,如果不想听,不想看,也可以随心所欲不听不看!” “真的啊?” 方斯年大喜,手抓着徐佑胳膊,道:“那好玩的紧,我去继续练功。小郎,不陪你说话了,这次练不到受诸心行我就不出门了!” 徐佑强忍着胳膊上传来的痛意,微微一笑,道:“好,去吧!等过完年,我让惊蛰带你出去玩玩,散散心。” “说话算话!”方斯年跳了起来,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众人从房间内退出来,山宗憋着坏笑,道:“郎君,胳膊青了吧?” 徐佑踹了他一脚,呲着牙道:“疼死我了,这丫头以前气力就大,现在更不得了!” 出了院子,左彣问道:“陆县令那里,履霜已经备好了礼物,还得郎君亲自走一趟。” “聚宝斋被陆会找借口罚没了十万钱的输估,又封禁了一个月,算是狠狠打了刘彖的脸。不过也能看出这人心眼比针扣还小,睚眦必报,上次要一万张大纸,我只给了他五千张,不定心里怎么憋着坏呢,借过年的机会,去缓和一下也好!” 何濡冷冷道:“五千张不少了,百文钱的纸每张只收了他五十文,转手一卖就是二三十万钱的差价,这等好事,别人求都求不来,他有什么好计较的?” “你这样想,他可不这样想!”徐佑笑道:“谁让人家是咱们的父母官呢,现在还不能翻脸,先由着他。撑破天去,能有多大胃口?” 陆会的胃口比徐佑想象的要大,履霜备的礼物很是丰盛,市价大概在两万钱左右,作为年节之用足够大方了。没想到陆会完全看不上眼,态度十分冷淡,手中把玩着一个造型精美的玉盏,上面双雀比翼,似要腾空飞去,斜眼乜着徐佑,道:“七郎家世显赫,可曾见过如此惹人爱怜的小玩意?” 徐佑恭敬的道:“金有价玉无价,徐氏虽然显赫,但家中少玉,从不曾见过如此美物!” “给,让你开开眼,”陆会得意之极,道:“拿去赏鉴赏鉴!” 徐佑识玉,入手把玩片刻,道:“这玉盏是正宗的于阗玉所造,出自能工巧匠之手,有平凸、有隐起,双雀图用双钩拟阳线绘就,颇有砣刀之神韵,造艺非凡。” 陆会大感惊奇,道:“七郎也懂玉?” “略知一二!”徐佑将玉盏放到案几上,满脸艳羡,道:“此盏来头不小,恐是商周时王室的古物!” 陆会顿时来了兴趣,凑到徐佑身旁,手指抚摸着玉盏的边缘,道:“何以见得?” “双钩拟阳线,这种治玉术起源于商,周以后已经很少用了。其次,你看玉盏的碗边,如此细润平滑,一般的打磨很难达到这样的境界,很像是用昆吾刀雕琢而成。” “昆吾刀?” “东方朔的《十洲记》里有记载,周穆王伐西胡时,获一把昆吾刻玉刀,长一尺,切玉如泥。用此刀雕琢的玉,浑然天成,没有瑕疵,所以我猜测,这玉盏说不定真的是昆吾刀造出来的。” 陆会心花怒放,拿起玉盏越看越是欢喜,简直爱不释手,道:“七郎大才,要不是你说,我还当这玩意只是华美,没想到还有这等了不得的来历。” “恭喜明府,得此宝物!”徐佑笑着问道:“不知这宝物来自何处?” 陆会漫不经心的道:“过年了嘛,刘彖送来的。我瞧着他一片诚心,就勉为其难的收下了!” 刘彖? 徐佑心中一震,好大的手笔,好大的魄力! 刚才他说金有价玉无价,并不是空话。自五华乱华,汉祚衰微,大汉王朝以来盛行的玉文化几乎消亡殆尽,六朝时玉器不多,能寻到一件好玩意比寻一幅好画要难得多。 物以稀为贵,少,就意味着价钱翻倍的涨,刘彖用了多少钱才搞来这杯玉盏,徐佑不知道,但他知道在陆会心里,此时的刘彖肯定无比的高大上,怪不得看自己送来的东西不怎么高兴。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来人,取铜仙呈露盘!” 立刻有两个奴仆抬着三尺高的铜盘进来,盘座上矗立着一位铜铸的仙人,看衣着应该是道教的,只是不知是哪位天尊,右手托着杯子,里面盛着刚接着的露水,左手拿着铜杵,似乎要砸碎什么。 “碾玉!” 徐佑正不明所以,见一个奴仆从仙人手中取下铜杵,用力一击,将玉盏打的粉碎。他眉心微聚,袖手旁观,并不作声。 几下碾磨,手法轻快流畅,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等将玉盏碾成粉末,另一奴仆取来地榆酒,和露水一起把玉化之为水,然后倾倒在瓷碗中,跪地承给陆会。 陆会接过碗,放在鼻端,醉心的闻了闻,如同龙肝凤髓,痴迷不已,然后慢慢的仰头服下。徐佑看的喉咙发痒,终于想起盛行于六朝时、且不同于五石散的另一种士族饮食文化: 吃玉! 服玉者,寿如玉,葛洪的《抱朴子》中论述玉石有起死回生之效,再不济也可以治疗阳 痿。于是从王公贵族开始,逐渐风行四海,豪贵之家以玉为食,且不能少吃,必须持之以恒,一年以上,食二百斤,才可能初见成效。 这也是后世古玉传下来的数量稀少的主要原因之一。徐佑没想到的是,历史偏移了轨道,可许多事情却仍旧按着既有的道路前进,楚国竟然也流行吃玉这种只嫌死得不够快的智 障疗法。这让他想起后世那些打鸡血来治病的智 障们,号称可以治疗的六十多种顽疾里,最引人注目的依然是阳 痿,国人在某方面的能力到底有多差,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困扰着徐佑。 陆会眼睛略微鼓起,腮帮子更是急剧的蠕动,仰着脖子,好像被掐住了喉咙的公鸡,艰难的将合了玉末的地榆酒吞咽了下去。 “尝一口?” 这是客气,徐佑很识趣的婉拒了,道:“在下福薄,无缘消受此商周的宝物。明府请自用,我远远的闻着酒香,沾点仙气就足够了!” 吃玉是个技术活,每次耗时都特别久,徐佑坐等了半个时辰,毫无焦虑之色,悠然自得的风姿,让人心折。陆会吞下最后一口,本着绝不浪费的原则,又倒了半碗地榆酒涮了涮,喝了个干干净净。 摸着肚子,陆会侧卧在床榻上,闭目养神,似乎在感受仙人的境界。徐佑等到现在,就是为了问他一个问题:“刘彖送这样贵重的东西,是不是想让明府解了聚宝斋的封禁?” 陆会长长的打了个哈欠,道:“哪有这么简单,他想要小石山造庄园……” 徐佑脸色微变,道:“明府允了他?”他转瞬间已经想明白了陆会的鹬蚌相争之计,不过故意露出心急的样子,让他以为阴谋得逞。 陆会敏锐察觉到徐佑的变化,心中冷冷一笑。小石山的山脚下,就是洒金坊,刘彖的用意不问可知,让徐佑和他狗咬狗,这样才好渔翁得利,若无其事的道:“反正那里无主之地,贫瘠不堪,允了他,于国于民无损,又能开山田,收租税,充盈国库。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徐佑呆若木鸡,久久不语。陆会心情大畅,几乎要笑出声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除夕夜 自五胡乱华,衣冠南渡之后,江东涌入了大量人口,但和荒废的土地比,依然显得稀少,朝廷为了安置流民,也为了减少赈济方面的压力,鼓励地方郡县大量垦湖田、开山田,因此促生了封山占水的经济模式大行其道。士族门阀将风景秀美的名山丽水据为己有,地主富贾也纷纷效仿,或巧取豪夺,或从公买入,立名目,矫谕令,费尽心思,封山泽百里以谋私利,几乎成为南朝的恶疾! 从县衙离开,徐佑说了陆会的毒计,左彣怒道:“陆会才来钱塘数月,仅咱们手里就拿走了数十万钱,还有詹泓、刘彖,外人更不计其数。如此肆无忌惮的敛财,莫非他真的不怕朝廷的法度吗?” “朝廷是朝廷,亲民官是亲民官,之间隔着州郡和部曹,纵有不法情弊,也察之甚难。所以廉吏虽有,却不常见,像陆会这样的贪官污吏比比皆是,没什么奇怪的。” 徐佑抬头望着远处,雪花如席,天地白茫茫的一片,咳嗽了两下,轻声道:“我只是奇怪,刘彖为了跟洒金坊斗气,竟舍得送出价值不菲的玉盏,就算为了谋取小曲山来讨陆会的欢心,这等手笔,未免太大方了些。” “玉盏?”左彣小吃一惊,玉这玩意可是稀罕物,皱眉道:“刘彖到底想干什么?” 徐佑沉思不语,冷风吹入骨,仿佛连脑袋都冻僵了似的,双手紧了紧大氅,道:“走吧,去见见杜三省!” 给杜三省的年节礼物早就送了过去,徐佑再上门可也不能空手,让人回府取了钱塘湖雅集结订的文册,题了字亲手交给杜三省。这位杜县尉是粗人,可越是粗人越是喜欢被当做文人对待,尤其徐佑现在在扬州文坛的地位非同小可,由他赠予的文册意义非凡,不是钱能够买来的。 老杜欣喜的嘴巴都合不拢,拉着徐佑吃了顿酒,席间说起刘彖,他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不要脸皮子的狗东西,天天就知道往明府后堂里钻。今个送钱,明天送物,大后天送人……” “送人?” “两个如花似玉的美貌婢女,走起路来小腰都快要扭断了,每日在衙门里进进出出,害得手下人做事都没心思。郎君你说,这成什么样子!” 徐佑还真的很少关心陆会的家务事,道:“陆明府来钱塘赴任没带家眷吗?” “明府家中只有一妻一妾,妻子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其妾在家伺候明府的尊君,所以来钱塘时孑然一身。哼,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夜里有人暖脚,有人暖床,明府可是好不惬意!” 杜三省是钱塘县的老油子,说话做事不会无的放矢。徐佑记得他之前拍陆会的马屁不遗余力,这会编排起来言语难听的很。 “县尉喝多了,慎言,慎言!” 杜三省啪的将酒杯放在案几上,道:“咱们自家兄弟,说话不必忌讳,难道七郎还会去明府面前告发我不成?” 徐佑笑道:“绝对不会!” “那就是了!”杜三省抹去嘴角的酒渍,道:“我怕他个鸟,有些话就是当面我也说得,他爱听不听,不听耶耶也懒得伺候!” 徐佑又给他斟了杯酒,安慰道:“今个这么大火气,到底发生了何事?来来,再喝一杯,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发生了何事?”杜三省一饮而尽,双眼透着七分的醉意,骂骂咧咧的道:“这次在小曲山周边搜捕劫持民女的山贼,眼看着收拢的圈子越来越小,说不定哪天就抓到了,大伙立功领赏,个顶个的高兴。结果呢,刘彖看中了小曲山,不知怎么说动了陆明府,竟让我把弟兄们都撤回来,这案子不了了之。我操刘彖他十八辈祖宗,感情不是他家的闺女被人糟蹋了,命丢了一大半,说占山就占山,说不让搜就不让搜?” “我说呢,刚进屋瞧着你就不对劲,心里憋屈着呢。”徐佑劝慰道:“小曲山虽然连绵重叠,但找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找到,或许贼子确实不在那里。” “七郎有所不知,小曲山林深竹密,峰高崖峻,加上山腹里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洞穴,交错相连,曲折反复,藏几个人就跟钱塘湖里藏了几尾鱼虾,不花大力气根本不可能找到。明府轻飘飘一句话,十几个兄弟没日没夜的辛苦算是白搭了。” 徐佑还是初次听闻小曲山里有这么多洞穴,似乎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并没往心里去,笑道:“不能说完全白搭,那贼子见县尉神威,恐怕早吓跑了,再没胆气继续犯案,也算是对附近的百姓有了交代。” “哎!”杜三省拍着大腿,神色懊恼之极,道:“明府不懂刑名,胡乱指挥,早晚要闹出大乱子。” 从杜三省那里没有得到太多有用的消息,但刘彖不遗余力的巴结讨好陆会,几乎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 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借陆会的力量来对付徐佑! 一来,刘彖对严叔坚的恨意,要除之而后快,可不除掉徐佑,就不能对付严叔坚;二来,聚宝斋和洒金坊同行是冤家,又因钱塘湖雅集闹得几成死敌。但凡哪一条,都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为此刘彖不惜散尽家产,不惜卑躬屈膝,哪怕两败俱伤,也不肯退让半步! 可惜了那个玉盏,竟被陆会吃了。 徐佑心里想笑,又觉得可悲。 除夕夜,一岁之暮! 下了三天的鹅毛大雪终于停了,雪后初晴,连带人的心情也变得大好。街道上全是奔跑嬉戏的孩童,穿着新衣,戴着虎帽,手拿爆竹隔街相望,追逐着欢呼达旦,又称为烧火爆。随着天色渐暗,挂在屋檐和亭廊间的长明灯陆续点燃,仿佛夜色里亮起的明月,映着地上的雪,如同白昼。 所有人聚在前院,取干草和柴火,放入三人合抱的铜盘里,堆成一人多高,洒上胡麻油,由徐佑亲手持着白烛扔进去,火舌立刻窜天而起。冬至、秋分、方斯年等女娘立刻鼓着掌大叫起来,然后由苍处等人将新采的数十根竹子置于铜盘上,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开始响彻四方,络绎不绝,寓意驱走山鬼,祈福平安。 火势烧尽了寒意,众人进入厅堂里,密密麻麻摆列着二十张食案,每张二到三人不等。正东边坐着徐佑和秋分,这是主位,秋分跪坐在他身后伺候,徐佑执意把她拉到一起同桌而坐。西边依次是何濡、左彣、山宗、履霜、冬至、方斯年、暗夭等人,南边是苍处、吴善、李木、严阳、祁华亭等部曲和於菟、阿难等婢女。 “今日岁暮,普天同乐,静苑里不分主仆,没有尊卑,吃酒吃肉都自己动手,没人服侍,要是偷懒饿了肚子,我可是概不负责!” 众人皆欢声大笑,徐佑把手一挥,笑道:“废话不多说,吃饭!” 苍处眼疾手快,直接撕了一根硕大的烧鸡腿,一口吞了半只,徐佑指着他道:“今晚谁比苍处吃的多,我赏五百钱!” 苍处牛眼猛的圆睁,又是一口,整只鸡腿下了肚,叫嚷道:“郞主,要是没人比我吃的多呢?” “那就赏你一千钱,再额外赠送一个饭桶的诨号!” 苍处抹了抹满是油腻的大嘴,嘿嘿笑道:“饭桶好,饭桶吃的饱!”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笑闹间你来我往,觥筹交错,人人吃的尽兴,吃的开心,大堂内其乐融融,气氛融洽的无以复加。时不时的有人上前给徐佑敬酒,徐佑来者不拒,杯到酒干,他前世里就是海量,穿越到这个时代,喝这种非蒸馏的低度酒其实如同喝水,只是身体遭受大创,不敢多饮,酒量也不行。经过这段时间的将养,基本大好了,趁着今个大年夜,不想让大家扫兴,喝酒爽快又豪放。李木碰了碰苍处,低声道:“大眼,咱们这帮人里你最能喝,去跟郎主拼拼酒。” 苍处早按捺不住,受李木一怂恿,顿时起劲,抱着一大坛子酒,跑到徐佑的案几前。由于徐佑三令五申,不许下跪,他干脆盘腿坐下,厚着脸皮道:“郞主,我敬你!” 徐佑莞尔,道:“第一次见人敬酒拿个大酒坛子的,你这是哪门子的习俗?” “回禀郞主,我们徐家人都是这样敬酒的!” “哦,五溪蛮果然胆气壮,喝酒都这么出人意表!”徐佑示意秋分拿了个同样的酒坛子,开了封,凑到鼻尖闻了闻,道:“好,今日和你喝了这一坛!” 苍处只觉得热血上涌,黝黑的脸蛋泛出紫红色,心中激动无比,正要仰头先干为敬。履霜悄然走了过来,劝道:“小郎,你这几天染了风寒,这天寒地冻的,喝温酒尤恐伤了脾胃,要是再跟苍处喝这么多冷酒……” 说着话给苍处使了眼色,苍处面粗心细,赶紧就坡下驴,甩了自己一耳光,道:“都怪我犯浑,不知郞主染了风寒,我认罚,自喝了这坛酒!” 徐佑笑道:“没事,区区一坛酒,伤不了身。履霜在旁边候着,看我怎么把苍处这头蛮牛给灌趴下。” 见劝不住,或者这牵扯到男人的面子问题,履霜的双眸凝水,柔柔一笑,道:“这样吧,我替小郎喝了这坛酒!”说着不等徐佑拒绝,抱起酒坛子,仰头痛饮。 长发垂腰,娇弱扶柳,玉骨冰肌,皓齿明眸。 酒水从红唇边溢出少许,顺着白皙的脖颈流入胸口的衣襟,可偏偏以飒爽的英姿,绽放着耀眼的光芒。 窗外的雪,天上的月,吹过柳梢的北风,都不如这一刻的履霜动人! 苍处愣住了,履霜是静苑里管钱的,他们的月俸和赏钱都得经过履霜的手发放,所以一向对她很是尊重,并不会觉得没有替徐佑喝酒的资格。再加上眼前这一幕,别说苍处,其他人也都纷纷叫起好来,秋分和冬至小手都拍红了,为履霜加油打气。 “大眼,快点喝啊,别被人家女郎给打败了!” “是啊,你到底敢不敢应战?磨蹭什么呢?” “苍头肯定怕了,要不然干嘛跟个傻子似的……” 大家的调侃让苍处急了,马上举起酒坛,冲着嘴巴就倒了进去。半盏茶的时间,两人同时喝光了整整一坛子酒,以苍处的酒量,也觉得脚下有些摇晃不稳,可履霜却没事人一样,粉面桃花,嫣然而笑。 她俏皮的望着苍处,道:“再来?” 苍处心里有点怂,但不能直接表现出来,道:“来,来就来……我,我不,不怕……” 徐佑端起一盘子麟牛肉递给他,道:“说话都结巴了,还不怕?回去吧,这盘子牛肉给你,先缓一缓,不服气,过会再来找履霜挑战!” 苍处得了肉,又不用真的被履霜灌趴下,高高兴兴的回去了。李木想来分一杯羹,筷子刚夹住,被苍处直接把盘子藏怀里了,道:“去去,这是郞主赏我的。” “小气!不是我出主意,你能赚来这盘子牛肉,快快,给大伙尝尝!” 六朝时畜牧业大发展,已经有了肉牛和耕牛之分,所以牛肉并不是不能食用,《广志》里记载有许多品种,这种麟牛就是其中的一种肉牛,像鹿也似羊,味道鲜美,只是价格不菲,很是珍贵,等闲吃不到,所以只有徐佑和何濡他们几人的案几上有这道菜。 这种差别对待,徐佑不是很喜欢,但牛肉买也买了,量又不够多,只能借着赏赐分给部曲们吃个新鲜。反正闹闹腾腾的,图个喜庆。 “履霜,没想到你挺能喝酒嘛,平时怎么没见你喝过?” 履霜抿嘴笑道:“我一个女郎,没事喝酒做什么!今夜要不是苍处拿个酒坛子来灌小郎,我也是不肯喝的!” 徐佑哈哈大笑,道:“偶尔喝点无妨,只要不是女酒鬼,我允许你平时可以小酌几杯!” 喝酒吃肉聊天唱曲,徐佑又受众人鼓动,当场作了首诗,堂下多是没读过什么书的粗人,但也觉得这首除夕诗优美雅致,牢牢的记在了心底,准备日后跟人吹牛用。 等到了子时,三元交汇,履霜带着人开始将画着鸡的纸张贴在大门上,并在门梁上悬挂蒲苇和桃符,可以压服邪气,抑制百鬼。然后回到院子,扔掉刚才吃饭的所有用具,以示除旧迎新之意,再把房间的窗户贴上事先剪好的神燕,还有“宜”“春”两个大字。 接着,大家围聚在火炉旁,开始守岁。 徐佑怀抱双膝,听着爆竹声不绝于耳,心思遥飞,穿过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想起了前世的种种,也想起了今世的是是非非,从义兴到钱塘,他终于不再是孤军奋战! 第一百三十四章 看人间 秋分伏在徐佑腿上沉沉睡去,这几日为了准备过年,她忙前忙后,脚不沾地,真的是累坏了。冬至也直打哈欠,歪着头,眼睛都睁不开,她向来不喜熬夜,按时作息,小小年纪,养生养的比老道士还老道士。履霜怕她冻着,取来大氅盖在冬至身上,将她揽在怀里,双株并艳,人比花娇,端的醒目。 相比之下,方斯年精神最好,跑去和左彣、山宗坐在一起,共同探讨修行中遇到的难题。她生性跳脱不定,偏偏学起菩提功心无旁骛,一日千里,进境惊人,可谓异数。 暗夭坐在角落里极少说话,不管是吃年夜饭的时候,还是这会围炉守岁,他都孤单单一人坐着,不跟人搭讪,也不与人聊天,吃饭时更是滴酒不沾,仅仅吃点素菜,忌荤腥油腻。徐佑没有给他过多的关注,甚至连眼神都没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为的是让他自己来审视静苑这个群体,审视他所在的环境,审视那些跟过往完全不同的生活,很多时候,说一万句废话,不如潜移默化。 暗夭的刺客身份,静苑里除了一少部分人,其他人并不知晓,所以刚开始有人觉得好奇,出于善意主动跟暗夭敬酒,却热脸贴冷屁股,直接被无视了,引得众人腹中不满,身边更加冷清。他毫不在意,静心安坐,眼前呈现的一幕幕,如同屋檐滴落的水滴,一点点敲打在胸口那厚厚的鳞甲上,咚咚咚,于耳鼓间回荡不休。 徐佑招了招手。 暗夭犹豫了片刻,走了过去,徐佑拍拍身侧,让他坐下,笑道:“守过岁吗?” “以前跟着陈蟾十年如一日,除了练功还是练功,过年和平时没什么区别!”暗夭说的洒脱,但语气里藏着难以遮掩的落寞,道:“这么多人吃年夜饭,围聚一起守岁,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 徐佑捡了一节掉出来的竹子扔进火盆,乱窜的火舌映红了彼此的脸庞,仿佛醇香弥漫的酒意,道:“不习惯吧?别家的可能没这么闹腾,我喜欢热闹,大家聚一起玩的高兴。你能够不嫌吵,坐到现在没走,其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只是好奇,倒没有不习惯。”暗夭唇角微微露出笑意,道:“而且,守岁也挺……挺有趣的。” “知道我最欣赏你哪一点吗?” “哦,”暗夭转过头,凝视着徐佑,道:“请郎君赐教!” “你幼逢大劫,却未曾因此视整个世界为仇雠,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至少在你心底尚存几分良善。为这几分的良善,我愿想尽一切办法,化解你我之间的恩怨。” 暗夭默然不语,过了许久,突然道:“郎君可是想我为你杀人?” 徐佑摇头,道:“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杀人!你若点头,同意放下这段恩怨,我现在就能还你自由,放你离开;若是真的无处可去,也可以待在静苑,跟风虎、惊蛰他们一样,每月领取例钱。至于做什么,由你高兴,不过我希望你可以开讲易经,或者其他各家的典籍,只要你精通的,都可以讲。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开口请你为我杀人,你可以不告而去,静苑任何人都绝不留难!” 暗夭再次沉默良久,叹道:“我虽然想相信郎君的承诺,但又实在不敢深信!” “我明白,以你的过往,相信一个人,不会这么容易。所以咱们都不必急,你慢慢看,总会看清楚我的为人。我不是什么圣人,也会撒谎,会骗人,必要的时候会虚与委蛇,会做奸耍滑,但我对朋友认真做出的承诺,从来没有不算数的。” 徐佑说的轻描淡写,但不知为何透着强大的说服力和自信心,这种与生俱来的领袖魅力,是很多人都不具备的天赋。暗夭目光中透着迷茫,在火光的跳跃里飘忽不定,道:“可月夭……我毕竟欠她一条命!” “月夭,月夭!” 徐佑重复了一遍,道:“只要你对和解没有异议,关于月夭的事,我们总能找出解决的办法。今日不能,那就明日,今年不能,那就明年!” 暗夭低垂着头,瘦弱的身子总是让人忽视他的危险性,道:“我受制于郎君,又无处可去,自然一切都听郎君的吩咐。只是你让我多看一看,却不知道该看些什么?” “看人间!” 徐佑淡然道:“你沉沦鬼域多年,且看看这真正的人间!” 暗夭不再言语,坐在徐佑身旁,静静的望着身前围聚成团的人群,直到东方大白。 燃了彻夜的火盘归于沉寂,爆竹声似乎还在耳边噼里啪啦的响着,永安十二年的元日如期到来,众人回到各自房间,梳洗后稍作休息,换上做好的新衣,然后喜气洋洋的聚在院子里。履霜冬至她们几个女娘一人拿一根木棍,围着火盘嬉笑着捶打,飘起的灰尘很快四散开来。纥奚丑奴本来怯生生的躲在於菟身后,秋分瞧她不时的张望,过去不知说了什么,小女孩竟然大着胆子让她拉着手到了草灰旁,举着小小的树枝,也学着大人的样子一下下的打了起来。 於菟站在不远处,凝望着丑奴,碧绿色的眸子里全是融化了初雪的温柔。 暗夭一直待在徐佑身旁,奇怪的问道:“这是做什么?” “打秽堆,也叫打如愿。你博览群书,没读过《神异经》吗?” 暗夭摇头。 徐佑笑着解释道:“传说以前有个人叫匡明,路过彭泽湖时被湖中神君青洪君邀请到洞府中做客。神君对匡明极好,问他想要什么。神君的仆人偷偷告诉匡明,要神君的侍女如愿。匡明照此说了,神君虽然不舍,但还是将如愿送给了他。以后匡明无论许什么愿望,如愿都能满足,纵然不是神仙,也差相仿佛了。有一天如愿起床晚了,匡明大怒,拿起棍子要打她,如愿吓得躲到了秽堆里。后来人们都学着匡明打秽堆,都是想打出一个如愿来,满足各种奢求和欲望,算是讨个喜庆吧!” 秽堆也就是粪堆,开始时确实都打的粪堆,后来觉得脏且不雅,慢慢的进化成除夕烧火爆,初一打火盘中的草木灰,以此来代替粪堆。可见很多人就是求仙拜佛,也得投机取巧,走个捷径。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冬至一边打的高兴,一边回头说道:“老人们都说打如愿,我还当是打一打就会称心如愿了呢,没想到竟然是个女郎的名字,还是神仙的侍女。小郎,看人家做侍女做的多威风,想要什么都能如愿!” 徐佑笑道:“是吗?这就是她几百年来一直躲在秽堆里,被人拿棍子追着打屁股的理由吗?这样的威风,你要是喜欢,我帮你想想办法,也不是不可以做到。” 履霜打趣道:“那以后人们再到正日,可不是打如愿,而是打冬至了!” “不行,不行!”冬至瞬间感觉屁股有些酸疼,小脸全是讨好的笑意,道:“我说着玩呢,神仙有什么好,还是跟着小郎最好了!” 方斯年道:“阿姊,你这样首鼠两端,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啊?” 冬至诧然,道:“好嘛,斯年你竟也会说成语了,谁教你的?其翼师父,还是风虎师父?” 方斯年现在有三个师父,何濡,左彣和山宗,她得意的仰起头,道:“惊蛰师父!” 如果是何濡或者左彣,冬至不好调侃,对于山宗,那可没得说了,道:“你啊,以后学成语跟着其他两位师父学,惊蛰可不行,他自个都拎不清,还教你呢。” 方斯年不明所以,道:“怎么了,惊蛰师父教的不对吗?” “何止不对,简直大谬!”冬至的学问比起方斯年这个乡村野丫头强了百倍,忽悠得她一愣一愣的,道:“首鼠两端是汉武帝的舅舅田蚡痛斥韩安国的话,他们两个奸臣合谋对付别的忠臣,所以只能用在坏人身上。阿姊是坏人吗?” 方斯年忙道:“阿姊对我极好,不是坏人!” “那就对了,你说,惊蛰教的对不对?” “这……”方斯年很为难,道:“身为弟子,不能对师父不敬……” “哈,这点倒是没错!” 冬至还待继续编排山宗,徐佑看不下去了,笑着斥道:“好了,就你牙尖嘴利。斯年,不要搭理她,赶快打秽堆,若是被别人打到如愿,你的好运可就没有了!” “真的啊?” 方斯年立刻转过头去,专心致志的拿起棍子拍打草灰堆。徐佑指着她们,对暗夭道:“看到了吗,这才是人间世该有的样子!” 打完了秽堆,众人依次站好,先饮椒柏酒,按照年纪由小到大向徐佑敬酒。这个规矩不同往日,是因为元日是新一年的开始,标志着年轻人长了一岁,而老年人则失掉了一岁,所以先幼后长。 每人敬酒的时候,都由履霜发一枚却鬼丸。这种药丸用雄黄和酒制成,男放腰间左,女方腰间右,可以辟邪。 等所有人敬过一遍,徐佑高举酒杯,道:“嘉哉芳椒,载繁其实。厥味惟珍,蠲除百疾。肇惟岁始,月正元日。永介眉寿,以祈初吉。” 众人齐呼:“永介眉寿,以祈初吉!” 然后仰头饮尽杯中酒,人人满脸喜色,似乎从未有过如此畅快舒心的年节。接下来喝桃汤、吃胶牙饧、尝五辛盘,反正过节的习俗百年来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徐佑虽然融合了之前的记忆,但亲身经历跟脑海里的回忆毕竟不同,一番折腾下来,颇感有趣,跟后世的无聊春节完全不同。 到了下午,渐渐归于平静,徐佑将山宗召到房内,递给他一封火漆密闭的书信和一张写了七个地址的便条,道:“等城门关闭前离开钱塘,照这几个住处前往金陵找到詹文君,然后请她帮我一个忙……” 山宗听徐佑说完,道:“郎君放心,我定将此信安全送到!” “还有,你带着方斯年一同去!” “啊?”山宗傻眼,道:“我怕带着她会误事!” “误不了事!路上不必急,给你三个月时间,能够在四月赶回就可以了。闭门造车造不出宗师级的武者,方斯年需要你的江湖经验,也需要出去多见见世面,跟着你我很放心!” 只要时间充沛,山宗倒是不介意带着方斯年出去历练一下,笑道:“好,我会让她多吃点苦头。” “去吧,准备一下,履霜那我已经交代了,给你五万钱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走的时候我就不送你们了,一路顺风!” 第一百三十五章 洞中初见 过了元日,乡亲四邻亲戚朋友开始互相走动,街道外面顿时热闹起来,喧哗声、嘈闹声、寒暄声、打孩子声此起彼伏。徐佑迎了几波客人,都是周遭的邻居还有杜三省等县衙里的熟识,到了下午,苏棠带着方绣娘登门拜年,送了亲手绣的巾帕、腰采、香囊等小玩意,还有一些好吃的糕点和胭脂水粉。 经过上次共乘一车的逃之夭夭,两人之间的芥蒂已然消散,徐佑毫不见外的翻了翻盒子,笑道:“就知道府中这几个女娘,我们男子的礼物呢?” 苏棠反唇相讥,道:“男子志在四方,岂能拘泥这盒中之物?” 履霜几人都憋着笑看戏,徐佑摸摸鼻子,讪讪道:“大过年的,说话接点地气好吗?” “墨子说志不强者智不达,郎君要成为智者,须立远志,难道因为过年就能忘记了志向吗?” 徐佑仰天叹了口气,背负着双手,摇着头离开,喃喃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苏棠美眸微瞪,道:“嘀咕什么呢?” 徐佑二话不说,一溜烟的跑掉了,留下房内众女放声哄笑。秋分略有些忐忑,道:“这样笑小郎是不是不好啊?” 冬至抱着她的小腰,俏脸放在肩头,道;“小郎才不会在意我们偶尔的放肆,苏女郎说的对,过年也不能忘志,男子有男子的志向,我们女郎的志向就是捉弄小郎!” 徐佑当然不会无所事事的留在静苑接受冬至她们的捉弄,礼尚往来,他也要到别人家去一一回拜。首先是陆会,陆会不在衙门,问了行踪,才知到吴县去了,想必趁着过节到诸位上司的家中打点打点。这个习惯古今如一,没什么稀奇,徐佑留下礼物就辞别出来。然后是杜三省,再然后是钱塘的几家有名望的士族。他才名彰显,被张紫华定了七品,不再是普通的齐民布衣,人人争相以结识为荣,故而每到一家立刻被聚众围观,不时有小娘眉目传情,很有几分后世明星出街的派头。 据《问礼俗》记载,正月一日为元日,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如果说元日是万象更新的起点,那么人日就是人的生活更新的开始,所以朝廷律法,每年给官员们七日假期,元日始,人日止。 “这是选冬葵、蔓菁、韭菜、萝卜、菰菜、冬瓜、兰香等七种菜蔬做成的七菜羹,小郎要记得吃完,不可剩下来,更不可倒掉,否则的话,这一年的福气就全都没有了!” 人日吃七菜羹,这个习惯后世也有,徐佑并不陌生,端起碗尝了口,赞道:“鲜美醇香,七味冗杂,竟还能熬制出如此佳肴,秋分,你手艺大涨啊!” 秋分笑的眼睛弯成了月牙,道:“我找方阿姊学的,她做的才叫好吃。我太笨,学了两天只学会了三成!” “三成已经不得了了!”徐佑抬头看到秋分的发髻上戴着用潢纸剪成的綵人,扑哧一笑,道:“谁剪的綵人?太丑了吧?” “丑吗,我觉得挺好看的!”秋分努力的抬头上望,想要瞧一瞧自己头上戴的綵人,结果翻了一个大白眼,可爱极了,道:“冬至阿姊剪的,她只剪了这一个,剪完觉得无聊就忙别的去了,其他的都是履霜阿姊剪的。” 剪綵人是人日的例行活动,或镂金薄贴在屏风上,或用彩纸剪成人形戴在发髻。徐佑见秋分真的很喜欢这个丑不拉几的綵人,心生促狭,随了戴在自己头上,转身走出了门。 秋分急红了小脸,追在后面不依道:“小郎,我再给你寻个好看的,履霜阿姊剪的都挺好的。这个……这个我最喜欢了,还给我好不好?” “不好!” 徐佑个高,秋分踮着脚够不到,又不能跟自家小郎动武,就像小猫似的围着身子周边乱转。两人正在闹腾,履霜端着铜盆从院门进来,抓着盆里的草灰和栗豆四处抛洒,听到秋分的声音,停住脚步扭头望过来,娇笑道:“秋分你抱住小郎,让他动不得,再去摘綵人不就行了吗?” 秋分立刻依计行事,一把抱住徐佑,将他的双手牢牢固定住,接下来却又傻了眼,道:“阿姊,我抱住了,可怎么摘啊?” 徐佑大笑,道:“手不够用了吧?” 履霜没好气的走了过来,放下铜盘,纤纤素手轻轻搭在徐佑肩头,双足踮起,微微隆起的酥胸几乎碰触到了,柔若无力的娇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垂下的发丝随风摇曳,说不尽的妩媚动人。 她摘下綵人交到秋分手里,白了徐佑一眼,道:“有逗秋分的时间,还不如去帮风虎郎君他们呼牛马招杂畜!” 人日除了吃七菜羹,剪綵人,还要呼唤牛马杂畜,以求新年能够牛马成群,杂畜满圈。徐佑整理下衣袍,洒然笑道:“不必了,我在等人!” “等人?”履霜不解,道:“该往来走动的朋友都走动的差不多了,今日还会有客人登门吗?” “拜年的客人应该没有了,不过你别忘了,人日,可是要登高的!” “啊,我怎么忘记这个了?”履霜拍了下额头,道:“小郎是不是前几日拜年时受人邀约,准备今日一道登高?” “还不是詹泓那小子……” 话音未落,吴善来报:“詹郎君携其他九人在门外等候,说跟小郎前日约好了时辰,今日登龙石山赏景赋诗。” 龙石山在钱塘湖和钱塘江之间,峰峦峻秀,奇石异洞,竹树交翠,是正月初七民众登高的好去处。 徐佑笑道:“钱塘地面邪,说谁谁到!去,请他们进来吧!” 詹泓自重新接管了至宾楼,少不得抛头露面,四处应酬,因而结交了一众好友,平时吟诗作对,走马章台,在钱塘文坛倒也有了点名声。这次人日登高非得邀请徐佑,一来两人关系非比寻常,二来想借徐佑的东风,为自家脸上贴金。俗话说花花轿子众人抬,徐佑既在钱塘安身,和本地的士子多来往没有坏处。 互相作了介绍,除了詹泓,只有一人引起徐佑的注意。那人名叫况肃书,家中富裕,位列士籍,其人自视甚高,不过始终没有定品,言行举止很是孤傲。 “七郎,时辰不早了,咱们是不是马上出发?你是不知,今日肯定有很多人前往龙石山,去的晚了,占不到好地方,赏不到好景致。” “哦,会有很多人吗?” “至少百人,男女老少,但凡有点雅兴的,今日都会上龙石山。”詹泓笑道:“还有不少浪荡子特意去窥探别人家的女郎……” 况肃书冷冷道:“清泉,你没明白徐郎君的意思,他大名在外,是怕人多引起轰动,造成大家的不便。” 詹泓字清泉,急忙道:“如晦,你误解了,七郎定不是这个意思!” 徐佑笑了笑,没有接话。况肃书见徐佑不反击,觉得没趣,哼了一声别过头去。詹泓有些尴尬,望着徐佑,徐佑不以为意,道:“走吧,早点登山,免得去晚了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龙石山远望如卧龙,雄姿俊法,行至山脚下,周遭各处的民众蜂拥而至,人头攒动,盛况空前。人日登高跟文人的雅集不同,是更大众化、也更普及的民俗仪式,只要走得动,都能够来龙石山登高赏景,不需要漫流横渡,也不需要观壶吟诗。 跟着浩浩荡荡的人群,龙石山的景色如同画卷一寸寸铺开在徐佑面前,青石小路始终缠绕在绿树翠竹之间,岚气成云,静谧幽深。沿途有流芳、闻莺、真趣等凉亭供人休息,不时能看到有人围坐于地,或撑开帷幕,自在小天地中谈笑饮酒,或门户洞开,任由清风拂面,观云卷云舒。 到了山腰,詹泓提议去游玩藏龙洞,于是改道而行,越来几道有惊无险的山隘,跋涉荆棘遍布的峭壁,来到了洞口。 洞外有一个碗口大小的石井,三尺多深,从井底泛出清澈甘甜的泉水,注满了整口井,据说涝时不溢,大旱不涸,十分的神奇。 “郎君,我听说这洞中眠有一青一白两条神龙,青的凶狠,常常下山吃人,咱们这么进来,会不会正好碰到青龙啊?”娇嫩稚涩的女子声音从洞里传来,带着荡荡悠悠的回音,传入徐佑等人的耳中。 “清芷,偏你最是胆小,昨夜我说不来这里,你嚷嚷着要来,今日来了,却又在郎君旁边聒噪。哼,看下次还带不带你出来玩!”这个女郎声音清脆,说话又快又急,跟冬至有些许相像,也是同样的牙尖嘴利。 “清珞,我可不是胆小,但别人都说洞中有恶龙,总不会人人都在骗我吧?” 听着两女的争执,徐佑和詹泓相视一笑,詹泓侧身,道:“七郎,请!” “请!” 徐佑走进洞里,发现这里深邃幽奇,湿润凉爽,应该是消暑的好地方,只是现在正值隆冬,猝不及防,被冷气一激,顿时大大的打了个喷嚏。 “哎哟!” “清芷,当心!” 扑通一声,似乎有人落水,徐佑遁声望去,左边不远处洞中有洞,相连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透着几分神秘和刺激。来不及多想,快走两步,刚到洞口,正要侧身,却看到对面也有一人侧身想要出来。 两人挤在山洞中,差点就要碰到一起,那人一身天青色的宽袖峨袍,看不出男女,头上戴着黑色的幕篱,遮蔽了面容,只是扶在山壁上的手,修长如玉,几近完美。 第一百三十六章 言不虚,天大雨 狭小的缝隙,穿堂的山风,徐佑除夕就染了点风寒,不是很严重,但也断断续续的没有好完全,张嘴又是一个大喷嚏。 打喷嚏也就算了,人不是神仙,总会有打喷嚏的时候,可好死不死,塞了几天的鼻涕应声而出,在徐佑惊恐的目光中,溅射到了对面那人的幕篱上。 时间瞬间停滞。 饶是徐佑急智过人,也缺少应对这种尴尬局面的经验。还是对面那人微微一僵,呆了片刻,往后退了去。 徐佑晃过神来,赶紧后退,双手作揖,歉然道:“对不住,一时失仪,望郎君莫怪!” 那人转过身去,背对着徐佑,并不作声。两个婢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其中一个身量较高,桃子型的脸蛋,不算清丽,却很耐看,她气势汹汹的对徐佑斥道:“是你突作高声,害得我失足落水?” 徐佑干咳两声,道:“是我!” “果然是你!” 听声音这婢女应该名叫清珞,柳眉倒竖,冲到徐佑跟前,提着裙裾,露出云锦绣兽纹的足履,道:“看到没有?整只锦履都湿了,还有这衣裳,让你赔钱事小,洞里水凉刺骨,若是得了病,你赔的起吗?” 这时另一个叫清芷的白白嫩嫩的圆脸婢女发现了幕篱上的秽物,哎呀一声,忙上前帮着那人解开脱掉,低声问道:“郎君,这是怎么了?” 清珞回头一看,顿时火冒三丈,道:“还用问,肯定是这个浪荡子弄的……” “清珞,不得无礼!” 那人出声制止,声线柔和低沉,略显女性向。不过楚国崇尚男色,男子熏香傅粉,故意捏着嗓子说话都是有的。他转过身来,脸上竟然重新戴了个黑色的面纱,虽看不到容貌,但两道剑眉入鬓,双目澄净而有神,应该是位器宇不凡的郎君。 “我们走吧!” 他对徐佑微微颌首,举步离开了藏龙洞,清芷紧跟身后,清珞和徐佑擦肩而过时,重重的哼了一声。 徐佑笑着退让两步,抱拳以示歉意。清珞看他执礼甚恭,行止翩翩,被自己责骂也不出一言狡辩,想来是个君子,不好咄咄逼人,嘟着嘴道:“算了,我自认倒霉吧!” “确实是我累及小娘,若是方便,还请留下住处,等下山后自当派人赔偿。” 清芷已经走到了井口旁边,回头喊道:“清珞,郎君说了,让你不得无礼,快点走了!”清珞顿了下足,气鼓鼓道:“好,这就来了!”说着打量徐佑一身粗布麻服,讥笑道:“好大口气!这锦履是吴县的云烟绣坊冯阿娘亲手缝制的,一只值五千钱,一双就是一万钱,你若是家境不好,我也不是一定要你赔偿。可要是放不下男人那点薄面,非得装什么贵人,别怪我跟你较真!” 詹泓怒道:“好不要脸的小泼妇,讹诈到我们头上来了?就算云烟坊冯阿娘缝制的足履,也不可能卖到一万钱,镶金嵌银了不成……” 清珞脸色一沉,道:“你骂谁泼妇呢?” 詹氏在钱塘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虽然经过天师道一事,四分五裂,不复旧观,但也不会受一个婢女的气,怒极反笑,道:“好,我不与你废话,叫你家郎君来,当面分说清楚!” 清珞上前两步,眉眼冷得几乎要滴下冰来,和詹泓四目相对,一字字道:“你骂谁泼妇呢?” 詹泓没见过如此大胆的女婢,打也不是,骂也不是,登时落入下风。徐佑拉开了他,笑道:“小娘莫恼,我这朋友说话不知轻重,我代他致歉。另外,一万钱确实太多了,我虽诚心赔你,但又不想让你笑我是个傻子。这样吧,你留下住处,我明日派人往吴县去,找冯阿娘再定做一双同样的足履还你,不知意下如何?” “七郎,不要搭理她,想钱想蒙了心,待我找她主人去!” “你说谁蒙了心?怪不得瞎了一只眼,真是有眼也无珠!” “你!”詹泓因一目失明,自惭形秽,困居斗室不见外客多年,近来能够操持家业,其实已经不把身体的残缺放在心上,但让一个小娘如此指着鼻子骂,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单手扬起,道:“口舌如此恶毒,可见心肠也好不到哪去,我替你主人教训教训你这恶奴!” 清珞丝毫不惧,脸蛋扬起,挑衅的道:“你敢!” 徐佑连忙拦住詹泓,他颇有些头痛,詹泓平时做事还算沉稳,今日怎么跟一个小女娘置气,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正争执不下,况肃书哈哈大笑,高声道:“你这小娘好没眼力,知道这是谁吗?这是鼎鼎大名的徐佑,徐微之,人称幽夜逸光,三吴第一才子陆绪都败在他的手中,难道还怕赔不起你一双足履吗?” 清珞愣住了,眼神无比的震惊,犹疑不定的望着徐佑,道:“你……你真是幽夜逸光徐微之?” 自张墨脱口而出这四个字后,如今幽夜逸光之名传遍江左,风头之盛,甚至在八音凤奏和空谷白驹之上。 徐佑苦笑道:“在下徐佑,让小娘见笑了!” 洞外的井口边,那人的身子微微一顿,侧过头跟清芷低声说了句什么。清芷快步跑了回来,拉着清珞,急急说道:“清珞,别吵了,再迟延片刻,当心回去后郎君罚你做少广的算题。” 清珞方才面对徐佑和詹泓,气势何等的强硬,这会一听“少广”两个字,顿时如丧考妣,道:“上次刚做了粟米和衰分两章的算题,我足足老了十岁,要是再做少广……清芷,等我老死了记得给我找个风水宝地埋了啊!” “说什么疯话,快走吧!” 清芷拉着清珞,对徐佑等人略带歉意的施了礼,结伴匆匆去了。离开时清珞犹自不服气,冲着詹泓晃了晃小拳头,把他气得够呛! 况肃书还不忘冷嘲热讽,道:“瞧,一听幽夜逸光的名声,人家连赔偿都不要了,果真厉害了得!” 詹泓猛然回头,道:“如晦,说好了,你今日来,不可多嘴,不可妄言。七郎的名声,是他靠着才学赢来的,光明正大,连张大中正、顾府君和扬州诸门阀都赞扬有加,岂是你能任意诋毁的?” 况肃书跟詹泓交好,见他真的恼怒,耸耸肩,道:“我闭口就是了!” 对况肃书的脾气,詹泓所知甚深,知道他只是口中不饶人,其实心底尚好,见他退让,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转头看向徐佑,满心不安,道:“七郎,是我安排不周,惹你受小人之辱,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言重了!”徐佑笑道:“小女娘而已,不要计较!再者是我不对在先,怨不得人!” “七郎哪有什么不对?藏龙洞又不是她一家的,不让人打喷嚏,还不让人说话吗?”詹泓气恼难平,道:“被吓得失足,那是自个胆小,若无亏心事,何至于被一声喷嚏吓的落了水!” “你啊!” 徐佑摇头失笑,詹泓跟那个叫清珞的小娘真像是一对冤家,道:“好了,不说这个了。此洞太冷,我风寒未愈,还是到洞外等着你们。” “七郎若不看,我们也不看了。走,继续爬山!” “这样……恐扫了诸位的兴致……” 徐佑目视众人,他们齐齐表示无妨,藏龙洞大都来过多次,且冬日的景致不如夏日,不看也罢。顺着崎岖的来路回到山间小道,继续往上攀爬,足足一个时辰,终于抵达山顶,从远处看,正是龙石山龙头的位置。 靠近山边有一座巨石,不知是自然形成,还是后来人为移植的,压在龙头上,据说可以震住钱塘的火魔,让整座城免遭烈火焚烧。巨石前围拢了上百人,有那些胆大的浪荡子,或者藐视礼法的士人,不顾旁人的目光,手脚齐用爬到石头上面,张开双臂,任风吹拂,时不时的发出几声大叫,声音在山谷间回荡,顿觉烦闷尽去。 “七郎没来过龙石山吗?” “第一次!” “观感如何?” “不虚此行!”徐佑道:“我自来钱塘,登过的山不多,明玉山壮丽,孤山奇秀,这龙石山雄浑,各有千秋。” 正闲聊时,突然听到有人惊呼,接着骚动起来,徐佑几人瞬间被波浪起伏的人潮挤的后退了四五步方才站稳脚跟。 “怎么了?” “发生了何事?” 詹泓用手指着巨石,脸上惊讶莫名,道:“快看,那里!” 徐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人脱光了衣服,赤条条的跪在石头上,双手做了几个奇怪的动作,厉声高喊:“西域胡僧,乃戎狄妖教,却假托正神,广传歪义,致使我江东二十二州,顿失正统。今胡乱中夏,人主信邪,正教失踪,玄风坠绪。我以微末之力,难敌胡僧万余,唯有死于龙石山下,将一身血肉化为明天的大雨,洗去钱塘城内的满城妖气!” 说完腾的站起,振臂高呼:“言不虚,天大雨!” “言不虚,天大雨!” “言不虚,天大雨!” 不知谁人喊了一声:“救人,拦住他!” 本来巨石上站着七八个人,被此人一闹,吓得都跳了下去,这会反应过来,匆忙再往上爬已经来不及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义无反顾的走到最边上,毫不迟疑的纵身一跃! 惊呼声响彻了龙石山,徐佑眉头紧锁,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的一扫,看到在藏龙洞遇到的那人,正站在距离不远的地方,凝望着巨石,不知心中想些什么。 第一百三十七章 闻香识人 察觉到徐佑投射过来的目光,那人似乎迟疑了片刻,然后缓步走了过来,双手抱拳,不卑不亢的道:“见过郎君!” 徐佑拱手回礼,道:“之前洞中失仪,郎君莫怪!” 那人藏在面纱后的脸仿佛笑了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詹泓忍不住探出头来,问道:“跟着你的两个婢女呢?别怪我交浅言深,那个叫清珞的心肠歹毒,早日撵出去才好,免得天长日久,祸害家门,到时候悔之晚矣!” “詹泓!”徐佑淡淡的道:“别人的家事,不可多言!况且我们不对在先,不关清珞小娘的事!” 自经过陆会敲诈之后,詹泓其实从心底还是有点惧怕徐佑,见他此刻不动喜怒,心头忽得一跳,竟不敢跟他对视,垂头退后,恭敬的道:“是,我知道了!” 教训了詹泓,徐佑再次作揖,道:“不敢问郎君名讳?” “在下吴县师其羽!”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 师其羽,好名字! “在下……” 徐佑正要自报家门,师其羽语带笑意,不知是调侃,还是嘲讽,道:“幽夜逸光徐微之,天下谁人不识?徐兄就不必多费唇舌了!” 徐佑无奈道:“钱塘湖雅集之后,感触最深的莫过于此。也好,正如师郎君所言,省却了不少的唇舌!” “世人骤得大名,或自鸣得意,日渐骄纵,或愈加小心,虚怀若谷。徐郎君却能于两者间游刃有余,不自傲,亦不自矜,幽夜逸光,名副其实!” 徐佑失笑道:“原以为师郎君是讷于言的君子,没想到言辞如悬河,我欲辩而不能,甘拜下风!” 师其羽又是一笑,指着方才跳崖的巨石,道:“你怎么看?”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陆明府和吴郡、扬州诸位使君要考虑的事情!我并无看法!” 徐佑谨慎小心,岂会跟一个陌生人大放厥词,师其羽若有所思,道;“是我冒昧了!”他拱拱手,毫不拖泥带水的转身告辞,离开时说了一句:“明日若真的天降大雨,不知这钱塘城中,又要有多少人死于非命!” 徐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麓尽处,心中转过了无数个念头,突然问道:“吴县可有师姓的大族?” 詹泓想了想,道:“吴县有师姓,但也算不得大族,跟之前的詹氏差不多吧。近年来没听说出什么人才,族中经商的多过从文的,眼看着要走詹氏的老路了!” 徐佑点点头,沉吟道:“这个师其羽,似乎来头不小……” 詹泓狐疑道:“郎君会不会太高看他了?我观此人闺门秽杂,内阙风训,连个奴婢都管教不好,能有多大的来头?” 两人正在说话,突然听到况肃书诗兴大发,吟道:“家本青山下,好上青山上。青山不可上,一上一惆怅!” 詹泓气不打一处来,斥道:“如晦,都死人了,你还有心情作诗!” 况肃书不以为意,道:“他死他的人,我作我的诗,咱们人日登高,是为了诗兴而来,可不是为了死人而来!” 这番歪理听着刺耳,却真的不好反驳,詹泓张了张口,发觉无话可说。况肃书见噎住了詹泓,笑的极是开心,道:“各位觉得这首诗如何?” “上品!”“极佳!” 众人赞誉如潮,况肃书更是得意,这首诗如行云流水,仿若天成,是他三年来最有诗兴的作品,受到肯定,如何不心花怒放。 有人调侃道:“如晦,今日的诗才远在我等之上,是不是昨夜被家中金雀啄了啄脑袋,顿时开窍了呢?” 况肃书立刻恼了,道:“什么金雀,那是猫,母猫!” 众人放声哄笑,徐佑不明所以,詹泓低声解释道:“如晦家有悍妻,善舞刀弄棒,朋友们都知道,他惧内,却常常矫饰。有次又被悍妻将双眼打的乌青,有人不识趣的问起,他说是被家中金雀啄的。后来不仅眼上受伤,脖颈和身上也有爪痕。又有人不识趣的问,金雀啄你就罢了,难不成还抓你吗?如晦支吾了半天,才说家中新养了一只母猫,性情彪悍,把金雀偷偷吃了,然后见人就抓咬,被传为笑谈。” 徐佑笑道:“有趣!” 况肃书恃才,真正想挑战的是徐佑,见他跟着众人在笑,立刻挑衅道:“微之郎君可是觉得此诗不堪入耳?” “哪里,如晦兄用字精妙,远胜在下,万分钦服之至!” “真的?”况肃书先是一喜,再看众人都面带微笑,显然都认为徐佑只是在谦虚,又冷冷道:“口说无凭,还请郎君作诗一首,由诸位高贤评鉴!” 徐佑叹了口气,道:“今日亲眼目睹有人死在这龙石山上,委实没有诗兴,等下次有机会,再与如晦兄论诗!” 詹泓也道:“发生了这样的惨事,也就你这没心没肺的家伙还有诗兴。好了,大家稍事休息,准备下山!” 况肃书虽然嘴巴讨人厌了些,可有一个好处,只要詹泓发话,他哪怕再不情愿,也会俯首帖耳,所谓一物降一物,大抵如此了。 徐佑看得出况肃书没有太多城府,属于心里想什么,嘴巴就说什么,脸上就表现出什么。这样的人如果往浅里看,有些讨厌,但往深里看,其实也有些可爱,何况此人确实才华满腹,不是那些眼高手低的绣花枕头可比。 “如晦兄,日后若有闲暇可随詹泓来静苑做客。诗文大道,无有穷尽,正要与兄这样的人物互相磨砺,方可精进!” 徐佑说的恳切,况肃书愣了愣神,心中颇有些过意不去。他今日故意跟徐佑作对,其实是源于自卑的心理。徐佑小小年纪,名动三吴,为达官贵人所重,他却一事无成,虚度岁月,难免羞愤郁结。因自卑而自傲,表现出来的就是言辞上的刻薄和行为上的幼稚,可就算如此,徐佑丝毫没有动怒,反倒诚心接纳,邀请他去静苑做客,两下对比,况肃书又不是真的没心没肺,自然心悦诚服,感激于内。 “我未必有空,倒时候再说吧!”况肃书嘴里说不要,心里早千肯万肯了,不过矜持还是要矜持一下的。他这人有个毛病,喜欢谁那是往死了喜欢,所以对詹泓言听计从,这会看徐佑也顺眼了不少,冷哼一声,道:“别说我没告诉你,那个师其羽是个假名字!” “哦?”徐佑来了兴致,道:“何以见得?” “不读毛诗的吗?雄雉于飞,泄泄其羽,这篇《雄雉》是讽刺卫宣公淫 乱不恤国事,军旅数起,大夫久役,男女怨旷,国人患之,而作是诗。吴县师氏好歹也是诗礼传家的士族,岂会给自家女郎起这样晦气的名字?” 徐佑笑道:“如晦兄读的毛诗似乎跟我不同,《雄雉》乍看似乎是妇人思念远役的郎君,实则为‘期友不归,思而共勖’而作,表述的是好友共勉之意,取做女郎的名字既有喻义,也有期许,何来晦气之说?” 况肃书大笑,道:“世人皆以《雄雉》为怨妇诗,唯有郎君和我英雄所见略同!好,我说实话,之所以认出此人作假,是因为我恰巧跟吴县师氏有些关系,从老至少,绝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这次轮到詹泓惊讶了,道:“你几时又跟师氏扯上关系的?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我的很多事你也没兴趣听啊……可不是我不告诉你!” 况肃书一脸无辜,詹泓实在懒得搭理他,道:“七郎,我早说了,这个人行迹诡异,大白天的先挂幕篱,后用纱罩,为何不敢以真面目和真姓名示人?想必心中有鬼,不是善类!” “男子以戴幕篱为风气,从金陵到吴县,出游莫不如此。”徐佑不以为意,道:“再说大家萍水相逢,以化名跟人打交道,多点戒心也没什么,或许他有什么不便……” “这个微之猜对了!”况肃书似笑非笑的道:“他确实有些不便,因为这个假冒的师其羽,其实是个女郎!” “啊?” “什么?女郎?” “如晦你又说笑了!” “不可能吧,瞧他走路的步姿和身形仪态,都跟男子无异。” “经你这么一说,他的声音似乎有点像女郎……” 其他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詹泓皱眉道:“师其羽穿着广袖峨袍,身段遮掩的严严实实,头上戴着男子的小冠,剑眉如刃,星目有神,也不是女郎那般的柔和,你莫非长了双狗眼,能够看到内里的玄虚吗?” “狗眼没有,狗鼻子倒是长了一只!”这又是藐视礼法的称谓,互相之间以贱称辱骂,就跟后世好基友互骂脏话的性质差不多。况肃书嘿嘿一笑,猛然变得猥琐起来,道:“他身上的香气,不是时下男男女女们喜欢用的香粉,而是从体内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非女子,绝无可能!” 徐佑彻底对况肃书刮目相看,闻香识女人,更多的只是戏说而已,却没想到今日眼前活生生站了一位大行家! 第一百三十八章 乱起 回到城中,众人约好正月十五再会,然后分道扬镳。徐佑在路边站了片刻,看一白发老汉手法娴熟的煨烤芋头,左彣从暗处走了过来。虽然暗夭的威胁消除,但还是不能麻痹大意,今日登高,左彣一直跟在人群中时时护卫,没有丝毫松懈。 “看过尸体了?” “嗯,几乎摔成了肉泥,面目全非,查验不出有用的讯息。已经有人报官,杜三省带着县衙的衙卒正在赶去,估计很快就能知道这人的身份来历。” 徐佑不置可否,笑问道:“老丈,你这芋头卖吗?” “啊?什么?麦子,不不,这是芋头,谈善芋,最好吃的芋头!” 徐佑提高了音量,道:“芋头也分好吃和不好吃的吗?” “小郎君,你可问对了。芋头有一十七种,君子芋、车毂芋、谈善芋、百果芋、九面芋、象空芋等等,其中谈善芋最好,易熟、味长。九面芋就不行了,看着大,却吃着不美。还有象空芋,大而弱,越吃越饿……” 徐佑对左彣叹道:“何处不是学问?不是今日一席话,你我未必知晓小小的芋头还分这许多的区别。取五十文!” 左彣从袖袋里摸出五十文,徐佑递给烤芋头的老汉,道:“我买两个谈善芋!” “要不了这么多,三文钱就够了!”老汉急忙推辞,要把多余的还给徐佑,徐佑笑道:“芋头值三文钱,但老丈的学问却值得一百文,说来说去,还是我赚了的!” 徐佑离开不久,师其羽独自一人悠然自得的在街面上游逛,经过老汉身边时听他口中喃喃,好奇的驻足侧耳:“五十文买学问,嘿,这世道什么善人都有”“两芋头卖了五十文,人家还觉得自己赚了,这小郎君莫不是晕了头”,大概听了几句,饶有兴致的问道:“不知先前那位郎君花五十文买了老丈怎样的学问?” “啥学问不学问的,我可不识字,只不过说了说这芋头……” 听完老汉的话,师其羽笑了起来。自从吴县离开了家,她很少有这样欢快的时候,如果说有,龙石山上遇到那个写人面桃花、暗香浮动,写三都赋的徐佑算是一桩,这会听老丈的故事又是一桩,钱塘虽不及吴县繁华,但景美人有趣,倒也不虚此行! “我也买两个芋头,这是一百文,老丈收好!” “啊?” 老汉慌乱了起来,今个是怎么了,天降横财非福即祸,忙不迭的摆手拒绝,道:“郎君莫要吓我,芋头的钱我不要了,送你两个,快些走吧!” 师其羽将钱放在老汉手里里,道:“方才那郎君说的极是,但钱给的少了,老丈的学问值得一百文,拿去吧!” 说完用绣着梅花的精致丝绢巾帕包了两个热腾腾的芋头,也不怕弄脏了这么贵重的贴身物什,洒然而去,留下那老汉傻呆呆的站着,捧着一百五十文钱不明所以。 城南,离钱塘湖不远一处两进的老宅子,虽然不大,外墙也比较破旧,但里面修饰的十分雅致。师其羽推门进去,正在院子里打扫的七八个奴仆立刻停下手中的活,毕恭毕敬的站到一旁。师其羽微微颌首,脚下不停,走到二进的大门口,清芷迎了上来,眸子里全是喜色,道:“郎君,你可回来了,清珞正在房内闹绝食呢。” 师其羽摇摇头,没多说什么,往正房走去。清芷随侍身侧,道:“郎君在山顶又遇到徐微之了吗?” “遇到了!” “那感情好,郎君不远数百里,奔波劳顿,不正是为了来见一见这位徐郎君吗?谁想天公作美,还没去登门拜访呢,就在龙石山上遇到了。” 说着偷偷瞧了瞧师其羽,隔着面纱看不到脸色,但她最是了解自家郎君,这会的心情应该比离开吴县时好了很多,抿嘴笑道:“不过我瞧这位幽夜逸光似乎没传说的那么厉害,样貌嘛最多中上,跟顾府君差远了……” 师其羽停下脚步,星目隐约透出几分责备。清芷立刻意识到说错了话,哭丧着脸道:“我,我错了,不该提顾府君的,郎君也罚我和清珞一样去作九章算题吧!” 顾允的名字在府内是个禁忌,尤其在师其羽面前,清芷一时口快,急得几乎要流出眼泪。她倒不是怕责罚,而是怕惹得师其羽不开心,好不容易才从吴县乞得母命到钱塘来散散心,若是因为她口无遮拦坏了心情,可就罪该万死了。 “好了,去打点热水来,我要更衣!” “哎!” 清芷赶紧答应一声,到厨房烧了热水端到房内,进了内室,隔着薄纱帘幕,道:“郎君,水来了!” 师其羽背对着清芷,白玉般温润的手轻轻抬起,褪去小冠,青丝如秋水倾泻,垂于腰间。解开峨袍,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贴身小衣,那一瞬间,婀娜多娇的倩影给整个房间带来了春意。 她,果然是个女郎! 静苑里恢复了平常的安静,过了人日,年节几乎就算过完了,官吏上班,商户开业,民众劳作,又开始年复一年的操持辛苦。何濡带着苍处等部曲返回洒金坊,年前接的订单还有大量积压,必须赶工赶点才能完成。徐佑净了手脸,围着火炉陷入了沉思。秋分跪坐在旁边,盯着徐佑的侧脸,大眼睛眨了眨,想说话又怕他在想什么重要的事情,过了一会,身子不安分的扭了扭,徐佑扭头笑道:“怎么了,跟个小猴子似的?” “小郎,听说今天龙石山死了人,是不是真的?” 徐佑奇道:“你听谁说的?”按照时间推算,他在那人跳崖之后就下了山,中途也没耽误,秋分居住深宅,就算能够得到消息,应该要到午后或者更晚才对,不可能前脚刚到家,后脚就知道的一清二楚。 “小郎回来前半个时辰,有人在外面喊着龙石山死人了,吴善出去打听了一下,好像大家都在谈论这个事……” 也就是说,那人刚刚跳崖,城内就谣言四起了,徐佑猛然抬头,道:“去把冬至叫来!” 冬至匆忙赶过来,徐佑说了他的疑虑,道:“去查,看看谁在暗中鼓动!” “诺!” 到了下午,谣言越传越烈,有说大德寺的和尚逼死了人,跟逼死高家满门一样;也有说大德寺上方有黑云笼罩,不日必出妖邪,钱塘会大乱;更有人说的有鼻有眼,佛门乃西域胡教,擅长诱掖人心,私通北魏,好让中土沦为异国的附庸。世人多愚昧,所以谣言才能开花结果,若是加上天象和谶言,一夜之间就能壮大到极可怕的地步。 左彣加强了静苑的戒备,并派人通知了何濡,让洒金坊暂时不要开门。到了第二日中午,天色阴沉,先是点点细雨,然后大雨倾盆,彻底摧毁了钱塘城的平静。原先还能冷眼旁观的民众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震的六神无主,那人跳崖时喊的“言不虚,天大雨”已经应验,说明之前那些传闻都很可能是真的,不少人开始自发的汇聚成群,蜂拥到大德寺的寺门,高喊着和尚滚出钱塘,妖教离开江东的口号,甚至有人往门墙上泼洒秽物,推搡中打伤了两个看守山门的门头僧。 眼看可能酿成民乱,陆会再也坐不住了,亲自带领诸曹掾吏、数十衙卒和各乡老、里正前往驱散,先以国法恫吓,再以人情说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仰仗官府的威势将人群劝离。 “小郎,找到了那几人的落脚点了。” 冬至在钱塘布下的情报网逐渐成型,虽然业务水准还不能跟船阁相提并论,更不能从蛛丝马迹中敏锐的发现异常,并达到事前预警的目的,可知道了危机即将发生,按图索骥的能力还是有的。经过一日夜的搜寻查访,在大德寺门前聚集的人群中锁定了可疑对象。 共有五人,穿着各异,高矮胖瘦皆有,分散在各处挑拨、怂恿、传谣和鼓劲。其中一人正是昨日在静苑周边提前散播龙石山死了人的那个家伙,冬至就是先找到他,然后才通过种种行迹找到了其他四人。 “好!”徐佑大喜,冬至能够这么短时间内完成任务,可见这半年来的巨大投入没有白费,他沉吟一会,道:“将这个情报悄悄透露给杜三省,切记,不要让他知道是你的安排!” “明白,小郎放心!” 杜三省正满心愁容时接到手下的贼捕汇报,说在紧邻城隍庙的一处宅子里发现几个行踪诡异的人,似与白日的乱局有关,他立刻禀告陆会。陆会不懂刑名,还以为大德寺之乱只是偶然事件,那个跳崖而死的不过是妄人,仇视佛门而已,等验明他的身份,找到其家人领会骸骨,斥责一番也就是了。听杜三省说此事必有人暗中使坏,半信半疑,允了他所请,命五十名衙卒协同,前往捉拿。 破门而入,屋内五人被堵个正着,不甘束手就擒,擎刀反抗时被击杀了四人,活捉一人,后服毒自尽。杜三省胳臂受了轻伤,麾下衙卒重伤七人,死了三个,算是惨胜。 徐佑接到消息,听闻死伤了这么多人,突然想起龙石山上师其羽临走时的话:若明日真的天降大雨,不知钱塘城中,又有多少人死于非命! 第一百三十九章 谈判 陆会深受触动,他之前做过两个下县的县长,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频繁的人命案子。前不久刚刚死了高氏一家,这次又死了五个来历不明的贼子,还有三个衙卒,这样的伤亡无论如何再也压不下,必须立刻上报郡守府,转奏朝廷,等候吏部裁决。 他大感沮丧,虽然捞钱捞了不少,但在其心里,算是取之有道,只找那些富贾大户士族下手,这些人的钱还不是低买高卖赚的老百姓的血汗钱?除了捞钱,还是想做点政绩出来的,因为只有政绩在手,家族里才好游说让他更进一步,身在仕途,不进则退,他的野心并不大,能做一郡太守,然后调到京城做个京官足矣。 可是治下接连闹出这样的大案,哪怕吴郡是四姓的天下,有陆氏在背后撑腰,也很可能半路折戟,在钱塘这个破地方摔一个大跟头。 “他妈的,这衙门跟老子犯冲,赶明给我拆了重建!” 陆会全然不顾斯文,在后堂破口大骂,李定之和杜三省对视一眼,悄悄的移开视线,反正铁打的县衙,流水的县令,谁来当家作主都离不开他们的辅佐,陆会能不能过这关,看他个人的造化,大家伙的心里其实都无所谓。 “杜县尉,你回去准备一下,明日和我一道去吴县,找顾府君商议如何善后。李县丞,我走后县中诸事,你暂且署理起来,不可懈怠!” 两人同时躬身道:“诺!” 静苑。 “小郎,你怎么了,早膳也不用,是不是胃口不好?” 履霜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碗诸色造羹,隔着七八步远,就能闻到扑鼻的香气:“要不尝尝这个造羹,秋分特意跑去请方阿姊下厨为小郎做的。” “哦,方绣娘的手艺,那倒要尝尝看!” 徐佑笑着接过来,他并不是十分想吃,只是这碗小小的羹里倾注了秋分的心思,不吃的话难免让她沮丧。 “挺好,咸淡合宜,方绣娘到底做的一手好菜!” 随意吃了半碗,徐佑递还给履霜,道:“今日心绪不宁,可否为我弹一首清商曲?” 清商曲来源于汉魏时的相和大曲,六朝时被称为“俗乐”,再到隋文帝时被称为“华夏正声”,风格纤柔绮丽,又具有清新自然之美,用来舒缓心绪最好不过。 “好,我去取琴!” 红袖添香,抚琴唱曲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徐佑接到苍处来报,说刘彖派人断了小曲山上的水源,洒金坊眼看要无水可用。履霜皱眉道:“刘彖好大的胆子,这条碧幽河又不是专供洒金坊之用,下游数个村镇,数百口百姓,大都仰仗此河,他如此妄为,不怕激起民乱吗?” “陆会收受贿赂,给了刘彖整座小曲山,说的无耻点,山中的泉水自然也归他所有。只不过平时那些士族大户自惜名声,没人肯做这等让相邻戳脊梁骨的恶事”徐佑笑道:“刘彖这是逼我去向他求饶呢……” “求饶?” “是啊,刘彖敢截流断河,是瞧准了洒金坊需要赶工造纸,耽误一日就是数万钱的损失,想让我去低头求他。” 履霜撇撇嘴,道:“美得他!要我说郎君不必搭理,我猜他撑不了几日,村民们就会闹将起来,那时候陆会再和他坑瀣一气,也不敢包庇!” “你啊,还是不懂人心险恶!”徐佑坐在深宅,却似乎能看到小曲山发生的一切,道:“别忘了,昨日钱塘大雨!若我是刘彖,村民们闹将起来,就说大雨造成了山崩,倾泻的泥石正好堵塞了河道,若要清理可以,要么县府公库里出钱,要么村民们自筹,并且工期进度完全掌握在他的手里,如此拖延十天半月,洒金坊损失何止数十万钱,而与他毫无损失,何乐而不为?” “也不能说毫无损失,至少他的名声有损啊……” 徐佑大笑起身,道:“刘彖像是在乎名声的君子吗?也罢,我去见一见他,许久不曾和这位刘郎君聊天,甚是想念!” 带着左彣、苍处驱车赶往洒金坊,何濡得到信,提前迎了出来,笑道:“我猜七郎必定会来!” 徐佑跳下牛车,掸了掸灰尘,道:“刘彖想见我?” “不是想见你,而是想折辱你!”何濡似乎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淡然说道:“只看七郎有没有韩信的忍耐功夫,能忍则去,否则的话,不去也罢!” “忍,怎么不能忍?”徐佑同样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惫懒神态,道:“辱我又不掉一块肉,随他高兴。对了,把方老姜叫来,我有事问他!” 准备妥当,徐佑只带了左彣登上小曲山,经过碧幽潭时果真看到一大堆泥石堵塞着河道,积水蔓延,有逐渐升高的趋势,若是不尽早疏通,一旦泄开,远处的村落或许无恙,但洒金坊必定被冲毁一空。 徐佑之所以肯屈尊来见刘彖,为的正是这个缘故。要是他真的狗胆包天,不顾后果,宁可被国法惩处,两败俱伤,也要把洒金坊毁于一旦,徐佑虽然不惧,但也不想陪他发疯,更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在他身上。 这是徐佑第一次登小曲山,比起明玉山、孤山和龙石山,小曲山就像是寒门和士族的区别,蓬门荜户,衣衫褴褛,穷的不成样子。除了竹林尚可,山不峻,石不奇,普通之极,尤其受喀斯特地形的影响,各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溶洞,如同一张破破烂烂的画卷,再有生花妙笔,也画不出该有的美感。 到了半山麓,一大块刚刚平整出来的土地,临时搭建的几间房舍,还有数十个奴仆匠人在忙碌着掘土搬石奠基,刘彖高卧锦榻上,三面围着厚实遮风的帷帐,面前是黑漆红木案几,上面摆放着各种南洋、西域、北国等地运来的珍稀异果,四五个貌美侍婢或揉肩捏腿,或以口喂食,气派之盛,他人莫能比拟。 “徐郎君,稀客啊,今日怎么有空登我的山门?” 徐佑负手而立,环顾四周,笑道:“听说刘郎君得了这山水宝地,特来相贺!” “哦,”刘彖目视左右,道:“可曾见过空手相贺的客人吗?” 左右齐声讥笑道:“不曾!” 徐佑面带微笑,容色不改,道:“贺礼是有的,不过太贵重,只能送给识货的人!” 刘彖哈哈大笑,从榻上翻身而起,赤足穿着木屐,也不怕冷,走过来拉着徐佑往帷帐里去,道:“咱们可是老朋友了,说什么贺礼,见外了不是?” 徐佑随着他走过去坐下,道:“正因为是朋友,所以贺礼更不能少,也不能太轻!”他指了指施工的人群,话题一转,道:“刘郎君是准备在此山中大动土木了吗?” “哎,说了不怕郎君见笑,钱塘城内实在太狭窄了,不管几进的房子,总归显得小气。我在广州时依山建宅,房舍千余,一日从东院走不到西院,哪像这里,前门你大声说句话,后门听得清清楚楚,主人和下人混杂而居,没得辱没了身份!” 这话指桑骂槐,徐佑左耳进右耳出,全当没听到,笑着赞道:“刘郎君身份尊贵,正该如此!” 刘彖一窒,知道斗口不是徐佑的对手,又是一番大笑,道:“我算哪门子尊贵的?要不是有了钱财,跟狗没什么两样!来来来,尝尝我从西域带回来的葡萄酒,跟江东的土种不同!” 徐佑婉拒,道:“我向来不喜饮酒,况且这种西域来的葡萄酒一杯值千钱,让我这不饮酒的俗人饮了,未免可惜!” 刘彖端起杯中酒,随意的倾倒在身旁美婢的胸前,晶莹的酒水顺着雪白的肌肤流入浅浅的沟壑,美婢娇羞不已,却伸出舌尖轻轻舔舐唇角,举止间透着柔媚和挑逗。 “醇酒美人,何来可惜?”刘彖又端起一杯,递到徐佑跟前,眯着眼道:“徐郎君号称幽夜逸光,风姿比起我身边的美人更美几分,正和此好酒相配。饮了!” 刘彖之前跟徐佑打交道时表现的十分克制,心里哪怕多少怨念,明面上却始终维持着基本的和善。今天或许因为他觉得占据了主动,曾经的克制不遮掩的释放出来,不仅充满了进攻性和压迫感,而且言语放肆,浑不把徐佑放在眼里。 徐佑接过酒杯,放到鼻端闻了闻,摇摇头道:“我虽然不喜饮酒,但对酒水略懂一些,只瞧着杯中物的色泽和浓郁,就可知道是宁越等地的葛藟酿造而成,跟西域胡种葡萄完全不同。刘郎君,你从何处买的酒,会不会被那些奸商给愚弄了呢?” 刘彖愣住了,葡萄酒确实是从南来北往的行商手里买的,据说是西域来的好酒,中土少见,江东更是稀少,可听徐佑的话不像胡诌,难不成真的被骗了? “徐郎君说笑了,葡萄酒是葡萄酿的,与那什么葛藟何干?” 徐佑微微笑道:“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所谓葛藟,就是葡萄。刘郎君没读过毛诗吗?哦,也对,像刘郎君这样的大贵人,自是看不起毛诗这种从庶民百姓的歌曲里采集而来的诗句。” 刘彖被讽刺的哑口无言,他确实不读书,更不读毛诗,连反驳都不知该如何反驳。徐佑何等毒舌,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又道:“那,总是读过的吧?据里记载,你所指的葡萄,是西汉张骞从西域引来的胡种,跟华夏土种略有不同,不过经千百年的种植和改良,现在的葡萄土种远胜西域胡种,酿成的葡萄酒可以数十年不败。不是我坏郎君的兴致,这个卖你葡萄酒的商人,不仅奸猾,而且把郎君当成了十足的蠢货,不用改良后的土种葡萄来假装西域的酒,反倒用葛藟这种野葡萄酿的酒应付了事,简直昧了良心!” “不可能!” 刘彖满脸通红,自倒了一杯酒饮了,品尝了余味,忽然感觉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对头,砰的一声,将酒杯摔倒地上,怒道:“狗才,敢骗我!” 徐佑眼中全是怜悯,道:“希望郎君没有买的太多……不然,钱没了事小,脸面丢尽,可就难堪了!” 刘彖气不可遏,忽然转身,狠狠一巴掌抽打在美婢脸上,道:“滚!” 美婢捂着肿起来的俏脸,连哭都不敢哭,低头和其他几个婢女快步退下,只留徐佑和刘彖面对而坐。 只是此刻,刘彖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气焰滔滔,徐佑安然静坐,不动如山,脸上的笑风轻云淡,看在刘彖眼中,实在可恶极了。 “以后多读点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不吃亏不上当,做买卖不能全靠蛮力的!” 徐佑慢条斯理的又补了一刀,刘彖双目喷出怒焰,如果可能,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把徐佑埋在这小曲山下,再踏上一万一千脚! 第一百四十章 鬼蜮不明 刘彖最后还是忍住了,徐佑和左彣的武力摆在这,凭他手下的人无力对抗,并且有顾允等官府中人撑腰,他费尽心思,也只能让陆会暗中偏帮一些,可要让钱塘县正面去找徐佑的麻烦,陆会那老东西也是不肯的。 力不如人,势不如人,识时务者为俊杰,刘彖只能忍了这口气! “哈哈哈,郎君教诲的是!我这粗人平时懒得读书,结果什么样的狗才都敢欺负到头上来,以后要听郎君的,多读书,多读书!” 徐佑故意激怒刘彖,是想试试他的底线,若是不忍,说明碧幽河的事解决起来不难,若是忍了,看来是要憋着气在淤塞河道上面做文章了。 “不敢,只是朋友间的诤言,刘郎君能够听入耳,是在下的荣幸!”徐佑笑道:“不过今日拜山,不仅仅是为了进诤言而来!” 刘彖慢慢收了笑意,身子坐的笔直,方才的暴怒和气恼仿佛一瞬间消失不见,重新恢复了冷静和精明,道:“请郎君直言!” “听说山石淤塞了碧幽河的河道?” “哎,是有这么回事!”刘彖愁容满面,道:“你来时的路上想必也看到了,昨日大雨,冲毁了河道附近的山体,导致淤塞了河道,我正寻思着怎么处理才好。” “河道之事,非同小可,既然淤塞了,窃以为尽早疏通为上!” “说来容易啊,我这里你也看到了,所有人手都在忙着赶工建宅子,实在抽不出人来疏通河道。反正淤塞几日不算什么,等我手下人抽的出空再说吧。” “要是刘郎君人手不足,我愿意代为疏通。以你我的交情,这点小忙还是帮得上的!” 刘彖笑了起来,道:“不是我跟郎君客气,只是我这人有个习惯,自己的事从来不愿意麻烦别人,帮忙疏通还是免了吧!” 徐佑的眼神逐渐转冷,道:“郎君不再考虑考虑?” 刘彖摇头道:“我说出口的话,从来没有再反悔的!” 先礼后兵,软的不行,只好硬来,徐佑淡淡的道:“小曲山虽然由陆明府给了你,但碧幽河却是方圆十里、数百名村民的命脉。人无水,不成活,断了这条河,就是断了数百条人命的生机,这个罪责你我担不起,陆明府也担不起,还望刘郎君三思后行!” “郎君莫要说些危语来吓唬我!”刘彖脸色一沉,道:“我从卑贱中爬到如今,见过的人和事,比你吃过的油盐还多。区区碧幽河,怎能跟数百条人命牵扯到一起?方圆十里又不是只有这一条河,河道淤塞断流,附近村民顶多跑点远路,到别的河中去挑水吃,钱塘又不是西北,最不缺的就是水!” 他冷冷道:“反而是郎君的洒金坊,要靠着这条河造纸赚钱,所以你才如此火急的到山中来寻我,对不对?” 徐佑叹了口气,道:“刘郎君口口声声从卑贱中起家,却根本不懂普通人的生活。到别处挑水如何容易?多出的劳力、时辰和损耗,以及猪牛杂畜的用水都不是小数,更何况还得顾虑其他河流附近的村民愿意不愿意让他们挑水吃,凡此种种,你觉得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刘彖语带不屑,道:“那又怎样,顶多闹到县衙去。不过,想必你还不知道,陆明府去了吴县,没有八九日是回不来的……” 徐佑当然知道陆会的去向,刘彖也正是算准了陆会离开这个时间差,才有胆子做出这样的事来要挟他服软认怂。 “刘郎君,你可要想清楚了,陆明府现如今正被龙石山死人闹腾的焦头烂额,你这边要是再惹出民乱来,当心他找你秋后算账!” “龙石山是人祸,小曲山是天灾,人祸可以防范,天灾谁也没法子不是?”刘彖笑的很可恶,但不得不承认,天时地利人和,都站在他这边,道:“若是徐郎君等得及,可以等陆明府回来后再商议如何处置碧幽河的事……对了,忘记告诉你,我刚刚派人去查看,碧幽潭虽然深不见底,可也积攒不了太多的山泉水,不知何时就会冲开泥石,爆发山洪。到了那时,恐怕郎君的洒金坊就不是赚钱不赚钱的问题了……” 徐佑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刘彖并不急,依着靠枕,悠然自得的吃着果子,眼神却时刻停留在徐佑的脸上,逡巡不去。 能让这个油盐不进的小狐狸吃瘪,实在大快人心,简直比他赚了千万钱,玩了一百个女人都要兴奋! “说吧,你想要什么!” 刘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屈身向前,双手按在几案上,一字字道:“我要洒金坊!” 徐佑眉头微皱,道:“洒金坊?” “对,洒金坊!”刘彖的声音无比坚定,志在必得,道:“洒金坊!你开个价,我买了!” 徐佑来之前猜了很多刘彖可能提出的要求,却没料到他的胃口这么大,竟然想把洒金坊直接吞掉。 “我怕你买不起!” “哈,你们读书人有句话怎么说的,夏虫……夏虫不可语冰,对,就是这句话!”刘彖唇角溢出嘲讽的笑,道:“洒金坊值多少钱?五百万,一千万钱?哪怕你要两千万钱,记住了,不是锦缎丝帛金玉,而是实实在在的两千万大钱,我都买的起!” 徐佑这次是真的震惊了,道:“你……哪来这么多钱?” 詹氏以钱塘为根基,用了数代的时间,费心经营,才勉强积攒下亿万家财,其中房产、田地和字画器物居多,纯粹的大钱并不多。刘彖在广州到底从事何等营生,竟然能在数年间弄到这么多大钱? “这个你就不必管了!”刘彖看着徐佑,如同看着一个可悲又可笑的小丑,道:“徐郎君,现在把洒金坊卖给我,其实对你,对我,都是好事。如果你不同意,将来肯定会后悔的,相信我,你一定会后悔的!” 徐佑听的出来,他的这番威胁不像是虚言恐吓,只有强大的信心作为后台,才能这样肆无忌惮,沉吟了片刻,道:“就算卖给你,我在其他地方再开个纸坊,照样可以做买卖,你花两千万钱不过买个空罐子,有什么用?” “我自然没那么傻,洒金坊卖给我,包括你造由禾大纸的秘药,以及每日造千张纸的那种技艺都得给我。当然,我也不是不近人情,你可以到别处再开纸坊,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突然之间,徐佑有了明悟,从层层迷雾当中发现了刘彖的真正目的。他想要的,其实不是洒金坊,也不是造大纸的秘药和活动纸帘的技艺,而是围绕小曲山周边的这片土地! 甚至可以再往深处想一点,当初刘彖从广州返回钱塘,动用了所有必要的手段,步步紧逼,将严叔坚的四宝坊差点挤兑的倒闭。要不是徐佑中途插手,四宝坊最后的命运,不外乎被刘彖收入囊中,纸坊所占的这大片土地,也将成为刘彖的盘中餐! 刘彖跟严叔坚有仇不假,但报仇之外的心思,很可能是因为纸坊所占的这十几亩土地! 这一片地有什么要紧吗? 徐佑想不出答案,莫非地底下埋着东西?可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严叔坚在此地开纸坊几十年,辛苦造纸顶多赚点钱,能有什么宝贝值得偷偷藏进地里去的? 刘彖究竟想干什么? 没有答案,至少在这里,在这顷刻之间,徐佑找不到正确的答案。 “两千万钱……我承认,这个数目让我动心,但是不得不遗憾的告诉你,洒金坊不是我的,我做不了主。” 刘彖双目聚起怒火,道:“明人不说暗话,不要拿糊弄陆明府的那套来糊弄我。何濡不过是你的奴才,谁会信他是洒金坊的主人?说句爽快话,卖,还是不卖?” 徐佑突然笑了起来,道:“刘郎君,我也不瞒你,洒金坊照目前来看,一日可赚七八万钱,百日就是千万钱,你想用两千万钱买下这个会生金蛋的鸡,未免太天真了些!这样吧,我抱着最大的善意来拜访你,希望可以找到消除彼此芥蒂的方法。你开个实价,除过洒金坊,其他的要求都可以谈谈看。” “百日?徐郎君,人生祸福无常,今日不知明日事,你做着百日千万钱的美梦,却不想想,若是再有个天灾人祸,性命能不能保住尚在两可之间。洒金坊?哈,到那时只是为他人聚财而已!” 刘彖的恐吓越来越直白,徐佑反倒心生警惕,对面坐着的这个人绝对不是唐知义那样的蠢货,敢说出这样的话,应该有充足的把握和自信。 可当下的钱塘,不管明里暗里,不管官府还是江湖,能够威胁到徐佑性命的人几乎不存在,刘彖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背景和依仗呢? “所以世人皆愚,只看眼前,不看将来。”徐佑道:“我同样是个愚蠢的人,不能像郎君一样看破百日之后的厄运。” “这样说来,你是真的不肯卖了?” “不是不肯,而是不能!” 徐佑斩钉截铁的道:“各退一步,你疏通碧幽河,并保证以后绝不再淤塞河道,我就将造由禾大纸的秘药交给你!” (刚发现九十万字了,第一次求订阅。望方便的兄弟姐妹们多订阅几章,让数据略微好看些,丸子拜谢) 第一百四十一章 尽力而为 刘彖显然失去了继续谈下去的兴致,拍了拍手,道:“来人,送客!” 徐佑站起身,道:“刘郎君,陆明府虽然不在钱塘,但县衙里还有李县丞,我来找你,是想着大家以后要在小曲山做邻居,闹的太僵持不好。既然你一意孤行,那只好公堂上见了,再会!”说完拱手作别,和左彣下山而去。 刘彖坐在蒲团上,望着远处山下蜿蜒曲折的碧幽河,神色复杂难明。一个穿着青衣小帽、奴仆打扮的人走到他身后,状似恭谨,毕恭毕敬,说出的话却让人大吃一惊: “他是个大麻烦吗?” 刘彖眼中闪现着不悦,道:“不算大麻烦!只是一个聪明的商人,不肯轻易舍弃赖以发财的根基!再给我点时间,我会让他屈服的!” “尽快搞定他!小天主已经下了谕令,要我等加快进度,清肃小曲山周边的闲杂人等。年前那两个蠢材擅自行动,劫掠女子淫辱为乐,结果引得黑皮子搜山,差点坏了大事。” “是我御下不严,自会向小天主请罪!”刘彖话锋一转,道:“你也看到了,我这里花用巨大,每行一步都要钱财开路,否则的话寸步难行。你此次回去,必向小天主言明,尽快再运一笔钱过来。” “教中钱款度支都由五天主负责,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若是日后查出来……” 刘彖冷冷道:“放心,每文钱的去处都记在账簿里,经得起任何人查验。金官若是信不过我,可向小天主禀告,另派他人处置钱塘事宜。” “将军言重!”金官低垂着头,道:“我立即动身,若小天主允诺,十日内,再运来三百万钱供将军所用!” 刘彖重重的道:“三百万?金官或许没听明白,我需要至少一千万钱!” “这……” 金官为难道:“将军,你来钱塘这些时日,花钱如流水一般,教中已多有非议,很多人到五天主座前进谗言,小天主就算再支持你,也不好说话。一千万钱实在太多,我尽力而为,最多只能再运来五百万钱!” “鼠辈!”刘彖怒道:“别人在阵前拼命,他们躲在天宫中不出力就罢了,偏偏还爱指手画脚,搬弄是非。金官,我们要做的是何等的大事,千百年来,可曾听过有惜财的雄主吗?” 金官不置可否,道:“将军慎言,这番话权当你没说过,我没听过。至于钱数,我只敢保证五百万,多余的部分由小天主裁决!” “好吧,你尽力而为!”刘彖缓缓的躺在靠枕上,闭上了双眼,道:“世间事,也不过尽力而为四字而已!” 回到洒金坊,严叔坚他们都眼巴巴的望着徐佑,希望从他口中听到好消息。之前接的大量订单,必须赶在一两个月内出货,否则的话,对洒金坊的信誉是个严厉的打击。何濡反倒不慌不忙,见徐佑神色凝重,挥挥手驱退众人,吩咐苍处关上房门,这才问道:“没谈成?” “谈不成!”徐佑苦思不解,道:“刘彖想要洒金坊!” “嗯?”饶是何濡智计无双,也恍惚了片刻,道:“他要洒金坊?好大的胃口,他吃得下吗,不怕撑破了肚皮!” “只要我同意,他吃得下,哪怕付出两千万钱的代价!” 何濡再次刷新了对大胃口的认知,道:“刘彖疯了?” 徐佑慢慢摇头,道:“他比谁都冷静!只是……他太想要洒金坊这块土地了!” 顷刻之间,何濡明白了徐佑的意思,昏黄的眸子里光芒绽放,道:“有趣,有趣!我竟看走了眼,这个乍看上去粗鄙不文的聚宝斋主人,原来心机深沉到这等地步。七郎,我们得找严掌柜的问问话了!” “问是可以问,但估计问不出东西。严叔坚如果真的在地下藏有宝贝,不可能让咱们接手四宝坊……” “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严叔坚或许正是利用了我们的这种思绪。试问谁会想到,他这样的老实人会把好东西藏在地底深处呢?” 徐佑微微摇头,却没多说什么,让左彣把严叔坚请到房中,开门见山,道:“掌柜的,我冒昧问你一事,希望能据实以告!” 严叔坚极少看到徐佑这样严肃的一面,心头一凛,有点佝偻的身子不由自主的挺直了几分,道:“郎君请问,但凡我知道的,一定据实回禀!” “回禀”两字可知严叔坚已经把徐佑认作郞主,心底恭敬和钦服,如此他的话可信度会提高许多。 “洒金坊……也就是原四宝坊的这块地,有什么至关紧要的东西吗?” 严叔坚一脸迷茫,道:“没有啊,郎君为何这样问?” 徐佑凝神贯注他的神色,道:“因为刘彖费尽心思,不惜代价,其实想要的只是这块地而已!” 严叔坚身子剧震,如同筛糠似的抖动,容色瞬间苍老了几十岁,左彣扶着他坐在蒲团上,好一会才喘着气道:“如果是为了这块地的话,我应该明白刘彖的心思。这里,本是属于刘家的良田,正阳兄死后,刘家的日子过不下去,我瞧在心里,感同身受,想要救济她们孤儿寡母,但老嫂子要强,不肯直接接受我的资助,就把这块田卖了给我。不过,我当时出的价钱,高于市价数倍有余,绝不能算是强占。刘彖从小狠我,以为我强取豪夺,把他家里的田占了去,所以现在回来报仇,势必要将这块地再夺了回去!” 这倒是个理由,虽然内心深处觉得刘彖不像完全丧失了理智的复仇者,愿意花费两千万钱来夺回这块象征着过往耻辱的田地,但徐佑实在找不到别的缘故来解释他的异常行为,道:“原来如此!” 又安慰了严叔坚几句,让他不要担心,刘彖的威胁总有解决的法子。楚国大治多年,律法森严,不会让他肆意截断这么多村民的水源而不受责罚的,眼下只是僵持阶段,讨价还价,摆放筹码而已,等双方的底牌亮的差不多了,就该互相找个台阶,就坡下驴的解决这件事。 让严叔坚下去休息,徐佑问道:“其翼,你觉得刘彖真是为了洗涮年幼时的恨意,才执意想要这块地的吗?” “不好说,要看刘彖的性情是怎样的,如果偏激又执拗,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但是,万一他另有所谋,呈现给你我看到的只是假象,那……一旦被他得逞,后果难以预料!” “所以?” “所以,我们不需要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只需要明白他对这块地势在必得,那就简单了,只要阻挠他,不让他拿到地就是了!” “好,就这么办!我现在回城,去见一见李定之!” 跟李定之的碰面没有悬念,刘彖只走上层路线,对李定之这个比较低调的县丞不屑一顾,别说时不时的孝敬,就是逢年过节也只简单的送了点酒肉。听徐佑说了碧幽河断流,立刻当作署理县务后的第一桩大事来办,点齐了户蓸、兵曹、金曹的掾吏和衙卒,第二日一早,浩浩荡荡的开赴小曲山。 刘彖接到消息,到也不敢怠慢,亲自迎到山下,道:“不知县丞大驾光临,小人来的迟了,请县丞罪责!” 李定之对刘彖狗眼看人低的行径早憋着一肚子火,冷哼道:“不敢当,刘郎君钱多通神,岂是我小小的县丞敢罪责的?” 刘彖脸上赔着笑,道:“县丞说哪里话,我就算能通神,可还不是县丞治下的齐民?你让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 “好,有你这句话,今个的事倒也不难!”李定之带人直达碧幽潭边,看着淤塞的泥石,不断上涨的潭水,还有轰鸣震耳的飞流瀑布,心神微惊。猛然回首,大声斥道:“刘彖,小曲山既然归你所有,相应的,必须负起该负的责任。潭水积在此处,一旦再有大雨,冲开泥石,汇入河道,定会酿成大祸,你知不知道?” “小人知道!” “知道?”李定之阴阳怪气的道:“河道淤塞已过三日,你为什么不派人疏通?” “不是小人不疏通,实在有心无力。家中的奴仆都在山上忙着修整山地,原想着过几日抽出空来就立刻疏通……” “过几日?” 李定之痛心疾首,道:“过几日大祸酿成,别说是你,就是明府也要倒霉。马上,现在就干!” 刘彖不急不躁,看了眼徐佑,道:“这里淤塞严重,又很危险,没有数十人三五日夜的劳作,恐怕不能恢复旧貌。县丞,不是我搪塞你,要想彻底疏通河道,动用的人力物力财力不是小数目,我府中缺人,也缺铁器,要不你发些差役来帮个忙?” “这个……”李定之犹豫了一下,道:“官役不能擅用,需等明府回来再做定夺。” “那就是了,要不等明府回来,再商议此事?” “你!” 李定之被刘彖呛的颜面无光,徐佑适时的站了出来,道:“不用动官役,刘郎君缺人、缺铁器,却不缺钱,可使钱雇佣附近的村民来做工,以工代役,明府那边好交差,村民这边也没怨言。” “这个好,以工代役,两全其美!”李定之和徐佑是老熟人,配合十分默契,道:“刘郎君,就这么办吧?” 刘彖点点头,并不拒绝,道:“这是个好法子,不过,我怕这山石不坚固,要是再来场大雨,说不定还得淤塞。难不成次次淤塞,次次都要我使钱来疏通?县丞,就是闹到郡守府,怕也说不过理去!” 这话是警告徐佑,想借李定之来压他,无疑痴心妄想。就算这次疏通了,他照样可以让山石重新淤塞河道,反正就是搞的洒金坊断了水源,造不了纸,做不成生意。 徐佑自然没想过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让刘彖认输,笑道:“刘郎君误会了,县丞不是这个意思。这次劳烦郎君出钱,我身为小曲山周边的一份子,也不能坐享其成。这样吧,如果河道疏通完善,并且足够抵挡日后的大雨冲刷,我愿献给郎君一份厚礼做答谢。” 李定之抚须不语,交给徐佑和刘彖分说。刘彖同样沉默,表明他不同意徐佑这个老提议。徐佑慢慢收了笑意,走到刘彖近前,低声道:“刘郎君,洒金坊这块地你就别盘算了,拿了我给你的秘药,同样可以造纸赚钱,大家结仇不如结交,何乐而不为?如果真的撕破脸,非要断了碧幽河的水,我敢保证,李县丞,或者杜县尉,会每日派人来山中巡视,查看河道险情,到了那时,你在山中住着也不安宁,是不是?” 刘彖心中悚然,他没想到徐佑会来这一手,要是这帮黑皮子真的天天登门,那就什么事都别做了。到时候惹怒了小天主事小,坏了本教的谋划则万死莫辞。 “好吧,劳烦县丞亲来一趟,我就算吃点亏,也只能认了。由我出钱,雇村民来疏通河道。还有,徐郎君,别忘了你的承诺!” 礼送李定之回城,徐佑趁夜给他送去了两担子稻米。李定之的老婆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妇人,掀开盖子看了看,抓起一把金黄的稻米扔到地上,道:“这个徐佑也是不懂事的,谁家缺这点米?巴巴的送过来,他不觉得丢脸!” 李定之嘿嘿一笑,道:“你啊,妇道人家,懂个屁!”他走到担子前,伸脚踢了踢,然后蹲下去又晃了晃,耳中听到铜钱相碰的声音,清脆悦耳,娓娓动听。 世上再也没有如此美妙的音律了! 徐佑回到静苑,召来冬至,问道:“你之前不是在刘彖的府中安了人吗?现在能不能排上用场?” “只是唐知义的手下,连内宅都进不去,顶多只能听来点下人们闲聊时的传闻,许多当不得真,还不堪大用!” “给他命令,让他想尽一切办法,去打听刘彖钱物的来源,事成之后,定有重赏。” 冬至犹豫了下,道:“小郎,这个钉子打进去十分不易,现在动用他,一旦暴露,我觉得弊大于利,得不偿失!” 卧底最忌心急,徐佑何尝不知,只是当下双眼一抹黑,不打探清楚刘彖的背景,心中烦躁难安,道:“刘彖从广州回来时虽带了不少钱,但这段时日行贿陆会,资助雅集的纸张,购买小曲山的费用,养了那么多的部曲奴仆,还有其他零零总总的开销,聚宝斋又被洒金坊打压的厉害,入不敷出。若我所料不差,他必定会从别处调运钱财过来支撑钱塘的这个烂摊子。否则的话,又哪里来的底气,要用两千万买下洒金坊?” 冬至眼睛一亮,道:“这是个机会,说不定真的能够查到些重要的情报!” 和冬至商议了具体操作的程序,徐佑疲惫不堪的回房睡下,秋分在他枕头边轻轻揉搓着太阳穴,慢慢进入梦乡。 只是,这一夜,又是刀与火,杀与退的噩梦! 何时修得清明心,才可做得清净梦, 徐佑,路还很长! 第一百四十二章 扬州纸贵 用了整整五日夜终于疏通了碧幽河道,洒金坊得以重新开工,徐佑遵守承诺,将造大纸的秘药交给刘彖。紧接着陆会和杜三省从吴县回来,直接查封了天师道在钱塘的最后一处靖庐,抓捕了所有道官押送吴县,由顾允直接行文林屋山,要都明玉就此事做出说明。 死的那人叫封合庆,钱塘人士,普通齐民,父母早逝,妻子与人私奔至今未归,只留有一个六岁的女儿,患有脑疾,连生活不能自理。这样的人生也确实到了了无生趣的地步,他的一位至交好友通过遗留在现场的衣服认出了他的身份,并透漏近段时间封合庆经常到靖庐去思过,和天师道的道官过往甚密。 都明玉没有亲临府衙,而是派人回复顾允,认为此事纯属诬陷,天师道替别有用心之辈背了黑锅,并说“世人皆知天师道和佛门不合,就算道门要和佛门争个高下,也不会用如此愚蠢的办法,徒令亲者痛仇者快,智者不为!” 顾允本也不能拿都明玉怎么样,只是要天师道一个表态,何况他说的极有道理,钱塘湖雅集的谋定后动足够证明这一点——都明玉绝对不是蠢人。 相反,都明玉绝顶聪明,只要不是脑袋抽了风,绝对不会使出这样愚不可及的计策。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以自尽来挑动民意,逼压对手,传到金陵,只会让主上更加的忌惮天师道,有害无利! 最后由郡守府亲审,查无实据,道官被放出,而封合庆因家事心灰意冷,厌倦尘世,遂自尽于龙石山。至于死前妄言和死后的大雨,只是巧合,任何人等不得再借故造谣生事,否则依国法从严处置! 那五个被击杀的人则被钱塘县定性为过路的贼盗,在外地劫掠百姓,杀伤多人,罪不可恕。官府接到谍报,故而派兵围剿全歼,并上报州府,给予死去的衙卒厚恤,受伤的衙卒重赏,负责抓捕的杜三省记功,考绩时可酌情晋升品级。 “飞卿此事处理的不妥当!” 徐佑得知消息后,私下和冬至聊起来,道:“封合庆之死,疑点颇多,天师道或许真是无辜的,但幕后指使之人必定和天师道有仇怨。飞卿应该假装中计,对天师道虚张声势,步步紧逼,如此那幕后的人肯定会推波助澜,继续跳出来生事,反倒可以顺藤摸瓜,抓到对方的把柄。现在急于偃旗息鼓,摆明了告诉别人,我知道天师道是被陷害的,人家又不是傻子,一旦把狐狸尾巴缩回去,再想揪住可就难了!” 冬至知道徐佑的用意,想教她从更高层次来分析问题,认真想了想,道:“再过几日就是上元节,朝野普天同庆,顾府君所处的位置不同,比起抓到狐狸尾巴,维系钱塘乃至吴郡的局势稳定才是重中之重。” 徐佑大赞道:“不错,不错,能从上位者的角度来思考问题,比起以前有很大的进步了!但你没有考虑到顾允的性格,他这个人宁折不弯,如果认准对百姓有益的事,撞破南墙也不会回头。比如封合庆之死,明显是出于他人的授意,这种为了某种目的竟逼人自杀的恶行,以顾允的为人,不追查明白绝不会善罢甘休。” “那……”冬至有些迷糊了,道:“他是吴郡太守,真要想查,没人拦得住,为什么又收手了呢?” “能拦住他的人,还是有的!”徐佑笑道:“你忘了,顾允身边还有个鲍先生!” “鲍熙?” 徐佑轻声道:“我还是低估了鲍熙对顾允的影响,此人行事偏稳,不爱弄险,这次处置封合庆,一看就是他的手笔!” 冬至突然有了明悟,徐佑说了这么多,其实并不是告诉她,顾允一时失算错过了抓到幕后主使的机会,而是通过种种看似没有关联的线索,判断出鲍熙对顾允的影响力再次占了上风。 说到底,封合庆死或不死,跟静苑没有利益冲突,她一直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看待问题,却没察觉到暗藏在其中、真正与切身利害有关的那一面。 “我懂了,明日就以小郎的名义给顾府君送点上元节的礼物过去,再索要几幅近来的画作。” 等冬至退下,一直坐在房间角落里没有说话的暗夭抬头凝视着徐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徐佑笑道:“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我以为你跟顾允是朋友!” “是朋友没错。” 徐佑斟了两杯茶,示意他过来坐,道:“但朋友有很多种,我与顾允一见如故,算是君子之交。我相信,他一心为我,可以付出很多代价,而我也一心为他,同样可以付出很多代价。” “既然如此,郎君为什么还要算计他?” “这不是算计,而是经营!” 暗夭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出来,坐到徐佑对面,徐佑把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道:“正如我刚才所说,朋友有很多种,有些无欲无求,有些肝胆相照,有些互托生死,有些利益结合。我与顾允,本可以成为无欲无求淡如水的朋友,可他的家世,我的处境,注定许多事由不得自己。” “所以……这是利益结合?” 徐佑大笑,道:“那倒也不至于,做不了无欲无求那么的纯粹,也算不上互托生死那么的悲壮,但至少可以守望相助,成为最坚定的盟友。我为他谋前程,真心实意,他为我解困厄,一片赤诚,这既不是算计,也不是利益,而是意气相投,彼此依靠。如果有朝一日他落了难,我不会弃之不顾,同样的道理,我若沉沦下贱,他也会倾尽全力来拉我一把。” 笑意渐渐消失,他叹了口气,道:“可最重要的一点,你要明白,顾允不是普通人,身为顾氏子弟、吴郡太守,注定在他的身边会围绕着无数的阴谋诡计,各种势力盘根错节,一不小心,你就会被挤出他的小圈子。这个过程可能是无意识的,甚至不会被顾允察觉,所以就需要用点心去经营……” “经营?就像做买卖那样?友情难道还能经营吗?”暗夭是真的不明白,在他的小半生里,没有朋友,没有亲情,甚至也没有感受过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温暖,慕容贞对他虽有救命之恩,但随后就陷入了共同杀人的血腥当中不能自拔,所以很少有机会像和徐佑这样闲话家常,解答心中的疑惑。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关系,君臣,父子,夫妻,朋友,为什么有的臣子不能讨君王欢心,有的儿子不能得到父亲的宠爱,有些夫妇会闹的劳燕分飞?归根结底,还是缺乏经营的缘故。”徐佑不厌其烦,向暗夭灌输他的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想要彻底收服一个人,必须从思维方式上让他逐渐的靠拢自己,这样的牵绊,比任何约束都要长久和坚固。 “当然,经营也有好有坏。奸臣谄媚,投君王所好;儿子怯懦,惟父命是从;妻子忍让,奉丈夫为天,这些单方面的卑微都不是真正的经营。如我和顾允,他有过失,我会毫不留情的指出,我有纰漏,他也会当面责备,我们可以是坦荡无私的挚友,也可以是亲密无间的密友,还是直言规谏的诤友,但无论哪一种,都不会凭空出现,需要去营造氛围,梳理关系,经受考验和非议,这种友情的经营,不是经营利益,而是经营彼此的心!一见如故,却不是一见不疑,古往今来,朋友反目成仇的例子多不胜数,我觉得,正是缺乏经营的缘故。” 暗夭默默的记住了徐佑的话,放在心底深处揣摩和思考。徐佑讲的很多东西跟他以往的认知不同,可正因不同才吸引着他去试图理解里面隐含的道理,只有想通了这些道理,才能想明白徐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不过,当他试图去了解徐佑的时候,两个人的距离已经不像当初那么的遥远,有朝一日,终会变得触手可及! 钱塘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太阳升起落下,明月高挂天际,洒金坊照样日进斗金,闻讯而来的各郡门阀世族、文人士子、豪商巨贾无不以由禾大纸为风尚,订单延续到了七八月份,还有继续增长的趋势。 同时,三都赋的影响力开始进一步发酵,以至于民间争相传抄,一时扬州各郡纸坊全都大卖,甚至出现了供不应求的局面。据闻张紫华府上派人去城中买纸,辗转了多家纸坊犹不可得。接到回报,张紫华感叹道:“一篇三都赋,竟致扬州纸贵。” 这四个字被下人传出来,立刻让三都赋的热潮推向了更高点,从由禾、剡溪、左伯、蔡侯等名纸到一般的普通纸张,全线上涨,很多人在这波行情里发了财,身处风浪中心的徐佑更是受益最多,真正过上了数钱数到手抽筋的土豪生活。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也就是上元节,天官赐福之日! 这一日,金吾不禁,天子与民同乐。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上元良夜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正月里所有的节日,只有上元节是唯一能够称得上普天同庆的万民狂欢。这一日,从早到晚,街头巷陌,人流如织,尽情挥洒着一年初始的欢愉和畅快。 徐佑坐在假山的凉亭中,和暗夭对弈。关于围棋,从十三道慢慢发展到十九道,足足用了上千年的时间,虽然十三道和十五道围棋都曾在唐代的墓里发现,但在魏晋时流行的是十七道,到了六朝时,十九道开始崭露头角,再到隋唐,十九道已经占据主流,十七道只在边远地区或有出现。 楚国同样流行的是十九道棋局,士人多迷恋此道,也因此催生了很多国手,每每手谈时“忘寝与食,穷日尽明,临局交争,无暇他顾。” 古代围棋和现代的区别不大,但还是有差异的,比如古代采用的是座子制,即对局时先在棋盘角上四颗星的位置分别摆上4个子,黑白各两个,类似对角星布局,最大程度的限制先手优势。另外,白先黑后,黑棋不贴目。也收官子,但是收官的部分不计入谱中。除此之外,其他的大都差不多。 “郎君,你力竭了!” 棋局胶着,双方在边角剧烈厮杀,徐佑的一条大龙形势危险。但他却置之不理,而是在中腹又下了一字,如此黑子在中腹有四个孤子。 暗夭犹豫了,他看不透徐佑的用意,不敢贸然屠龙,跟着试探性的作了个诱饵。徐佑微微一笑,道:“饵兵勿食!”黑子使出精妙一着,在右上大飞,竟接应了腹中四子,又接连顶、挖、冲、断、长,十手之后,以腹中孤子为呼应,将白子彻底割裂开来,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 暗夭败局已定! “远其疏张,置以会围,得道而胜之!”徐佑扔了黑子,笑道:“如何?” 暗夭微微露出懊恼的神色,道:“我上当了,不该跟你在中腹纠缠!郎君这是什么打法?” “骗着!” 徐佑的棋力也只是业余水平,前世里偶有闲暇会在网上对弈,胜负只是随心,但却喜欢打棋谱,古往今来许多名局都略知一二。不过终究缺乏点天份,成不了职业棋手,更成不了大国手。只是到了这个时代,围棋的发展和理论远远滞后,许多后世常见的打法和布局都没有出现,牛刀小试,击败暗夭自然不在话下。 “你以为我力竭,可此局却不是胜在力战,而是通过运筹中腹的局势来将四个边角的战势结合起来。如果分来来看,四处边角你都占优,可一旦形成合围,就是一鼓而下之势,这就是我方才说的“远其疏张,置以会围”之计。” 暗夭陷入沉思。 徐佑把玩着楸木做成棋子,圆润如玉,光洁可鉴,道:“命班输之妙手,制朝阳之柔木。取坤象于四方,位将军乎五岳。所谓纵横十九道,千古无重局,弈棋陶冶情操即可,痴迷则不必,耗心费神,徒惹意乱!” 他扔了棋子,咣当声响中站起了身,道:“晚上左右无事,随我去观灯?” 暗夭犹豫了下,微微点了点头。 他的人生里,还从来没有在上元节去逛过灯市。 正在这时,履霜从院门进来,脸色略有些不开心,徐佑招了招手,道:“履霜,来!” “小郎!”履霜抬头看见徐佑,俏脸露出笑容,小步疾走登上假山,道:“我说一大早的哪里去了,原来好兴致和暗夭在这里对弈。”她冰雪聪明,在清乐楼时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低头扫了眼棋盘,局势和胜负一目了,讶道:“小郎这般好棋艺,我竟丝毫不知。” “算什么好棋艺,棋也分九品,我的水准可能还没有入品呢。”徐佑笑了笑,道:“你从外面回来,似有不豫,可是找苏棠去了?” “小郎真是神仙,这都猜得到。不过你肯定猜不到,苏棠同我说了什么。” “哦?”徐佑折了根柳枝,放到鼻端闻了闻,道:“你们女郎间的事,我可没兴趣猜!” 履霜不依的顿了下足,垂在脸颊的几缕青丝无风而动,娇嗔道:“小郎!” 暗夭自从被陈蟾毁了作为男人或女人的根本,加上修习青鬼律的缘故,对世间男女情爱早就没有任何的感觉,但看着眼前的履霜,仍然明白她的一蹙一笑对男子的诱惑有多大,可徐佑却淡然处之,仿佛活色生香的美人还不如手中的柳枝动人。 单单这份定力,已经足以让他俯视天下大多数被欲望掌控的男子们了! “好好,我猜!”徐佑略微思索,道:“今日上元节,你约她晚上同游,可她或有别的要事,所以爽约了,是不是?” 履霜小嘴微张,好一会才道:“小郎,你真是活神仙!” “刚才说我是神仙,这会又说是活神仙,莫非先前的那句神仙,是骂我死神仙不成?” “婢子哪有这样的胆子呢?”履霜抿嘴轻笑,道:“不过小郎有一点说错了,这次游灯节是苏棠先约我的,说是让冬至和秋分一道去。可刚才又邀我过去说不能同行……至于为什么不能,她没说,可是,可是……” 徐佑奇道:“可是什么,有话直说,干嘛吞吞吐吐的?” “我怕小郎怪责我多嘴多舌……” 徐佑立刻明白过来,笑道:“你啊,若是牵扯到苏棠的私事就不必提了,她是聪明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再者,无论她干什么都是她的自由,和静苑,和你我没有关系!” 履霜本来还忐忑,该如何开口跟徐佑说这件事,又不显得背后嚼人舌根,听了他的表态,心中大定,道:“是,我知道了!” 苏棠,终究是外人而已! 到了夜间,何濡也从洒金坊赶回来,众人收拾一新,喜气洋洋的去门逛灯市去了。关于上元节赏灯的来历,说法很多,但比较靠谱的是汉明帝燃灯表佛开始,先是宫中,然后佛寺,京城,接着传入了民间。 国人是典型的群居动物,但凡凑热闹的事都趋之若鹜,所以很快上元灯节就成为每年固定的习俗,广受黎庶欢迎。 钱塘这一夜也不例外,家家悬挂灯笼,有纱灯、吊灯、宫灯、绢灯、羊角灯、犀角灯,或圆或长或方或鸟兽状,灯璧上绘制着各种山水人物花鸟图案,真如同诗句中所说“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不过今夜动的不是帝京,而是钱塘城。 徐佑一行二十余人来到南城灯市,这里原是一条数百米长的宽巷,因周边多溪水,不怕失火成灾,加上地势平坦,无高楼遮掩,茶肆酒馆汇聚,人气较别处旺盛,慢慢发展成了上元节的灯市所在。 没到灯市口,已经几乎挤的走不动路,履霜和秋分紧紧依偎在徐佑身侧,扯着他的衣袖,唯恐被人潮裹去。冬至却最胆大,和暗夭并排走在后面,东瞅西望,道:“今年似乎比往年要热闹些,快看,那灯树真是华彩!”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株高达十余尺的灯树遥遥可望,树上挂着彩带丝绣,还有许多的铜钱,风一吹,哗哗作响,灯璧上绘着虎豹鹰马,作腾跃嘶鸣之状,栩栩如生。 树的最顶端高挂蟠螭灯,灯璧轮转,四个挥洒自如的刘字引人注目,徐佑笑道:“不会这么巧,竟是刘彖的灯吧?” 何濡眯着眼道:“今夜是盛饰灯火之会,官吏士子、世族富贾及下里良贱,无不乘兴夜游。车马骈阗,人不得顾,饮酒作乐,以相夸竞,刘彖是聪明人,肯定要借此机会给聚宝斋打打名声。他拿了你的秘药,以为同样可以造出大纸来,肯定迫不及待的想拉拢一些出得起价钱的大主顾。这灯树,便是吸引凤凰的梧桐!” 左彣摇头道:“刘彖逼得郎君交了秘药,自以为得计,真是愚不可及!” 徐佑笑而不语,迈步前行,道:“走吧,去看看如此良夜,会不会变得有趣一些!” 歌钟喧夜更漏暗,罗绮满街尘土香。 这是徐佑前世里极爱的一首诗,上元夜,即是赏灯夜,也是男男女女私会的良时,这夜士女们走出闺阁阃帷,结伴出游,言笑不禁,甚至可以和男子当街并肩同行,到灯下猜谜取乐,以至于连街上的尘土,都透着几分香气。 除了满街的女郎赏心悦目之外,还有很多比较有趣的人,他们头戴兽面,张扬过市,或者男为女服,花枝招展,更别说那些倡优杂技,诡状异形,就如同千年之后国外很流行的变装舞会,那时的年轻人都以国外的流行为时尚,却不知千年之前,这些已经是老祖宗玩剩下的东西了。 徐佑经历过很多次盛大的晚会,也见过很多各具风情的欢庆场合,可他不能不承认,眼前的钱塘城,从人到树到灯,如列星盈室,无不美轮美奂,不可方物。精妙、繁华、夺目,荟聚了无数能工巧匠的心思和灵气,后人再也望尘莫及。 一路行来,只见内外共观,曾不相避,高棚跨路,广幕凌云,祛服靓妆,车马填喳,佳肴肆陈,丝竹繁会。 上元夜的钱塘,徐佑愿意沉醉于此,流连不去! (求订阅,手指灵活的朋友可以多点点代金券,同样可以用来订阅,多谢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偶遇佳人 吃好吃的,玩好玩的,看好看的,逛灯市的套路跟后世差不多。不过也有不同,比如在灯市的入口,有十几个衙卒看押着八九个犯人,披头散发,戴着木枷,木枷下挂着县衙的告示,详细写明犯人所犯的罪行:有趁人多偷鸡摸狗的小贼,有故意磨蹭女郎耍流氓的游侠儿,也有砸坏撞坏别人家灯具的莽夫,还有个少年最是奇葩,偷偷约会了小情人,正上下其手、提枪上马的时候被人家父母抓到报官,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反正把这些犯人当街示众,给其他蠢蠢欲动的家伙敲响警钟,起一个震慑作用,算是有楚国特色的灯市习俗。 “这群皂隶挺勤快嘛,灯市才开,就抓了这么多犯人了……” 吴善低声道:“小郎有所不知,这些犯人里顶多有一两个是刚抓的,其他都是牢里在押的人犯,让他们出来跪着挂个牌子,等灯市结束回去后可以换顿好吃的。” “原来是这样的。” 徐佑忍不住笑了起来,全他妈的是套路啊,连犯人都是托,古人的创造力不能不服气。不过效果很明显,许多想浑水摸鱼的浪荡子经过入口时明显的缩了缩脖子,心中不得掂量掂量占点小便宜却被罚跪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利弊?有了这些“托”做示范,估计今晚的犯罪率会降到很低很低。 进了灯市,各种灯饰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还有各色小吃,平时市面上几乎见不到,私房菜居多,色香味俱全。而对男子们来说,除过这些口舌之欲,最舒爽的还是那些平时很少能看到的士族女郎,三五成群,淡妆浓抹,精致到华丽的衣裳,一个个绰约多姿的行走在街巷之间,或娇笑盈盈,或清冷似雪,仿佛来到了众香国,恍如仙境。 徐佑信步而行,时不时和何濡他们猜几个灯谜,赢来的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但做工精巧,透着年节的喜气。若遇到前来讨要的孩童,逗弄一番就送给了他们,过年嘛,重要的是气氛,而不是收益。 “小郎快看,这个灯谜怎么解?” 灯市已然行过大半,履霜和冬至秋分聚在一盏弹壁灯前,围着掌柜猜了好几次都没有猜对,无奈下掉头找徐佑求救。 徐佑正和何濡、左彣、暗夭等人在对面的小吃摊上吃糕点,但凡有何濡在的地方,肯定先找好吃的大快朵颐,这是一个吃货该有的职业道德,无可厚非。徐佑闻声走了过来,道:“秋分也就罢了,你们两个好歹饱读诗书,怎么连个灯谜也射不中?” “郎君此话我就不爱听了,饱读诗书又怎样?够胆来射瘦词的谁人不是满腹经纶?”摆摊的是个中年商人,袖手端坐一旁,神态倨傲,道:“这三个小娘或许识字,不过跟满腹经纶还是差了太远。” 灯谜又叫瘦辞或隐语,徐佑来观灯前曾听何濡说起过,谜这个字出现的时间并不长,这商人只说瘦辞,可见有些执拗。 徐佑笑着拱拱手,道:“是在下失言,掌柜的莫怪。射灯谜需要有搏虎之力,她们人小力微,自然射不中掌柜的猛虎。” 灯谜的出现,本就是文人骚客为了彰显才华而作,无不纤巧弄思,浅察炫辞,想要猜中谜底不是易事,所以人称要搏杀虎豹的力气来猜灯谜,故而灯谜又称为文虎。 “谜者,回互其辞,使人昏昏,若是容易射中,郎君也觉得无趣不是?”中年人看徐佑宠辱不惊,举止大方,倒也不好冷语相向,说起话来顿时柔和了几分。 冬至悄悄碰了碰履霜,嘟着嘴低声道:“瞧,这老儿方才对我们不屑一顾,这会对小郎却大不相同。” 履霜责怪的瞪了她一眼,极低的声音道:“这不是在静苑,且不可妄语。被人听去,还以为小郎治家不严,疏于管教,容我们放肆呢。”冬至吐吐舌头,抱着秋分的小腰,脑袋放在她的肩头,道:“阿姊又教训我,乖秋分快快哄哄我开心!” 秋分怕痒,扭了扭身子,笑道:“好,哄你可以,但先放开我好么?” “不行,抱着你我就开心,权当这样哄我了吧!” “不放?那我可要挠你痒痒了……” 三人俏皮的嬉闹,徐佑微微一笑,望着弹壁灯上的灯谜。很简单的一幅图,一只羊卧在地上,地上寸草不生,头高抬,嘴巴张开,似在对着天空的烈日说话。 简单的几处线条勾勒,小羊的形体和神态跃然纸上,细腻的连眼神和毛发的纹理都清晰可辨,而卧和说的表情也无比生动的展现出动静之间的美感,显得活泼灵动,童趣盎然。 画的最下方写着一行小字:射《易》中一卦。 “这画出自何人之手?”徐佑赞道:“丹青妙手,不可多得!” 中年人嘿嘿一笑,道:“郎君原是行家!这画挂了大半夜,看过的人过百上千,只是人人想的都是如何射中文虎,却没人问起过画师是何人……” 他们说话的时候,周遭又围拢了不少的赏灯客。有些是刚走到此处,有些是被之前猜谜失败的朋友拉过来帮忙,还有的是看履霜美貌动人,驻足偷偷打量,还有的纯粹来凑热闹,哪里人多去哪里,虽没有射虎的本事,但叫起好来不落人后。 “我观此画颇觉投缘,掌柜的可否引见一下画师?” 中年人摇头道:“恐怕要让郎君失望了。画师是个年轻的女郎,这瘦辞也是她所作,挂在我这里,只为上元佳节博四方佳朋一乐,不愿意被人知道身份。” 听闻是女郎的大作,徐佑顿时打消了结交的念头,道:“是我冒昧了!” “竟是女郎作的谜,怪不得如此难猜。” “这话怎么讲?” “女儿家的心思,你我男子如何猜得到?譬如我家的那位,今日爱菊,明日爱梅,后日就突然锄尽园中花草,阴晴不定,委实愁煞了人。” 众人议论纷纷,中年人眼看灯前聚的人越来越多,也有些不耐烦,道:“郎君究竟射是不射?若是有心射虎,请现在说出谜底,射中了,我有厚礼相赠!” “老儿,什么厚礼,借耶耶看看来!” “就是啊,别人家的灯都将礼品放在明眼处,只有你这里藏着掖着,莫不是把家中的由虎子拿来了?” 几个浪荡子大笑,由虎子也就是夜壶,其中一人不开眼冲着履霜色眯眯的道:“若是这位小娘用的由虎子,倒不是不行……” 话音未落,嘴巴猛的一痛,唇角流出血迹,连门牙都掉了两颗,他身旁站着两人立刻大怒,道:“谁,谁动的手,站出来!” 啪啪! 又是两声,同样的血流满面,牙齿掉落,三人耳鸣阵阵,捂着脸跟见鬼似的瞧东瞧西,却不知谁人下的挥手。另外两个站在后面的浪荡子也都吓得面无人色,他们看的清清楚楚,确实没人接近,可不知怎么的同伴就受了伤,莫非闹鬼了? “走走,快走!” 几人互相搀扶着惶恐离开,人群中不知谁大声嘲笑道:“记得回家用你阿母的由虎子净净嘴脸。” 围观的人们齐齐大笑,这些浪荡子在灯市里游逛,虽然忌惮市口的衙卒,不敢惹出大的祸事,但时不时的出言调戏妇人,耍横强取灯谜的礼品,最是惹人厌,被惩治一番,实在大快人心。 履霜知道是左彣出手教训的他们,感激的对他笑了笑,心中暖意如春,不过也在暗暗自省:今夜不该梳妆打扮的,早知灯市浪荡子众多,低调一些才不会给小郎招惹麻烦。 徐佑没理会身后的纷扰,凝神思索眼前的灯谜:“射《易》中一卦……《易》中一卦……” 四书五经里《易》经最难通晓,怪不得这个灯谜挂出来这么久,竟然没人能够射中。徐佑沉吟时,又有不少士子自恃才高,抢先说出谜底,却无一例外,全部折戟沉沙,羞惭退去。 眼见无人能中,中年人得意之极,道:“此乃上元第一瘦辞,谁若射中,我愿奉上三万钱为贺!” “哇!” “三万钱!” “我……我来,我来!” “鲁狗儿,你知道蠢字怎么写吗?还来射文虎,射你的大头鬼去吧!” “鬼……鬼射不中,这个,这个谜不难……” “哎哟,来来来,各位让一让,请鲁狗儿给大家涨涨见识!” 一个瘦弱的年轻男子从人群中被推了出来,看眼神和说话时的神色,应该智力上略有缺陷。果然有人笑问道:“阿狗,你母亲允你出来观灯吗?” “我……我母亲她咳的厉害,床上都是……都是血,没,没力气管我的。” 又有人斥道:“阿母得了重病,你不在家伺候她,还有心跑出来玩?” 鲁狗儿急了,道:“我,我不是玩……我要猜中了这个谜,三万钱给她,她的病就会好了!” 又是人人哄笑,无不在嘲讽鲁狗儿异想天开,与其盼望着三万钱砸到头上,不如到城隍庙求签来的容易。 徐佑招招手,道:“你过来!” 鲁狗儿指着鼻子,道:“我?” “对,叫你呢,来我这里!”徐佑笑的温和,道:“咱们探讨探讨谜底,说不定真的射中了呢!” “好!”鲁狗儿急忙跑到徐佑身边,嚷道:“我猜是个……” “嘘!低声!”徐佑哄着他道:“悄悄的说,免得别人听去!” 鲁狗儿赶紧点头,嗓门压的几乎听不到声,道:“我猜是个狗!” 他不识字,只知道名字叫鲁狗儿,所以天底下跟字有关的,除了鲁,就是狗。画上那玩意他见过,是羊,可谜底肯定不能这么简单,他的脑子还特地转了个弯,说不定是一只狗装成了羊的样子呢。 徐佑沉思了片刻,道:“狗啊,应该不是,因为易经里没有狗卦。我猜是‘兑’……” “兑?”鲁狗儿抓抓头,道:“有这字吗?你可别蒙我!” 他十分狐疑的看着徐佑,徐佑微笑道:“你看我像是坏人吗?” 鲁狗儿赶紧摇头,道:“不像!我又不傻,你要是坏人,我才不跟你说话!” “那就对了,相信我,跟掌柜的说,你猜的谜底是‘兑’卦!” 鲁狗儿犹豫了一会,显然觉得徐佑不比他聪明多少,但不好直说伤他的心,勉为其难的点点头,道:“好吧,我听你的!” 徐佑猛一击掌,故意大声道:“厉害,鲁兄弟大才,我所不及,甘拜下风!” 先前他们的对话没人听到,这会听徐佑对鲁狗儿赞不绝口,还以为真的发生了奇迹,一个个翘首期盼,争着瞧热闹,看看这个十里八乡有名的鲁傻蛋能不能射中文虎。 鲁狗儿走到中年人面前,支支吾吾的道:“掌柜的……我,我猜是,是‘兑’卦!” 中年人一愣神,满脸惊讶,竟半天没有言语。其他人看出端倪,也都吓得不轻,先前出言戏弄鲁狗儿的人犹自不信,问道:“掌柜的,你说话啊,鲁狗儿到底射中了没有?” 中年人站起身,伸手揭下灯壁上的画,里面赫然写着一个字“兑”。 “中了,真的中了!” “神,这狗儿几时有这样的才气?” “不可能吧,或许是瞎蒙的!” “你去蒙一个看看……” 众人先前见徐佑矗立良久都没猜谜,想必没有把握射中谜底,再者也不会有人把三万钱拱手相让,所以全当是鲁狗儿自个猜的,没想到徐佑会帮忙作弊。 “掌柜的,你卖弄了一晚,讥嘲别人才学不够,没想到最后竟然被一个傻子解了谜题,敢问心中作何感想啊?哈哈哈哈!” “不错,怪不得我们射不中,原来这是给傻子出的谜题。” 中年人性情倨傲,言语也不好听,别人来猜谜不中,或者猜的谜底离题太远,他都会出言嘲讽,无形中得罪了一大片,要不然也不会有人失败后拉来朋友帮忙,为的就是出一口恶气。 这会眼看着鲁狗儿猜对了灯谜,哪还不把刚才受到的嘲讽原数奉还?中年人肚子里憋着火气,冷冷道:“虽然你射中了,但我来问你,此瘦辞怎么解?” 他绝对不信一个傻子能够射中这样极有难度的瘦辞,问题应该就出在刚才鲁狗儿跟徐佑交谈的那一会工夫。不过他也想不明白原因,徐佑不像知道答案的,更不像对三万钱不动心的贵人,可不管怎样,他得试试鲁狗儿的底细。 “什么怎么解?”鲁狗儿茫然,道:“我不是射中了吗?你快些给我钱就对了,解什么解!” 中年人哼了一声,道:“解的开,再说钱的事!” 立刻有人看不下去了,道:“掌柜的,你这是耍无赖!谁规定射中了谜题,还要解的?愿意解,是人家心好,不愿意解的,是人家懒得搭理你,赶紧给狗儿三万钱,否则我拉你去见官!” 周遭乱成了一团,有人支持鲁狗儿的,有人眼红不忿的,吵吵着支持中年人追根问底。徐佑拱拱手,高声道:“诸位,听我一言!今夜是喜庆良时,大家观灯猜谜,求的是舒心和高兴,不是为了争执。鲁郎君固然聪慧,但口舌笨些,大家有目共睹,不如由我代他解一解这道谜题,如何?” “你解?你会吗?” “关你什么事!要是解得开,你早就射虎了,还轮得到别人吗?” 徐佑笑道:“我确实不会,但方才听鲁郎君解过……在下画画不成,才学不成,射虎也不成,但口舌便利,有话学话,还是成的!” 他说的风趣,面对众人的奚落不急不躁,既不反唇相讥,也不自惭形秽,让人骤起好感,不知谁喊了句:“都别闹了,听这位郎君解谜就是了!” 场面终于逐渐的安静下来,徐佑团团施了礼,道:“谢过了!《易》经有十翼,分为彖、象、文言、系辞、说卦、序卦、杂卦。《彖》中释义:‘兑,说也’,也就是指,兑卦,有言说的意思。《说卦》中更将八卦诸象对应八种兽禽,而兑卦,对应的正是‘羊’!” 他指着中年人手里的画,道:“羊欲言,不是兑卦,又是什么呢?” “解得妙!” 人群响起热烈的掌声,徐佑的解释简单明了,就是不懂易经的人也听的清楚明白。中年人神色复杂的望着徐佑,也是这时,他才确定徐佑就是那个始作俑者,鲁狗儿必定受其指点才能破了这道谜题。 “这位郎君,你解的虽然不错,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留下画作的女郎曾说过,单单从兑卦入手,不算真正的解了题。” 这下连方才支持他的人都不干了,七嘴八舌的道:“你到底有完没完,是不是不想给钱,尽找些稀奇古怪的缘由来拖延,太不要脸了!” 徐佑双手微微下按,人群中的嘈杂立刻恢复平静,道:“掌柜的所言不假!画画的女郎心思玲珑剔透,羊为祭祀之用,而兑卦也叫兑为泽,是六十四卦里唯一表达喜悦之意的卦象。你们看画中,头上烈日,地上寸草不生,羊抬头对日说话,兑为泽,泽为水,岂不是祈求风调雨顺的祥兆吗?” 中年人叹道:“郎君大才,今夜良宵,前来赏灯的才子何止百千,却无人能及郎君的才华之万一。求郎君告知名姓,明日送三万钱至府上……” 徐佑正色道:“我说过了,鲁狗儿射中的文虎,你的三万钱给他才是。切记,不可欺他年少,这钱若送不去,我怕这街坊四邻也饶不了掌柜的。” 说完抱拳为礼,带着履霜等人挤出人群,正要和站在对面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热闹的何濡等人会合,却见苏棠正站在不远处的街道正中,一身淡青色的襦裙,美丽清澈的眼眸望着他,不知是欢喜还是惆怅。 不过,徐佑的注意力都被她身边的那人吸引,同样的峨袍广袖,同样的幕篱遮面。 人生,真是何处不相逢! 第一百四十五章 吃一口阴差阳错的醋 竟是师其羽。 怪不得履霜欲言又止,原来苏棠约了这个人共度上元佳节。某种意义上说,至少互有好感,才可能携手同游,至于是不是郎情妾意,那就不得而知了。 徐佑虽然听况肃书推测师其羽是个女郎,其实心中未必深信,只当是戏言而已。毕竟萍水相逢,后会无期,是男子,或者是女郎,对他而言没有太大区别。 没想到今夜在灯市中又再次碰到,于情于理,徐佑都不能视若不见,带着何濡等人走了过去,笑道:“苏女郎,好巧啊!” 苏棠偷偷的看了眼身边的师其羽,粉嫩的俏脸微微泛起红晕,不知为何感觉到一点点的心虚。可她的性格向来不输男子,思维方式也近乎背离世俗,转念想想,自己跟徐佑又没有任何关系,和别人一道出来逛灯市没什么可心虚的,轻声笑道:“是啊,我还当郎君喜静不喜动,不会来灯市赏灯的呢……” 她确实问过履霜,徐佑会不会来,履霜给她的答案是不知道。因为当时徐佑忙着解决小曲山的纠纷,和刘彖斗智斗勇,几乎没有空下来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赏灯? “整日闷在宅子里,再不出来走走,头上都快要长草了!” 苏棠噗嗤一笑,她和徐佑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和认知都不太相同,因此常常会有争执,但徐佑说话风趣,没有架子,作为朋友是极好的。不过这会心里总觉得有些尴尬,顿时萌生去意,道:“刚才看郎君大显神威,射中上元第一瘦辞,又不动声色的帮了那个鲁狗儿的忙,今夜算是不虚此行了!”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大家知根知底,徐佑也就不装糊涂了,谦逊道:“此文虎其实简单,只因涉及易经,这才难住了大家。只要稍通易理,射中不是难事。” 苏棠正准备告辞,师其羽突然道:“哦?是吗,听徐郎君这般说,应该很擅长射文虎了?” 徐佑目视师其羽,道:“不敢,猜谜只是碰运气,有时候猜透了出题者的心思,答案呼之欲出。若是猜不透,任你翻遍典籍,也未必能够射中这只虎!” 苏棠没想到师其羽会插话,呆了片刻,忙道:“对了,我忘记介绍,这位是……” “师郎君,有礼了!” “徐郎君,钱塘真是宝地,不到一个月,你我已经遇到了三次!” 苏棠左右望了望,愕然道:“你们……认识的?” 遮在幕篱詹后面的师其羽带着笑意,柔声道:“小小,我跟徐郎君曾在龙石山上见过两次。” 小小? 苏小小? 徐佑猛然转头,直直的盯着苏棠,眼神炽热又悲伤。在旁观者看来,他的眼神仿佛多年未见过妻子的士卒戍边归家,满腔热忱却黯然发现妻子已经嫁作他人妇,锥心刺骨不足以平其痛。 苏棠从没见过徐佑如此神色,心下还以为是因为师其羽叫的这声小小太过亲密所致,一时紧张的不知所措,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下意识的想要开口解释,却又惊觉任何理由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冬至从徐佑身后探出头来,阴阳怪气的道:“苏女郎,原来你的小字叫小小啊,咱们认识这么久了,我们竟然都不知道。这位师郎君莫非跟你是旧相识?要不然就是会仙法,这才几天啊,叫你的小字叫的这般亲热。哈,将来成亲了记得告诉我们,好给你送份大大的贺礼!” 她的嘴巴一向刻薄,跟着徐佑之后收敛了许多,但此时此刻若是忍得住,那就不是冬至了。宁可回去被徐佑责罚,也得为自家小郎出口气再说。 虽然她也不知道徐佑为何表现的这么伤感,别看坊间传的沸沸扬扬,连徐佑和苏棠的床帏事都编排了不少,但身为局内人,她一向以为徐佑对苏棠没有男女之情,就算有,那也仅仅是一丁点的好感罢了,绝对不应该因为别的男子和苏棠走的近,就失魂落魄到这样的地步。 不过,徐佑的心思极少有人猜得透,或许将对苏棠的真实情感隐藏的极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听了冬至的讽刺,苏棠的脸色变得煞白,本来还想着解释几句,这会也冷了心,淡淡的道:“不劳费心,我若想成亲,嫁妆还是陪送的起的!” 秋分没理会她们,只是轻轻的握着徐佑的手,仰头担心的看着,道:“小郎,你怎么了?” 徐佑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拍了拍秋分的肩,示意他没事,然后再看向苏棠。她的青丝,她的鬓角,她的眼,她的眉,她活生生的站在那里,她叫苏棠,小字小小。 苏小小! 徐佑方才初听这个名字之所以失神,是因为这是他穿越到这个错乱的时代之后,唯一亲眼见到得活生生的,能跟前世的时空紧密联系起来的人。那一瞬间,他似乎回到了学生时代,读着李杜的诗,吟着苏辛的词,跟着杜牧去扬州赢得青楼薄幸名,跟着秦观去观赏自在飞花轻似梦,然后一同听着绿竹的笛声,伴着柳如是的妙舞,在雨后的清晨追逐着苏小小的油壁车。 青石板上滴答滴答的脚步声,这是少年关于江南最美的梦,可苏棠终究不是那个“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的苏小小,这里是楚国,一个并不存在的王朝,一个平行宇宙里的国度。 徐佑自重生到这具身体内,奔波亡命,疲于立足,其实也很少回想起以前的种种。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乍然听到苏小小的名字,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他熟悉的六朝,似乎那样就可以跟原来的自己产生某种莫名的联系,似乎那样就可以想尽办法重新回到属于自己的时代。 可等他握着秋分的手,从混乱的思维中脱离出来,只能自嘲的笑一笑。就算这是六朝又能怎样,难道真的有时空穿梭机,载着他再次回到未来? 不可能了,没有区别,楚国依然是楚国,苏棠依然是苏棠,只不过她的小字,叫小小!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徐佑顿时意兴阑珊,拱手作揖,道:“对不住,我突感身体不适,先走一步!师郎君,苏女郎,告辞!”说完转身往灯市入口处走去,不知怎的,热闹非凡的上元夜,他的背影却让人感觉到无比的孤独和寂寞。 所谓主忧臣辱,何濡虽然智计过人,但对男女之事的认知向来是理论大于实际,只看徐佑的态度和神色,同样以为他遇到了男人们都会遇到的难题——再对一个女人无意,也容不得别的男人肆意染指。 他对师其羽冷笑一声,道:“师郎君,好手段!不过钱塘水浅,藏不住大鱼,小心有日咬了不该咬的饵,终成了别人的盘中餐。” 师其羽淡然道:“受教了!” 何濡和静苑一干人等追着徐佑的脚步匆匆离去,苏棠站立街道正中,心里既茫然又不安。她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可又觉得错不在己,而是徐佑太过霸道和自以为是,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就那么冷酷的掉头离去。 世间男子皆以为自己是天,女人是地,高兴了和颜悦色,不高兴了弃若敝履,她苏棠偏偏不一样,她要做自己的主人,不依附任何男子,做想做的事,见想见的人,不为谁而活,也不会为了谁而负了这份初心! “徐郎君喜欢你!”师其羽歪着头,看着苏棠,语气中透着几分歉然,道:“或许我不该约你共游上元夜!” 苏棠的眼睛泛起了微微的涟漪,强忍着摇摇头,俏脸上的倔强让人心疼,道:“你不了解徐郎君,他对很多人都好,对我……并没有特别的不同。” “那,你喜欢他吗?” “喜欢?” 苏棠突然觉得今夜的风有些凉了,缩了缩身子,道:“我不知道!我们争吵过几次,徐郎君固然极好,但也精明世故,处事圆滑,不像真正的读书人那样满腔热血,威武不屈。我想,或许,我和他性子不合,只能做朋友!” 她说出这番话,心口却莫名的痛了起来,眼前一黑,连满街的花灯都似乎黯淡了许多,道:“师郎君,恕我不能陪你了,这会乏困的厉害,想回镜阁休息。” 师其羽很体谅她的心情,道:“我送你回去吧!今夜出来原为散散心,你我都没有带奴婢,这个时辰让你一人走夜路,我不放心!” “你远道而来,不能因为我错过这一年一度的上元良夜。况且今夜街巷里到处是巡夜的衙卒,比起平时的白天还要安全,不必担忧!” 师其羽不好再说什么,目送苏棠从另一边离开,略微沉吟了片刻,快步往徐佑的方向走去。 “徐郎君!” 徐佑应声回头,看到师其羽,笑道:“师郎君,有事吗?苏女郎呢,没跟你在一块?”他是控制情绪的高手,刚才主要是太过突然,经过走这段路的缓冲,加上被冷风一吹,重新恢复了该有的冷静和城府。 毕竟,那一世,已经消逝在遥远的时空,可以追思,却不能因此乱了心智, 这一世,才是聪明人真正需要抓住的、触手可及的存在! 第一百四十六章 执子之手 “小小她……苏棠有些累了,先回镜阁去了。”师其羽是来解决误会的,不是来炫耀她和苏棠的关系多么亲密,所以脱口而出的小小换成了苏棠的名字。 徐佑方才一直沉浸在时空错乱的沮丧情绪里,没有察觉众人之间微妙的心理变化,更不知道在别人眼中他已经成了为情所困、失魂落魄的可怜人,闻言眉头一皱,道:“没见你们身边跟着下人,她是独自回去的?” “是,我本来想送送她,不过被拒绝了。” 师其羽以为说出这句话会让徐佑开心一些,不过徐佑并不在意,反倒担忧苏棠的安危,问了她离开的方向,转头看了吴善一眼。吴善心领神会,微微弯腰后退,手握刀柄消失在人潮涌动的街市里。 师其羽面露讶然,道:“徐郎君的部曲精悍过人,莫非是以前徐氏的旧部吗?” 经过左彣这大半年的训练,自吴善苍处以下,这帮从詹泓手中接受过来的兵油子终于有了点精锐的样子,虽然距离诸姓门阀的骄兵悍卒还有不小的距离,可至少能够应付钱塘这种小地方的大多数冲突了。 徐佑正色道:“郎君慎言!我自迁居钱塘以来,闭门读书,安分守己,如何敢私自联络旧部?这番话若是被司隶府听到,郎君想没想过,将置我于何地?” 师其羽自知失言,退后三步,郑重其事的拱手作揖,道:“郎君莫怪,我一时口快,但绝无他意!” 徐佑现在跟司隶府的孟行春正值蜜月期,倒不怕师其羽别有用心,不过身处嫌疑之地,小心谨慎总不会有错,微微一笑,道:“即是无心之失,我若不依不饶,岂不显得气量狭窄?为了装一装大肚能容,也要说句无妨!” 师其羽莞尔,道:“苏棠总说徐郎君善谑,今日才知世间除了庾法护之外,真有如此有趣之人。” 现在听到这位空谷白驹庾法护的大名,徐佑已经波澜不惊了,客气两句,道:“不知师郎君来找我,究竟为了何事?” 师其羽沉吟一二,道:“或许由我来说不太合适,但今夜的误会因我而起,让两位有情人生了嫌隙,我总不能置身事外。” 徐佑疑惑道:“有情人?误会?什么误会?” 他越是如此,别人越以为是在掩饰,师其羽不好直言点破,尽量委婉的道:“我跟苏棠只是初识,算是谈得来的朋友,她的想法和见识与当下的女郎们极为不同,虽然有些大胆,却让人从心底觉得钦服。我事先并不知她和你之间互有情愫,所以冒昧相邀,共游灯市,却并无非分之想,郎君切莫多疑!” 她自然听过徐佑和苏棠的那些传闻,只是传闻毕竟是传闻,一听就知道是牵强附会的编纂。可今夜所见,原来两人确实有些暧昧,并不是那么的清白。 徐佑恍然,再看向何濡他们的表情,立刻知道所谓的误会到底是什么,顿时啼笑皆非,道:“这个……” 话到嘴边,他突然发现这事解释不清楚。。难道告诉他们刚才在神游物外,想的是宇宙和人类的生死起源等等高纬度的思维意识?就算辩说他对苏棠没有一点男女之情,此时此刻,也没有人真的相信。 怪只怪听到苏小小这个名字给他的触动太大,以致于闹到现在这步境地,真是无言以对。他支支吾吾,更加坐实了别人猜测,师其羽难免有些失望,道:“我原以为徐郎君是坦荡君子,不会以那些世俗的眼光来束缚苏棠这样的女郎,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徐佑眼看越描越黑,顾不得许多,道:“此事虽然凑得巧了,一时说不明白,但我敢保证,绝不会因为郎君和苏女郎同游一事,就与她心生嫌隙。郎君尽管放宽心,我们以前怎样,以后还是怎样,不会有任何改变。” 师其羽松口气,道:“那就好!我就知道能够写出人面桃花的人,绝不是无情之辈!” 徐佑拱手道:“若无他事,就此别过,郎君若是在钱塘多些时日,有闲暇可到静苑一晤。” “怎么,郎君急着回府,可是有要事待办?” 徐佑一愣,笑道:“倒也不是,灯市逛的差不多了,左右是这些小玩意,瞧多了也腻。” “或许是因为此间的灯谜太过简单,所以郎君才提不起兴致?”师其羽轻笑道:“哦,忘记告诉郎君,那幅日下青羊图其实是我画的!” 徐佑之前为了表示谦逊,曾说这灯谜十分简单,只要略通易经,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射中谜底,这不是当着和尚骂秃驴不长头发吗?不过他的脸皮向来够厚,丝毫不见尴尬,眼中透露的惊讶细腻的表现了演技派的真正技术,同时还不忘反击,道:“可那掌柜的说,画师是一位女郎……” 师其羽并没有被徐佑看出任何慌乱,所以幕篱的伪装效果实在太好,他正在想以后出门是不是也戴一个玩玩,听师其羽很坦然的说道:“我昨天让清芷送过来的,郎君在山上见过她,可能还有印象。” “怪不得!”徐佑叹道:“郎君的画我极喜欢,本来还打算找那掌柜的买回来。这会遇到真佛,就不必舍近求远了,郎君若有旧作,可开个价,我愿收入家中日日观摩赏玩。”他又哭丧着脸,道:“当然了,望郎君看在大家熟识的份上,不要开价太高,我现在穷的快揭不开锅了,如果太贵,实在买不起。” 师其羽强忍着笑,道:“难得郎君喜欢拙作,是在下的荣幸。开价就不必了,送你几幅就是了!” “那可不成,得来太过容易的东西都不知道珍惜。只有付出足够的代价,才能彰显郎君画作的价值和我的诚意!” 徐佑义正言辞,师其羽觉得有趣,跟着他演双簧,道:“行,我想想……要不一文钱吧?贵不贵?” 徐佑一揖到地,肃然道:“活菩萨!” 两人先是顿了数息,然后同时大笑起来,师其羽手扶着旁边挂灯的柱子,几乎直不起腰,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却又呆呆的望着远处,身上散发的寂寥隔着厚厚的幕篱都能感觉的到。 徐佑试探着喊了一声,道:“师郎君?没事吧?” 师其羽回过神来,道:“想起了一些往事,失礼了!说起来,这是到钱塘之后,我第二次笑的如此开怀。多谢郎君!” 徐佑有意冲淡略显伤感的气氛,打趣道:“哦,那我定要问问第一次是遇到了什么人,竟然比我还善谑?总不会是庾法护亲至钱塘了吧?” 不知为何,跟徐佑接触的越多,总是自然而然的在唇角溢出笑意,师其羽道:“那人没有幽夜逸光和空谷白驹这样响亮的名声,只是走街串巷的卖芋头的老丈,他遇到过一位妙人,宁可花五十文买……” “买两个谈善芋,还非说是买学问,对不对?” 师其羽失声道:“原来是你!” 徐佑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是我!” 师其羽凝望着徐佑,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道:“徐郎君若是没有急事,可否陪我在灯市里再走走?那日有人自尽,无奈辜负了龙石山的美景,今夜不想再辜负这一年一度的上元良夜!” 徐佑瞧得出,师其羽满怀心事,颇为惆怅,也没多想,权当结识一位朋友,侧身礼让,道:“请!” 师其羽不喜欢太多人跟着,那次龙石山上仅带了两个侍婢,后来也赶走了,这次逛灯市更是一人未带,徐佑体贴入微,仅留下左彣以应对突发状况,其他人各自结对去玩耍嬉戏。这样其实也好,有他这个郞主在,大家或多或少都会收敛些,并不能尽兴。 “不是因缘也并头……此乃韵字!” 韵的繁体字是韻,一个音,一个員,取谐音和会意,独具匠心。 “万国衣冠拜冕旒……这个谜底是命字,分开为叩一人,含颂扬之意,上佳。” “绿林豪杰旧知名,射《孟子》中一句。我想想,有了,谜底为‘昔者窃闻之’。” “自写家书寄弟兄,射《论语》一句。咦,这个出题者不是好人,竟设了多处陷阱来误导我。” “徐郎君,若是射不中,我可以勉为其难的教教你!”师其羽才跟徐佑混了多久,说话的风格已经被带的跑偏了不少,故意调侃他,想看他吃瘪的样子。 近朱者未必赤,近墨者一定黑,真是至理名言! “笑话!这么简单的谜题,还用的着你出马?启予足,启予手!掌柜的,对不对?” 答案自然是正确的,徐佑取了礼品,是一株绽放的玉蝶寒梅,粉红中透着蛋白,轻柔素雅,极为美丽。放到鼻端,似乎能感受到冬日里的凌冽寒风也吹不散的阵阵清香。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徐郎君偏爱菊,天下皆知,今日却捧着梅花不放,莫非见异思迁了不成?” 徐佑随手将梅花递给师其羽,道:“梅花以韵胜,以格高,我这样的在凡俗中挣扎浮尘的人不配拥有它,且赠予郎君,方不辱其气!” 师其羽没有反应过来,被徐佑将梅花塞进手里,手指尖虽然一触即分,却让她心头狂跳了几下,甚至忘记了回绝。 “走,下一个!”徐佑逛到下家,抬头一看,噗嗤笑道:“师郎君,快来看,这个有趣,只画着一扇门,射《诗经》里的一句诗。哈,这门估计是三岁小儿所画,弯弯扭扭的十分可爱,只是跟你比起来略有不如。” “徐郎君,你的意思是说,我的画作只能跟三岁小儿相比了是吗?”师其羽毕竟不是普通人,很快收拾心情,将那株梅花紧紧握在手里,走到徐佑身旁,故作恼怒状,瞪着他看。 不过很可惜,幕篱隔开了两人的视野,徐佑看不到这一幕。 “不敢不敢!我还等着你一文钱卖我画作呢,怎么会自断后路呢?”徐佑一本正经的作揖,请师其羽上前揭灯谜,道:“师郎君,这次该你了,请吧!” “此谜又有何难?吁嗟阔兮,不我活兮!”师其羽口中吟诵,随手揭开谜面,灯壁上果然写着这两句诗。 徐佑感概道:“谁出的这道谜题,倒是用了点心思。不过比起‘吁嗟阔兮,不我活兮’,我更喜欢这首诗的另外两句。”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正是!世间所有的情爱,无非包含在这八个字当中!我多句嘴,师郎君婚配了没有?” “没!” 师其羽只说了一字,拿了射中谜底的小礼品,也不搭理徐佑,掉头往下一家走去。 徐佑微微一愣,笑着摇摇头,跟着去了。 两人从灯市的一侧开始,轮流逐家射文虎,并且只挑别人射不中的题目,你来我往,无有不中。连续射中三十七个灯谜时,终于引起了路人们的注意和围观,不少人跟随身后,只想看他们到底能够射中多少。 于是,永安十二年的上元灯市形成了一道罕见的奇观,徐佑和师其羽在前,四五十人在后,每中一题,立刻响起震天的欢呼声,比周边燃放的爆竹都要热烈和沸腾。 灯市本就是为了热闹,没人在意那点奉送的小礼品,所以每家射灯的摊位都迫不及待的等着两人前来,为这一难得的盛举再添上一把柴火。甚至有些人临时出了谜题,张贴在现做的花灯上,悄然挂到路旁的树上和门框外,等着徐佑他俩来射虎。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两位郎君已经射中了五十七只文虎了,我大楚自有灯市以来,从未听闻过这样的事,厉害,厉害之极!” 由于人太多,后面的人挤不到前面去,便有人好心高声报数。人群里响起回应,道:“没有刁钻古怪的谜题吗?让人家射的这般容易?” “谁说没有,好多都是戏谑之作,可照样难不住人家啊,能有什么办法?” “到底是什么人,竟有如此的才学?” “我看着像是徐佑……不过人太多了,看不真切!” “徐佑??幽夜逸光徐微之?” “是他?那怪不得,我看咱们钱塘的读书人,也只有徐郎君才能连射五十七只文虎。” “别给你们钱塘脸上贴金,徐微之可是义兴的,和钱塘有什么关紧?” “住在我们钱塘,编户也在钱塘,自然是我们钱塘的人。你哪里的,怎么说话呢?” “想打人?我诸暨的,怕你?” “诸暨?好啊,原来是你们这些狗才!乡亲们,就是他们诸暨人不让钱塘湖改名西湖,百般阻挠,今日打了他,为钱塘湖出口气!” 这些关于地 域的纷争并没有影响到徐佑和师其羽,两人一鼓作气,又连中七个谜题,将记录追加到了六十四,正好一人三十二道,不分胜负。 眼前忽然一空,竟到了灯市的尽头,这里只剩下一家,只有一盏灯,上面写着一个字: 尸! 尸体的尸,大喜的日子,搞的这样晦气,不怪没人来射,冷冷清清的,跟别家大不相同。 不过既然走到了这里,要有始有终,徐佑对鬼神没有什么忌讳,负手来到灯下,仰头沉思。 尸——射《论语》两句! 此题难就难在此处,射一句就已经不容易,要从圣人的洒洒万言里找到破解谜题的一句言辞,或者四五个字,或者七八个字,或者在开头、中间和结尾,大都跟原来的语境和喻义没有关联,要考虑谐音、会意、拆解等等等等,更别说找两句合在一起来射虎,难度不是加倍,而是成平方的增长! 徐佑徘徊不定,一时难以破题。师其羽对论语的研究或许没有徐佑那么通透,毕竟徐佑容纳了后世众多大师们研究论语的智慧和成果,但单单以对论语的熟悉而言,徐佑就不能跟师其羽比了。 她凝思了片刻,心中已有答案,若是此时上前射虎,将以三十三对三十二,赢了徐佑这一局。 她迈出了一步,刚欲伸手,手指尖似乎又传来了刚才触碰到徐佑时那若有若无的温暖。 迈出的脚,又悄悄的缩回了袍摆之内。 “有了!” 徐佑只顾着思索谜底,没有注意到师其羽的小动作,兴奋的道:“吾与点也,谁能出不由户!” 揭开谜面,徐佑回头望着师其羽,笑道:“承认,承认!” 师其羽看着他的笑容,心中并无丝毫输掉了比赛的郁闷,反而能够从他开心的笑容里产生欢快的情绪。照她以前的性子,读书做学问最是认真,跟家中兄弟姐妹论起诗文来,可是从来不曾相让的。 很怪! 师其羽将它归结为初到异地,心绪变化的缘故。 正在这时,一只足履从师其羽后面砸了过来,徐佑站在对面正好看到,急忙拉住她的手,往旁边错开身子。师其羽猝不及防,脚下踉跄几步,差点倒在徐佑的怀里。 足履擦着花灯砸到墙上,这时徐佑才发现整个灯市已经打闹起来,数十人摩拳擦掌,叫嚣着什么诸暨人滚出钱塘,混杂着江东特色的骂詈之言,场面真是热闹极了! 左彣适时出现,他一直隐在暗处,没有打扰徐佑和师其羽射虎,道:“郎君,先离开吧。估计这里得乱上一会,衙卒已经往这边赶过来,应该不会闹出大乱子的。” “好,咱们先走!” 徐佑话音刚落,打斗的人群蜂拥而来,眼看要拉他们下水,如小孩子一般哇哇大叫,高声道:“跑!” 他拉着师其羽的手,从这边的出口跑着离开,左彣优哉游哉的步行断后,却一直和徐佑保持着五步的距离,不多一分,不少一寸。 五步之间,他可以保证徐佑的绝对安全,就算师其羽突然想要刺杀,不管用什么法子,也绝无可能成功! 左彣不懂女人,这会的师其羽哪里还有力气刺杀,被徐佑握住了手,藏在幕篱下的脸蛋火烫火烫的,几乎从耳根红到了脸颊,整个身子都软了几分,脑海里空荡荡的,不知是空白了,还是失去了意识,反正想要挣脱徐佑的手,却又没有办法做到,只好随着他像疯子一样,狂奔在上元夜的街头。 十九年了,师其羽循规蹈矩,跟所有门阀中的女郎一样,知书达理,温良恭让,却从未试过,生命里有这样的疯狂! 她那双近乎完美的修长玉手,从冰凉,到温和,再到炽热,脚步也随之轻盈了起来。 远离了吴县,远离了纷扰,就这样吧,让冷风吹过耳畔,放肆,这一晚! (很多人问,丸子,女主呢?其实,该出现时啪叽就出现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锦泛畔,候郎来 接连跑了两个街巷,直到一座石拱桥上才停了下来,徐佑和师其羽扶着栏杆,急促的喘着气,侧耳听着灯市那边的嘈杂声渐渐归于平静,想起刚才抱头鼠窜的狼狈,不由大笑了起来。 按说经过刚才的患难经历,于情于理,师其羽都应该摘下幕篱,和徐佑坦诚相见,这才是真正的朋友相处之道。不过奇怪的是,徐佑没有提出来,仿佛根本看不到幕篱的存在,师其羽也若无其事,依然隐藏着自己的真实面容。 “师郎君,没想到你跑的比我这个习武之人还要快,有没有这么怕死啊?”徐佑的风寒才好,身子虚弱,跑的急促些,立刻上气不接下气,可他转过头来却还不忘调侃师其羽。 “我不是怕死!” 师其羽比徐佑更不好过,心口跳的要蹦出来似的,好一会才有余力反驳,道:“我是怕跑得慢,连累了郎君!” “是吗?我突然想起一个故事,两个人在野外遇到了饿狼,相顾失色逃跑。其中一个跑得快些,一个跑得慢些,跑得慢的人终于没有了力气,绝望的喊着‘别跑了,你跑的再快,能比饿狼还快吗?’,跑得快的人回头笑着说‘我不需要比狼快,我只要比你跑得快就行了’!” 师其羽先是一呆,继而笑不可遏,身子伏在栏杆上,几乎直不起腰。过了许久,笑声渐止,她痴痴的望着桥下的溪水,清澈见底,平如铜镜,倒映着天上的明月,银辉胜雪,妆点着世间最美的画卷,可偏偏这画卷里只见幕篱重影,不见如手中梅花一样盛开的容颜。 徐佑没有再说什么,负手立在一旁,仰头遥望着冬夜的暮色,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了顾城的《门前》里的一句话: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皓月当空,如此良夜,郎君可有诗助兴?”师其羽突然说道。 徐佑愣了下,笑道:“诗是有的,不过要你的画来换!” “得来太容易的东西都不知道珍惜,要付出足够的代价,才能表现我的诚意,是不是?”师其羽轻笑一声,道:“好!郎君一首诗,换我十幅画!” “你学的倒挺快!好,一言为定!” 徐佑如今诗名在外,推辞不得,况且抄诗这种事,做第一次脸薄,第二次脸红,第三次就习惯了,他沉吟片刻,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师其羽口中反复吟诵,良久,良久,突然起身,对着徐佑一揖到地。 “今夜得郎君这首诗,于愿足矣,我……该告辞了!” 徐佑没有挽留,后退两步,同样的作揖回礼,洒然笑道:“夜露风寒,早归为佳,郎君珍重!” 师其羽凝视徐佑半响,慢慢走下石桥,却又停下脚步,背对着他,道:“我明日返回吴县,欠郎君的十幅画,等郎君有闲暇至吴县时再双手送上。” 徐佑叹了口气,道:“这是要赖账的先兆啊……师郎君或许不知,我困在钱塘,那里也去不得!” “以郎君的大才,这天下何处去不得?如今只是虎落平川,且需忍耐,终有一日会啸聚山林,声名响彻南北。” 徐佑放声大笑,道:“借你的吉言!若是有自由离开钱塘的那天,我定当前往吴县拜会郎君。” “锦泛春水西岸,有桃李万株,在下翘首以盼,静候郎君!” 师其羽手持梅花,飘然远去,离别时刻她没有再刻意学着男子说话,声音骤然轻柔起来,如微风拂柳,悄无声息的撩动了整个江南的春意。 徐佑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小巷里,鼻端似乎还能闻到萦绕不去的幽香,眸子里透着若有若无的惊讶,自嘲的笑道:“况肃书这狗鼻子,果然没说错!她原来真的是个女郎! “我还以为郎君早看出来了!”左彣一直待在桥下,等师其羽离开,缓步来到徐佑身后。 徐佑没好气的道:“我要早看出来,刚才逃跑时岂会主动去拉她的手……” 楚国男色昌盛,男子之间同榻共眠不过寻常事,平时里勾肩搭背,把臂言欢,都可以视作友情的象征,而不是卿卿我我的基情四射。徐佑初始还不习惯,但时间久了,入乡随俗,倒也勉强能够接受,要不然也不会在孤山上让顾允为他梳头。 所以方才紧急关头,拉起师其羽就跑,一来是下意识的动作,二来,其实也未必没有小心思,想再验证一下她究竟是男是女。 若是普通女子,猛然被拉住手,总会有些许不安和挣扎。无奈幕篱这种神器实在太逆天,徐佑无法看破她的神色,也不好一直拉着手,刚出了灯市就放开了,所以直到刚才分别的时候,师其羽不再刻意的掩饰声线,才敢真正的确定她是女郎! 幸好这不是理学大盛的时代,女子被摸了手就要断臂以全贞节,师其羽最后肯表露身份,说明并没有责怪徐佑举止鲁莽。 此女才华绝世,熟谙诸家典籍,对儒佛玄道都有极为深厚的造诣,可交谈中却不见一点孤傲,每每言之有物,发人深思。更难能可贵的是,她该说笑时趣味盎然,该做事时进退有度,时而飒爽,时而温润,既不像袁青杞神秘莫测,难以接近,也不像詹文君深陷尘世,无法自拔,更不像苏棠那个小丫头幼稚的可气,堪称徐佑重生以来遇到的最合脾性的女子。 只是,世间事难以两全,师其羽若为男儿身,徐佑自然喜不自胜,可以倾心结交,或许可以成为挚友。 可她偏偏是个女郎,这倒有些为难! “说起来,你几时看出来她是女郎的?” “郎君拉着她在前面跑,我跟在后面,看她步态袅娜,跟男子大不相同,这才发现的。” 峨袍宽大,可以完美的遮掩住身段,只要徐走方步,很难从步态看出破绽。也只有刚才一时情急,不顾姿仪的狂奔,才让左彣看出了端倪。 “易钗而弁者多有,可能像师其羽瞒过这么多人的眼睛,却很不简单。”徐佑又望了望师其羽离开的方向,心想她肯定经常化装成男子行走四方,并非那些深闺中养出来的娇花可比,却不知真实名姓,到底是不是师氏的女郎。 “郎君不必担心,师女郎身后有人跟着保护她,不会有什么意外。”左彣见徐佑沉默不语,以为他担心师其羽的安危。 “哦?几个人?” 徐佑早猜出师其羽的身份非属寻常,道理显而易见,寻常人家的女郎根本没有机会读那么多的书。在这个知识被大多数士族牢牢掌控的时代,寒门难出贵子,并不是一句空话。想读书,从启蒙开始,所需要的人力财力物力就不是一个小数目,若想读的好,读的通透和深入,更是难上加难。 “四个人,两男两女,修为都还不错!除了吴郡的门阀,别家应该找不到这样的部曲!” 左彣晋位小宗师,眼光和视界已非吴下阿蒙,能被他夸句修为不错,至少也是六七品的高手了。 “吴郡门阀……” 徐佑喃喃道:“吴郡门阀不外乎四姓,顾陆朱张。莫非是陆绪败在我手,陆氏的人不服气,特意派了个女郎来找我麻烦吗?” 左彣听的糊涂,道:“她又不会武功,学识也未必胜得过郎君,怎么可能找郎君的麻烦呢?” “你啊,有时候想找麻烦,未必用得着武功和学识……” 徐佑没有跟左彣解释太多,他搓了搓手,口中呼出的白气都要结成冰了,道:“走吧,去找其翼他们。今夜玩的尽兴,时辰不早了,也该打道回府,好好的睡上一觉!” 和何濡等人在灯市入口碰头,方才的骚乱被衙卒果断的镇压了下去,抓捕了几个人。徐佑问了缘由,才知道是因为钱塘和诸暨的地域之争,而他的归属是始作俑者,顿时好气又好笑,道:“南人北人互骂,南渡的侨民和原住的民众互骂,侨民里早渡江的和晚渡江的互骂,现在倒好,都是吴郡的人,也开始骂詈起来。这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习俗,遗毒千年不绝!” “这要从远古说起,炎帝、黄帝和蚩尤统率部落,先后交战数次,黄帝得土德之瑞,和诸部落合符釜山,统一了华夏。但各部落有各自的风俗习惯,包括文字、饮食、衣冠和学问等等,数百年后,互相融合了一部分,但也保留了一部分,而保留的这部分就成为日后不同地方的人互为攻讦的起始。时人倚重家族,以郡望为荣,但凡有人嘲讽,哪怕不涉及自己,也要反唇相讥,这,其实跟部落时期的征战没有根本上的区别。” 徐佑点点头,道:“其翼说的有理,华夏文化的本源,只有四个字,和而不同!所以有百家争鸣,有夷夏之分,这是不同,但大家斗来斗去,终究还是炎黄子孙,这就是和!” “和而不同!”何濡赞叹道:“郎君的见识已达入微的妙境……” “好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何濡夸起人来没完没了,徐佑真是怕了,道:“严阳,查点下人数!” 严阳立刻前后查了一遍,道:“除了吴善,所有人都在!” “好,回府!” 第一百四十八章 突破 “小郎,睡了吗?” 冬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徐佑猜到她的来意,笑道:“进来吧!” 进了房间,见秋分正在伺候徐佑宽衣,冬至自然而然的来帮着解开发髻,梳拢停当,又端起地上放着的热水,为徐佑净手洗面。 “小郎,苏棠她不值得小郎这样用情……我之前没有禀告小郎,她在镜阁开门迎客,每日往来的尽是文人雅士,弹琴唱曲,饮酒赋诗,不知多快活呢。” 徐佑的双手放入铜盆,感受着热水驱散冰寒的舒服,淡淡的道:“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我的私事竟然也要过问?” 冬至噗通跪下,双手紧贴额头,伏地不敢稍动,但语气依旧倔强,道:“纵然惹小郎生气,有些话我也要说。小郎是静苑这几十名部曲奴仆的郞主,事无分大小,亦不分内外,更没有公私之别。” 徐佑擦干了手,弯腰扶她起来,道:“跪什么,有话就说,我听着呢!” 冬至低声道:“外面都说,苏棠千钱可抚琴,万钱可陪饮,十万钱同席,五十万钱共枕,虽是良家淑女,却自甘下贱,沦为娼妓之流……” 徐佑嗤之以鼻,道:“这你也信?” “我当然不信!吴县的李仙姬贵为扬州第一名妓,过夜之资也未必有五十万钱。苏棠值不得这个价!” 徐佑颇有些无语,道:“你看问题的角度……嗯,很刁钻!” “小郎,我没有说笑,苏棠既然选了这条路,就是断绝了和小郎结成秦晋之好的可能性。她不懂珍惜,任性妄为,小郎又何苦委屈自己呢?” 徐佑笑道:“这些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以前我根本不认为小郎会喜欢苏棠,所以她如何过她的日子,跟咱们没有关系。何况小郎也不是没有劝过她,让她买些田地,以求长久之计。她固执不听,结果不出一年钱财散尽,只好靠着色艺娱人,养活镜阁那一大群奴仆,可怜又可叹!” 苏棠家里缺钱,很早的时候听冬至提起过,她一个小女郎,又没有开源节流的经营之道,父母留下的家产再多,坐吃山空是必然的结果。徐佑曾想帮帮她,但苏棠是宁可饿死也绝不肯接受施舍的人,她有远远超越了这个时代的思维方式,更加接近后世的独立女性,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愿受任何的束缚! “这也没什么可怜可叹的!” 换做后世,名媛们组织文化沙龙和文人聚会,社会各界不知多么追捧呢,徐佑的神色很是平静,道:“你不了解苏棠,她喜欢与人谈诗论文,喜欢和不同的人交往,喜欢体会千姿百态的人生,如同总是在拜帖上自称女弟,不过是想要骄傲的活着,不让人以为她没了父母,就孤苦无依,软弱可欺。她既然享受当下的一切,就随她好了,我们没资格肆意评判她的对和错!” “小郎……” “好了,你不必担忧这方面的事,我和她之间,没有乱七八糟的情愫。今晚在灯市初遇,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故而失神,跟苏棠无关!”徐佑话题一转,道:“对了,那个师郎君,你……”话到嘴边,他又闭口不言,本来想让冬至调查一下师其羽的身份背景,但想来想去,她以幕篱遮面,男装示人,定有难言之隐,贸然派人调查有些不妥当,也落入下乘。 有缘自会相见,顺其自然吧! 徐佑是决绝果断的人,打定主意,不再多想,和冬至聊起正事,道:“不说这个了,你对明玉山附近熟悉,那边有没有适合建造纸坊的地方?” “小郎准备再开一间洒金坊吗?” “不是再开,我准备把现在的纸坊搬过去。刘彖占据了小曲山,始终是个不大不小的威胁,谁也不敢保证碧幽河截流的事不会再次发生,咱们得另谋出路!” “嗯,小郎说的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刘彖这个小人居心叵测,这次得了好处,保不定什么时候又来找麻烦。搬到明玉山附近最好,他再怎么讨好陆会,也不可能把明玉山给占了去。” 明玉山原本是郭勉的山墅,后被司隶府收了,那帮子黄耳犬抄家都是熟手,掘地三尺将金银珠玉古玩字画妆匣衣物等值钱的玩意搜罗一空,然后仅留下挪不走的空荡宅院转交给钱塘县,查封至今。 不过说白了,明玉山山上的一草一木已经成了皇帝的内府私产,将来如何处置,卖给谁,卖多少钱,钱塘县没有权力置喙。 “明玉山周边多水,溪流不下十余条,就是谁人占了明玉山,也不怕会重蹈覆辙。你明日带人去实地勘查一下,挑一处地势平坦的所在,但要注意防涝和沉陷。钱塘若有这方面的行家,可以请来一同查探,多给点酬劳就是。切记,不要大张旗鼓,这件事要悄悄的去办。” 冬至心领神会,道:“郎君放心,我记下了!” 过了两日,新的坊址还没有找到,冬至却从安插在刘彖府中的暗线得到了情报,晚上会有一笔钱从别处运往钱塘。徐佑当机立断,让左彣前往车队的运输路线上潜伏着,看看能否找到重要的线索,查出刘彖背后隐藏的秘密。 其实这种事交给暗夭去做最好,他的武功修为虽然比不上左彣,但极擅长易容、隐匿和刺探,轻车熟路,更为稳妥。不过暗夭尚未完全收心,徐佑既不敢轻易解开他的禁制,也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出去执行任务。 信任,或者互信,需要更长的时间! 钱塘城外,月光冷冽如冰雪,官道上接连二十辆牛车从远处吱呀呀的驶来,车辆周围隐隐约约不下于百人押送,深及小腿的车辙让沉重的牛车按照固定的路线前进,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倾斜和摇荡。每遇到过不去的淤陷或者土垒,就有人低声吆喝着指挥七八人一起用力推,这样走走停停,用了小半个时辰也才走出了数百米的距离。 左彣站在官道右侧的山丘上,这里居高临下,树林茂密,不怕被人发现。他跟了大半夜,这些押送车辆的人跟普通富贾大户的部曲没有不同,顶多训练有素,显得精悍而已。不过夹杂在其中的有大概十余人,仅看步姿身形,无不是九品榜上的修为,这就很匪夷所思了。 “都快点,再卖把力。丑时赶到小曲山,主人有重赏!” 说话的人身材高大,国字脸布满风霜,浓眉大眼,让人印象深刻。但真正引起左彣注意的,却是在他身边一直没有做声的一个人。 那人青衣小帽,奴仆的打扮,举止也处处透着小心谨慎,可左彣依稀记得,曾在小曲山上见过此人。他混在数量不菲的奴仆中并不显眼,不过左彣现在何等的深厚修为,只要目光之内,上至飞鸟,下至虫蚁,全都无所遁形。 原来,这个貌不惊人的家伙才是刘彖的真正心腹! 左彣悄无声息的跟着车队到了小曲山的南麓,跟洒金坊所在的北麓正好隔山对望。山脚下已经候着数十人,简单确认了一下交接,将箱子从牛车上搬下来,五六人一组,趁黑抬着上山。 整个过程没有丝毫声响,持续时间极短,连离南麓不远的村落里的狗都没有惊动。 卸完货的牛车稍事停歇,喂食了草料和水,立刻顺着原路返回。左彣精神一振,追踪了大半夜,这会才是真正重头戏开始了。 第二天早上,四处城门洞开,因为宵禁而内外隔绝的人群再次汇拢起来,挑着担子的农人,满载货物的行商,走街串巷的游医,各式各样的人共同组成了钱塘城这个早晨的喧嚣场景。 有早晨,有晚上。 当暮鼓敲响,住在城外的人匆忙收拾东西,吆五喝六的和同伴或者熟识打着招呼,然后随着城门紧闭,消失在远处的夕阳里。等夜幕铺开,预示着万物静息的时候来临。 如此反复,转眼已过了三日。 冬至彻夜未眠,天刚蒙蒙亮,就来找徐佑,忧心忡忡的道:“小郎,三日夜了,风虎郎君还没有回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徐佑自若道:“未晋位小宗师之前,或许需要担心他的安危。但现在的风虎,修为远超你我的认知,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也远超你我的想象。在钱塘,乃至吴郡,能够留住他的人不多,而有资格的那些人,绝不会轻易的出手。所以放宽心,他延误的越久,说明发现的线索越重要。” 冬至心中稍安,徐佑的沉稳和淡定,是她们最大的依仗。 到了下午,左彣终于回来了,冬至第一时间围着他前后打量,确定没有受伤,重重松了口气。 “这是怎么了?”左彣被冬至搞的莫名其妙。 徐佑笑道:“她担心你发生意外,这几日都没吃好饭,睡好觉。” 左彣知道冬至这是发自肺腑的关心,他是从尸山血海走出来的人,虽然觉得没有必要,但也很是感动,笑道:“放心吧,就算遇到孙冠,我打不过,也总跑得掉!” 这句话是左彣故意说笑,真遇到孙冠,可能连跑的机会都没有,看看阴长生的下场就明白了。 越品如登山,五品小宗师与一品大宗师的差距,远远超过了普通人和小宗师的距离。 “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跟着一个人到了吴县,此人应该是刘彖和背后的神秘人联系的舌头。” 这无疑是个重大突破,徐佑登时来了精神,道:“他到了吴县何处?” 左彣压低声音,说了三个字:“林屋山!” 第一百四十九章 杨乙之死 林屋山? 徐佑皱起眉头,眼眸难掩惊讶,道:“那人上了林屋山?” “准确来说,他在林屋山附近消失!” 徐佑更加奇怪,道:“以你的修为,竟然跟丢了人?” “林屋山中应该有密道,所以他能够进了山洞后突然消失不见。我不敢仔细搜索,怕被天师道的暗哨察觉,只好先退了回来,向郎君禀告。” 徐佑沉吟了好一会,摸着下巴,喃喃道:“莫非,刘彖和都明玉有来往?” 冬至忍不住道:“就算那人进了林屋山,也不能确认他和都明玉有关吧?” 左彣神色凝重,道:“他若是单单到林屋山中藏匿,哪怕在山中停留几日都无妨,我自信绝不会失去他的踪迹。如你所说,那样也就没有确凿的证据证实他和都明玉有关。可此人偏偏通过密道彻底消失不见——林屋山中的密道,除了天师道的人,谁能知晓?” “会不会别人挖的密道?或者是偶然发现的古迹?” 徐佑笑道:“傻话!林屋山是天师道扬州治的治所所在,岂能让外人在眼皮子底下挖掘密道而不自知?” 冬至讪讪道:“是我愚钝,原该想到这点!” “你不是愚钝,而是内心深处实在不愿意接受刘彖和都明玉的关系。”徐佑道:“我其实跟你一样,也不想承认这个可能性,但是很早以前,我就学会了一个道理……” 冬至听的认真,忙问道:“什么道理?” “一件事情如果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必然会发生!” 前世里著名的墨菲定律,换到这个时空依然适用,徐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断然道:“风虎,你带着人,去接其翼回来!” 何濡匆忙赶回,他在路上已经听左彣说了大概,见到徐佑直接说道:“刘彖和都明玉乃至天师道的关系,必须彻查清楚,此为当下的重中之重!” “先坐下歇会,喝口茶,缓缓气。”徐佑叹道:“刘彖这个人,现在看来,比你我想象的还要神秘!” “不仅神秘,而且诡异!”何濡喝了口茶水,随手抹去嘴边的茶渍,道:“别忘了,当初在孤山上,为了对付竺法言,都明玉可是一口一个小人、奸商的把刘彖骂得狗血喷头,谁又能料到,看似毫无关联,甚至有些仇怨的两人,竟然是同伙?” 徐佑苦笑道:“看来咱们枉做小人,刘彖和大德寺的和尚走得近,原来不是为了背靠大树好乘凉,而是别有用心,所图甚大!” 何濡面有惭色,他自负智计天下无双,却在刘彖这栽了大跟头,道:“是我失算了,让这狗才耍的团团转。七郎曾多次提过,说刘彖不是普通人,要加以重视,我却始终没放在心上,只当他是个精明点的商贾之辈。现在想想,他突然回到钱塘,不惜花费巨资收买陆会,又主动找上大德寺,所作所为,疑点颇多,可我却视而不见,简直愚蠢之极!” “错不在你,你跟刘彖极少正面打交道,偶有失算,也是正常的。我跟他数次发生冲突,也没有看清此人的深浅,这才叫一叶障目,不识真佛金身!” 徐佑不会将莫须有的过错推到部下的身上,上位者的美德之一,就是勇于承担责任,道:“自入钱塘以来,你我行事不说小心翼翼,至少也是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惹来不可掌控的祸事。没想到在眼皮子底下,藏着这样一位厉害人物,偏偏我们还把他往死里得罪了……哈!” 何濡冷笑道:“得罪就得罪了吧,现在后悔也来不及。紧要的是,先查清楚刘彖的底细,找严叔坚报仇只是借口,方便他暗中行事而已。此人真正的目的,必定十分的惊人。”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钱塘这池水,真的越来越混浊不清了!” 何濡轻轻一掌,砍在案几的边缘,眼眸发着光,越有挑战,他越是感到兴奋,道:“既然池塘的水浊了,那就破开池塘,让水都流出去。这位刘掌柜到底是鱼虾,还是潜龙,到时候自会一目了然!” 徐佑斟酌了许久,何濡说的有道理,在刘彖这个问题不能讳疾忌医,有些浓疮必须挤破了才不会危及性命,高声道:“冬至!” 候在门外的冬至应声进来,和徐佑何濡密议了数个时辰,回到房内,道:“吹笙,准备下换洗的衣物,稍后随我出趟远门。” 吹笙是上次买了奴仆后,由徐佑做主,分给冬至的一个贴身婢女。冬至读《后汉书礼仪》里有“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挑选能之士,鼓瑟吹笙,奏黄钟之律,以示庆贺。”的句子,所以给这个婢女取名阿笙。并且想好了,日后若是再被徐佑赐一个婢女,就叫她鼓瑟。 鼓瑟吹笙,正好一对! 徐佑当初听冬至说了这个闹着玩似的名字,虽然有些无语,但想想何濡那个叫阿难的婢女,就没有多说什么。反正他起名的水平也不怎么样,秋分、冬至、惊蛰,听着就很三俗,可能因此传染了静苑的风气,导致大家起名一个比一个雷人。 冬至带了吹笙、李木和另外两名部曲,一行五人乘舟船前往吴县。先到府衙拜访了顾允,说了徐佑的近况,并送了一万张由禾大纸,然后在城中找了间不显眼的逆旅住下,一明一暗在周边设下哨位。一日夜间,她马不停蹄的见了十七个人。 这十七人中有曾经在船阁时结交的人脉,有这半年多来安插在吴县的钉子,也有跟洒金坊有生意往来的商贾,但最能起到作用的还是顾允介绍的几个士族子弟。 这些人有的为了钱财可以出卖至亲,有的作为伙伴可以充分信任,有的仅限于合作点到为止,冬至随机应变,指挥调度,让不同的人各司其职,几经试探,终于在五日后和林屋山一名灵官接上了头。 扬州治五大灵官,捉鬼灵官李易凤急流勇退,消灾灵官席元达身首异处,剩余的祈禳灵官、除瘟灵官、度亡灵官三人,冬至重点接触的是度亡灵官。 经过周密安排,冬至在吴县郊外的一处民宅里见到了度亡灵官子车奄息。子车这个姓比较少见,出自春秋时的秦国,冬至为了见他,事先做足了功课,隔着薄薄的面纱,笑道:“昔日子车氏有三良,子车奄息为三良之首,百人莫敌。灵官跟先贤同名,武力犹有过之,小女子慕名已久,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子车奄息样貌不算出众,常人而已,只是身材瘦长,穿着宽袍,有翩翩出尘的仪姿。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他长年主持教中度亡类阴醮科仪,面色显得晦暗无光,双目也乏神采,尤其今日背着都明玉和冬至暗中会面,心里的焦躁不安,全都一五一十的写在脸上,既没有李易凤那样的城府,也不像席元达那样的不可一世,看起来是一个比较容易受到外界影响的人。 这样的人,正是收买的最佳目标! “女郎过誉了!”子车奄息跪坐在蒲团上,垂着头,没有认真打量被面纱遮掩了容貌的冬至,或者他也不想看清楚冬至真正的样子,这是潜意识里的自我保护,道:“客套的话不说了,你想要什么,直接告诉我,我要是能做到,就帮你这个忙。要是做不到,咱们就当从来没见过,以后也不要再来往了。” “灵官不必担忧,我绝不会让你做有违天师道教义的事情,大家既然认识了,权当交个朋友,我家主人有句话说的好,多个朋友多条路,日后说不定灵官遇到难处,我们还能出点绵薄之力。” 所有背叛的人,其实已经做好了出卖一切的准备,只不过心理上会有一道迈不过去的坎,所以会反复,会忧虑,会不安,显露于外,就是如同子车奄息似的口是心非。冬至掌管船阁,见了太多这样的人,开始时只肯卖一点无关紧要的小情报,可到了最后,只要价钱合适,可以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卖了。 她首先要做的,是让子车奄息消除掉心里的那点愧疚感和基于世俗规则的自我鞭挞,等他彻底抛开那些虚无缥缈的所谓道德,只看重背叛能够给他带来的好处,那时候,就是一个合格的背叛者了! 果不其然,听了冬至的话,子车奄息明显放松了不少,来交朋友,和来做交易是完全不同的压力,这样能让他的负罪感降低到不影响正事的程度。 “是,我也正是看重贵方的诚意,想要结识点新朋友,所以才答应了这次见面。” 冬至斟了茶递过去,漫不经心的道:“据我所知,年节前后,林屋山上有点乱?” 子车奄息双手接过,感受着杯子的暖意,却挡不住心头的冰凉。这段时日,林屋山何止是有点乱?自相残杀,互相猜疑,兄弟反目,同门决裂,虽然还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杀戮,但血腥气已经充斥着每个人的心口,一旦局势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都祭酒要大力整饬扬州治的教务,自然会有些许的杂乱……” “是吗?”冬至轻声道:“整饬教务这样的大事,怎么没见到杨乙杨正治协助办理呢?我可听说,他有七天没有在山上公开露面了!” 子车奄息手一颤,几滴浓茶倾洒到案几上,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好一会才道:“杨乙死了!” 第一百五十章 铲除异己 “杨乙死了?” 冬至惊诧莫名,根据手头的情报,她推断出杨乙很可能已经彻底失势,或者被勒令闭门思过,限制行动范围,或者被直接软禁在住所,却怎么也没想到,都明玉竟然真的杀了杨乙。 他竟然真的有胆子杀了杨乙! 在半年前,杨乙还和都明玉同级,都是扬州治的正治,可在半年之后,却死在都明玉的手中!权势之魔力,由此可见一斑! 可问题是,杨乙并不是普通的天师道道官,他身为扬州治的正治,权势和地位几乎比排名中下的一治祭酒都要厉害,又是鹤鸣山大祭酒张长夜的亲传弟子,都明玉说杀就杀,难道真不怕引火烧身吗? “不错,杨正治被都祭酒亲手砍掉了脑袋!” “罪名呢?” 子车奄息似乎回想起那一幕,身体在轻微的颤抖,道:“罪名是,贪墨租米钱税、淫辱道中姊妹、污蔑师长、不敬天师……还有,以下犯上……” 任何一条,按照都是大罪,都明玉端的好手段。冬至迷惑不解,道:“杨乙好歹也是正治,难道就没有反抗?治内也没人为他求情?” “都祭酒自钱塘湖雅集挫败竺法言之后,治内无人不服,正是声势最盛的时候,他手中又握着天师亲赐的斩邪威神剑,谁敢反抗?谁敢求情?” 一直以来,所有人都以为钱塘湖雅集受益最深的是徐佑,可现在看来,其实真正的既得利益者是这位神鬼莫测的都明玉,都祭酒! 冬至无暇为杨乙的死伤怀,成王败寇,失败者没有被缅怀的资格,问道:“杨乙既死,何人接任正治?” “还没有定下来,但是看都祭酒的意思,要从所有道民中挑选合适的人来接任正治。” “可是以惯例,难道不该从五大灵官里优先挑选吗?” 子车奄息自嘲道:“扬州治哪里还有五大灵官,活着的包括我,也仅余三人了!祈禳灵官和杨乙走的近,被都祭酒关起来,能不能活命尚在两可之间。除瘟灵官去年就染了病,身体不好,又见治内争斗的厉害,心灰意冷,已经决定离开扬州。至于我……”他脸色惨白的可怕,“前些年我曾经无意中得罪过都祭酒……他绝不会放过我的……” 子车奄息跟都明玉的恩怨,冬至早就打探的明白,不然也不会选他作为突破口。说起来不算大事,都明玉手下一个五十箓将去收租米钱税,动手推了一老翁,没过几天,老翁得病死了,谁也说不清楚到底跟那箓将有没有关系,但家眷闹上了林屋山,都明玉只好打发了钱财平息此事,并约好由子车奄息亲自为老翁度亡。 子车奄息先是答应了,恰巧那天被杨乙叫走,办杜静之交代的要事,老翁的家眷到了靖庐没看到度亡灵官,立刻反悔不干了,直接告上了府衙。后来还是杜静之出面搞定了官府和老翁的家眷,都明玉少不得挨了一顿训斥,把仇都算到了子车奄息头上。 这件事自都明玉成为扬州治的祭酒开始,成为子车奄息背负的沉重包袱,但是仰仗杨乙和其他灵官,都明玉孤家寡人,倒也不怕他能怎样。谁知局势急转直下,杨乙被杀,祈禳灵官被囚,除瘟灵官萌生去意,只剩下他不知何时就会大祸临头。 所以,经过可靠的人牵线,冬至开出一百万钱的价码,成为他无法回绝的诱惑。有了这笔钱,一旦真的在林屋山待不下去,可供选择的余地就会多了许多,不管是回鹤鸣山疏通上下,另谋去处,还是干脆一走了之,隐姓埋名,都不怕无钱可用。 一百万钱,相比度亡灵官的俸禄,简直是个天文数字! “你看,这就是交朋友的好处了,我家主人在江东各地都有生意,子车灵官无论想去哪里,都可以和我说,我一定安排妥当,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冬至没有徐佑和何濡直视人心的超卓眼力,但子车奄息的想法实在太好猜度了,都明玉连杨乙都敢杀,多杀他一个小灵官也没什么。只要不是蠢人,都会考虑远走高飞,而远走高飞的难题,无非两点,一是怎么远走,二是靠什么高飞! 冬至的出现,可以完美的帮他解决这两个难题! 接下来的沟通就变得容易了,林屋山确实有密道,且不止一条,可以从山脚直达山顶的左神、幽虚二洞天。都明玉这几个月吸纳了不少新入教的道民,升迁最快的,已经成为了五百箓将。虽然这种跨越式的升迁有违天师道的相关科仪规定,但是看看杨乙的下场,哪里还有人敢提出异议?就算告到鹤鸣山也无济于事,扬州治被佛门挤兑的风雨飘摇,几无立锥之地,所谓乱世用重典,都明玉完全有理由破格选拔人才。 “莫非新的两位正治要从这些由都祭酒亲自提拔的道民中挑选?” “不会,都祭酒不敢如此急切,更不会如此愚蠢。正治的人选需要报送鹤鸣山,经七位大祭酒评议后才能最终决定。都祭酒在鹤鸣山的根基尚浅,就算有心推自己人,也绝无可能通过。” “那,依你之见,他会如何行事?” “若我猜测不错,都祭酒会从从教多年的老道民中选出忠厚老实、容易控制的人,上报鹤鸣山。等人选通过之后,再将心腹提拔到各个箓将、甚或灵官的位置,以此来架空正治,在林屋山竖立他的绝对权威……” 冬至又接连问了一些关于扬州治的核心问题,子车奄息没有了刚开始的矜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几乎将天师道在扬州治的所有机密倾囊授受。 “钱库在哪?”冬至突然问道。 子车奄息愣了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什么?” “钱库,扬州治用来存放租米钱税的钱库藏在哪里?” 子车奄息好一会才发反应过来,腾的起身,案几上的茶杯滚落地上,水洒的到处都是,他震惊的说话都结巴了起来,道:“你,你们……原来……想劫钱库……疯了,肯定是疯了……” 冬至弯腰将茶杯捡起,整个过程不急不躁,甚至连脸上的笑意都没有丝毫的变化。单单这份遇事不惊的镇定,至少从徐佑处学了三成的功力。 镇定,是给予别人信心最有力的武器,对方越是慌乱,自己越是要面不改色,如同恐惧会传染,信心也同样会传染。 这是冬至在镇定之外,从徐佑处学来的道理! “请坐!我说过的,灵官莫急。”冬至微微一笑,道:“你看我的样子,像是不知死活的疯子吗?” 劫吴郡府衙的钱库,或许还能成功,也或许能够留条命花钱,可劫了天师道的钱库,天涯海角,除了一死,再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冬至的表现实在不像是疯子,子车奄息慢慢平复了心情,再次屈膝跪坐,苦笑道:“女郎不要绕圈子了,我这人胆小,经不起吓!” “我只是想知道,扬州治的钱库里是否还有钱……哦不,这样说不够严谨,我换个说法,钱库里的钱是否和上交鹤鸣山的账簿一致……” 子车奄息彻底惊呆了,道:“你的意思,都祭酒可能挪用了钱库里的钱?” “不是可能,据我所知,扬州治的钱库很可能已经空无一物!”冬至的声音充满了萧杀的冰寒,道:“子车灵官,杨乙因贪墨被都祭酒处死,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都祭酒非要致他于死地?” “这……都祭酒要掌权,杨正治终究是个掣肘……” “这只是原因之一,真正的原因,是都祭酒需要一个人来替他顶罪。如果被人发现钱库里的钱少了,贪墨的杨乙就是最好的替死鬼!” 子车奄息呆呆的望着冬至,再也说不出话来! 以官方口吻来说,两人的第一次会面十分的圆满,对彼此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为下一步合作奠定了深厚的基础。说的直白点,冬至感觉子车奄息容易被收买,子车奄息感觉冬至这个买家比较靠谱,双方一拍即合,决定加大合作力度。 回到吴县,冬至换了身素白色的条文袄裙,前往司隶府拜见孟行春。司隶府在扬州没有正式开衙,仅仅设立一个卧虎司的分支,从外面看上去就是一户普通的民宅,前后三进,并不大,装潢朴素的让人以为到了乞丐窝。 冬至递上了徐佑的拜帖,仅过了片刻,王复匆忙迎了出来,丝毫没有因为冬至是个小女娘而有所疏忽和轻视,执礼甚恭,引着她去了后面的房舍。 孟行春静坐在西窗下,手中握着一卷书,柔和的日光洒在清瘦的脸颊上,浑身散发着浓郁的书卷气,如果不是知道他的身份,会以为只是某家私塾的教书先生。 看到王复带着冬至进来,他将书合拢放在案几上,冬至瞄了一眼,汉马融著的,心头暗道:孟假佐果然如小郎所说,擅长沽名钓誉,连远离朝堂千里,还孜孜不倦的苦学如何尽忠,难道皇帝还能看到不成? “你叫什么名字?” 冬至屈膝跪下,头俯得很低,表达恭顺的姿态,道:“冬至!” “几时入的徐郎君门下?” “不足半年。” 孟行春笑道:“不足半年就能单独出外办差,想必有些过人之处。可识字?” “略识一些,粗浅的很!” “粗浅吗?”孟行春屈指敲了敲,似笑非笑的道:“我看你刚才注意这本书,应该是读过的。你我同读一本书,却自认粗浅的很,莫非是故意讥嘲我的学识吗?” 冬至的后背顿时渗出了冷汗。 她还是大意了,被孟行春外表的和善麻痹了警惕心,顿时陷入危险的境地!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与虎谋皮 镇定!一定要镇定! 冬至脑海里转过了无数个念头,故意露出惊恐的神色,颤声道:“一部《诗经》,先有齐之辕固生,鲁之申培,燕之韩婴,赵之毛亨、毛苌,此四家传诗,后有康成先生以毛诗为本,博采三家所长,写成《毛诗传笺》,与诸经注相沟通,两汉《诗》学,荟萃于此。可是,两汉以来,读过《诗经》的人何止千万,却从此之后再无四家,再无郑玄。所以使君研读《忠经》,是为了通晓天地间的至理至德,婢子仅仅学会了‘善莫大于忠,恶莫大于不忠’这两句话而已,再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故意讥嘲使君!” 这番话从本质而言,说的不卑不亢,但她的姿态却放得极低,不仅拍了孟行春马屁,也满足了他高高在上的威权心理。若是徐佑看到这一幕,不能不老怀大慰,没白费心血教导冬至这么久。 “哈哈哈,好,徐七郎就是徐七郎,连家中的婢女都能调  教的如此可人,我远远不及!” 孟行春显然对冬至的应对十分满意,道:“坐吧!” “使君面前,哪有婢子坐的位子?” “你是七郎的人,不必恪守礼数,坐吧!” 王复对徐佑的印象极好,怕冬至还要推辞,忙使了下眼色,道:“假佐让你坐,就坐着吧!” 冬至磕头谢礼,这才起身,走到最下端的蒲团上跪坐,这里代表地位最低,符合她的身份。 瞧她这般懂事,孟行春大为欣赏,道:“你跟着七郎之前,在哪里做事?” “不敢欺瞒使君,我以前是郭氏府中的婢女,名叫千琴,后来随了小郎,并赐名冬至。” 孟行春先是一愣,然后指着冬至,仰头大笑道:“原来是你!我当初想要你来卧虎司任职,郭勉亲自为你说项,我也不好强人所难,没想到你竟跟了徐佑……” 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冬至日后少不得跟孟行春打交道,主动说清楚这一节,要好过被孟行春从别处知晓。 “婢子福缘浅薄,没这个荣幸,望使君莫怪!” 孟行春挥挥手,道:“这没什么责怪的,我既答应了郭勉,不会说话不算。再者我心里明白,你一个小女娘,来卧虎司这种地方未必是福缘,跟了徐佑也好,他正人君子,又绝顶聪明,是容身的好去处!” “谢使君垂怜!” 揭过了这一层,孟行春直入主题,道:“说吧,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他跟徐佑有交情不假,欠徐佑人情也不假,但是不代表徐佑可以随便找个手下来和他谈事情。要不是冬至从进屋之后的一系列表现,很可能已经被逐出了门去。 这是官场的规矩,也是他身为卧虎司假佐的体面和尊严! 离开了卧虎司,冬至再次拜见了顾允,顾允这段时日忙于春耕复种,劝课农桑,几乎脚不沾地,却还是百忙中抽出时间和冬至碰面。 “事情办得怎样了?” “大致有些眉目,林屋山上发生了剧变,杨乙被杀,三个灵官自身难保,都明玉几乎一手遮天,掌控了天师道扬州治的所有大权。如果真如小郎所料,都明玉心怀叵测,恐怕会酿成大乱!” 顾允对天师道的关注力度不够,或者说现在的扬州门阀,根本没把逐渐式微的天师道放在心上,大多数的精力都在思索怎么跟大德寺打交道,然后摸一摸那位权势熏天的黑衣宰相的心思,以免在未来的朝堂失却了先机。 “应该不至于吧?微之是不是过于忧虑了?” 顾允看了眼鲍熙,鲍熙冷冷道:“杜静之留给都明玉的扬州治是一个烂摊子,他要想重整旗鼓,不让孙天师失望,必须彻底掌权。杨乙,乃至其他的灵官都不服他,不杀之,怎么立威?不撤换,如何固位?单单从这些情报里只能推断出都明玉枭雄心性,不可小觑,但要说他心怀叵测,欲谋乱事,恐怕七郎有些故作危言!” 冬至歉然道:“先生教训的是,我家小郎只是想着未雨绸缪,预先做些防范,如果无事,那最好不过。可若万一有事,也不会乱了阵脚!” “这倒像微之的作风,深谋远虑。”顾允笑道:“反正我总是支持他的,你尽管办你的差,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就开口,不管都明玉想干什么,也不是最近几个月就能见端倪的。等你查到确凿的情报,我再考虑应对的法子,现在要忙的事情太多,府衙的人手也不足,林屋山那边由你负责……” 冬至这次来,原本是想请顾允协助查一查那些被都明玉新带入教的道民的底细,她可动用的人手太少,情报来源也比较单一,想要查清楚估计得拖到明年,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可鲍熙摆明了不支持,甚至反对调查都明玉,顾允又被鲍熙左右,没有真正听进徐佑的意见——这无可厚非,因为在当下,谁也不会相信都明玉真的能干出什么乱事来。 聪明人和绝顶聪明的人,区别就在于此! 顾允这边既然无法指望更多,冬至将所有的宝压在了子车奄息身上,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又过了十日,在距离林屋山十数里远的一处村庄的民宅里,冬至再次和子车奄息碰头。 “急着见我,是不是有所发现?” 子车奄息还是心神不宁,站在窗户后面,透过微微开启的缝隙观察外面的动静,埋怨道:“怎么选在这里?还不如上次的地点,这离林屋山太近,很不安全!” “你出山不易,离开太久容易引起别人怀疑。这里的安全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这家人刚死了个老汉,请你来度亡合情合理……” “人可信吗?” “可信,都是我的人!” 冬至没有撒谎,为了林屋山下这个据点,她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确信能够完全控制这一家老少男女,不会也不敢出卖自己。 “那就好!”子车奄息松弛下来,将窗户关紧,坐了下来,双手抱头,好一会才看着冬至,道:“钱库的钱果然少了……” “你偷溜进去的?”冬至皱眉道:“钱库重地,都明玉肯定严加防范,你怎么溜进去的?” “我找了看守钱库的弟兄,趁他当值的时候溜进去,都祭酒虽然厉害,可林屋山这么大,不可能全部依靠他刚提拔那一群新人,有些老人表面上投诚了,可实际没跟他一心。” 子车奄息当了这么多年度亡灵官,自然有他的门路和死忠,以他怕死的性格,敢这样冒险行事,想必有十足的把握,不怕被都明玉抓到把柄。 “少了多少?” “几百万钱总是有的,时间紧,我没有仔细看,但钱库最下层的箱子有被挪动的痕迹。有人偷偷跟我说,那一晚,都祭酒至少拉走了二十箱……” “谁跟你透露的消息?” “我有我的消息来源,这个你不必管,但是绝对可靠!”子车奄息的眼眸里全是茫然,道:“我想不通,都祭酒这是为了什么?他偷运钱库的钱,可都是扬州治历年收上来的租米钱税,除了上交鹤鸣山,还有一部分要留着作为本治的开支。几百万钱啊,不是小数目,难道他真的不怕露出马脚,被天师问罪责罚吗?” “箱子底部放上等重的铅块,上面铺一层铜钱,然后压在木架的最下层,只要不是一箱子一箱子的翻,能蒙蔽许久了。”冬至太清楚里面的勾当,道:“都明玉未必需要瞒的太久,或许过不了几日,他就不必再顾忌天师了……” 子车奄息短暂的沉默,再抬头时,双眸尽赤,道:“我得赶紧离开林屋山,向天师禀告此事。我就不信了,有了钱库的铁证,都明玉还能作威作福,滥杀妄为?天师还会护着他?对了,说好的钱呢,什么时候给我?” “钱不是问题,明天就能给你。但是你想没想过,要是都明玉的所作所为,包括挪用钱库的钱,都是经过天师恩准的呢?” “啊?” 子车奄息呆了呆,再次抱住了几乎要炸裂开来的脑袋,痛苦的呻  吟道:“我,我必须得走,走的远远的。都明玉肯定要杀了我,天师也不会在意一个小小灵官的死活。钱,快给我钱,我要走!” 局势的诡异难明,对都明玉的恐惧,都让他濒临崩溃的边缘。冬至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道:“子车灵官,看着我,看着我!” 耳中听到的声音似乎具备某种魔力,悠远、深邃、温柔又不失威严,子车奄息抬起头,看着面纱后的冬至,她的青丝,仿佛闪耀着无上的光。 “孙天师是否知情,都明玉是否贪墨,现下都不能定论,所以你既不能向天师陈奏此事,也不能一走了之。” “那,我该如何做?” “投诚!” “投诚?” “像你那位看守钱库的弟兄一样,向都明玉投诚!” 卧虎司的小院永远平静的不起微澜,除了风吹过树叶的声音,等闲看不到任何人和动物活动的迹象。 王复轻轻的推开门,静候孟行春写下最后一笔字,低声道:“冬至传来消息,林屋山上的钱库果真少了数百万钱,去向不明。” 冬至不可能和孟行春毫无保留的共享情报,所以小曲山的刘彖是接收这笔钱的最大嫌犯他们并不知情。不过卧虎司的手段还是有的,只有闻到了些许腥味,很快就能发现是哪只猫偷吃了鱼! “去查,看这笔钱运到了何处!” “诺!”王复想了想,又道:“我们要不要跟鹤鸣山知会一声?” “不必了!”孟行春神色幽冷,道:“都明玉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没有孙冠点头,他敢杀杨乙,却不敢动用钱库的一文钱!租米钱税,可是孙冠现在的命根子!” 王复心头一震,道:“天师道想做什么?” “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孟行春扔掉了毛笔,道:“我们安插在林屋山的细作现在怎么样了?” “死了几个,还有几个没什么出息,不过有一人当上了五百箓将,还从来没有启用过!” “给他点一支虎嗅香!” 卧虎司的规矩,但凡细作,没收到卧虎司特制的虎嗅香之前,不能传递情报,以免暴露身份。 “诺!” “另外,从今日起,让所有人放下手头正在做的事,集中全力将都明玉三年来,不,五年来的行踪给我查清楚。他见过的人,做过的事,去过的地方,喝过的酒,玩过的女人,一个都不许放过!” “诺!”nt :。: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我们中 出了个叛徒 当子车奄息随着都明玉一同出现在二月初六东王公圣诞日的庆祝活动上,冬至夹杂在人群中远远的望了一眼,知道他终于还是没能下定决心离开,按照指令向都明玉投诚。 有时候,放弃比得到需要更大的勇气! 都明玉杀了杨乙,囚了祈禳灵官,逐了除瘟灵官,立威立的够了,搞的下面人心惶惶,又岂能不知?所以子车奄息肯识趣投诚,正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他也乐得接纳,以此稳定人心。这是刘邦封赏雍齿的计策,果然行之有效。当众人看到曾经得罪过都明玉的子车奄息都安然无恙,甚至有传闻他将由度亡灵官高升为祈禳灵官,不退反进,立刻人心大定。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这一波权力更迭带来的大清洗终于告一段落! 其实,这只是更大范围内的权力更迭的一个序曲,真相永远比现实更加的残酷! 子车奄息不可能得到都明玉的真正信任,或者说需要更多的时间和机会让他表现自己的忠诚,但至少在当下保住了岌岌可危的道官职位和朝不保夕的人身安全。 最主要的是,冬至没等他完成任务,就爽快的给了七十万钱,存放在吴县城中的一处私宅里,他随时可以取用。这也让子车奄息安心在林屋山继续待下去,真到了无可挽回的时候,可以直接携款逃命。 吹笙被周边的人挤得快要哭出来了,道:“女郎,我们什么时候才回钱塘啊?这里的人真是太多了……” 冬至眼角扫过,偶然发现王复站在不远处的人群中,如鹰隼的眼睛牢牢锁定台子上的都明玉,唇角露出丝丝笑意,道:“和李木会合,我们回家!” 一路舟车颠簸,等到了钱塘已经是初十的傍晚,赶在城门关闭前入城,直奔静苑而去。吴善今夜带人值守,巡视到前院时看到冬至一行,立刻迎了上去,恭敬的施礼道:“女郎!” 冬至点点头,道:“家里安好?” “一切安好!” 吴善和冬至见完礼,这才捶了下李木的肩头,高兴的道:“好家伙,随女郎外出办差,辛苦了!” 李木揉着肩,苦着脸道:“吴老大,你拳头硬,大家都知道,下次打我轻点啊,我这小身板受不住!” 吹笙噗嗤笑出了声,吴善尴尬的收回拳头,道:“你别听他胡说,我,我平时不打人的……” 吹笙红了脸,咬着唇道:“你打不打人,关我什么事,犯得着同我讲么?” 吴善赔着笑脸,道:“我总不能看着李木他们这些粗汉坏了我的名声吧……” “老大,你这话昧良心啊,我在吹笙面前从来都夸你的。” “你闭嘴!” 不理他们之间的笑闹,过了二进的院门,冬至突然看到祁华亭跪在青石小道上,不由停下脚步,道:“他怎么了?” 吴善忙趋步上前,凑到近处,低声道:“被其翼郎君押送过来的,好像是跟小曲山上的人暗中有往来。” 刘彖往静苑安插奸细并不让人意外,可意外的是,祁华亭为小郎看重,可以说除了苍处之外,待他最厚,没想到竟是这个人选择了背叛。 “这还叫一切安好?”冬至瞪了吴善一眼,道:“小郎现在何处?” 吴善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道:“小郎在房中,和阿五弈棋。” 阿五是暗夭的代称,他的身份不好公开,在静苑也只有少数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冬至想了想,道:“你们先去忙吧,我去见小郎!” 推开房门,履霜和秋分同时望了过来,俏脸绽放出惊喜的神色。秋分起身迎过来,拉着冬至的手雀跃道:“阿姊,你可算回来了,还以为吴县繁华,让你流连忘返呢!” “吴县再好,却没有我家秋分可爱,一想到你啊,我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来呢。” 秋分不依道:“你又打趣我,小心我让履霜阿姊敲你的脑袋!” 冬至笑道:“我从吴县给阿姊带了上品的水粉,她开心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打我?” “啊,还有礼物?有没有我的份?” “有,知道你不喜欢水粉,也不喜欢衣饰,给你买了好东西,都在牛车上,等下让吹笙给你送过来。” 秋分嘻嘻笑道:“我就知道,阿姊对我最好了!” “你输了!” “米苏了!” 徐佑扔了棋子,屈指刮了刮怀中抱着的纥奚丑奴的鼻子,道:“不是米酥了,是你输了!来,跟着我念,看嘴巴,舌头,对,这样捋直了说话,你——输——了!” “你输了!” “对,好厉害!给,奖励你吃个糕点。” 徐佑从旁边的盘子里拿了块髓饼,亲手喂纥奚丑奴吃。她虽然在江东多年,可一直跟在於菟身边,异族的野性没有消减分毫,猛一张口,尖利的小虎牙差点咬到徐佑的手指。 “慢点,慢点,这些都是你的,吃东西不能急,要优雅!”徐佑笑嘻嘻的不以为杵,也毫不介意纥奚丑奴咬碎的饼屑洒到身上,道:“女孩子,要优雅!” 这个出身异族的小丫头近来很是痴缠徐佑,无事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也不会说汉话,只会吱吱呀呀的学舌,闹出了不少的笑话。於菟刚上来还很抗拒徐佑和纥奚丑奴太过亲近,可后来发现徐佑对丑奴极好,也很君子,不像之前遇到的那些狼心狗肺的主人,色心起时,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暗夭双手托着下巴,没有理会外界的纷纷扰扰,苦苦思索这一局又输在了什么地方。他跟徐佑对弈二十七局,只赢过一次,那一次还是因为纥奚丑奴捣乱,让徐佑分了心。这个结果让他很……怎么说呢,不是懊恼,也不是胜负欲,而是很简单的好奇心,好奇到底怎么改进棋艺,才能多赢几次。 徐佑安抚好纥奚丑奴,抬头对冬至笑道:“四日前才接到飞卿的信,我还道你要中旬左右才能回来,没想到这么快。” 冬至正好秋分嬉戏,闻言立刻收了笑容,躬身回话,道:“事情办妥了,我怕小郎惦记,所以连夜启程返回。一路上还好,顺流而下,没有耽搁,所以快了几日。” “看你风尘仆仆的,想必也累坏了,先去梳洗休息一下,吴县的事,等吃过晚膳再说。” “诺!”冬至明白,徐佑不想当着暗夭的面商量这些机密要事,道:“小郎,我刚才进来时看到祁华亭……” “你说他啊,”徐佑淡淡的道:“刘彖给了他十万钱,让他出卖抄纸器的制造方法,被其翼发现,抓住了送到静苑。我还没想好怎么处置他,正好你回来了,说说看,该怎么办?” 冬至怒道:“卖主求荣的狗东西,要不是小郎重用他,就他那副尊容,白送给刁黑,人家都嫌弃他长得丑!给脸不要脸,就算乱棍打死,官府也不会追究。” “打死倒也不必,我看他知心悔过,应该只是一念之差,打三十棍,逐出府去就是了!” “小郎,你慈心仁厚,可这样未免太便宜他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天要下雨,还能阻止不成?随他去吧!” 冬至不好再说什么,退下后,对外面候着的吴善招招手,道:“小郎吩咐,打祁华亭三十棍,逐出府去!记住,给我狠狠的打!” “诺!” 吴善眼露凶光,道:“敢吃里扒外,瞧我打的他三个月下不了地!” 冬至转身欲走,又回头叮嘱道:“教训教训即可,不要打死了人,小郎心好,尤其看不得自家人闹出这样的不愉快。你现在领着府内的部曲,以后要多加引导,同他们好好交交心,这样的事,不要再发生第二次了!”nt :。: 第一百五十三章 竞争 祁华亭的腿没有断,但屁股受了重伤,趴在地上一动都不能动,被吴善带着人扔到了城门外的荒地里。如果不出意外,他很难熬过这个冬夜,天明前没有人救,只有死路一条。 “华亭,你我兄弟一场,看你现在的样子,我心里也不是滋味。但你背叛郞主,这是不可饶恕的大罪,换了别处,别说留一条命,连尸体早就喂野狗去了。郞主仅仅打了你三十棍,是他顾念旧情,兄弟们行刑时故意没伤你筋骨,是他们不忍下手。无论如何,也算对得起你,至于能不能活命,那要看你的造化了。” 祁华亭趴在冰冷坚硬的冻土上,鼻子和嘴巴贴着泥土,脸颊乃至全身都没了知觉,想要开口求饶,可连吸入肺腑的空气都如刀子一寸寸的割着喉咙里的肉,疼的无法言说。虽然时近三月,可倒春寒的冷比起腊月天有过之而无不及,臀部连着大腿的位置被打烂了,没有十天半月的静心休养,很难痊愈,就算侥幸不被冻死,也要留下病根,折磨后半生的日子。 吴善他们离开了,夜幕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推迟了降临的时间,猎猎寒风吹得满树枯枝哗啦啦的作响,几声阴厉的野狗低吠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鬼嘶鸣。等过了子夜,连狗叫声都渐渐消失,整个世间好似被冰冻在某个固定的时刻,没有人烟,没有温暖,没有生命,也没有明天。 突然,四周响起了纷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有谁惊呼“在这里”“找到了,这里有人”。话音刚落,一个人用熟木棍捅了捅祁华亭的肩头,见他一动不动,道:“行主,死了!” “死了?”唐知义分开众人,走到近前,踢了踢,道:“真死了!妈的,来晚了一步,这家伙太不经打了,受了几棍而已,竟然连一晚上都熬不住!” “行主,这怎么办,回去怎么交差啊?” 想起刘彖发脾气的可怕,唐知义愁然满面,无力的道:“也不能怪咱们啊,刚他妈的得到信,晚膳都没吃就跑来了,大冷的天,能找到尸体算不错了。他自个命薄,阎王爷也救不回来……” “啊……行主,他动了,我看到他动了!” 唐知义被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转身打了一那人巴掌,骂道:“叫什么叫!死人还能动,你见鬼了?” 另有人喊道:“不,不是,行主,他真的动了……” “嗯?真动了?火把,快火把!” 几支火把彻底照亮祁华亭全身,唐知义低头一看,他的手指真的动了,指尖死死的扣着硬如铁石的泥土,从指甲缝里渗出了斑斑血迹。 “来人,盖个厚衣服,抬起来!走走,千万别让他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祁华亭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感受着从口腔进入的姜汤的辛辣,腹内猛然升腾起驱逐寒冷的暖意,立刻贪婪的多吮吸了几口。等一小碗姜汤全部下肚,才觉得重新活了过来,慢慢的睁开眼,看到坐在不远处的刘彖。 “醒了?” 祁华亭挣扎着想爬起来,神色充满了慌乱和不安,双手胡乱的舞动,仿佛溺水的人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扑通一声上半个身子摔下了床,道:“刘郎君,徐……徐佑要杀我……他要杀我,救命,救命啊!” 刘彖笑了笑,端坐没有动,刚刚给祁华亭喂食姜汤的两个婢女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的按住他,软语温言的哄着,安抚着,柔若无骨的身子荡漾着少女的妩媚和诱惑,让祁华亭一时有些失神,甚至忘记了恐惧。 “大夫说了,让你躺着休息,不要乱动。放心,我这里绝对安全,徐佑不敢到我的地盘放肆,想杀你?也要问我同不同意!” 兴许是刘彖镇定的笑容感染了他,祁华亭的情绪平稳了不少,被两个婢女搀扶着再次趴到床上,臀部受伤,仰卧不得,口中喘着重重的粗气,盯着地面,好一会蹦出来两个字: “徐!佑!” 他的眼神透着无比的恶毒和恨意,如果徐佑就在眼前,可以保证会扑上去把他生吞活吃,道:“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报仇不难!” 刘彖笑的很温和,或许从来没有这么温和的笑过,道:“打垮了他的洒金坊,没有了赚钱的门路,不能讨好陆明府,在钱塘,想收拾他还不是易如反掌?” “对!”祁华亭眼睛一亮,道:“刘郎君,我知道洒金坊的活动抄纸器怎么制作,也知道可以冬天烘纸的火墙怎么弄,还有……” 刘彖哈哈大笑,终于站了起来,走到刘彖床前,握住了他的手,道:“祁老弟,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聚宝斋的人,生同衾死同穴,共享富贵!” 祁华亭的背叛造成的后果很严重,有了他出卖的先进技艺,聚宝斋的出货量和良品率瞬间增加了十数倍。不仅仅是传统的剡溪纸,有了从徐佑手中讹诈来的大纸秘药配方,经过这段时间的试验和调整,终于造出了质量上等的剡溪大纸。 刘彖隐藏在暗中的实力和人脉本来就远超徐佑,只是因为产品上的隔代差距让徐佑遥遥领先,现在剡溪大纸一出,这点差距不复存在。他费尽心思,各处拜访,使了不少的钱,送了让人肉疼的诸多礼物,通过陆会和其他交好的士族,还有大德寺的一些关系,邀请了扬州十二郡的二十一家大纸商,在小曲山召开了属于这个时代的特色推介会,大肆宣扬剡溪大纸的优点,且拿出由禾大纸进行对比,无中生有的道出了七处远胜由禾大纸的地方,反正吹的是天上少有,世间无双。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能成为各郡的大纸商,眼光和智商都在水准线以上,大家为了发财而来,不会听刘彖忽悠几句就上了套! “刘郎君,你说这些蒙蒙外行还行,可咱们都是什么人?明人不说暗话,到了这时辰,到底纸价多少,你给个准。要是比由禾大纸还高,我们又何必不远百里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小曲山呢?” 小曲山没什么好看的景致,这些商贾大都小农小户出身,没什么文化,穿着锦缎,吃着珍馐,却偏偏喜欢附庸风雅,观山要好山,看水要好水,就连谈生意也得去那些雅致的所在。 “对啊,别说比由禾大纸高,就算一样的价钱,以现在的行情,我也是宁可卖洒金坊的纸。毕竟人家名头响亮,大正中和顾府君以及江东名士无不大加褒扬,那些贵人们士子们也喜欢,但凡读书识字的,都以家藏由禾纸为荣,这是什么都比不上的。刘郎君,你说了剡溪纸七大优胜之处,可你我心知肚明,剡溪纸是名纸不假,但它的名头,现在远远比不上由禾纸了!” “两位兄长说的在理,刘郎君,不是我们不近人情,在商言商,总不能让大家有钱不赚,赔着钱和你过家家玩吧?你家大业大,不在乎这些小钱,可我们不行,大家说是不是?” “对对,是这个理!” “所以啊,别搞玄虚,直接点,多少钱?” “六十文!” 刘彖笑着说了个数,全场登时安静了下来,一个个侧耳细听,道:“剡溪大纸,给各位的价是六十文,你们可以比照由禾纸的一百文出货,也可以加到一百二十文,一百五十文,这个我不管,由你们自己定。” 如果剡溪大纸的出货价只有六十文钱,比由禾大纸足足低了四十文,这里面的利润可想而知。在场的二十一家纸商立刻兴奋起来,洒金坊的由禾大纸供不应求,再大的商贾也只能按一百文进货,然后运到其他郡县,加价二十、五十文、七十文不等卖出,算下来一张纸只有十几文的纯利。最重要的是,有钱你也买不来,必须要等,等的时间从半月到数月,他们虽然不知道时间就是金钱这句名言,可也知道浪费时间,就是跟钱财过不去。 哪怕剡溪纸不如由禾纸质量好,也不如由禾纸名头大,可只要六十文的价,傻子才会拒绝。纸商们呼啦一下围住了刘彖,争先恐后的要下订单。刘彖笑道:“不急,六十文给诸位,我其实不赚钱,所以也请诸位帮我一个忙。” “你说,我反正没有不允的!” “我们也是,请刘郎君直言!” 刘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笑容变得冷峻起来,道:“你们要纸不难,只要答应我一个要求:从今往后只卖剡溪纸,不卖由禾纸,也不让由禾纸在你们的地盘上出现!” “这个……” 众人面面相觑,全不做声,心中各自盘算利弊。虽说同行是冤家,聚宝斋和洒金坊同在钱塘,势成水火,可也从没听过只准别人做一家生意的,这不合规矩,也太强人所难了。 “洒金坊只有一个纸坊,听说当下还压着几万张的货没有交付,就算你们等的起,可钱等不起啊。我瞧着诸位都是纸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给你们面子,优先把剡溪大纸卖给你们。若是真的不愿意,我也不是找不到肯跟聚宝斋合作的纸商。到了那时,你们郡中称得上字号的商贾,说不定可要易名了。” 这番话帮助众人下了决心,有钱不赚王八蛋,于是纷纷表示赞同,反正由禾纸主要是自卖自销,跟大主顾直接打交道,分给他们这些纸商的量本来就不大。不一会工夫,小曲山上签下了十五万张的单子,比起洒金坊最开始五日三万张的销量更胜一筹。 约好了交货时间,给付了定金,众商贾结伴下山,刘彖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志得意满的笑道:“如何?这就有九百万钱到手,不舍得花钱,怎么赚钱?让你送来一千万钱,小天主犹豫不决,五天主百般刁难,教中谤讥如潮,仅仅给了八百万钱,可谁又知道我们这些真正做事的人的难处?” 金官站在他的身后,低垂着头,道:“将军大才,小天主深知,所以一力保举将军全权处置钱塘之事。教中那些闲言,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我是不放在心上,可只怕我人在外做事,却被那些鼠辈谗言煽构,终有一日惹得天主猜疑,大祸临头而不自知!” 金官抬起头,目光坚毅,道:“将军安心,绝不会有那一日!” 刘彖负手,仰头看着天上的云卷云舒,叹道:“但愿如此吧!”nt :。: 第一百五十四章 抢客 一众纸商成群结队的下山,身边的奴仆绵延数里,前队下了山,后队还在半山腰,可知出行有多么的奢华。刚走出数里地,官道中间站着十几人,严叔坚站在最前,拱手候着,笑道:“各位贤兄留步,柘湖一别,多日未见,可安好啊?” 两年前在会稽郡柘湖边,扬州的纸商曾有过一次规模更大的集会,严叔坚的四宝坊是业内佼佼者,备受尊重,跟这些人算是熟识。 “哎呀,原来是严兄,大冷的天,你怎么在这站着呢?有事派人吩咐一声,我们去府上请教就是了!” 说话的人姓骆名白衡,是会稽郡的大纸商,之前在山上也是他首先向刘彖发难,询问剡溪大纸的底价。 “骆兄太客气了,上次在柘湖由你盛情款待,让大家宾至如归。这次来了钱塘,一定要赏兄弟薄面,为诸位接风洗尘。请,请!” 骆白衡何尝不明白严叔坚的意思,心里并不像去,只是这些年的交情了,不好回绝的太过生硬,犹豫了会,回头问道:“你们怎么说,要不去严兄那歇会?叙叙旧?” 众人互望几眼,异口同声的道:“但凭骆兄做主!” “好,那就叨扰严兄了,请!” 到了洒金坊,严叔坚给众人介绍了何濡——名义上的洒金坊主人。何濡的性子古怪,可为了达到目的,需要他扮演好商人的角色,却又能够伪装得天衣无缝,尽善尽美。热情中不失矜持,幽默里透着睿智,既把这些商人捧的极高,又不显得虚伪,固然真诚,但不可欺。一席话聊完,大家互相间感觉像是交往了多年的老友,没有初见的尴尬和距离感。 这是何濡的本事,无人可以替代! “何兄,有话直说吧,都是朋友,没必要拐弯抹角。” 何濡笑道:“那我就厚颜说了,敢问刘郎君请诸位上山,所为何事?” “这个……”骆白衡道:“不瞒何兄,刘郎君新造了剡溪大纸,邀请我等上山鉴赏。除此之外,还谈了生意。” “若我猜的不错,刘郎君要诸位从今往后只卖剡溪纸,不得经营由禾纸的生意,是不是?” 骆白衡惊讶道:“何兄好耳目,刚刚才决定的事,你在山下立刻就知道了?” “不必听,只需了解刘郎君的为人,猜出他的心思不难!”何濡斟了杯茶,轻笑道:“骆兄是怎么答复他的?” “何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这个人比刘郎君更合我的脾性。我就说嘛,能让我们严兄心甘情愿的为你当大掌柜,肯定不是一般的人物。”骆白衡话题一转,道:“不过,你的意思我们明白,可惜晚了一步,刚才在山上,大伙已经跟刘郎君签了契,从今往后只卖剡溪纸,不卖由禾纸,总不能墨迹未干就反悔了,说出去不好听!” “签的只是各自订了剡溪纸多少的量,关于其他,顶多是口头约定。”何濡深谙人心,知道这些商人一个比一个精明,哪里肯白纸黑字和刘彖约好只卖剡溪纸。那样日后若有变故,连反悔的余地都没有,最多口头做了约定,以骆白衡过往的信誉为担保,刘彖还是信得过的。 骆白衡脸色一沉,道:“口头约定,也是约定!何兄莫非怀疑我的人品,说出的话不作数吗?” 何濡歉然道:“不敢,骆兄误会了,我绝无此意。这样吧,我也不怕家仇外扬,让诸位看清楚刘彖到底是怎样的小人!” 他细说从头,刘彖如何截断碧幽河水,如何借势逼迫洒金坊交出造大纸的秘药,又如何私下勾连祁华亭,以钱财诱人叛主,又如何将造纸的革新技艺窃为己有。凡此种种,人神共愤,尤其在这个经商最讲究信誉的时代,刘彖的做法无疑登不上台面,也为人厌恶。听了何濡的话,有名有姓,有板有眼,一查既知,应该不是瞎编乱造,骆白衡面色凝重,道:“没想到刘郎君竟是这样的人……” “去年的钱塘湖雅集,刘彖小人之名早就传遍了三吴士族,在读书人中口碑极差。骆兄若是被他的狡言套住,只卖聚宝斋的大纸,很可能赔上名声和家业,望三思后行!” 骆白衡苦笑道:“可我毕竟答应了刘彖,圣人说言必信行必果,我虽然是个商贾之流,但也知道为人处世,要信守诺言,不可毁约……” 何濡大笑,道:“骆兄此言差矣!” 骆白衡以为他在嘲讽自己,神色颇为不悦,道:“何兄有话直说,我哪里错了?” “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孔夫子是在告诉人们知道变通的道理,不问是非的固执己见,那是不可取的。” “啊?” “孔夫子的话或许晦涩些,孟夫子也说过,‘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只要符合大义,就不必对小人信守诺言。刘彖的所作所为,无不失义失节,骆兄对他言必信、行必果,那才真正违背了圣人的教诲!” 骆白衡深感羞惭,他不读书,听人说起这句话,还以为是警醒世人要讲信誉,没料到闹出了天大笑话,赶忙起身作揖,恳声道:“幸好今日遇到了何兄,才不至犯下大错。也罢,跟刘彖的约定不算数了,哪怕他骂我无信,我也不能不义!” 何濡同样起身作揖,笑道:“骆兄,你可是给了刘彖定钱的……” “那才几文钱?”骆白衡豪爽的挥挥手,道:“全当从何兄这买了学问,可比那点定钱值多了!” 何濡击掌赞道:“骆兄有仁人之风,我甚是钦佩。” 话音未落,有人却站出来表示不满,道:“骆大哥,何掌柜,你们刚才说什么,我粗人一个,不懂,也不想懂。但我知道一点,刘郎君的剡溪纸,品质更高,却价钱更低,我是做生意的,不是做学问的,不会做赔本的买卖,谁能给我带来盈余,我就卖谁的纸,你们说,是不是?” “对对,巩兄说的极是!我们日夜操劳,奔波忙碌,为的是什么?是赚钱,不是两位要的仁义!” “骆兄,你这些年钱挣够了,不在乎,可我不行,我家里还有几百口人要养活,不赚钱,难道喝西北风去?” “齐二,你这叫什么话?骆兄这几年可没少照顾你生意,现在却嚷嚷着喝西北风,小人!跟那个刘彖一路货色!” “你说谁小人?不过是个婢女养的贱种,就会跟在骆兄后面吮痔舔疮,也配跟我说话?” “你!狗才,来来来,耶耶也给你舔舔疮!” 一时分成了两派,几乎吵的要打起来,骆白衡黑着脸,跪坐于地,默不作声。他平时虽然德高望重,众人唯他马首是瞻,可真的牵扯到了利益分配,这点虚名根本压制不住。 “都闭嘴!” 骆白衡听他们越吵越不像话,终于忍不住了,腾的站起,怒道:“愿意随着我的,都留下来,不愿意的,现在就走,决不强求!” 姓巩的冷哼一声,抱拳道:“就此别过,临行一言相赠,骆兄不要被他人的鬼蜮伎俩蒙蔽,商人要的是利,不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仁义!” 齐二也跟在后面,道:“不嫌钱多的都跟我们走!” 立刻召集了十一二个人,摔门而去,留下的人包括骆白衡,共有九个,走了一半还多。何濡看着眼前的闹剧,一直没有插手,直到尘埃落定,骆白衡叹气道:“让何兄看笑话了,他们也不是黑心烂肺的小人,只是贪心难了,控制不住冲动。” 何濡笑道:“贪心不是坏事,我们都有贪心,这个无可厚非。不过他们贪财,我们贪义,舍财取义而已!” “何兄此言大善,舍财取义,我们身份低贱,但也知道做事不能坏了良心!以后还望跟洒金坊多多合作,共同将由禾纸打造成江东第一品的名纸!” 何濡点点头,道:“来人!” 婢女阿难捧着一叠厚厚的纸走了进来,每个纸商面前放了一份,骆白衡拿起来一看,惊道:“这是?” “这是刘彖从洒金坊偷去的新抄纸器的技艺和火墙的造法,以及其他一些可以提高产量,减少损耗的改进秘方。为了表示我的谢意,特将这些东西赠送诸位。” 自古以来,关于独门技艺都秉承法不轻授的规矩,要不然刘彖也不会花费心思收买祁华亭,骆白衡急忙拒绝,道:“万万不可!”他又不是傻子,洒金坊能在短短半年声名鹊起,靠的固然有大纸的的功劳,但主要的还是造纸的技艺出众,能够日产数千张乃至上万张纸,远超其他纸坊数月的产量。数量上去了,质量也有保证,想不发财都难,可以说,这个新抄纸器的意义远大于由禾大纸,放在谁手里,都会视若珍宝,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哪有白送与外人的道理? “没什么不可的!”何濡言辞恳切,道:“骆兄和诸位兄台宁可毁约失财也要维系大义,我岂能藏着掖着,只顾着自个发财?” 骆白衡又推辞几次,何濡态度坚决,道:“这些东西你们拿去,等下我再领着你们去坊里看看实物,回去后诸位的纸坊都可以按照这个图纸改进造纸术,咱们有钱一起赚。我听人说过一句话,钱,是赚不完的,该放就得放,可朋友却是可遇不可求,遇到就不要错过。我跟骆兄投缘,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骆白衡迟疑了会,扭头四顾,看看剩下的另外八人眼中的渴望,道:“好吧,盛情难却,那我们就厚颜占了何兄这个大便宜!” “合则两利的事,谈不上谁占谁便宜!”何濡趁热打铁,道:“除此之外,我愿将由禾纸在江、广、宁、越等七个州交给骆兄独家代售!” “独家代售?” 这是徐佑的主意,为了拉拢这些纸商,仅仅讲大义不行,给技术不行,必须要有足够的利益将他们死死的捆在洒金坊的大船上,然后才能同甘苦共患难,一同走向壮大。独家经销权,在后世司空见惯,可在这里确实破天荒的头一遭。 骆白衡不理解,满脸迷惑。 “也就是说,在江、广、宁、越这七州,任何人都不得出售由禾纸。” “包括洒金坊?” “包括洒金坊!我将由禾纸卖给你,然后由你负责在七个州进行售卖。至于卖给谁,定多少的价,我不过问,全部操之君手!” 骆白衡的眼神骤然亮起,几乎比天上的日头还要炽烈。 第一百五十五章 风水 搞定了这批纸商,何濡和严叔坚一路送到了钱塘码头,单单这份尊重和礼遇,比起连小曲山都没走下来的刘彖,不可同日而语。目送他们上船后,严叔坚依然有些不太理解,抱怨道:“其翼,七郎为了拉拢他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吧?有这个必要吗?由禾纸又不愁卖不出去,何必把到手的钱让给别人?” 何濡笑了笑,道:“所以他是郞主,我们只能做下属。严掌柜,记住一句话:钱,是赚不完的!” 严叔坚似懂非懂,他是商人,目光局限在纸业这区区一个行当,却不明白徐佑的视线,远在千里之外,万里之遥。 回到静苑,徐佑正和履霜等人在听暗夭讲解易经,看到何濡推门进来,招手让他过来坐到身侧,道:“客人送走了?” “嗯,如七郎所料,刘彖果然耍手段,给了六十文的低价,让这些纸商只卖他的剡溪大纸,不许由禾大纸进入各郡售卖。” “这就是我告诉你的排他协议。竞争嘛,不是阳谋,就是阴谋,招数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招,几千年了没什么大的变化。” 徐佑懒洋洋的道:“想必有人利益熏心,舍不得刘彖承诺的好处,跟骆白衡闹翻了吧?” 一旁的严叔坚佩服的五体投地,道:“七郎人不在坊里,可发生的事全部犹如亲见,真是神仙中人!” 徐佑大笑,到:“严掌柜,你这话我喜欢听。不过我可算不得神仙,只是这世上有很多人只看到眼前,看不到将来,所以他们的心思十分的好猜!” 何濡很赞同徐佑的看法,世上的蠢货终究是太多了些,道:“走了十二人,还有九人留下。” “九个人,足够了!” 徐佑听暗夭讲易讲到妙处,忍不住拍起手来,低声道:“給骆白衡七个偏远的州,借助他三吴第一大纸商的实力,和另外八个纸商的协助,可以把由禾纸在最短的时间内普及到整个江东。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若是成效显著,可以效仿这种模式,再找人代理其他州的售卖事宜。如此,可以节约我们的时间和成本,集中精力扩大规模,提高产量和品质,为下一步竹纸的研发奠定夯实的根基。” 造由禾纸,只是积累财富的第一步,推广竹纸和降低纸品的售价,从根本上解决书籍流通困难的现状,才是徐佑真正在意的大计! “冬至找到合适的地方了吗?”何濡问道。 “找到了,明玉山南侧有处荒地,地势平坦,有数道河流交汇,只要修条可供牛车出入的路就可以了。现在的问题是,这块没有耕种的荒地不是无主之地,归一个叫毕石的里正所有,这人不愿意卖,冬至还在跟他交涉,不定什么时候能谈成。” 严叔坚道:“荒地有什么不愿卖的,既不种粮,就是无用,无非坐地起价,多给他点钱就是了。” “关键他要的太多,若是答应了,传出去显得过于张扬,也容易引来很多不必要的关注。就是现在,冬至前脚刚走,后脚已经有传闻说那块地下埋有宝贝,买地是假,掘墓盗宝是真。” 徐佑摇摇头,他虽然交代冬至要低调行事,可村子里就那么大点地方,别说去几个陌生人,就是路过几只从没见过的野狗也能引起一阵轰动。毕石嘴风不严,得意的宣称有人要出高价买地,风言风语立刻传开,幸好冬至戴着幕篱,没人知道她的身份,短时间内也传不到刘彖的耳中,不怕他从中作梗。 何濡想了想,道:“冬至查过这个人吗,有什么喜厌?” “这人极其信奉方术,这次抬高地价,也是假借方士之言。他说曾有一个方士以卜筮之术告知,此间地可得天大的富贵,因而他很有底气,开的价少一文都不行。” 何濡嘿嘿笑道:“卜筮?这个容易,七郎莫忧,这事交给我去办!” 明玉山旁有个毕家村,毕石就是这个村子的里正,在村民中名声不佳,但年轻时争勇斗狠,无人敢惹,后来仗着本族人多,作了里正,更是享有巨大权力,说一不二。不过就像冬至调查的那样,他极其的迷信,每逢大事都要找方士或道人占卜询问吉凶。 这日刚起床,就有一个邋遢云游道人上门讨要水喝,他问了两句,见这道人气度不凡,当下很是恭敬,奉了热水,问道:“道人通卜筮方术吗?” “不通!” 毕石满脸失望,态度顿时变得恶劣起来,一把夺过瓷碗,道:“快走开!哪来的牛鼻子老道,别弄脏了我的碗。” 不料道人又说:“我通峦头之法!” “峦头?没听过,有什么来头吗?” “大有来头!听过轩辕黄帝吗,那是华夏的祖宗,他身边有位堪舆大家青乌子,创了峦头之法,勘察阴阳二宅,如同神仙临凡,连黄帝定都有熊,葬于桥陵,都是青乌子的功劳。” “啊?这般厉害!”毕石被震慑的无以复加,几乎要给道人下拜,舔着笑脸把碗端到跟前,道:“请真人先饮水,然后展现神通,为老朽察一察这宅子,可大吉么?” “观龙以势,察穴以形,峦头砂水,体用兼妙,需先看地表、地势,再看地物、地气,然后依土石的五行及方位,才可明辨吉凶。” 道人饮尽碗中水,道:“今日饮你一碗水,算是有缘人,且等我使峦头之法,看看你的宅子!”他穿堂过户,四下察看,手指掐算不停,脸色越来越沉重,毕石的心几乎要提到嗓子口,战战兢兢的问道:“真人瞧出什么来了,是不是不……不太好?” “阳宅首要是门,以门为气,纳气则旺,衰气则凶。你这宅子的主房正对宅门,本为离宅,后来在北侧加盖了三间房,将门改到西北,变成了坎宅。所以坎离成水火之势,大凶伤子。这几年家中可有白事?” 毕石结结巴巴的道:“是,是,我小儿子年不过二十一,就得了重病,三年前离世了!” 道人面露怜悯,道:“是不是加盖了房子之后的事?” “对,为了给他娶妻,房子刚盖好不久,身子就不好了,看遍了大夫也是无用……” “可是染了风寒,药石无医?” 毕石老眼淌泪,猛然抓住道人的双手,道:“真人,不,神仙,老神仙,你说我小儿的死,是因为这凶宅引起的?” “哎,你还有两个儿子,若是不及早整饬宅院,恐怕绝后……” 毕石扑通跪了下来,惊惧不已,哀声道:“真人,救命!” 道人扶他起来,仔细端详,沉声道:“不过你面相周正,有神煞护卫,就算宅子处于凶地,可也不该绝后才是。”他来回踱步,突然转身问道:“西北是什么地方?” 毕石引着道人来到村子的西北方,道人脸色大变,指着一块荒地道:“这是谁家的地?西北乃离之绝命,又是离宅之曜煞,有水流川行不息,即为大凶。” 毕石脸色煞白,道:“这,这是我的地……” “那就难怪了,凶上加凶,立成绝地,在峦头法里说的很清楚,这叫寡妇宅,阴盛阳也,不出七年,家中只有女子,没有男丁了!” 毕石身子一软,萎靡于地,好一会才清醒过来,抱住道人的腿,苦苦哀求,道:“求神仙指点,如何才能破去这样的凶兆?” “要么在此地加盖五进宅院,我为你勘察方位,一木一瓦都要极其讲究,震住凶煞即可,但用度不小,恐费数十万钱。” 毕是眼中透出绝望,道:“我,我一个小小里正,哪有这么多钱?” “要么,将此地卖给外人,那吉凶与否,自然与你无关。我再教你将家里正宅的大门重新造到合适的方位,此凶兆亦可解!” 毕石大喜过望,立刻说道:“这个可以,我马上就能把地卖了,不,白送出去,不要钱也成!” 道人却摇头道:“不行,别人卖多少钱,你也要卖多少钱,多收了不行,少收了更不行。你要白送的话,照样会伤及己身。切记,我和你说的这些,谁也不能告诉,否则就不灵了!” 毕石对道人已经深信不疑,只要不是让他立刻去死,说什么就是什么,言听计从。辞别之后,等冬至上门,立刻以市价将那块荒地出售,按照规矩签了契,到衙门备案,交了输估,然后拿着钱回家一刻都不迟缓,雇人改了宅门,偷偷在家里给道人设了生祠,早晚烧香供奉,虔诚的不能再虔诚了。 冬至拿着地契回到静苑,说起毕石的迫不及待,惹得众人大笑。徐佑打趣道:“没想到其翼还有这个本事,日后若是咱们缺钱用了,大可让他给人相宅子去。” 何濡这个和尚假冒道人不是一次两次,所谓熟能生巧,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道:“这算什么本事,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无赖而已,等将来有机会,你看我怎么糊弄那些门阀世族的!” 履霜和冬至齐齐作了个鬼脸,腻在徐佑怀中的纥奚丑奴还不懂鬼脸的嘲讽意思,但看着好玩,也跟着皱着鼻子,吐出了舌头,煞是可爱! 徐佑弹了下她的脑袋,避免她跟着冬至她们学坏,道:“地到手了,开始准备吧,早日把洒金坊搬过去,也好早日摆脱刘彖高居小曲山的阴霾!”nt :。: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天经玉算 有了地,就可以着手开始建房,这一点古代要好很多,不需要太多部门的审批,也不需要申报土地用途,只要拿到了地契,就是你的私产,只要不过分逾矩,随便折腾不犯法。 徐佑出乎意料的将具体规建事宜交给履霜全权负责,严叔坚协同办理,从设计图纸、聘请工匠、购买材料到运输、破土、动工诸多琐碎,他一概不问。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手下人多磨练磨练,对他们的成长有好处,若是将来遇到挫折和困境,都可以派出去独当一面,不至于事到临头,无人可用! 履霜的主观能动性被完全调动起来,带着给她分配的四名部曲,来往毕家村和静苑之间,从早到晚,几乎忙的连人影都看不到。冬至也忙于各处情报网络的扩展和完善,更是神出鬼没,见头不见尾,剩下秋分一人陪在徐佑身边,有时候难免会显得孤单和无聊。 “你要是觉得闷,可以和履霜一起去毕家村那边玩玩,好不好?” 秋分歪着头,很认真的想了想,道:“不了,我没阿姊那样的才干,那些钱啊账啊的我记不清楚,也不会算,去了也是给她添麻烦。就这样陪着小郎挺好的,要是连我也走了,小郎没人服侍可不成!” “傻丫头!”徐佑揉了揉她的发髻,道:“我有手有脚,不需要人服侍。不过你说的对,许多事不会算账是不行的。” 接下来这段时间,他闭门不出,写了本相当于前世里小学一年级数学的基本教材,短短十数页,讲解了阿拉伯数字的计数方法,和加减乘除的四则运算法则,然后手把手的教秋分学习。 秋分没学过九章算术之类的算经经典,等于一张白纸从头学起,除了刚上来对阿拉伯数字感觉不适应之外,加减乘除倒是学的很快。没过几日就从十以内加减法,学到了两位数的加减乘除,她向来伶俐,只是恪守奴婢的本分,不如冬至和履霜那么显眼和外露。 又过了十日,秋分的进度一日千里,徐佑开始试着教她定义定理公式,比如加、乘法的交换、结合律,还有数量关系式等等。正好履霜回来汇报工程进度,徐佑耳中听着,手中笔走银蛇,写了四个大字,突然笑道:“履霜,秋分,我出个题目考考你们,若是一名工匠每日七文钱,五十六名工匠耗费二十八日才能建成纸坊,共计多少工钱?” 履霜愣了愣神,不懂徐佑的意思,不过仍然凑趣道:“这个有些难解,我正好带着算筹,或许可以试一下……”她之前在静苑是管账的,算筹这种常用物自然少不得,一般二百七十三根竹筹为一束,放在算袋里,用来计算各种筹算问题。 徐佑笑道:“行,你和秋分比比看,谁先算出来,我有奖赏!” 履霜对秋分知之甚深,知道她不通筹算之法,甚至连算筹都没有摆弄过,如何赢得过自己,道:“比试就不必了吧?再说妹妹她也没有算筹,我们当做玩闹就好了!” “无妨,秋分不用算筹。”徐佑将毛笔递了过去,道:“她用笔算!” “笔算?” 履霜冰雪聪明,立刻明白徐佑肯定又教会了秋分什么神妙的法门,有意让她来考校秋分学的如何。既然不会伤了大家的颜面,当下也不推辞,抿嘴笑道:“那我可要尽全力了,若是等会输了比试,妹妹你千万别笑我。” 秋分羞红了脸,道:“我哪里会笑阿姊,再说我绝不会赢的!” “那倒不一定!说好了,不管谁输,都不许哭鼻子!” 履霜笑着看了眼徐佑,如果说世间有仙术,那徐佑一定是会施仙术的人,只要有他在,发生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不让人惊讶。她从腰间解下算袋,倒出竹筹,整齐的堆放在左手边,秋分也到案几后执笔就坐,徐佑打了个响指,喊声开始,然后没有管秋分如何运算,而是走到履霜身后,好奇的看着她摆弄算筹。 自有记数以来,筹算法可谓集中华民族千古智慧之大成,别看一根根竹棍并不起眼,可它遵守的却是十进位制,跟其他文明相比,处于绝对的领先地位。比如古罗马人的数学没有位值制,古玛雅人用得二十进位制,古巴比伦人用得六十进位制,这些位值制使记数和运算变得无比的繁琐和复杂,远不如十进位制来的简捷和方便。 履霜取算筹从左到右,先摆出七,再摆出三十。筹算法有一套运算口诀,个位用纵式,十位用横式,百位用纵式,千位用横式,以此类推,遇零则置空,不仅可以加减乘除,而且可以乘方开方,更可以解出多元高次方程,堪称数学界的一大奇迹。 不过,这种算法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耗时间和空间。筹算的难度越大,需要的算筹越多,摆放的空间也越大,并且在移动中不能保留上一步的计算过程,教学和学习都十分困难,因此逐渐的被时代抛弃。 履霜这边还在摆弄算筹,精心计算下一步的摆放方式,那边秋分却已经算了出来。只是她极度缺乏信心,抬头看到履霜依然在算题,对自己的答案不敢确定正确与否,又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很像学渣刚成为学霸的心态。 如此反复了三遍,确定完全按照徐佑教她的方法解题,这才娇怯怯的举起手,道:“我算完了!” 举手回答问题,举手提出疑问,举手表达意见,是徐佑很早就开始在部曲中推行的规矩。秋分是他最亲密的人,如果不是这几日变成了临时性的师生关系,平时说话是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 履霜才刚刚算到一半,她对筹算法只是略通门径,应付静苑日常开支足够了,但做这些算术题破费点心思,闻声愕然抬头,道:“算完了?这么快?”她和秋分如同亲姊妹,不会有什么强烈的胜负欲,输赢根本无所谓,只是没想到输了这么多,输的这么惨! 不过越是如此,越是好奇徐佑究竟教了秋分什么东西,让她对数算的认知突飞猛进到这等境界? “你先别说结果,让我算完后咱们对一对数,看看是不是一样?” 又等了一会,履霜几乎用尽了竹筹,摆满了大半个屋子才得出最后答案,她俏皮的取来笔悄悄写在纸上,让秋分也效仿,然后同时打开,两张白纸上一张写着一万九百七十六文钱,一张写着10976! 徐佑鼓掌,道:“不错,不错,两个人都算对了!” 履霜的星眸里布满疑惑,道:“妹妹,你写的这是……好奇怪的字……” 秋分写的是阿拉伯数字,履霜当然不认得,她虽博通多国语言,却从未见过秋分写在纸上的那些如同鬼画符的符号。 秋分道:“这是小郎教我的,很好学啊,没想到也很好用!” 履霜看向徐佑,心头迷茫又模糊,徐佑指了指方才他在纸上写的四个大字,履霜凑过去一看,口中念了出来,道:“天经玉算……” “这种记数的字我称为天经字,运算的方法和你的筹算法有相似,也有不同,但记数更方便,也更快一些,所以我又叫它玉算。天经玉算,可以极大改变当下的算法,意义重大,不过刚成雏形,以后还要继续改进和深化。你要是感兴趣,等忙完这一段,我再教你……” “好啊,我要学!” 履霜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她看了秋分的运算过程,简单的几个天经字,上下左右,似乎按照某种特有的规则,寥寥几笔,短短瞬间,就可以得到最后的答案。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答案和她费时费力用算筹算出来的一致,这说明什么?说明天经玉算是完全可行的一种算法,这,如何让人不振奋? 徐佑对这种小学数学题兴趣不大,但改变人们的固定思维,需要一步步的走,由浅入深,从易到难,上来就搞个微积分不现实。并且阿拉伯数字也不是人人都可以接受的,推广需要缓慢的过程,或许十年,五十年,或许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这不急,他没那么天真可以立刻给整个世界带来改变,他首先要改变的是静苑,和那些跟随他在这个乱世生存的亲人、部曲和朋友们! 由于徐佑从中作梗,刘彖的计划只成功了一半,跟金官吹牛皮的九百万钱,只到手了三百万,被徐佑拉走的骆白衡等人都是大主顾,所以对山脚下的洒金坊更是视若仇雠,每每在山上看到,都如鲠在喉,恨得牙齿痒痒。尤其得知洒金坊又扩大了规模,足足开了十条造纸线,每天产量稳稳提高到了五万张。另外招工问题也得到了改善,自从徐佑参加雅集,被大中正定了品,虽然还是一介白衣,但在普通老百姓眼中已经贵不可言,那些本来惧怕唐知义等游侠儿的恐吓而不敢应征的农人和工匠也都装着胆子到洒金坊做工。 一旦人力、物力、原产料和生产技术都不能成为桎梏,还有什么能够阻止洒金坊疯狂的壮大呢? 刘彖摸着下巴,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金官在他身后,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的道:“有些人以为他赢了,其实只是赢了现在,等到了那一日,不管洒金坊赚了多少钱,还不是咱们的?” “是啊,胜了今日,负了明日。胜负之间,谁能说的清呢?”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一百五十七章 西湖易名 “小……娘……” 徐佑气歪了鼻子,揪住纥奚丑奴的垂髫,道:“纠正你多少次了,不是娘,是郎。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舌尖往下卷,对,小……郎!” “小娘!”纥奚丑奴呲着牙,做出凶狠的样子,就是不肯改正。 徐佑拿她没辙,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无奈的自我安慰道:“好好,小娘就小娘,好歹比老娘要好听多了。” 冬至正在跟徐佑汇报从各地汇总过来的情报讯息,闻言扑哧一笑,道:“小郎也太宠这个野丫头了,小心她无法无天,再没人治得了。” 徐佑还没说话,纥奚丑奴对着冬至扮了个鬼脸,扑到徐佑怀中磨蹭,粉扑扑的脸蛋看上去乖巧极了。 “哎呀呀,看这鬼灵精,汉话不会说几句,倒是学聪明了不少,都会哄小郎开心了!”冬至还待打趣几句,左彣从外面掀开帘子进来,忙起让开位置,道:“这边暖和些,风虎郎君快来坐。” 左彣笑道:“不坐了,我来请郎君动身。跟陆明府约好了,今天要早点到才是!” 陆会邀请钱塘各士族、名流、文人、三老等齐聚县衙,商量钱塘湖改名一事,徐佑现在名噪江东,拥趸极多,通俗点讲,也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所以理所当然的在邀请之列。冬至撇撇嘴,道:“闹腾了这么久,不就是换个名字嘛,还得听这个、听那个的……要我说,直接请小郎写个字,在钱塘湖边上立个石碑,简单爽快!” “请我写字?” 徐佑放下纥奚丑奴,小丫头蹦蹦跳跳的帮着拿来宽大的、比她还高还重的袍子,踮起脚想学着秋分的样子服侍徐佑穿衣,却根本够不着肩头。 徐佑穿上峨袍,系上革带,扭头问道:“写什么?” “写西湖啊!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要不是小郎这首诗,哪里来的西湖的名号?” 徐佑摆了摆手,道:“钱塘湖也好,西湖也罢,都跟我无关,愿意叫什么名字都可以。张墨那个痴人执着于此,不过是想借改名之事推行他的七言诗大计,于我倒是无所谓的!” “对了,”左彣低声道:“听说张墨这次也来了,还是他联合几十名士子,不时的上郡守府,请改钱塘湖为西湖。顾府君不胜其扰,这才令钱塘县广听民意,自行决断改名与否。” “张墨来了?钱塘县的事,他一个诸暨人凑什么热闹,上元节的骚乱就跟诸暨有关,我估计陆会不会让他出现在县衙里!”徐佑收拾停当,微微一笑,道:“不过上次拒他门外,这次怕是不能不见了!” 说完转身欲走,冬至道:“小郎,刚才说到小曲山,我还没汇报完……” “哦,对,你继续说!” “七日前,小曲山南麓的九桥村发生了怪事,有村民在夜间听到沉重的脚步声,铁甲和刀剑撞击,夹杂着战马嘶鸣,人马嘈嘈,仿佛万千军队经过,可壮着胆子出门查看,除了寒风呼啸,别无所得。接连三日,夜夜如此,不知从哪传出这是‘阴兵过境’,观之则命不久矣,再也没人敢出来窥探。” “阴兵过境?” 徐佑皱眉道:“九桥村可有坟场,或者有记载的战事?” “有,我特地查了县志,也问了当地的老人,曹魏末年,此地曾有乱兵肆虐,杀了千余人,埋尸的地方就是现在的村落。” 关于阴兵,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有时候不知是地理环境的磁场反应还是别的什么原理,确实会有这些情况出现。徐佑问道:“县衙怎么处理的?” “请了天师道的道官前去做法驱鬼,不过效果不大,只消停了两天,又开始了。杜三省也带人前去守夜,可是只能听到怪声,却看不到人,或许真的是阴兵作祟。” “继续跟进此事,若有进一步的动向立刻向我汇报!” “诺!” 到了县衙,后花园人头攒动,粗估有二三十人,见到徐佑,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很热情的过来打招呼,免不得一番吹捧。徐佑脸含笑意,恭谨有礼,丝毫没有年少成名的桀骜和清高,让人心生好感。 他左右四顾,果然没看到张墨。这时陆会走了进来,众人齐齐施礼,陆会笑道:“我与诸位都是熟识,虚礼就免了。坐坐,都请坐,稍后我还要去视察民情,时间紧,长话短说,郡守府行文本县,让我和钱塘父老一道商议,是不是把钱塘湖易名为西湖。你们也知道,那些士子们闹腾的厉害,不遂他们的意,还不知要闹腾到什么时候。各位有什么看法,直言无妨!” “钱塘湖本算不得扬州名湖,此次因为《钱塘湖雨后》声名大噪,我那些外地的朋友亲眷,来了钱塘总喜欢问西湖在哪,我往往要多费唇舌解释,真不如易名的好!” “我赞同!与其因循守旧,让钱塘湖泯然于众,还不如易名西湖,为本县多造一处名胜!” “嗯,钱塘湖之名也不是一成不变,先后有钱水、武林水、明圣湖、明月湖等诸多叫法,西湖之名通俗易懂,西湖比西子嘛,易名未尝不可!” 众人纷纷发言表态,大都同意易名,只有少数几个墨守成规,不愿轻易的改弦更张,但人少式微,没有形成足够的阻挡的力量。陆会一直没有说话,等众人议论的差不多了,眼睛滴溜溜的扫过徐佑,道:“七郎,你的高见呢?” 徐佑拱手道:“佑份属晚辈,当着诸位高贤,不敢妄语。但我也是认同易名,易名对钱塘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 “哈哈哈,就是这句‘何乐而不为’!好,那就决定了,从今日起,钱塘湖易名西湖,我即可上奏郡守府,府君批复后再晓示百姓,咸使周知!” 商议已定,众人散去,徐佑刚要跟着离开,陆会唤住了他,引着到了后堂,请让就坐,道:“你在毕家村买了块地?” 买地的手续经过杜三省和李定之,这样的小事,一县之长向来是不过问的。徐佑笑道:“是何郎君买的地,他的洒金坊要另觅去处,正好毕家村有合适的地,便以市价买了下来。明府,可是触犯了哪条律法,或者价钱给的贱了,欺瞒了原主?你尽管告知,但凡有错,我会让何郎君负荆请罪,绝不轻饶!” “那倒不是!”陆会眯着眼笑道:“我听说了,不仅没少给钱,反而多给了不少,看来洒金坊近来的生意挺好啊……” 醉翁之意,真是隔着三里地都能闻到,徐佑摇头叹道:“好什么啊,明府还不知道吗?聚宝斋的刘郎君拉拢了扬州二十多家大纸商,吆喝他的剡溪大纸,并且勒令不许卖洒金坊的纸,眼看着整个扬州的生意都被刘郎君抢了去,何郎君天天坐在洒金坊里借酒消愁,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 “这……竟有这样的事?” 陆会脸上的惊讶恰到好处,似乎他真的不知道刘彖打压洒金坊,道:“是不是有误会?刘郎君为人敦厚,不像是会使出下作手段的人啊?” “谁知道呢,也许刘郎君被身边的人蒙蔽了。我正准备求明府帮忙,找刘郎君说和说和,扬州这么大的地方,一家做不完十二郡的生意,好歹给洒金坊留口饭吃!” “行,七郎开口了,我岂能不帮忙?”陆会面露难色,道:“只是冬日太冷,衙里的炭火不够用了,我这人呐,一受冷就容易忘事……” 徐佑顿时义愤填膺,道:“下人们怎么办差的?明府稍候,我马上就派人送十车柴来。” 陆会多次想拿徐佑的把柄,可没想到徐佑这个门阀出身的人非但没一点骄横,而且滑不留手,姿态放得极低,该送的钱一分不少,时不时的还额外奉上点孝敬,让他无处下口。后来他也想明白,徐佑不是好对付的,毕竟顾允在背后,没有绝对的把握不能动手,而且徐佑在,刘彖才能源源不断的送钱过来。同样道理,刘彖在,徐佑就是他手心里的蚂蚱,怎么也蹦不出去。 陆会笑的奸诈如狐,道:“那怎么好意思,又让七郎破费了!” 吃完被告吃原告,官场上那点事,古今如一。徐佑看的通透,陆会在雅集上接连犯了大错,事后却屁事没有,可见后台很硬,至少不是顾允能够对付的,所以他没有急着下手整陆会,反正现在的局势不紧,有一个贪财的县令,从某种意义上说,比正直无私的县令更好对付。 贪财,给点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若是碰到那种强项令,一旦跟徐佑不对脾气,那就彻底玩完,连转圜的机会都没有。 辩证法最大的益处,就是教会了徐佑认识对立统一规律,以两分法来看待事物,可以防止走弯路,走错路! 出了县衙,徐佑对左彣笑道:“我就知道宴无好宴,陆会请我来,不是为了听我意见,而是为了让我听他诉苦。” “诉苦?” “堂堂钱塘县令,家中没有过冬的炭火,还不够苦楚吗?” 左彣苦笑道:“世人皆爱财,但像陆会这样无时无刻不在想法子捞钱的人,实在不太多见!” “走,去毕家村看看,随便让履霜准备十车炭火外加五万钱给陆会送过去。他的胃口本来不算大,我看呐,最近是被刘彖喂大了的!” 第一百五十八章 旧事重提 出了城,一路行来,满地的麦苗好像还没睡醒似的,根浅苗细,一片枯黄。看到有农人在劳作,徐佑跳下牛车,凑到近前,看农人用锄头扒开表层冻土,伸手捏了捏,土壤发干,摸起来硬硬的,全是成块的土疙瘩。 徐佑纵然不懂种地,可也明白这是缺水失墒造成的,问道:“老丈,今年的春稼长势这么不好吗?” 农人见徐佑询问,以手扶锄,叹道:“谁说不是呢,去岁的秋稻迟了月余,被冬雪压的倒伏了,一季收成只有往年的三四分,连累着麦子也种的晚了。可不管怎样,咱拼死出力,总算把种子及时下了地,没想到自年节下了场雪,初七下了场雨之外,整个冬天再无一丁点的雨雪……眼瞅着这一季的冬麦又要坏了……” 他的脸上透着深深的愁苦,纵横曲折的皱纹仿佛用历史的刻刀刻下的沧桑和劫难。徐佑何尝不能体会他的担忧,除了后世,生产力极度昌盛,放在古代的任何时候,一旦两季歉收,代价就是饥民遍地。 “钱塘多水,为什么不想法子引河水来浇灌呢?” “郎君有所不知!从冬到春,前后数月,天气先冷后热,田里的土先受冻再融化,加上春风大,土壤松散不说,全都吹裂了缝。早春不划锄,麦就长不旺。得划锄两三次后,等到了三月中,才能想法子引水浇地。浇灌的早,也没有大用,况且这水,也不是想引就引得来。你瞧我这块田,离的最近的河溪有七八里远,有些也干涸了,怎么引得来?哎!” 耨不厌勤,这是老百姓总结出来的经验,只有多次拔草翻耕细作,才能提高粮食的亩产量。农人们不怕辛苦,只怕天不顺人意,或旱或涝,都会造成灭顶之灾。 徐佑辞别这位老者,和左彣上了车,心中略觉得忧虑。自北人南渡之后,不仅文化融合,连饮食也开始南北融合,江东社会对小麦的需求越来越旺盛。从之前的一年一稻,慢慢发展到现在一稻一麦,比重不说五五分,至少也有四六开。去年的水稻减产,今年的小麦又眼看着要绝收,官府如果不重视,很可能会出乱子。 不过顾允在吴郡忙的脚不沾地,就是陆会方才也说要去视察民情,估计都在为这场来势汹汹的旱情忙碌。如今毕竟不是君昏臣暗的王朝末世,一旦遭灾,朝廷会很重视,必定由各郡县官府出面稳定局势,平籴粮价。 所以徐佑只是略觉忧心,转头就抛之脑后,不久的将来,他为这个疏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到了毕家村西北的那块地,远远的站在路边,几十个工匠正在热火朝天的破土动工,一排排房舍基本搭起了架子,按照不同的功能区别开不同的区域,整体的规模比洒金坊大了数倍,从布局到建造,有条不紊,看得出花费了不少的心思。 徐佑环视一圈,没找到履霜,派随行的一名部曲去寻。过了半响,履霜急匆匆的跑了过来,中途踩到垄沟,还差点摔倒。 “慢点,慢点,着什么急!” 这个平日里皓洁如春水的女娘完全变了模样,穿着跟村子农妇同样的粗布袄裙,头上包着厚厚的花布以遮挡风雪,混迹在干活的工匠中,事无巨细,不辞辛劳,难怪刚才寻而不见。 “手怎么了?” 履霜的右手上缠着布,闻言藏到身后,笑道:“没事,石头碰了一下,就快好了。” 平日里抚琴弹筝的玉手,竟因为这些粗活受了伤,徐佑打趣道:“让你来督造,不是让你来出苦力干活的,好好在旁边监工就是了,怎么搞的怎么狼狈?” 履霜不好意思的拉了拉衣裳,道:“这里大家都穿的差不多,我要是太不合群,做起事来也不方便……” 肯尽心,是做事的前提,再肯用心,就可以把事情做好。履霜受徐佑信任,负责新纸坊的筹建事宜,一门心思要把这件事办的漂漂亮亮,不让徐佑失望,所以完全放下身段,毫不介意外在和美丑,真正完成了从身体到心灵的蜕变。 徐佑点点头,道:“做一行像一行,正该如此!好了,你去梳洗一下,跟我回府,还有件事要你去办!” “啊?小郎,你不过去看看么,若有什么不是的地方,我好督促他们改正!” “不必了,连你都穿成这个样子亲力亲为了,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等履霜梳洗换衣,回到牛车上,问道:“小郎要我办什么事?” “等下回府之后,你即刻派人给陆会送去十车柴火,外加五万钱,钱藏在柴中,遮掩住,不要露馅!” 履霜蹙眉道:“陆会又找小郎索要钱财了吗?此人真是狗胆……” “官字两张口,欲壑总难填啊!”徐佑叹道:“这位陆县令虽然长了个狗胆,但是好歹没有狼心,也就贪财而已,收了钱还是办事的。” 履霜扑哧一笑,道:“小郎总是能看到别人的好处,连陆会这样的人也为他开脱。” “这叫阿q精神……” “嗯?”履霜和左彣都没听明白,徐佑笑着解释道:“就是自我安慰一下!” 牛车在静苑门口停下,刚下车,吴善匆匆跑了过来,道:“张墨来了,我说郞主不在府内,请他先回去,可无论怎么劝说都不肯走,非要在门口候着。我怕他冻出风寒,只好请他进了院子……” 徐佑在内堂见到了张墨,他正由暗夭陪着说话。暗夭现在对徐佑几乎没有了敌意,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已经开始逐渐的把他当成静苑的一份子。要不然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府中无人时出来陪客。 “不疑兄!” 张墨扭头,忙站起身,急走到近前,拉住手道:“微之,可算见到你了!来时我就想好了,要是你再避而不见,我准备在静苑门口长住下了!” “这是哪里话,”徐佑故作责备,道:“我之前事忙,常不在府内,岂会故意避而不见?上午在县衙听说不疑兄来了钱塘,还寻思着派人去打听你的落脚地,前去拜访呢。” “我就在静苑落脚了,微之不会不欢迎吧?” “求之不得!” 徐佑大笑,招呼着张墨入座。暗夭悄然退下,张墨看来跟他聊得不错,还向徐佑打听暗夭:“这位阿五郎君才学很好,他说自己是微之的部曲,真是让我大为惊讶。微之这府内到底藏了多少饱学之士,随便拉出一人,就可使我等侧目。” “不疑太过誉了,江东才俊,以你为首,阿五何足道哉?不过读了两年书,识几个字罢了。” 张墨脸色一正,道:“微之此言差矣,若说江东人才之盛,远超汉魏,可能够让我真心钦服的,也只有你一人。” “好了好了,咱们就不要互相吹捧了。坐坐,过了个年节,看你好像胖了些……” 这是家长里短的闲聊方式,不太像文人那样的风雅,不过正因如此,才显得两人的关系非同寻常。张墨吃了个定心丸,从诸暨出发时还担心徐佑仍然没有原谅他上次的冒失和不敬,这下彻底抛却了犹疑,道:“兴许是年节膳食太好的缘故,微之你还是老样子,丰神如玉,光彩照人。” “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不疑修身以德,故而发福,我这人求富不成,求德也不成,心胸亦不广,所以胖不起来!” 张墨笑道:“你这样曲解《小戴礼记》,不怕小戴公发怒吗?” 徐佑淡然道:“我府中的何郎君,跟泛乡侯同宗,小戴公最敬重泛乡侯,想来不会见怪。” 这里牵扯到西汉的一桩典故,戴圣任九江太守时已经是经学大家,声名显赫当世,仗着朝野的威望,时不时的干点逾越法纪的勾当,无人敢管。后来泛乡侯何武任扬州刺史,暗中找到戴圣的违法证据,并故意透露给他,戴圣害怕,辞官跑到京城做了个博士,常常对外说何武的坏话。 不久之后,戴圣儿子的门客勾结盗贼抢劫,儿子被连累下狱,羁押在庐江。主审官正是何武,戴圣本以为何武会公报私仇,没想到他秉公执法,查明真相后判决戴圣的儿子无罪释放。戴圣从此对何武敬佩的五体投地,只要何武到京城,一定要诚心去拜访他。 张墨的学识自然知道这段往事,尤其看徐佑故作严肃的说出来,顿时笑不可遏,好一会才止住了笑,道:“只有跟微之相处才能如此愉悦,不必思前想后,顾虑重重。” 徐佑没接这个话,他理解张墨并没有别的意思,这年头男人之间讲究情投意合,跟男女之间的情投意合不一样,但是听起来总是有些别扭,立刻转移话题,道:“钱塘湖已经确定易名西湖了,不疑得到消息了吧?” “嗯,已经知道了,总算没白费这段时日的奔波!” “能用一首诗让一县盛景为之易名,也只有不疑能够做到了。” “说好的不互相吹捧,怎么又来了?”张墨不想居功,道:“没有《钱塘湖雨后》这首诗,哪里会有易名的事?不过,既然大家都接受西湖易名,说明对七言诗再没有之前那样的抵触,这是天大的好事!” 他越说越是兴奋,眼睛冒着光,道:“现在时机成熟,正是我辈大显身手的时候。西湖已经易名,我们的西湖八子社可以宣告成立,微之,社事盟主一位,你一定不要推辞!” 第一百五十九章 君在阴兮影不见 徐佑没有继续推托的理由,再者在他内心深处,社事盟主之位志在必得,先前的姿态已经做足,又不是皇位,不需要三辞三让,笑道:“结社自然可行,至于盟主谁来做,还是大家共同商议后再作决断。” “不必商议了,其他人都和我一样,愿意共推微之为盟主……” 徐佑沉吟片刻,目视张墨,沉声道:“不疑,关于沈孟,我还需要一个解释。 张墨醒悟过来,忙道:“沈孟虽跟沈氏是同姓同宗,但出了五服,只是偏支。并且沈孟的父亲因琐事得罪了沈士衡的儿子沈瑕,被勾连下狱,在狱中染了重病,没多久就过世了。沈孟恨不能改姓,对吴兴沈氏绝无丝毫瓜葛。微之,我又不是故意来羞辱你,明知你和沈氏有仇怨,又岂会带沈氏的人来西湖结社?”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若是张墨所言不虚,这个沈孟倒是可以拉拢一下。徐佑作揖赔礼,道:“上次是我太过冲动,误会了不疑兄的好意,莫怪莫怪。西湖结社,我愿附君骥尾而涉千里,但有所命,无不竭心尽力!” 张墨扶他起身,心中激动无以言表,能把徐佑这个七言大宗拉进社里,可以想见,对他的抱负和理想会产生多么大的助力,道:“微之,不是你附骥尾,而是我们要攀你的鸿翮而翔于四海。” 附骥尾则涉千里,攀鸿翮则翔四海,这是王褒在《四子讲德论》里的论述,不是博览群书,很难如此娴熟的对接无误。两人从江上初逢,遥望神交,再到雅集偶遇,一见如故,再到论诗论赋,棋逢对手,又经过一些误解和冲突,直到此时此刻,惺惺相惜之意,充斥胸膛,形于内而溢于外,相视良久,同时放声欢笑。 “三月初三,上巳节时,西湖再聚!” “三月初三,我记下了!” 张墨一刻不停,辞别徐佑,去召集其余六人于上巳节齐聚西湖。徐佑闭门三日,静思如何借西湖八子社将四声切韵传扬天下,成为世间文人必须遵守的规则,这其中机遇很大,但困难也很多,需要解决的问题可能远远超出想象,可无论如何,这个改变千年来诗歌形态的革命性的创举,他绝不能置身事外。 不仅不能,而且要成为领导者! “小郎,惊蛰回来了!” 秋分匆匆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扶着门框,道:“惊蛰和斯年从金陵回来了!” 徐佑从里间走了出来,道:“人到何处了?” “刚从东门入城。” “叫上风虎,随我出门迎接!”徐佑高兴的转身就走。 “小郎慢点,披上大氅……外面很冷的……”秋分赶紧抓起大氅,紧跟在身后出了门。 山宗自除夕夜后和方斯年前往金陵,眨眼三个月过去,比约定时间提前了一个月回来,事情应该办得比较顺利。 徐佑在门口等候了片刻,一辆牛车疾驰而来,刚刚停下,方斯年已经跳下了车辕,抱住徐佑的手臂,雀跃道:“小郎,我好想你!” 徐佑把手掌放在她脑袋上比了比个头,笑道:“几个月不见,又长高了些……” “嗯嗯,惊蛰师父也说我长的快,都要跟他一样高了!” 山宗跟着下车,一袭黑衣如墨,浑身风尘仆仆,唯独笑嘻嘻的,依旧没个正经,道:“郎君,想我了吧?” 徐佑没好气道:“你一个尖嘴猴腮的粗汉,我想你做什么?” “哎,陟彼冈兮,瞻望兄兮,我人在金陵,可是日日惦记着郎君呢。” 徐佑忍不住笑喷了,道:“此诗是这么用的吗?我要不要回你一句‘上慎旃哉,犹来无死’?好了,知道你小子福大命大,这不活蹦乱跳的回来了么?”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上慎旃哉,犹来无死。这是《诗经》里的征人思亲之作,意思是说站在荒芜的山岗上,遥望着千里之外,似乎听到兄长在念叨着嘱咐他要当心身体,莫要客死在他乡。 方斯年武功一日千里,可学问却始终没什么进步,茫然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同样听不懂的还有秋分,她上前拉住方斯年的手,又高兴又有些心疼,道:“斯年,你瘦了!” “秋分,我跟你说,外面真的好玩极了,比由禾村好,比钱塘也好,下次你一定要跟我同去。” 方斯年迫不及待的要和秋分分享这几个月的见闻和经历,徐佑阻止了她,道:“先回府吧,吩咐厨下准备午膳,多做些好吃的,为你们接风洗尘!” 话音未落,方斯年如同被针刺似的,猛然回转,眼神凌厉如刀,将秋分死死护在身后,双手于胸前捏成一个奇怪的结印,一股无形的威压随之弥漫开来,虽然算不上澎湃浩瀚,但也不可小觑。 “啊?原来是风虎师父,吓死我了,还以为哪里来的强敌……” 方斯年收了结印,拍了拍胸口,一副吓得半死的模样。徐佑看向左彣,他笑了笑,道:“不错,很有长进,出门三月,历练人世,远胜闭门苦修。” “几品?” “八品上!” 徐佑双眸闪过异彩,道:“要不了多久,年轻一辈里第一高手的名头就要被方斯年夺去了!” 方斯年却又变回了那个欢脱无邪的山村少女,挽着秋分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丝毫没有听到徐佑和左彣的对话,就算听到了,她也并不在意。 也许,无有欲染,才是方斯年小小年纪,却能接连突破武道屏障的根本所在。别人就算拿到了菩提功和受想灭定禅法,也绝无可能像她一般轻轻松松的打开山门,望峰巅而行! 吃过午膳不久,何濡也闻讯从洒金坊赶回来,和徐佑、左彣、山宗三人聚于密室。问起此行的经历,山宗眉飞色舞,比手画脚的一一道来。 刚出了吴郡地界,抵达震泽湖流域,山宗和方斯年就遇到了劫船的抄贼。当然了,这样的小抄贼遇到了山宗这个抄贼的祖宗,下场十分的凄惨,但也给了山宗灵感。为了历练方斯年,从震泽湖开始,沿途不时的找几座贼寇盘踞的山寨,带着方斯年学习潜行、伏击和实战的技巧。说是山寨,其实都是三五人的小贼窝,搭着茅屋,装备简陋,做点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小生意。有时情报不准确,摸上山来才发现是几十人的大寨,两人立刻逃之夭夭,顺便再灌几碗识时务者为俊杰、见势不妙不可死扛的毒鸡汤。 除了打山贼抄贼,还拜会了不少各地的武者,方斯年扮作男装,她面向黝黑,个子高挑,只要不开口,别人看不出性别。就这样一边跟贼人实战,一边跟武者切磋,从钱塘到金陵,方斯年对菩提功的理解和认知更上层楼,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道理正在于此! 到了金陵之后,按照徐佑给的地址,很容易就找到詹文君的府邸。山宗将事先准备好的詹泓的拜帖递进去,以詹氏部曲的身份见到了詹文君,然后呈上了徐佑交给他的那封信。 这封信是冬至写的,言辞情真意切,但内容很平常,年节将至,遥问安好,徐佑对她跟亲人一般,在静苑也如家中,无须挂念等等。詹文君捧信良久,因天色已晚,安顿山宗住下,翌日再次见他,隔着厚厚的布幛,问了问詹氏的近况,最后,才装作随意的聊起了徐佑。 山宗之前并不知道徐佑和詹文君的真正关系,但他鬼精鬼精的玲珑心窍,顿时明白他们之间别有洞天,就算不是互有情愫,至少也暧昧不清。当即鼓弄三寸不烂之舌,说起了徐佑在钱塘的种种。如何曲折反复的买下静苑,如何机谋巧变的发展洒金坊,又如何在钱塘湖雅集上占尽风流,才名响彻扬州。最主要的是,多少貌美才高的女郎们心生爱慕,愿意自荐枕席,随侍左右,可徐佑却不为所动,坚若磐石,身边除了秋分一个婢女,再无任何亲近的女子。 他的口才本就出类拔萃,有心吹捧之下,将徐佑塑造成一个有勇有谋有智有才的四有杰出少年,偏偏还不近女色,洁身自好,简直天上少有,地上无双。 詹文君虽没有露出太明显的欢喜,但从她事后下令重赏山宗就可以知道,心情肯定错不了。只是不知道,这份洋溢着满满幸福的愉悦,是为了徐佑的锋芒小露而高兴,还是为他身边没有围拢太多的莺莺燕燕而窃喜。 经过这番铺垫,詹文君对山宗的观感上佳,加上方斯年天真无邪,纯朴可爱,安排了两人游览帝都盛景,好吃好衣不要钱似的送到他们下榻的房内,待之甚厚。旁人只当詹文君见到故乡来了家人,所以大加赏赐,却不明白这样的待遇,哪怕詹泓亲自到了,也未必能够享受的了。 接连七日,山宗优哉游哉,逛遍了金陵城的大街小巷,表现的跟所有初来帝都的土包子一样,让郭府的奴仆们还一番嘲笑。 又一次和詹文君见面,她应该听到了奴仆们的传闻,问起金陵和钱塘孰美?山宗回道金陵虽美,却没家人,车遥遥兮马洋洋,人在千里,心在故乡! 布幛后久久无声,山宗悄然捏了把汗,足足过了半刻钟,詹文君走了出来,一身素色衣衫,俏脸不施粉黛,剑眉斜飞入鬓,双眸如清泉流过玉石,坚毅不可摇动分毫,让人见之不忘。 只是,此刻的她,眸中竟含着晶莹的泪点! 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 君安游兮西入秦,愿为影兮随君身。 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 第一百六十章 愿君安好,我亦安好 最是情深不可知,且看美人流泪时! 山宗脑海里突然浮现这首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诗句,身子微微一震,悄然俯下头去,不敢仰望詹文君的容颜。 他终于可以确认,詹文君并没有变,她仍然是那个在明玉山中和徐佑携手面对危局、从不后退一步的詹四娘。 也正因为确认了这一点,他才敢对詹文君透露此行真正的目的。离开钱塘的时候,徐佑沉吟了许久,特地交代过,只有詹文君听到车遥遥兮马洋洋这几个字时真情流露,才可以请她帮忙查证於菟的身份来历。若是毫无表示,那就辞别离开,金陵之行,全当给冬至送信,外带问候而已。 不是徐佑信不过詹文君,而是在这个乱世,每个人都有太多的不得已。 不得已,所以人心易变,冒然请托,只会为自己和她都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詹文君未曾流淌出的这滴无言的泪,比任何千言万语都要有说服力! 君心未变,我心亦未变! “七郎……他,他的身子可好?” 这句话刚见面时詹文君就问起过,但此时再问,表达的意义和暗含的情绪完全不同。山宗面露愁容,垂首道:“不是很好,钱塘多事,纷扰繁杂,郞主耗费心力,多次染了风寒。幸好有何郎君妙手,加上左郎君修为深厚,这才勉强维系住了身体康健。不过,最凶险的一次,因为受了钱塘县令陆会的气,在义兴的旧疾突然发作,导致命悬一线。要不是有天师道的定金丹吊着,恐怕,恐怕再无缘和夫人相见!” 詹文君藏在宽袖中的双手握紧,长长的指尖几乎陷进掌心,勉强保持着表面上的镇定,但声音已经有些轻微的颤抖,道:“等你回去后告诉七郎,让他一定要多多保重,来日方长,许多事不能做得太急切。若……若伤了身子,就是得了前程富贵,又能如何?” “是,我记下了。夫人的话,郞主定是肯听的,比我们劝上一万句都管用。” 詹文君笑了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黯然,美眸目视山宗,轻声道:“你很会说话!七郎派你来金陵,想必不仅仅是为了说几句好听的来哄我开心。要是别有要事,直言即可,不需要拐弯抹角。” 山宗恭敬的道:“我家郞主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夫人远在金陵,适逢新年,肯定很是思念钱塘的人和景致,派我来送家书,正是为了稍解夫人的思乡之情!” “每逢佳节倍思亲,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是七郎新作的七言诗吗?” “小人不知,只是转述郞主的原话。”山宗看了看詹文君的神色,觉得时机成熟,起身跪伏于地,道:“不过,郞主确实有件重要的事情,想请夫人帮忙!” “说吧!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尽力去办!” 山宗将詹文君这点点柔情描述的足以让顽石点头,铁木开花,任你多无情的人,也会由衷的感动。徐佑的神色却十分淡然,道:“不要添油加醋,郭夫人重孝在身,雅量高致,岂会和他人有私情?当初在钱塘时她曾答应我三件事,这次让她帮忙,只是兑现承诺,并无其他,不可妄言!” “是,我这嘴就没正形……”山宗轻轻的抽了下嘴巴,无法从脸上判断徐佑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不敢再嬉皮笑脸的开玩笑,干咳一声,正色道:“郭夫人答应了帮忙,她在荆州和金陵都手眼通天,仅仅过了十余日,就查出於菟从荆州营户脱身的秘密。” 荆州,江夏王安休若的地盘,郭勉身为安休若的绝对心腹,在荆州的势力极其深厚,詹文君只是打了个招呼,立刻有人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於菟所在的营户属于荆州军里驻扎在江夏郡的一部,军主为澹台斗星。澹台是江夏郡的世族,也是安休若的重要支持者之一,澹台斗星勇善武力,统领一军和北魏交战,胜多败少,为安休若倚重。 在一次常规的边境冲突里,北魏豫州的镇戍兵大败,连戍主都被杀了,还丢了豫州一郡。当时,在魏楚交接地区,早有传闻於菟美艳不可方物,城破后楚军一边搜刮财物,掠夺战略物资,一边寻找於菟。等找到时,却发现於菟正要以火盆覆面,虽然及时挽救,还是毁了半边容颜,成了现在这副恐怖模样。澹台斗星看了后索然无味,甚至还受了几分惊吓,将她放入江夏郡的营户中为妓,给那些口味重且不讲究的兵卒们发泄*。不过感其毁容守贞之壮烈,命人不得伤害於菟的女儿,也就是纥奚丑奴。 如此三年,於菟忍辱偷生,不知受了多少折磨和痛苦,却守护着女儿安全的长大。终于等到澹台斗星忘了世间还有这个人存在,兵卒们也厌倦这个看上去无比狰狞的女子的肉体,於菟想尽办法接近了主管营户的幢主乌富山,告知他北魏那个被杀的戍主在郡外某处暗藏有珍宝,代价是放她和女儿出营。 乌富山固然贪财,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说话算话,於菟也是瞧准了他的为人,才敢拿出最后一点希望赌一个逃命的机会。结果就是乌富山拿到了这笔钱财,以年老貌丑体弱多病为由,将於菟等五个营妓卖给了荆州的奴隶商人。 五人同卖,於菟夹杂其中,并不起眼,也没有引起过多的关注,这件事就这样不声不响的压了下来。不过於菟心有不甘,她本来是要乌富山送她回到北魏境内,可乌富山没有那样的胆子,并且狡辩说事先约好只是放你出营,出营后归向何处,他说了算。 於菟吃亏在身为北人,没有南人这么狡诈,不慎落入了语言陷阱,成为了奴隶商人手中的货物。经过多次转卖,从荆州到扬州,阴差阳错之下,出现在徐佑面前。 “如此说来,於菟不算撒谎,她从魏国到楚国的诸多经历,都已经得到了证实,稍有出入,但问题不大。唯一尚存疑虑的是,她怎么从西凉到了柔然,又怎么从柔然到了魏国,是不是真的只是东女羌选入西凉后宫的陪嫁婢女,又因战败被俘成了魏国戍主的妾室?”何濡顿了顿,又道:“只是这部分经历牵扯太广了,根本没办法,也没有精力去查……” 左彣思考了片刻,道:“这部分不重要,只要她确实是从营户里出来的,不是别有用心的人安插在静苑的钉子,这就足够了!” 山宗看着徐佑,见他一直没有说话,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道:“郎君,离开金陵时,郭夫人亲自送我到了码头。我问她可有回信,她摇摇头,一言未发,然后掉头离开。不过据我观察,她应该有很多话想跟郎君说……” 山宗不知道的是,在他登船离开之后,詹文君回到牛车上,宋神妃坐在一侧,问道:“你帮徐佑做了这么多事,他未必肯领情,或者说只当你是可利用的一颗棋子,傻妹妹,男儿皆薄幸,你又何苦这么难为自己?” “阿姊,我帮他这个忙,是因为当初他救我郭氏于危难之际,我答应日后为他做三件事。这只是第一件!” 詹文君的神色同样淡然,道:“有恩必报,是我的为人,阿姊若是瞧不顺眼,那也没法子!” 宋神妃掩口轻笑,体态起伏有致,道:“我可不是干涉你办事,只是怕你受人愚弄而不自知。既然只是为了报恩,那我没什么好担忧的。” 詹文君闭上双眼,牛车摇晃,心思早不知飞向了何方。 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 徐佑何曾忘记了詹文君,心中更是清楚的知道,她在金陵的处境未必比得过在钱塘时的自在,有宋神妃觊觎,有十书掣肘,有各方面的制约,更有其他数之不尽的明刀暗箭。大家族有大家族的好处,但是有光就有暗,家族内的权力斗争在披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之后,却更加的残酷和血腥。这样的情况下,她还能在短短十余日内查明於菟之事,可想而知,私底下耗费了多大的心神。 这不是简简单单的兑现三件事的承诺可以解释的,徐佑前世里游遍花丛,对女人是大行家,如何不明白詹文君的心意,可还是那三个字: 不得已! 当初若是一时没有把握住,和詹文君共赴巫山,等郭勉回来必定会发现,徐佑除了一死,再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而现在,若跟詹文君暗通款曲,虽不至于立即陷入死地,但至少彻底得罪了郭勉,对步履维艰的徐佑来说,是不能承受之重。 没有足够的权势,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怎么保护静苑这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部曲?又怎么带着他们完成徐氏复仇的大业? 情之一物,最断人肠,可情爱并不是人生的全部,对徐佑而言,如何抉择,并不难! 对詹文君而言,如何抉择,也不难! 两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不得已,所以,挥手诀别,天涯相隔, 愿君安好,我亦安好! 第一百六十一章 西湖八子 对於菟的调查暂时告一段落,她的身份依旧可疑,但至少可以肯定不是别人安插在徐佑身边的奸细。 这就足够了! 她的真正身份是什么,徐佑固然好奇,但并不急于一时,只要让她留在府内,总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又过了几日,三月初三,上巳节来临。从春秋时代开始,每到上巳节,人们都要群聚到水边,洗污去垢,招魂引魄,祓禊灾病。后来逐渐被统治阶级重视,至六朝时已经成为法定的节假日,变成全民性的娱乐活动,男男女女头戴芥花,手持兰草,腰间插着柳枝,游山玩水,沐浴大好春光,时不时的还有情侣野合于郊外,既浪漫又贴合自然,为广大老百姓喜闻乐见。 这天一大早,张墨、杜盛、王戎、周雍、沈孟、巫时行、鲍虎纷纷从各地赶来,等候在西湖东畔的一座凉亭里,等徐佑出现,七人同时站起,一个个脸上洋溢着真诚的笑容。 毕竟,能够拉拢名震扬州的幽夜逸光加入,不管对他们个人的名望,还是即将要倾尽一生去改变的声律运动,都有莫大的帮助。 “微之!” 张墨迎了过来,携着徐佑的手,喜不自胜的道:“我们翘首望着西城,可算把你盼来了!” 徐佑歉然道:“处理点家事,姗姗来迟,诸君莫怪!”说着团团作揖,众人急忙回礼,连说无妨。张墨拉着他走到最左边那人的面前,道:“大家都认识了,这位我再介绍一下,沈孟,字允明,别看他样貌秀弱,其实性情烈如火,最是敢打敢冲!” “允明兄!” 徐佑拱手为礼,道:“上次匆匆一会,咱们之间多有误解,闹得不欢而散,这是我的不是,今日特来向允明兄请罪!” 沈孟侧身让开,表示谦逊,不敢受徐佑的赔礼,诚恳的道:“那日是我唐突在先,未曾和微之解释清楚,这段时日常常愧疚难当,夜不能寐。幸蒙微之不弃,肯屈尊来西湖相见,这份心胸,让我深感敬服!” “哪里哪里,允明兄言重!” 两人一笑泯恩仇,等寒暄完毕,徐佑在凉亭正中间就坐,其他人分坐两侧,共同商议今日结社的具体细节。 结社,归根结底是社会组织,跟社会生活的联系极其密切,从内容和形式上分,大致可以划分为正治、经济、文化、军事等四个方面。 正治的社,比如朋党,东西汉的党人,唐代的牛李党,宋代的新旧党,明代的阉党、东林党都属于这个范畴;经济的社,比如行会、商帮、会馆,历代的马行、鱼行、丝行等手工业行会,以及各种以慈善救济互助的行会都算经济社;军事方面,大多是义社、义会、民团、保甲这些临时性军事组织,除非蓄谋造反,私下秘密结社,否则官方不会允许太过强大的军事社的存在;最后,是文化结社,也是最常见的一种社团组织,形式最为复杂,内容最为广泛,名目最为繁多。 徐佑今日参加的西湖八子社,就是文化结社的一种。但不管是哪一种结社,都要有盟主,有社令,有规矩,有聚集的地点和固定的时间。龙无头不行,第一步要选盟主,过程很简单,张墨提议由众人推举,谁的支持度最高就由谁出任盟主,他推举的徐佑,其他人没有犹豫,全部表示赞成。这也算是私底下早早达成了共识,推举只是走个过场。徐佑谦虚推让了几次,被众人劝说一番,也就顺理成章的应了下来。 如果说仅仅靠雅集上的十字诗尚不能服众人之心,但的流传,正如张紫华所说导致扬州纸贵,初步奠定了徐佑在扬州文坛的崇高地位,再无人敢质疑他的资格。 选好了盟主,接着要定社令,大家齐齐看着徐佑,没有人说话。这一方面是想试试他的能力,毕竟盟主之位,除了文才学识,还要有组织和领导能力;另一方面,社令是文社的重中之重,是指导日后行动和发展的主要方针,大家心里都没数,轻易不敢发言。 徐佑胸有成竹,他闭关多日,思索的就是这个问题,言简意赅的提了十二个字: 以诗会友,有唱必和;悠游山林,独善其身。 自有文人结社以来,经史文赋诗词音律书画一向不分家,全方位的互相吹捧,互相抱团,也互相切磋学习提高,并且通过结社扬名的同时,往往会形成个人或者团体的正治理念,然后逐渐成长为一个或庞大或弱小的正治集团,从未有纯正意义上的诗社出现。 徐佑定的社令,基本将西湖八子社规范在一个写诗爱好者的小圈子里,不牵扯其他,更不牵扯正治! 这是他为了稳妥起见做出的妥协,也是为了防止被别人的野心带入歧途。果不其然,对这十二字的社令,王戎提出了不同意见,将独善其身改为兼济天下。儒家总是以匡扶社稷为己任,独善其身不是不行,那也要拼过了、争过了、享受过了再来谈退隐山林的可行性。 关于这一点,八人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张墨、沈孟、杜盛和周雍支持徐佑,鲍虎和巫时行支持王戎,五比三,争执不下。 “王兄,鲍兄,巫兄,我无心仕途,不疑兄也是如此,想必沈杜周三位郎君同心。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于西湖结社,想要做的事,远比入朝为官更有意义。一旦四声切韵颁行南北,影响的不仅仅是千年以来的诗歌韵律,而且可以规范之后千年的诗坛风貌。两千年之变局,全在你我手中,又何苦纠结于独善其身,还是兼济天下呢?这两者其实并不矛盾,独善其身,才能避免世俗的各种影响,专心致志的做好四声切韵的完善和普及之事,只要做好了这件事,也就是你想要的兼济天下。” 徐佑参加结社,只想在文坛留名,在民间养望,并不愿意借此谋取正治上的利益,也不会以此为契机迈入仕途,更不想被王戎等人捆绑在一起,为他们的正治需求和正治目的承担不可预测的风险。 文人结社,最后发展成正治团体的例子多不胜数,然后就会身不由己的被这个团体挟裹着和其他的正治团体进行争斗,也就是所谓的党争。所以,独善其身四字,必须写入西湖八子社的社令之中,这是原则,不可退让! 经过一番争执,为了不让刚刚成立的八子社夭折在襁褓之中,徐佑以无比圆融的人生经验和阅历重新提议,不阻止王戎鲍照等人参与别的社团,可以在西湖八子社之外另行谋求志同道合的人,共同追求仕途上的进步,但绝不可将这些事务带到八子社里,要保证八子社作为诗社的纯粹性和独立性。 王戎爽朗的表示赞同,发誓遵守约定,鲍虎和巫时行唯他马首是瞻,同样点头同意。接下来约定每月初三在钱塘聚会一次,若有要事不能前来,也要派人来通知一声,并说明理由,接连三次不能出现的人,按自动退社处理。 至于聚会地点和聚会所需要一切用度都由徐佑负责,钱塘是他的大本营,又是社事盟主,自然要多费点心。这个是徐佑主动提出的,他不缺这点钱,大度一些,也可收买人心。 除此之外,又约定了其他条条框框的规定,总共十七条社令,成为西湖八子社今后十年发展壮大的基石和根本。 所有事毕,杜盛年少,早按捺不住冲动,道:“今日上巳节,西湖到处是游玩的人,咱们要不也去凑凑热闹?” 刚才他们商议事情的时候,就有不少男男女女经过凉亭,有人想要进来歇脚,都被外面守着的部曲阻止了,也有人好奇亭子里是谁在聚会,远远的驻足眺望,还有不少女郎看到徐佑他们一个个丰神俊朗,竟大胆的逡巡不去,扔了不少的兰草进来。 “好,大家先去散散心,午膳到至宾楼,我请你们尝尝钱塘的美味佳肴!” 听了徐佑的话,有吃有喝有美景,众人的兴致高涨,结伴沿着西湖而去。张墨和徐佑走在最后,他有些不开心,甚至觉得有些对不起徐佑,毕竟之前他曾对徐佑保证过,今日结社不会出任何意外,没想到王戎竟在议社令时搞出不同意见来,极大的有损徐佑的威信。 “怎么,是不是觉得王戎做的不对?” 张墨摇头,道:“社令事关重大,每个人都有必要说出自己的看法,但他的态度……” 徐佑推心置腹的道:“不疑,你的才学极好,但跟人打交道不能只靠才学,还要讲究策略和方法。王戎有心仕途不是坏事,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做了官,入了朝堂,才能实现为国为民的远大抱负,这点他没有错。但我们成立诗社,为的不是眼前的国,江东的民,而是为了诗歌这门传承千年的文艺发扬光大,开创革新,所以王戎的抱负和诗社的使命产生了冲突,如何解决这个冲突?气恼、拒绝和对抗都不是办法,只有别出蹊径,找到两全之法,才能达到双赢的局面……” “双赢?” “对冲突双方都有利,就叫双赢!”徐佑微微笑道:“这也是社事盟主该承担的责任,容纳不同,消解异议,团结多数,西湖八子,才不会慢慢的变成七子、六子、五子,而是在不久的将来,成为十子社、百子社、千万人的社!” 第一百六十二章 竹纸 西湖次聚会持续了整整五日,这五日八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食同案,衣同裘,白天于钱塘县如画的山水间吟诗唱和,踏青赏花,好不惬意,晚上围着暖暖的火炉温酒夜话,促膝长谈,纵论古往今来的道德文章,时不时的夹杂些名家轶事,气氛热烈又不失温馨。每个人在彼此的诗文里更加熟悉彼此的性格、为人和喜怒哀乐,通过唱和与思辨加深了了解,促进了感情,开始从为了共同理想走到一起的陌生人,变成了慢慢靠近心灵的朋友。 虽然从朋友到挚友再到互托生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所有人都可以肯定一点:如果要选几个人一起背负着理想远行,那么这里出现的人,将是他最好的选择! 五日如眨眼的时光,又到了分别的时刻,张墨和沈孟家中都有老母需要照料,不能在外面待得时间太久,王戎、鲍照和巫时行结伴往吴县求学,周雍家在吴县,正好同行。杜盛先去海盐找他的兄长杜安,然后也要去吴县和王戎他们回合。 约好了下月初三再聚,徐佑挥手作别,望着三艘轻舸往三个不同的方向远去,这才转身回府。刚刚梳洗一番,冬至从外面掀开布帘子进来,道:“小郎,小曲山那边……” “嗯?”徐佑转过头,脸上水珠未干,少年的容颜虽有瑕疵,但是还没有被时间刻上深沉的纵横线,总是比江南的春风更容易让人沉醉,道:“又出现阴兵过境了?” “没有!”冬至心口微微跳动,急忙低下头去,道:“关于阴兵的诡事已经停歇了,近来没听到重新出现的消息。不过小曲山上接连四五日一直在悄悄的运送米粮,照我初步估计,现在囤积的米粮足够两百人四五个月的用度。” 徐佑皱眉道:“小曲山一共多少人?” “刘彖的内宅有数十人,外间的部曲有一百多人,总数不会超过二百。” “五个月之用……”徐佑突然想起那天和老农的对话,莫非刘彖看出什么不对,为了防患未然,所以提前囤积米粮? “钱塘几日没有下雨了?” “从正月初七算起,足足有六十日了!” 徐佑沉思了一会,道:“钱塘的粮价可有异动?” “没有!今春的小麦长势不好,大家可能有点忧虑,但按往年的情形,三月会有几场大的桃花雨,一旦有雨,粮食自然不成问题。”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重点就是三月,三月不雨,这一季必定会歉收乃至绝收。 “若是没雨呢?”徐佑反问道。 “这……”冬至呆了呆,终于听明白徐佑的意思,脑袋里飞速的转了几个弯,断然道:“没雨也无关紧要,就算钱塘遭了灾,官府也会从别处调粮赈济,三吴向来富庶,不缺这点粮食。刘彖若是想趁旱灾屯粮发财,我敢打赌,必定会赔的血本无归!” 刘彖不是蠢货,他背后的都明玉也不是蠢货,都明玉背后的天师道更是高深莫测。哪怕现在粮价平缓,没有异动,可他偷偷的囤积这么多米粮,花费的钱绝不是小数目。难不成天师道有观测天象的秘术,而已断定今春不会下雨,所以才赌上一把? “你继续监视,最好打探清楚刘彖从何处收购的米粮,买入的均价是多少,具体的数目和用途,有什么进展及时向我汇报!” “诺!” 到了晚上,徐佑越想越觉得可疑,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等到天光大亮,心神不宁,正想让山宗去接何濡回来商议,就听到何濡和秋分在房子外面说话的声音。 “其翼,你回来的正好……” 看到徐佑倚门而立,何濡笑着走过来,道:“我来给七郎报喜!” “何喜之有?” “你心心念及的竹纸,方老姜造出来了!” “啊?真的?”徐佑大喜,道:“老姜这次立了大功!” 竹纸的制造工艺极其复杂,根据记载,从选料到成纸,大概有十五个环节、七十二道工序,每一处细节出现问题,都会影响纸张的质量和效果。但是,只要严格遵循既有程序,再佐以技艺高超的纸匠,成纸后洁白柔软、浸润保墨、纤维细腻、绵韧平整,是书法绘画的绝佳用纸,比起当今的各类麻纸藤纸皮纸更胜一筹。 最主要的是,竹纸的成本因为原材料的关系可以控制到很低的程度,也就是说,物美价廉! 除了奢侈品,所有占据了主要市场的消费品,都有一个共性:物美价廉。只要做到这四个字,通过有效的营销手段,成功是可以预期,也可以说是种必然! 他和方亢研究了多种配方,取用了九个地方的十七种不同品种的竹子进行试验,但大都差强人意,脆而易碎,这次不知是用哪一种竹子竟得到了惊喜。 “富春的毛竹!”何濡回答了徐佑的疑问,朝身后挥挥手,一名部曲递上一叠新纸,他接过后转给徐佑,道:“你看,手感质地极佳!” 入手温滑细腻,映着初日,光线在纸面上折返跳跃,仿佛荡漾着炫目的五彩光晕,让人爱不释手。 ”走,试试纸去!“ 徐佑兴奋的回到房内,秋分帮忙铺开竹纸,提笔写了一行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墨汁饱满,聚而不散,徐佑扔了笔,吩咐秋分和那名部曲各执一边,将这张纸冲着太阳展开,负手站在纸前,认真观察纸张的厚薄匀称纹理以及其他各方面的整体表现。 不知过了多久,徐佑收回目光,笑道:“不错,有七成的火候了!” “七分?”何濡都是声音里透着惊讶,在他看来,这张纸几乎趋近完美,道:“还是不行吗?” “还差一点,差一点……差什么呢?” 徐佑来回踱步,脑海里依稀记得富春竹纸有个极其古怪的秘方,是造就跟宣纸齐名的国之二宝的独家技艺,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突然有点尿急,出门如厕时恍然大悟,匆忙回到房内,道:“其翼,回洒金坊!” 在洒金坊东侧,有一间专门负责研发和配置纸药的房舍,门口不管白天黑夜永远站着两个人看守,除了方亢、徐佑和何濡,其他人包括严叔坚在内都不能进去。 方亢兴致勃勃的跟徐佑汇报这次竹纸成功的研发经过,徐佑笑着打断了他,道:“老姜,这次的竹纸比起之前的大有进步,但还是不够好……” 方亢和何濡之前的表情一样,张大了嘴巴,将没有说完的话艰难的咽回肚子里,道:“还,还不够?” “对!” 徐佑随手拿起张纸,双手用力一撕,刺啦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内有些刺耳,从中断成两段,道:“你看,它固然光滑,但不够柔韧,轻轻一扯就碎。尤其用手或者其他物什快速的摩擦,会起大量的毛茸。最重要的一点,墨迹不易干,有褪色和被蛀蚀的危险。” 方亢哭丧着脸,信心受到极度的打击,他本以为这次肯定能够得到徐佑的夸赞,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多的问题。如果这些问题都真实存在,别说超越世间所有的纸品,连身边的由禾纸和剡溪纸都比不上,又如何跟其他州郡的名纸争那纸中的第一品? “不过我有办法,你附耳过来!” 方亢先悲后喜,对徐佑的种种神奇,不仅是他,静苑所有人都甘拜下风,急忙凑到近前,听徐佑说了几个字,脑袋轰的一声,下巴都快要脱臼了,双眼全是难以置信的惊诧,支支吾吾的道:“郎君,这,这……这可行吗?” 何濡瞧的好奇,到底什么法子能把方亢这个沉浸造纸数十年的老行家吓成这幅鬼模样,道:“老姜,七郎说什么了?” 方亢犹豫着吐出两个字:“泾溲!” 何濡也傻了眼,泾溲就是人尿,从来没听过造个纸还要尿液来当纸药的,这又不是种庄稼。纸张好歹是雅器,沾染了如此的秽物,还有文人墨客肯挥毫的吗? 他第一次怀疑徐佑的做法是不是正确的,道:“七郎,你这是从哪听来的方子?别病急乱投医,结果纸没造出来,还惹了一身的味!” “成不成,试试不就知道了?”徐佑的笑容充满了促狭和不正经,让何濡和方亢更加的没有信心。 “对了,记住,让苍处私下里去收集,不要惊动太多人!”徐佑拍了下额头,道:“差点忘了,一定要是未经人事的童男子的,像其翼这种花和尚,那是绝对不行的!” 人尿发酵法是富春竹纸的秘诀之一,主要原理在于用尿液去掉竹料表面的硬性石灰质,让竹子纤维软化。至于为什么非得是童子尿,古代常把童子尿成为轮回酒和还元汤,这个要么是恶趣味,要么是某些不明原因,不可以偏概全,完全从科学的角度解释。 反正古籍里记载,徐佑不打算改变工序,钱塘城里多是无用的童子泾溲,先收来做个试验就是了。如果果然有效,再大范围使用不迟! 第一百六十三章 鬼道妖邪 经过几天废寝忘食的实验,结果出乎意料的好,真正的上品竹纸张片均匀,色泽洁白,莹润如玉,就如同二八佳人不着丝缕,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瑕疵,充满了视觉和观感的无上诱惑。 徐佑闭上眼,手指轻轻抚摸过纸面,良久之后,突然张开眼睛,击掌赞道:“成了!” 一直盯着徐佑表情的方亢终于松了口气,他没日没夜的调整童尿和竹浆的比例,整个房间都是淡淡的腥臊味,可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就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墙上乱撞,却始终找不到出去的路。直到前天一时失手,将剩余的小半桶泾溲踢翻倒进了浆池里,本着不浪费资源的心勉强抄纸晾晒,谁成想竟然达到了目前为止最为成功的一次实验。 “请郎君赐名!” 每种新纸造成,都要起一个响亮悦耳的名字,徐佑想了想,道:“就叫……元白纸!” “好,元白,元白纸。”方亢情绪激动,说话时身体都在轻轻的颤抖。比起由禾纸在剡溪纸的基础上进行的改良,元白纸完全属于全新的纸品,亘古未有,见所未见。他虽然不读书,却也清楚的明白,方亢这两个字,必定会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淡抹却不会消散的印迹。 这是多少读书人求之而不可得的际遇,偏偏让他一个再低贱不过的纸匠遇上了,这全是拜徐佑所赐,方亢扑通跪了下来,额头触地,砰砰作响,道:“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徐佑笑着扶他起来,道:“该我谢你才是,没有你,就没有元白纸面世。以后所有读不了书,买不起纸的人都要感谢你今日的所有付出,这是功德无量的好事。” 方亢乐的合不拢嘴,何濡听出徐佑话里的意思,道:“七郎,这元白纸所用的毛竹要从富春县运过来,再经过如此复杂的工序,价钱太低了可不成……” 他是担心售价低于成本,做了赚不到钱的买卖,徐佑笑道:“我虽然不愿意做奸商,但也不想做圣人,元白纸现在的价钱不能低于由禾大纸,先从门阀士族和富商大贾手里赚到足够的钱,然后才有可能依靠大规模的生产来降低单张纸所耗费的本钱,等到了那时,就是薄利多销,打价钱战的时候了!” “价钱战?” “对,要想让纸品成为普罗大众都能买得起的东西,必须将所有造纸的纸坊拉下水,要么一同降价,要么被踢出局。可以想见,我们会受到多大的阻力和诋毁,甚至来自朝野各方面的压力,这,绝不亚于一场战争!” 徐佑说的淡然,道:“不过,这些年纸坊赚的钱已经够多了,该到他们回馈老百姓的时候了!” 元白纸的研发成功,在静苑内部还是绝密,除了少数几个人,没有任何人知道,徐佑不打算在洒金坊开造元白纸,等明玉山脚的新纸坊落成,有足够的场地和熟练工人,再和富春的朱氏谈好买竹子的价钱,万事俱备,然后就可以乘风扶摇九万里,推动整个江东,乃至北方的纸业革命。 这是个伟大的理想,也是个艰巨的使命,可能需要三至五年才能最终实现,也可能出现意外状况,将时间拉的更久,但是只要开始去做,总会有成功的那天。 徐佑不一定非要做那个大厦建成后的剪彩者,他只要挖上一锹土,成为开工的奠基人就足够了。 时间飞快的流逝,洒金坊依旧日进斗金,虽然因为刘彖横插一脚,少了扬州的很多地盘和部分大纸坊的支持,但有骆白衡和他手中庞大的商业网络,这段时日已经将由禾纸卖到了江州、广州去了,宁州和越州等偏远一点的也正在积极的扩展市场,需求量之大,不是扬州一州可以比拟,所以每日的销量不降反增,一天五万张纸往往还没晒干就被预抢一空。 另一方面,由于徐佑免费将洒金坊的先进工艺送给了骆白衡等人,整个扬州纸业的产量也以让人咋舌的速度攀升。总产量的加大,并没有降低纸品的售价,这个结果早在徐佑的预料当中,主要是因为之前的产能不足,市场开发远远不够,江东二十二州很多潜在的小主顾都没有转化成为真正的付钱的用户。现在产能上去了,这些人每次买的不多,但架不住数目巨大,消耗纸张的速度大于当下的产能,供求关系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所以纸价一时还降不下来。 这是一个好现象,纸坊的销量大了,单价不减,利润就是天文数字,由此可以推动他们继续疯狂的扩建纸坊,进一步的提高产能,一直到供大于求的时候,纸品的均价就会慢慢的降低,这也是徐佑计划中的一部分,只凭他一人,想要变革整个行业实在太难,所以明面上无私奉献,传授骆白衡他们造纸工艺,目的就是为了让追逐利益的商 <istyle=‘co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小说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推荐阅读: <istyle=‘co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人天性,去跟随经济规律共同为徐佑的理想大厦添砖加瓦。 有了钱,而且是让人心跳加速的巨额财富,徐佑没有大建土木,没有锦衣玉食,更没有骄奢淫逸的去挥霍去花用,他始终思量不准刘彖囤积米粮的真实用意,最后决定跟进,同样暗中让履霜和冬至从周边各县和别郡收购了大批米粮,部分储藏在静苑,部分储藏在明玉山的新纸坊,为此还特地加盖了一间粮仓。还有一部分,也是最大的一部分,让冬至运往明玉山中的某处秘密地点储藏起来,那里是以前郭氏藏字画珠宝的地方,防湿防潮,用来藏粮再好不过。 徐佑隐隐之中察觉到了什么东西,但是太过虚无缥缈,瞧不太真切,这就像后世里做金融投机,有时候不明白大庄家的用意,却可以跟着大庄家建老鼠仓偷吃。退一万步讲,为了以防万一,囤点粮食不算坏事,如果真的天降大雨,也损失不了太多的钱。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面对三月不雨的鬼天气,饶是数钱数到手抽筋的徐佑也束手无策,靠天吃饭,只有老天爷赏饭吃才有的吃,一旦旱涝成灾,立刻就是饿殍千里的惨剧。转眼到了三月底,仍然没有一滴雨下来,天气转暖,万物回春,初春的干燥透着让人心慌的泥土味,最主要的是,这个年代的国家水利工程十分滞后,钱塘固然多水,但主要集中在几条大的河流,没有足够的河渠、堰坝、陂塘、水门等设施,桔槔、辘轳、翻车等工具取水艰难,对大面积的灌溉农田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市井间开始有了少许恐慌情绪,先从那些失地的佃户和流民开始,再到有地却缺乏农具的自由民,然后是只能靠地收租过日子的小地主,蔓延的速度极慢,但至少已经开始影响钱塘的社会稳定。有不少阖闾父老求见陆会,反映老百姓的这种恐慌,陆会贪财不假,却不是傻子,这样的大事不敢怠慢,赶紧行文禀告到郡府,顾允此时正焦头烂额,他面对的不是钱塘一县的旱情,而是整个吴郡。 吴县作为郡治和州治的治所所在,各项基础水利设施名列扬州之冠,这时的旱情还可以应付,但其他各县都像钱塘一样,无力独自应对这样的局势。归根结底,还要官府统一布置,如果旱情爆发,如何赈济灾民,如何抚慰地方,将成为当下的第一要务。 不过受扬州的地理环境所限,极少出现这样的大灾,从上到下缺乏经验,大多数官吏惫懒散漫,尚存侥幸心理,盼着隔日就会下雨,对郡守府布置的政令置若罔闻,或者草率应付了事,尤其对民众的情绪疏导不到位,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不安积攒膨胀,变成了肉眼看不见的桶,不知什么时候,一点火星就能炸的稀烂。 “小郎,城外有两个村子因为争水源打起来了,至少两人死,数十人受伤,陆会亲自带着衙卒去抓捕,差点激起民乱,要不是杜三省老道周全,素有威望,及时镇住了村民,怕是要闹出大乱子!” 进入四月,已经有了夏日的滚滚热浪,老天爷仍旧没有普降甘霖的征兆,不少浅水河泉出现了干涸,就是洒金坊旁边的碧幽河也从奔腾不息变成了涓涓细流,徐佑下令暂停纸坊的运作,当人畜吃水都成问题的时候,再开动造纸无疑是天怒人怨的事。他宁可不赚这个钱,也不能昧了良心。 四月初八,佛祖释迦侔尼诞辰,也就是所谓的浴佛节。作为佛门每一年度最盛大的节日,久久没有动静的大德寺卯足了劲,要大开山门,传扬佛法,广收信众,和天师道再争高下。所以在三月底,大德寺的所有改造工程全部竣工,从里至外,完全看不出一点它的前身——天师道元阳靖庐的痕迹。 整个工程耗费巨大,据外界传言,足足有五千万钱,殿宇楼阁无不极尽巧思。仅以正殿而言,面阔十三间,用二行柱,通梁五十五尺,全木制结构,充分利用柱网和卷杀、生起等建筑技艺,达到了力和美的高度统一。正殿对面,也是大德寺的正中心,建有一座五层高塔,成平面方形,有上下贯通的木制刹柱,柱外围以多层木构塔身,柱顶加金铜宝瓶和若干层露盘形成塔刹。每层塔身檐柱的柱列间加阑额,上为斗拱及梁组成的铺作层,承托塔檐。在塔檐椽上置水平卧梁,梁上立上层檐柱。如此反复至塔顶。 所用木料都是各地最好的杉、柳、楠、樟等树木,选用的工匠也汇聚金陵和扬州的名家,大到山门,小到窗楹,都可以跟宫殿媲美,走到里面,只觉得肃穆,不敢直视。 徐佑随着拥挤的人群,四下打量着大德寺的风光,跟那日诛杀席元达时的阴森可怖迥然不同,突然听到何濡在身旁冷冷笑道:“劳人力而兴土木之功,夺人利而取珠玉之饰,鬼道妖邪,坏法害人!”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天香浴佛 “话不能这样说,佛门中也有很多大德苦心修行,导人向善,不计荣辱和个人得失,耗尽一生译经、传经,会通文义,甄解玄旨,阐其文理,值得世人敬仰和膜拜。只不过现在有太多的和尚披着僧衣干着巧取豪夺的勾当,奢靡胜于王侯,那才是鬼道妖邪。圣人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依我之见,不是坏法害人,而是坏人害法!” 何濡处事太过偏激,看不顺眼的往往一棍子打死,徐佑则比他圆润一些,喜欢辩证的分析问题的症结所在。比如儒佛道三教,单单从教义来看,各有优劣,只是一样米养百样人,教中人物众多,良莠不齐,还是那句话,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任何教义都需要人去执行、完善、宣扬和升华,在这个过程里一旦人心出现了偏差,最终呈现给世人的教派形象就会和本源发生极大的变化和不同。 站在身后的暗夭若有所思,徐佑的话乍听平平,可往深处仔细思索,总是给人醍醐灌顶之感。左彣跟暗夭的感受相同,钦佩道:“郎君所言极是!” 山宗也跟着小鸡啄米般的点头,他对佛经没兴趣,但郞主的话就是真理,该附和时一定要附和。 秋分最近学天经玉算突飞猛进,可牵扯到义理方面的东西仍旧听的糊里糊涂,清澈见底的眸子闪烁着晕眩的小星星,可怜兮兮的扭头去看履霜。履霜轻笑着俯到她的耳边,低声道:“几位郎君论佛,各有各的道理,我们听着就是了,不用管他们!” 冬至却不像履霜这么懂事,而且她比秋分要略知道一些佛门的典故,大做鬼脸调侃何濡,嬉笑道:“其翼郎君,你从寺中来,却还没小郎这个俗世中人瞧的透呢!” “那可未必!”何濡自不会恼怒,有徐佑做表率,静苑的风气开一时之先,任谁都可以陈述己见,笑道:“如来兴世,以本无为教,无在元化之先,空为众形之始,这是竺道融亲自阐释的佛门教义。可出土的诸多佛门经典里,记述中多有神异,对本无之说却无出处。文未及此,又无通鉴,谁能证明这就是如来的本意?人固然能够弘道,若是连这‘道’都是假的,势力越大,岂不是害人越深!” 要是争论真伪,那可是吵上三十年也吵不明白,徐佑叹道:“你啊,所谓信则灵,民众要的只是符合他需求的教义,而不是追究教义的真伪。本无宗能够独霸佛门南宗,压制的其他各宗喘不过气来,自然有他的道理!” “七郎你这是唯胜者论,而不是唯道理论!” “胜王败寇,不仅历史是胜利者书写,就是道理,也掌握在胜利者的手中。现在本无宗势大,竺道融的教义就代表了佛门的真谛,等到将来本无宗势弱,其他宗门兴起,他们的教义就会取代本无宗,这是趋势,也是必然!” 在真实的时空里,本无宗之后,三论宗、法相宗、天台宗、华严宗、净土宗、禅宗各领一时风骚,表面上看是佛教的教义在不断的发展和变化,实质上还是佛教内部不同宗门的兴衰更迭。谁的教义更接近佛门的本质,谁的学说更贴合释迦牟尼的原意?其实,只是此一时彼一时,看谁的势力大,信众多,传播广而已。 一群人边聊边走,虽然颇有争论,但徐佑和何濡都是饱学之士,暗夭的才学也不逊色多少,每每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时不时的再戏谑两句,让人听起来非但不觉得无聊,反而甘之如饴,十分的有趣。 突然几声涤荡心扉的钟磬之音响起,他们这才发觉已经到了正殿门口,密密麻麻的信众从各地赶来,为的就是能够亲眼目睹浴佛节的盛况。左彣护着徐佑等挤到最前,看那身穿黑色九布祖衣的僧人持具按东西序位,分班而立,居中的正是大德寺上座竺法言。 多日未见,竺法言比起钱塘湖雅集时更见消瘦,双目无神而灰暗,体态老朽而乏力,似乎风一吹都会倒地不起。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是竺道融之下,江东佛门最有权势的和尚! 钟声再起。 众僧顶礼三拜,从东西走出六人,二人执引磬为礼,二人托香盘于后,二人立于竺法言左右,同时唱念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将释迦之太子诞生像从经楼请至正殿。徐佑观望这个太子像,确实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想起佛祖诞生时,行七步,手指天地,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四周九龙翻飞,吐水为之沐浴,那场面真是古往今来无比之宏伟、壮观、华丽,再没有第二个可以相提并论。 竺法言上香、展具、顶礼,三拜之后,有沙弥站在台阶上,示意殿前众信徒下跪。徐佑他们站在最前,不跪显得太扎眼,何濡冷冷的性子,说不跪又能如何,徐佑拉了拉他,低声道:“跪天地,不是跪如来,且忍一忍,今日绝不能惹事!” 开玩笑,浴佛节要是跟大德寺起了冲突,从今以后,跟整个江东佛门都是死敌,这个代价谁也承担不起。 何濡明白个中轻重,他只是过过嘴瘾,心中并不执拗,悻悻然随着徐佑跪了下去。徐佑真是有些啼笑皆非,何濡在北魏当和尚时不知跪拜了多少次佛祖,可来了楚国,对佛门的抵触竟然这么大,也算是异数! 他们两个既跪,其他人更不会有异议,一时山呼海啸,皆跪伏于释迦太子像前。殿中传来煌煌梵唱:“稽首皈依大觉尊,无上能仁,观见众生……” 殿外的信众显然不是第一次参加浴佛节,同时跟着唱道:“皇宫降迹,雪岭修因。鹊巢顶,三层垒,六年苦行。若人皈依大觉尊,不堕沉沦。” 梵唱的音调跟平时说话不同,低音更重,鼻音更浓,但又充满了穿透力和感染力。徐佑等人纵然不信佛,当此时此刻,也被这千百名信众发自肺腑的诚心和敬意所打动。 由此可见,棕教对人的影响有多么的厉害! 三唱完毕,竺法言将太子像置于殿正中特别制造的莲华金盆座内的浴床上,口诵沐浴真言: 唵底沙底沙僧伽娑诃,然后手持金勺,灌以香汤,浴太子身。 徐佑鼻中闻到香气,低声道:“这是什么汤,这么香?” 说起佛门的东西,何濡最是精通,道:“用牛头旃檀、白檀、紫檀、沉水、薰陆、龙脑香、零陵、藿香放于净石上磨作香泥,以水冲泡后灌入金盆内,俗称天香汤。” “天香汤……好名字!” 九浴之后,竺法言再唱赞偈,绕太子像数周后回归本位,浴佛仪轨基本结束。对那些远道而来的信众而言,下面的活动才是来参加浴佛节的真正意义。徐佑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后面的人群冲撞的差点摔倒,全靠左彣等人尽力护着,艰难的挪到了一旁的亭柱下,望着眼前几乎疯癫的人群,秋分满脸的惊讶,道:“他们……他们怎么了?” “为了讨口浴佛水喝,传说浴佛水可以百病消灾,无忧无虑!”何濡的眼中流淌着不屑和蔑然,道:“佛祖真有这样的神通,世间哪里还有灾病折磨?不过愚民愚己,诱掖人心罢了。” 话音未落,四个沙弥抬着金盘到廊下,十八名比丘站成一团,手中汤勺入盆中捞起少许,准确点讲,大概只有几滴的数量,依次放入信众的双手掌心。但凡有幸领到天香汤的人,立刻凑到嘴边,伸出舌头添的一干二净,唯恐遗漏地上,影响了自己的福缘。舔完之后,再次跪地叩首,虔诚的姿态,仿佛连灵魂都献给了佛祖。而那些没有领到天香汤的人,一个个如丧考妣,趴到地上哀哭啼嚎,简直比坠入阿鼻地狱还要伤心难过。 徐佑有些震惊,久久无话。履霜小声说道:“小郎,咱们走吧,呆在这里,我觉得身上凉飕飕的,很不舒服!” 左彣也忍不住道:“不过是一盆加了香料的药水,何至于此?” 何濡极尽嘲讽之能事,道:“对他们而言,这可不是普通的药水。里详尽的记载了佛祖的法谕:若受汤水者,能令其人天大众,现受富乐,无病延年;於所愿求,无不遂意;亲友眷属,悉皆安隐;长辞八难,永出苦源;不受女身,速成正觉。这样的好事,不必受苦受难,不必清心苦修,只要喝上一口水,就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拼命去抢,如何对得起今日浴佛节的恩典?” 冬至咋舌不已,道:“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无论如何想不到,佛门竟有让人失去理性的神通,恐怕天师道也比不过……” 何濡却一改刚才的戏谑,神色慢慢变得凝重,道:“这话你说错了,佛门这点小恩小惠的伎俩,最多只能让信众舍家舍财,可天师道的本事,却能让人舍性舍命。真比较起来,天师道要比佛门可怕的多!”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不如寺内雪堆柱 争抢浴佛水的闹剧在一番吵闹后终于落下帷幕,不少人头破血流,衣发散乱,却还是没有能够如愿以偿。徐佑正准备带着众人离开,却见数十名白衣僧鱼贯而入,在院中高塔前的空地上用木头瞬间搭起精美的莲台,然后围着莲台盘膝而坐,手拈念珠,口吐佛号,一派*。 片刻之后,一人白衣白袍,施施然登台,赫然是久未露面的竺无漏。 “雪僧,是雪僧!” “原来他就是竺无漏!” “常说雪僧乃人中龙凤,我尚且不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山中都,吴下顾,不如寺内雪堆柱。连歌谣都出来了,岂会有错?” 旁边人低声议论,无不是夸赞竺无漏的风姿。徐佑听的好奇,问冬至道:“什么山中都,吴下顾?” “好事者写的歌谣,说的是林屋山的都明玉,吴县的顾府君,论样貌都不如大德寺的竺无漏。柱和竺同音,雪就是雪僧。” 徐佑噗嗤笑出声来,道:“有才气!” 冬至撇着嘴道:“我看是眼瞎,顾府君可比另两人美多了!” “你这叫偏爱。说起样貌,三人各有千秋,可你不要忘了,竺无漏是和尚,没有头发的,细究起来,确实是他最美!” 阳光透过高高的佛塔,汇拢在竺无漏的身子周围,仿佛绽开的佛光普照,玉面朱唇,俊美无双,名震江东的雪僧并没有因为之前的事有所消沉,反而一静一动之中更显云淡风轻。他随意的坐在莲台上,身子半躺,单手支颌,清澈不见底的双眸往台下一扫,若有若无的笑意如春风拂面,嘈杂的人群就像被施了法咒一般,逐渐安静了下来。 “今天是我佛诞日,居士们从四方而来,小僧愿借此良机,为众生说法。”竺无漏的声音绵软多情,似有淙淙泉水淌过青石,听在耳中十分的舒服。 “恭请法师说法!” “……在极西之地,据此十万万三千大千世界,有一极乐国,国内有七宝池,佛主将八功德水注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阶道,金银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银、琉璃、砗磲、赤珠、玛瑙装饰。池中莲华盛开,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 除此之外,竺无漏还描绘了一个满地是黄金,遍地是珍兽,没有忧虑,没有贫富,没有生死的极乐世界,他的语调不急不缓,不扬不抑,却能直入人心,将众人从大德寺带到这个臆想中的美妙国度。 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诸菩萨众,闻我名字,寿终之后,常修梵行,至成佛道。发菩提心,一向专念无量寿佛,修诸功德,愿生彼国。”竺无漏缓缓坐起,星眸灿若朝阳,道:“此等众生临寿终时,无量寿佛与诸大众现于身前,即可随佛主往生其国。” 这种既美好又省事的修行方法吸引了所有信众的注意力,不知谁先喊了一声“无量寿佛”,一时间从者无数,佛号声大作。 有人高声问道:“法师,我等只要口诵佛号,就可前往极乐世界了吗?” “也不尽然!” 竺无漏舌灿莲花,阐述经义,一心称念佛名,一心观佛之相好,一心观法身之实相,从因行和果成诸多方面讲述了如何往生极乐。究其根本,他结合般若、禅定和净土三种理念,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称颂“令心明见,以见诸佛”,提出了“念佛三昧”的修行方法。 何谓三昧,专思寂想之谓。通过观想的方式,启发灵智,从而定慧双修! “佛子,佛子!” 又有人高呼佛子,众人跟着齐呼。徐佑和何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震惊和凝重。如果说之前的竺无漏还蜷缩在本无宗的窠臼里四处碰壁,寻求突破的那扇门,今时今日,他已经跳出了困守心神的那道壁障,重新站到了另外的高度,足以俯瞰江东佛门的众多高僧。 “这绝不是竺无漏能够做到的……” 何濡深通佛理,更懂得佛门里的潜规则,没有经年累月的苦修,没有皓首穷经的苦读,没有十年数十年以上的枯坐,根本不可能别出蹊径,推陈出新,更别说自成一家。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竺无漏年少卓识,或许真是佛子也说不定。” 佛子是应佛口说法而生,从寂灭证入而成,能继承如来觉世的大业,是至高无上的尊号,等闲不可轻用。就算刚才领头高呼的人,是大德寺事先安排好的托,可竺法言何等人物,总不会无的放矢,轻易为竺无漏塑造佛子这样伟光正的形象。 形象工程很重要,不管哪个时代,不管哪个行业,但有时候过于激进的形象工程反而会累及己身。竺道融尚在,竺法言尚在,竺无漏哪怕脑袋抽风也不敢自称佛子,这样说来,今日发生的事,必定得到了竺道融的首肯。 “不可能!竺无漏或有天分,但念佛三昧的佛理精义,绝不是他能够独自领悟的。要我说,这应该是竺道融或者竺法言的本事,传了他,并借他之口宣之于众而已。” 徐佑突然看向冬至,道:“你说,竺道融想干什么?”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连山宗左彣都一时没明白过来,履霜倒是若有所思,但她并没有说话。冬至已经适应徐佑时不时的突如其来的拷问,脑海飞快的运转,猛然击掌道:“竺无漏正式进入本无宗下一任宗主的备选之列了。” 何濡笑道:“你倒是真的长进了!” 冬至做了鬼脸,道;“诸位郎君都是天上月亮似的人物,我这样的小星星要是再不长进,怕是早晚要坠入尘土,不见微光了。” 徐佑他们皆大笑,引来旁边正虔诚膜拜竺无漏的信徒怒目而视,忙收了声,从后面悄悄的离开。到了寺外,很多人挤于山门两侧,比起寺内更加热闹,山宗踮着脚瞧了瞧,道:“我去看看!”他身手灵活,游鱼般滑了进去,过了一会,手中捧着煮熟的豆子回来,嘴里嚼的起劲,道:“别的不说,这些和尚做的一手好斋饭。大家都尝尝!” 徐佑就着他的手抓了几颗,热气腾腾,应该是刚煮的,放到眼前端详,笑道:“这就是和尚念经时用来记数的豆子吗?” 履霜秋分冬至她们都抓了来吃,闻言好奇道:“记数的?” “是,僧人念佛号时常捏豆子来记其数,每到浴佛节,煮熟后微撒以盐,与道左邀人食用,每吃一粒,就和佛祖结下一分的缘分。” 冬至正吃的起劲,听说是僧人捏过的,呸呸呸的吐了出来,道:“脏死了,都不知道被那些秃驴捏了多少次。惊蛰,你自己吃就好了,害我们做什么!” 山宗无奈道:“我哪知道是和尚记数的……” 正在这时,从寺内发出无数人的惊恐和怒喝声,如雷在天,震的人耳鼓发麻。徐佑停下了脚步,扭头回顾,正在寺外煮豆的僧人也匆匆的往里面赶去,目示左彣,他点点头,身影一闪,消失在远处。 “发生了何事?” 履霜和冬至都往徐佑身边挪了挪,秋分和山宗分站在左右,警惕的望着四周,护住徐佑和何濡他们。 徐佑平静的道:“天师道找麻烦来了!” 除了何濡,其他人都是一脸的震惊,履霜忍不住问道:“小郎怎么知道的?” “大德寺今日假借浴佛节之名,为竺无漏开坛扬名,恐怕要不了多久,雪僧在扬州的影响力将会给佛门带来数不清的好处。天师道不甘束手,自然要做出反击!只是……” “只是反击也要讲究策略,太过火,让双方立刻兵刃相见,并不符合整个扬州的局势。可要是不痛不痒,天师道丢的是自家的脸面。所以既要戳痛,又不能戳的太痛,若我所料不错,来的人,必定是三河村高家的那个高惠!” 冬至小嘴微张,道:“其翼郎君,你这样太神了吧,竟然连谁人来捣乱都猜的到?我不信,敢不敢打赌?” “赌什么?” “赌……嗯,就赌方绣娘的玉屑饼!” 何濡侧目道:“自从上元夜之后,你不是跟镜阁那边断了往来吗?又怎么讨要人家的玉屑饼?” “那郎君就别管了,我有我的法子,大不了掏钱买就是了,难道有钱好不挣吗?” 想起玉屑饼的美味,何濡食指大动,道:“好,赌了!” 看着冬至高兴的样子,徐佑叹了口气,道:“傻丫头,你输了给他玉屑饼,他输了给你什么东西?” “啊?” 冬至傻了眼,对啊,刚才一时激动,只说了她的赌注,何濡的赌注还没说呢,秀眸一瞪,道:“其翼郎君,你坏死了!” 何濡老神在在,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冬至拉着徐佑的手不依,道:“小郎,你看看他,就欺负我!” 说笑间,左彣从寺内出来,走到近处,低声道:“高惠突然出现,冲上了莲台,将一桶秽物泼了竺无漏满头满身。”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光明所及,尽是暗色 今日出现在大德寺,高惠抱着必死的决心! 钱塘湖雅集之上,竺法言借故杀了竺无觉,但是他心里清楚,妹妹绝不会说谎,真正的凶手必定是竺无漏。只是竺无漏声名显赫,为佛门所重,故而推了竺无觉做替死鬼而已。 他要报仇,可这个仇,如何才能报? 竺无漏的背后是权势滔天的本无宗,是只手遮天的佛门,而他,不过是钱塘县一个身份低贱的区区齐民,两者间的差距仿佛蝼蚁比之巴蛇,无论个人实力还是人脉关系,根本不在一个层面。 高惠心里清楚,单凭一己之力,今生今世都没有可能杀了竺无漏,所以这段时日待在天师道的某处秘密据点里,被数十人严密保护,不见天日,他求助无门,见不到都明玉,几乎快要绝望。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诉他,四月初八,浴佛节当日,竺无漏将会登台说法,这是奠定其在本无宗内部无上地位的一次决定性的机会,如果搞砸了,对他将是致命的打击,甚至比杀了他还要解恨。 高惠想都不想就同意了,在浴佛节当日大闹大德寺,听起来似乎是个笑话,他固然有恐惧和怯懦,可一家三口的性命足以让他忘记所有的不安,哪怕杀不了这个淫僧,至少也要让他的日子过得不是那么的舒坦。 他落了发,穿了和大德寺僧人一模一样的白衣,趁着浴佛节的混乱,在一些人的掩护下,提了满满一桶的秽物,从塔后面冲上了莲台。 七步外,望着竺无漏有若天神的高大风流之姿仪,高惠双目尽赤,状若疯癫。他本想用短匕贴身刺杀,可被天师道的人否决了,竺无漏虽然从来没有显露过武功,但他的身手就算比不上竺法言,也差相仿佛,高惠这样的齐民,不可能将短匕刺入他的身体,更不可能一刀毙命。 比起短匕,泼洒秽物要简单的多,也有效的多! 不过竺无漏没有躲闪,从头到脚,被秽物淋了一身,洁白如雪的僧衣散发着扑鼻的臊臭,不仅台下的僧人们惊呆了,连围观的人群也彻底失声。 嘈杂如闹市的大德寺出现了暂时的诡异的静寂,如同时间在这一刻偷偷的停顿,所有人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以为自己陷入了无法挣脱的噩梦里。 “抓住他!” “快,抓住那个和尚!” “不对,他不是大德寺的……” 莲台下的沙弥终于反应过来,一个个怒火冲天,蜂拥而上,将高惠扑到在地,双手反扭到身后,腰部被膝肘死死顶住,几乎脱臼和折断的痛苦让高惠的脸看起来十分狰狞。 “杀了他!” “杀了他!” 上千的民众也从噩梦中清醒,不知谁高喊了一声,立刻群情激动,嘶声力竭的要处死高惠,仿佛跟他们有杀父辱母之仇,恨不得生啖其肉,渴饮其血。 殊不知,真正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可怜人,正被看似正义的人们宣判了死刑! “阿弥陀佛!” 眼看局势即将失控,竺无漏缓缓起身,口喧佛号,制止了众人。他满目慈悲,玉面安详,丝毫不以身上的秽物为意,走到高惠身前,柔声道:“放了他!” “这……”领头的知事顿了顿,见竺无漏目光扫来,心神一凝,立刻垂首道:“是!”回身喝道:“放开他!” 众沙弥松了手,高惠从地上慢慢爬起,腰臂间的剧痛丝毫掩盖不了眼中的快意,他仰头大笑,道:“竺 <istyle=‘co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小说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推荐阅读: <istyle=‘co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无漏,你也有今日!” “今日如何?” 竺无漏声音轻快灵动,浑不似刚刚遭受人生最大的羞辱,他双手合什,一派高僧风范。 “今日……今日你污了身子,还有脸自称雪僧吗?” 竺无漏微微一笑,道:“身在浊世,何来似雪之洁?无论沐浴香汤,还是跌入厕池,与我,与你,与众生,其实并无分别。” 高惠呼吸一窒,他不读书识字,论起口舌怎么比得过舌灿莲花的竺无漏,见他越是平静,心中越是焦躁,终忍不住破口骂道:“畜生!你辱我阿妹,杀我父母,就你这样人面兽心的恶徒,还敢在此妄谈佛法?佛陀若是这样颠倒黑白,泯灭人心,这个佛,就是邪道,就是伪神,不拜也罢!” 全场寂静无声! 对信仰而言,信则生仰慕之心,仰慕过度,就会失去自我,刚刚为了争抢浴佛水,让这些佛门的信众丑态百出,现在听到高惠辱佛,先是一愣,继而气不可遏,人人高声怒骂,争相往高台挤去,那势头,非要亲手撕碎了他不可。 “阿弥陀佛!” 这次不仅竺无漏,所有在莲台上的沙弥齐齐低头,共喧佛号,梵音涤荡,充斥台下信众的耳鼓和心田。 “佛陀降生后,大千世界突然震动,颤抖,摇撼……所有地狱的烈火都熄灭……许多人的病霍然而愈……所有乐器不奏自鸣;……浩瀚海洋的水变成甘甜……凡此种种神迹,有三十二处,其后佛陀在婆罗双树间涅槃悟道,在鹿野苑开始传教说法,整整四十九年,清净妙理,开阐无遮,度诸疑谤。询苦海之慈航,作众生之慈父……” 竺无漏前行三步,护在高惠身前,面对几乎失去理智的人潮,双目微微闭合,手指拈花,竖立胸前,清澈如水的声音响起:“然而光明所及,尽是暗色,五浊尘世,岂无邪魔?此人受外道迷惑而谤佛,却非他本心的缘故,你们且息怒,不可妄动伤人!” 见竺无漏庇护高惠,很多信徒心中不解,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似乎有些怀疑高惠所说的事是不是真的。这时人群中有人问道:“竺法师,我听此人说,你辱其妹,杀其父母,可是真的?又听人说当日孤山雅集,也是因为此人告发,贵寺的竺无觉法师咬舌自尽,莫非他也牵扯其中?三条人命,家破人亡,其实,也怪不得人家要骂你们邪道。” 这问题问的刁钻,看似求个答案,其实已经将答案告诉了众人。徐佑他们也从寺外赶回,正好听到这人发声。左彣遁声望去,目光如电,从千百人中准确扑捉到说话的人,低声道:“会武功,脚下不停的移动,唯恐暴露行迹,应该是天师道安排的。” 徐佑没有左彣的神通,根本发现不了那人的所在,点了点头,没有做声,静观其变。 “高家的三人和无觉师兄,只因前世里有所纠葛,故而今生前来了断,这是他们的宿缘,谁也无法阻挡。不过宿缘既了,四人往生极乐,此乃莫大的功德。至于说我,究竟有没有牵扯其中,只问这位高郎君便知!” 另有一人高声道:“高郎君,你大胆的说,无漏法师是不是凶手?不要怕,此间这么多人,都可为你撑腰!” “是,就是他!我妹妹亲口说的,那日登门的僧人里根本没有竺无觉。他只是替死鬼,为了帮竺无漏脱罪……” 台下的人议论纷纷,猜疑是最猛烈的病毒,会在不经意间传染所有人,白衣沙弥们面面相觑,脸上露出忧色,转首 <istyle=‘co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小说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推荐阅读: <istyle=‘co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望向竺无漏,想让他拿个主意。 山宗幸灾乐祸,道:“竺无漏就算浑身是嘴,怕也解释不清了。这种事大家都是宁可信其有,何况高惠这个苦主瞧上去十分可信……” 何濡淡淡的道:“那可未必,佛门推竺无漏出来,若是连这样的场面都应付不来,岂不是辜负了竺道融和竺法言的一番苦心?” 暗夭也道:“是啊,闹到现在,竺法言还待在殿内没有露面,想必对竺无漏的急智和辩才很是放心。” 山宗吧唧吧唧嘴,悻悻然道:“我又猜错了?”感觉到衣袖动了动,扭头看到秋分带着安慰和关心的眼神,心头一暖,调侃道:“秋分,这里也就咱俩是耿直人,跟他们这些擅长阴谋诡计的人没话说。” “哎,惊蛰,你这句话我就不爱听了,我和履霜阿姊也是耿直人好么……” 左彣笑道:“加我一个!” 几人正在笑闹,徐佑的眼神一直盯着竺无漏,突然低声道:“噤声!” 众人同时闭口,顺着徐佑的目光看着莲台。 竺无漏神色如常,来回走了七步,契合佛陀降生时的神迹,盘膝跌坐,静声道:“我再为诸位说佛陀十恶业!” “佛陀十恶?” “佛陀也有恶吗?” “不知道啊,且听他说说看。” 不理会已经动摇的人心,竺无漏的声音再次传扬开来:“战遮女受外道蛊惑,悄悄潜入佛陀所在的祇园精舍。每当人们前往听法时,就故意从里向外走,人们朝她问安,她回答说夜宿在精舍的香殿内。如此七八月,当佛陀居高说法时,她大腹便便,立于众人中,责问佛陀:‘你的辩才无碍,可既然和我有了夫妇之实,却为何弃我不顾,真真是无情无义之人。听她这般说话,结合之前的所见所闻,就是对佛陀最为崇仰的信徒,也无不大惊失色,心中发生了动摇。佛陀却威严不动,安坐法座之上,正在这时,从战遮女的衣服中掉落一个木盘,原来她用布带将木盆系在腹部,装作受孕诬赖佛陀。’……” “好狠的用心!” 听着竺无漏说法,激愤的人群渐渐的恢复了平静,有人问道:“那女子什么下场?” “佛陀没有任何的责怪,任由那女子离去,仍旧为众生说法。这样的事,却不仅此一次,外道不肯甘心,先后驱使孙陀利谤佛、奢弥跋谤佛、被木枪刺脚、被掷石出血等十次恶业,佛陀尚如此,况乎小僧?” 山宗瞠目结舌,忍不住摇头叹道:“厉害,厉害!好一张利口,怪不得竺法言安坐不动,辩才如此,确实没什么可担心的!” 左彣眉头紧锁,道:“竺无漏已经如此了得,可以想见佛门中还有多少龙虎蛰伏,天师道要想挽回颓势,无疑比登天还难!” 跟随徐佑日久,被静苑的朝气感染,暗夭的性情变了许多,不再那么的阴郁可怖,反倒有意无意中主动的参与交流,道:“天师道有备而来,不会这么轻易放弃,肯定还有杀招!” 话音未落,还是先前那人,嘲讽道:“不是说佛陀无事不知、无事不闻、无事不见么,怎么有人谤他、诋毁他,却不能事先预见,防患未然呢?” 冬至顿时惊呼,道:“杀招来了,一言就将竺无到了死路,佩服,佩服!” 第一百六十七章 生从何来,死往何去 一言既出,满院皆惊。 佛陀既然具有无上神通,为何又会屡次受人陷害,这样简单的道理,没人指出来之前,被洗脑的信众从来不曾怀疑过,可一旦有人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立刻在众人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浪潮。 心有所想,显露于外,脸上的犹疑如同初夏的阳光,飞快的融消着佛门赖以生存的信仰基石。竺无漏丝毫不为所动,玉面春风,挥洒如意,平缓的语调徐徐道来:“佛陀成佛之前,曾于五浊尘世历经了万万劫,譬如孙陀利谤佛,自有前因。且听我说与你们,安坐静听……” 孙陀利谤佛,是佛门影响比较大的一件事,也是对佛祖一生清誉最大的质疑。孙陀利是当时天竺诸邦的花魁,美色绝世,艳名广播,无数贵族和修行者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佛陀证道之前最有名的通力自在大仙人就为了这个女子放弃了修行。 而外道中人忌惮佛陀说法势大,重金聘请孙陀利去魅惑佛陀,无果后孙陀利开始四处散播她和佛陀的风流韵事,后来还假装怀孕谤佛,在皈依信众和普罗大众间引起了巨大的震动。外道怕事情败露,也为了嫁祸佛陀,悄悄的杀了孙陀利,将她尸体埋到佛陀的精舍附近,但不久因为泄密,导致真相大白,佛陀这才逃过一劫。 “虽然如此,可仍有人质疑,比如舍利佛,他问的问题和你们一样:既然佛陀神通广大,为何还会被孙陀利栽赃陷害呢?” 竺无漏满脸秽物,可唇角的笑容,眼眸里的清净,说法时淡然自若的神态,却能让人们忘却那些不干净,凝聚着心神,静静的聆听。 “佛陀是这样回答的:往昔过去世中,波罗奈城内有一博戏人,名叫净眼,巧于歌戏。城内有一妓女,名叫鹿相,端正姝好。净眼邀鹿相共出,求于好地以贪欢行乐。净眼答应后身穿华服,严驾好车,与鹿相共载出波罗奈城,来到树园里。一夜之后,净眼看鹿相衣服珍妙。便生贪心,杀此女取其衣服。而此园中恰好住着一位辟支佛,叫乐无为,乞食外出不在园内,于是将尸体埋于他住的庐舍内。后有人发现鹿相不见了踪迹,禀告国王,国王严令全城内外搜寻,经过波折,还是抓到了乐无为。乐无为没有为自己辩解,被判处了死罪,即将行刑时,净眼深感愧疚,供述了自己的罪过。所有人都向乐无为作礼忏悔,乐无为心知不宜在此城乞食,入火中灭度,之后舍利被大众供奉于四衢道。当时的净眼便是佛陀,鹿相是孙陀利,舍利佛就是国王。净眼造这罪恶,无数千岁在泥犁中受煮及上剑树,无数千岁在畜生饿鬼中受罪,至今成佛尤残殃未尽,受孙陀利当众谤佛的报应。” 竺无漏舌颤莲花,娓娓道来,将这段融合了佛门因果的往事说的充满了震慑人心的神异色彩,他的目光扫过台下的众人,一字字道:“如是因,如是果,如是报!我和高惠一家,同样如此,我是净眼,高兰是鹿相,高惠是舍利佛,前世有因,故而今世要受此报,你们要怀慈悲心,饶恕了他吧!” 连佛陀都要承受因果报应,竺无漏被高惠诬陷自然是理所应当,人人眼眸泛泪,俯首下跪,同声高呼佛子。如果说之前还有人口不对心,认为竺无漏尚不能当得起佛子的称号,现在却无不顶礼膜拜,虔诚的姿态更胜旁人万倍。 有意无意之间,通过孙陀利谤佛的类比,竺无漏在他们心中,似乎已经成为佛陀在当世的化身! 徐佑遥遥的望着莲台上的竺无漏,他闭眼合什,仿佛有佛光透顶,一瞬间,心神几乎为之所夺! “郎君!” 左彣的呼声传入耳中,徐佑猛然清醒,看着左彣关切的眼神,眉头微微皱起,道:“这是什么邪功?竟似能够摄人心魄……” 左彣摇摇头,他虽然进阶小宗师,但全靠机缘巧合,并无名师传承,对世间武学,尤其是佛门武学所知不多。何濡脸色严肃,目不转睛的打量着竺无漏,道:“瞧不出来……不过本无宗有竺道融这个位居一品的大宗师,奇门绝技不知凡几,竺无漏会邪功也不算什么。他今日莲台说法,用此邪功迷惑信徒,又借高惠的出现,将佛子的称谓落到实处,真是妙不可言,厉害,厉害!” 能得何濡衷心称赞,可想而知竺无漏今日的表现有多么的惊艳,徐佑记起那日在西湖畔雪中偶遇竺无漏,也许从那一刻起,注定两人间将会发生许多的故事。 只是,眼下的竺无漏已经踏上登天之路,而徐佑还在门外费尽心神的寻找敲门的那块红砖! “饶恕我?” 高惠独立高台,遍观四周 <istyle=‘co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小说网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推荐阅读: <istyle=‘color:#4876ff‘>----这是华丽的分割线---</i> ,浑身一片冰凉。他看到的,是怜悯、是憎恶、是摇头叹息、是自以为同情的高高在上,这大德寺内千万人,只有他孤独一人,站在悬崖边,面对人世间的所有责难! 心口猛然剧痛,脚步踉跄,差点摔倒,高惠颤抖着举起手,指着黑压压的人群,凄厉喊道:“你,你们……你们好慈悲!好慈悲!可是,这样的慈悲我不要,不要你们假惺惺的可怜我!我没罪,有罪的是他,是竺无漏!” “阿弥陀佛!你所言原也不错,众生皆有罪,而我亦然!” “胡说,我没有罪,我没有……有罪的是你,是你们!”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先是竺无漏,然后是几个知事,再然后是一众白衣僧,继而是那些跪拜在地上的信徒,所有人齐齐唱着佛号,面相肃穆,满眼悲悯,一声高过一声,一浪高过一浪,如梵音大吕,荡漾九霄云外。 高惠脸色煞白,神情从激动难复逐渐的平静下来,漠然看着众人,想起出发时天师道的人问他的一句话: 你怕死吗? 不怕。 若是事不可为,可敢一死? 有何不敢? 好,若你赴死,我答应你,日后必定手刃竺无漏,为你雪此深仇! 记得你的话,我去死! 我去死…… 生不易,死亦难! 究竟将人逼得何等的绝境,才会如此从容的说出我去死这三个字,高惠手中多了一把短刀,寒光夺目刺骨,迈步走向竺无漏。 佛号声戛然而止。 “佛子,小心!” 台下大呼,有人想要冲上去保护竺无漏,却被白衣僧给拦住了,竺无漏微笑着面对高惠,坦然道:“你来吧,将刀刺入我的胸膛,让鲜血了却这段往世的劫。”又吩咐道:“等我死后,舍利无需供奉,可撒入江水中,永生永世庇佑钱塘百姓。” “佛子,不可,千万不可啊!” “是啊,佛子,我们若是没了你指引,又怎么前往极乐净土呢?” “佛子,你跟高家是前世的因,今生受谤已经了却,岂能再为了受劫,舍了天下的万万信众?” 苦求声,哀怨声,哭闹声,呵斥声不绝于耳,竺无漏丝毫不为所动,笑望着高惠,抬手褪去了僧衣,光洁的上半身流淌着完美无暇的曲线,不胖不瘦,不增不减,没有肌肉隆起的压迫感,也没有弱不禁风的虚弱感,从肩头到腰腹,如同金座上的佛身,在阳光沐浴下熠熠生辉,不可直视。 高惠一步步接近,站在竺无漏身后的知事僧悄然握紧了拳头,对身边几名僧人使了个眼色,无论如何,一旦高惠真的动手,一定要在他伤害到竺无漏前阻止。 五步,三步! 高惠停了下来,他贪婪的盯着竺无漏的心口,然后目光上移,似乎要把他的脸牢牢的记载脑海里。 他笑了笑,笑的轻蔑又高傲。 “竺无漏,你胜了,但你终究会死。我要在九泉下等着你,等你来受那千刀万剐之苦。” 刀尖倒刺,破开胸口的肌肤,划过骨头时嘶哑的杂音,高惠没有感觉到疼,他仰着头,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道: “天无道,地绝收。胡不死,水断流。心宿下,孟章休。觜参起,照斗牛。” 短刀没柄,生机立绝。 高惠直挺倒地,轰隆声中,尘归尘,土归土,至此高氏一门四口与这人间再无一丝牵扯。是非善恶,因果报应,谁说的明白? 满园寂静无声,良久之后,竺无漏星辰般闪耀的双眸流下一行清泪,取僧衣盖在高惠尸身上,然后转身,微笑,道:“他往生极乐了!” 初始的震惊过后,众人感动不已,欢呼道:“佛子,佛子!” 生从何来,死往何去, 儒家的身死留名,道家的羽化升天,佛家的极乐净土,可在徐佑的心里,全不是人最后的归处。 归处? 徐佑转身离开,容色冰冷如冬雪,我既无来处,亦无归处,只有立在这来和归之间,不折腰,不屈膝,不苟全。 佛也好,道也好,都是系在脚上的布履,专为登天之用,合脚时可以穿,不合脚时可以扔,唯有站在绝顶之上,才能真正摆脱佛道的桎梏和影响,那时候再问问归处不迟。 再问归处不迟! 第一百六十八章 五月鸣蜩 浴佛节落下帷幕,但高惠之死所造成的的影响却在悄然不觉中蔓延开来。天师道在扬州耕耘数十年,根基之深厚远非佛门可比,虽然当日在大德寺内,竺无漏舌灿莲花,让众多皈依者对他的说法深信不疑,可放眼扬州,佛门信众不过是沧海一粟,微不足道,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哈,佛子……佛子!” 何濡敞开青袍,露出里面的白色里衣,倚着凉亭的石柱,壶中美酒飞瀑般倾入口中,打湿了衣襟,道:“竺无漏乳臭未干,野心却实在不小,只是他恐怕没有料到,高惠的死会如此的不利。” 暗夭手中捧着黑子,盯着棋盘斟酌良久,始终落不下去,叹了口气撒手认输。徐佑扔了白子,站起身,懒懒的伸了伸腰,淡淡的道:“从雪僧到佛子,竺无漏走的太轻松,有点挫折也是好的。再者,高惠一家着实可怜,但凡耳目清明之辈,都能看出其中的猫腻,碍着佛门势大,奈何他不得,可私下里难免会非议几句。要我说,竺道融和竺法言拔苗助长,有些操之过急。” 山宗不懂棋,但他乐得看暗夭被徐佑在棋盘上羞辱,所以一直蹲在旁边,兴致勃勃的观战,这会见暗夭无奈认输,嬉笑着打量他的脸色,然后心满意足的坐在蒲团上,抬起头接过话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想,高惠临死前说的那几句话,什么天无道、地绝收,什么胡不死,水断流,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四句倒是简单,从去年至今,钱塘大旱,粮绝收、水断流,可以说是上天无道,也可以说是朝廷弊政,胆大一点,甚至可以说是安子道昏聩无能。至于胡不死,远点是北边的胡人,近一点嘛……”何濡笑了笑,道:“天师道向来把佛门称为西域来的胡僧……” 徐佑也道:“这几句谶语显然是为了打击佛门,牵强附会的拉上了今年大旱的天象。不过,心宿下,孟章休。觜参起,照斗牛……这四句,却十分的难解,似是而非,若有所指……” 何濡眉头紧皱,壶中酒接连入喉,目光遥望远处的红日,默然不语。徐佑奇怪的望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进入五月,树梢上的蝉鸣依稀,可旱情依旧持续,民众的骚动逐渐出现了不可控的局面,多个村庄因为争水源发生了械斗,死伤多人,杜三省带着衙役疲于亡命,向陆会明确表态已经无法保证钱塘的整体稳定。同时,市面上的粮价开始上涨,起先只是小规模的波动,不到半月,竟然一夜一个行情,也因此加剧了民众的恐慌心理,初现了抢购风潮,并且愈演愈烈。 扬州自古富庶,但经过前后百年的战乱,赤地千里,渺无人烟,全仰仗安氏父子两代经营,也只不过有了这二三十年的休养生息,元气稍微恢复了一些,可大多数财富集中在门阀手里,老百姓的仓储还不足以应对两季绝收的惨况。徐佑身在静苑,加上提前囤积了大量的粮食,对现状感触不深,可他毕竟两世为人,深知一旦粮荒,必有大变,所以派人给顾允送信,让他无论如何要重视这次的旱情,切不可疏忽大意。 顾允的回信很快送到了钱塘,信中他同徐佑说了目前吴郡乃至扬州的整体情况。除了少数几个郡县,整个扬州竟然全都被旱情波及,四五月份本是多雨的雨季,可今年一滴雨都没有下,不仅春麦绝收,其他农作物也全部受到影响,甚至有些内陆的江湖连鱼虾都开始绝迹,他身为吴郡太守,夙夜不眠,已经上奏朝廷,减免今年吴郡的税赋,并准备在吴郡和会稽郡交界处设立太平仓,赈济钱塘西陵诸暨等十三县的灾民,同时开展疏通水利工程,以工代赈等等。 徐佑得知朝廷要立太平仓,心中悬着的大半担忧放了下来,只要有饭吃,就不会酿成大乱,可能有些人要受苦,但至少不会饿殍千里,民不聊生。 这一日,吴善来报,卧虎司来人,徐佑迎出大门,看到牛车旁的王复,拱手笑道:“王郎君,迎驾来迟,莫怪!” “不敢!”王复躬身行礼,他一直对徐佑十分的恭敬,快行两步,走到台阶近前,这是避免让徐佑走下台阶,姿态放得极低,道:“徐郎君,职下奉假佐之命,来为郎君送上消恶的物什。”说完一挥手,四个奴仆从牛车上取下几个箱子,分别装着羽扇、龙皮帘、丝席、瓷枕和竹夫人等物。 古人习惯称暑气为恶气,消恶也就是避暑的意思,孟行春送来的礼物里,扇子是常见的东西,不稀奇,但龙皮帘却是用蟒蛇皮制成的,纹路精美,十分珍贵,丝席用丝绢编织,比藤、苇、竹更加难得,至于竹夫人是种青竹长笼的小玩意,供贵族女子夏日把玩。 这些东西不算太值钱,可礼轻情意重,能让孟行春这么费心,徐佑已经足以自傲了。收下了礼物,请王复入到内宅,分宾主落座。徐佑问道:“假佐可好?” “托郎君福,假佐日食三餐,饮升酒,身子安康。” “那就放心了,我在钱塘也时常挂念假佐,从金陵到吴县,地气大不相同,你们随侍左右,日夜照料,着实辛苦了。” 王复道:“这是职下们该做的!郎君的厚意,回到吴县定当禀告假佐。” 寒暄片刻,徐佑命人叫来冬至,王复对冬至上次在吴县的表现很是惊诧,所以并没有因为她是女子而有丝毫的失礼,道:“见过女郎!” 冬至笑道:“王郎君此来,可是有了好消息么?” 王复的脸上露出苦笑,道:“消息是有了,只是……不知道是好是坏!卧虎司派去调查都明玉的徒隶,在这三个月里失踪了七人,安插在林屋山的一名五百箓将前几日也因为欺上被都明玉砍了脑袋……” 徐佑微微一震,眼睛闪烁着几不可见的光点,道:“是失踪,还是死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七个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不过,卧虎司规矩森严,九日不回话,应该是死了无疑!” 卧虎司的徒隶或者不全是九品榜上的高手,但无不是千里挑一的精英人才,加上司隶府这块金字招牌庇佑,等闲无人敢惹,更别说一下子消失七人。 徐佑陷入了沉思,好一会才道:“能不能抓到都明玉涉案的把柄?” 王复摇头,道:“难就难在此处,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都明玉和天师道参与其中,我们派在林屋山周边的眼线也没发现山上有人手调动……” “我并非贬低贵司,可有时候,要对付七个人,未必要大规模的调动人手!” “我明白郎君的意思,可自都明玉以下,林屋山排得上名号的高手几乎都没有下山。想要无声无息的处理掉七个徒隶,至少也得是六品以上的修为……” 冬至接过话道:“所以,都明玉有奥援!” “正是!”王复欣赏的看了冬至一眼,道:“都明玉依赖的并非全是林屋山的势力,而是暗中另有奥援,但是目前还找不到头绪。今日来钱塘,假佐让职下问问郎君,看这边有没有什么情报……” 卧虎司是搞情报的老祖宗,结果现在反过来向徐佑求助,由此可见,拨给冬至的上百万钱的活动经费没有白花。古往今来,搞情报这种事,领导者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要不然没有周领导的特科,未必能比得过戴领导的中统,冬至在船阁磨练了一身好本事,比起卧虎司的那些人也不遑多让。 徐佑叹道:“贵司都没能摸透都明玉的底细,我这自然也没法子。不过,偌大的扬州,除了佛道两教、诸姓门阀,还有什么势力能够轻易的派出六品上的高手呢?” 王复眉头紧皱,明显也在寻思这个问题。冬至突然问道:“王郎君可知道风门?” 王复愕然抬头,满脸的惊讶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道:“你……你竟知道风门?” 冬至矜持的笑道:“以前在船阁时偶然听到过,眼下对都明玉的调查陷入绝路,我才突然想起了风门。听说风门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卧虎司若是有门路联系上,不如去打听一下?” 王复犹豫了下,似乎在斟酌该说不该说,末了横了心,现在不是隐瞒的时候,道:“女郎有所不知,风门行事诡秘,除非得到允许,否则极难找到他们的行踪,就算侥幸联系上,也不会和你达成任何交易。” 之前徐佑能够和风门合作,主要是有何濡引荐,否则的话,根本不可能产生任何交集。冬至眉头一挑,道:“连司隶府卧虎司,风门也敢拒绝?” 王复再次露出苦笑,道:“我不是长他人威风,别说卧虎司,恐怕整个司隶府,风门也未必看在眼中……” 冬至和徐佑忽视一眼,两人同时发现,他们对风门的认知出现了一点点的偏差,或许,这个神秘组织背后的靠山,并不是贺氏一族。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六月振羽 风门的神秘和强大,远超徐佑之前的预料。他突然想起另一个同样强大而神秘的组织,也就是四夭箭所在的那个暗杀机构,只是不知道,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毕竟,情报贩子、妓女和杀手,从来都是地下世界最稳固的铁三角。 徐佑手指轻轻敲打着腿面,问道:“查到林屋山丢失的库银哪里去了吗?” 王复惭愧道:“尚未有线索。” 徐佑能够发现刘彖和都明玉的关系,主要是事先安插的钉子,在机缘巧合之下通风报信,加上左彣以小宗师之尊去亲自跟踪打探,这才管中窥豹,查到了那根细不可见的暗线。可是卧虎司威名在外,不同于冬至手中刚刚成立不久的情报机构,任他都明玉再小心,二十辆牛车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却耗时三月,仍旧没能查到小曲山来, 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都明玉有奥援,或许就是为了专门对付卧虎司的调查而请来的厉害角色,能够在悄无声息中清理了所有可能导致暴露的痕迹,所以卧虎司如同无头苍蝇般在扬州四处碰壁,却苦恼找不到破壁的方法。 徐佑沉思。 这个奥援,会不会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风门呢? 他的目光不经意的扫过王复,王复低垂着头,双手看似恭谨的放在腿上,脸色平淡,可是感应到徐佑的视线,身子略微有些僵硬,不像方才那么的随意自然。 冬至毕竟城府稍浅,唇角浮现一丝得意,卧虎司找不到的线索,她却轻而易举的搞到了手,虽说只是偶然,但心理上依旧占据了上风。 她按捺不住,想要告诉王复如何追查失踪的库银,不过说之前要征求徐佑的同意。在她想来,现在双方合作,刘彖又是敌人,引卧虎司去查查他,百利而无一害,徐佑没有反对的道理。 可出乎意料的是,徐佑看到她问询的眼神,微微摇了摇头。冬至心中万分不解,但是跟了徐佑这么久,她已经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提出反对意见,什么时候要以郞主的意志为尊,不能有丝毫的违背! 王复没有从徐佑处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等告辞的时候,履霜已经准备好了回赠的礼物,整整齐齐的放在牛车上,不算很丰盛,但同样的用心。这些事徐佑并没有吩咐,但是根本不用操心,履霜自会安排的妥妥当当。 目送王复离开,冬至低声道:“小郎,为什么不让我告诉王复,都明玉和刘彖暗中勾结……” “记得一句话,树大招风!卧虎司都无法查到的东西,我们却知道的如此详尽,等此间事了,孟行春会如何看待你我?最重要的是,既然风门插手,就算告诉了王复,卧虎司也未必能在小曲山上找到什么线索……” 冬至一惊,她上次跟卧虎司合作愉快,打交道最多的王复也和善的跟邻里大叔一样,竟然下意识的忽略了卧虎司的可怕,脸蛋微微泛红,道:“小郎,是我大意了!” 经徐佑这么一点醒,冬至立刻表现出了她在情报方面过人的天赋,道:“其实仔细想想,卧虎司应该已经发现风门在背后捣鬼,并且在对抗中全面落在了下风,因此孟行春病急乱投医,派王复来钱塘碰碰运气,也因此他听我随口说出风门的时候,才会表现的那么震惊——他是不是以为,我们已经强大到可以知息卧虎司行动的境地了?” 冬至有些后怕,如果刚才真的说出都明玉和刘彖的勾当,岂不是坐实了王复的惊惧?现在大家你好我好,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可一旦了结了这件事,孟行春恐怕会盯死小郎在扬州的一举一动。 徐佑没有多说什么,转瞬间不知飞过了多少道思绪,吩咐道:“你去,追上王复,告诉他一定要重视浴佛节那天发生的事,以及高惠临死前说的谶言。都明玉到底想做什么,谶言里或许会找到答案!” “可是我们还没猜透谶言的秘密……” “我们猜不透,但卧虎司不会是我们!”徐佑看向冬至,笑道:“是不是不服气?” “婢子不敢,只是……只是感觉孟行春也没什么过人之处……” “不要小看他!”徐佑顿了顿,道:“不要小看任何人!” 五月,老天吝啬的没有赏下一滴雨水,人心惶惶之下,顾允的赈济措施还在往返朝堂,求衮衮诸公裁决的路上,米价终于彻底失控,从一石二百八十钱连续几个台阶,截止六月初,已经涨了十倍,升到了二千三百钱! 二千三百钱! 西汉初年,也就是汉高祖二年,饥荒爆发,米价涨到一石五千钱;王莽末年,饥荒流行,一石粟价值黄金一斤;再到东汉兴平元年,长安旱饥,谷价更是涨到一个天文数字,一石谷值五十万,豆麦一石二十万钱。 但这些年份,无不是战乱初平,或者天下纷扰的时候,米价暴涨,符合逻辑。可像扬州这次的旱灾,却在短短数月内涨了十倍,实在有些太过疯狂了。 “有人在故意屯粮!” 何濡敞开了衣衫,六月天,暑气正盛,房间内放了冰,可依然挡不住往身体里钻的热浪。 山宗不以为然,道:“这不是明摆着吗?哪一次的灾年,没有些许奸商囤积米粮来牟取暴利的?不稀奇的!” “奸商只为牟利,确实不稀奇……但,这次屯粮的人,可不见得是为了钱财!” 冬至表示赞同,道:“就算遇到灾年,米价也绝无可能上涨的这般迅猛,除非有人暗中筹谋,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先将钱塘乃至周边郡县的余粮大肆购进,导致现在市面上存粮不足,等到老百姓反应过来,准备哄抢的时候,却发现米价一夜十倍,已经买不起了……” 徐佑和何濡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刘彖。数月前,正因为发现了刘彖暗中屯粮,徐佑才跟进买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不过那时谁也没料到局势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冬至继续说道:“而这个暗中筹谋的人,不出意外,就是刘彖和他背后的都明玉。目的不外乎制造纷乱,激起民愤,他们好乱中取栗!” 山宗问道:“激起民愤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又怎么乱中取栗?” “当一个人没饭吃的时候,谁能给他们饭吃,谁就是恩人,就是父母,就是神仙!”冬至表现的胸有成竹,语气中充满自信,道:“大德寺的竺法言、竺无漏,再怎么舌灿莲花,可也不能凭空变出米粮来,到了生死关头,什么佛法都是虚妄无用之物。若是都明玉开仓放粮,救济灾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大德寺进入扬州后的所有努力付之东流,成为众生顶礼膜拜的陆地神仙。穷苦多欲念,遇难拜神仙,天师道这么多年能够坚不可摧,正是因为每一次的旱涝、饥荒、瘟疫和战乱,他们总是第一个站出来,让老百姓跪在幽冥地狱时能够看到他们的身影,产生依赖和感动,然后生而信之,死而仰之,这就是所谓的信仰!” 山宗张大了嘴巴,大为震惊,道:“冬至,士别三日,刮目相待,跟在小郎身边,你真是学到了东西!” 冬至骄傲的抬着头,道:“那是!也不看看我们小郎是什么人,我这做婢女的,自然不能太差!” 徐佑微笑不语,何濡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都明玉想要借大灾固位,所费凡几?与得到的名声比,这样的代价会不会太大?” “不会!几百万钱,或者数千万钱,扬州治花的起!我之前一直有疑惑,都明玉多大的胆子,敢从扬州治的钱库偷偷的挪走千万钱,现在想来,他应该得到了孙冠的首肯,为了恢复天师道在扬州的无上地位,同时抑制佛门在扬州的发展,这点钱对天师道不算什么!” 冬至目光闪烁异彩,兴奋的道:“这样一来,之前的种种疑虑都能得到答案。都明玉为什么将刘彖安插在钱塘,自是为了对付大德寺按下的细作。所以刘彖才借镜丘造佛和大德寺扯上了关系,只是因为被我们偶然撞破,又把刘彖的手下绑了送给都明玉,都明玉不想他们关系暴露,只好将计就计,在钱塘湖雅集上借机发难,重创了竺法言。谁能想到,都明玉和刘彖竟是一伙的?” “然后,天师道能人异士辈出,肯定早就通过观测天象,发现了扬州的这次旱灾。于是刘彖大力巴结陆会,甚至不惜送出名贵的古玉,从陆会手中求来了小曲山。这一方面为了私仇,他跟我们敌对,想借小曲山上游的水源优势来整垮洒金坊;另一方面,小曲山地处偏僻,人烟稀少,正是囤积米粮的好地方。” “都明玉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通过外人眼中跟他是仇人的刘彖来大量囤积米粮,再用这些米粮去赈济灾民谋取天大的名声。就算大德寺觉得不对头,想要调查,也无论如何查不到他们的这层关系。” 冬至猛一击掌:“谋定后动,布局深远,厉害,厉害!小郎,你说对,果然不能小瞧任何人!” 这次轮到何濡笑而不语,徐佑叹了口气,道:“这只是表象!你有没有想过,龙石山上那个脱衣跳山而亡的人,还有大德寺里短刃入心的高惠,他们先后说了两个谶言,第一个已经应验,第二个呢?” 第一百七十章 七月流火 六月初三,西湖八子社社聚之日,张墨、王戎等人从吴县和诸暨等各地赶来,徐佑在静苑盛情款待。三月不见,彼此虽有书信往来,但终究比不上面对面的亲切,不过这次他们没有过多的谈论诗文和声韵,而是将关注点放在当前最迫切的事情上。 旱灾! 局势在进一步恶化! “微之,我从吴县顺江而下,沿途多见灾民拖家带口往吴县去,殊不知吴县现在的米价也是不能承受之重。”王戎神色感慨,颇为这些人可惜,饱含期望而来,却注定要绝望而去。 周雍叹道:“一岁不登,民多乏食,我大楚号称盛世,可生民多艰,犹过汉末。” 杜盛少年心性,比王戎和周雍乐观许多,道:“刺史府已经上奏朝廷,很快就会有旨意下来,再熬上几日,情形必会改观!” 说起朝廷,张墨低声问道:“微之,你跟顾府君熟识,金陵那边可有动静么?” 徐佑面带忧虑,道:“朝廷以扬州为税仓,减免今岁的租调,恐怕金陵城中会有诸多阻力……” 沈孟冷哼道:“老百姓都要饿死了,朝廷还不知体恤地方,非等到人都死绝了,我看那些作威作福的达官贵人们到哪里去收税赋来享受荣华富贵!” “朝廷不会自毁根基,只是旱情重大,诸位使君要统管全局,其中艰难,非你我所能尽知!”徐佑制止了他们继续议论,站起身道:“我在后花园备下薄酒,为你们接风洗尘,请!” 酒过三巡,鲍虎突然流下眼泪,向徐佑告罪后离席。徐佑愕然望向张墨,张墨忙道:“微之莫怪,伯达他恐怕是想起家中老母和幼妹,并非对你无礼……” “怎么?可是也遭了灾?” 巫时行接过话道:“是,晋陵郡今年旱情比吴郡要严重的多,且比不上吴郡富庶,庶民早已无米度日。我也曾写信回家,让家中帮忙给伯达家里送点米粮过去,可当下自顾不暇,帮衬不了几日了。” 巫时行和鲍虎是同乡,一样的家道中落,寒门子弟,两人在吴县游学,所费本就不菲,已经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遇到这样的灾年,米价十倍上涨,又怎么买得起? 徐佑斥责道:“上次来信时如何不说出来,这是把我当外人吗?别的事不敢打包票,但至少米粮我这里多有储备,哪至于让同社的挚友为五斗米伤怀?” 王戎也道:“是啊,我们同在吴县,竟然没听你和伯达提过,若是鲍母因此出事,置伯达于何地?置我等于何地!” 巫时行愧道:“伯达多次叮嘱我,不想家事给大家添麻烦,所以我就没有……” 徐佑也不是当真要斥责巫时行,安抚道:“好了,这不是守道兄的过错,方才是我言重了!此事终究是我疏忽……来人,请履霜过来!” 履霜曾是清乐楼的歌姬,跟了徐佑后虽不以出身为耻,但也跟过去彻底告别,所以有诸多男子同在的场合,她极少露面,甚至比那些大家闺秀还要端庄自矜。 等履霜出现在后花园,顾盼之际,自带一股清雅的气质,等到了近处,晶莹如玉的肌肤,仿佛新月生晕,花树堆雪,道不尽的迷人。 杜盛双眼放光,大叫道:“微之,府中竟藏有如此美人,真让我等羡煞!” 张墨也是微微一震,不过他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诸暨翠羽楼中那个名叫春水的女娘。 她的眸光常淌着清泪,让人怜惜,不似履霜这般的气定神闲,当然样貌上也又不及,但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人人为履霜惊艳,偏偏他却想起了那个只见过两三次的春水女娘。 徐佑微笑着为履霜做介绍。道:“这是我府中的管事,向来以朋友之礼待之。” 杜盛原以为是侍婢,他是东阳郡数得着的士族,对朋友之间互送侍婢习以为常,所以放浪形骸,出言调侃。这时听徐佑说以朋友之礼待之,顿时脸蛋一红,起身施礼,道:“不知女郎身份,多有得罪!” 履霜施施然笑道:“不知郎君何罪,莫非夸我貌美,竟是罪过了不成?” 杜盛微微一愣,继而大笑,端起酒杯,仰头饮尽,洒脱道:“是我失言,自罚一杯,算是赔罪!” 履霜笑意盈盈,不显丝毫的轻佻,却能让在座的所有人如沐春风。徐佑吩咐道:“即日起,往晋陵鲍虎家中送些米粮油盐等日常用物过去,每月一次,直到此次灾情过去为止。另,张兄、沈兄和巫兄家中同样照此办理。” 话音刚落,张墨和沈孟同时站起,道:“微之,好意心领,但决不可如此破费!” 按时下的米价,徐佑如果负责他们四个人的家族口粮,一个月最少也得数万钱的支出。 这对他们来说,不是个小数目! 巫时行犹豫了下,他家里只比鲍虎略强一些,现在也入不敷出,无以为继,但君子之交,贵在如水清淡,岂能受人米粮,毅然拒绝道:“微之,我等为结社而来,却不是为米粮而来……” 徐佑温声道:“朋友有通财之义,我的日子好过些,恰逢此灾年,总不能坐看你们困于斗米而无心于道。何况就算不为你们想,也要为家中父母多想想。” 一番说辞,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张墨本来是不要的,他傲骨铮铮,岂肯受徐佑的馈赠,可是看巫时行的神情,定是遇到了难处,他和沈孟如果不要,巫时行也不会要。 “好吧,多谢微之,我们就收下了,只是受之有愧!” 张墨三人刚要下拜致谢,徐佑一手扶住,笑道:“朋友之馈,虽车马,非祭肉,不拜!这可是夫子的话,你我相交,贵在知心,钱财身外物,无须计较!” 王戎和周雍满目钦佩,徐佑的风姿确实让人心折。杜盛更是开怀,道:“守望相助,实是我八子社的人心所聚,当饮一斛酒!” 接连三日,张墨等人放弃游山玩水,而是在钱塘各处奔走,查访民情,准备回到吴县后联名奏到州府,抓紧时间赈济灾民。天可怜见,在徐佑送走同社七人不久,扬州各郡县终于等来了朝廷的恩典,以吴郡为主导,开始在和会稽交界处建造太平仓,除了正常的徭役之外,以每日一顿饱饭外加三文钱雇佣无米可食的民众出工出力,同时修葺各县的农田水利设施,消息一出,米价应声下跌三成,可仅仅维持了七日,又开始上涨。 整个六月,扬州刺史府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来平抑米价,和暗中投机屯粮发国难财的奸商殊死相搏,互有胜负,虽然没有能够让米价重新回到正轨——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毕竟两季绝收,供应不足,米价上涨是必然。官府所要做的,是尽量抑制上涨的速度,每天少涨一些,就能少死一些民众,但通过种种努力,终究还是让米价维持在了三千文的高位,没有继续飙升。 到了七月上旬,太平仓建成。所谓太平仓,其实跟汉朝时的常平仓法度相似,谷价低时,由官府高于市价从谷农手里购卖谷物储存在常平仓内,以免谷贱伤农;等谷价高时再以低于市价的价格卖出,以稳定物价,安稳局势。这项制度好在买入和卖出的价格差别不大,所以能够维持成本,保证长久运营,但此时灾情正盛,临时建造的太平仓很难像常平仓那样盈亏持平,可它的好处却在于能够给正在地狱中挣扎的灾民以信念,给正在作奸犯科的粮商以警示,给正在看热闹的世家门阀以示范:那就是朝廷将大力赈灾,不计一切代价的稳定局势,扬州,绝不能乱! 太平仓落成当日,十船米粮通过水路运进了仓内,米价立刻跌到了两千七百文,第二日又是十船,米价再跌三百文,第三日,第四日……总共有五十船米粮开进了太平仓,市面上已经闭市的许多门店重新开业,米价终于跌落两千文,徘徊在一千八百文左右。 “小郎,顾府君当真厉害了得,短短时日,竟能筹措五十船米粮,让人不得不佩服!” 履霜对顾允大加赞赏,在她心里,有了五十船米,不知能够救活多少人,这真是莫大的功德。何濡却噗嗤一笑,道:“你啊,这五十船米,能有一半就不错了,顾允一手疑兵之计,不知骗了多少像你这样的天真女娘!” “啊?”履霜捂住了小嘴,惊讶莫名,道:“可,可米价低了啊,很多人也可以买得到……” “因为被骗的还有那些屯粮的粮商,他们惧怕太平仓还会源源不断的运来粮食,所以想趁着高价卖出,进一步促使米价降低。” 秋分充满期盼的道:“不管怎样,只要能让米价降下来,让大家有口饭吃,比什么都强。” 冬至笑道:“是啊,根据我的线报,很多观望的粮商都坐不住了,接下来几天,肯定有粮商会大量出货,到时候米价会降到千文以下。依我看,朝廷出手,这次的灾荒很快就会过去,不至于有更多的人流离失所。” 徐佑叹了口气,星眸中始终暗含忧虑,道:“但愿如此,可我有预感,这件事不会这么容易结束!” 仅仅过了五日,夜里子时,一场漫天大火直冲云霄,火势百里可见,徐佑披衣出房,和何濡等人一起站到假山高处,远眺火光所在。没多久,冬至匆匆赶来,她的俏脸苍白如纸: “小郎,太平……仓,走水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朽木和金石 太平仓的建造前后动用了数千人,规模是近些年来之最,出动人次更是十数万计,耗资达百万钱,所以才能在短短时间内建造成功。可谁也没有想到,仅仅过了十余日,就变成了火光中的一堆焦土。 不需要徐佑吩咐,冬至已经将手中握着的所有资源全部散了出去,各种情报流水般送到了了静苑。从蝼蚁百姓到富庶地主,从奴仆佃客到士族门阀,几乎都被太平仓的失火震的缓不过气来。 顾允写给徐佑的信里,充满了悲伤和沮丧的情绪,言辞之中甚至流露出了辞官的意图。左彣很是不解,道:“顾府君虽然入仕没有多少年,可自小家族培养的就是如何在官场纵横游走,心志之坚,应该不会逊色多少,怎么刚碰到点难处就如此灰心丧气?” 何濡眼中透着耻笑,道:“大雪青松、傲霜寒梅,无不是苦境炼心,这才磨砺出了真正的气节和风骨,如顾允的出身,说是万般呵护、千般疼爱并不为过,身边的谋主鲍熙固然智计超群,但也怕顾允在自己的辅佐下有什么闪失,所以做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样的门阀养出来的俊才……哈,哈哈!” 对此徐佑表示理解,庐陵王安休隆在金陵遥领扬州刺史,州治也迁到了金陵,诸如长史、司马等二三把手全都在金陵任职,也就是说,此次太平仓的建造乃至吴郡等诸多郡县的赈灾事宜其实都由顾允全权负责,责重权大,时间紧任务重,可顾允还是不负众望的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内让太平仓成功矗立在世人面前,并且筹粮运粮,有章有法,从坊间到朝堂,无不赞誉有加,博得了太多的荣耀。 俗话说捧的越高,摔的越重,这是天地间不变的道理,顾允心知肚明,他看着风光,可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呢,太平仓若有失,必定会引得扬州动荡,甚至祸及国本,这样大的过失,哪怕他是顾氏的子弟,也应对不了如雪片的弹劾奏章。 辞官,是愧疚和惶恐之下的对自己失去自信的表现,顾允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失败的经验。 徐佑回了信,让冬至亲自送去吴县。顾允在后堂接见了她,打开密封的信笺,光滑如玉的元白纸第一次呈现在外人面前,摸上去如同处子的肌肤,若是往日,顾允肯定大喜过望,视若珍宝,可今时却无暇他顾,因为满张纸只写了一句荀子的话: 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顾允凝视良久,俊美的容颜难得露出几许愁云,道:“微之还说了什么?” “回禀府君,我家小郎没有多余的交代,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他彻夜未眠,早上将信交给我的时候,我看到满地的纸团,写满了凌乱的字……” 顾允再次低头看信,眸子里似有水光闪烁,再抬头时,毅然而然的道:“回去转告微之,我绝不会辜负他的厚望。除非主上动怒,降之以雷霆,否则的话,我一日在位,就一日不会放弃!” 冬至伏地,恭谨的道:“婢子记住了,府君的话,我必定带回钱塘。对了,方才是婢子记错了,来时小郎确曾有过交代,府君若是这几日有闲暇,可私下里见一见孟假佐!” 徐佑临行时和冬至密语,若是顾允重新燃起斗志,可指条路让他去见孟行春,若是真的颓废不已,无心政事,这番话不必提起,再寻别的法子劝诫他。 “孟行春?”顾允眉头微皱,在他们这些门阀贵人的心中,司隶府是皇帝豢养的鹰犬,人品恶劣,品格低下,除非明面上躲不开的公务,否则的话,一向都敬而远之。 “正是!太平仓走水一事太过蹊跷,小郎料定必是有人暗中纵火,否则的话,以太平仓的防备,绝不可能一夜之间焚烧殆尽。孟行春的卧虎司代天子坐镇扬州,出了这样的事,他也难脱干系。府君只有和他统一口径,将罪责推到纵火的人身上,然后……” 接下来的话,冬至闭口不言。哪怕徐佑和顾允交情再深厚,这样的谋划也不可宣之口外。 顾允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片刻之后,回头说道:“我明白微之的意思,好,今夜就去见孟行春!” “鲍先生那边,府君是不是再征询一下他的意见……” “不必了!”顾允眉宇间透着不可动摇的决心,道:“微之总不会害我的!” 天一入夜,繁星布满银河,如同万千灯笼高悬,美不胜收。顾允身穿普通齐民的衣服,带了冠帽子遮住脸面,临出门时,被鲍熙拦住,他苦苦哀求,道:“孟行春是主上的家臣,府君却是主上的外臣,内外勾连,从来都是人主的大忌,府君切不可听徐佑胡言,置身危地而不自知。何况太平仓既毁,扬州的局势已经不可挽回,府君正好借此机会脱身,虽难免会有点点骂名,但总比将来深陷泥沼要好得多!” 顾允温声道:“先生,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微之说的有道理,遇事则逃,畏难避险,哪怕安然活着,也只是一根朽木而已。再者,这次逃了,下次又能逃到哪去呢?” “这是徐佑的诡辩!”鲍熙难掩怒火,厉声道:“扬州的局势错综复杂,又遇上这么严重的旱灾,两者其一,都是百年难得一遇,更况乎两者兼具?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明知事不可为而为之,那才是真的朽木!” 顾允抬头,不知是哪颗星辰亮了亮,照耀着他的容颜,仿佛白玉无暇,道:“先生,让我置身事外,眼看着扬州百姓垂死挣扎,那么,如此君子,不做也罢!” 鲍熙久久无言,长叹了口气,让开了房门。顾允对他施了一礼,负手而去,英挺的身影悄然融入了夜色。 有孟行春的秘密奏报,有吴郡门阀的倾力庇护,虽然朝中指责顾允的声音始终居高不下,但安子道仅仅下旨斥责并罚俸三年,具体善后事宜仍交由顾允全权负责。 这样大棒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让很多人看到了顾允在安子道心目中的地位,所以逢迎拍马或者有意示好的人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有所增加。 这就是所谓的祸兮福所倚! 不过,金陵城中的威胁虽然化解了,但是扬州的旱情却在继续恶化,因为太平仓建成而营造的稳定局面再次失控,米价开始了报复性的反弹,短短五日,又涨到了四千钱的高位,别说那些苦哈哈的齐民,就是普通士族也有些不能承受。 民怨开始凝聚、沸腾、翻滚,谁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会爆发出来! 顾允当然没有闲着,由徐佑秘密献计,一方面说服扬州诸姓门阀体恤国难,将多年仓储的陈粮以略高于往年的平价卖给官府,这主要是靠着他顾氏的身份,一般官员根本不可能做到,但这种收购是秘密的,并没有对外宣扬;另一方面,行文整个扬州有司,放开水陆各处的隘口,对运粮的车船减免关税,吸引别地的粮商大批量往扬州转运粮谷牟利。 “米价高,无非供需关系发生了改变,供过于求,则米贱,供小于求,则米贵。想要米价回落到正常的水平,必须有足够多的米粮作为依靠,可要做到这点,单单依靠官府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先从门阀买粮,并让朝廷给予一定的奖赏,不过切记,绝不能走漏丝毫风声。然后再对外表明官府无意打压扬州的粮价,以此诱惑粮商们逐利而来……” 起初,徐佑的计划在内部引起了很大的反弹,不仅左彣、履霜、秋分、冬至、山宗他们,就连何濡都觉得太过行险,不止一次劝道:“七郎的原意是好的,可为什么从门阀够粮要保密,宣扬出去,对当下的局势岂不是更加有利?” 徐佑解释道:“若是宣扬出去,粮商们以为扬州粮储足够,必会心生疑虑,哪里还肯日夜兼程的往扬州运粮?” “这正是我的第二点疑问,黎庶苦于米价高涨,官府却还公开宣称无意干涉米价,这要传出去,顾允不知要招来多少骂名……” 徐佑的脸上闪过一丝坚忍不拔之态,淡淡的道:“做大事,担些骂名不算什么!为扬州计,为百姓计,也为飞卿自己打算,受一时委屈,救苍生水火,这笔买卖划得来!” 何濡见劝他不住,也就不再多说,但鲍熙可没这样的好脾气,从吴县专程赶到钱塘,面谒徐佑后,只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了,道:“徐七郎,你到底要干什么!小小年纪,粗莽武夫,就算博得些许才名,可这扬州的政务何等繁杂,赈灾一事牵扯万端,岂是你坐困钱塘,能够窥探明白的?为何要蛊惑府君行此遗臭万年之计?” 徐佑冷冷道:“鲍先生,你的学问连其翼都是佩服的,可要说到政务,未必比我这个黄口孺子强多少。” “你……” “你辅佐顾东阳多年,可作出了足以夸耀的政绩吗?”徐佑不容他废话,字字诛心,道:“十年了,顾东阳考绩从来只是中上,十年了,仍然是区区东阳太守,要不是这次顾允高升,朝廷以父职不能低于子辈为由,将他拔擢为建武将军、益州长史,你也能说无功无过罢了。” 鲍熙目呲欲裂,道:“徐佑,辱我就算了,竟敢辱及老郞主,你好大的胆子!” 徐佑笑了,笑的轻蔑而自傲,道:“也只有你这种蝇营狗苟的人,才会在生死攸关之时计较尊卑长幼之类的虚礼。此次扬州旱灾,百年未遇,若是太平仓尚在,还可以徐徐图之,可一把火将太平仓烧的干干净净,主上看似没有追究,但谁都明白,飞卿这是在刀尖上起舞,若能控制局势,安然度过大灾,则主上有识人之明,飞卿有治国之能,朝野称颂,皆大欢喜。但你想没想过,为了建太平仓,为了那几十船粮,扬州官帑花费一空,现在火烧眉毛了,去哪里弄钱赈灾,去哪里买粮救济?一旦灾情不可收拾,酿成民乱,飞卿第一个要死!” 他顿了顿,盯着鲍熙的眼睛,道:“鲍先生,顾允死了,你可以另谋高就,所以不急,是不是?” 鲍熙脸色变得煞白,望着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何濡,好一会才怒斥道:“徐佑,不要血口喷人。府君若出事,我自不会苟活于世,不过在我死之前,一定要拉着你共赴黄泉。” 徐佑懒得再看他,挥挥手,道:“风虎,送客!” 不同于鲍熙的强烈反对,顾允这次选择坚定的站在徐佑一边,在买粮运粮的同时,拿出大部分官帑修建馆舍学宫、筑堤疏河,并号召各郡县的中等士族主动开设粥棚施粥,将无劳动力和疾病缠身的老幼妇孺的口粮缩减到了每日一碗稀粥,维持着不饿死就成。 在此过程中,出现的买卖人口、兼并土地、畜养奴仆、由良入贱等现象已经不再重要,只要不饿死人,或者少饿死人,任何手段都在官府的默认之内。 第一百七十二章 清梦和惊雷 钱塘,粮码头。 数十艘船错落有致的停靠在码头边,吆喝着号子的船工和肩扛着米袋的苦力在各个管事的挥斥中低头忙碌着,流淌的汗水洋溢在脸上的笑容里,让人感觉到生命的不易却绽放着璀璨的光辉。 眼下这个光景,有活干,有汗流,才会有饭吃! 徐佑正跟一位从江州过来的粮商闲聊,得知他这次送了三船的江米,按照当前的市价,足可盈利百万余钱。这人还是小粮商,所以才取道钱塘,而不是去吴县,据他说吴县现在的粮商几乎要塞满河道,大家都闻讯而来,几乎将广、宁、益、荆等州的陈粮都运到扬州来了。 离开粮码头,经过西湖畔时,看到大德寺的和尚们正在沿街施粥饭,有个老妪衣衫褴褛,白发苍苍,颤颤微微的跪地问道:“大法师,佛祖不是庇佑信众的吗?我全家都恭敬的侍奉佛祖多年,可前日死了老头子,今日死了刚满月的孙儿,儿子儿媳也快不行了,到底是为什么?求求你,要收就收了我这把老骨头,给儿子们留条性命吧!” 和尚宣了佛号,扶起老妪,道:“这是前世的孽,造今世的果,非佛祖不庇佑,而是只有断了因果,才能让他们往生极乐。你看到的是死,其实,佛祖已给了他们新生!” “新生?” “苦海多苦难,离之不可惜,老人家宽心些,你的家人来世可得大富贵!” “是吗?那就好,那就好……”老妪扑通又跪了下去,虔诚的一下下的磕着头,道:“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徐佑立在柳树下,看着眼前这幕,微微叹了口气。 左彣问道:“郎君为何轻叹?” “风虎,你说,佛门的这些道理,是真正的道理吗?” 左彣摇头,道:“我看不是!按照佛门的说法,今世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跟前世有因果,然后要信众放下欲念,一心一意的去求来世安乐祥和……那我们的存在和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能想到这一层,已经比很多人都高明了!佛门未必握着天地间的至理,但是宗教的好处,就在于能够在绝望时抚慰人心。如果不是那和尚一番言语,老妇人从此刻到死,都不会真正的开怀,日日夜夜被生离死别的亲人折磨着躯体和魂魄,不得安宁。至少现在,她即将枯死的心,有了归处!” 左彣若有所思,道:“郎君的意思,不必管宗教的出处和本义,只看它能不能给老百姓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 道门之所以在争夺信徒的战争里被佛门逐渐的超越并彻底压制,归根结底,就在于理论体系的不同。佛门的理论体系更简单易行,也更具有严密的逻辑性,具象化之后,就是对愚民的巨大蛊惑力和渲染力。 “对,抛弃其神性,吸纳其人性,不管胡教还是正教,都将变成我们独有的教派!华族千年前,乃至千年后,对宗教的改造大抵如此!” 徐佑突然笑了起来,笑容里有对这个伟大文明的自豪和崇敬,也有对这个伟大文明那异乎强大的同化能力的狡黠和得意。 “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然后,为我所用!” 回到静苑,徐佑直接去见何濡,神色透着几分凝重,道:“连大德寺的和尚都开始出来施粥收买人心了,天师道为什么还没有动静?” “大德寺可不仅仅施粥这么简单,这几个月竺法言以一日两食吸纳逃难的流民,在各地大肆扩建寺庙,花费极低,却得民众交口称赞。”何濡伸手入怀,搓了搓泥,然后屈指弹出,懒洋洋道:“刘彖事先囤积了那么多的粮食,总不会是拿来自己吃的吧?或许都明玉还在观望形势,如果顾允那边没有大动作,就算把刘彖囤积的粮食全部撒出去,也不过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所以,我想,他在等,等一个合适的介入的时机!” 徐佑略觉心安,但眉头依旧没有舒展,道:“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不过是早晚而已,至少对生民有利。可我不知为什么,始终觉得不安……” “嗯?” 何濡坐直身子,他在寺庙长大,多多少少会相信冥冥中会有神秘莫测的力量,尤其是徐佑这样天纵奇才的人,直觉,有时候会比眼睛看到的还要精准! 他凝目望着徐佑,身子略微前倾,道:“不安自何而来?” “不知道,我抓不住!” 徐佑烦躁的将头埋进手里,呢喃道:“冬至的人没发现什么异常,也没发现天师道的人有在钱塘大肆活动迹象,吴县那边的孟行春也没有找到更多的明确的线索。就好像……就好像天师道突然消失了似的,都明玉费尽心思谋祭酒之位,甫一得位立刻杀杨乙、立虎威,然后谩天昧地的偷取库银,秘密运到小曲山中,再未雨绸缪的大肆屯粮,每一步都走得如弈棋般精妙绝伦,总不会在该收子时却变得悄无声息吧?” 话音刚落,他和何濡同时一震,两人四目相对,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惧。 不是都明玉悄无声息,而是他们已经变成了聋子和瞎子! 论起情报遮蔽能力,冬至手中那个刚刚婴儿学会走路的机构,比起风门,实在差得太远了! 何濡正要派人去叫冬至过来详细询问,徐佑阻止了他,道:“不必了,冬至已经尽力,这不是个人能力的差距,而是人力物力财力上全面的不对等,徒劳无益!” 他终于恢复平静,道:“不管都明玉想做什么,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以不变应万变!”说完又是一笑,道:“其实我们焦虑的毫无道理,对天师道而言,或者说对任何一方而言,我们都是小人物,微不足道。扬州真有大的变故,也轮不到你我来操心!” “还是静观其变吧!” 只是话虽如此,可身在局中,想要置身事外又是何等的不容易。在大批粮食进入扬州后,米价却仍旧高居不下,民间的怨恨之声几乎充盈天地,如同鼓起来的鱼鳔,随时都有破裂的可能。 与这种明面上的民怨相比,地下的暗流涌动才让人真正的担心。不知从何时起,高惠临死前传出的谶语开始在黔首之间秘密流传,但谶言后几句所隐藏的信息还是没有曝光,只是假借前面几句煽动对当朝和佛门的不满情绪。 除此之外,冬至的工作也越来越难展开,外围的人员被策反了几个,要不是她足够机警,恐怕会被错误情报误导,而安插在刘彖处的几个内线接连失去了联络,她的耳目和触角在经历了几个月的野蛮生长之后开始被人有计划的斩掉,且毫无还手的能力。 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也为了在这场不对等的情报战中保存实力,徐佑让冬至命令手下全部蛰伏,正面战场应该交给卧虎司去对抗,他还没有本钱去挥霍这来之不易的一点家当。 转眼到了八月底,暑气开始消散,但民间的怨气已经积累到了无法遮掩的地步,再多一点,就会彻底爆发。顾允和徐佑商议之后,认为时机到了,由官府出面,将这段时日收购自各门阀和士族的米粮成批量放出,远低于市价,并通过卧虎司和郡守府多个部门协同,严查粮商富贾假扮灾民买粮,一旦发现,即以图谋不轨抓入大牢,罚没家产,充为救灾之用。 三日内抓了九户,斩了三颗人头,血腥味弥漫了吴县的街市。本来依照律法,死囚犯必须经复奏,皇帝核准之后才能行刑,但事有轻重缓急,顾允手里就这么点粮食储备,要是不行雷霆手段迅速震住不良宵小,支撑不了几日就得露馅。所以早早的说服孟行春,通过司隶校尉萧勋奇从安子道手里请了密旨,可以当机立断,先斩后奏。不过这个任意杀人的权力位比持节的大都督,安子道不放心,严令孟行春,杀人不可超过五数,官吏和士族不能动,且必须有顾允同时签署才可以行刑。 这足够了,三颗血淋淋的人头,挂在粮码头和东市,比任何言语都有说服力,真正需要粮食的民众能够以低价买到糊口的口粮,无钱的灾民也可以免费吃到吊命的稀粥,眼看要炸锅的局势平缓了少许。但是粮商们还在观望,并没有适时的跟进降低米价,这时候顾允暗中放出的消息,让粮商们知道官府手中的米粮都是从各个门阀平价买入,储量夸大了十倍,足够应付扬州大部分受灾郡县度过这次旱灾。 消息一出,粮商们躁动不安,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开始跟随官府的米价开市售卖,短短十数日,从众心理导致的米价崩盘,如黄河之水,倾泻而来,止也止不住。 静苑中一片翻腾,外人不知,可他们却知道,平抑米价的计谋全部出自徐佑,看似偏颇的不近人情,却又仿佛造化妙手,轻描淡写的将一场大难化于无形。 这是神迹! 同样高兴的还有正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万千百姓,他们欢喜着跪地祈祷,感谢上苍,也感谢顾允,称他为圣人,将这次赈灾的策略称为神明之政。 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一片祥和的背后,一场席卷了扬州的危机突然爆发。 第一百七十三章 反 “啊?” 秋分手一颤,捧着的衣服掉到了地上,徐佑弯腰捡起,神色不变,看上去甚是镇定,拍了怕秋分的脑袋,道:“别慌,天塌不下来!”又转头对左彣道:“探明了么?” “没有,我听到动静,只是到北门城头看了看。今夜无星无月,外面乌压压的,瞧不真切,约有十几人在城门前,暗中却不知埋伏了多少人。有人喊着他们是从晋陵郡逃难的灾民,要进城乞活。不过喊话的人中气十足,应该有修为在身,绝不是什么灾民。” “陆会什么反应?” “守城的门吏已经派士卒前往县衙通报陆会,他若不是傻子,就不会大开门禁让这些人进来。只是,我担心……” “担心什么?” “这些人大张旗鼓而来,不会因为陆会不开门就束手无策,乖乖的在城下待一夜,想必另有夺门的法子。” 徐佑皱眉半响,心口突然剧烈跳动起来,因为他想起曾经从杜三省口中听来的一句话:刘彖送了两个貌美女婢给陆会暖床淫玩,平时里抛头露面出入县衙,为众多胥吏知悉。钱塘城毕竟不是大的城邑,多年无战事,门禁早就松懈的很,若是她们假持陆会的手令,足可做到不费吹灰之力,让守门的门吏开门放人。 他肃声道:“秋分,速去召集府内所有部曲到院子里集合。风虎,你吩咐山宗,事态紧急,让他马上前往北门,若遇到县衙来人持陆会手令要求开门的,一律拿下,必要时可以杀之掌控局面!还有,告诉冬至,不管付出多少代价,我要立刻知道城外发生了什么事!” 顷刻之后,伴随着知了的嘶鸣,徐佑一身黑色戎服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向来穿着峨袍冠带,很少这样武人的打扮,身型修长如松,显得英气逼人。院子里一众部曲从暖和的被窝里被揪出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眼瞪小眼,望着徐佑面面相觑。 “刚刚接到消息,钱塘城被歹人围了起来,意图不明,但必定包藏祸心。为了以防万一,从此刻起,我要你们打起万分的精神。吴善,你速去通知杜三省,要他组织衙卒,准备应变,然后尽快赶回。方斯年,你带十人,将妇孺集结一处,严密保护起来。李木你带十人,守住正门,严阳带十人,守住后门。苍处,你带八人随我身侧,坐镇此地,随时支援各处。” “严阵以待,等我命令!” 徐佑俊目生出冷光,道:“刀出鞘!” 锵,锵,锵! 数十把长刀应声出鞘,汇聚的寒流直接冲散了暑夜的烦闷和燥热,连知了知了叫个不停的蝉也吓得噤了声。 “今夜,准备杀人!” 不过,山宗还是来的晚了! 他接到命令后立刻离开静苑,一路潜行抵达北门,正好看到两个婢女模样的人和守城门吏交谈,三两语之后,门吏吩咐手下士卒前去打开城门。紧急关头,山宗来不及细想,从暗处闪出身形,高喊道:“不可开城,外面全是贼人……” 话音未落,一道劲风从后方闪电般袭来,无比的阴狠和毒辣,似左似右,忽上忽下,让人捉摸不透攻击的落点。 这是个高手! 山宗头也不回,真气瞬间灌注于掌心,短刀以决绝的劈山之势往后斩出。 自入溟海盗以来,他多次在死亡边缘行走,早就磨练出了遇险遇难的应变之术。这一刀,不能犹豫,更不能保留实力,必须以命搏命,否则的话,将落入敌人的算计中,一招即落下风,再无翻身的余地。 砰! 火光四溅! 山宗胸口一窒,几欲吐出血来。他的武功偏于精巧机变,硬碰硬不是上策,不过反借这一击之力,身子往前窜出七尺,终于脱出了那人的气机牵引,脚尖点在街道旁边低矮的土墙上,一个鹞子翻身,腾空而起。 居高临下,进可攻,退可守,他有信心,十招之内,解决战斗! 扑哧! 土墙上被利器钻了一个小洞,山宗这才看清袭击自己的原来是长达数米的链枪,枪头系着红缨。使枪的人藏在夜色里,还没来得及细看,萎靡于地面的软链骤然笔直弹起,如同铁棍朝空中的山宗鞭扫而来。 链未至,风声先闻,凛冽的劲气遮掩了口鼻的呼吸,仿佛利刃刺痛了双目。山宗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对方竟然使的这么偏门的武器,身在空中,无处借力,只好怪叫一声,再次以硬碰硬,短刀划过浓郁的夜幕,自上劈下。 砰,砰,砰! 扎、裹、带、抽、舞、拉、劈、扫、缠、拿、云、摆,那人的链枪使得出神入化,接连十二招,如水银泻地,毫无破绽,逼得山宗在空中连劈十二刀,却找不到落脚的地,自顾尚且不暇,再无精力分神城门那边的动静。 守城的门吏也不是傻子,深夜开门本就有违宵禁,更别说外面聚拢了那么多灾民,方才因为陆会的手令,加上这两个婢女他们都知道是陆会的宠姬,所以才听命行事。现在出了山宗的示警,虽然有些诡异,但万事周全,小心为上。 “等等,先别开……” 门字还没有出口,腰间一麻,门吏软绵绵的倒在女婢的怀中,乍一看去,好似在附耳私语。另一个女婢厉声道:“明府手令在此,还不速去开门?若是误了事,唯你们是问!” 这些最低贱的士卒本就没有什么见识,更没有急智,再者钱塘处于扬州腹地,数十年没有经过动乱,哪里想到会有人胆敢诈城,懵懵的过去八个人,合力抬下粗大的门闩横木,吱呀呀的厚重城门缓缓地打开,透过门洞,幽黑不见五指的城外,像极了一只张开着大口的怪兽,随时可以把整座钱塘城吞入腹中。 十几个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走了进来,挟持门吏的女婢突然一刀插进门吏的心口,血光乍现,溅了她一身彩衣,犹如从地狱中走出的阿修罗。 “动手!” 不等门洞里的士卒们反应过来,纷纷胸腹要害中刀倒地,连声音都没有来得及发出,就全部下了黄泉,做了无名的冤死之鬼。 “点火!” 胡麻油倾倒柴堆之上,北门城墙燃起了两团大火,十里可见,隐隐听到外面传来无数人的狰狞呐喊,山宗见事不可为,再拖延下去,恐怕小命不保,手中洒出十几枚铁蛋,又是一刀劈中枪尖,凌空几个倒翻,落在屋脊上,起落之间,没入小巷里不见了踪影。 等徐佑接到山宗汇报,整个北城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当中,登上静苑的假山远眺,可以看到浓烟滚滚和燃烧的房舍。 “郞君,除了那两个被刘彖送给陆会的婢女,我好像看到首批进城的贼人里,有一个貌似是唐知义的手下。” “唐知义……” 徐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或者说自浴佛节后,刘彖也几乎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现在想来,还是太大意了。 吴善也匆忙从杜三省府上回来,他没见到人,听下人说今夜陆会宴客,李定之、杜三省等人全都喝醉宿在了县衙。 “宴客?为何宴客?” “好像是刘彖新得了一枚古玉,献给陆会,陆会因而设宴,请县衙里诸位佐吏相陪。” 徐佑和何濡对视片刻,徐佑叹道:“好算计!” 何濡当机立断,道:“从西门走,我们马上出城!” 山宗疑问道:“为何走西门?贼人从北来,我们从南门撤出岂不更好?或者往东走水路……” “自古攻城,哪有只攻一门的道理?贼人从北来,人们下意识的就会往南跑,那只是条死路,等着蠢货自投罗网而已。东面水码头,纵横开阔,若不封死,贼寇只能得一座空城,若我所料不错,必然早有战船拦住了水门,去那也是个死。唯有西门外一片群山,崎岖难行,逃难不易,贼人就算有部署,也不会安排太多的人手。” 山宗被讥嘲为蠢货并不着恼,因为他知道何濡就是这个毒舌的脾性,心底也着实佩服他的智计,道:“听郎君的,我们从西门离开!” “其翼说贼人有战船?莫非跟水军的斗舰类似?”左彣道:“可他们从哪里搞来的战船?” 徐佑插话道:“别忘了,暗夭随陈蟾前往扶桑,乘坐的可是水军的金翅青龙,他一个假死的天师道下治祭酒都能搞的到,别说都明玉这个上三治的扬州治祭酒了!” 左彣默然片刻,道:“天师道……真的反了吗?” 徐佑、何濡、山宗等人全都寂寂无声,结合今夜种种迹象,天师道应该是要造反了。可这毫无理由,哪怕被佛门步步紧逼,被安子道若即若离,但孙冠将宝压在了太子身上,事情还没到鱼死网破的时候,选择现在造反,无异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这时冬至快步跑进院子里,来到徐佑跟前,神色惶急,俏脸煞白,道:“我的人送来消息,城内有人故意四处纵火,制造混乱,还有游侠儿趁机打家劫舍,*妇人。现在局势已经不可收拾,北门失守,约有数百贼人正直奔城内而来,水门外有大船游弋,逡巡周边,南门外死寂一片,疑为有诈,我们要马上从西门出城,可到明玉山中暂避……” 她手握情报网,得出的结论和刚才何濡凭空推测的毫无二致。而事实俱在,刘彖是都明玉的人毫无疑问,今夜他先是将陆会、杜三省等官吏控制在县衙,又派安插在陆会身边的婢女骗开城门。然后杀人夺路,纵火烧城,跟造反何异? “多想无益,现在必须先离开这里,等安全了再决定下一步行止。”徐佑长身而起,走到暗夭身前,声音温和而低沉,道:“今夜凶险之极,我们这里有老有幼,有男有女,未必都能够活着出去。跟着我们,反倒拖累了你,风虎,解开他的禁制!” 左彣屈指在他腹下几处要穴点了点,久违的真气流动重新蔓延奇经八脉,暗夭慢慢的活动下手脚,望着徐佑,淡淡的道:“你放我走?” “走吧,若是我有幸躲过此劫……”徐佑顿了顿,微笑道:“欢迎你再来寻仇!” 暗夭伸出手去,拔出徐佑腰间的长刀,整个过程极是缓慢,可徐佑没有动,左彣也没有动,秋分有些担忧,却让冬至拉住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破 静苑包括部曲和奴仆共有五十多人,其中不会武功的妇孺占了五分之一,真正拿得动刀枪的不到三十人,面对城内不明的局势,能不能安然冲出去,徐佑心里没有一点把握。 留下来吗? 以他跟刘彖的过节,留下来可能会受辱,但不一定会死,可是天师道跟太子走的太近,抓到机会,太子一定不会让他活着。 死,其实也没什么,可他现在不是孤身一人,身边有朋友有部曲,还有履霜、秋分、冬至这些美貌女娘,一旦被擒,等着她们的,要比死更加羞辱百倍。 所以,哪怕死在乱兵之中,也不能留在静苑坐以待毙! 当下以苍处为阵头,以吴善和严阳为双翼,以李木为阵尾,其他部曲成擎刀护卫,徐佑何濡等人居中,这是孙子兵法里典型的突破重围用的锥形阵。 徐佑怀中抱着纥奚丑奴,看着她湛蓝的双眸,微微笑道:“有坏人来了,我们要出城,等下可能会比较嘈杂,你怕不怕?” “不怕!”纥奚丑奴双手搂住徐佑的脖颈,她的汉话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认认真真的道:“有小娘呢,丑奴不怕!” 於菟多次纠正丑奴的称呼,让她把徐佑唤作郞主,可丑奴在这点上很是执拗,一定要跟着秋分她们叫小郎,只是,总把郎字叫成了娘,时而久之,徐佑也就随她去了。 “好!” 徐佑取出一块红巾,蒙住了纥奚丑奴的眼睛,再用软布将她牢牢的系在身上,目光冷静而深邃,沉声道:“走!” 大门往两侧打开,众人小心谨慎的来到街道上,动乱已经从北城逐渐蔓延到了正中,距离静苑所在的西城还有一段距离,不过已经肉眼可见不远处有多所民房起火,不外乎趁火打劫的游侠儿和安插在城内的细作制造混乱,秋分突然惊呼道:“小郎,苏女郎她们……” 徐佑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过苏棠这个名字了,自从上元夜发生了那样尴尬的误会之后,履霜、冬至、秋分几个小娘都很少过去镜阁走动。苏棠心高气傲,以为徐佑避而不见,是嫌弃她的为人,更加不会主动求和,这大半年的时光,竟是慢慢的疏远了。 不过当此危机关头,些许过往都是小事,徐佑立刻说道:“惊蛰,去请苏女郎和我们一道走!” 山宗应声出阵,两家仅仅隔了条小溪,距离极近,耽误不了多久。不到半刻钟,却见山宗一人回来,道:“苏女郎和朋友晌午时出外游湖,说好今夜不归。府内方绣娘不敢擅自做主,且也不信天师道围城作乱,不肯同我们一起走。” 尽人事听天命,徐佑不是舍己为人的圣贤,既然苏棠不在,方绣娘又不肯同行,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说服她,也不可能分神分力去寻找苏棠,当即把这件事抛之脑后,道:“我们走!” 接连过了三条街道,除了几个偷鸡摸狗的无赖,并没有遇到大规模的贼兵,只是经过一处民宅时,左彣发现一人在悄悄的放火,抓住后颈擒了过来。 “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烧屋?” 那人脸无惧色,恶狠狠道:“天兵已经入城,识相的赶紧放了我,或者还能饶你们一条狗命。要是怠慢得罪了耶耶,哼,把你们统统杀了!” 徐佑没工夫跟他多废话,以目视山宗。山宗会意,上前握住他的右手小指,轻轻一掰,从中反向折断。 “啊,啊,疼,疼死了!” 十指连心,这种骨痛除非受过专门的训练,否则极难忍耐,那人痛的跪地不起,连眼泪都出来了,山宗笑眯眯的握着无名指,道:“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烧屋?” 那人一犹豫,山宗再次掰断了无名指,这下心理完全崩溃,哭着求饶道:“我说,我说,我是刘将军所部,事先埋伏在城里,等到今夜见北城门点火,立刻在西城放火,一同的还有十四人……” “刘将军?是不是聚宝斋的刘彖?” “是是,就是他!” “你称他,刘将军?” “是……是的,刘将军是扬州治的五百箓将,我们向来这么称呼他的……” 徐佑突然问道:“今夜共有多少人攻打钱塘城?” 那人身子微微僵持,接着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下,惶恐道:“三……三万人!我听将军说了,足足三万人,刀枪齐备……” 徐佑叹了口气,何濡冷笑道:“此人估计是最低等的道民,不知道多少重要的情报,只会满嘴胡言。惊蛰,杀了他!” “别,别,不要!我说我都说,今夜钱塘只有两千人,其余的兵马都在上虞、余姚、诸暨等地,总数三万人只多不少……” 这个数字依然有水分,就算天师道要在扬州起事,也该有轻有重,钱塘上遏吴郡,下临会稽,西遏吴兴,东控沪渎,是兵家必争之地,如果钱塘只布置了两千人,总兵力不可能超过三万。再者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如果有两千人围聚在钱塘周围,不可能不被发现,除非他们有通天彻地之能,可藏于九地之下。 不过,从这人口中至少可以证实一点,那就是天师道果真反了,再无一丝侥幸! 何濡知道从这人口中再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道:“你刚才点了几处火,又烧死了几个人?” 他瞧了瞧凶神恶煞的山宗,没敢说谎,支支吾吾的道:“我……我点了七间宅子,死,死……好像只有一家五口好像没跑出来……” “只有?看来你觉得死的人太少了。”何濡不再看他一眼,对徐佑道:“七郎,咱们该离开了!” 徐佑点点头,抱着丑奴往西城方向去,刚走开两步,听到后面一声惨叫,知道是山宗将刀尖刺入了那人的胸膛。 今夜,死人早就不是个问题,问题是,究竟要死多少人! 一路上人荒马乱,满目破败,不少房舍都被烧的成了残桓断壁,都明玉不知道事先安排了多少人混进钱塘,只等着今晚里应外合,毕其功于一役。徐佑他们避开了几波四散逃难的乱民,又击溃了一群没眼力劲的游侠儿,算是有惊无险,没人受伤。距离西门还有四条街道时,碰到了十几人,他们衣着破烂,手中却拿着相同制式的钢刀,胳膊上扎着黄巾,以此来辨认彼此身份。 “饶命……” 一妇人跪地高呼,却被人狞笑着挥刀破开了腹部,肠子流了满地,这还不算,又用刀尖挑开了襦裙,露出了下体,直接将长长的刀捅了进去。 妇人虽被破腹,却还没死透,又被这一刀刺的仰天伸长了脖子,还算清秀的脸庞完全扭曲的变了形,比起恶鬼还要可怕,喉咙里发出几声嘎嘎的哀鸣,然后倒地死去。 “阿母,阿母!” 一个八九岁的少年哭着扑向妇人的尸体,紧接着声音骤断,头颅跟脖颈分离,掉到地上滚出去好远。在他身后,另一人用他的衣服擦了擦手中淌血的钢刀,对杀了妇人的同伙讥嘲道:“让女人的秽物污了刀刃,你也不怕晦气?” “我又不是你,每杀一人都要拭刀!我这把刀,杀的越多,它就越锋利,百无禁忌!” 这些人杀的正高兴,忽然发现了徐佑一行,见他们人多,尤其人人带刀,却丝毫不惧,慢慢的聚拢过来,也不顾那些逃难的百姓,眼中露着嗜杀的光芒。 “放下刀,乖乖的跪下来,我给你们一个痛快!” 话音未落,说话的这人脖子一歪,往前趴在了地上,一股鲜血从身下流出,竟不知怎么已经死了。其他人怒喝着冲了过来,苍处手持熟铜棍,怒道:“滚开!” 冲在最先的两人应声飞出,胸膛明显的塌陷了一块,当是命不久矣。可瞬间死了三人,非但没有起到威慑作用,反而让剩余的贼兵更加不要命的挥刀攻击。 “进!” 左翼的吴善面容坚毅,口中喊着平时训练时的口令,手中长刀无视其他的敌人,直对着正前方的那个贼兵。这么近的距离,几乎可以看清对方的眉眼,不会超出二十岁,脸很白,唇很薄,年轻的俊俏郎君,但他的眸光却不像普通年轻人,而是闪烁着无比老练的狠辣! 这样的光,吴善曾经在野山里遇到的那头狼身上见过,那是一头刚刚咬死了三个人的饿狼! 当! 两刀相击,势大力沉,刀刃的摩擦声难听的让人想吐,微微溅射的火花,像是给这个黑夜点燃了一枚爆竹。 年轻贼兵刚要变招,左右腰间同时中了刀,双臂的力气随着鲜血的流逝变得柔弱,曾经轻的如同女人青丝的刀瞬间变得比富春山都要重。 眼前一黑,双膝跪地,至死,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对手会配合的这么默契! 三人成队,是左彣按照袁氏门阀的训练标准进行了改良,没有枪盾刀的复杂配合,只有同生共死,彼此不疑的信任和依托。 这么长时间,每个人身边的两名队友,都成为了多出来的那一双手臂,不仅挥动自如,而且充满了杀机和陷阱! 同样的震惊,还出现在其他贼子的心头,吴善收刀,大喊道:“退!” 齐刷刷的归于锥形阵里,一进一退之间,左翼倒下了七名贼子。阵头死了三人,右翼死了四人,阵尾死了两人,加上开始死的三个,眨眼功夫,这群刚刚嚣张残忍的贼兵,已经死的仅余一人。 这人只顾着捡拾地上的财物,冲过来的慢了点,也因此保住了命,看到眼前尸横遍地,两股战战,猛的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刚跑数米,后心剧痛,低头看去,一支弩箭穿过了胸膛,箭尖上滴着血,啪嗒啪嗒的发出声响。 第一百七十五章 困 “这些人是前些时日逃难来的流民,被我射死的这个,我和秋分曾在东市门口见过,还送过他救命的食物……” 方斯年自从修习了菩提功法,可以说过目不忘,对见过的人和事就跟储存在脑海里一样,不管过了多久,再次遇到都可以认得出来。也怪不得她勃然大怒,竟出手杀了那个逃跑的贼兵,当初施舍的食物,却害得今夜这些普通老百姓尸横遍地,备受折磨。善良和邪恶之间,界限从来不是那么的分明,方斯年由此动了禅心,起了杀意,不知会不会耽误她的进境。 徐佑担心的看了看何濡,何濡低声道:“无妨,佛家也讲究菩萨心肠,雷霆手段。大威除魔,即是大德!” 遇到这等泯灭人性的惨事,就是佛祖也要动怒,既然对方斯年的修行没有大的影响,徐佑不再放在心上,轻轻拍了拍纥奚丑奴的后背,安抚她乖乖的趴着别动,然后率着众人继续往西门前行。 四条街道,平时只需一刻钟的时间,可四处逃窜的民众,燃烧的房舍,劫掠的盗贼时不时的阻挡他们的脚步,幸好没有再遇到成建制的贼兵,好不容易来到西城前,远远看到大门洞开,守城的士卒全不见了踪迹,可奇怪的是,许多附近住的百姓拖家带口往南城的方向逃难,却不从开着的西门离开。 吴善拉住一个老者,问道:“你们怎么不从西门走,跑南边去做什么?” “城外闹鬼,出去的人全都死了,连守城的官都逃命去了。你们快些随我们走吧,别在西门送了命!” 目送老者匆匆离开,众人望着黑压压的城外,一时决定不了行至。徐佑和何濡商量了一下,何濡果断的道:“实则虚之,天师道故弄玄虚,依我看,西门才是生路!” 徐佑觉得有理,道:“都明玉兵力不足,围攻北门,封堵东、南两处,应该已经捉襟见肘,所以才在西门装神弄鬼,以不战屈人之兵。既到了这里,再走别的城门时间上也来不及了,我们走!” 保持着高度的戒备,出了长长的城门洞,眼前的景象让众人齐齐一惊。在他们面前大约十数尺的地方,用白白的石灰粉洒出一道横线,写着过界者死四个大字,在线的内侧横七竖八躺着几十具尸体,妇孺老幼皆有,死状诡异,面目发青,身上却没有明显的外伤。而在视野可见的范围内,点点鬼火在远处的黑暗中飘荡游弋,伴随着风声怒号,真的如同人间鬼蜮。 “阿五,去看看!” 青鬼律囊括天下至毒至奇之物,对付这样诡异的事,暗夭自是不二人选。他并不迟疑,走出队列,挑选一少年尸体俯身检验,看眼底和口鼻以及腹下、四肢,片刻后回头说道:“应该是中了毒针!具体伤口在哪,需要脱掉衣服细细查验。” “不必细验了!惊蛰,开道!” “好嘞!” 山宗嬉皮笑脸的走到白线前面,双手叉腰,道:“各位山神,弟子借道而已,请手下容情,放我们过去吧!” 说着一只脚踏过白线,几乎瞬间,山宗怪叫一声,身子猛然折弯成九十度,足尖点地,凌空旋转而起,刀光凝聚如长练,护住周身,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 “东南!我去擒他回来!” 左彣的身形同时掠起,轻的如同一道烟,无形无迹,斜斜的落入东南方的夜色里,接着传来数声微不可闻的闷哼。 山宗收刀退回徐佑身旁,惊出了一身冷汗,道:“好歹毒的暗器!”他横着短刀给徐佑看,刀身上扎着两枚细小的银针,周边皴裂出蛛网般的裂痕,“我这刀虽不如风虎郎君的宝剑名贵,可也不是寻常铁铺打造的凡物,竟被这样两枚绣花针穿透。这人的内力雄浑如湍流击石,可怕,可怕!” 徐佑默然不语,天师道称霸江东多年,门内的高手如恒河沙数,真要拿出全部家底,恐怕世间没有势力可以纯用武力相抗衡,就算竺道融领衔的佛门六家七宗也做不到! 今夜,所有生还的希望都寄托在左彣身上,小宗师固然算不上无敌,可既然入了五品的山门,天下绝大多数的武人都成了浮云一般的存在,只要不是大规模、成建制的贼兵,用人命往死里堆砌,或者三位大宗师亲临,应该不会有什么能困得住左彣的意外情况发生。 远处飘渺的鬼火接连灭掉,让本就发暗的夜空像墨染似的,凭白多了几分阴森可怖。数十息之后,左彣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众人的眼前,不过他两手空空,并没有抓到俘虏! “如何?” 左彣的衣袖被撕开了一道寸许的口子,这意味着他在交战中被对方近了身,且差点受伤,对小宗师而言,其中的凶险,几乎超出了徐佑他们的想象。 “五品上的高手,我使了同归于尽的招数才逼退了他。现在此人隐匿暗中,不见了踪迹,极度危险。郎君,我没有把握护住所有人周全……” 五品上! 左彣于生死间悟道,终跨进了五品的山门,经过这大半年的修行,可以说才刚刚抵达五品中的境界,跟这个藏于黑暗里施毒针杀人的对手尚有差距。 更可怕的是,此人以小宗师之尊,却能不顾身份,不讲规矩,不择手段,如果真的被他盯上,时不时的骚扰侵袭,徐佑一行,可以活命的不会超过半数。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苍白,毒蛇环伺的感受最让人毛骨悚然,等死的感觉甚至比死亡本身还要折磨人心! 徐佑还算镇定,目光审视着道:“这不是你的错!谁也想不到,天师道的高手已经多到如此地步,竟让一位小宗师来守门……” 何濡也意识到局面的凶险,当务之急,必须把对方逼出来,不能任由他潜伏暗处,故意以不屑的语气高声道:“风虎,你多虑了。你的武功是从战阵中杀出来的,多次历经生死,早就锤炼的炉火纯青,毫无瑕疵,不是那些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鼠辈所能比拟。他若不是假借今夜无月无星的先手,早就是你剑下之鬼。” 山宗鬼灵精的人,立刻明白何濡的激将法,道:“不错,我才六品而已,只使得一点粗浅功夫,可这鼠辈吃奶的力气都用出来了,也不过将我逼退两步罢了。还有脸在白线处写着‘过界者死’四个字?我怎么没死,羞也不羞?” “对付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倒是很有能耐和胆色。不过,恐怕也只有欺负老百姓的本事了,孙天师想要谋大业,却专用此辈,依我看,毫无识人之明!” 说实在话,山宗之所以侥幸接下那一波毒针,是因为对方低估了他的水准,否则的话,未必能活着回来。 两人你来我往,就跟说对口相声似的,山宗混迹溟海盗,精通各地詈骂,污言秽语张口就来,何濡博览群书,向来是刁钻刻薄的心性,引经据典更是气得死人都能活过来。别说一位小宗师,就是刚入九品的武人,也绝对忍受不了这样的羞辱。 可偏偏这个人像是消失了一样,没有丝毫的动静。徐佑摇摇手,阻止了何濡和山宗继续挑衅,能晋位小宗师的人,要么心志坚毅,要么执拗偏颇,轻易不会为言辞所动,除非找到他真正的弱点。 不正面对抗,显然是对方习惯的战斗方式,他并不以此为耻,所以不为所动。徐佑突然道:“足下功参造化,在天师道里却无出头之日,只好供都明玉驱使,如卒子般任意东西,沦落到看守城门的可悲境地,我实在为足下感到不值!” 地上的灰尘无风而起,夹杂着石子旋转滚动,周边的空气似乎凝固了起来,连徐佑武功尽失,也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凌厉威压。他的胸口微微窒息,却保持着脸上的笑意,道:“都明玉志大才疏,除了皮相,并无出奇之处,可他却能得孙天师看重,做了扬州治的祭酒,又负责部署策划贵教这次震动三吴的大事。可足下呢,既不能率部攻城立功,也不能肆意抢掠发财,被人发配到西门来装神弄鬼,日后孙天师论功行赏,怕是只能望别人高升而兴叹。” “有人说义兴徐七郎是粗野武夫,也有人说钱塘徐微之是吞凤之才,扬州纸贵、人面桃花、幽夜逸光,几乎所有的称号都极尽溢美。可我今日才知,原来真正厉害的是你这张利口!” 一人从黑暗中缓缓走来,穿着灰色的宽袍,身量消瘦而修长,披散着头发,没有带冠,简单的用条紫带束着,双手负后,手中握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笛子。 与行走时的气质翩翩不同,他的脸很丑,跟曾经背叛徐佑的祁华亭有的一比,只是眼中透着睥睨纵横之色,显然自傲到了极点。 左彣作势欲动。 “左彣,你不要不识好歹,我肯露面,是觉得徐佑尚算有趣,所以来跟他闲聊几句。”那人冷笑道:“你要是再敢妄动,我保证,今夜所有人,都得死!” 何濡眸光微聚,一字字道:“你竟认得我们……” “能让何郎君惊讶,我真是感到荣幸!”那人哈哈大笑,道:“地上这些死去的蝼蚁之辈,也配让我到西门来等候彻夜吗?我来,正是为了迎接静苑的诸位郎君!” “哦,不,还有这几位美貌动人的小娘!”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猥琐的眼神在履霜几人身上游弋,跟钱塘城内的游侠儿没有两样。但人人都明白,这个又丑又恶心的男子,比整个扬州的游侠儿加一起还要难以对付。 第一百七十六章 守 “专为等我们?” 徐佑淡淡的道:“东南西北四门,加上其他运粮、薪、货、粪的小水门,任何一处都可离开,足下守株待兔,不怕无功而返吗?” “钱塘门多,却大都为蠢人所设,只有聪明人,才知道今夜该往西门逃。徐郎君绝顶聪明,聪明人总会多想一点,你们惧北门兵锋,怕南门陷阱,又探知东门有斗舰,唯有西门,才是最合适逃亡的生路!” 灰袍人语带讥嘲,却把徐佑和何濡的心思猜得准确无误。静苑众部曲先是被他武力所慑,这会又生出智力上无法对抗的错觉,一直高昂的战意竟逐渐消散,不少人情绪消沉,很是沮丧,手中擎着的刀缓缓垂下,仿佛已经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的局面了。 “哈哈哈!” 何濡仰头大笑,道:“你的武功要是有脸皮一半厚,孙冠的宝座早就坐在你的屁股下了。天师道为了起事,在城内多安细作,定是派了人日夜盯着静苑,我们这么多人离开,并无丝毫的遮掩和刻意的隐蔽,被细作侦知后密报了尔等。于是你被都明玉像狗一样指派来西门拦阻,我说的对不对?” 灰袍人神色微变,眼神打量着何濡,露出几分恶毒的恨意,道:“希望我为何郎君奏一曲断肠吟时,你还能像现在这样逞口舌之快。” 这等于间接承认何濡说的不错,他确实不是料事如神的诸葛亮,而是接到情报后被都明玉指派来办事的走狗。 小宗师又怎样,还不是别人手里的刀? 呸! 人有时候就这么奇怪,明知道面对这个人生存的几率很低,可一想到这个高高在上的人,也要卑躬屈膝的给别人当狗做奴才,心里就会凭空冒出几分胆气。 人活在世,全凭这口胆气,只要还有几分不散,就好像修为上的差距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遥不可及,大家拼一拼,未必不能逃出生天。 毕竟,静苑的高手也不少,山宗、秋分、方斯年、暗夭都是九品高手,左彣还是名副其实的小宗师,或许冲一冲,会冲过去的。 拼了! “拼了!” 苍处回头望着徐佑,结实的肌肉鼓起层层的青筋,吴善和李木等人也齐齐大喊:“拼了!” 徐佑以言辞逼出了敌人,可依旧束手无策,除了左彣,其他人根本无法插手小宗师之间的战斗,苍处吴善他们这些部曲上去也不过是白白送死。 当然,数量达到一定程度,可以抵消武力的不足,哪怕大宗师,也不可能正面对抗千军万马,但这个数量绝不是眼前这区区五十人可以做到。 不能乱! 徐佑的后心渗出冷汗,可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波澜起伏,他是郞主,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他要是先乱了方寸…… 大事去矣! 徐佑解开纥奚丑奴,将她交给秋分,然后走前几步,作揖道:“不敢请教足下名讳?” 灰袍人眼中闪过一道深深的愤懑,但神色还是那么的倨傲自负,道:“我的名字你没听过,不问也罢!” 在这个距离,借着燃起的火把,徐佑几乎可以看到灰袍人的表情活动,继而准确的把握他的心理动态。 此人武功极高,但城府不深,内化于心,外践于行,喜怒哀乐望之可知。他自负一身武学,不甘于人下,既好名、好色、好财也好权,却不受孙冠重用,因而对平步青云的都明玉视若仇雠。 徐佑之所以能逼他现身,是因为那句“都明玉除了皮相,并无出奇之处”。这番话触动了灰袍人心底最大的恨意,他的样貌丑陋不堪,跟都明玉相比,是蒹葭玉树的区别。一直以来,他都认为,都明玉靠着俊美的脸得到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早晚有一日,他要夺回来。 徐佑笑道:“从籍籍无名到名扬天下,有些人需要十年,有些人需要一生,可唯有足下,只需一夜。今夜过后,天下无人不知你的名号,何必妄自菲薄?” 灰袍人摇摇头,缓缓横起笛子,道:“你又错了,今夜过后,我还是无名之辈!”说完笛音骤起,声如裂云穿孔,又若雷动九霄,激昂处万马齐喑,且越来越高,摧枯拉朽般彻底盖住了天地间的一切。 徐佑只觉脑袋猛然剧痛,似乎有重物击打太阳穴,先是皮,再是骨,然后直入脑海深处翻滚搅拌,那种痛楚,不是皮肉之苦,而像是鞭笞灵魂的拷问,以他心志之坚,也几乎承受不住,想要跪下来嘶喊哀嚎。 正在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握住了脉门要穴,冰冷如雪的指尖,似乎是鬼魅般的阴寒无情。 徐佑用尽全身的力气,扭头看去,却看到暗夭淡然自若的脸。 为慕容贞报仇吗? 不错,暗夭精于刺杀,如果要动手,现在实是最好的时机! “把……命,给……给你,算是我死前最大的安……安慰……” 徐佑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的怨恨,反而是云淡风轻的洒脱和平静。暗夭静静的望着他,忽然笑了笑。 这一笑,寒雪消融,春风拂面。 “你绝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在我之前!” 轰! 徐佑只觉得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护住了周身,笛音找不到发泄的出口,疯狂的击打在屏障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却不再像方才那样造成巨大的伤害。 暗夭噗的吐出一口鲜血,双眼双耳都有血迹渗出,却还是倔强的握着徐佑的手,不曾放开! 何濡更加受不了这种折磨,要不是山宗使尽全力扶持,恐怕一息也坚持不了,就算如此,两人也前后摔倒,挣扎不起。至于履霜冬至於菟等不谙武功的女人,身子本不比男人强硬,早匍匐于地哀嚎着不要吹了,不要吹了,凄厉之声,不忍听闻。 秋分用手死死护住纥奚丑奴的耳朵,可这声音无孔不入,怎么也挡不住,丑奴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然后歪头晕倒秋分的怀里。 方斯年同样跌坐于地,手结不动根本印,脸上的痛苦之色逐渐消逝,竟在这等凶险的处境中入了受想灭定的冥思里,比起其他所有人,都要好些。 苍处吴善这些部曲仅仅支撑片刻,也纷纷扔掉长刀,抱头蹲地不起,再没有丝毫的反抗之力。 仅仅一招,灰袍人就彻底瓦解了静苑几乎全部的战斗力,小宗师凌驾五品之上,实力由此可见。 一声清冽的龙吟响彻夜空,光华乍射,如万千星辉坠落尘世。左彣自入军伍以来,多次杀伐陷阵,剑刃上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也不知多少次身临绝境,却都没有今夜此时这样的…… 这样的孤立无援! 如果仅仅他一人,打不过可以远遁而去,谅灰袍人也无可奈何。但他一身所负,是静苑几十口人的性命,是徐佑的恩遇,是何濡的友情,是秋分的眷念,是履霜的殷盼,是抛开生死,甚至比生死更重要的东西。 他们这些人,因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目的,不同的生平,从不同的地方汇聚在钱塘一隅,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彼此早就是一家人。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生一起,死一起! 左彣闭上了眼,不曾关注身后受到重创的那些同伴,那比地狱鬼哭还要厉害无数倍的笛音却再也无法干扰他的精神和意念。 一息、两息、三息……直到十七息时,笛音有了万分之一秒的停顿和转换,那是灰袍人需要换气时露出的破绽,然后如羚羊挂角,刺出了有生以来最完美的一剑! 矫若惊鸿,翩若游龙, 幻龙击! 左彣成了小宗师之后,一直在钻研改进自己的剑法,结合徐佑、何濡、暗夭等人的意见,大道至简至易,将以前繁琐无比的剑招化成了区区五式。 这是第一式:幻龙击,以剑化龙,以快打慢! 灰袍人瞳孔急剧缩小,露出无比凝重的神态,笛子突然从口边消失不见,下一刻出现在前方三尺的空中,正好撞在左彣的剑尖上。 没有金石俱裂的声音,也没有劲气相击的巨响,就在笛、剑触碰的刹那,左彣由幻龙击变成了飞龙击。 飞龙在天,自上攻下! 悬浮的笛子以无人手持的古怪模样飞速的旋转,笛音为之一变,从方才的震天雷鸣变成了细语低吟,仿佛有女子倚窗远眺群山,喃喃思念征人。 可听在徐佑耳中,却比方才更加难受百倍,暗夭终也无法维系,真气顿时溃乱四散,松开了徐佑的手,仰头倒地。那道无形的屏障也随之消失,徐佑哇的吐出一口血,死死咬住舌根,承受着堪比炼狱的折磨,以无比强硬的意志让自己不至于昏死过去。 方斯年黝黑的小脸开始浮现痛苦的神色,双手从不动根本印化作了无畏印,上身前后小幅度的摇摆,几乎要从受想灭定中退出来。 可以想见,如果真的这样破了灭定的禅功,对她的修行将是重大的打击,或许由此中下大患,再也无望进军武道巅峰。 剑至! 距离头顶百会穴只有寸许,可偏偏这寸许让左彣的飞龙击功亏一篑! 灰袍人以两指夹着一枚银针,轻轻的竖在头上,再次拦住了左彣的剑尖。一个举重若轻,一个举轻若重,看似不分胜负,其实左彣已经失去了刚才好不容易抓住的先机,彻底落在了下风。 “左郎君,该我了!” 灰袍人手往前伸,笛子攸忽倒飞,握在掌中,以真气灌入,笛音又是一变,沉稳平和,大气磅礴,如水之深,如山之重。 袍袖里溅射出十数道寒光,覆盖了左彣所有可能躲避的方位,无论他往哪个方向,都会发现有一枚银针等候着刺入他的身体,吞噬他的血气。 左彣没有退,更没有躲,长剑画圆,一个圆接着一个圆,连绵不绝,搅动的周边的空气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凌厉决绝的毒针瞬间失去了准头,破开漩涡的气旋,以毫厘之差,擦着左彣的发梢和衣襟射到了别处。 潜龙击! 潜龙在渊,守势如铜墙铁壁,无懈可击! 灰袍人欺近身前,夹杂着变幻无穷的笛音,和左彣接连过了十招,将他逼得离开了静苑诸人阵前,转换了彼此的位置。 扬手一挥,又是五枚银针破空而来。左彣手腕微动,长剑挽出五朵剑花,砰砰砰砰砰,银针里真气一波强似一波,巨浪排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灰袍人看似平常的一招,却发挥了十成的功力。 左彣连打带消,被逼退了七尺。灰袍人大笑,身子一闪,出现在徐佑跟前,伸手去抓他的后背。 徐佑跪伏于地,已经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在他身边是暗夭,七窍流血,毫无气息,显见已经命丧当场。 “卑鄙!” 左彣的暴怒声从后面传来,但为时已晚,来不及阻止。灰袍人听着左彣的咆哮,唇角溢着一丝得意洋洋,眼看即将得手,本该毙命的暗夭突然动了,左手洒出暗紫色的粉末,右手短匕以刁钻之极的角度刺向腹下。 与此同时,入定的方斯年猛然睁开眼睛,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把雷公弩,扣动悬刀,三支弩箭直奔灰袍人后心。 若是平时,暗夭和方斯年的手段只不过给灰袍人挠痒痒而已,越品如登山,山高不可见,品阶上的差距,可以无视任何阴谋诡计。但别忘了,灰袍人和左彣前后交手两次,又以真气催动笛音,击溃了静苑诸人,最后逼退左彣时更是倾尽了全力。 此刻,正是他气脉耗空、丹田未生的最虚弱的时候,只需要数息就可以恢复如初。所以他并不在意,抓到了徐佑,自然可以赢得这个喘息的机会,可谁想暗夭竟能瞒过他的六识,装死行刺! “无耻!” 灰袍人大怒,他屏住口鼻呼吸,避开毒雾,暗夭既能装死瞒过他,说明身怀异术,天下剧毒之物多不胜数,可想而知这暗紫色的玩意绝不是什么好东西。跟着一脚踢飞暗夭的短匕,来不及转身,仅余的真气灌注后心,衣袍高高鼓起,硬接三支弩箭。 雷公弩是军国重器,力道之大,就是小宗师也不可等闲视之。噗嗤声起,弩箭还是穿透了袍子,不过仅仅刺入了肌肤三寸,微微的疼楚从后心传来……这,受伤了吗?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了? 灰袍人没有继续感怀下去,因为左彣的剑已经到了脑后! 焚龙击! 玉石俱焚,不留余地。 一往直前,有死无生! 电光火石间,徐佑隐约看到灰袍人以笛挡剑,狼狈的退回到了之前站立的地方,左彣横剑护卫在他的跟前。 剑尖滴落着血迹! “咳……咳……好,好剑!” 灰袍人的右胸渗出血迹,很快就将衣袍污了大片,死死盯着左彣,道:“此剑可有名?” “日炎!我刚起的名字!” “日炎剑,好名字!”灰袍人举起笛子,光滑如玉的笛身出现了几道裂纹,他爱惜的抚摸了一会,道:“这支笛名猿行,是我在宁州群山中追了一头白猿三个月,杀了它,取其骨制成此笛,随我已有二十七年。” 裂纹还在扩大,从头至尾,砰然四碎。灰袍人手紧了紧,似乎想要抓住四处飘飞的骨灰,却还是松开了手,让骨灰没入尘土。 “左彣,今夜我杀不了你们。可请你们切记,从今夜起,徐佑、何濡、你,你们所有人的人头,都是我寄在你们的脖子上,改日慢慢的去取,以慰白猿在天之灵。” 左彣冷冷道:“既然如此,我会蠢得放你走吗?” “是吗?别怪我没提醒你,北门入城的兵马已经基本控制了钱塘的局势,很快就会追到这里,你若是放心徐佑被擒,就追我来吧。” 说完这句话,灰袍人重新融入了远处的夜色里。左彣不敢大意,直到感应到对方真的远去,急忙回头扶住徐佑,浑厚无比的真气缓缓注入体内。 徐佑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昏沉的脑袋顿时清明了不少,道:“那人虽然受了重伤,但要杀死他却比登天还难,你将他吓走,做的极好!” 左彣满脸羞惭,道:“是我无能,累得郎君受伤!” “不要这样说,能将一个五品上的小宗师逼到这般田地,我们足以自豪。”徐佑扶着左彣的手站了起来,看到方斯年也跑了过来,忙让她去照顾秋分她们,然后由左彣救起何濡、山宗、暗夭等人。 幸好众人都没有大碍,只是被笛音震慑,头昏目眩,难以行走。徐佑勉强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大家互相搀扶,先离开城门口再说。等入了明玉山,去密室藏身,天师道兵力不足,不会为了咱们大费周章的去搜山。” 话音刚落,后面传来得得得的马蹄声,徐佑转身,看到刘彖身着战甲,骑着黑马,手握钢刀,气势惊人。身后紧跟着数百人,刀枪剑戟林立,一个个黄巾缠臂,精悍过人。 “结阵!”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天下尽仰一天师 上百支火把,将西门照的如同白昼! “徐郎君,多日不见,可安好啊?”刘彖高居马上,满脸的笑意,话中带着几分调侃,道:“哎哟,这是怎么了?身上这么多血,受伤了?” 徐佑擦去嘴角的血迹,微笑道:“劳刘将军挂念,方才遇到贼人打劫,不过现下无事,都已赶走了。” “原来是这样,那徐郎君可要小心了,我们……可都是打家劫舍的贼人!” 刘彖此话一出,数百贼兵同时大笑,他们破城之后,劫掠民财,淫辱妇人,杀人取乐,称得上无恶不作,确实跟打家劫舍的贼人没什么两样。 徐佑容色不改,道:“刘将军此言差矣!你们兵甲齐备,人强马壮,打着天师道的旗号攻城略地,明明是要造反,怎么能说自己是那些小打小闹的贼人呢?” “反贼,也是贼!”刘彖的目光透着猫捉耗子的戏谑,却又像是在说着什么真理,道:“在你们这些门阀贵人们的眼里,但凡不与你们同道,皆是贼人!难道不是吗?” “我现在一介齐民,谈何门阀,又谈何贵人?”徐佑拱手道:“刘将军,你们欲谋大事,何苦来为难我们这些小人物?钱塘城数万百姓,难道能杀得尽吗?” 刘彖上身前俯,看着徐佑的俊脸,饶有兴致的道:“徐郎君这是向我求饶吗?” “是求情!你我虽然有些不愉快,但好歹曾是同行,俗话说不打不相识,相识即是有缘,若肯高抬贵手,放我们西去,佑日后定有答谢。” “哈哈哈!” 刘彖笑得很是开心,钢刀对着徐佑的鼻子连点三下,道:“我原以为徐郎君有文人风骨,会宁死不肯屈膝,那样我就有了折磨你的借口。可没想到你这人如此圆滑,脸皮比得上那些游侠无赖,倒让我有些为难……” 看到徐佑被刘彖肆意羞辱,苍处双目尽赤,道:“郞主,跟他废话作什么,大不了一死,还不如杀出去,拉一个垫背,拉两个不亏!” “对,大不了一死!” 众人齐声大呼,之前面对灰袍人,那种无力感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怕,现在面对的不过是普通的贼兵,或许仍然是死,但至少可以用血肉之躯去拼杀,所以他们气势如虹,毫不怯战。 刘彖脸色转阴,冷哼一声,道:“既然急着去死,我就成全你们!来人,开弓!” 西门的城墙上突然出现了许多人影,粗略估计,大概有五十名,他们背负箭囊,手握长弓,赫然是训练有素的弓箭手。 培养一个弓箭手有多难? 首先要选臂力较强的健卒,不断拉弓锻炼上臂的力量,很多弓箭手都因此双臂长短不一;其次,要训练散射和抛射的精度和范围,没有一到两年的高强度训练,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比如徐佑熟知的,宋朝对合格弓箭手的要求,六十步,将近九十米的距离,射三中一。 这简直就是地狱级别的要求,所以每一个弓箭手都是军队里宝贵的财富,刘彖为了对付徐佑,一下子拿出了五十人。 这阵容,何止豪华,简直就是银河舰队! 徐佑微微叹了口气,道:“刘将军,你太看得起我了!” 刘彖笑道:“郎君过谦了,我曾经小看过你,结果吃了大亏。所以当祭酒只派了卢泰来西门截你时,我就知道他必然要败北。果不其然,小宗师又怎样,还是在徐郎君手里变成了丧家之犬,灰溜溜的滚蛋了。要不是我一路没有旁顾,带人直冲这里,恐怕徐郎君已经优哉游哉的消失不见。” 徐佑脑海飞快的转动,却找不到破局的法子。形势比人强,左彣虽然没有明说,可徐佑何等眼力,知道他跟卢泰交手时也受了不轻的伤,再面对刘彖这数百贼兵和五十名弓箭手,根本毫无胜算。 “刘将军,是一定要杀我而后快了?” “那倒也未必!” 刘彖挥了挥手,城墙上的弓箭手们将张开的弓重新放下,道:“我只是奇怪,徐郎君这一年多来从洒金坊赚了那么多的钱财,到底都哪里去了?我带人搜了静苑,只找到区区三百万钱,这还不够你十天赚的,其他钱呢?若是徐郎君肯交出来,我或许可以到祭酒面前请命,饶了你和你这些手下!” “天师道真的很缺钱啊!从神鹿鹿脯开始,就一直在想方设法的搞钱。钱多了,不压手吗?” 徐佑似有讽刺,刘彖不以为意,道:“谁会嫌钱多呢?再说我们养兵练兵都是用钱喂出来的,所以今晚连钱塘这样的大城也一攻即克,没有钱,怎么做得到?” 两军对垒,剑拔弩张,两人却像是在闲话家常。刘彖是胜券在握,乐得多看看徐佑卑躬屈膝的模样,徐佑却是故意拖延时间,好让左彣他们尽快恢复一下,以应付接下来的恶战。 “这倒也是,钱不是万能的,没钱却万万不能!” 徐佑随口说了句后世的名言警句,听的刘彖抚掌大笑,道:“徐郎善谑,着实让人开怀!” “我想活命,将军想要钱,各取所需。那不如你我做个生意,我将藏钱的地方告知,你放我等离开,如何?” 刘彖眯着眼,道:“你信得过我?” “说实话,我信不过你!所以要让都祭酒亲来,发下毒誓,我才能拱手奉上七千万钱的家财!” “七千万?” 刘彖双眼猛的睁大,道:“你有这么多钱?” “从家中带来的,晋陵袁氏赠送的,钱塘安家后顾允帮衬的,还有洒金坊……你也知道,洒金坊可以说日进斗金,尤其我刚刚研发了元白纸,比起由禾大纸更胜一筹,已经暗中接了十七家望族近三千万钱的订单……这是笔大买卖,鉴于之前你我的争斗,此事被我勒令严格保密,所以你不知晓……” 七千万钱! 刘彖的心口剧烈跳动,他们费尽心思,甘冒大险,才从林屋山的银库里运出来千万钱,却已经足够支撑发动对钱塘的战事,若是有这七千万钱作军费,坚守钱塘的把握又多了几分。 “好,这笔买卖我做了!不过你们要随我先进城,见到了祭酒,然后再商议具体事宜。” “我看起来好欺吗?”徐佑漠然道:“刘将军,要是入了城,这么多人的生死全部操于你手,我哪里还有和你做买卖的资格呢?” 刘彖笑了,道:“你想的倒是明白,却怎么不想想,现在这个时候,多少重要的事要祭酒去处理,他哪有时间和精力搭理你?” 徐佑也是一笑,道:“看来我们陷入了僵局,不如各退一步,由刘将军作保,放我的这些部曲们离开,我留下来为质,直到将军找到那七千万钱为止。” 刚才的条件是,都明玉亲口答应,然后放徐佑等人离开,这条件徐佑料定刘彖不可能答应,因为都明玉很可能根本不在钱塘。所以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这各退一步,由自己为人质,救静苑其他人的性命。 这不是伟大的舍己救人精神,而是结合利弊,所能做出的最优化的选择。要么大家一起死在这里,要么其他人活着离开,徐佑留下来和刘彖周旋,等左彣他们脱身后再来援救。 徐佑前世里被称为狐帅,既有狐之诡变狡诈,也有帅之果断决绝。每个人都有自身的价值和筹码,可以放到利益的天平上进行衡量和买卖,包括,他自己! 所以,在生和死之间,徐佑选择将利益最大化。 “哦?” 徐佑的这个提议显然出乎了刘彖的预料,他从没想过徐佑这样难对付的厉害角色,竟然会为了这些卑贱的奴仆和部曲,宁可自陷绝地。 爱人为仁,不惧为勇,徐佑此举,得仁,亦得勇,让人倾心侧目。 刘彖坐直了身子,眼眸里不无钦服之意,过了一会,道:“好,我允了!让开西去的路,放他们走!” 刘彖的目的只是徐佑,却有些畏惧左彣的小宗师之威,若是一场恶战,就算杀尽他们,恐怕自身也要损失惨重,对下一步的行动很是不利。 现在徐佑自愿投降,那真是再好不过! “郞主,我不走!” 苍处将熟铜棍插入土里,死死咬着唇,不肯离开。徐佑回身,重重一耳光抽在他的脸上,冷冷道:“违抗我的命令,从今夜起,逐你出府!滚!” 苍处的脸上瞬间凸出五道紫红色的指痕,他看似粗蛮,其实极为聪明,哪里不知徐佑这是故意要保全自己,激他逃命。虎目泛出泪光,唇齿间咬出了血丝,刚要说话,被李木拉到了一旁。 吴善走到徐佑身前,长刀点地,单膝下跪,低着头,一字字道:“郞主,身为静苑的部曲,绝不能丢下郞主独自逃生。如果今夜必死,请容我们先死!!” “容我们先死!” 李木、严阳同时跪下,还有其他几十名部曲,苍凉悲壮的赴死声直冲千里,仿佛亘古的歌谣,从天上唱到了人间。 容我们先死! 苍处只觉得胸口一团火要炸开,一手撕破了戎服,露出黑毛密布的胸膛,嘶吼道:“想死的,跟我来!” 说着就要冲向刘彖,城墙上响起开弓的吱呀声,徐佑一把夺走了吴善的长刀,刀刃向内,横在脖子上,道:“再有人违令,我立刻死在这里。” “郞主,不可!”左彣上前了一步,随时准备出手。 “七郎,当心!”何濡神色一惊,瞧着刀刃将徐佑的脖子割了道伤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心里知道,徐佑的决定是当下最好的选择,可他们这些人跟随徐佑,哪有丢下郞主擅自逃命的道理? “其翼,风虎,马上带着人,离开钱塘,沿途不要停留,直奔吴县去投靠顾允。秋分,不许哭,你已经长大了,要照顾好丑奴,不许别人欺负她。惊蛰,阿五,等你们到了吴县,咱们的约定就作废了,各自珍重,有缘自会再见!” “小郎,你,你……” 秋分死死捂着嘴,抓住哭喊着想要扑向徐佑的纥奚丑奴,她从来不会违逆徐佑的命令,可一双明眸里全是红色的血丝,几乎目呲欲裂,不能自已。 “走!” 徐佑低沉怒喝,刀刃又入肉了寸许,何濡毅然转身,拉住秋分的手,道:“所有人,走!” 履霜冬至四目滴泪,连一向冷眼旁观的於菟也被徐佑感动的双眼通红,吴善带人变阵,作倒雁形阵,护住后方和两翼,迅速离开了刘彖大军的包围。左彣走在最后,突然转身,日炎剑飞射而出,刘彖大惊,却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长剑掠过自己的头顶,插入城门的石头里,兀自颤动嘶鸣。 哐当! 威风凛凛的头盔分成两半,跌落地面。 “刘将军,若是我家郎君无恙,这把剑赠予你做谢礼。若是郎君掉了一根头发,我在此立誓,哪怕孙冠亲临,也要不惜一切,亲手砍下你的脑袋!” “如违此誓,天厌之,地厌之!” 孙冠不会屈尊庇护区区一个刘彖,刘彖也不可能日日夜夜身边都守着五百兵卒和这么多的弓箭手,一位小宗师的誓言,甚至比圣旨都要有威慑力。 刘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看着徐佑,从闪着光的宝藏,变成了烫手的山芋。不过,还好,费尽心血,终于完成了都明玉交代的任务。 “攻下钱塘,抓到徐佑。否则的话,你就不要来见我了!” 刘彖翻身下马,走到徐佑跟前,笑嘻嘻的搂住他的脖子,好像许久不见的朋友亲热的打着招呼,刀柄猛的一挥,撞上了徐佑的小腹。 徐佑一声闷哼,要不是刘彖搂着,估计要跪倒地上。他的眼中却还带着笑,强忍着口中翻涌的血腥味,道:“咳……刘将军,你有没有想过,虽然占据了钱塘,可盘踞在吴县的府州兵很快就会打过来,到时候,你该怎么守?守得住吗?” “不劳费心!” 刘彖招招手,立刻上来两人将徐佑五花大绑,他腾空骑上马背,勒住缰绳回头走了几步,又转过身道:“徐佑,等着瞧吧,要不了多久,整个天下都是我们天师道的!” 世间犹传五斗米,天下尽仰一天师! 第三卷,,完!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一章 谁是诱饵 这里是钱塘县衙的牢房,徐佑曾经多次进出县衙,可住到牢房里,却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次! 牢房的环境自然不会太好,阴暗潮湿,鼠虫横行,地上铺着一堆干草做床,至于被子是肯定没有的,这样的条件别说跟静苑的富丽堂皇相比,就是跟义兴那个暂时容身的小院子也是天壤之别。 成为阶下囚的第一夜,徐佑并没有像很多人以为的那样辗转反侧,反而睡的很安稳,是真正的安稳。 比起前世里流落街头,这里,好歹可以遮风避雨,所以他安之如怡! 既然刘彖没有第一时间杀了他,说明对那个信口胡诌的七千万钱当了真,这是眼下徐佑唯一可以依仗的筹码。 有筹码,就有斡旋的余地! 因此徐佑倒头就睡,卢泰的笛音给他造成的伤害,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要严重。经过一夜休息,早上醒来时,虽然身子仍旧疲惫不堪,但至少大脑变得十分的清明。 这很重要,没有武力傍身,只有靠着智慧才可能在虎狼环伺中保全性命。 重生以来,哪怕是在义兴那么艰难的境地,也有秋分陪伴左右。而现在,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深陷敌营,随时都可能身首异处。 局面从来没有这样的凶险过! “徐郎君,将军请你过去!” 一个年轻人出现在牢门外,徐佑扫了一眼,感觉这人跟昨晚见到的贼兵有些不同,慢慢的从床上起身,拂去黑色戎服上的灰尘,那点点血渍看起来仿佛是黑鸢尾花上绽放的玫瑰,充满了蛊惑人心的神秘。 “劳驾,现在几时了!” “申时了,郎君睡了一整天。” 趁这人开锁的刹那,徐佑仔细打量着他,大约十五六岁,面色稚嫩,双眸灵动,脸上和双手的肌肤不像普通兵卒那么的粗糙,穿着暗金色的戎服,腰系革带,修剪合体,瞧上去精神焕发,英气逼人。 他的态度拘束中透着三分恭谨,跟刘彖昨天的蛮横全然不同,徐佑心知必是有人发了话,道:“你们是黄巾军?” “嗯?”这人愣了愣,随着徐佑的目光看了看胳臂上系着的黄巾,笑着说道:“不是,我们是天师军,这黄巾只是为了好辨识自己人。” 徐佑做恍然大悟状,道:“我昨夜还以为是黄巾军复燃,没想到竟是孙天师的人。说起来,徐氏世代信奉天师道,咱们原是一家人。请问郎君尊姓大名?” “小人贱名,不敢污了郎君耳朵。请跟我这边走!” 徐佑点到即止,他本来也没打算从这人口中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见他不上钩也就作罢。出了牢房,被初升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让人感到舒适和惬意,似乎一切都跟原来的一样。 只不过成队列的贼兵在县衙各处来回巡视,明晃晃的刀枪宣告钱塘已经彻底换了天,徐佑微微叹了口气,跟着来人接连穿过大堂二堂,来到最后进的花园里。 湖中心的凉亭坐着一个人,从背影看,身穿天师道的法服,身材修长挺拔,仙风道骨,鹤立鸡群,正是都明玉。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指了指对面的蒲团,道:“坐!” 徐佑坐了下来,端起面前的茶杯先小饮了一口,然后仰头一饮而尽,抹去嘴边水渍,赞道:“好茶!” 都明玉又为徐佑斟满,道:“我向来不饮茶,不知好在哪里。七郎若喜欢,多饮就是了!” “恭敬不如从命!” 徐佑连饮了三杯,却不显得粗鲁无礼,反而举止翩翩,浑不似俘虏该有的从容。都明玉目含笑意,道:“孤山雅集时我就发现七郎非池中物,只是无论如何没想到,你除了文采过人,竟能笼络一批能人异士于麾下,连一个五品上的小宗师都铩羽而归……对了,卢泰这个人桀骜不驯,睚眦必报,你大大得罪了他,恐怕日后会有极大的麻烦。” “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在乎多这一个!”徐佑叹到:“何况我身为祭酒的阶下囚,有今天没明日,何苦杞人忧天呢?” 都明玉的神色透着几分复杂,但说出的语气却让徐佑足够相信他的诚意,道:“七郎不必忧虑,我对你没有丝毫恶意,等钱塘事了,定礼送你出城。” “哦?” 徐佑很是不解,道:“以祭酒的身份,自然不必骗我。可我得罪过杜静之,得罪过刘彖,义兴之变,徐氏更是跟天师道仇深似海。如果说之前你们尚且顾忌主上,容我苟活于世,现在既然反了,主上对你们的威慑自然无从提起,为何不杀了我,斩草除根?” “世人皆欲求活,七郎独欲求死吗?” 徐佑道:“那倒不是,我也是世间庸人,能活着,岂会甘心就死?只是以我那浅薄之极的见识来说,祭酒根本没有任何理由留我的性命。” 都明玉微微笑道:“七郎自谦了,你被刘彖率兵围困,危急之间能够抛出七千万钱的诱饵让他投鼠忌器,这番用心,已不再小诸葛朱智之下。” 徐佑默然,听都明玉的口风,似乎对这七千万钱并不看重,或者说料定他是信口开河,实际上没有这么多钱。如果这样,都明玉更没有理由不杀他,反而礼遇有加,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瞧徐佑不做声,都明玉道:“七郎是不是满腹疑虑?有什么想问我的,尽可问来。“ 既来之则安之,多想无益,徐佑点点头道:“确实有些地方想不通,祭酒身在扬州,深通庶务,当今世道,可有流离飘摇之兆?” “安氏两代经营,不说太平盛世,但至少百姓安居乐业,并无纷扰之相。” “祭酒世事洞明,神聪慧达,可曾见过非乱世而能成大业的吗?” “遍读史籍,未曾听闻。” “既然如此,佑实在不解,祭酒为何选在此时祸乱扬州?" 徐佑的言辞很不客气,天师军昨夜的所作所为,跟那些山贼海寇又有何区别,烧杀淫掠,无恶不作,多少无辜的人惨死,多少活着的人又将背负着恐惧和折磨度过余生? 都明玉并不介怀,笑道:“祸乱?这个词用的好!七郎虽被夺籍成了齐民,可骨子里仍是向着士族说话。兵锋起,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掌控着土地、钱财和权势的士族,对他们而言,兵凶战危,自然是祸乱!” 他又为徐佑斟了一杯茶,道:“可对万万天师道的道民而言,只有这样做才可以分田地、均贫富、薄赋税,让众生能够‘天地施化得均,尊卑大小如一’,从此无分贵庶……其实,世间哪来的生而即贵,只是士族门阀手中有权有钱也有兵,所以他们高高在上,役众生如牛马,不起兵,不造反,难道等贵人们自愿施舍吗?” “就算士族门阀是咎由自取,那昨夜死在乱兵刀下的庶民呢?祭酒想让众生平等,可却先送了那么多老百姓的性命……” “成大事,哪有不死人的!”都明玉淡淡的道:“愿意追随我等起事的,无不是将脑袋挂在了腰带上,不许他们在城内肆意抢掠一晚,如何服众?如何安稳军心?” “我只怕祭酒得了军心,失了民望,等都督府的大军一到,钱塘城又要易手了!” “前扬州刺史柳权兼都督扬州诸军事,朝廷拨下来的军需器甲几乎都用来养他的墨云都。等柳权去位,这三千最精锐的墨云都有一大半成了柳氏门阀的私人部曲,少部分散入了各州军府任大小不一的军职,扬州都督府剩余的兵力大概还有一万五千多人,少的三千人尚未来得及补足兵额。这一万五千分散于三处驻扎,路途遥远,整合不易,且上下贪墨,军纪松懈,疏于操练,器甲也不足,时不时的还被扣饷,别说上阵杀敌,就是上山去抓盗匪都不敢言必胜。” 都明玉知己知彼,妙算于心,毫不将扬州的府州兵放在眼里,道:“加上扬州这一年来因为迁州治闹的上下不安,人浮于事,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等扬州起兵的消息传到金陵,再交由台阁议事,皇帝下旨扬州都督府出兵,早过了半月有余。有这半月时间,吴郡以南的八个郡将尽落我手,数十万人口置于控制之下,足可练出五万精兵。” “七郎,有士族门阀的钱财粮草为根基,有这五万精兵为胆气,再有数十万道民为依托,无论是谁想要钱塘城,我都要让他碰死在城墙下!” 徐佑身体之前的主人虽然是个武夫,可自幼就受家族熏陶培养,对兵法战阵并非一窍不通,都明玉说的固然有理,却忽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府州兵,祭酒固然不惧,可中军呢?当扬州都督府受挫,主上必定要派中军来平乱。中军有六军、三将、五校尉,全是百战骁勇之士,祭酒能保证战而胜之?” 第二章 无双国士 去年东宫二率被裁撤,太子之位摇摇欲坠,所以孙冠加收租米钱税,敛聚钱财,就是为了在朝中收买人心,为太子固位固宠,这才闹出了杜静之借神鹿鹿脯巧取豪夺詹氏家财的事来。当时何濡就曾推断太子已对皇帝心怀不满,假以时日,或有忤逆之举,并且说东宫二率明着被裁,暗中却豢养死士部曲以备后用。 徐佑没有排除何濡推断的这种可能性,但其实内心深处觉得概率不是太大。因为司隶府坐镇金陵,有萧勋奇在,想要瞒过他们的耳目,秘密豢养死士是何等艰难?可他现在知道,自己小看了天下英雄,以此次风门所表现出来的超绝情报能力,还有东宫和天师道的势力为掩护,想来司隶府也查不到什么端倪——事涉储君,他们也未必真的用心去查。 如此,扬州此次不合乎情理的造反就有了解释,天师道并不是为了谋大业,更不是都明玉口口声声所宣称的为了黎庶百姓谋平等,而是为了助力太子登基。只要扬州乱起,府州兵惨败,动摇了楚国的统治根基,朝廷的中军必定倾巢而出,到时候金陵固若金汤的守备将会出现百年难遇的巨大漏洞。 太子毕竟做了这么多年储君,根正苗红,占据着正统地位,一旦台城有失,向天下宣昭安子道病重,晏驾归天,立刻就能承继大统,登上帝位。 徐佑想通了这一层,脑海里豁然开朗,他和何濡自负智计,可所处的位置决定了视野,视野决定了高度和深度,跟人家这样的大手笔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背后操控这一切的人,才是真正的国士无双! 都明玉愣了愣神,望着徐佑的目光透着惊讶,好一会才道:“七郎,我还是低估了你……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他往后仰坐,姿态潇洒清逸,以竹筷击杯,高歌道:“渔父屈节,水潜匿方;与时进止,出行施张。吕公饥钓,阖口渭旁;九域有圣,无土不王。好是正直,女回予匡;海外有截,隼逝鹰扬。六翮不奋,羽仪未彰;龙蛇之蛰,俾也可忘。玟璇隐曜,美玉韬光。无名无誉,放言深藏;按辔安行,谁谓路长?” 歌至尽头,又复唱道:“吕公饥钓,阖口渭旁;九域有圣,无土不王;吕公饥钓,阖口渭旁;九域有圣,无土不王……” 歌声悲怆寂寥,又不失慷慨激昂,将隐忍一时,却不甘心埋没的志气宣泄于外。尤其“吕公饥钓,阖口渭旁;九域有圣,无土不王”这四句,反复重叠,如鸿鹄盘旋云上,使人听来不由的沉醉其间。 这是孔融的离合诗,徐佑前世里烂熟于胸,此时听来却觉得无比贴合都明玉的心境。“吕公饥钓,阖口渭旁;九域有圣,无土不王”,这是说姜太公钓于渭滨,闭口不言朝政,是因为殷王朝君临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可说,也说不得。可一旦“海外有截,隼逝鹰扬”,就要匡扶天下,平扫四海,不坠青云之志。 都明玉以龙蛇之蛰,美玉韬光,人们皆以为他唯唯诺诺,无名无誉,只是杜静之的跟屁虫。可按辔安行时,心中却是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的反问着“谁谓路长”? 这样一个人,先不说他的风姿盖世,单单以气魄而言,已超越世间绝大多数的男子,连徐佑都自愧不如。 啪! 釉质莹润的白瓷茶杯皲裂出肉眼可见的纹路,都明玉的手停在空中,一动不动,片刻后扔掉竹筷,站起身走到湖边,手扶着亭柱,目光望着远处。 徐佑发现,都明玉步履阑珊,似乎受了内伤!怪不得以他的修为竟然控制不好力道,敲碎了茶杯。 不过这一曲终是了了,唯有余音绕耳不去,似乎随着歌声在刹那间看遍了千百世的繁华浮沉,许那美人迟暮,许那名将白头,可谁愿意碌碌无为,潦倒一生?不是人人都是姜太公,可以七十二岁再出山成不世之功,所以要“与时进止,出行施张”,得到机会,立刻就得死死的抓在手里! 是啊,现在或许不是造反的最好时机,可是等下次的大旱不知道要猴年马月,金陵、鹤鸣山、扬州、包括那些藏在阴影里窥探这个天下的人,大家都已经没有时间去等待了! 都明玉目光清冽如春水,几乎没有瑕疵的侧颜总会让人不由自主的失神片刻,道:“既然七郎猜到了,告诉你也无妨。今上昏聩无道,重用胡教邪徒,所以天师决定扶持太子继位,扬州是国之根本,这里要是乱起来,必定天下震动,剿之不尽,朝廷只有出动中军……” “中军即出,祭酒的任务不是赢,而是尽量的拖延,或走或逃,将扬州变成一片沼泽,让远道而来的中军陷进去,再也无法抽身!” “正是!”都明玉转过身,剑眉星眸,如切如磋,道:“来一万人就陷进来一万人,来两万人就陷进来两万人,只有尽可能多的调动中军离京,太子和天师才有足够的胜算控制金陵,让百官俯首听命。” 徐佑越想越觉得此计虽然极其冒险,但也不是不可行。太子敢行谋逆事,肯定已经拉拢了不少支持者,尤其在宿卫宫阙的左右卫中有人投诚,只要顺利拿下了安子道,就可名正言顺的号令京城。 至于登基之后,如何让诸多藩王听命,那就是后话了,至少占个先机,任何事都不可能十拿九稳,何况弑君篡位这样的大动作? 他叹了口气,直接拿起茶壶对着壶嘴喝光了里面的茶,任由胸口的衣襟被滴落的水流打的湿透,道:“这些话我不该听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间事了,祭酒还放心礼送我出城吗?” “若是事成,太子做了主上,谅你也不敢说;若是事败,你就是说什么也已经不重要了。”都明玉突然咳嗽了几声,捂着胸口跪坐回蒲团上,徐佑不能再装作一无所知,关心的问道:“祭酒受了伤?” “是,伤势颇重。七郎若不是武功尽失,一招就可置我于死地!” 都明玉的武功到底怎样,徐佑并不知道,但是在孤山上面对竺法言也不曾逊色半分,想来至少是小宗师的级别了。 “扬州竟还有人能够伤了祭酒?” 都明玉笑道:“能够伤我的人不多,但大德寺里恰巧有一位……” 徐佑终于明白昨夜都明玉为什么没有露面,本来猜测他或许不在钱塘,现在看来,他是去了大德寺。 这不奇怪,天师道造反,打的旗号就是驱逐佛门,大德寺的竺法言自然是首要目标。徐佑又问道:“竺上座呢?” 都明玉从几案下拿出一个精致考究的木匣,妆点着各种纹饰和莲花的图案,匣扣以金银制成,看上去极尽奢华。徐佑微微吃了一惊,但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的惊诧,伸出手,保持着稳定的姿态打开了匣子。 一颗人头, 竺法言的人头! 他闭着眼,须发上沾染了血迹,看神情死前应该没有受到极大的痛苦,死状还算安详。匣子里撒了石灰和草灰,这是为了防止人头腐烂。 杀都杀了,还郑重其事的装起来,徐佑猜到都明玉想干什么,道:“用竺法言的人头激怒竺道融,以黑衣宰相对主上的影响力,推动中军尽快来扬州平乱。祭酒每走一步都机关算尽,着实让在下佩服之至。” “自竺道融得到安子道宠信,佛门这些年实在风光的过了头,不消消他们的气焰,天师道百年威名何在?”都明玉接过匣子,目光温柔,手指轻轻的抚摸着,道:“为了这颗人头,我这大半年来费尽心思,夜不能寐,连头发都白了许多。现在终于如愿以偿,要不是还得送给竺道融作礼物,真想用他的头骨做成酒器,以之痛印,岂不乐乎?” 徐佑身上起了阵阵寒意,都明玉这个人太复杂了,远看时鸾姿凤态,像是神仙中人,走的近些,会觉得他温文尔雅,不骄不躁,像文人多过道士,可继续深入,却发现他有点…… 有点变态! 徐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变态不是行为上的,而是心理和精神上的,如同浴佛节时为了争抢浴佛水而丑态百出的佛门信众,都明玉在天师道居于高位,给别人洗脑的同时,其实早就给自己洗了脑。 信仰,从来说不清道不明,却可以剥夺一个人的情感,重塑一个人的灵魂,必要的时候,信仰可以役使它的信众做任何事! 不在乎法律道德,不在于礼义廉耻,没有规矩,没有约束, 这极其的可怕! “竺无漏呢?” 徐佑打断了都明玉梦呓般的喃喃自语,脑海里再次浮现了那个白衣胜雪的和尚的容颜,道:“他死了?或者,跑掉了?” 都明玉拍了拍手,立刻从院子外面闪进来两个人,同样的暗金戎服,同样年轻干练,道:“带竺无漏!” 两人领命而去,都明玉疑惑道:“七郎跟这位佛子有交情?” “没有,只在浴佛节见过一面,印象深刻!” “浴佛节……哦,对了,高惠就是那天死的!”都明玉笑了笑,道:“我保证,今天的竺无漏,会让七郎永世难忘!” 徐佑想笑,却笑不出来,他不知道都明玉对竺无漏做了什么,隐隐有些不安。 第三章 杀鸡儆猴 竺无漏没有死,但徐佑瞧着他的样子,或许他会觉得自己还不如死去。 右眼被挖去,左手被砍掉,右脚齐脚踝而断,俊俏的脸蛋上满布刀痕,显得狰狞可怖,可偏偏身上的衣服还是那么如雪般白净的僧袍,只是这时穿在身上,仿佛地狱里的恶鬼披上了圣洁的佛衣,怎么看怎么觉得恐怖,估计从此后,再不会有人愿意称他为雪僧。 徐佑只看了竺无漏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心里想着都明玉的用意。先是竺法言的人头,然后是竺无漏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这是警告? 杀鸡儆猴么? 身为俘虏,要有俘虏的觉悟,都明玉说过要礼送他出城,这可能不是假话,但礼送的前提,必须是徐佑满足他提出来的某些条件,或者说,像竺无漏一样,让自个看上去很有利用价值。 只有具备利用价值的人才会得到相应的礼遇,这点,徐佑一直很清楚。都明玉应该想让他做什么事,听话去做,或许会有生机,不听话,大德寺的和尚就是前车之鉴。 都明玉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徐佑的神色,突然道:“七郎可是觉得我下手太残忍了些?” 徐佑当然不是讲究以德报怨的圣母,有仇报仇,理所当然,竺无漏直接或间接害的高惠一家四口死于非命,死一万次都不足惜,但死则死矣,何苦这样折磨他取乐呢? “祭酒做事,自有深意,我不敢置喙!” 都明玉抬起头,望着湖心亭亭玉立的荷花,道:“我答应过高惠,要手刃竺无漏为他全家雪恨。不过,竺无漏对我还有用处,只好先留他一命,但说过的话,不能失言,所以取点彩头以告慰高惠在天之灵。” 徐佑静静的听着,没有做声! “当然,我也不瞒你,竺无漏马上就要被带去游街,先是钱塘,然后去诸暨、上虞、余姚等地。今后每打下一块地盘,都要拉着他去游街示众。我要让那些首鼠两端,明里暗里倾向佛门的人瞧瞧,连他们的佛子都成了这幅模样,看谁今后还有胆量忤逆天师,信奉邪神!” 变态! 这事办的是够变态,但徐佑无话可说。宗教之间的战争,本来就比世俗之战更加的残酷和血腥,以前那个时空里发生的三武灭佛,几乎将佛门屠戮殆尽,而佛门得势的时候,道门也总是被打压消弱,好几次差点难以翻身。 这年头争点香火不容易,谁对谁错,谁能说得清呢? 竺无漏跪在地上,因为身体的残缺,难以掌握平衡,斜斜的歪向一侧,只好用右手撑着地面,仅留的一只眼睛没了往日闪烁的神光,却还是死死的盯着都明玉,过了许久才慢慢移动到徐佑身上。 惊讶、疑惑、愤恨和难以遮掩的羞惭与不甘,徐佑很难想象会从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这么多的情绪,那个曾经高居莲座之上,微笑着对苍生说法的雪僧终究不能免俗,当处于绝对的逆境时,从容、淡然、舍得和放下都不过是迷惑信徒的说辞而已,他并不是佛子,只是一个有野心、有欲望、有恩怨情仇、有喜怒哀乐的普通人。 人之初,性本恶,雪白的僧袍,可以遮掩一时的丑陋,却还是遮掩不了一世! 显然,很恨屋及乌,竺无漏把徐佑当成了都明玉的同伙。徐佑虽然不惧,但也没打算背这个黑锅,耸了耸肩,道:“我是都祭酒的俘虏,跟竺法师没什么区别。” 竺无漏再次把视线移向都明玉,毫不遮掩眼眸里的恨意。都明玉浑不在乎,目光上下游弋,仿佛在欣赏一件由他亲手雕刻的艺术品,精致、美丽、无暇,道:“七郎,知道我为什么我只取他一只眼睛,一只手,一只脚吗?” 他不等徐佑回答,唇角上翘,眉眼间透着说不出的满足,道:“若两目尽去,他如何看到那些曾对他俯首膜拜的人们是怎么厌弃他?若两手尽去,他又如何亲手写下控诉佛门荒淫无道的文章给世人拜读……” 徐佑对都明玉越来越忌惮,因为疯子不按套路出牌,谁也不知道他下一刻会发什么疯,见他的眼神扫过来,无奈做起捧哏的角色,道:“那……双脚呢?” “双脚尽去,他就要跌坐不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竺法师仍端坐在莲台上精修呢。不如让他跛脚踽行,走起路来一步三摇,东倒西歪,岂不有趣?” 杀人不过头点地,古往今来,可见过暴戾之君能长久的吗?都明玉要用竺无漏的肉身震慑三吴所有的敌人,可如此折辱,会不会激起别人同仇敌忾之心,从而起到逆反效果呢? 徐佑不赞同都明玉的做法,可也知道都明玉没打算将扬州经营成百年基业,对他来说,只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把从金陵来的中军拖住就可以了,民心对他而言不重要,所以不需要考虑那么多。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竺无漏竟然说的出话,徐佑本以为他的舌头也被拔了去,只是平时悦耳温和的嗓音变成了凄厉的低嚎。前世里徐佑曾和朋友去打猎,被套住腿的野狼就是发出这样绝望又不甘的低沉的嘶吼。 可是,到了这时,嚎叫又有什么用呢? “不会么?” 都明玉笑着摇摇头,转头对徐佑道:“七郎要不要跟我打个赌,我赌用不了七日,竺无漏就会像只狗一样对着我摇尾乞怜,无论让他做什么事都会心甘情愿?” 徐佑眼睑低垂,似有不忍,道:“祭酒是庄家,怎么赌都是赢,何苦占我的便宜?竺法师是聪明人,祭酒晓之以情,自然会得到想要的东西!刑罚太过,有伤天和,望祭酒三思。” 都明玉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凝视徐佑良久,挥了挥手,让手下带走竺无漏,道:“七郎心软了?” 徐佑跟竺无漏又没交情,自顾不暇的时候哪里有闲心去担忧别人,只不过他故意表现出一点妇人之仁,让都明玉自以为能够看破他的内心,抓住他的软肋,然后利用他的弱点达到控制他的目的。 每个人都有弱点,徐佑也不例外,与其让敌人来发现并加以利用,不如示敌以弱,干脆利落的送他一个现成的。通过都明玉刚才的种种表现,徐佑发现他喜欢的不是操控身体,而是操控人心,所以瞧到别人的心口上掀开了一道缝,就像钻洞的泥鳅一样,非得钻进去看个明白。 不过,这个人实在太聪明了,不会那么容易上当,所以要潜移默化,先给他点甜头做引子,一步步来。 “兔死狐悲,难免戚戚!” “不一样的,七郎跟竺无漏不同……” “确实不同,他毕竟是佛子!” “佛子?狗佛子!”都明玉这样典则俊雅的人,竟也会骂脏话,让徐佑为之侧目,道:“不过是竺道融推出来的傀儡而已,如何能够跟七郎相提并论?” 徐佑到现在还没搞清楚都明玉对他另眼相看的原因,论才华样貌背景名声,竺无漏样样不差,甚至犹有过之,可偏偏两人得到的待遇迥然不同。 佛门固然跟天师道有仇,可徐氏跟天师道的仇怨也不小,没道理啊! “祭酒又在寻我开心,竺道融竺宗主何等人物,能被他选中当做傀儡,也是世间了不得的成就了。” “竺道融……” 都明玉没有反驳,任他再狂妄之人,听到竺道融的名字,都要忍不住先低三分的头,再低三分的势,人不过十二分的气,上来就没了一半,如何跟人家斗?又如何斗得过人家? “七郎,你以为这样说就会让竺无漏心存感激吗?不,我可以保证,他今后若是重新得势,第一个要杀的是我,第二个,绝对是你!” 这倒是很有可能,徐佑目睹了竺无漏人生最低谷的凄惨,若真有咸鱼翻身的那天,他肯定想要杀光所有的知情人,这点毋庸置疑。 “祭酒怕他报复吗?” 都明玉反问道:“七郎呢?” 徐佑笑而不答,都明玉也是一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如果怕人报复,那干脆都不要活了,成大事者不可能没有敌人,有敌人,才有动力,这对徐佑,亦或都明玉而言,都不是问题! 再者说,竺无漏的性命现下握在都明玉的手里,等没有了利用价值,取他的脑袋不过一句话的事,应该没什么能够翻身的机会了。 “我此番费尽心思请七郎留下,其实,是有一要事相求!此事非七郎不可,还望万勿推辞。” 该玩的手段都玩遍了,该试探的也试探过了,徐佑心道:正戏来了,口中却道:“在下虽有薄名,实则不副,又武功尽失,没有什么能够帮到祭酒的地方。” “陆绪号称三吴第一,可连七郎一成的文采都不如,你又何必过谦?”都明玉没有给他推辞的机会,径自道:“天师道起事,不能失了大义,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嘛,所以我准备发檄文宣告天下,让世人知道我们为何而反,这正要借重七郎的才名和华章……” 这真是当*还要立牌坊,徐佑没接这个话茬,檄文岂是好写的?写的轻了,难以让都明玉满意,可要写的重了,安子道不是曹操,不是武则天,不会因为欣赏自己的讨伐檄文而赦免了从逆的重罪。 都明玉说的好听,等扬州事了,礼送他出城,可若是写了檄文,就算出了钱塘,天下之大,又有哪里可去? 徐佑沉吟不语,都明玉也不催促,两人对坐良久,徐佑突然问道:“高惠死前喊的那几句谶言,到底什么意思?” “前面几句不算晦涩,七郎应该明白,至于后面……心宿下,孟章休。心宿是大火星,诗经有七月流火的句子,意思就是七月下旬将有大火……” “七月大火……太平仓?” “正是太平仓!” 都明玉终于承认太平仓被毁是天师道所为,只是知道了又如何,已经于事无补。徐佑叹道:“佩服!” “看守太平仓的仓隶中有几个天师道的人,放把火不算大事。”都明玉说的轻松,可要在防备严密的太平仓里动手,没有精密的策划和部署是不可能成功的,他继续解释道:“至于孟章,不知七郎可读过?孟章为青龙神君,龙化为天子,孟章休,意指帝星陨落。连太平仓都起了火,扬州灾情已不可逆转,动乱在即,天子在金陵城中岂能安稳?” “就这么简单?” 都明玉露出无奈的表情,道:“七郎,你太聪明了,想瞒过你极难。也罢,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示诚意。心宿为青龙七宿之一,而青龙也是我所部中负责查探情报的秘密机构,动手烧毁太平仓的正是青龙部的心宿星。太平仓毁了后,为了避免被卧虎司的黄耳犬嗅到,整个青龙部的人全部隐蔽了起来。这也是心宿下,孟章休的第二层含义。” “七月大火的流言自高惠而出,然后在道民中传了许久,很多人半信半疑。等到太平仓真的失火,他们这才相信天子失德,开始一心一意的跟着天师起事。” “天子失德?” “明而近房,天下同心。天师夜观天象,心宿成五星聚的奇观,即表示天下同心,天子失德,天下人都同意改立天子。” “原来如此!” 徐佑恍然大悟,他对易经所涉不多,虽比不上暗夭和何濡,但也算是通了经,可无论如何没想到,简单的六个字竟然包含了这么多的含义。 “那,觜参起,照斗牛?” “七郎可知分野?” 徐佑点点头,分野就是二十八星宿对应地上的各个州郡所在地,他绝顶聪明,一点就透:“我懂了,觜、参的分野是益州,指的是鹤鸣山天师宫,而斗、牛的分野在扬州……厉害,厉害,借天象星宿之名,却暗合贵教的全盘大计,我后知后觉,委实愚蠢!” “七郎若是蠢人,世间哪里还有聪明人?”都明玉眼眸里闪过一道复杂的神色,似乎对徐佑的智计有了重新的认知,或者是在考虑这样的人,他是否能够像以前那样有把握牢牢控制在手里, 徐佑又道:“觜、参是白虎七宿,斗、牛是玄武七宿,莫非祭酒麾下还有白虎、玄武两部?是他们掀起了扬州这滔天巨浪?” “不错,我麾下五部,白虎善攻,玄武善守,由此二部相互配合,扬州大局可定!”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此为四灵,徐佑不禁好奇,除四灵之外,还有一部是什么?不过,瞧都明玉的神色,想来他不会透露,也就不再追问。 第四章 背后乾坤 都明玉没有动怒,眉头微微扬起,道:“为什么?” “理由很简单,我不想反!”徐佑说的直接,道:“我是大楚子民,徐氏子孙,祖上有遗训,宁可死,不可从逆!” “哦,”都明玉目光逐渐的冷冽起来,道:“从逆?七郎误解了,我们起事是为了匡扶太子,等大事成矣,太子登基,这是从龙之功,何来从逆?” “若大事不成呢?” 都明玉猛然大笑,道:“七郎是聪明人,却也说起糊涂话。成与不成,三分人事七分天命,从龙之功,岂是那么容易得的?” 徐佑缓慢摇头,道:“我戴罪之身,既不敢从龙,也不敢从逆,只想在钱塘过市井小民的太平日子。祭酒若是真的对我无恶意,何不干脆放了我?今后太子也好,主上也罢,那是贵人们该操心的事。我一介布衣,对你们来说不过区区蝼蚁,留之无用,杀之可惜,不如归去!” 都明玉半响无语,看来今日不能说服徐佑,道:“七郎先回去休息,此事关系重大,你不必急于拒绝,可细细思量后再做决定。” 徐佑被两名暗金戎服的部曲带到了曾经专供县令下榻的主楼的三楼,门口设立岗哨,窗外是数米高墙壁,徐佑武功尽失,不怕他会逃走,所以没有捆绑等措施,除了不能随意出门,在屋内跟自家没什么区别。 一日三餐供应及时且丰富多样,徐佑故意试探说要洗澡,不稍片刻,烧的温凉适中的浴桶就被抬了进来,还贴心的附送了一整套从里到外的衣裳。到了夜间,都明玉差人来问徐佑思量的如何,徐佑还是坚持原来的态度,也就没了下文。 就这样安然度过了七天,再次见到都明玉,还是在后花园湖心岛的凉亭里,都明玉摆了酒,几碟精美的小菜和甜点,脸色没有上次见到的那么苍白,多了点红润,内伤应该好的差不多了。 他兴致极高,为徐佑斟满了酒,道:“来,这一杯祝贺整个会稽郡落入了我手!” “会稽有孔贺虞魏四大门阀,私兵不少,且多在险要处建有坞堡,短短数日,祭酒麾下各部竟能攻占会稽全境,战斗力实在惊人。” “四姓里虞、魏不值一提,孔、贺虽然势大,但不算武力强宗,豢养的私兵种地还行,可要打仗差得远呢。至于坞堡,再坚固的坞堡也难敌内部人心不齐,孔贺的奴仆数千人,中多有我教道民,事先安排好人放火引发骚乱,再安排人偷偷打开堡门,这些门阀近几十年没有经过战乱滋扰,早就忘记如何应对突变,诸如此类的雕虫小计,就可以让他们惊慌失措,丢掉整个家族赖以存世的根基。” 徐佑突然想起何濡曾经说过的话:江东诸姓门阀看似坚不可摧,实际上内里已经开始逐渐的腐烂,外强中干的模样可以唬住老百姓,甚至可以让皇帝寝食不安,但只要有人胆敢站出来振臂一呼,就会发现击败这些门阀远比看上去要容易的多。 尽管如此,徐佑仍然感到心惊,天师道此次突然发难,背地里不知准备了多少年,动用了多少棋子暗桩,仅仅现在掀开的冰山一角,就让人不寒而栗。想想安子道这些年尊佛抑道,不遗余力,就差亲自上阵去剥孙冠的衣服了,实在是有先见之明。或者说在他那个位置,应该更能感受天师道所带来的压迫感,所以才改变先皇的既定国策,往死里打压道门,下手之狠,毫不容情。 只是,安子道也没有想到,天师道的反抗会这般的疾风骤雨,直接撕破了脸,脱我衣服是吧?好,脱光了衣服跟你干。 简单,直接,粗暴,却很有效! 会稽一丢,临海郡、东阳郡、永嘉郡立刻门户打开,且无险可守,不出半月,也将落入敌手,有了这些郡县的人口土地财富和资源,天师军能够得到及时的补充和修整,扬州局势将进一步糜烂。 “恭喜祭酒!” 徐佑饮了杯中物,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都明玉可不管他的情绪,不停的倒酒劝酒,连着饮了数杯,这才眯着眼睛问道:“檄文的事,七郎考虑的怎样了?” 徐佑苦笑道:“祭酒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他手中把玩着酒杯,语气轻描淡写,却透着一股决绝:“不过还是那句话,宁可死,不可让家族蒙羞。祭酒若是非要逼我,那我只能一死了之!” 徐佑怕死,但他两世为人,算是死过一次,心性比起常人要豁达很多,既然事不可为,只能听天由命,那就听之任之。 怕就可以不死?天下没有这样的美事,如果真的要死,不如死的有点尊严。与其从逆后被朝廷处死,不如死在贼军中,至少还能留下点美名。 都明玉冷冷的盯着徐佑,目光如有实质,换了旁人,恐怕早就忐忑不安,额头冒汗,可徐佑安坐如常,泰然自若,那种置生死于度外的云淡风轻,装是装不来的。 他是真的存了死意! 都明玉不再言语,败兴拂袖而去。 县衙二堂内室,刘彖听说徐佑仍然拒绝为天师军写檄文,顿时恶从心头起,道:“小天主,徐佑此人我是知道的,狡诈如狐,不让他吃点苦头,绝不会屈服。” 他不称呼都明玉为祭酒,却用小天主,若让徐佑听到,肯定会大起疑心。都明玉摇摇头,叮嘱刘彖,道:“你不许碰他,听到没有?” “小天主,我在钱塘做事,被徐佑屡次刁难,要不是他从中作梗,之前筹措军资,至少还能多上千万钱……” “我知道你跟他有仇怨,可五天主亲自交代,一定要保证徐佑在钱塘的安全,她的话,你敢不听?” 提到五天主,刘彖眼中闪过惧色,却又觉得不甘心,试探着问道:“五天主为何要力保徐佑,按说咱们跟义兴徐氏向来没什么交情。这个……会不会因为徐佑诗赋做得好,才名显于半壁,五天主起了爱才之念……” “闭嘴!” 都明玉的俊脸竟有些许的扭曲,勃发的怒气从身体里散出来,无形的威压立刻让房内的空气都开始凝固。 刘彖扑通跪下,颤抖着道:“属下知错了,小天主息怒!” “滚出去!” 刘彖弯着腰退到门口,转身开门出去,等远远的离开二堂,惊恐的心情才平复了一些。他隐约感觉到小天主对五天主似乎别有情愫,刚才那样说存了故意挑拨的意思,本想着给徐佑吃点苦头,却差点引火烧身。 站住身子,感受着头顶的太阳越来越炽热的光,这天气真是不让人活命,再这么旱下去,别说扬州,整个江东都将遭受灭顶之灾。 不过那样也好,遭了灾,不想反的人为了求生只能跟着造反,天师军将更加势大,到时候退可占了扬州,进可席卷天下,那是何等的快意? 刘彖拐了个弯,绕到了后进的主楼。 徐佑料到刘彖会来见自己,只是没料到会拖延了七天。他立在窗前,后花园的美景尽落眼底,回身笑道:“刘将军春风满面,看来平定会稽全郡的消息没有影响你的心情。” “这是大喜的事,徐郎君为什么觉得会影响我的心情?” “确是大喜,可,那是别人的大喜。刘将军率部拿下钱塘,于天师堪称首功,可跟会稽全境相比,却似乎逊色了不少……” 刘彖黑着脸,道:“如果你交出那七千万钱,首功还是我的!” “七千万钱,都祭酒好像根本不在意……” “他不在意,我在意!” 刘彖一把揪住徐佑的衣领,笑的十分阴森,道:“祭酒统管全局,仅会稽一郡查抄四姓门阀的钱财就无法估量,可那些钱要补给各路兵马,要送到鹤鸣山给天师,还要打点方方面面的关系,一文钱都到不了我的手里。所以,你的七千万钱对他只是小数目,可对我则不然。钱塘这些人马,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兄弟们拼死拼活,不就是为了钱财和女人?七千万钱,老子要定了!” 徐佑面带微笑,道:“刘将军,冷静点,都祭酒可是向我承诺过,要给我足够的礼遇!” “呸!” 刘彖握起拳头想要狠狠的砸在徐佑这张看上去就讨厌的脸上,可动手的瞬间脑海里突然浮出了五天主的话,绷紧的拳头又慢慢放了下去。 “徐佑,人不能无信,我们在西城门时说好了,我让你的部曲们离去,你交出七千万钱,怎么着,现在想反悔了不成?” “不,我当时说的是‘刘将军作保,放我的这些部曲们离开,我留下来为质,直到将军找到那七千万钱为止’,但我不保证什么时候将军才能找到!” “你!”刘彖知道被徐佑愚弄了,很是生气,冷笑道:“真当你的部曲安然离开了吗?我在北上吴县的途中早安排了人拦阻,谅他们也跑不了!等全都抓回来,看你还能嘴硬到几时!” 徐佑神色一变,道:“刘彖,你出尔反尔,算什么英雄!” 刘彖见捏住了徐佑的七寸,得意的笑了起来,道:“彼此,彼此!你不仁,我不义,没什么好说的!” 等他离开,徐佑唇角溢出一丝笑意。那夜他故意说让左彣他们去吴县投奔顾允,就是为了误导刘彖,其实按着计划,左彣等人应该躲到了明玉山的密室里,那里有粮食有活水,足够几十号人躲上三五个月不成问题。 刘彖要么在虚言恫吓,准备逐渐摧毁徐佑的意志;要么真的派人前往拦截,但注定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不过,这都不是主要的,徐佑刚才故意激怒刘彖,是想验证心里的一个猜测。但他已经做好了挨一顿揍的准备,但奇怪的是,刘彖竟然忍住了。 今时不同往日,哪怕都明玉有严令,刘彖不能对自己动大刑,可小小的惩戒一番,应该不是问题,两人之前那么深的过节,换做自己,徐佑都不敢保证能忍着不下手。 第五章 红袖添香 钱塘沦陷,上虞沦陷,余姚沦陷,诸暨沦陷,山阴沦陷…… 然后是会稽全郡,再到临海郡、东阳郡,噩耗一个接一个传来,顾允坐困吴县,束手无策。归根结底,他只是区区吴郡太守,没有调兵的权力。扬州有府兵和州兵两套系统,府兵自然归扬州都督府管辖,州兵则由扬州刺史统领,不过楚国官制,各州刺史一般都兼任都督,也就是说,没有庐陵王安休隆的命令,府州兵谁也无权动用,而顾允所能调动的,只有吴郡太守府的几百个郡兵。这些郡兵说是兵,其实跟县衙的衙卒性质差不多,也就干点维系治安、抓捕犯人、围剿山贼的差事,若是遇到战乱,不过是拿刀的老百姓,充个样子而已。 顾允起身,走到院子里,看着庭院里的树叶开始显露出点点枯黄,秋风乍起,眼前却全是徐佑微微笑着的容颜。 砰! 重重的一拳砸在栏杆上,手指的关节渗出血迹,正好鲍熙和郡丞华度从另侧的回廊走过来,看到这一幕,两人急步跑到跟前,华度欲言又止,鲍熙却没他的顾忌,担心的道:“府君,你……” 顾允挥挥手,示意没事,深深吸了口气,让烦躁的心情平缓了些,问道:“有最新的消息了吗?” “折冲将军、扬州都督府护军邱原已经将目前能够调动的府州兵集结完毕,驻扎在离吴县三十里外的滴翠镇上。邱护军发来公文,要求吴郡立即筹措三个月的粮草军需……” 都督府自有一套成熟的后勤保障机制,若是临时供应不足,才会从地方征调,像邱原这种尚未开战,就让地方郡县供给粮草的例子十分罕见,也不合规程。 顾允的视线停留在鲍熙身上,想要听听他的看法。鲍熙显然想过这个问题,道:“邱护军此举,应该是对战事不太乐观。如果不能速战速决,导致战事旷日持久,单单依靠都督府的运粮官确实难以支撑,所以让吴郡提前筹措粮草,有备无患……” 邱原称得上猛将,但算不得良将,可连这样悍不畏死的猛将都不看好短期内平定这场兵乱,顾允的心头更加的沉重,一想到徐佑失陷敌营,生死未卜,仿佛被什么东西压着胸口,喘不过气来。 “三个月……邱原真是说的容易!”华度眉头紧锁,对邱原的狮子大张口表示不满,道:“扬州大旱,连百姓们的口粮都无法保障,城内外的流民一日只能两碗稀粥吊命,咱们又不是撒豆成金的仙人,去哪里筹措大军三个月的粮草?” 鲍熙没有接话,他明白华度只是发牢骚而已,吴县现在粮食充足,前几个月吸引其他州的粮商疯狂往扬州运粮,大多都存在吴县的官仓里,这些粮食本来是为了平抑米价,打击奸商所用,可现在扬州乱起,平乱是第一要务,对顾允而言,其他的都在其次。 果不其然,顾允不假思索的道:“吩咐下去,在不影响百姓日常生活的前提下,全力保障都督府的粮草军需。必要的时候,可以缩减阖郡上下官吏们的俸禄,由我开始,这个月的俸禄全部捐作军资!” “这……” 鲍熙犹豫了下,顾允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俸银,可很多下层官吏却要靠着俸禄养活一家子,这样的命令传下去,必定会激起众人的不满和反弹。 说白了,平乱是国事,可当官却是为自己当的,若得罪了全部下属,太守不过是个空壳子,毫无用处。 顾允脸色一沉,道:“反贼不除,连命都保不住,守着俸禄准备到地府享用吗?谁若是有意见,让他来找我谈!” 华度出身次等士族,能混到郡丞的高位,主要靠陆氏的举荐和顾允的赏识,见他心意已决,也就不再劝谏,带头表示支持,道:“府君说的极是,就算侥幸保全性命,可若是丢了扬州,朝廷问罪追责,罢官去职都是小的,到时候又哪里来的俸禄?我也捐出全部俸禄以作军需。” 此事就这样定了,减俸不是目的,目的是让朝野内外看到吴郡为了平乱所付出的决心和破釜沉舟的勇气。这对以后皇帝追责的时候,会有莫大的用途。 “还有什么消息?” 鲍熙环顾左右无人,低声道:“竺法言的人头被都明玉送到了金陵,据闻竺道融宗主和装人头的匣子共处了一晚,然后进宫面圣。随即主上召见庐陵王,仅仅半天,中书省拟诏、侍中省审验、尚书省行文扬州都督府,令邱原统率扬州府州兵即刻进剿反贼。效率之高,速度之快,自立朝以来,闻所未闻。” 顾允叹了口气,竺法言罹难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竺道融盛怒之下,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道门既反,佛门要是再生事端,恐非天下万民之福。 只是这些事要高居庙堂的人操心,顾允官职小,又在地方,根本无能为力。鲍熙又道:“另据卧虎司传来的消息,凡被天师军占领的县,所有建好和在建的佛寺都被焚烧殆尽,佛像铲头去足,经文涂抹污秽,僧众或被虐杀,或成了随军的苦力,竺宗主这一年来耗费无数心血才让佛门在扬州占据上风,经此一役,已完全失败。都明玉仍不肯罢休,悬赏万钱,鼓励民间互相揭发曾供奉佛门的人和家族,一旦查实,要么自愿将全部家产捐出以作军用,并承诺从此只信奉天师道,否则的话,满门老幼皆杀之!” 顾允下意识的摇了摇头,道:“我跟都明玉接触过几次,此人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几疑是神仙中人,却没想到竟如此残暴不仁……” “周公辅佐成王而流言四起,王莽欲篡汉室却天下敬服,人心未彰显时很难看破,都明玉又善于干名采誉,我们倒是都被他的表象给欺了!” 此时说这些又有何益,他们自诩聪明人,可被都明玉玩弄股掌之上,实在有些大失颜面。鲍熙明智的换了个话题,接着说道:“除此之外,竺无漏,哦,也就是那位佛子,他受了酷刑,被装进囚车沿街示众,所到处不少民众一边投掷秽物一边辱骂,人不人鬼不鬼,境遇极其凄惨。” “人各有命,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听了竺无漏的遭遇,顾允更加担心徐佑的处境,可坏消息一个接一个,邱原整军之后,才发现一万八千人的满额编制,其实只有一万一千人,其中能战之兵仅仅五千,兵甲刀枪弓弩很多也疏于防护,不是锈迹斑斑,就是腐烂了根本不能用。有鉴于此,邱原亲自拜访顾允,将吴郡的郡兵抽调补充至府州兵的序列,同时向义兴郡、吴兴郡、晋陵郡和东海郡征调郡兵。至于这些郡兵的战力如何,能不能和原来的府州兵配合默契,已经不在邱原的考虑范围之内,皇命在身,要他两个月内平定叛乱,病急乱投医,先把队伍拉起了再说。 如果说这些只是让顾允感到忧心,那接下来的这个消息却让他坐卧不安。孟行春连夜过府,告诉他冠军公主安玉秀失陷敌手,生死未卜。 “冠军公主?当真?” 孟行春铁青的脸色让顾允明白这绝不是玩笑,再说了,给他几个胆子,也不敢拿着皇室的公主来开玩笑。冠军公主安玉秀因为之前的私掠良人案受到牵连,从山阴公主降为冠军公主,被安子道严厉的斥责,隐有失宠的迹象。但再怎么失宠,她的血脉在那摆着,若是遇难,倒还好说,最怕被贼人羞辱后软禁起来,或者利用她的身份大做文章,那时候丢的是皇室的颜面,伤的是帝国的国体。 自都明玉造反以来,孟行春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如何将安玉秀救出山阴,可天师军动作太快,仅仅三天就将贺氏的坞堡围的水泄不通,让他的营救大计胎死腹中。派去的徒隶拼死传出信来,说是坞堡里粮食充足,部曲众多,军备夙固,坚守一年半载不成问题,望假佐速谋策应之法。谁想还不等孟行春将内情上奏朝廷,山阴就传来贺氏坞堡被攻破,贺氏全族被族灭的消息,安玉秀生或死,没人知道。 孟行春出身贫寒,自幼的苦难教会他一个道理,如果一件事可能会向更坏的方向发展,那么就一定会变得更坏。 徐佑要是知道,肯定会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你说的对,因为这就是著名的墨菲定律。 “你打算怎么做?” 顾允深知此事干系重大,一不小心,许多人就会受到牵连,所以他想先听听孟行春的主意,然后再做决断。 “等邱护军彻底击败反贼,再去找公主的下落,是绝对来不及的。”孟行春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道:“我的意见,必须立刻派人潜入敌营,搜寻公主的踪迹,然后不惜一切代价,救她脱险!” 现在从钱塘往南,半个扬州被天师军占领,各处关隘津口都被严密封锁,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贸然组织人手前往营救,可以说九死一生。 “天师军兵强马壮,士气正盛,孟假佐以卧虎司一司之力,恐怕难有作为……” 顾允没有直言,但话里的意思孟行春如何不知,他点点头,道:“所以我来拜见府君,就是想请府君出手相助。” 顾允苦笑道:“吴郡的郡兵都被邱护军征调了去,我是有心无力……” “军队胜在阵前杀伐,却不能阵后救人。我想请府君从顾陆朱张四姓门阀里借来武道高手,随卧虎司一同前去。” 这倒也是个主意,可危急关头,四姓自保尚且不及,未必肯出力帮卧虎司。安玉秀虽是公主,可在四姓眼中,若是付出的代价太大,救不救其实没什么打紧。皇帝的儿子不少,公主也很多,死一个就死一个,犯不着较真。 如果是别的途径得到消息,四姓可以佯装不知,但孟行春这样求上门来,装聋作哑就不是聪明人的做法了,日后被皇帝知道,少不得要迁怒四姓见死不救。 “好,我立刻派人……不,我亲自去见陆伯父。”顾允腾的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孟假佐,你心里也要有准备,顾、陆、张三姓非是武力强宗,族内并没有五品上的高手坐镇,最多只能派点不畏死的健卒。朱氏或有小宗师,但富春紧邻钱塘,是临战之地,马上就会有天师军大军压境,这等关头,谁也无法强求他们太多。” 孟行春神色黯然,转瞬变得坚毅无比,道:“我明白,府君只需尽力游说,无论结果如何,主上但有怪罪,由我一力承担!” 跟陆宗周的碰面很简单,摊上这样的事,只能自认晦气,哪怕做做样子,也绝不能贻人口实。于是由四姓组建的营救小队共十七人,随着孟行春的卧虎司悄然出发,准备混入天师军中虎口救人。 徐佑坐在房内,悠闲的饮着茶。拒绝了都明玉的要求后,他已好几天没有见过这位祭酒的影子。不过刘彖倒是来过几次,失去了左彣等人的行踪,让他十分生气,每次见面徐佑都觉得他要动手泄愤,可偏偏都强行忍住了。 这让徐佑更加确定幕后应该另有内情,只是他绞尽脑汁都解不开谜底,也就听之任之了。这次被擒,他本以七千万钱作护身符,也做好了熬刑的准备,只要顶死不招,想来刘彖也不舍得杀了他,等熬到左彣来救,自可守得云开见月明。 可没料到的是,都明玉对这七千万钱根本不管不问,刘彖倒是流口水,可吃相文雅的很,非但没有用刑,甚至有些委屈的忍气吞声。事出反常必有妖,徐佑心中没底,言行愈加小心,也不再刺激刘彖,挑战他的耐心,因此这几次见面反倒极少起冲突,有点像当初在陆会的和稀泥调解中两人各怀心思,却又相安无事的场景。 “徐郎君,在这里住的可舒心?” 刘彖笑着推开了门,徐佑端起茶杯,对他遥遥一晃,道:“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我这人随遇而安,何况还有刘将军这位良师益友,自然舒心的很呢!” “徐郎君作的好诗,我是粗人,只知道好,却不知道好在何处,所以费尽心思为郎君找了一朵解语花来。”刘彖拍了拍手,一女子被人推了进来,道:“这位冠军公主,素有文名,如今甘为郎君奴婢,随侍左右。” 徐佑身子微震,瞧着女子容颜甚美,端正大方,可眼中孤愤决绝之意无论如何遮掩不住,莫非真是那位嫁到贺氏的安玉秀? “哈,郎君动心了!” 刘彖不怀好意的道:“想想也是,,对月读书,曾贵为公主的美人立于身畔,任君予取予求,那是何等的惬意?天下男子,谁能拒绝?” 说完躬身作态,唇角溢出笑意,道:“殿下,这位就是徐佑徐微之,人称幽夜逸光。锦绣文章,圭璋闻望,为三吴士子所重。我说话算话,让你委身侍奉,不算折辱了你吧?” 第六章 生而畏死,死不可畏 安玉秀一定误会了。 徐佑优哉游哉的住在县令曾经住的地方,衣服如新,茶香满室,和刘彖这个反贼中的重要人物谈笑风生,怎么看都不像是俘虏,而像是一伙的。 难怪安玉秀骂他是逆贼! 徐佑皱眉道:“刘将军,你是不是受骗了?我听说真正的冠军公主臼头深目、其貌不扬,平时招摇过市、显于人前的,其实是她身边的宫女。你抓到的这个女子貌美如花,定是旁人假冒的。” 安玉秀听他言语羞辱自己,刚要发火,可心中突然一动,美眸飞快的从徐佑脸上扫过,然后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刘彖哈哈大笑,道:“徐郎君果然讲究!你放心,我仔细查验过,贺氏的奴仆里有多人指认,这就是冠军公主安玉秀,驸马都尉贺朝之妻。从今日起,她归你了!” “三人成虎,奴仆的话岂能听信?那些狗才身份低微,像这等皇室的秘闻如何能够得知?我跟司隶府卧虎司的孟假佐是熟识,听他偶尔提起过,刘将军还是小心些,免得受人蒙蔽……” 徐佑絮絮叨叨个没完,刘彖脸色开始变得阴沉,冷冷道:“你要是不喜欢,那也没什么。我手下那么多好男儿,还没沾过女人的身子,若能和这位王女帝姬共度一晚,想必死也甘心!来人,带她离……” “我愿意!” 感觉到房间内两个男人的目光都投射在自己身上,安玉秀抬起头,看上去镇定自若,可发丝覆盖着的耳根却红的通透,道:“我愿为徐郎君的奴婢,随侍……随侍左右!” 刘彖歪着头,脸上带着几分玩味,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安玉秀死死咬着唇,每迈开一步,都似有千斤之重,缓缓走到徐跟跟前,屈膝跪倒,双手交叠伏地,道:“我愿为徐郎君的奴婢!” 刘彖这才大笑道:“看,美人动了春心!我早说嘛,以徐郎君这样的才貌,任你是青楼被万人骑的贱人,还是皇帝老儿尊贵的王女,全都没办法抗拒。我要是女人,都想自荐枕席,和徐郎君共效于飞……” 徐佑仿佛入定的老僧,面色如常,淡淡的道:“若天下女子都是刘将军这样的相貌,我真是宁可孤独终老,敬谢不敏了!” 刘彖又是一阵大笑,转身出门而去。 等外面再无动静,徐佑退开几步,让到一侧,肃然道:“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法子让刘彖相信你是冠军公主,但我得到消息,冠军公主早已离开山阴,如何会落到贼兵的手里?你假冒公主,到底居心何在?” 刘彖将安玉秀送过来,用意十分的恶毒,徐佑风流的名声在外,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就算没有发生什么,瓜田李下,到时候谁能说得清楚? 虽然这个时代对女人的贞洁要求没有那么的严苛,哪怕安玉秀被乱兵侮了身子,她的身份地位也不会受到大的影响,甚至清流舆论也不会因为这种事对她进行鞭挞和指责。 但徐佑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安玉秀是君,他是臣,君臣之分大于男女之别,他以臣欺君,纵然是不得已,罪减一等,也绝落不了好下场。 所以,无论如何,坚决不能坐实安玉秀的身份,说她是假冒的,既可以给皇室留些颜面,也可以给自己留条后路。 安玉秀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玉石般的肌肤闪耀着柔美的微光,远山的眉,青青的黛,似乎将春色永恒的凝固在了她的容颜上。 “我…………冒用公主的名讳,只是为了在乱军中能够自保!郎君或许不知,像我们这样的低贱女子,一旦被擒,无不成了贼人的玩物,连死都成了奢望的事。唯有身份贵重,奇货可居,才有一丝可能保全住性命和女儿家的清白,郎君若要责骂,我绝无怨言……” 徐佑心中苦笑,只听你的谈吐,哪里像是出身低贱的女子?不过安玉秀倒是个聪明人,顷刻之间就明白自己的用意,顺着假冒身份这个台阶爬了起来。看上去有点自欺欺人,但有些事,只能看破不点破,挂着这层窗户纸,大家相处起来没有避讳,彼此都留下三分余地。 “都是为了活命而已,我责骂你做什么,起来吧!在这个房间内,我能保证没人欺辱你,主人和奴婢的戏言,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当不得真。若出了房门,生死由人,各安天命,你自求多福,我也自求多福!” 徐佑走到旁边坐下,看着安玉秀慢慢站起来,倒了杯茶,喝在口中只有苦味,道:“我跟你说实话,现在这种局面连我也不知道还能够维持多久。刘彖喜怒无常,随时都可能翻脸,都明玉高深莫测,更是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真到了危机关头,我一个废人,不仅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任何人,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安玉秀犹豫了下,有个问题不问清楚,她实在不敢相信徐佑的任何话,道:“郎君又是如何保住了性命?我听闻义兴徐氏好像跟天师道也有化解不了的仇怨……” “都明玉想逼我写讨伐朝廷的檄文,我以死推脱,才赢得了这片刻清净。”徐佑道:“但檄文也算不得要紧事,三吴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才子,都明玉得了扬州数郡,总会有些自诩怀才不遇的败类想要投敌去谋取富贵,人家写的檄文未必比我的逊色!” 安玉秀蕙质兰心,一点就透,秀眸里流出几分失望和黯然,道:“我懂了,怪不得郎君说只有片刻的清净……” 徐佑点点头,道:“反正人为刀殂我为鱼肉,多思无益,你也不用太过忧心。钱塘失陷旬日,若我所料不差,朝廷应该已经勒令扬州都督府出兵平乱,这里是隔断南北的要冲,也是府州兵和反贼正面交战的首选之地。如果朝廷胜了,我们或有逃生的希望,如果朝廷败了……” 安玉秀听的认真,脸上露出询问的神色,徐佑接着道:“朝廷败了,不过一死!”他扬了扬眉,反问道:“你怕死吗?” “我……我不知道!” 安玉秀感到茫然,她生来就高高在上,不识人间疾苦,无论是皇宫内府还是贺氏门庭,她听的是旁人的夸赞和逢迎,吃的是百味珍馐,穿的是绫罗绸缎,仆役成群,出入乘车,生活算不得奢靡,可也幸福安乐,又何曾想过这个死字? 徐佑冷静的不同寻常,将残酷的现实血淋淋的撕裂在安玉秀眼前,语气却无比的轻描淡写,道:“生而畏死,人之常情。但,人终有一死,不过早晚不同罢了,真到了当死之日,也许就没那么怕了!” 安玉秀受不了他那副天塌下来也毫不在乎的神情,忍不住讥嘲道:“郎君又没死过,怎么会知道死时是什么样子呢?” “我是死过的人了!” 徐佑眼观鼻、鼻观心,道:“义兴之变那一晚,我就该死了,如今活一日,都是老天爷赏的恩赐。所以,我不畏死!” 安玉秀默然半响,道:“我还做不到郎君这么坦然无畏……” 徐佑另取了杯子,斟满茶水,往案几的对面推了推,道:“只有不畏死,或许还有一丝生机!” 安玉秀走了过去,跪坐在蒲团上,端起茶杯,看着杯中摇曳的容颜,道:“我不懂!” 徐佑的鼻端传来淡淡的清香,不知什么牌子的水粉,至少钱塘谢蘅芜家的水粉没有这样隽永的味道。 “你现在不必懂!” 正在这时,一声炸雷,激荡的整个天际为之一晃,豆大的雨滴倾盆而下,徐佑和安玉秀同时望向窗外。 第七章 夜战 大雨给邱原造成了*烦,堆积如山的粮草运不出去,几乎要耽误大军开拔的时机。 本来从吴县到钱塘,走水路最便利,可现在水路不安全,天师军不知从何处搞来了水军斗舰,在河道上游弋不去,封锁了钱塘周边的水域。驻扎在沪渎的楚国水师被突如其来的溟海盗纠缠骚扰,困在沪渎垒里始终脱不了身,也无法及时应援钱塘,这条水路变得不再安全。 陆地倒是安全,可运粮车必须顺着大道上的车辙印才能前行,这些车辙印是经年累月被无数车轮子碾压出来的,深可达数尺,一旦遇雨,就会变得泥泞难行,不小心陷进去,七八个人推不出来,费时费力又耗费给养,让邱原十分的头疼。 明智的选择,等雨停了,再拔营动身,可主上等不了那么久,邱原百般无奈,只好冒险让所有士卒带了五天的口粮,彻夜不休的往钱塘行进。 运粮的辎重跟随其后,徐徐而行。 万幸的是,钱塘以北,没有敌兵,不怕粮道被截,也就没有后顾之忧。 九月初九,重阳节。 往常的这个时节,人们相聚于野外,或登高,或踏秋,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祭祖祭天,以避灾求长寿。可今年的重阳节注定要与往年不同,因为在这一日,扬州的府州兵抵达钱塘城外,整整两万人马,旌旗遮天蔽日,仿佛乌云从地平线飘来,声势之盛,一时无两。 邱原没有立即攻城,而是派出侦骑以驻地为中心铺开半个扇面,对城池周边进行布控,一面驱赶对方散在城外的探子,避免过早暴露军机,一面查找有没有伏兵,保证侧翼和后方的安全。 同时派出辅兵就近砍伐树木,木分两排,一排长一排短,短在内,长在外,长短之间搭上木板,绕军营成护墙,上面可巡逻可放哨,下面可休息可藏械。还要在营区内挖掘排水沟和厕所,严禁来回走动和入夜喧哗,一切有章有法,足见邱原不是无能之辈。 大军兵临城下,城内的天师军严阵以待,各种防守物资流水般送到城头,自刘彖以下,无不凝气屏息,准备应对接下来的大战。 徐佑困在斗室之中,却也感受到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紧迫,看守在门外的四个部曲明显提高了警惕,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进来看看徐佑和安玉秀有没有异动。徐佑最近几天跟其中一个部曲混的挺熟,找机会问出了什么事,那人说外面要开战了,朝廷派了几万人围剿,所有人都被调去守城。徐佑又问那你就不怕我们跑了?那人笑道,徐郎君,要是以前,我不是你对手,可现在的你就是十个一起,也未必胜得过我手中的刀。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还是老老实实的待在房间内,对大家都好。 徐佑一时无话。 很多时候,智慧比武力有用,可有些时候,智慧解决不了的难题,武力可以很容易的解决掉。比如现在,徐佑如果武功尽复,完全可以杀了门口的四个看守,趁城外大战的间隙,乔装打扮后偷偷溜走。可面对这几个死脑筋的天师军,只知道听命令看死徐佑,怎么口舌忽悠都不成,颇有秀才遇见兵的无奈。 等房门关上,安玉秀抿嘴笑道:“郎君不是号称少年武道第一人么,怎么现在连个小卒都能鄙视你了?” “我受过伤!” 徐佑瞧了安玉秀一眼,道:“徐氏灭门那晚被人一刀伤了经脉,至今未曾痊愈!” 安玉秀愣了愣,她对义兴之变了解的不多,但也知道似乎跟太子脱不了干系。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性情乖戾,暴躁,善变,且有很多不好的传闻,安玉秀向来敬而远之,除了必要的礼节,从不曾跟他打交道,所以说名义是兄妹,其实跟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这些,郎君莫怪!” 徐佑摇摇手,道:“无妨!”他站了起来,放缓脚步走到门口,附耳听了听,然后回到案几前,用手蘸了茶水,写道:“府州兵既至,你我的援手恐在左近,这几日你要做好准备,若有惊变,千万不要喧哗,看我眼色行事。” 安玉秀眼眸中露着欣喜,轻挽衣袖,晶莹如玉的皓腕如同刚刚出水的莲藕,白皙的不见一丝瑕疵,写道:“郎君是说,贼兵将败了吗?” 徐佑回道:“不管谁胜谁负,我们逃出生天的机会仅此一次,无论生死,都要走!” 安玉秀的手停在半空,好一会才写道:“几成的把握?” 徐佑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头望着窗外。大雨如注,在窗楹上俏皮的弹跳着,充满了初秋该有的生机勃勃。可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场雨对参与到这场争斗里的所有人都是一个莫大的考验,有人或生,有人将死,有人生死不知。 安玉秀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徐佑和她同样困在这里,跟外界毫无联系,有没有援兵也仅仅是猜测而已,又怎么能回答几成把握呢? “一切听郎君的吩咐!” 徐佑躺在床上,闭上了眼,心中却在剧烈的天人交战。不管左彣他们如何谋划,仅仅救他一人,想从天师军重重围困的钱塘脱身,已经是千难万难,若再带上安玉秀,难度将成几何倍数增长,绝不是搭顺风车捎个人那么简单。 可抛下安玉秀,首先良知上过不去,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将会后患无穷。安玉秀不是普通人,她是安子道的王女,是帝国的公主,不管是父亲的角度,还是皇帝的角度,都不会原谅一个在面临绝境时抛弃自己女儿的人安然活在这个世上。 雨声越来越大,安玉秀悄悄的打量下徐佑,见他沉入睡乡,轻轻走到窗口,清丽的容颜看上去古井无波,可心里却始终无法真正的平静。 她不能把求生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从来不了解的人身上,哪怕这个人似乎拥有远超普通人的睿智和果决,但是面对成千上万的贼兵,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弱小了。 尤其,徐佑还是个不会武功的废人! 房间内的两个人各安心思,外面对峙的双方也是各逞其能。天师军之前已经坚壁清野,将钱塘城外的所有村落洗劫一空,人口粮食全都运到了城内,邱原派人四处搜寻,一方面想要找点劳力弥补辅兵不足,一方面再搞点粮草,每名士卒五天的粮草,经过四天急行军,只有一天的存量了,这很危险。可转了一圈别说人畜,连根鸡毛都没找到,只好勒令全军扎营休息。不料刚入夜,城中鼓声大振,火光四起,还有马蹄声和呐喊声,疑似天师军偷营。邱原早有防备,两支埋伏的兵马倾巢而出,这才发现中了计,天师军只是在城头借着夜色的掩护虚张声势,以达到骚扰疲敌的目的。 邱原骂了句豚奴好胆,再看周边诸将的神色,知道这开局不利,难免动摇军心。转头安排好守夜的岗哨,又将侦骑推前数里,然后不再搭理天师军的骚扰,进入帅帐呼呼大睡,呼噜声几乎能响彻整个军营,说也奇怪,见主帅如此坦然,众人倒是觉得心安下来。 这一夜,天师军每过两个时辰就会擂鼓点火,喊声震地,却并无真正的大动作,刚开始府州兵的营寨里还有士卒惊恐不已,每每翻身坐起,手握刀柄,凝神以待,可接连数次,只听雷响,不见雨下,也就懒得再搭理,倒头沉沉睡去。 到了凌晨卯时,正是人最乏累、最疲惫、最容易懈怠的时候,钱塘北城门打开,大约一百骑兵、五百步卒悄然而出,人口含枚,马口衔环,直奔府州兵大营。 两名侦骑正好骑马回走,发现异常时已经来不及了,被几箭射下马来。等奔至楚军营门前百米,骑兵瞬间分成两股,绕着两翼开始散射火箭。伴随着巡逻警戒的士卒发出敌袭的凄厉呼喊,行军帐篷纷纷起火燃烧,火光夹杂着烟尘弥漫开来,无数人影纷乱的四下逃窜。 “杀!” 天师军的头目手持链枪,正是那夜在北门拦阻山宗的人,他身披甲胄,背负长刀,右臂系着黄巾,满脸凶狠不畏死的精悍,手中链枪无声息的飞出,望楼上的几名守军立刻捂着喉咙倒栽于地。 “杀!” 五百步卒擎刀冲入大营,十人一队,保持着突破的锥形阵,刚要抹黑趁乱大开杀戒,无数火把突然亮起,邱原兵甲在身,高居马上,冷冷的长剑斜指,道:“围起来,一个不许放走!” 左右埋伏的两千精锐府州兵早就摩拳擦掌,听到令下,刀枪盾齐出,缓缓推进。从高空望去,仿佛黝黑的大蛇正张着血盆大口,准备将坠入死地的猎物一口吞下。 心知中计,那头目倒也不慌,将五百步卒收缩成圆阵,身子腾空而起,踩过几名府州兵的脑袋,头骨碎裂,鲜血喷出,链枪如毒刺般射向邱原。 擒贼先擒王! 邱原一声冷笑,纹丝不动,身侧两名护卫同时出刀,刀枪相撞,碰射出四溅的火花,却阻挡不了链枪的来势。 眼看枪头越来越近,几张厚木盾护住了邱原全身。砰,一声闷响,木盾后一名士卒噗的吐出一口鲜血,但终究挡住了链枪。 头目毫不恋战,借力回翻,重新落入阵中,大喝道:“且战且退!” “想走?”邱原重新露出身形,眼中带着不屑,道:“没那么容易!” 进来容易,想退却难,两千健卒训练有素,是府州兵的精华所在,又是有心算无心,将五百天师军死死困住,纵然这些天师军骁勇非常,却在眨眼间死伤惨重,要不是那头目的链枪有横扫千军之勇,恐怕早就一败涂地了。 不过邱原没有料到天师军竟有数量不菲、装备精良的骑兵,完成放火任务的百骑本想从侧翼冲进敌营,接应由正门攻入的步卒,然后将府州兵分割冲乱,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击溃敌人,一战成功。 孰料领头的百骑长疑心较大,敏锐的察觉到营内有陷阱,故而多徘徊了片刻,等邱原现身,两千伏兵的火把照的夜晚如同白昼,顿时放弃原来的计划,两股集合一处,赶回正门救援。 两轮齐射,包围的圈子被打开了缺口,天师军还活着的步卒反应迅速,和骑兵混合一处,保持着高度协同,且战且走,往钱塘北门撤退。 邱原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大好时机,也有意驱赶这些败兵骗开城门,所以并不急于消灭他们,率领五千人马,随后追来。 远处,钱塘城矗立不动,静静的眺望着发生在她面前的这场厮杀! 第八章 流血 钱塘的北城门依然紧闭,丝毫没有开门的迹象。偷袭敌营的天师军残部已经坚持不住,后有追兵,前有阻碍,困在中间地带早晚会顶不住。不少先退到城墙下的步卒忍不住大声喊着开门开门,大有要崩溃的趋势,可该死的府州兵紧紧咬着后边,不急着进攻,也不收兵回营,明摆着不怀好意,此时若城门大开,后果不堪设想。 可也不能因为置城下的同袍于不顾,那样对军心士气打击太大,且派出去的都是天师军的精锐,一战损失殆尽,对都明玉和天师军上下都无法交代。 刘彖立在墙头,双眉紧锁,他小看了邱原,以为此次偷营十拿九稳,就算不能毕其功于一役,至少也可以让敌人元气大伤,可没想到竟是眼前这个棘手的局面。 扬州,国之重镇,确实不能小觑。府州兵没了最善战的墨云都,还是这么难啃的硬骨头,看来很有必要和小天主汇报,若其他郡的战事顺利,得抓紧时间再往钱塘增兵。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眼前的这根硬骨头,不管付出任何代价,都必须啃下来,吃光抹净,连点残渣都不能留。 唯有如此,才能引诱坐镇金陵的中军出动,为这盘以天下为棋局的好戏拉开浩荡序幕! “弓箭手!” 刘彖吩咐下去,候在左右的传令兵手持令旗飞驰在城头。片刻之后,大批弓箭手出现在城垛后,由神射手先射出五箭量定范围和距离,然后开弓抛射,密集的箭雨从天而降,尖利的鸣镝声划过长空,让人不寒而栗。 李二牛是扬州府州兵的一名伍长,年不过十九,因为力大,不畏死,当兵才五个月就升做了伍长。这次随军出征,他一直憋着劲立个头功,等升做什长,涨了饷银,好回家娶个容易生养的媳妇。老娘眼看着不行了,身为孝子的他一定要让老娘闭眼前抱上孙子,所以第一个攻入钱塘的头功,李二牛要定了! 他们这个伍的攻击序列并不怎么靠前,追击天师军的时候大家虽然遵守军令没有冲的太猛,维持着完备的进攻锋线,但天黑路滑,李二牛手持长刀,闷头跟在同袍身后,接连杀了三个落单的贼兵,血腥气就跟蚂蟥似的,疯狂的往口鼻里钻,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杀,杀,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二牛觉得周边的嘈杂声似乎小了点,也不再那么的拥挤,猛然回过神,才发现已经到了追击的最前列。 透过火把,他能够清楚的看到天师军那个贼兵的脸,青涩、黝黑,粗糙的皮肤说明他也是农家子弟,眼神里透着一丝惊惧和慌乱,估计不是常上战场的老兵。 脸上沾着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手中的刀斜斜垂在腿侧,隔着数米,都能感受到他全身在颤抖。 李二牛咧嘴笑了笑,年轻的贼兵有些迷惑,不知道这个野牛样壮实的家伙为什么笑,接着却脖子一痛,漫天的血弥漫了双眼,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四个! 李二牛高兴的算着人头,再杀两个,六颗甲士的人头可升一级,足够做什长了,那就不用抢着先进城,毕竟先登之功虽大,可太凶险了,保不齐死在里面,老娘谁去照料? 李二牛随手割下尸体的左耳,这也叫聝,用来替代首级作为军功的考绩。他舔了舔嘴唇,正好寻找下一个目标,耳边突然听到同袍们嘶吼的喊叫。 “散开,散开!” “退,速退……” “不能退,往前冲,冲到长弓射程之内,可活命!” “盾手呢,盾,快举盾!” 李二牛浑身一个激灵,几乎汗毛倒竖,头都没抬,抱刀入怀中,就地一个翻滚,拉了具同伴的尸体盖在身上,侥幸躲过了第一波箭雨。可同伍的几人就没有这么好运,四人中有三人倒地阵亡,离李二牛不远,他甚至能看到同村的李石被箭射中了眼睛,从后脑透了出来,血污了头脸,死状惨不忍睹。 第一波,第二波,第三波…… 箭雨连续不断的落在交战双方的分界线上,不过这种大范围的抛射不可能做到精确杀伤,同样倒在箭下的也有不少天师军的甲士。虽然代价惨重,可也成功将府州兵和天师军割裂开来,同时城门大开,又有五百甲士冲了出来,以逸待劳,打的府州兵措手不及。几乎没什么伤亡的百余骑兵立刻转身突进,在外围和侧翼进行骚扰,成功掩护步卒的残部进城。 邱原指挥军队尝试性的攻击了一下,感觉难以短时间冲破天师军的防线,又缺乏大型攻城器械,于是缓缓收缩兵锋,返回营寨。 这次夜战,双方都没有使出全力,小心谨慎的接触后马上分开,天师军死伤三百多人,九成都是步卒,府州兵仅死伤三十余人,一比十的交换比,算是小胜。 而刘彖能在府州兵立足未稳时,果断派人偷营,足见其胆大,等事有不遂,又能顷刻间盘桓利弊,壮士断腕,彰显其果决。高居城头,指挥若定,倒也称得上将才,比起邱原的谨慎小心,并不逊色多少。 翌日一早,邱原竖起帅旗,发布训令,鼓舞士气,并大造轻便简单的木竹飞梯,等到下午,从北门和西门同时发起攻击,以西门为佯攻,北门为主攻,不计伤亡,务求一日克城。 先登者,赐奴婢八十口、绢彩千段、钱十万、立升两级! 李二牛昨夜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他所在的伍已经不复存在,所以编入另一伍做了伍长,他杀敌的功劳也记录在册,等此战结束再统一酬功。听到军令里的诸多赏赐,李二牛只觉得脑袋一热,双眼发红,也顾不得今天早上还暗中感概劫后余生的侥幸和后怕,马上找到什长要求做先锋。什长把他一顿臭骂,直接踹到屁股上把李二牛踹翻于地,拿着鞭子抽打了起来。 这名什长昨夜作战不力,被点名申斥,不出意外的话,李二牛将会接替他的职务,所以心里憋着一股火气,借着劲全都发做了出来。 李二牛抱着头蜷缩一团,他气的肺都要炸了,明明一拳就能把什长打倒,却不敢还手,军中上下森严,以下犯上是死罪,只能忍,也必须忍! 家中老娘无依无靠,要是被行军法掉了脑袋,老娘连抚恤金都拿不到,那可是亏大了! 正好邱原巡视经过,见到这一幕,派人询问,得知李二牛请战,十分赞赏其勇猛,又查实他昨夜杀了四个贼兵,当场让他代替打人的什长一职务,并调到主攻的军中效力。 此番征讨的府州兵共十个军,担任先锋的是都督府内有名的善战之师,名头仅次于前都督柳权的墨云都。 “李二牛,要做先锋,可是要掉脑袋的,你怕不怕?” “怕个逑!”李二牛擦去脸上的鞭痕,大声道:“当兵吃粮,为的是求财求官,怕死就不来从军!” “好!”邱原本身就是粗莽武夫,最喜欢李二牛这种野性难驯的汉子,抽出宝剑,将剑鞘扔给了他,道:“赏你的,若能先登,再赏本帅的这把剑!” 李二牛激动的伏地叩谢,心中存了以死相报的念头。 午后,未时正,战鼓震天,一万五千名府州兵往北门和西门冲去,邱原仅仅留了五千人的后备队,表明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 钱塘血战,正式登台! 徐佑坐在房内,听着耳边传来的喊杀声,悠闲自得的品着茶。安玉秀却有些坐卧不安,顷刻工夫,已经起了三次身,走到窗口张望着城门的方向,俏脸上写满了担忧和焦虑。 第九章 妙计 几时来? 徐佑说不好,但以何濡的手段,必定会在众人都意想不到的时刻,让援兵出现在自己面前。现在城外交战正酣,四城戒严,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说的夸张点,连只鸟飞过都得掉几根羽毛,徐佑和安玉秀两个不会武功的大活人,根本没有可能逃得出去。 所以刘彖十分放心,加上兵力不足,仅派了四名部曲看守,其他人都调去守城参战。在他看来,以钱塘的守备,哪怕大宗师亲临,也不可能从千军万马中救走徐佑,留四个人,足够了! 安玉秀充满期待的望着徐佑,徐佑没有说话,收了茶具,负手而立,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大兽图。这是陆会收藏的前朝某位不知名画师的画作,画中皆为长身之兽,胸大腰耸,筋力呈现,彼此互相追逐,互相战斗,画风质朴简洁,但生动之状,浮于纸面。 房门吱呀推开,一名部曲走了进来。这人是四名部曲中最沉默寡言的一个,长相平凡,地位也低,常被其他人呼来喝去,以致于到现在徐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没跟他说过几句话。 此人四处查看了一下,很是认真负责,确保房内没有利器、药物、书信等不明物什,跟平时并没有区别。做完例行检查,他躬身向徐佑作别,突然问道:“徐郎君在看什么?” 徐佑奇怪的转过头,审视着面前这个人,片刻之后,眼眸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道:“我在看这幅画,想要辨别它的真伪!”然后反问道:“你以为我在看什么?” “看人间!” 他恭敬的低着头,道:“我以为郎君在看人间!” 徐佑终于大笑了起来,唇角微微上扬,目光清澈又深邃不见,温和中透着爽朗,矜持中带点神秘。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安玉秀的脑海里乍然浮现这两句诗,她第一次看到徐佑笑得如此开怀,心口竟微微颤动了少许。当然了,这不是男女间的心动,而是行走在山间小道,却在无意中发现山中的景致远比想象中更加的好看。 跟这位蜚声遐迩的幽夜逸光朝夕相处了几天,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君子。若论样貌,安玉秀很有自信,整个楚国的名门闺秀,能胜过她的也只有那么区区几个而已;若论身份,除了少数皇族和顶级门阀,世间不会再有比王女更尊贵的了。样貌和身份融合在一起,不管在金陵,还是在扬州,但凡看到她的年轻人,几乎没有不目眩神迷的,可徐佑却是那万中无一的例外。 不像有些人故作姿态,却在背后暗藏觊觎之心,也不像有些人色大胆小,明着恭谨,转过头又怀着窥探之意,更不像某些卑鄙幸进之徒,谋算着趁人之危,拿着活命的筹码来要挟于她。 要知道安玉秀长在宫闱,又嫁给了门阀子弟,所见所知所闻,隐藏在翩翩风度之下的男盗女娼,不知道多么的淫 秽无耻。真正的君子固然有,可在徐佑这个年纪,能够面对女色如此的遵礼守礼,那实在难能可贵。 他的眼神总是很清明,说话的语气绝不轻佻,没有任何不合礼仪的行为举止,反而以平和淡然的相处之道,让人忍不住感觉到亲近和信任,加之顾盼间总是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明亮,给困在这斗室里挣扎求生的苦命人儿带来了缕缕春风,不至于尴尬和无所适从。 这样的人,安玉秀从未遇到过,所以有些好奇,也有些庆幸! 好奇如此人物,为何之前竟只有武夫的粗名传扬四方;庆幸如此人物,在艰难时遇到,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你说的其实没错,这位画师擅长以兽喻人,争斗、吞噬、或成群结队、或形单形只,为生存拼尽全力,甚至不惜杀戮同类,这跟人间世何其相似?我在看画,也是在看人间!” “明白了,多谢郎君指点!” 那人不再多言,转身离开。过了大概一刻钟,徐佑拉开房门,捂着肚子,道:“我腹疼,可能吃坏了肚子,要去如厕!” 徐佑所在的房内有屏风遮挡的由虎子,自安玉秀进来后,徐佑为了避嫌,每次如厕都到旁边的房间,和看守他的部曲们共用。 一听吃坏肚子,想来等会要飞流直泄,臭气熏天,其他人都露出不情愿的表情,只有方才进去检查的那名部曲说道:“我陪郎君去吧!” 他地位低下,平时脏活累活都抢着干,这会主动请缨没人觉得奇怪。两人一道走进房内,刚关上门,他的容貌发生了些微的改变,却跟方才的人大不相同,成了暗夭平常的模样。 说起来,这张脸到底是不是暗夭真正的面目,徐佑其实不能肯定,不过两人相交贵在交心,面目如何,并不重要。 “郎君,累你失陷敌手,是我等无能……” 暗夭修习青鬼律之后,如果有意隐藏,就是大宗师也很少能够看出他的情绪上的变化,不过听说话的语气,分明对那夜眼睁睁看着徐佑以性命交换他们这些人的平安感到无比的后悔和自责。 这对暗夭而言,实在是多少年不曾有过的感受!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我们棋差一招,就得承受后果,怨不得任何人!”徐佑没有问暗夭如何通过森严壁垒,成功混进了县衙,也没问他怎么偷梁换柱,竟冒充天师军的部曲出现了眼前,直接说道:“其翼什么计划?” “本来的计划,由我秘密潜入,将郎君装扮成天师军的部曲,等城外大战最激烈的时候,从南门逃出去。” “南门?” “对,邱原使围三阙一之计,猛攻北门和西门,却置南门于不顾,目的是要瓦解天师军的斗志,促使他们从南门撤走。所以南门目前尚算平静,大约有五百人驻防,等北门西门战事吃紧,这五百人定要调走一大部分,应该会出现短暂的混乱,再严密的防守也还会露出破绽,咱们可以趁机穿城而出,左郎君和惊蛰等人会在外面接应!” 徐佑沉吟道:“这是本来的计划,那现在呢?为何改变?” “因为在我动身之前,左郎君到吴县找顾允求救,得知冠军公主安玉秀同样落入贼营,卧虎司和吴郡诸门阀以及其他从军府调来的高手准备联手前来营救。之后我秘密潜入钱塘,查探得知安玉秀恰巧困在这里,出城和何郎君商量后,决定改变计划!” 他顿了顿,眼眸里竟藏了几分笑意,道:“何郎君说,你是五百年一出的大圣人,绝不会丢下安玉秀不管,只顾自个逃命……” 徐佑嗤之以鼻,道:“其翼这张狗嘴,什么时候能吐出象牙来?安玉秀身份贵重,若是抛下她不管不顾,恐怕日后会后患无穷。但若事情真不可为,安玉秀的死活也没那么重要,毕竟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还有你们在为我出生入死,两害相权取其轻,该舍弃的时候,我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而把大家置于险境!” “果然还是何郎君最了解郎君的心思!” 暗夭的心中对何濡很是佩服,或者说对徐佑和何濡这种不用一言就可心意相通的默契略有些向往,道:“郎君方才的话,何郎君说的一字不差。不过他料到郎君会骂他狗嘴,却没料到还要吐出象牙来……” 徐佑噗嗤一笑,暗夭在静苑待了这么长时间,不知不觉中受到了同化,难得说些戏谑之言。不过这声笑似乎引起了外面人的怀疑,有人过来敲了敲门,道:“没事吧?” 暗夭瞬间变回了原先的模样,声音也随之发生了变化,道:“没事,徐郎君在给我讲庄子里的文章……” 这部曲连自己的名都不会写,这辈子都没听过什么老子庄子,所以这样说倒让外面的人消了疑心,以为真的是徐佑讲给他听才知道,笑骂了一句,道:“臭的都要死了,你这蠢货还有心听什么文章!” 脚步声再次远去,徐佑和暗夭进了屏风里,为了不露馅,就是没那意思也得拉点东西出来。身在危处,细节就不必将就了,等徐佑宽衣摆好姿势,暗夭屈指成风,在下脘穴轻轻一点,不消片刻,肚中雷鸣,真真是飞流直下三千尺,腹中原来不是书。 一人如厕,一人旁立,臭味迎风可透十里,但两人全都安之如怡,面色如常,这份镇定,倒也当真了得。 “计将安出?” “由冬至和孟行春碰面,将安玉秀的下落告诉他们知道,然后约定两日后,府州兵将发起总攻,卧虎司、诸门阀和军府的高手趁乱入城,直扑县衙,救出安玉秀后再杀出城去。” 徐佑摇头道:“钱塘城内未必没有天师道的高手和暗子,这样明目张胆,先不论成或不成,伤亡一定极大!” “为了救一位公主,哪怕死再多的人也不会有人感到痛惜,反而是天大的功劳!”暗夭凝视着徐佑,道:“这就是朝廷那些贵人们和郎君最大的不同!” 徐佑唯有苦笑,暗夭突然压低声音,道:“所以我们不能和他们同路,等安玉秀出了县衙,必定会被天师道围追堵截,我和郎君将神不知鬼不觉的从东门水路离开。” 徐佑眼睛一亮,道:“妙计!” 至于拿安玉秀当诱饵,不过是顺水推舟,趁势而为。卧虎司牵头救人,门阀里高手众多,他们不会听徐佑的意见行事,能将这位冠军公主护到现在,也算仁至义尽。 “为了让孟行春不至于事先察觉,也为了让天师道的人以为郎君和安玉秀在一起,左郎君将会和他们共同进退。” 多一位小宗师出手,孟行春才有信心正面强攻将安玉秀平安带出去,并且可以迷惑天师道的追兵,然后徐佑才有机会借水路安然脱身。 此计一环套一环,既要骗敌人,也要骗队友,如同在刀剑上走钢丝,稍有疏忽,就会万劫不复。可面对这样几乎不可解的死局,也只有何濡才能抽丝剥茧,入局破局,为徐佑求得一线生机! “惊蛰潜伏在东门码头,以溟海盗独有的水龙引,接应你我从水路远遁!” 徐佑点点头道:“天师军以为有斗舰就可以封锁水路,再好的水性也不可能游出十里还不露头换气息的,却忘了还有水龙引这样的潜行之神物!” 单单有水龙引还不成,必须得有山宗这样精通水性的水猴子协助,方能将世人眼中最可怕的水路走成活路。 “那,郎君以为如何?” “就这样办!”徐佑笑道:“何况你换了身份进来,总不能再把这人给换回来,出是出不去了,也没法子跟何濡他们联系,只能按照预定的计划行事。”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若只是简单做些装扮,我怕被人认出来……” 暗夭微微一笑,道:“郎君放心,我自有手段,能够让你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绝无一丝一毫被认出来的可能性!” 徐佑心中尚有疑虑,除了青鬼律这样诡异莫测的功法,莫非世间真的有能完全改变形貌的东西?不过用人不疑,单看暗夭冒着绝大的凶险潜入城中,就知道他不会拿着两人的性命开玩笑。 计议已定,徐佑穿好衣裳,扶着肚子在暗夭的搀扶下往门外走去,皱眉道:“我这肚子不会有影响吧?” “不会,只是化滞消积,歇息一晚即好!” “那就好,别拉的我两股战战,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回到房内,还听到外面人在问:“听徐郎君讲的什么文章?庄子的?” “这文章说来好笑,庄子说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和忽常常到浑沌的住处饮酒作乐,浑沌待倏、忽甚厚。倏、忽觉得感动,想要报恩,说世间生灵皆有七窍,用来视、听、食、息,而浑沌却无一窍,着实可怜。所以倏、忽商量着给浑沌凿个七窍,每日凿一窍,七日后有了七窍,倏、忽大乐,却没想到,浑沌竟因此死了!” “哈哈哈,果然好笑!” “徐郎君真是大才,连这等神仙们的事都清楚……” “你没看徐郎君的模样风姿,那也是神仙中人,自然清楚神仙们的事了!” 徐佑哑然失笑,亏得暗夭急智,不然真要被人问出蹊跷来。最先问话那人,也是敲门起疑的那个,现在想来应该疑虑全消了。 安玉秀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懂徐佑笑些什么,就因为外面那些夸赞吗?还有他怎么会有闲心跟这几个粗鄙的反贼讲庄子的文章,岂不有辱圣贤的学问? 安玉秀侧着头,秀美微蹙,打量着徐佑的脸庞,却在不知觉中忘记了窗外的喊杀声,忘记了金陵的尊贵,山阴的恩爱,忘记了朝不保夕的恐惧和不安。 第十章 应对 残阳如血,狂风裂空。 这日的攻城战接近尾声,从不算太高的城墙俯视整个战场,四处是冒着浓烟的飞梯,无数残肢断臂散落各处,遮天蔽日的旗帜也没了刚开始的声势,嘶喊且厮杀着的人群变得麻木,刀光倒映着活人的脸,无不是狰狞扭曲的模样。连归巢的雀鸟也似乎受到了血腥气的惊吓,扑棱着翅膀盘旋着飞入夜幕的云层消失不见。 李二牛已经筋疲力尽,所在什的十名兄弟死了六个,其他同袍更是不知死了多少。他从来不知道,攻城原来如此的艰难和凶险,从阵前到城脚下,往日数十息就可以跑过的短短路途,却成了让无数人丧命的死亡沼泽。 冒着火箭、飞石好不容易冲到城墙下,踩着同伴的尸体和肩头,倾尽全力挂上飞梯,然后口衔长刀拼死攀援至中途,立刻有烧滚的金汁倾泻而下。金汁一般用粪便制成,不仅易烫伤而且易感染,沾上非死即伤,很是阴损,但也很是有效。 有人躲闪不及,被金汁浇到了脸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半边脸颊开始腐烂,露出森森白骨,连眼珠都滚掉了出来,人不人鬼不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难忍的瘙痒让人伸出双手抓挠,身上的肉随着指尖一道道的撕开,更有人忍受不住金汁烧身的痛苦,竟甘愿挥刀自尽。若是神仙保佑,侥幸躲开了金汁,眼看要登上城头,又被雉堞里突出的长枪纷纷刺落,然后用长长的抵篙将挂上城垛的飞梯整个掀翻,梯上的人一个个摔下惨死,*横流,肚肠破裂,将这片曾经风雅之极的钱塘城变成了人间鬼蜮。 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人头就像从热锅上滚下的蚂蚁,随风而逝,无足轻重,只有地上激起的点点尘埃向世间彰显着这些小人物曾经存在的痕迹。 蚁附! 李二牛想起之前在军中闲聊时听到的这个字眼,现在才有了真正的体会。他的耳边始终响着同伴的惨叫声,数次登城全都功亏一篑,不过幸运的是,他每次都活了下来。 退兵的铜钲终于响起,伴随着旗语和各级军官的嘶喊,弓箭手几轮齐射,压制住城头的守军,预备队左右成钳状,掩护攻城的军队分批次撤出战场。邱原在撤退的路上特地埋了伏兵,以防天师军派兵追击,只是双方今日血战,明显都伤了元气,天师军眼睁睁看着府州兵退军,并没有勇气再次开城出战。 是夜,统计战果,府州兵共死伤一千余人,但作为预备队的五千精锐未大损,伤亡多是从各郡临时调来的郡兵,平素缺乏严格的训练,一上战场立刻展现出跟府州兵的差距。另外,攻城器械损毁严重,赶制的数十具木竹飞梯被烧毁殆尽,最让邱原头疼的是,原本已经干涸的护城河由于这几日大雨又储了可过膝的水,水中放满了木蒺藜,无法安全涉渡,今日攻城进展迟缓的很大原因就是护城河难以逾越,靠沙袋装填付出的代价太大,所以邱原戒令全军,修整七日,建造大型云梯和飞江壕桥,并派人断绝上游水源,准备长期围城,再造数十具井阑、冲车、霹雳车等,以备下次攻城使用。 刘彖得到线报,也跟着松了口气,他麾下的部曲也不尽是骁勇善战,全凭着信仰铸就悍不畏死的凶猛,其实真论起素养,有一部分比起郡兵尚有不如。作为守城方占尽天时地利,各种军需应有尽有,却还是在一日之内死伤了二百多人,七成都是被流矢和石砲击中,还有慌乱失足坠落城头的,种种奇葩之处,不足为外人道。 有七日缓冲,可以重新安排城防,训练部曲,鼓舞士气,稳定民心,以应对府州兵下一次的强攻。刘彖安排好军务,忙里偷闲来见徐佑,见面先笑了起来,道:“这几日芙蓉帐暖,郎君可快活么?” 徐佑微笑道:“我平生不近女色,恐怕要让将军失望了!” “哈,是吗?”刘彖大马金刀的往胡床上一坐,道:“听说静苑养着乐姬,色艺无双,羡煞别人。还有那位苏棠苏女郎,跟你也是情投意合,若说旁人不爱女色,我还信三分,徐郎君才子风流,岂有清心寡欲作和尚的道理?”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神色颇为玩味,道:“对了,忘了告诉你,刚才过来的时候,接到手下人的禀报,苏棠藏在一个本地士子的家里,被抓到了!” 徐佑的瞳孔猛得收缩,身子变得僵硬起来,总是平和的眼神突然充满了凌厉和冰寒。刘彖和安玉秀都是眉眼通透的玲珑人,虽然徐佑的异状仅仅一瞬间,然后就刻意掩饰住了,却还是被他们扑捉到——其实在徐佑心里,很是在意这个名叫苏棠的女郎。 刘彖想起都明玉曾告诉他的话,徐佑这个人心志坚毅无比,智计才情无不是一时之选,不是言语可以摇动的绝顶人物。唯有一点,此子生性良善,先是为了手下部曲,甘愿束手就擒,见到竺无漏尚且起了恻隐之心,冒着得罪我的风险出言为他求情,可知有妇人之仁。 这样的人,要想掌控他,必须把握住他的弱点。徐佑的弱点,在于无法对真正在意的人陷入危险而置之不理,所以,静苑诸人既逃,只有镜阁的苏棠和他交往甚密,或许是个突破口。 苏棠的行踪其实一直在刘彖的监视之下,只是钱塘兵乱那晚损失了很多潜入城中的细作,又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徐佑身上,苏棠恰巧和人外出游玩,正好躲过了这一劫。 不过她仍然没有及时逃出城去,勉强在同游的那个士子家中藏匿了几天,终还是被那个士子出卖,落到了天师军的手里。 静默了许久,徐佑道:“刘将军,你欲谋大事,专拿小女子出气,岂是大丈夫所为?” 刘彖心中委实爽快,甚至比今日守住了钱塘城还要高兴几分。徐佑和他斗了这么久,第一次言语中没了底气,再不是曾经胜券在握、油盐不进的可恨模样,他没有接话,扭头望着安玉秀,道:“公主殿下或许不知,徐郎君初至钱塘,就和这位貌美多情的苏女郎结下了不解之缘。两人于静苑中双宿双飞,荀月不出,不知羡煞了多少男子。再后来有传闻说徐郎君负心薄幸,将苏棠弃若敝履,逐出了静苑。可据我调查,这只是为了麻痹卧虎司耳目、迷惑孟行春而行的诡计。哈,你可千万别被徐郎君给骗了,这位看似弘雅卓荦的幽夜逸光腹中诡谋不可穷极,要不然,静苑和镜阁也不会仅仅一桥之隔,两人暗地里不知秘密相会了多少次……” 安玉秀有些好奇,徐佑和苏棠的风流韵事,她在山阴时也偶有所闻,但听过即忘,并没有放在心上。这会却十分感兴趣,她很想知道,究竟什么样的女郎,会让徐佑只听了名字就失去了往昔的冷静自若!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将军,我的生死操于你手,想要惩治我的法子很多,不需要累及旁人。苏棠区区女娘,身无缚鸡之力,又孤苦伶仃,对将军毫无威胁,且她在钱塘名声遐迩,爱慕者众,若是伤了分毫,恐让贵教失了民心。” “民心?” 刘彖嗤笑道:“所谓民心,就是你们这些读书人搞出来的,只能逞口舌之快,临事却一无所长。那些民众,皆愚不可及,胜者王,即从之,败者寇,即唾之。自古成大事者,有兵有粮,有勇将有良谋,冠绝当时,天下可得,与民心何碍?” 徐佑直视着刘彖,道:“钱塘孤悬于南北要冲,左右无坚城相依,可扬州南部诸郡初定,尚需时日安抚稳固,所以钱塘必不能失。今日一战,想必将军也发现府州兵并不是一团烂泥,任由你揉搓捶打,如果没有钱塘数万民众齐心协力,共抗王师,我可以断言,这座城,仅凭将军手中的五千人,守不了七日!” 五千人只是徐佑偷听门外看守的部曲们闲聊时估算出来的数字,那夜兵乱骤起,抓到的细作供称有两千人马,其实顶多只有千余人,少则数百人。不过这段时日钱塘一直在陆续增兵,根据城池规模和人口数量以及所能供养的比例,五千人的估算应该不会差的太多。 刘彖似乎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仰头大笑了起来,好一会才攸忽止住,指着徐佑的鼻子,冷冷道:“好,冲你这句话,我偏要守足七日给你瞧瞧!不仅要守足七日,还要大破府州兵,取了邱原的脑袋,到时候,看你还有何话说!” 徐佑直起了身子,道:“将军可敢赌一赌么?” “赌什么?” “若将军能守足七日,我不仅答应都祭酒的要求,为贵教写一篇讨伐檄文,而且说出那七千万钱的下落,作将军酬军之赀。” “若七日城破呢?” “若七日内城破,我照样奉上七千万钱,只求将军放了苏棠,别伤她的性命!” 刘彖微微愣神,道:“我还当你要求我放了你呢……” 徐佑反问道:“将军肯放了我吗?” “不能!” 刘彖心里也很憋屈,徐佑的生死,其实并不由他掌控,甚至也不由都明玉掌控,否则的话,他何必跟其费这么多话,早就施以酷刑逼问七千万钱的下落了。 “是啊,我也不想死,可将军的刀架在脖子上不放,只好退而求其次,能救一人是一人!” 刘彖眼眸深处掠过不屑的神色,对他而言,该无情时需无情,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怎么能成大事?小天主说的对,徐佑固然聪明过人,但这个弱点将是他的死穴,只要抓住了,他就是秋后的蚂蚱,跳不了几天。 “好,我答应了!” 刘彖站起来,走到徐佑跟前,逼视着他的眼睛,道:“这次,你要是再敢戏弄于我,不管谁为你撑腰,我都要亲手砍下你的脑袋作由虎子,任人便溺其中!” 徐佑点点头,道:“你把苏棠送到这里,七日后,我信守诺言!” “怎么,一个冠军公主还不够郎君亵玩吗?”刘彖露出男人才懂的隐晦笑意,却不知为何总透着彻骨的阴寒,道:“苏棠必须关在别处,把你们都关在一起,我怕郎君的身子骨熬不住。不过你可以放心,七日内不会有人动她分毫。” 说完突然伸手抓住安玉秀的长发,将她俯首按得跪在地上,脸蛋紧紧贴着徐佑的身子,口鼻间急促的呼吸几乎能喷到双腿间的不可描述之处。 徐佑没有侧身退避,刘彖喜怒无常,明显拿着安玉秀撒火,如果他让开身子,不知下面还要干什么坏事。 安玉秀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伸手抱住徐佑的腿,没有挣扎,也没有惊呼,红唇上似乎能够感觉到衣服下的鼓起和坚硬,她嫁为人妇,久经人事,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心底微微颤抖,俏脸绯红了一片。 “贱人!让你服侍徐郎君,是不是还摆着王女的身份,不肯尽心用力?否则徐郎君怎会想着旧日相好,却懒得理你?” 刘彖又是一个耳光,安玉秀的俏脸肿了起来,唇角流出血迹,瞧着这个以前连抬头望一眼的资格都没有的公主如此卑躬屈膝的跪伏脚下,他好不容易压住野兽般迸发的暴戾情绪,淡淡的道:“今晚好好服侍徐郎君就寝,不要试图蒙蔽我,明白吗?军市里刚纳了不少的营妓,但有违逆,明日就送你去和她们作伴!” 说完刘彖悄悄对徐佑做了个暧昧的表情,然后大笑着离去。房门砰的关上,徐佑这才退开三步,转过身去,等恢复了正常,回头淡然说道:“刘彖居心叵测,欲坏公主名节,方才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第十一章 娇羞偏向眼眉知 安玉秀等了半响,没听到回答,秀额轻抬,眼角余光飞快的扫了一眼,却见徐佑神思凝重,魂游物外,原来根本没听到自己说话。 “郎君?” 她顿了顿足,之后才发觉这个样子很像是情窦初开的女郎跟心仪的男子撒娇,忙扭过身去,急得连耳朵都红透了。 这是怎么了? 安玉秀自诩聪慧,端庄淑怡,向来瞧不上同为宗室的海盐公主安玉仪的放浪形骸,不管待字闺中,还是嫁作人妇,一直知礼守礼,从不曾越过雷池半步,也从没有对丈夫之外的任何人稍降辞色。 可今时今日,却对明显小自己几岁的徐佑这般自然而然的露出女儿家的娇嗔,虽说陷落敌营,身心俱疲,旦有所依,自会觉得亲近,不像往日与陌生人之间的矜持和距离感,只不过……她与徐佑认识才有几天? “嗯?”徐佑愕然抬头,道:“你说什么?” 安玉秀压下心头的狂跳,让脸色看起来正常些,咬着唇道:“刘彖不是好糊弄的人,说不定会派人,派人……” 听房两个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徐佑明白她的意思,眉头微微皱起,道:“这倒是个麻烦!”说着望向安玉秀,目光跟平时其实没什么不同,安玉秀却感觉自己没有穿衣服似的,赤着身子站在徐佑面前,双腿不由自主的夹紧,玉手死死揪着裙裾,眼眸里仿佛要滴出水来。 “噤声!” 徐佑突然伸手,抓住了安玉秀的皓腕,温和的指尖搭在脉门上,不必懂医术都能感觉到她的脉象乱如急鼓,若非突发重病,那就是中了毒! 安玉秀先是一惊,然后就被徐佑手指传来的温度所吸引,平时甚至都无法觉察的触感瞬间放大了千百倍,肌肤泛起细小的颗粒,再忍受不住,嘤咛一声,竟顺势倒在了徐佑怀里,脸蛋愈加的绯红,口鼻间隐隐发出低低的喘息,那股从里到外散发的媚态,几乎没人可以把持的住。 徐佑搂住了安玉秀的腰身,感受着腿腹紧贴的滑腻和丰腴,心中不由的叫苦。想起刘彖临走时猥琐的眼神,徐佑哪还能不知道为了逼他就范,竟然在饮食中喂了情药,怪不得刚刚吃完饭没一刻钟,刘彖就出现了。 大意了! 天师道靠房中术笼络士族门阀,炼制各种助兴的丹药本就是拿手好戏,徐佑曾读过明代的,里面的情药配方多的让人眼花缭乱,尤其魏晋六朝时,五石散的兴盛,很重要的原因是它可以壮阳。 有阳就有阴,古时将男用的药称为“内加”,女用的药称为“约”,安玉秀应该中了约毒。徐佑相信这类药物可以激起人在某方面的兴致,并且可以迅速瓦解抵抗的意志,却不信什么经脉爆裂,不啪啪就得死的鬼话,顶多难受些而已,不会有大的伤害。 徐佑扶着安玉秀比水还柔的身子坐靠在蒲团上,取来尚未撤走的食盘,每样食物和饮水都细细嗅闻,却没发觉异常。这具身体的前主人痴迷武道,对江湖中千奇百怪的药物也颇有了解,不过因为还是个鲁男子,对这方面东西缺乏必要的研究和实践经验。 “应该是詹草研磨成汁,然后加以詹果,服者无不媚与人……”安玉秀冰雪聪明,看徐佑的反应顿时明白发生了何事,勉强忍耐着身体的不适,和徐佑身上那充满了诱惑的味道,伏到食盘前查验了一下,从残留的瓠羹中找到了半粒黄豆状的东西,道:“这就是詹果,我在府中曾见过一次,只是没想到刘彖手段如此下作……” 情药这种东西寻常人用不起,也没那个胆子对别的良家使用,大都是皇室和门阀的家居必备良品,安玉秀见过也不算稀奇,甚或为了闺房情趣,说不定还亲身用过一些。 “正因如此,事情才有些棘手。你想,刘彖连这样的手段都使出来,应该是铁了心,若今夜不顺了他的意,怕是真的会把你送到军市里做营妓。” 安玉秀瞬间变了脸色,营妓还不算女人最悲惨的下场,有些官办营妓可以五年后从良,并由官府发放一定的钱财,可那是太平时节,像她这种落到贼兵手里的女郎,若充作了营妓,受尽*折磨,最后还是免不了一死。 与其那般,还不如现在自尽,至少能够保住清白和名誉! 或者,还有第二个选择…… “我……” 安玉秀张了张口,她虽是女子,处事却十分果断,要不然也不会在邱原带兵包围贺氏坞堡时出头对抗,这会百般权衡,若不想死,唯有委身徐佑才是最好也是唯一的法子。一旦放开了身心,那紧要处的*更加的清晰和难耐,几乎有春水潺潺涌出,她再顾不得羞涩,美丽不可方物的俏脸散发着惊人的媚态,低声道:“郎君,我从被贼子抓到的那天起,就知道身为女子,逢此兵灾,实难让自己的清白不受玷污。原想着王女的身份对贼子有可利用之处,小心周旋,或许能保全一时,以待援救……可,可眼下……” 徐佑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被这样一个美人附在耳边温声软语的说话,听着鼻端传来的微微喘息,衣裙遮掩的隆起又是如此的坚挺,幽幽的体香胜过世间最烈的情药,身体终还是不受控制的起了反应。 两人挨的极近,安玉秀几乎是半坐在徐佑腿上,浑圆的臀部顿时感受到无比的粗壮和硬朗,平时端庄明亮的眸子里似要滴出水来,全是诱人发狂的媚意。 徐佑的唇舌开始变得干涩,脑海里好像有个魔鬼的声音在蛊惑着说:占有她,她是你的,皇帝的女儿,多少男子梦寐以求的尤物,现在躺在怀里,任你予取予求,不上的是傻瓜! 傻瓜吗? 天上不会掉馅饼,刘彖费尽心思都要让徐佑和安玉秀成了好事,难道是好心给徐佑排解被囚期间的寂寞吗? 敌人喜欢的事,那就一定不要去做! 徐佑猛的拧了下大腿,剧烈的痛楚让他从欲念中清醒过来。安玉秀却完全迷失在男女之间,双手抱紧徐佑的腰,俏脸伏在胸口,长长的玉腿从裙裾内露了出来,光洁滑嫩如玉,闪着淡淡的光泽,来回不停的交叠磨蹭,让人忍不住想要匍匐其上,共赴巫山。 正在这时,房门推开小小的缝隙,暗夭闪身进来,轻轻一指点在安玉秀的颈后,不发一声,立刻晕了过去。 徐佑松了口气,道:“她中了约毒,你有没有解毒的方子?” “詹果之媚,力绵而性烈,尤其女子服用,极难自持。”暗夭知道饭里下了约毒,只是脱不开身,没找到机会警告徐佑,况且对他而言,这种毒不值一提,只能对不懂武功或意志力薄弱的人产生作用,徐佑何等样人,绝不会因此迷了神智,道:“解毒不难,只是郎君不跟她交合,刘彖恐怕真的会把她充作营妓,不如趁着药性渡过此劫,日后也好解释推脱……” 徐佑摇摇头,他前世里游历花丛,尝遍了各色佳丽,早过了单纯追求肉体欢愉的阶段,没有精神上的高度契合,轻易不会动情,哪怕对方是公主之尊又如何,借情药,趁危局,不过是野兽的苟合,毫无美感可言! “刘彖的话不能尽信,就算我遂了他的意,安玉秀仍有可能被他送去军市,所以绝不能被刘彖牵着鼻子走。对了,青鬼律包罗万象,你可有破局之法?既让刘彖满意,暂时稳住他,又能无伤大雅,不至于和安玉秀闹的不可收拾……” “青鬼律中没有这样的法门,但我曾跟陈蟾学过天师道的幻术,历代天师显露神迹,都靠这种幻术来蒙蔽天下信众。我学的不到家,不过对付几个听墙根的部曲应该还行。” “好,就这么办!” 古往今来,不管是道教的道藏还是佛教的藏经,记载了很多真人和高僧的玄妙事宜,其实大都是幻术罢了,世间或许真的有神仙,但绝不是那些欺世盗名、玩弄人心的所谓大德。 暗夭是趁其他人吃饭才溜了进来,不能久待,附耳教了徐佑如何配合,然后轻轻拍了拍安玉秀的后颈,脚下无声的离开了。 安玉秀茫然醒来,瞧着近在咫尺的徐佑的脸庞,心口砰砰直跳,还没来得及说话,被徐佑打横里抱起,双手抱住他的脖子,喉咙里发出细若管弦的低吟,浑身软成了一滩泥,再也没力气挪动分毫。 暗夭敲了敲隔壁的房门,推开进去,那三人正在吃喝,道:“药性发作,徐佑和安玉秀已经到床榻上去了……” “哈,果然是讲究人,干这事还非得去榻上?要我说,直接扑地上脱了衣服,把那话顺着地方捅进去,紧致温滑,真是给个神仙都不干!” “别废话了,走,偷偷过去瞧瞧。这位徐郎君看着和善,肚子里全是狡诈,不能不防着一手!” 三人扔了碗筷,争先恐后的跑到门前,先是贴到房门上仔细的听,那女子的声音从没听过的悦耳,像是风吹过竹林的清幽,又像是鱼游荡水底的自在,忽而又变得狂风骤雨般的急促和高昂,低低的喘,轻轻的颤,直听的三人面红耳赤,血脉贲张,要不是记得房内两人的身份都非同小可,真要冲进去连理枝接连理枝了。 房门悄然打开一条缝隙,隔着薄薄的幕帐,似乎能看到有一人正跨坐其上,起伏不定,那婀娜多姿的娇躯随着青丝飞舞,点点香汗沿着莹莹冰肌流下,把团团雪腻熬出了彻骨的酥香。 这就叫妙处不容言语状,娇羞偏向眼眉知,房门终于合上,隐隐听到里面安玉秀颤着声道:“郎君哪里学来的这些欺负人的手段?” 第十二章 女儿心思切莫猜 什么是幻术? 中记载:周穆王时,西极之国有化人来,入水火,贯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虚不坠,触实不碍,千变万化,不可穷极。 说明至少先秦时期,已经有逃遁术、搬运术、悬浮术、易容术等幻术存在,且有了明确可行的学习途径。 幻,又称作“眩”,精通幻术的人被称为幻师或善眩人,能履火、蹈刃、种瓜、移井,立兴云雾,坐成山河。 楚国的幻术大家,当以竺道融和孙冠为最,两人是佛道两门的领袖,竞争激烈,时不时的要展现一番神迹,以坚定各自教徒的信仰,各种玄妙幻术信手拈来,天下无人能够看出端倪。钱塘湖雅集时竺法言曾表演过口吐活鱼,都明玉也曾驱神剑斩鬼,这都是幻术的一种。 暗夭的师父陈蟾化名曹谷,混迹天师道中,升任南豫州治祭酒的高位,加上家学渊源,于幻术上的修为尚在竺法言和都明玉之上。暗夭随他十数年,学得了不少幻术,比如这次破局,就先暗中燃了化神香,迷惑三名部曲的神智,然后以口技作男女情事之音,再让徐佑和安玉秀躲在幕帐后借位配合,硬是演了一出颠鸾倒凤的好戏。 刘彖接到汇报,冷哼一声,眼中却透着得意,对身侧的心腹说道:“我平生最厌,就是徐佑这样的伪君子!分明好色无度,处处留情,却偏偏在我面前要装出一幅坐怀不乱的恶心样子。现在略施小计,扒了他假仁假义的皮,看以后这竖子还有什么颜面给我嚣张!” 这心腹叫韩笙,是刘彖在广州时就跟随身侧的人,可不是唐知义那种后来投靠的游侠儿,他舔了舔嘴唇,笑道:“将军说的是,不过实在太便宜徐佑了,那安玉秀的姿容甚美,连我都心痒痒的很。” 刘彖骂道:“愚钝!安玉秀堂堂帝国公主,何等身份?留在我们手里,危急关头足以保命。别看她跟徐佑那是千肯万肯,可要是被你我占了身子,定会不惜一死!死了的安玉秀,一文钱不值,若引得小天主动怒,你担待的起吗?” 韩笙连连称是,道:“我哪有这样的胆子,就算有胆子,也没有这样的福分……消受公主?折寿,折寿!” 敢起兵造反的主,没有一个胆小的,连皇帝都能拉下马,何况区区一个公主?只不过安玉秀对都明玉还有利用价值,所以勒令刘彖严加保护,不得出半点纰漏。教中等级森严,上有所令,违逆者死,韩笙岂能不知?所以眼看着到嘴的肥肉只能便宜了徐佑这个外人,同人不同命,没什么好说的。 第二天傍晚,都明玉亲率两千援兵回钱塘,途中遭遇府州兵的埋伏,死伤惨重,仅余一千人拼死突围,从南门仓皇进城。不等洗净征尘,立刻召见刘彖,怒道:“你昨夜派来紫翎信使,说邱原率众攻城,死伤甚重,所部于营内修整将息,并无异常兵马调动。那你来告诉我,今天凌晨出现在西津驿的数千府州兵是从地上冒出来的不成?” 刘彖面如土色,扑通跪地,道:“小天主明鉴,我放出十三名侦骑,遮蔽钱塘周边数十里,邱原除非会移形的神通,否则的话,府州兵绝无可能前往西津驿设伏!” “嗯?你确定?” 刘彖抽出腰间长刀,横于脖颈,道:“若有一字虚言,不用小天主动手,我自取头颅奉上!” 都明玉容色稍霁,对刘彖的能力他还是十分信任的,不然也不会留他独自坚守钱塘,略一沉吟,道:“起来吧!” 刘彖收了刀,身上惊出了层层细汗,偷偷打量下都明玉的神色,试探着说道:“围城打援,不算太出奇的战法……可邱原麾下总共才两万人马,骁勇者不会超过五千之数,其余都是穿着戎服的猪羊,充人头尚可,上阵杀敌只是笑话。他这点兵力围城尚嫌不足,我觉得应该不会再有余力和胆量派人设伏,冒险堵截小天主的援兵……况且小天主何时回兵,走哪条路,连我也是昨日方知,邱原又怎么能把时机算的这么好?此人莽夫一个,绝无如此智计……” 都明玉悚然一惊,双眸暴涨冷光,道:“是朱智!” 这下轮到刘彖不明白了,道:“朱智?三将军不正带兵攻打富春吗,朱智怎么可能跳出重围,反而带兵埋伏小天主?” “江左诸葛,名不虚传!” 都明玉腾的起身,大踏步往外走去。他没有向刘彖解释,此次前往会稽,是受大天主相召,从中得知了一个极其不利的消息,这个消息必须严密封锁,否则军心必乱。为了应对这个不利消息,并为将来做长久打算,整体战略将做一些调整,其他各郡的兵马不宜调动,只能就近调兵回援钱塘。所以都明玉绕道富春,分了三将军手中的三千兵马彻夜赶回钱塘,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料到朱智竟不知何时在半途设下了伏兵,现在想想,那些穿着扬州府州兵戎服的悍卒,应该是朱氏豢养的私兵,一个个悍不畏死,骁勇善战,远比邱原手里的那些兵卒可怕。 刘彖莫名其妙,但都明玉不说,他自然不敢多问,急忙跟上,边走边捡要紧的军务向都明玉汇报。都明玉不时的点头,称赞了刘彖两句,随口问道:“安玉秀呢?” “安玉秀在徐佑房内……” “什么?” 都明玉猛然停下脚步,扭头望着刘彖,脸上满是疑惑,道:“你把安玉秀关到徐佑房中做什么?” “徐佑自诩清高,我只是想看看,以冠军公主的容貌,能不能让他丑态毕露!” “胡闹!” 都明玉刚消的气又冒了出来,道:“自海盐公主安玉仪不知所踪,楚国的宗室里,以安玉秀最受安子道的宠爱。虽然因为前事,免了她山阴公主的称号,可仍旧赐以冠军公主,足见圣眷未衰。若有此女在手,一旦钱塘朝不保夕,拿她的性命要挟,至少可以拖延一时,让你我从容应对。哼,我就不信将安玉秀绑上城头,邱原还敢下令攻城?可你这样胡来,若她不堪羞辱,愤而自尽怎么办?” 他的声音低沉,不怒而威,刘彖却没像刚才那样慌张,低声道:“小天主放心,安玉秀看似端庄,实则跟安玉仪没什么两样,这才跟徐佑相处了几日,非但没有寻死觅活,反而芳心暗许,双双携手登榻……” “哦?有这等事?” 刘彖点了点头,道:“这样一来,安玉秀被我们拿着把柄,驸马刚死了半月,却自愿与人苟且,不合于礼,有辱皇室,她要是不想身败名裂,只能任我们揉搓。最重要的是,徐佑终于露出本性,他身处险境,还迷恋女色,着实不智;明知公主身份,仍难以自持,可见不忠;趁人之危,人品低劣,足证不仁不义;如此不忠不智,不仁不义的家伙,传到五天主耳中,想必不会再对徐佑有一丝好感……” 原来他种种做法,只是为了给徐佑泼污水,拍都明玉的马屁。都明玉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多说什么,掉头往后院的主楼走去。 刘彖低着头,唇角带着轻笑,知道这件事办的很让都明玉满意。对他来说,只要都明玉高兴,日后的前程自然不必发愁,其他的,都是其次! “七郎,几日不见,休息的可好?” 都明玉推门进去,大笑着拱手作揖。徐佑起身相迎,笑道:“托祭酒的福!”他这段时日没见到都明玉,还以为钱塘兵凶战危之地,君子不立危墙,这位天师道扬州治的祭酒肯定早早的退到南扬州腹地,那里更加安全,也可居中指挥,却没想到竟会在这时返回钱塘。 安玉秀瞧见来人,身子微微一颤,眼眸中的惊恐甚至大过了恨意。她无论如何忘不了,那夜贺氏坞堡的城门被突然出现的贺捷骗开,就是眼前这个人带着乱兵闯进堡里,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然后当着她的面,将贺氏所有男子,上至老者,下至孩童,全部砍了脑袋,一夜灭了贺氏满门。 都明玉立于高台,面如冠玉,身若苍松,出尘风姿,世所无双,可任脚下血流成河,连眉头都没有眨一下。 他,是地狱爬出来的恶魔! 安玉秀低下了头,身子僵硬的一动不敢动! 都明玉却看都不看她一眼,道:“我让人在湖心岛备了酒菜,七郎若是跟我一样没有睡意,可愿共饮几杯么?” “好!” 徐佑伸出手,侧过身子,道:“祭酒先请!” “一起走!”都明玉抓住徐佑的手腕,显得十分亲近,并肩走到门口,又回头微微笑道:“公主不必等了,自去安寝可也,今夜我和七郎不醉不归!” 安玉秀俏脸一红,看来昨天的事瞒过了刘彖,不必再忧虑会被送去做营妓。她不知道徐佑究竟使了什么法门,只是听他言之凿凿,保证可以糊弄刘彖,心中存了几分忐忑,直到这时才真正相信徐佑没有骗她。 她对徐佑越来越好奇,困在斗室之内,生死操于人手,竟还是这么的神通广大,实在不敢想象,他究竟还有多少让人惊讶的本事?当然,好奇之外也心存感恩,徐佑并没有趁她中了约毒,毁了她的清白,因为她几乎可以肯定,就算昨夜真的发生了什么,她也不会怪罪徐佑,徐佑同样知道这一点,但他就是忍住了! 听着两人的脚步声远去,安玉秀僵硬的身子动了动,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瘫坐在蒲团上,默然了半响,转过头望着窗户上模糊的倩影,摸了摸脸颊,脑海里莫名的浮出一句话来: 第十三章 拨开云雾,不见月明 后花园,残花将败,秋意萧瑟,天气还不算太冷,都明玉却命人围了厚厚的布幛,四角燃了火盘,把湖心亭装点的温暖如春。 他的伤还没有好! 虽然明面上看不出,但徐佑心里跟明镜似的,杀竺法言让都明玉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比之上次见面时或有好转,可仍旧没有彻底痊愈,所以才会如此怕冷怕风。 “我听刘彖说,你跟他打了个赌?” “小赌怡情,反正闲着也是无事!” 都明玉的眼神颇为玩味,道:“七千万钱外加一篇足以让你无法在楚国立足的檄文,换苏棠一个小女郎的性命,这赌注你亏大了!” “钱财不过身外物,我一年之内挣得到七千万钱,自可一年内再次挣得这个数。至于檄文,今上乃圣主,自可体谅我不得已之处!” “圣主?” 都明玉仰头大笑,道:“七郎啊七郎,你始终不肯爽快的跟我合作,是不是还在心中怨恨太子?” 徐佑淡淡的道:“太子是君,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在下不过一介齐民,不敢心怀怨尤!” “也没什么不敢的,男儿生于天地间,家仇似海,不可不报!”都明玉双手按在石桌上,上身前俯,双目炯炯有神,直视着徐佑,道:“不过,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可千万别搞错了对象!” 徐佑扬了扬眉,没有言语,静等都明玉的下文。 “七郎想没想过,太子与义兴徐氏有宿怨不假,但那些争执大都是为了国事,何至于干冒天下之大不违,毅然出兵剿灭了你徐氏满门?” 徐佑低垂着头,盯着玉杯中的美酒,倒映着的俊脸看不清喜怒,道:“太子的性情如何,世人皆知。这些年先后死在他手里的大臣不乏世族高门,何况徐氏曾往死里得罪过他,又向来不肯屈身顺服,有这样的下场,不足为奇!” 一部南北朝史,尤其牵扯到诸姓皇室,各种荒诞不经的奇葩事层出不穷,若是按照普通的逻辑和习惯性的认知去解读,只会满头雾水,不知所云。什么帝王心术,什么权衡平抑,什么王道霸道,全都被简单粗暴的杀戮与血腥所代替,从而以为自己读了一部假史。 性格决定命运,绝不是一句空话,太子暴戾冲动,度量狭小,有什么事他不敢做?义兴徐氏为江左豪族,却还是比不上河东柳氏、兰陵萧氏、颍川庾氏、陈郡袁氏这样的顶级门阀,在太子眼里,或许认为灭了徐氏,顶多召来皇帝一番训斥,却能够让其他地方豪族心生惧意,压制那些跟徐氏一样对他心怀异志的反对声音,彰显个人的威望,达到稳固储君地位的目的。 这些原因都很有可能,徐佑夺舍重生之前,这个身体的主人痴迷武道,对家族事宜并不热心,加上年纪尚小,族内长辈但凡有要事也极少让他参与,因此对义兴之变前前后后的那些内幕知之甚少,不过管中窥豹,总能猜出个大概。 “我不否认,太子欲灭徐氏而后快,据说东宫的密室里写着三个人名,排行第一的就是徐湛!但是太子完全可以等到登基之后再对徐氏动手,为何偏偏要选择现在,选择这个不算好的时机?” 都明玉的声音沉稳平和,充满了让人信任的说服力,道:“你是聪明人,难道就没有想过,安子道为什么恰好在那几日离京西狩,又破天荒的让太子监国总理朝政?吴兴沈氏的私兵又怎么瞒过沿途的朝廷官吏和驿站驿卒抵达义兴附近,天师道为何不惧皇帝的猜忌、大张旗鼓的要往义兴为你祖父贺寿?又为何到了寿诞之日,却借故失约不至” 义兴流血夜,之所以能够干脆利落的将徐氏的重要人物一网打尽,就是因为天师孙冠答应亲临义兴为徐佑的祖父徐湛祝寿。为了迎接孙冠法驾,徐氏几乎将所有在外的子弟全都召回了义兴,以示尊敬天师之意,结果被沈氏一锅端了,只有徐佑侥幸逃脱。 徐佑神色微变,猛然抬头,道:“你是说?” “不错!” 都明玉一字字道:“这么大的事,没有安子道的点头应允,太子再怎么暴戾冲动,也不可能如此决绝,于旬日间就联手沈氏和天师道对徐氏动手!” “主上……可主上为什么要这样做?没道理啊……如果因为跟天师道走得近,沈氏和天师道的关系更近;如果因为徐氏得罪了太子,主上岂不是正好可以居中调停,互相制衡,不让双方独大?” “你真的不知道原因?” 徐佑陷入沉思,好一会才反问道:“我该知道吗?” “安子道这样做,自然有他的理由!”都明玉笑了笑,徐佑之前的名声很不好,想必在家族里地位不高,掌握的机密极少,自流血夜后,先是养了几个月的伤,然后被流放至钱塘,没有机会接触到了解内幕的人,他顿了顿,道:“徐氏意图谋反!” 徐佑想都不想,断然道:“绝无此事!” “安子道继承大宝之后,徐湛渐渐失势,因多次犯上进言被斥责,愤而乞骸骨,虽加恩赐位特进,但仍多有怨言,早就引得安子道心中不快。不过他是肱骨老臣,家中子弟遍布军中,尤其七郎的尊侯,位居征北将军,手握兵权,而徐氏久居江左,根深叶茂,不好对付,安子道就忍了下来。” 都明玉举杯示意,和徐佑饮了一杯酒,徐佑食不知味,酒入愁肠,更显得心事重重。都明玉眼眸藏笑,道:“谁料去年年中,安子道接到司隶府密报,令祖徐湛和原徐州刺史王洮书信往来,信中谈及主上和朝廷,语多不恭,且有谋反意。安子道令萧勋奇亲自负责查探,卧虎司的黄耳犬从王洮府内搜出了书信送至金陵,信里果然有‘非吾父,只知屠牛、盗驴、贩盐的无赖子如何得天下’之语,安子道由此大恨。” 楚国的开国皇帝安师愈少时微贱,曾屠牛盗驴为生,后因贩盐暴富,买通官吏,窃注爵位,混入了士族。匈奴军南下入侵时,安师愈已经是雍州都督府的左中军参军,率众御敌,终成大业。期间,徐佑的曾祖,也就是徐湛的父亲徐潳,三定江南,为楚国定鼎江东立下了不世之功,所以徐湛在信里发牢骚说“非吾父,只知屠牛、盗驴、贩盐的无赖子如何得天下”。 这话也不能说全是吹牛,但听在安子道耳中,无疑比真正的谋逆更诛心。没有皇帝喜欢臣下总将过去的功劳挂在嘴上,那样既显得主上无能,又显得臣下怀有怨望。很多时候,一人乃至家族的荣辱兴衰,都在人主的一念之间,从安子道看到这句话的时候起,徐氏的命运其实已经注定! 徐佑心中苦笑,他这位祖父性子暴躁,远没有曾祖的处事智慧,带兵时动辄打骂士卒,朝堂上也常常和同僚起争执,不怎么懂得机变和妥协,回乡后又不甘寂寞,极有可能在和友人的书信往来中发发牢骚,宣泄不满。 都明玉应该没有撒谎! “不过,得到信后,安子道并没有立即惩处徐湛,而是先将王洮从徐州调回金陵,改任御史中丞,不久后有人举劾王洮于徐州和江州等地多占山泽,有违规制,且纵子行凶,御下不严等等罪名,敕下廷尉狱问了斩刑。”都明玉冷冷道:“另一方面却派内臣到义兴抚慰徐湛,赐鼓吹一部,马匹、锦缎、金玉若干。令祖尚以为皇帝回心转意,做着重回中枢的美梦,结果呢?” 王洮和徐氏是亲家,徐佑的十一叔、虎跳将军徐梓娶得就是王洮的女儿,与徐湛相识数十年,交情莫逆。正因如此,徐湛才和他口无遮拦的大发牢骚,想必王洮也随之附和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言词,被安子道寻个借口砍了脑袋。 “主上若要问罪,一纸诏书,即可诛了徐氏满门,又何苦让太子动私兵,搞的满城风雨?” “安子道,只是他不愿背负屠戮功臣的恶名,或者说不愿意因为徐氏得罪了江东本地豪族。虽然他早有解决门阀士族的打算,却还没到动手的时机,不想引得诸姓警觉,乱了章法。所以暗中隐喻太子,让他自以为明白了皇帝的心意,然后假借西狩,委以国政,任太子放手施为。太子忌恨徐氏多年,得到这样的机会,既能一泄旧愤,又能博取皇帝欢心,那还会细细思索其中利弊,更听不得人劝,当即和沈氏、天师道联手,灭了徐氏满门!” 徐佑久久没有做声,之前许多蒙昧不明的疑问这会得到了答案。安子道此乃一石三鸟之计,先借太子的手,灭了徐氏,然后又借徐氏惨案的物议非非,趁机打压太子,再者又把天师道拖入泥沼,动摇了其在江东世族中的根基,不动声色间,或灭或压或拖,除去了三个心头大患,这等厉害的手段,想来应该跟那位黑衣宰相竺道融脱不了干系。 都明玉叹道:“太子自以为这事办的果断利落,纵然会担些骂名,失些士大夫的心,可只要让安子道满意,这些都不是大的问题。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义兴刚刚杀的血流成河,安子道却半途回銮,诏令太子不得妄动刀兵,并严密保护徐氏子弟——当然了,沈氏的刀太快,杀了三天,仅余你一人存活。” “再之后的事,想必你也清楚,安子道接连出手,东宫二率被裁撤,太子的势力急剧收缩,数月间几乎朝不保夕,要不是天师加征租米钱税,动用整个天师道明里暗里所有的资源和人脉力保,恐怕现在东宫已经易主了!” 砰! 徐佑手中的玉杯顿时四碎,平时不动声色的脸庞隐隐露出几分狰狞。都明玉瞧在眼里,知道已经完全说服了他,道:“太子固然有错,但只是安子道的屠刀而已,究其根本,徐氏的血仇,应该寻皇帝去要!今日太子既然决心取而代之,自当纳天下豪杰以为助力,七郎人中龙凤,若肯倾心投靠,我敢以人头担保,太子愿不计前嫌,委以重任,等登基之后,再为徐氏平反复名。如此,七郎既可报仇雪恨,又能让徐氏重入士林,令祖令尊九泉之下,当瞑目矣!” 徐佑神色黯淡,浑没了当初的沉稳和镇静,过了半响,颓然道:“太子贵为人君,胸怀广大,我当然相信祭酒的承诺。可沈穆之却不是轻易宽恕对手的人,我怕祭酒一番好意,最后却遂了别人的愿!” “关于沈氏,七郎不必担心!”都明玉表现的对沈氏不屑一顾,道:“沈穆之飞扬跋扈,太子忍他许久了,包括我们这些太子麾下的人,也大都对其不满。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正因有沈穆之在,七郎才能得到重用,太子还要仰仗我们,让沈穆之心怀忌惮,不敢肆意妄为……” 这番话合情合理,毫无漏洞,要是手下人抱成一团,为上者怎么睡得着觉?徐佑如果是普通人,肯定会被都明玉的言辞所惑,他腹中冷笑,脸上还是大受打击的模样,道:“都祭酒,我心神大乱,一时无法给你答复,请宽容两日,待我思虑清楚,再和祭酒详谈如何?” 都明玉微笑道:“好!” 徐佑起身告辞,都明玉望着他摇摇欲坠的背影,唇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 刘彖说的对,徐佑这个人虽然有极其出众的优点,但缺点同样明显,之前实在太高看了他,想来五天主要保护此子,并非儿女之私,或有其他的原因,只是暂时还没有弄清楚罢了。 放下对徐佑的猜疑和担忧,都明玉叫上刘彖,带人夜巡城头的防卫,事无巨细,亲力亲为,毕竟所有人为之奋斗的目标,都在这一场席卷扬州的动乱里。 第十四章 逃离 “都打起精神来,别睡了,别睡了!”天师军一名十箓将在自己的防区挨个去踢抱着兵器犯困的兵卒。 “头,都熬了两宿了,实在熬不住了,让我们再睡会吧!” “是啊,十将,白天要运石头、烧金汁、搬箭支,晚上还得守夜备战,就是铁打的也受不了。” 十箓将笑骂道:“就知道偷懒,等府州兵攻上城头,砍了你们几个狗才的脑袋,有你们睡的时候!” “十将,就府州兵那些没卵蛋的家伙,前两次大战早吓破了他们的胆,没几日修整还想上城头?做梦吧!” “就是,头,让我们再睡会吧。反正祭酒刚刚巡视过,不会再来了。” 十箓将犹豫了下,透过城垛看着野外黑压压的一片,远处的府州兵大营不见灯火,想来今晚跟昨晚一样,不可能有什么意外。 “好吧,大伙辛苦了,都眯一会解解乏。” 话音刚落,有几个眼皮子打架的立刻忍耐不住,头一歪呼呼睡去。漫长的钱塘城墙,全是东倒西歪睡过去的天师军守卒。十箓将矗在城头,打起精神观察着城外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脚步声,他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条件反射的去摸身边的刀,却摸了个空。 几乎一瞬间,浑身的汗毛炸的倒竖,大脑一片空白,脖子僵硬的转过去,看到一张貌似朴实的脸,只是那双眼睛冒着红光,像是吃人的野兽。 “敌,敌……” 牙齿相撞的哒哒声在寂静的黑夜里听起来十分的刺耳,十箓将拼命的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睁睁看着闪着寒光的长刀划过脖颈。 好疼! 这是他留在这个人世间最后的意识! 李二牛舔了舔溅射到嘴角的血迹,抑制不住的有些兴奋,他终于成为第一个登上钱塘城头的府州兵,只要能够坚守住城头这片小小的区域,让后续主力攻上来,等战事结束,谁也抢不走他的头功。 先登者,升两级,那就是幢主,听说有些居功的幢主是可以赐将军号的,虽然是杂号将军,可毕竟也是将军不是? 李将军…… 要是老娘听到,那得多高兴光宗耀祖的事,老李家只有我二牛长脸了! 正在李二牛寻找下一个目标的时候,距离他十步外的守兵发现了攀上城头的敌人,惊恐的高喊出两个字:“敌袭!” “敌袭!”“敌袭!” 火光交织中,是各级军官的暴喝,旗帜挥舞,鼓号铮铮,无数人来回跑动,刀剑碰撞的嘶鸣响彻了夜空。李二牛手擎长刀,紧跟着负责此次偷袭的队主,往包围过来的敌人狠狠的冲了过去。 他们只有一队五十人,却必须坚持一刻钟,只有拼命,才能活下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 杀! “找到关押苏棠的地方了吗?” 又是如厕的时候,徐佑一边出恭一边和暗夭密谈。暗夭站在徐佑身旁,视线一直盯着屏风外,防止有人突然进来,道:“今天我没离开这座楼……都明玉回来后,无人敢偷懒懈怠,其他三个看守都在,我脱不开身。” 当初之所以选择这个人顶替,就是因为此人不善言谈,木讷少语,跟大多数人不算亲近,露出破绽的几率极小。可正因如此,若是贸然找人打听苏棠的下落,立刻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反而对徐佑不利。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当初制定计划的时候,谁会想到苏棠竟被抓了呢? 徐佑眉头紧锁,今晚就是和城外约定好动手的时间,机会只有这一次,绝不可能因为任何人而更改。何况就算找到了又能怎样,苏棠是女子,弱质芊芊,如何在虎狼群伺的乱局中逃出去?孟行春为救安玉秀而来, 暗夭看了看徐佑的脸色,低头想了想,道:“要不,我抓个人审问一下?” “不必了!”徐佑站起身,整理好衣服,语气转为平静,道:“原定计划不变,至于苏棠……各安天命吧!” 事有可为,自当为之,若不可为,勉强为之只是徒劳,他不能因为苏棠一人,将所有参与行动的人置于险境! 隐隐有喊杀声从北门方向传来,徐佑和暗夭同时扑到窗口,遥遥望见火光点亮了漆黑的夜空,像是弥漫了浓郁的血色,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回到房内,徐佑以手沾茶,飞快的写道:今晚我们离开。 “今晚就能……” 安玉秀先是一惊,继而大喜,差点脱口而出,被徐佑急忙用手掌捂住了嘴,才躲过被外人听到、功亏一篑的劫难。 感受着从掌心传来的温暖,安玉秀脸蛋微红,身子却没有躲闪,剪水双瞳眨了眨,似乎在表达着歉意。 徐佑挪开了手,手心带着红唇的湿润,心里略有异样,不动声色的写道:子时过后,会有人带你我离开。切记,一切听来人号令行事,生死在此一举,万不可使公主的小性! 安玉秀抿嘴一笑,挽袖写道:你相信我是公主了? 徐佑满头黑线,这不是重点好吗,然后不再搭理她,坐到一旁,开始闭目养神。安玉秀以手托腮,支在案几上,目不转睛的盯着徐佑,心中百思千转:一会想着终于得脱贼手,不必再日日担惊受怕,一会又忐忑到底能不能安全离开,毕竟这里有千军万马,就是不懂军务,也明白脱身实比登天还难,一会却突然想到,若是离开了钱塘,她定是要回金陵去的,不知道跟徐佑会不会再见,再见时又是什么样的景象…… “她睡了?” 暗夭推门进来,徐佑看了眼趴在案几上睡着的安玉秀,道:“弦绷了这么久,难为她能够坚持到现在,听说今晚可以脱身,人一松懈,立刻就乏了!” 暗夭最是谨慎,尽管安玉秀不像装睡,还是过去在她后颈轻轻一点,道:“刚才县衙外面镇守的两队人也拉了出去,估计攻城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不出意外的话,左郎君他们此时应该开始潜入城内。郎君若是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可以离开……” “其他人呢?” “中了山鬼,坐在门口,不过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跟活死人无异。” 山鬼原名醉癫,是山宗的独门秘药,从溟海盗某个好兄弟手里学来的,后来跟何濡交换幽篁,得以赐名山鬼,并成了静苑的私藏珍品。此药药力强劲,中者无不萎靡,唯一的缺点必须和水口服,不是亲近的人,或者强迫手段,很难骗人服下。 “好,开始吧!” 徐佑站起身,双手叉腰,来回扭动,舒展下身体,想从东门码头水路逃亡,不仅是技术活,更是体力活。暗夭拍醒了安玉秀,她朦胧着睁开眼睛,脖颈有些酸痛,用手揉了揉,仰头问道:“我睡着了吗?” 身上盖着的薄被滑了下去,安玉秀芳心微颤,知道这是徐佑趁她睡着的时候盖的,这种细微末节的贴心,才最能看到一个人的风度和品质。 “公主可去榻上安歇,刘将军要见徐郎君,我现在带他过去。” “啊?” 安玉秀大惊失色,不是说今晚援兵就要到了吗,徐佑要是此刻被带走,援兵到了找不到他的人,那该怎么办? “这么晚了,刘将军找你做什么?不要去!” “没事,我去去就回!”徐佑的眼神比平时更加的温和,道:“不管怎样,你记得我的话,不许使小性!” “我……七郎,你……” 安玉秀向来称呼徐佑为郎君,这还是初次说七郎两字,娇声软语难掩仓皇恐惧和依依不舍。徐佑想了想,走过去附耳低声道:“能活一个是一个,援兵若至,即刻起行。公主,保重!” 说完转身和暗夭离开,安玉秀痴痴的望着徐佑的背影,两行珠泪滚滚而下。 咔嚓。 铁锁锁上房门,这是防止有外人突然闯入。门口两个看守坐在矮矮的胡床上,不走到近前盯着他们的眼睛,远远的看跟往常没什么两样。 “另一个呢?” “隔壁,郎君先换上他的衣服!” 来到隔壁房间,那人只穿着裈衣躺在床上,脱下的暗金戎服放在一侧。徐佑径自脱掉身上很不方便的广袖峨袍,换上简洁轻便的戎服,然后暗夭从怀中掏出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 徐佑曾经想过很多次,暗夭怎么把他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总以为还是借助鬼神莫测的化妆术,再以致幻的迷香让别人耳目俱盲,瞧不真切原本的面貌,没想到世间竟然真的有这种东西。 “人皮面具?你囊中的宝物倒是取之不尽……” “不用惊讶,这样的面具全天下只有两张,是授予陈蜃和的那个道人附书奉送的,如何制成,如何仿制,都无人知晓,不过我肯定这不是人皮做的。” 其实后世通过倒模技术已经可以完全改变一个人的面貌特征,工艺比较复杂耗时,但不算太难,做出来的面具具备透明的人体皮肤的效果,跟徐佑手里的这张十分相似。 “也就是说,这张面具只能让别人认不出我来,并不是像你一样,可以变幻成任何人的样子?” 暗夭点点头,道:“除非郎君想修习青鬼律,否则的话,这种面具也仅仅是更上品的易容易貌而已——至少比履霜给惊蛰画的妆容要好的多!” 徐佑没有继续追问,端坐不动,任由暗夭在脸上一番倒腾,搞定之后,房内没有铜镜,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模样,但是没感觉憋闷和不适,略有些凉意,并无大碍。 “趁夜色,不趴在脸上细看,或者撩起发髻翻找,应该没人能够看出破绽。” 第十五章 鱼龙击 “什么人?” “止步!” “棨牌呢?” “啊,你……你们……” 惨叫声从前面的院落里传来,安玉秀紧张的满手心都是香汗,死死的咬着嘴唇,眼睛盯着房门,她不知道,下一刻破门而入的究竟是援兵,还是天师军的贼寇。 生,或死,只在今夜! 可是,徐佑,你在哪里? 安玉秀突然发现,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如此的思念一个人! 或许过了很久,或许只是短短的几息,门外传来利刃斩断铁索的哐当声,房门吱呀打开,两具尸体砰然倒在地上,鲜血从身下湍湍流出,像是两条诡异的平行线,蔓延爬行着,到安玉秀面前时交汇在一起,将整个房间染成了地狱的血海。 七个身穿天师军服饰的人踏着血海走了进来,最前面那人看到安玉秀,不顾地上的污秽,屈膝跪地,沉声道:“奉卧虎司孟行春假佐之令,职下王复,特来迎公主回府!” 说着交上卧虎司独有的银制棨牌,一只凝神俯瞰苍生的凶兽穷奇似要从棨牌上一跃而出,棨牌的背面,篆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孟”字! 这种棨牌做工精良,难以假冒,尤其是出自萧勋奇亲笔的书法,天下独此一家。何况就算有假,安玉秀此时也别无选择,她强压着心口的狂跳,保持着公主该有的矜持和骄傲,镇静说道:“起来吧!” 王复起身,环顾房内,神色突然微变,还没来得及说话,站在他身后的左彣上前一步,急急问道:“徐郎君人呢?” 一提到徐佑,安玉秀立刻没了刚才的大家风范,美眸露出几分仓皇和焦虑,道:“徐郎君被刘彖临时派人带走,现在何处不得而知!你们快去找他,一定要找到,要将他救出来!” 左彣脸色阴沉的可怕,掉头就要离开,被王复一把抓住了手,劝道:“左郎君,不可冲动!” 左彣厉声道:“王复,撒手!”情急之下,他直接称呼王复的名字,也不怕得罪了孟行春的这个心腹之人。 王复的眼睛眯了起来道:“左郎君,不要忘记了,临来之时,何郎君叮嘱过你,凡事听我号令,不许擅作主张。” 左彣犹豫了下,看在外人眼中,明显对徐佑的担心占据了上风,怒道:“可你别忘了孟假佐答应的事!此番营救,既要救公主,也要救我家郞主,现在公主在此,郎主却不见了踪迹,难道你想就此一走了之?” 王复面露难色,外面的喊杀声逐渐激烈起来,应该是天师军得到了消息,开始往县衙这边调兵围堵,他们唯有在对方乱作一团、还没摸清情况的时候冲出去,一旦兵势合拢,哪怕有两位小宗师坐镇,所有人也都得葬身此地。 “左郎君,事发突然,非我不愿救微之郎君,可谁也不知他被刘彖带到了何处,仓促间怎么寻找?就算侥幸找到,刘彖身边肯定高手如云,又怎么才能把人安然无恙的救出来?再退一步,就算付出足够的代价,救出了微之郎君,可时机稍纵即逝,就我们这点人,又怎么在重兵围困之下逃出城去?” 接连三个怎么办,让左彣无言以对,他猛然甩开王复,道:“你们先撤,我自去救人!” 王复想要发火,却还是忍耐住了,语气诚恳的道:“左郎君,你贵为小宗师,武道之上,几乎已经没人能够给你指点什么。可此次冒险潜入钱塘救人,却不仅仅靠武功解决所有难题,这也是假佐命我统领诸位的原因所在。我们合则力壮,分则力微,一旦落单,必死无疑!这样吧,你先随我们撤离,出城之后再从长计议。我敢保证,卧虎司绝不会弃微之郎君于不顾!你救公主有功,朝廷也不会坐视不管……” “对,我可以立誓,无论如何,就算跪求父皇,也要将徐郎君救出来,你放心,我说到做到!”安玉秀本来跟左彣一样的心思,不找到徐佑不愿意离开,可脑海里却忘不了徐佑临走时说的那句话: 援兵若至,即刻起行! 能活一个是一个! 能活一个是一个…… 对生命的渴望和眷恋,终究还是战胜了对徐佑的担忧和思念,王复那句小宗师让安玉秀明白,左彣的作用举足轻重,尤其乱兵之中,傻子也明白,多一位小宗师为助力,大家逃出去的几率就要多上无数倍。 所以她立刻起誓,没有丝毫的迟疑! 当机立断,这是皇室王女该有的决绝! 一声刺破云霄的长啸传入众人耳中,王复色变道:“穆郎君坚持不住了,我们必须现在就走!左郎君!” 穆郎君名叫穆珏,是朱氏借给卧虎司的另一位小宗师,他带着十几名高手在院子外负责阻拦天师军,以啸声为号,说明局势凶险,一刻迟缓不得! 左彣天人交战,神情数变,最后还是无奈的长叹道:“走!” “公主,得罪了!” 王复一掌拍晕了安玉秀,将她用布绫缚于怀中,迅速从主楼撤离。到院子里和穆珏回合后,两位小宗师开路,遇神杀神,遇佛*,硬是从四面八方包围的天师军中冲出一条血路,往防守最为松懈的南门迂回。 终于反应过来的天师军重整军容,衔尾紧追不舍,却因为府州兵的攻势一波紧似一波,外城数次被突破,险些失守,调不出更多的兵力来围堵,在城内跟着他们时而东时而西,时而南时而北,被牵着鼻子走,搞得狼狈不堪。 南门在望! “啊!” 王复突然一个踉跄,口发闷声,后背中了一箭。左彣同时出手,剑光划过,箭支齐背而断,箭头有倒钩,现在无法取出,嵌入肉里虽然剧痛,却不危及性命。 “我没事!” 王复额头渗出汗滴,却死死咬着唇,吩咐道:“留下五人断后,坚持半刻钟,然后……你们可以各自分散突围。” 谁都知道目前的局势,断后等于必死,可被点到名字的五人没有犹豫,齐声领命,慨然道:“诺!” 既然参与此次营救,生死早就置之度外,与其贪生怕死被抓被俘或者侥幸逃生后被秋后算账,还不如慷慨赴死,既有清名,也给妻儿和家族赢得毕生的荣华富贵。 这支营救小队里四姓门阀出了十七人,卧虎司五人,加上左彣共二十三人,截止目前已经死了七人,若是再折了五人,就足足十二人死于此役。要知道今夜除了左彣和穆珏两位小宗师,其余人等无不是六、七品上下的高手,放到江湖至少可以威震一方,一战而死十二人,着实骇人听闻,也由此可知战况之惨烈,任你如何厉害,只要陷入军阵当中,又不是三头六臂,无法挡住那数不尽的明刀暗箭,时间一长,真气耗尽,必然落败身死。 武道高手,不是不死之躯,不能逆天改命,别说入品的高手,就算大小宗师也可以凭借最普通的兵卒杀死,区别仅仅在于付出多少条人命而已。 因此,天下最有权势的人,永远是拥有神权、政权、军权的皇帝,而不是迈入武道至境的三位大宗师! 等到了南门城下,南门的守军仅有三百多人,看见王复他们穿着同袍的军服,不知发生了何事,略一迟疑,却见左彣纵身而起,如飞龙在天,剑光迅猛绝伦,空中连刺七下,打头的七名甲士额头冒出一点鲜血,然后脑袋炸开,血浆混杂着*喷射四处,恐怖的无以复加。 众甲士面露惧色,慌忙列阵迎敌,还没来得及反应,又一人怀裹铁环刀,如风卷残云破入阵中,出刀又快又恨,角度刁钻之极,刀刃所及,无不盾裂骨碎,割麦子似的砍出一个锥形的缺口。其他人趁机一拥而上,护着王复登上了城头。 左彣翻身而回,抓住王复的肩头,吐气开声,道:“去!” 王复牢牢抱紧安玉秀,身子借力而起,大雁般掠过城头,斜斜的往城外落去。 城头上的天师军晃过神来,忙搭弓射箭,可夜色如墨,又哪里射得到人?左彣剑如闪电,每出必有人死于剑下,且战且退,到了城垛边缘。其他人掏出飞爪挂好,陆续攀援而下,这个过程又有三人中了流矢,左彣刚准备离开,扭头看到穆珏被一个使链枪的高手缠住,正要过去相救,突然听到有人高喊:“哪里来的朋友,说走就走,未免不给我都明玉薄面!” 说第一个字的时候,来人还在百步之外,可最后一个字出口,左彣已经能够看到来人的身影。 仙风道骨,俊美非凡,正是都明玉! 穆珏疾风暴雨般劈出九刀,使链枪的躲无可躲,无奈枪身横起硬接,雄浑无比的劲力传来,口中吐着血,脚下不停的后退,一直到了城墙内侧,后背贴上了砖石,眼看又是一刀当头,怪叫一声,链枪旋转飞出,缠绕住铁环刀的刀身,趁这刹那的阻碍,往后仰着倒栽葱滚落城头, 锵! 斩邪威神剑应声出鞘,都明玉脚踩虚空,似踏云而来,剑尖遥指左彣。左彣只觉身前寸许的空气猛然收缩,胸口如受重击,六识五感全都被禁锢在某个不知名的空间里,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也感受不到天地万物的存在。 静,静,静, 万籁俱寂! 下一瞬,这个毫无生机的空间突然塌陷,天崩地裂,左彣仿佛被千万重山扑头盖脸的压了过来,想要振剑反击,可手脚的动作比起刚才的迅若山巅,慢了何止万倍。 正在这时,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威压露出一丝几乎不易察觉的缝隙,左彣心知肚明,穆珏的解围终于来了,双目暴涨神光,手中长剑从这道缝隙里缓缓的刺了出去。 日月星在天,水火风在地,精气神在人,从无入有,从有入无,鱼化龙,龙化鱼,鱼龙互化,乃至千变而无穷。 这是他自创五式剑招的最后一式:鱼龙击! 没有幻龙击的龙头龙尾,没有飞龙击的龙翼,没有潜龙击的龙身,没有焚龙击的龙吟,只有一把平淡无奇的剑! 可就是这样一把剑,却突破了空间和时间的限制,后发先至,妙绝巅峰的点在了都明玉的斩邪威神剑的剑尖上。 长剑无声而碎,化作灰尘迎风飘散,左彣的身子倒飞出城头,到了半空被穆珏拦腰抱住,几个起落,消失在远处的夜色里。 第十六章 龙入海 “金乌传令!闲杂人等,让路!” 今夜城外鏖战正酣,传令兵城内四处奔驰,徐佑料定县衙这边出事之后,因兵力严重不足,且不知道混进来多少敌人,都明玉定会临时调动东门的水军一部入城协助戡乱,这也是他目前唯一还能调动的后备军力。所以等王复他们吸引走大批追兵,和暗夭从后花园翻墙逃出,小心翼翼的沿着纵横交错的胡同小道蜿蜒行进,到了一处直角形的路口停了下来。 这里是往东门码头去的主干道,若真如徐佑所料有去码头的传令兵,那只能走这一条路。两人埋伏在街边屋顶,等了大约两刻钟,一名身穿暗金戎服的部曲骑马高喊着军令,从他们眼皮子底下飞速驰过。 下一瞬,暗夭攸忽不见,身形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传令兵的身后,手指前伸轻轻捏碎了他的喉咙,又探入怀中一番搜寻,果然找到了一枚调兵用的鱼符。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就像传令兵配合着暗夭演练了无数次,携手弹奏了一曲完美的琴音,没有任何的瑕疵和停滞,具有奇妙的、独特的美感,可见暗夭以前能够成为名动天下的刺客不是浪得虚名。 单手勒住缰绳,等徐佑从屋顶下来,暗夭拉他上马,把尸体扔到了路边的草丛里,不到天明,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奋蹄扬长而去。 两人冒充的金乌卫本就是都明玉的近卫部曲,战时又兼具传令兵的作用。两人纵马疾行,一路畅通无阻,没有引起怀疑,比起安玉秀步步杀机,处处危险,实在逍遥自在多了。 等到了东门码头,雾影朦胧里隐约看到二三十艘各式斗舰在附近的水域中游弋,他们应该也察觉城内的异常动静,派了大概两百余水军上岸列阵静候,以应急变。 四名甲士从队列里走出来,手握腰刀,严阵以待,高声道:“来人下马!” 吁! 骏马仰首嘶鸣,暗夭和徐佑先后翻身下马,暗夭出示棨牌,道:“奉祭酒令,齐将军所部立刻往东向集结,准备迎战沪渎水军!” “什么?” 甲士们面面相觑,匆匆验过棨牌,连例行的问话都省略了,直接带着暗夭和徐佑登上了其中一艘旗舰。水军的领军将军名叫齐泯,他见到暗夭,不由笑了起来道:“我记得你,上次来传过令!” 暗夭道:“是,职下半月之前曾见过将军。”徐佑这时才知道暗夭之所以选择这个人来冒充,不仅因为此人木讷寡言,而且跟码头的水军是熟脸,逃跑时可以将被识破的风险降到最低。 “起来吧,城里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四处起火,都乱成一锅粥了!” 暗夭摇了摇头,道:“职下此来只为传祭酒令,其他一概不知!” 齐泯没有生气,笑道:“你口风极严,不爱多话,上次也是这样,所以我记得你!好,鱼符呢?” 因安师愈别名安师虎,楚国立朝后,讳虎字,改虎符为鱼符,凡调兵五十人以上者,必须鱼符合二为一。天师军显然也延续了这个统兵策略,徐佑将搜来的鱼符递过去,侍立在侧的部曲接过来,转身恭敬的交给齐泯。 齐泯拿着鱼符,没有急于勘合,随意的打量下徐佑,突然道:“这位小兄弟脸生的很,几时入的金乌卫?” 徐佑淡淡的道:“我先前跟着千叶师兄在别处做事,前不久刚随祭酒回钱塘,将军觉得面生是自然的。” 千叶就是在钱塘湖雅集时跟随在都明玉身边的那个年轻道士,这次徐佑被俘,却从没见过他,想必另有要务。所以冒了个险,赌齐泯知道千叶,却不知道千叶的具体行踪。 当然,如果千叶已经战死,那就前功尽弃。可有时候机关算尽,剩下的只能赌赌运气如何。 徐佑以前曾跟何濡说,运气站在我们这边,现在,他依然这样认为! 齐泯审视着徐佑,目光透着不满,重重的哼了一声,没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他倒不是起了疑心,金乌卫足足百余人,他见过的不会超过半数,能记得脸的不会超过十个,不过随口问一句,却被抢白的没趣。 沉着脸取来另半枚鱼符,啪的一声合为一体,鱼脊上的错金铭文清晰起来,写着“甲兵之符,天师在右,龙君在左”,这是专为水军做的鱼符,龙王主水,所以称为龙君。其时以右为尊,孙冠真是好大的口气,连龙君都要屈居于左下。 “祭酒怎么说?” 暗夭正色道:“祭酒令将军速速备战,沪渎水军已经击败溟海盗,正欲西进以解钱塘之围。我舟师当即刻出击,阻敌于半途,扬威于江河,从而震慑城外残敌,竟全胜之功!” “溟海盗败了?”齐泯大为震惊,道:“我前几日才得到消息,溟海盗设伏于水仙荡,一战烧毁了沪渎水军三艘楼船,可谓大胜,怎么这就败了?” 徐佑冷冷道:“将军久经沙场,岂不知战事瞬息万变的道理?水仙荡之战,正是对手佯败骄敌的诡计,溟海盗以为沪渎水军不过如此,轻敌冒进,反而中了埋伏,损失惨重。” “这倒也有可能……” 事关重大,齐泯也顾不得计较徐佑的态度,而且金乌卫里多是他这样的傲慢无礼之辈,但凡在外统军的将领大都受过这种窝囊气。 来回走了两步,他停住身子,问道:“消息可靠吗?” “祭酒自有情报来源,将军若是不信,可派人前往城内向祭酒问询。不过,我多句嘴,今夜有武道高手混入,肆意纵火袭扰,乱我军心。祭酒的心情很不好,且军令说的明白,命将军即刻起行,不得延误!” “那,东门这边?” “稍后会有五百部曲接管东门的防务,不过西、北鏖战正急,一时抽不出人手……将军不必担心,府州兵被死死牵制在城墙下,已无余力觊觎东门,何况他们没有舟船,就算得知东门空虚,也不可能插上翅膀飞过来! 想起天师道的森严军法,徐佑又句句在理,齐泯不再犹豫,道:“请两位回禀祭酒,我奉令出征,不尽歼沪渎水军,绝不回师!” 因为是在战时,舰船上常备着足够十数日食用的粮蔬和淡水,不需要再进行补给,马上就能起锚航行。徐佑和暗夭站在岸边,看着扬帆远去的水军,互望了一眼,同时大笑了起来。他们没想到事情进行的如此顺利,不过都明玉要不了多久就会发现水军的异常动静,齐泯也会发觉上了他奶奶的大当。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暗夭蹲在码头边,口中发出奇怪的叫声,频率不高,却在水面上荡出层层的波纹。五息之后,不远处的水里冒出一颗湿淋淋的人头,冲着徐佑咧嘴笑道:“郞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别扯淡了,水龙引呢?” 惊蛰抛出两具水龙引,徐佑和暗夭滑入水中,口鼻贴上水龙引的弯形吸管,上头伸出水面寸许,悄无声息的离开了码头。 龙入大海,虎奔高山, 徐佑大难得脱,浑身轻快,眼前黝黑不见底的冰凉水道,竟也仿若仙境! 往上游游出十余里,三人在僻静处登岸,暗夭和惊蛰的意思,他们应该和在前方等候的左彣回合,然后立刻赶往吴县,徐佑却执意返回府州兵大营。 他始终还是放不下苏棠! 这与情爱无关,只是乱世之中,对于弱小仅存的一点点善念! “报,营外有人自称钱塘徐佑,要面见军帅,献破城之策!” “徐佑?”邱原大喜,道:“快快有请!” 今夜府州兵不计伤亡的攻城,目的之一,就是要里应外合,为营救安玉秀和徐佑两人制造机会。安玉秀已经成功救出,被三百府州兵的精锐和众多武道高手护卫着前往吴县,徐佑却石沉大海,彻底没了信。 “你就是徐佑?” 为了防止行刺,徐佑和暗夭被反缚了双手押进军帐,徐佑朗声道:“在下钱塘徐佑,拜见军帅!” 邱原凝神打量着他,道:“你怎么逃出来的?” “如何逃出贼手,说来话长。不过我此来不是为了闲聊,而是为了献策,军帅若是想要破城,现在正是良机!” 前面仗打的太惨烈了,北城数度易手,墙角下堆的尸体都叠了数米高,可城头仍牢牢掌握在天师军手里,南城到现在连城墙都没碰到,众部曲士气低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崩溃。邱原可用的兵仅剩三千人,还在犹豫不决要不要全部压上去,若是胜了,自然皆大欢喜,可若是败了,想再组织大规模的进攻无疑痴人说梦。 徐佑的话给了邱原更多的选择,顾不得再问其他,道:“请郎君直言!” “我冒充都明玉的金乌卫,假传军令,将驻守在东门码头的水军调离往沪渎而去,军帅只需五百精兵,乘舟船从东门登陆,杀贼寇一个措手不及,然后内外夹攻,钱塘必破!” 邱原还没答话,站在他身后的一名主簿斥道:“一派胡言,你若真是徐佑,陷落贼手多日,如何假冒得了金乌卫?就算齐泯那狗才眼瞎,没有认出你来,总认得出都明玉的鱼符。没有鱼符,怎么会听令调动部曲?军帅,此人必是细作,故意诱我军入伏。若我所料不差,东门码头此时必定无船无人,可暗处却不知埋了多少伏兵……” 这名主簿不蠢,质疑的全在点上,但徐佑总不能说暗夭身怀夺天地造化的青鬼律,可以骗过任何人的眼睛,他也有鬼斧神工的面具能够易容易貌,可不说清楚这些,又无法取信于人。 这是个死循环! “军帅,钱塘城虽不高大,可贼寇经营多日,军械粮草充足,都明玉、刘彖都是人中之杰,精通战阵,狡诈多端,麾下将士用命,悍不畏死,没有十万部曲,实在难以旦夕而下。” 徐佑苦口婆心,劝道:“军帅率虎贲之师,若战于野,自可一鼓作气,全歼贼寇而不损分毫。可兵法云其下攻城,不是万不得已,攻城最不可取。如今两军胶着,难分轩轾,拖得越久,越是对军帅不利,不如铤而走险,攻东门于不备,大事可成!” 主簿冷笑道:“郎君好算计!退一步说,我相信你,可你有没有想过,我军无大船,如何渡过钱塘江水的急流,攻东门于不备?哪怕现下造船,等准备妥当,怕是东门的水都要干涸了!” “这个问题好解决,我来时见营中堆积了无数青竹和树干,寻会水的部曲脱衣甲,只穿犊鼻裈,背负长刀漂浮其上,短短十数里,即可抵达钱塘东门码头。” 这确实是个可行之策,只是太过冒险,尤其徐佑的身份还不能确定,他的话难以尽信。邱原突然发现,听了徐佑的献策,非但没有解决之前的难题,反而又增添了新的麻烦。 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孤疑! 邱原是猛将,却不是良将,此次带兵平乱,从皇帝到诸大臣,从金陵到各州郡,他背负了太大的压力和责任,所以不敢一次赌光所有的筹码,因为输了就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但他的谨小慎微,也让战机稍纵即逝,徐佑正要再次劝说,邱原摆了摆手,不耐烦道:“我会派斥候去东门打探,若是真的如郎君所言,我们再议不迟!来人,好生照看着徐郎君,给他食物和热酒,嘱咐下去,任何人不得对徐郎君无礼!” 再议就迟了! 水军这么大规模的调动,瞒不过都明玉太久,或许这会他已经得到消息,正派人追赶齐泯也说不定。徐佑叹了口气,对邱原拱了拱手,尽人事听天命,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正在这时,左彣和山宗经过通报后进了军帐,左彣和邱原之前碰过面,证实了徐佑的身份,邱原亲自解开了缚手的绳索,笑道:“公主临行前特地传来口谕,要我务必找到微之的下落,现在好了,我终于能松口气向公主复命!还有朱中郎将、顾府君、孟假佐也都多次问起你的安危,微之能有诸位贵人的关心,日后还当尽忠为国,不负恩重!” “谨遵军帅教诲!” 邱原笑意盈盈,很给面子的亲自送徐佑出帐,可徐佑的心里却冰凉似雪。 第十七章 绽放梅花似血 府州兵再无可能攻入钱塘城,那么苏棠,或许会受尽折磨而死,或许会成为某些人的玩物,但不管怎样,对一个妙龄女郎而言,都是最残忍的惩罚! 众人相见,自有一番唏嘘,徐佑神筋疲力尽,坐在蒲团上垂头不语。左彣以为他受江水所激,伤了肺腑,忙扣住脉门,想要以内力驱寒疗伤,徐佑摇头道:“我没事,风虎,辛苦你了,快坐下休息。阿五,惊蛰,你们也都歇会吧,忙累一夜,这会安全了,不必那么紧张!” 暗夭低声道:“这里未必安全,要是前方战败,天师军出城追杀,很可能一溃千里。邱原莽夫无知,自保尚且不及,未必能够顾全郎君!” “阿五说的是,以我看不如现在就走。”山宗呸的吐了口吐沫,道:“既然邱原不听郎君的妙计,我们也不用顾他的死活。钱塘战局糜烂之此,胜负与我们何干?” 左彣没有说话,剧烈的咳嗽了两声。徐佑的眼神里透着关切,道:“受伤了?都明玉的武功真的那么厉害?” “是!我差点连一招都接不住,要不是穆珏出手,我们以二对一,可能都要死在他的斩邪威神剑下!” 徐佑仔细问了左彣和都明玉交手的经过,神色越来越凝重,道:“都明玉和你交手的时候,已经受了很严重的内伤。” “啊?” 山宗吓的差点跳起来,就连向来淡定的暗夭也微微张开了嘴巴。左彣虽然破开五品的山门不久,可也是货真价实的小宗师,竟然连重伤未愈的都明玉一剑都接不住。 这何等的可怕? 左彣还算镇静,静静的道:“越品如登山,山高不可见,都明玉应该已经入了四品。小宗师往上,一品的差距就是天地之别,我现在不如他,将来却未必!” “好!”徐佑由衷的赞道:“你能这样想,我心里的石头就放下来了。武道遥遥,不是谁走得快,谁就能走到最后。都明玉杀伐太过,有违天和,四品或许就是他的终点,何况你们的差距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他受伤不假,可你久战力竭,同样不是巅峰状态,真动起手来,哪怕不是对手,却未必连跑都跑不了。” 话虽如此,都明玉依旧给徐佑造成了极大的震撼,之前就听那几个看守闲谈时说起都明玉单人只剑闯入大德寺,在众多佛门高手的环伺下斩了竺法言的脑袋,可那毕竟没有亲眼目睹,竺法言老态龙钟的样子也会让人下意识的忽略他的修为。左彣却不一样,徐佑看着他在武道之上一步步行进,成为小宗师后更像是一座巍峨的大山,为自己挡风遮雨,不惧风刀霜剑,甚至很多时候会给徐佑一个错觉——左彣似乎已经天下无敌。 就是这样天下无敌的人,却惨败于都明玉之手,徐佑的震撼可想而知! “风虎受了伤,不易连夜赶路,我们先在这里歇息一晚,明天一早向邱原辞行后再往吴县和履霜秋分她们回合!”徐佑笑道:“放心,邱原慌而不乱,说明手里尚有依仗,就是败,也不会败在今夜!” 伴随着凄厉的喊杀声,徐佑沉沉睡去,梦里梦到了清晨的朝阳,如血般的红艳。说是一夜,其实只过了两个时辰,天光逐渐亮了起来,攻城战还在继续,徐佑简单的梳洗一下,换上了普通的戎服,正待去见邱原,昨晚那个主簿带着几名部曲跑了过来,道:“徐郎君,军帅有令,要你到阵前去!” 山宗怒道:“我家郞主可不是你们府州兵,邱折冲无权令他去阵前险地,若是出了事,谁担得起?”邱原号折冲将军,不是府州兵的编制内,只需称呼邱折冲即可,徐佑昨夜称他为军帅,是表示尊崇之意。 身为扬州都督府的主簿,这人其实没怎么把徐佑看在眼里,只不过他是邱原的心腹,知道公主和很多贵人都对徐佑表达过关心的意思,强忍着气,姿态放得很低,道:“军帅座前,绝不会有任何危险,请郎君放宽心。” 左彣皱眉道:“不知发生了何事?” 主簿的表情很奇怪,道:“刚刚攻城受挫,重新排兵布阵的间歇,刘彖出现在城头,点名要见徐郎君,在他身边,好像还绑着一个女郎……” 营寨距离最前沿不过数里,骑马转瞬即至,来到中军旗下,徐佑和邱原见过礼,随着他的手望向北门城头。 青丝如瀑,襦裙胜雪,正是欲救而不得的苏棠! “徐佑,你果然还在!”耳边传来刘彖的大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多情之人,怎么舍得抛下这般如花似玉的美人独自逃生呢?” 徐佑气息不足,没办法这么远说话,由左彣替他传声,道:“刘彖,我早说过,你只会欺负弱女子,算不得英雄好汉。今日当着你的部曲,可敢放了苏棠,出城和我单打独斗?” “凭你也配?”刘彖不屑道:“我率万人攻城略地,顺着生,逆者死,何等威风?要你黄口小儿品定英雄与否?你一个丧家之犬,武不能报家仇,文不能安天下,潜身缩首,苟图衣食,还敢在阵前大言炎炎,不知羞耻,可笑,可笑!” 徐佑故意引他骂骂咧咧,一来为了试探刘彖的用心,好暗中谋划对策,二来也是顺邱原的意思,拖延时间,给损耗太大的府州兵喘息之机。这第二层意思邱原没有明说,但徐佑何等样人,闻弦歌而知雅意,邱原让他这个外人到阵前来,总不会是和刘彖互骂闹着玩呢? “我徐氏满门忠义,虽蒙冤受诛,但今圣主在朝,总有昭雪之日。你们身为楚人,却背楚而投魏,买卖军器、米粮、盐货还有良家女子至北魏资敌为虐,简直禽兽不如!试问谁无父母,谁无子女,一旦索虏南下,遭殃的何止百万生灵?举头三尺,神明鉴察,你只顾着眼前的威风,却将华夏千年正统置于何地?回头问问你的部曲,他们吃江东的米,喝江东的水,愿不愿意随你这种无父无君的禽兽髡发做胡人?” 这个大帽子扣得天衣无缝,当初的私掠良人案闹得天下皆知,人人都道是贺氏和魏氏干的坏事,却不知道风门插手其中,操纵了这一切,更不知道风门其实是天师道的秘密机构。但人人都有好奇心,所以阴谋论最能吸引大众的眼球,徐佑的话一出口,别说在天师军里引起了巨大的动静,就是邱原他们也个个瞠目结舌。 不过,凡事都怕琢磨,越琢磨越能品出味道来,尤其现在天师军谋反,和北魏暗通款曲是理所当然的事,那些走私、贩卖的勾当,自是为了筹措军资,这样一来,更加坐实了徐佑的话的真实性! 对从逆的天师军部曲来说,造反可以,为了地位、名利和权势,大家干番大事业,这没什么,可要是和那杀千刀的索虏合谋,很多人却未必心甘情愿。 毕竟汉人受世代的传统影响,可以不忠于君王,也可以不爱一姓之国,但他们都爱华夏这个民族,都喜欢汉人这个身份,并以此自豪着,骄傲着,生为汉家人,死为汉家鬼! 这是很多异族、很多异国不能理解的信仰和情感,这种信仰和情感深深的植入在每个人的灵魂里,千年以来,除了极少一部分人数典忘祖,绝大多数汉人都愿意为了华夏正统,虽九死而未悔! 刘彖也是汉人,他清楚的知道徐佑的话给身边的部曲们造成了多大的影响,但此事的内情并不是徐佑说的那样。投靠索虏?可能吗?充其量只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可此时此刻,就算有千张嘴和徐佑辩驳,也只能越描越黑,没办法完全消除恶劣的影响。 刘彖差点忍不住给自己一记耳光,吃屎还不长教训,和徐佑斗嘴,有哪次赢过他?要不是城防岌岌可危,为了拖延时间不得已以苏棠作诱饵,鬼才和他废话! “口舌之利,可能救你心爱的女郎?” 刘彖猛然一撕,将苏棠穿在外面的束腰扯掉,衫襦被风吹开缝隙,露出里面洁白的小衣,道:“徐佑,你若是英雄,就到阵前来受我三箭。射的中你,送你和苏棠做一对同命鸳鸯,黄泉下还可恩爱;若射不中你,我立即放苏棠出城,也算君子成人之美,决不食言!” 他还以为掌控着徐佑的弱点,就像之前将苏棠别处囚禁,作为制衡徐佑的手段。只要苏棠尚在,徐佑就不会独自逃离,所以仅仅派了四人看守,疏于防范,终给了徐佑可趁之机。 刘彖这样自负的人,极少会反省自己的错误,他拿苏棠来试探,果然见徐佑出现在阵前,潜意识里还认为徐佑不会弃苏棠不顾,所以开出了旁人听来匪夷所思的条件,逼徐佑做出选择。 要么来赌一把生死,要么让天下人看看他的丑态,如何贪生,如何薄幸! 要不了你的命,就毁了你的名声! “郎君,不可!” 左彣满怀担忧,望着徐佑低声劝道。暗夭偏着头,眼神平静,不知想些什么,山宗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微之,不要听贼子蛊惑!待我攻下钱塘,自可救那苏女郎和你团聚……” 邱原还真怕徐佑一时冲动,抹不开面子,受刘彖所激有了闪失,怎么跟公主交代?一时间,两军阵前,数万人的目光停留在徐佑身上,天地寂静无声,气氛压抑的可怕。 徐佑站在原地半响,缓慢却决绝的往前迈了一步。 咚! 脚步落地,尘埃翻飞,所有人的心里同时一颤,仿佛大地跟着颤抖了似的,“啊?”乌压压的人群里响起一声低呼,紧接着城头传来女子的浅吟低唱: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徐佑停下了脚步,抬起头,遥望着城墙上那个如江南春色的女郎。他从来不知道,不会武功的弱女子,竟可以发出这般明朗清越的声音,裂石穿云,不可阻碍! “徐郎君,若有来世,我还想遇到你,听你说话,听你吟诗,听你教我的那些道理。这一次,我肯定乖乖的听,不生你的气,也不惹你生气。” 苏棠笑着,眸光里的骄傲始终不曾消散,道:“微之,我知道,我不是好女子,固执且刁蛮,总奢求着跟男子争个高低。我自称女弟,不称妾,我以诗会友,不嫁人,这些出格的事,很多人不喜欢,但我心里明白,你其实并不在意,只是我不明白,你不在意的,究竟是这些事,还是我这个人。”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七郎,你或许不知道,和你相识的时光虽然短暂,但我很开心,也很欢喜,常常在镜阁里偷偷的笑,不为花,不为月,不为那雨后的景,只因为,我想起了你……” 两行泪顺着眼眸悄然滑下,苏棠平静而淡然,不少天师军的人不由自主的放下了手中的刀,刘彖左右环顾,顿时恼羞成怒,挥刀竖劈,苏棠上身的对襟衫襦碎成两半,娇美无限的玉体在薄薄的小衣覆盖下充满了青春的曼妙和神秘。 “徐佑,杀了我!” 苏棠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声道:“徐佑,杀了我!” 徐佑的声音变得无比的冷冽,道:“风虎,张弓!” 左彣伸手夺过旁边府州兵手中的弓箭,开弓满月。徐佑拿着一支箭,搭上弦,对准苏棠的方向,手指微微颤抖着,转瞬又稳若磐石。 “放!” 箭如流星,穿过浓烟弥漫的修罗战场,直奔城头而去。徐佑的手,被弓弦割裂,血滴纷落如梅花绽放!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七郎,愿你得遇佳偶,康寿万年!” “敌人使诈,将军小心!” 一人猛然抱住刘彖,将他撞向一侧,然后回身举刀狠狠刺入苏棠的胸口,将她整个人儿挑在刀尖高高举起。 箭至。 穿透了那人的肩膀,把他斜斜钉在后面的墙垛上,他倒是悍勇,硬生生的挪着步子,从箭杆后脱出,一脚将苏棠的尸体踢下城头。 此人脸庞丑陋如妖魔,放声大笑,状若疯癫,道:“徐佑,苏棠因你而死,我要你日夜负疚,终生悔恨!” 第十八章 宁玄古 “怎么样?” “脉象仍然很乱!” “乱?” “时而如鼓,时而如丝,毫无章法,摸不清头绪!” “定金丹……快,定金丹!” “钱塘那次,不是定金丹服下即醒吗,这次怎么了?” “其翼郎君,你……你一定要救小郎。” 徐佑只觉得眼前有无数个人影在晃动,左彣、履霜、何濡、秋分以及陌生的嘈杂的声音钻入耳中,脑袋几乎要炸开似的疼痛难忍,丹田那道被压制住的诡异真气又开始不安分的四处乱窜,如同爱吃腐肉的秃鹫疯狂寻找着死亡的气息。 他想张口,却浑身无力,连声音都发不出,偏偏又能敏锐的感觉到五脏六腑被一寸寸的撕裂,那种感觉生不如死,堪比郭氏泉井中最惨无人道的酷刑。 又不知过了多久,口中充斥着苦涩的药味,湍湍暖流从百会穴起,沿着奇经八脉游走大小周天,然后慢慢汇聚在丹田,逐渐的发展壮大。那道给徐佑造成了巨大痛苦的真气仿佛调皮的孩子遇到了手拿戒尺的严师,再次乖乖的躲到了安全的地方,悄无声息,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淋漓的大汗湿透了徐佑全身,黏着衣物很是难受,腰腿用力轻抬,没想到这次竟然夺回了控制权,微微动了一动。 房间内顿时人仰马翻,急速奔走的脚步声,此起彼落的呼喊声,夹杂着男子的惊喜,女子的哭泣,如同一曲浮生百态的歌谣,感人至深又悦耳动听! 徐佑笑了笑。 活着,未必万事喜乐, 但能活着,真好! 当神识足够清醒,目能视,口能言,已经是两日后了,徐佑望着床榻前高瘦清癯的道人,满脸的迷惑,这道人穿着最普通不过的麻布葛袍,可形相隽逸,湛然若神,让人见之不忘! 这是谁? 为什么在这里? 徐佑刚刚恢复的神识还不足以正常的运转,转头看了看旁边的秋分。 不等秋分说话,道人笑道:“贫道宁玄古。” 秋分轻快的少女嗓音如黄莺出谷,对道人充满了感激之情,道:“小郎,宁真人就是当初在义兴那夜,为你疗伤敷药,又指点我们藏身破庙的那位道长……” 原来是他! 徐佑挣扎着起身,秋分忙扶住他,落地后揖首叩拜,道:“见过宁真人!真人活命之恩,小子没齿难忘,只是始终不知真人仙踪,难以当面谢过。今日有幸得遇,此心稍安!” 宁玄古端坐不动,道:“我和义兴徐氏有些渊源,算是你的长辈,生受一礼,倒也不算委屈了你。起来吧!” 徐佑没有再躺到床上,而是取来靠枕,依着案几,侧坐于蒲团,道:“小子愚钝,竟从未听过真人的名号!” 宁玄古道:“我隐居峨眉山,甚少涉足俗世,近十年来只下山三次,其中一次是去义兴,一次是来吴郡。可惜的是,去义兴那次被孙冠阻在白马池畔,结果晚了三日;而这次本来是要去钱塘,却又迟延了时日,不过还好,你比我想的更加沉着冷静,能从那些做梦恢复昔年荣光的痴人手里逃出来,真是福大命大……” 徐佑这才知道,当初宁玄古出现在义兴并不是偶然路过,而是特地赶去阻止徐氏的大祸临门。而这次不远千里亲至吴郡,必然是听到他陷落钱塘的消息,如此高恩厚意,实在让人铭感五内,无以为报。 徐佑正要再次叩拜,宁玄古伸手虚扶,拦住了他,道:“你年岁尚小,不知我和徐氏的渊源。当年匈奴兵数十万铁骑南下,武帝起于雍州幕府,我师尊观妙真君和令曾祖徐潳徐老将军同在武帝帐前效命,生死相托,知交莫逆。我自小跟在师尊身边,和令祖徐湛熟识,说来也是相交数十年的好友,你是徐氏的子弟,就跟我自己的子侄辈没什么两样。” “啊,观妙真君,魏天师?” 观妙真君是楚武帝安师愈赐给上一任天师魏元思的法号,孙冠就是魏元思的大徒弟,只是从没听过还有这位宁玄古。 许是看出徐佑的疑问,宁玄古笑道:“我很早就离开了鹤鸣山,几十年过去了,除了仍有来往的几个密友,其他人所知不多。” 细说从头,原来宁玄古自幼随侍魏元思身边,忝为童子,并没有向孙冠那样真正的入门拜师,不过天师道内都当他是魏元思的关门弟子,和孙冠也是师兄弟相称。 魏元思老病之后,为了择选最合适的人接任天师,在宁、孙二人间犹豫不决。宁玄古博才多识,笃好文籍,穷究象纬,若是太平盛世,自然是天师的不二人选。但魏元思敏锐得察觉到天师道发展的过快过速,也过于强大,将来必有灭教之灾,而孙冠雄才大略,城府森严,善于笼络人心,又毫不吝啬钱财,适逢乱世,这样的人或许才是天师道真正该有的领袖。 尽管如此,对宁玄古的偏爱,还是让魏元思左右摇摆。上不正,下必乱,为了争夺天师的宝座,鹤鸣山天师宫内几乎分成了两派,各种阴谋诡计轮番上演,人人自危,搞得鸡犬不宁。后来宁玄古主动避让,离开鹤鸣山,云游天下,再不过问天师道的事。孙冠如愿以偿之后,刻意封锁和销毁与宁玄古有关的记录和消息,数十年后,世人只知孙天师,哪里还认得宁真人? 宁玄古早已看破凡俗的名利,对孙冠的所作所为一点都不放在心上,隐居峨眉山,收徒数十人,潜心勘正道家的经诀典籍,过着云游野鹤的惬意生活。 直到有一天,他通过秘密的途径,得知了徐氏即将遭逢大祸,立刻从峨眉山启程前往义兴,不料在益州和荆州的交界处,一个叫白马池的地方,遇到了孙冠。 多年未见,孙冠还是那个仙风道骨的大师兄,宁玄古这个小师弟反而显得苍老了许多。孙冠摆了一壶酒,端着酒杯,静坐了三天三夜。 杯中满满的绿酃酒始终平如铜镜,经狂风不起波纹,遇大雨不涨毫分。 宁玄古站立原地,一动不动! 三天后,孙冠饮了杯中酒,说了一句话:小师弟,三十年了,你还是不肯喝我一杯薄酒!说完攸忽消失在雨中,就如同他从没来过。 宁玄古又静站了两个时辰,这才能够抬脚迈步,而他三天来站立的地方,长着青苔的那块石砖,悄然碎成了两段! 被孙冠阻了三日,赶到义兴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救了徐佑,然后不敢停留,马上启程前往金陵。虽然三十多年没有入世,可当年的人情和交情尚在,几番辛苦,得以入宫面见安子道。安子道本来就是假借太子的刀和徐氏的人头来行一石四鸟之计,顺水推舟给了宁玄古的面子,勒令沈氏收拢乱兵退回吴兴,并保了徐佑这个徐氏仅存的遗孤的性命! 听到这里,徐佑恍然大悟,怪不得宁玄古当时只是让秋分背着他躲到无人的废弃道观的暗窑里,直到过了三日夜,才再次出现,告诉他们事情已了,去面见新任太守李挚,到那间农户小院子安了身。 原来,这三日夜间,宁玄古奔波数百里,求人、面圣、救己,不惜时隔多年再次入世,费尽心血,却从没告诉徐佑和秋分详情。 施恩不图报,莫过于此! 说着宁玄古叹了口气,道:“温如泉欠过我人情,所以诊治七郎还算尽心。不过他不会武功,无法确定你体内这道寒气的来历和缘由,只道是被人毁了丹田的症状,且用药后消失不见,没什么打紧。因此派人通知我时,只说你武功尽失,但性命无碍,与常人无异!我寻思着徐氏遭了横祸,你若还是那个誉满天下的少年武道第一人,太显眼,也太招人惦记,如今没了武功,或许是件好事……” “只是没想到,伤你那人这般的歹毒,存心要你受尽折磨,再暴毙而死。要不是有李长风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定金丹吊命,我听秋分说上次你在钱塘发作过,绝无可能再醒过来。” 这又得多谢李易凤,徐佑苦笑,前世里他孤苦伶仃,靠着自己最终成为人上人,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绝不欠任何人的人情。可重生到这个世界才短短两年,欠的人情已经数不过来了。 “不过定金丹毕竟不是真正的仙丹,你服用过一次,再次服用药效就会大减,所以这次你昏迷了多日。若是再发作第三次,就算有定金丹也无法救你的性命!” 秋分小脸顿时变得苍白,双眸红透,泫然欲泣,噗通屈膝跪地,道:“求真人救救我家小郎!” “快起来,我说过,我们其实算是一家人,不要多礼!” 秋分却死死的咬着唇,白皙的秀额磕到地上,砰砰作响,道:“这次要不是真人显灵,小郎哪怕服了定金丹也没了活命的指望。真人这次既然能把小郎从地府拉回,肯定有祛除病根的法子,求求真人,求求真人开恩!” 第十九章 道心玄微 推荐一个淘宝天猫内部折扣优惠券的微信公众号:guoertejia每天人工筛选上百款特价商品。打开微信添加微信公众号:guoertejia省不少辛苦钱。 徐佑虽然融合了之前的神识,但两年来都是病怏怏的,几乎已经忘记了身强力健是什么感觉。经过这么多凶险搏杀,对恢复武功的渴望也变得急切起来,武力固然不能解决所有的难题,可在很多时候,确实能够让脚下的路走的不是那么艰难。 最主要的是,他受够了隔段时间就被体内的真气折磨一次的痛苦,如果可以彻底祛除这个死皮赖脸的巨大威胁,保住来之不易的性命,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任何! “请真人赐我妙法!” 徐佑双手交叠,屈身伏地,以弟子之礼参拜。宁玄古没有拒绝,闭目沉思良久,再睁开眼睛,眸子里光华轮转,道:“先师观妙真君虽无缘登临武道至境,但从浩渺如海的道藏里悟出了一门无上玄功,称为道心玄微**。此功法夺天地造化,或为神明所忌,穷师尊一生,也未能修炼成功。不过,师尊退而求其次,从道心玄微**中分化出了五门绝学,其中四门,取四灵名之,为青龙劲、白虎劲、玄武劲、朱雀劲。最后一门更是远超四灵劲,堪称世间最上品的功法,名为黄麟劲,后来被孙冠取上善若水一句,变成了天师宫现在名满天下的若水诀!” 徐佑动容道:“白虎劲?我徐氏的家学……” “不全相同,但殊途同归!”宁玄古道:“一百多年前,徐氏的家传武学并不是白虎劲,威力也远远比不上现在。青龙劲中正平和,煌煌荡荡,胜以王道;白虎劲勇猛绝伦,以力逞势,胜以霸道;玄武劲厚德载物,波澜不惊,胜以仁道;朱雀劲诡诈多变,机巧百出,胜以兵道;而若水诀至善至柔,微则无声,巨则汹涌,是最接近天道的一门功法。” “师尊因察觉你们徐氏的家学多有瑕疵,长时间修炼不仅会脾性大改,变得暴戾无度,而且有损寿元,便将同样凌厉决绝的白虎劲略作调整后融入了你们的家学当中。经过百年的去芜存菁,徐氏历代的才俊们悉心改进,终成了你修习的白虎九劲玄功。这种玄功和天师道的白虎劲已经大不相同,但同出一源,而白虎劲和若水诀都是道心玄微**的分支,所以你年幼时练功出了岔子,曾上鹤鸣山由李长风用若水诀调理经脉,道理正在于此!” 徐佑很是无语,有些秘辛牵连广泛,不知道也就算了,竟然连自家白虎九劲的来历都不知晓,这具身体的前主人到底在族人眼中是多么的不靠谱? 宁玄古看出他的心思,笑道:“徐潳老将军平生最重家族,不愿被人诟病义兴徐氏仰仗着天师道的功法才能立足江东,显赫当世,所以两人约定,除了双方的紧要人等,此事严禁外泄于众。再加上后来孙冠刻意隐瞒四灵劲的存在,又改黄麟劲为若水诀,对外也只宣扬若水诀的玄妙神奇。百年荏苒,白驹过隙,当老一辈大都仙逝,世人只知徐氏的白虎九劲,乃天下至霸,却不知道它跟天师道的渊源了。” 携知己抚琴,和挚友饮酒,听达者解惑,是人世间三大美妙的事,徐佑暗自庆幸,要不是宁玄古,这些绵延了百年的内幕他可能永世难以得闻,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人代表着生活的经验,人生的阅历,沉淀的智慧和无所不知的八卦。 “孙冠为何要掩盖四灵劲的存在?天师道单凭若水诀就引得四方瞻仰,如果再有四灵劲锦上添花,岂不好上加好?” 宁玄古叹道:“说来话长……先师自道心玄微**分化五劲之后,另有通**微之悟,以天人之智写就了,此经包罗万象,既有五劲的修习之法,据说还暗藏着道心玄微**的秘密。先师还没来得及传经,就羽化登仙而去,孙冠为了独占这个秘密,防止外人觊觎窃取,因而将四灵劲从教内诸多功法里直接抹去,只留下若水诀作为天师道笼络各大祭酒、称雄江东的根基所在。” 徐佑身子猛然剧震,道:“五符经?” 宁玄古奇道:“莫非七郎之前听过这个名字?”话刚出口,又失笑道:“是我糊涂,五符经乃先师晚年时才动笔完成,我因为早早离开鹤鸣山,只闻其名,却从未见过真经,以你的年纪,应该不会听过!” 徐佑的城府何等深沉,却实在掩饰不住内心的惊颤。五符经在后世可谓鼎鼎大名,因古本和今本的差异,引得无数大学者呕心沥血的研究考证,却始终没有统一的答案。徐佑也曾深入的研究这个问题,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后世的五符经,更应该称为度人经,而真正的五符经因为南北朝时期的禁毁,已经成为绝本,再不显于人间! 这是个极其诡异的千古疑案,正统道藏共收书一千四百三十种,为什么被道教认为万法之宗的最重要的竟然会失传? 莫非就是今日听到的这般,因为五符经里藏着道心玄微**的秘密,所以被人为的销毁了?哦,这是不同的时空,有着不同的发展轨迹,或许真的是多虑了。 摆脱种种杂念,徐佑收拾心神,忙道:“不是,我只是觉得匪夷所思,难道观妙真君生前没有将道心玄微**的诀要传授给门人弟子吗?孙冠以天师之尊,行此卑劣之事,竟是为了从五符经中偷偷修习这门玄功?” “道心玄微……道心玄微!” 宁玄古微仰着头,目光似乎回到了随侍恩师左右的那些时光,好一会才喃喃道:“师尊刚创出此功法时兴奋莫名,于鹤鸣山上闭关五年,出关时却两鬓飞霜,形容枯槁,几乎不成了样子。也是因为这次闭关修行伤了他的道心,之后数十年,困在二品的牢笼里无法登临武道至境,成为他终生憾事。你想,以先师的通天才具,尚无法练成道心玄微**,他又岂会轻易的将玄功授予弟子?所以出关后又花费了三年的时间,别辟蹊径,分化出五劲,择每个弟子的不同心性,分而授之。你是不是很好奇,我学的是哪一劲?” “嘿!”徐佑不好意思的搔了搔脑袋,道:“是有点好奇……不过真人能和孙冠对峙三日不落下风,修为之高,不问可知!” “你倒是会说话的,怪不得人人都夸你善谑,堪比空谷白驹。”宁玄古笑意融融,也不吊徐佑的胃口,道:“其实你那么聪明,应该猜得到——我学的,是玄武劲!” 玄武以仁道胜,宁玄古仁者不忧,确实合他的心性。徐佑正想问白虎劲和玄武劲的区别,宁玄古解释道:“白虎善攻,玄武善守,若水诀却无视攻守,千变万化。我能和孙冠对峙三日,不是我修为高,而是孙冠并没有动杀机。若是真的交手,我不如他!” 孙冠为天下三位大宗师之一,我不如他四个字,但凡习武之人都会说,可说的如宁玄古这般坦荡,又透着无比的洒脱,却真的不多见。 徐佑苦笑道:“白虎善攻,玄武善守,这两句话我困在钱塘时,曾从都明玉口中听过。他所率的天师军亦有五部,青龙、白虎、玄武、朱雀,还有一部不知道名字。想来孙冠为天师军命名时,脑海里想起的肯定是五符经……” 没想到宁玄古却摇了摇头,道:“都明玉不过是走入迷途的痴儿罢了,此次扬州兵乱,跟天师道、跟孙冠皆无关系!” 徐佑猛然抬头,嘴巴惊讶的足够塞下一整头牛,道:“什么,跟孙冠无关?” 第二十章 求之不得窃之可 都明玉以天师道的名义在扬州举事,短短月余,挟风卷残云之势,率数万精锐之师,席卷了大半个扬州,不知多少人死于刀兵,数姓门阀被族灭,次等士族被抄家,无数齐民流离失所,白骨盈野,血流成河,做出这样震动天下的大事,宁玄古竟然说跟孙冠无关? “七郎这段时日困在钱塘,金陵发生了很多事并不知晓,里间的详情稍后再告诉你。”宁玄古似乎对都明玉十分熟悉,提到他时话语中多是难言的感伤和无奈。徐佑心知都明玉身上必定藏着惊天动地的秘密,倒也不急于一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尽管他迫切的想知道答案。 “还是先说你体内的那道诡异真气吧,如果我所料不差,应该就是从未有人练成的朱雀劲!” “朱雀劲?”徐佑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宁玄古铺垫这么多,他已经隐约猜到这两年所受到的折磨跟天师道的五劲大有关联,至于究竟是朱雀劲,还是青龙劲,其实没什么区别,道:“从未有人练成么?” “朱雀劲虽出自道心玄微大法,但过于阴损,有伤天和,从创出来的那天起就被师尊束之高阁,谁也不知该如何修炼。后来我离开了鹤鸣山,再也没听过关于朱雀劲的消息了。” 徐佑突然想起李易凤给他看病的时候,曾很困惑的说过他受得伤似曾相识,又似是而非,估计是被出自同源的朱雀劲给搞糊涂了。 “这五劲分属五行,虽出同源,却也相生相克。白虎主金,朱雀主火,火能克金,所以那人能够在你丹田内种下朱雀劲,毁了你一身所学。” 徐佑眼睛一亮,道:“既有克,自有生。若水诀本为黄麟劲,黄麟居中位,主土,土可生金,我若能学会若水诀,或许可以让白虎重生……” 宁玄古摇了摇头,道:“天地由阴阳而生,万物随五行而动,相生相克并不是如此简单。哪怕若水诀可以滋养白虎劲,但朱雀劲尚存续在你身体之中,岂会任白虎重生而坐视不理?为了消除朱雀劲,是不是还得再学玄武劲以制衡之?这样的话,你有没有想过,如何将四种不同的劲气兼容并蓄?我自诩于武道上才情尚可,这些年却也只能将玄武劲修炼至精妙之境,连入微都达不到。师尊也曾告诫我们不要贪多,五劲各有玄妙,只要潜心苦修,机缘到时,也足以窥探大宗师的巅峰至境,切勿数劲齐修,一来恐分属不同五行的真气互为冲撞,后果委实难以预料;二来怕分神他顾,人的精力和智慧毕竟有限,导致最终一事无成。” 徐佑刚刚升腾而起的希望又瞬间破灭,颓然道:“那该如何是好?” 宁玄古笑了笑,道:“你别忘了,五劲出自道心玄微!既然五劲之间难以同流,那就直指本源,去学那道心玄微的无上妙法!朱雀也好,白虎也罢,与之相比都不过萤火见于日月,只要修得一层,自可祛病强身。若是七郎以天纵之资,破开连先师都无法突破的桎梏,将来天下、南北、门阀、士族、佛道乃至孙冠、竺道融、元光,都只能仰七郎项背而望!” “道心玄微……” 徐佑目光烁烁,口中喃喃,起身负手而行,在房间内来回走动了许久,停住脚步,凝视着宁玄古,道:“真人可有法子得到五符经?” 魏元思修炼道心玄微大法出了岔子,定有晦涩难明的天大难题,所以他连自己的弟子都不愿传授,可又不舍得让自创的这门功法失传,故而将之隐藏到五符经内,只待后世的有缘人。 宁玄古苦笑道:“自确认你体内那道朱雀劲后,我左右思量,唯有道心玄微大法才能救你性命。可道心玄微大法的秘诀被师尊以春秋笔写于五符经中,现如今这本道典却握在孙冠的手里……” 他叹了口气,道:“我跟孙冠交恶多年,若开口向他求五符经,必不肯应允,反而引起他的警觉。” 徐佑断然道:“求之不得,那就窃!” 宁玄古先是愕然,正当徐佑以为他要发作的时候,却突然纵声大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你之前的性子暴躁易怒,好争强斗狠,往往一言不合就出手伤人,我其实很不以为然。现在看来,竟是我走了眼,你遇事果于决断,远胜世间腐儒,徐氏有子如此,夫复何憾!” 徐佑赫然道:“小子无知莽撞,对观妙真君的遗物起了盗心,还请真人责罚!” “责罚什么!”宁玄古挥了挥道袍,洒然之极,道:“经是死物,不传于世人,那就毫无用处,也违背了师尊的初心。为了救你性命,别说窃取,要不是打不过孙冠,直入鹤鸣山,硬抢了去也无妨!” 徐佑顿生敬仰之心,宁玄古这个人,真是很对他的胃口! “不过,鹤鸣山天师宫宫禁森严,想要贸然入内窃取绝无可能。且五符经被孙冠视如禁脔,连最为心腹的七大祭酒都毫不知情,何况其他道众?所以也无法从旁人身上打探。此事说易行难!难,难,难!” “世上无难事,只要用心,总能找到解决难题的办法!”徐佑此时就像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抓到了救命稻草,无论如何不能轻易的放弃。他遇事越急,越是冷静,盘膝而坐,闭目不语,脑海里渐渐变得空灵起来,没有妄想,没有杂念,不知过了多久,双眸绽放异彩,道:“若是觅一陌生脸孔,加入天师道,混进鹤鸣山,博取孙冠的信任,慢慢的寻找机会查找五符经的下落。真人觉得可行么?” 宁玄古愕然,他从没想过还有这样入局的法子,心中盘算良久,道:“想接近孙冠,非一治祭酒不可。天师道只有二十四治,可道民却千千万万,要短时间内脱颖而出,坐上祭酒之位,还是那个字:难!” 徐佑沉吟了会,道:“真人不惜减损修为助我疗伤,可以压制朱雀劲多久?” “三五年吧……” “请真人明示,三年,还是五年?” “只要不动怒、不运气、不受伤,五年之内,可保你无恙!” “五年!应该够了!”徐佑道:“真人或许不知,南豫州治的前任祭酒曹谷,就是别人托名假冒的,在五年内从区区道民变成了一治祭酒。既然他能做到,我拼尽全力,也要去试一试!” “曹谷……我好像有点印象,原来是个假名字,怪不得意外而死,想必是脱身远遁了。”宁玄古对有人能够瞒过孙冠的眼睛感觉十分的惊讶,不过有一就有二,也许,徐佑真的可以试试:“只是要从哪里找身家清白、聪慧伶俐,且对你忠心不二又不畏死的人呢?” 聪慧、忠心且不畏死,这样的人并不难找,徐佑有这个自信,静苑的众多部曲,至少一半人可以如此做。但问题在于,这些人随他日久,都不是生脸孔,长期潜伏,很容易被天师道查出底细。 况且从大宗师手里偷东西,只有一次机会,一旦失败,今生无望见到五符经的真面目。 没有五符经,徐佑的重生之旅,从现在开始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给我点时间,应该可以找到合适的人选。”徐佑问道:“若这人真的不负所托,混入鹤鸣山,真人可有什么指点?” “鹤鸣山有两大最隐秘的所在,一是戎鬼井,井中镇有三五斩邪雌剑;一是二十四洞,应二十四气,洞口约三尺宽,深不可测。每过一气,则一洞窍开,其余皆消失不见。以我对孙冠的了解,他极大可能将五符劲藏在这两处,如果事先不知底细,哪怕费尽心思,也极难找到。” “戒鬼井……二十四洞……” 关于鹤鸣山二十四洞的传说,徐佑前世里多有耳闻,只是一直没时间去鹤鸣山游览观光,权当是历史传说而已。今日听宁玄古一番话,才知这么有灵性的山洞竟然不是后人虚构,而是确有其事! 至于戒鬼井,乃鹤鸣山最重要的法坛之一,老君赐于初代天师的三五斩邪雌雄双剑,雌剑镇在戒鬼井里以压百鬼,雄剑交由历代天师佩戴以斩群邪。 这两处是天师道守卫最严密的所在,如何入手,徐佑现在没有一丁点的头绪,但他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难如登天,就算老天保佑,顺利的得到了五符经,可能不能从五符经里找到道心玄微大法的诀要,又能不能修炼成功都是未知数。与之相比,混入鹤鸣山,探查戒鬼井和二十四洞,倒显得容易了些。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徐佑眉目如画,透着无人可及的坚忍不拔。前世里为了活命,他小小年纪可以忍受世上最残忍的羞辱和最无情的冷酷,而这一世为了活命,他仍旧可以用全部的斗志和智慧,做到别人都以为他做不到的事。 “我记下了,多谢真人!” 徐佑诚心拜谢,道:“方才种种设想,都立足于孙冠和此次扬州兵乱无干,依然是威风八面、人人敬仰天师。可我实在不明白,都明玉若没有奉孙冠的命令,为什么要冒险起事,将扬州闹了个天翻地覆?” 宁玄古默然了一会,道:“五日前,孙冠孤身一人,自缚双手,从宣阳门入金陵,被主上安顿在东府城的山阳王府内,既没下廷尉狱,也没下黄沙狱,更没有让司隶府的人接手看管。” “什么?” 第二十一章 孤身入金陵 孙冠自缚双手入金陵? 徐佑的脑海里突然响起阵阵惊雷,似乎从漫天乌云中扑捉到了一道微弱不可见的光,一点点,一丝丝,引诱着他去探寻乌云后的秘密。 天师道既反,孙冠为什么要冒险进入金陵城,哪怕他贵为大宗师,面对至高无上的皇权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除非傻子,才会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可孙冠是傻子吗? 这个问题不需要答案,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孙冠有足够把握让安子道相信此次扬州兵乱跟天师道无关。 “他没有把握,但事已至此,他并没有第二个选择!” 宁玄古眼神清幽,说起孙冠,不知是有些发自内心的佩服,还是怅然若失,道:“我这位大师兄实在是百年来不世出的绝顶人物,天师道在他的手里发展到今日这等壮大的地步,连师尊也未必想得到。若是从此精研道法,不问俗世,千秋之后,定可成为天师道一代大家。可他权位熏心,恋栈世间的荣华富贵,和朝中各方势力勾连太深,难以自拔。此次扬州乱起,都明玉打着天师道的名号,尊孙冠为大圣贤师,将扬州搅的天翻地覆,以致四方震动!” “天师道有没有可能造反?当然有可能!太子失势,主上圣心难测,孙冠和太子同气连枝,一损俱损,会不会蛊惑太子行大逆不道之事?或许会,或许不会,当大家都在猜疑不定的时候,都明玉果真反了!” “可奇怪的是,若天师道造反,江东二十四治,为什么只有扬州治举事了呢?就算扬州治协调不畅,率先举事,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其他州治为何还无动静?单单益州,孙冠要反,只需登高一呼,整个益州三日就将不复归楚国所有。扬、益既乱,楚将不楚,然后东西两线并进,会师金陵城下,胜算岂不是更大?” 徐佑点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孙冠智深似海,真要造反,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仅仅扬州一州动荡,根本无法对楚国的国本产生威胁,时日长久,终归只是流寇罢了!” “所以,朝堂衮衮诸公都在静等鹤鸣山的反应,因此只派了邱原统领扬州都督府的两万府州兵负责平乱。荆雍两州的十万雄兵,一边陈列边境,防止魏国趁火打劫,一边从沅江调遣水军进驻五溪,密切关注益州的动向。” 安子道不是太平天子,继位以来曾多次北伐,虽不算善战,但也称得上通晓军务,敏锐的抓住了问题的本质。都明玉反扬州,固然危害极大,但真正需要防备的是益州的孙冠,所以用邱原拖延住扬州战局,真正的主力则对益州形成合围。 不过益州自古易守难攻,真要打起来,朝廷没办法微操胜券。围而不打,是不想逼迫太甚,让孙冠铤而走险! 徐佑突然问道:“太子呢?” “太子……”宁玄古苦笑道:“太子被禁足于东宫,非上谕不得擅自和僚属见面。” 徐佑沉默了半响,叹道:“主上还是落错了子,国难之时,幽禁太子,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天下,楚国皇室里父子相疑,君臣离心?就算有些人本无二心,怕是也逼着要反了!” “主上听不得劝……” 毕竟牵扯到了安子道,宁玄古不便多言,但徐佑听的明白,朝中多是有识之士,自然看得到其中的利弊,但皇帝和太子之间猜忌太深,连他们也劝不了。 无论是为了救太子,还是为了救天师道,孙冠别无选择,亲自往金陵请罪。只有如此,才能让主上释怀,让朝野安心。 徐佑由衷的道:“孙冠不愧天师之名,乱局纷扰,胜负未知,竟毅然孤身入金陵,堵住那些试图趁机将天师道赶尽杀绝的悠悠之口。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非大智大勇的人绝做不到!” “孙冠一入金陵,许多人都松了口气,至少说明天师道并无反意,或者说孙冠审时度势,做出了对所有人都有利的决定。主上将他安置在山阳王府,抚慰有加,估计还是想借他的威名来平抑扬州的兵乱!” 徐佑刚醒来就和宁玄古聊了这么多,还没来得及问钱塘的战况,或许在他内心深处,有点不想知道。 毕竟那座城下,洒满了点点带血的梅花! “午时了吧,不知觉有些肚饿。秋分,去准备午膳,邀其翼他们都来,我要敬真人三杯酒……哦,对了,我可以饮酒吧?” 宁玄古笑道:“百无禁忌!” 出了房门,感受着久违的阳光沐浴在身上,徐佑眯了眯眼睛,一个小小的人影从院门跑了过来,猛的扑到怀里。 “小娘……你,你可醒了,丑奴好想你……” “咳,咳,咳!” 徐佑咳嗽了几声,抱着纥奚丑奴,屈指刮了刮她的鼻子,道:“就你淘气,小郎这几天不在,你乖不乖?” “丑奴很乖很乖,履霜阿姊说只要丑奴乖乖的,小郎就肯定会醒的,阿姊没有骗我!” 徐佑微笑道:“你的汉话倒是一日千里,这才几天没见,履霜的名字你终于叫的对了!” 履霜这两个字念起来有些拗口,丑奴之前总是喊成女霜,听徐佑提起以前的糗事,略有些不好意思,小脑袋死死的埋进怀里,怎么逗弄也不说话了。 这是吴县属于顾允的浮曲别院,没有静苑那么大,但胜在精致。小小的三进,容纳徐佑等几十号人还是有些紧张,不过住在这里主要为了安全着想,便于防御和巡逻。 午膳早就备好了,不消片刻,流水般的送了上来,徐佑请宁玄古坐在主位,自己陪在身侧,然后左右依次是何濡、左彣、暗夭、山宗、履霜、冬至等人,劫后余生,彼此相看,颇觉得亲切。 “第一杯酒,敬老天,此次钱塘逢难,没有太偏心都明玉那个家伙!” 众人大笑,徐佑起身,将杯中酒洒于地上,秋分侍立身后,忙重新倒满,他举至胸前,道:“第二杯酒,敬诸位,不计生死救我出敌营!先干为敬!” 众人齐齐而立,仰头杯到酒干。徐佑又端起杯,对宁玄古道:“这杯酒敬宁真人!真人数次救佑于危难之际,此恩此情,佑粉身难报……” 宁玄古笑着端起酒杯,和徐佑共饮,随和亲切,普通的就跟田间的老农没什么区别。 三杯酒尽,徐佑坐了下来,凝视着晶莹剔透的玉杯。这应该是顾允珍藏的宝物,倒入酒后通体透亮,似有雾气浮动,蔚为壮观。 “钱塘……那边如何了?” 徐佑终于问出了这句话,众人知道他的心情,面面相觑不敢多话,还是冬至鼓起勇气,将徐佑昏迷之后的事情一一道来。 原来在徐佑吐血离开后,邱原又率兵攻城三天,最后一天双方都杀红了眼,北门洞开,几乎要突破城池,所以孤注一掷将手中的预备队全部派了上去。眼看胜利在望,突然从后面杀出来无数天师军,府州兵顿时乱了阵脚,略作抵抗就完全溃败了。 此战前前后后死了一万多人,邱原狼狈不堪的退回西陵县,麾下仅余两千多名残兵,可谓全军覆没! 经事后查明,那支如同神兵天降的天师军其实只有五百多人,他们在府州兵到达之前,偷偷出城埋伏在小曲山的溶洞群里,静等时机,终于在最恰当的时机给了邱原致命一击。 “小曲山……” 徐佑唇角溢出一丝苦笑,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刘彖费尽心思也要得到小曲山,原来是为了利用小曲山的独特地形来藏兵,可怜他自负智计,却始终未能看破这一层,现在只能后知后觉,枯坐于此,徒呼奈何? 何濡脸色也不怎么好,身为谋主,事先又有那么多的线索,可仍然陷入了绝对的被动,连自己的郞主都差点死于敌手,实在是奇耻大辱。 “钱塘失陷那夜,我心中很是奇怪,天师军那千余兵马怎么做到悄无声息的突袭而来?沿途那么多郡县,为何都没有察觉?直到小曲山的藏兵蜂拥而出,在快马尾后绑着树枝奔跑扬沙以制造兵马众多的假象,并藉此彻底击败了府州兵,我才真正明白,刘彖不惜用价值连城的古玉收买陆会,且多次想要逼我们让出洒金坊,并不是为了占据碧幽河的上游,也不是因为洒金坊那块地有什么稀奇,而是因为洒金坊占了小曲山的北面入口,夜里运兵的时候难以避人耳目。所以刘彖使尽了手段,甚至想用两千万钱买下洒金坊,后来见我们油盐不进,实在无法得逞,于是改从小曲山南麓运兵……” 徐佑听何濡说到这里,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叹道:“阴兵过境!” “正是阴兵过境!” 何濡眼眸里透着几分被戏弄的怒火,道:“天师道最擅长这些蛊惑人心的伎俩,刘彖以阴兵过境之术吓得小曲山南麓九桥村的村民人人不安,入夜就早早安歇,哪怕听到什么动静也不敢出门窥探,谁能想到竟是天师军在暗中运兵运马?” 冬至羞惭的几乎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俏脸直接红到了耳根,离席跪伏于地,道:“小郎曾吩咐我派人盯着阴兵过境之事,可我却粗心大意,将差事办砸了,以致这日后种种凶险。婢子罪该万死,请小郎重重责罚!” 徐佑亲手扶她起来,道:“这不是你的错!杜三省也曾查过此事,都没有发现什么端倪。何况以刘彖的手段,又有风门协助,不是你能够轻易对付的。总归是我们大意了,此事非一人之罪,自然谈不上责罚!” 冬至的指尖陷入掌心,隐隐的痛楚让她不时的提醒自己:别人犯错,或许还可以补救,可她主掌情报机构,一旦出错,就是灭顶之灾!为了小郎的这份信任和恩情,从今往后,哪怕再苦再累,也决不允许发生类似的事! “是啊,七郎说的对,这不是你的失误,而是我的失误!”何濡已经恢复了平静,在他堪称传奇的人生里,当然也犯过很多错误。这没什么,没有人能够永远算无遗策,往事已矣,最重要的是,从错误里总结经验教训,保证不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长此以往,犯错的几率越来越小,于是行事就会逐渐的趋于完美。 只是趋于,而不是达到! “刘彖得到小曲山,我们以为他是为了报复洒金坊;想要得到洒金坊,我们又以为他记恨旧怨,想要报复严叔坚;等到了天旱时,大肆囤积粮草,我们又以为他是想趁机发一笔横财;甚至已经发现了刘彖和都明玉暗通款曲,却依旧没有想到天师军即将造反……这么多线索,这么多破绽,我们却犹如目盲,视而不见,思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我们小瞧了刘彖,始终没有把他当成真正的对手!” 何濡拿起酒壶,顺着壶嘴任由美酒流淌,衣襟打湿,坦胸而坐,道:“看不起的对手却差点把我们斩尽杀绝!七郎,我们前段时间顺风顺水,实在太过自满了!” 徐佑同何濡一样,善于从失败中发现问题,却并不纠结于失败本身。世事如棋,棋差一招,也没什么好说的,至少提醒了他们,以后决不可小视任何人! 骄傲,总会付出代价! “都明玉这次起事,不知暗中筹划了多久,草蛇灰线,皆是伏兵,动用的人力物力更是超乎想象。孟行春以卧虎司之神通广大,邱折冲以都督府之兵多将达,还不是接连败于敌手?我看咱们也不必妄自菲薄,静苑区区数十人,该做的,不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大家尽心协力,成,固然喜,败,也无须悲!” 何濡和冬至先后做检讨,让大堂内的气氛十分沉重,徐佑这番话四两拨千斤,连消带打,立刻将众人的情绪又调动了起来。接着不再谈论正事,互相碰杯,开怀畅饮,压抑了这么久,今日彻底得到了放松。 第二十二章 六天故气 “苏棠的尸体被邱原派兵抢了回来,只是被大火烧的不成样子。我将其收殓后暂时放在吴县城外的寺庙里,等钱塘平定,再移棺回乡,择一风水胜处安葬。” 徐佑没有做声,何濡看了下他的神色,道:“要是七郎觉得不妥,也可以先把苏棠葬在吴县。西郊有块地,阿五去看过了,乘金相水,深浅得宜,只不过那地是陆氏的田产,可能要麻烦顾允去讨个人情,价钱不是问题……” “不用麻烦了,你安排的极好!她生前爱煞了钱塘的小桥流水,死后想必也愿意魂归故里。吴县固然上佳,却终是异乡!” 徐佑深邃不见底的眼眸里掠过几许淡淡的哀伤,雨径绿芜合,霜园红叶多,江南秋色还是如斯动人,但那个特立独行、不为世俗所容的女子却已经不在那么鲜活的反抗着这个世界。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如果不是因为他和刘彖之间的恩怨,苏棠本不必牵扯到这场纷争里,或许能够在乱局中保住性命。 或许吧…… “自古佳人薄命,发生这样的事,并不是谁的过错,请七郎千万节哀!” 徐佑眺望着九天云外,缓缓点了点头,道:“我知道,生死有命,强求不得。以后的日子会偶尔想起她,却不会悲伤太久,你放心!” 重新回到宴席,众人只谈风月,不谈国事,难得的放松了一番。等兴尽而散,徐佑、宁玄古、何濡、左彣四人前往房内,分宾主坐好,徐佑恭敬的问道:“既然孙冠入了金陵,天师道跟此次扬州兵乱自然无关,那都明玉为何起事,还请真人为小子解惑!” 何濡左彣他们事先也知道了孙冠的事,对都明玉的身份来历以及目的都觉得迷惑不解,同时精神一振,望向宁玄古。 “说来话长,我跟都明玉其实并无往来,只是偶然的机会结识了一位女娘,她天资聪颖,精通道法,许多见解发前人所不能,若归于道门,必是我教的大幸。所以动了怜才之意,想要把她收归门下,稍加点拨,十年后即可继承我的衣钵。只可惜她沉浸无为幡花之道,不愿敬奉三天正法……” 天师道以三天正法为根基,徐佑是知道的,可什么是无为幡花之道,却从未耳闻,奇道:“无为幡花?” “正是!你们始终猜不透都明玉的目的,其实这里面牵扯到了四百年前的一段公案,所知者甚少,了解内情者更是寥寥无几,故而一时看不破。”宁玄古娓娓道来,将延续数百年的道门内斗呈现在诸人面前,道:“伏羲、女娲之时,老君显化世间,各作姓名,因出三道,以教天民。那时八十一外域皆奉我华夏清约大道,被称为‘六天治兴、三教道行’的盛世。到了汉时,群邪滋盛,六天气勃,三道交错,鬼魅纵横,以致百姓不能分辨真伪善恶,天民夭毙,暴死狼籍,人间已成炼狱。所以老君再次授张陵张天师为‘太玄都正一平气三天之师’,率正一明威之道,罢废‘六天’,以三天正法代之,始有天师道这四百余年的兴旺。但六天虽废,其心不死,多年来潜藏民间,广纳教众,自称修无为幡花之道,意图反击三天正法,重现六天盛世。所以,无为幡花,在鹤鸣山天师宫内,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叫做‘六天故气’……” 左彣啊的叫出声来,道:“六天治兴、三教道行?七郎,当初四夭箭行刺红叶渚,月夭和飞夭临死时好像都说过这样的话……” “六天治兴,三教道行。天地不长,无形自障。天地不老,故成大道。道本无形,莫之能名。赤书符命,化为长生!” 徐佑回想月夭死前的那一幕,红叶红袍,黑发碧眸,印象何其深刻,道:“我原以为这些话只是四夭箭痴迷于得道长生,故而在死前求得解脱的胡言乱语,类似于道门的靖室悔罪,却没想过还跟什么无为幡花、六天故气有关……” 他没有对宁玄古说实话,当初听到“六天治兴、三教道行”的字眼,确实想起了前世里看到过的那些相关资料。若说无为幡花之道,他没听过,可‘六天故气’这四个字却如雷贯耳。 简单来说,所谓六天故气和三天正法之间,就是天师道摒弃黄老道和太平道而刻意营造出来的对立关系,和之前的道教割裂开来,以正本清源,彰显其道门正统的无上地位。 只是徐佑后来有意打听,在这个时空里,尚未问世,人们根本没有“六天”这个概念,哪怕何濡学究天人,也不明白六天治兴、三教道行的含义,所以暂时放下疑问,没有过多的探究其中的底细。 宁玄古道:“我对四夭箭所知不多,单从这几句话并不能推断他们的身份。不过,若是真的信奉无为幡花之道,那就跟都明玉是同路人无疑。” 徐佑想起四夭箭的令牌,让左彣去找秋分取来,转交给宁玄古。宁玄古拿起令牌仔细审视,过了良久,叹道:“没错,这令牌背部的云雾缭绕之山外山,就是传说中的酆都山。山中有六宫,分属于六天统治,自大而小,称为天主。天主之下,男称将军,女称夫人;将军夫人之下,又有金、木、水、火、土之五伤官;五伤之下,有百精,百精之下还有无数鬼兵。那个女娘在六天里身份贵重,这都是她欲拉我入无为幡花道时全盘托出的机密情报,该不会有假!都明玉,应该就是六位天主之一,此次扬州兵乱,他是主导,目的很简单,借皇帝和太子之间的猜忌,佛门和道门交锋正急的紧要关口,打着天师道的旗号逼孙冠造反,让天师道走上当年张角所创太平道的老路,最终被朝廷派兵剿灭,以报六天故气被废之仇!” 徐佑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 “至于那女娘是谁,七郎不必问,我今日说了这么多,已经对不住她。我虽然不赞同孙冠介入世俗的道,也不赞成她的无为幡花之道,道不同自不相为谋。可大道无名无形,谁也不知道哪一条路才能抵达真正的终点,若是泄露了她的身份,除了害死她,对你们并无丝毫益处,还累得道门少了一位可开山门的贤师。” 宁玄古凝视着徐佑,道:“七郎,都明玉痴心妄想,要重现六天昔日荣光,或许还想取天师道而代之,却忽视了目前江东的大局。眼下的江东,儒教衰微,不足为虑,道门势大,却已有盛极必衰之象,而佛门看上去步步紧逼,占据上风,也不过是主上手中的利刃,一旦天师道被灭,佛门几无对手,马上就轮到那些和尚倒霉了。试想,国无二日,主上好不容易打压三教,又怎么会让六天再次崛起,强大到足以威胁皇权?尤其他们以谋逆起事,手段残忍暴虐,为成功不计代价,无所不用其极,更是为人主所忌。都明玉也好,六天也罢,无不是才高当世、人中之杰,却因为放不下,舍不得,看不破而走上了不归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徐佑沉默半响,道:“真人是告诫我,且不可找六天寻仇!” “六天组织极其严密,势力牵连之广,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摸清楚他们的底细。六位天主,除了都明玉和那个女娘,其他四人的身份依旧是个谜,敌人在暗,你在明,如何握有胜算?” 徐佑忽而一笑,道:“真人多虑了,我跟都明玉并无私仇,他虽将我拘禁在钱塘,但好吃好喝招待着,没有太失礼的地方。何况我只有五年的时间去寻找五符经,哪里有精力去和六天周旋呢?” 宁玄古不再多话,点了点头,起身说道:“我山中尚有未了之事,你既然无恙,我这就启程离开。记住了,扬州兵乱,自有朝廷料理,你不许插手其中,至于五符经,还是先前所议,一定要稳妥,不可操之过急。” 徐佑急忙跟着站起,道:“真人这就要走?还想着多留几日,小子有许多事情要向真人讨教……” 宁玄古笑道:“你已经做得极好了,我没什么能够教你的。”说着往门外走去,到了门口,突然顿住身子,道:“对了,你身边那个婢女秋分,是不是学了白虎劲?” 徐佑不知宁玄古为何问起这个,道:“是!” “胡闹!”宁玄古脸色一沉,道:“家里没人告诉你,白虎劲传男不传女吗?” 原来是为此动怒,徐佑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笑道:“小子那时年少无知,觉得有趣,便偷偷教了秋分。不过真人有所不知,秋分天赋极高,只用了三年就将白虎劲练到了第二劲,此次从义兴往钱塘,途中遇险,也多亏了她舍命相救……” “秋分的天份越高,你让她学白虎劲,却是越害苦了她!” 徐佑笑容一敛,正色道:“真人请明示!” “白虎劲乃至刚之炁,女子为阴柔之体,如同水火难以相容。若是平常女子,哪怕穷尽一生,也根本无法窥得白虎劲的门径,偏偏秋分于武学之道极有天份,竟破开了阴阳障,通了水火关,将白虎劲练到了第二劲。可你有没有发觉,自第二劲之后,这两年她为何止步不前,毫无寸进?” 徐佑已经猜到自己好心办了错事,道:“我确实有过疑虑,但秋分对武道的喜爱有限,平时并不勤加练习,所以我还以为……” “你啊,自诩聪明!”宁玄古摇了摇头,道:“你也说了,自离开义兴,危机不断,秋分忠心护主,岂不知多一分武力就能多一分安全?又怎么会疏于练习呢?我昨夜为她号脉,体内的真气汇聚于带脉,无法流转运行周天,若是再不疏导,怕是要不了一年,轻则残疾,重则丧命!” 别说徐佑惊在当场,连左彣也是一愣,惭然道:“我竟没有发现秋分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 “你虽为小宗师,却对白虎劲不甚了了,没有察觉是正常的。白虎九劲的周天运行跟别的功法大不相同,所以表面上看似没有问题,可一旦爆发,就再也无法挽回。” 宁玄古道:“不过还好,现在不算太晚!” 徐佑松了口气,既然宁玄古说不算晚,就一定有解救的法子,躬身作揖,恳声道:“求真人妙手回春,救她一救!” “救她性命容易,散功即可,只是再也无法修习武功。可若想不伤她的道基,以求日后武道精进,却需要费些时日。你,可舍得吗?” “舍得?” “我带她走!峨眉山秀绝天下,适合静养修身,三年后,还你一个完美无瑕的秋分!” 久久无声! 自重生以来,徐佑逃义兴、过晋陵、入钱塘,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从身无分文的穷小子,变成家财万贯的一方豪富,谋主、部曲、奴婢应有尽有,但在他内心深处,真正视为亲人的,只有秋分一人! 贫贱相依,富贵相随, 生不离,死不弃, 毫无保留的信任,哪怕全世界都站在对面,秋分还会站在他的身边! “请真人稍候,我和秋分谈谈。她貌似随和,其实性子很倔,未必肯答应离开这里。” 宁玄古负手立于院子里,望着那随风摇曳的梧桐叶,没有多说什么话。徐佑匆匆施礼,拉着秋分的手,去了旁边的房间。 “我……我不想离开小郎……” 秋分的眼很快红了,泪珠在眼眶打转,却极力忍着没有落下来。徐佑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发髻,道:“丫头,你呢,就当出去散散心,跟在宁真人身侧,有他老人家时时提点,比跟着我要强百倍。再者你的身体最是要紧,若不及时诊治,伤了性命,到时候小郎找谁服侍,对不对?三年而已,眨眼即过,我又不是不能去看你,等有闲暇,就到峨眉山找你,好么?” 秋分咬着唇,心口似要裂开一样,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小郎。可小郎说的对,现在的她反而拖累了大家,宁真人是神仙,跟着他学会大本领,以后也好像履霜和冬至阿姊那样为小郎办事。 “小郎!”秋分扑到徐佑怀里,死死的抱着他的腰,不知过了多久才难舍难分的松开了手,擦去眼泪,郑重的点了点头,道:“三年……三年后小郎千万不要忘了我!” “傻丫头!” 徐佑点了点她的娇俏的鼻子,道:“别忘了,你叫徐秋分,我们,原是一家人!” 第二十三章 鹑鹊诗 秋分走了,履霜和冬至泪洒当场,方斯年要不是左彣拉着,恐怕要冲上去找宁玄古拼命,纥奚丑奴抱着秋分的腿,死活不肯松手,还是徐佑宽慰了两句,才气冲冲的掉头跑了,直到晚饭都不肯出来。 其他人固然也依依不舍,但都明白秋分能够得到宁玄古垂青,那是难得的造化,短暂的分离是为了日后更好的重逢,悲而不伤,含笑送别。 回到院子,众人齐齐望着徐佑,劫后余生,所有的部曲都很关心他的身体状况。徐佑环视一圈,笑道:“宁真人医术精湛,经过这几日的调理,已经大好了,之后只需修养些时日,再无复发的可能!” 先是沉寂,接着发出震天的欢呼,苍处吴善李木严阳等人面色激动,难以自抑。他们一身所系,全在徐佑,若是徐佑动不动病怏怏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一命呜呼,大家心里难免忐忑不安,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将化为梦幻泡影。 人活一世,讲情讲义,可情义之外,也无非名利二字而已,他们相信徐佑可以给予荣华富贵,所以甘愿赴汤蹈火,以命相托。 但前提是,徐佑一定要活着,钱塘那样的事,再不能发生第二次! “好了,散了吧,郞主没有大碍,但也得多多休息。你们看好门户,各守其职,不可疏忽大意!” 左彣是众部曲的头,他发了话,所有人轰然应诺,个顶个的笑逐颜开,浑身充满了干劲。等部曲散去,徐佑召集何濡、左彣、暗夭、山宗、冬至、履霜到房内,这是目前他的核心班底,说起在钱塘发生的种种,沉声道:“都明玉这个人,实在太可怕了,彼时我为鱼肉,生死全凭他一句话,可多次私下交谈,却没有露出半点破绽。谨小慎微至此,城府之深,让人叹为观止。我当真以为他是秉承孙冠法旨,率天师道起事,欲和太子共谋天下,要不是宁真人指点,至今还要蒙在鼓里,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若按宁真人的说法,所谓六天,分掌六宫,都明玉不过是其中一位天主,就已经如此难对付,可以想见,另五位天主必然更加的棘手。宁真人临走时百般叮嘱,要我们戒急用忍……” 何濡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徐佑笑道:“怎么了,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性子,有话就说,不用遮遮掩掩!” “以我之见,钱塘的事先放一放,如何平乱,交由朝廷即可,我们不要插手。苏棠的仇当然要报,可敌强我弱,现在不是报仇的好时机!” 徐佑沉吟片刻,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扭头看向冬至,道:“外面都有什么传言?” “坊间闻说小郎落入敌手后,受尽酷刑而威武不屈,故多有赞誉。还有人说都明玉极其看重小郎的才干,以不可计数的钱财、数十位国色天香的美女以及仅次于孙冠的权位相诱,小郎却心向大楚,始终不肯从逆,甚至不惜杀妻以证其贞,且因伤心太过,一病不起,几乎追随苏棠于九泉下……” “杀妻?” 徐佑只觉胸口一闷,仿佛被人迎头打了一拳,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山宗和暗夭都是当事人,亲眼目睹苏棠惨死在祁华亭的刀下,如今却被人硬是按到了徐佑头上,真是火冒三丈。可看了看徐佑的神色,山宗强忍着怒气,没有开口,暗夭端坐不动,倒很是淡然。 冬至小心翼翼的道:“是,那日钱塘城头的事已经传遍了三吴,黔首多无知,口口相传,以至于走了样,说什么苏棠是小郎的心上人,虽没有过门,但私下已经约定了终身,与妻妾无异,却不幸落入贼手,被都明玉用来胁迫小郎就范。” 这也怪不得传闻走样,苏棠和徐佑那点风流韵事,早在去年就传遍了钱塘内外,加上城头那一幕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经好事者宣扬,普通大众的艺术加工,自然要搞出点情情爱爱生生死死的缠绵悱恻才符合众人的想象和偏好。 徐佑又陷入沉默当中,过了一会,道:“千万张口,岂会一个论调?还有别的什么传言?” 冬至犹豫了下,道:“也有些闲言碎语,说小郎薄情寡义,抛下苏棠独自逃生,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又贪生畏死,坐视苏棠受刀剑屠戮,却不愿相救。所谓情深云云,不过是虚伪君子,鹑鹊之不若……” 徐佑苦笑道:“这是以鹑鹊诗讥嘲我呢……” 诗经中有首诗,名叫:“鹑之奔奔,鹊之彊彊。人之无良,我以为兄!鹊之彊彊,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诗意简洁明了,鹌鹑尚且双双飞,喜鹊也是成双对,可这个人呢,既没良心也不善良,何以为君子,简直连鹑鹊都不如,跟后世那个著名的“禽兽不如”的段子大有相似之处。 冬至愤然道:“那些只知道饶舌的无胆鼠辈懂得什么?小郎和那苏棠不过相识而已,却已经帮了她多少次?连从贼营脱身后,首要想的不是自己,而是回去救她,虽说最后功亏一篑,可也非人力所能挽回,换做他们,早吓得涕泪齐流,那才是真正的鹑鹊之不若!” 徐佑神色平静,道:“嘴长在别人身上,由得他们去吧!” 何濡摇头道:“七郎差矣!此风绝不可长,世人偏好窥探私隐和丑事,若是被别有用心之徒推波助澜,恐后患无穷。冬至,你去暗中召集一些说书人,让他们将七郎如何与天师军斗智斗勇,又如何为了楚国和心爱的女郎天人永隔的故事传扬四方,务求以事实为基,略加润色,形成席卷之势,彻底压倒那些对我们不利的传言!” 不管什么时候,舆论战都是重中之重,尤其时人重名,养望千日,却毁于一旦的例子层出不穷,徐佑当然不会任由他的名声在罔顾事实的流言蜚语中逐渐的崩坏,只不过身为上位者,有些事不方便主动去做,所以需要何濡这样的人来专业背黑锅三十年。 何濡当然懂得这层道理,他和徐佑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搭档,很多默契甚至都不用任何交流。比如这次,徐佑说“嘴长在别人身上,由得他们去”,言外之意,不是不想管而是管不了,如果真的不想理会,他应该说“跳梁小丑,不足为虑”。何濡对徐佑各方面可以说极其满意,唯有一点,就是这位小郞主有时候对部下太过温和,缺乏一点,或者说不屑于用帝王心术掌握平衡。这种做法放到以前仅仅数人的小团体,可以笼络人心,效果显著,可当静苑的追随者越来越多,徐佑过于温和,难免会给人可欺的假象,主少可欺,内斗滋生,并不是长久之道。 所以,当徐佑偶尔使用权术,何濡会立刻给予回应,他坚信世上没有至纯至圣的人,只要习惯了权术带来的快感,谁也无法抵挡,连徐佑也不能。 冬至没有何濡这样的玲珑心思,只当徐佑真的要置之不理,赶紧附和道:“其翼郎君说的在理,小郎懒得跟他们一般见识,可也不能任由他们胡说八道。这事我即刻安排,悄无声息的就把这些刻薄家伙的嘴巴堵住!” 徐佑无奈道:“你们啊……好吧,就听其翼的,不过冬至你要记住,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堵不如疏,切不可采用过激的手段,明白吗?” 冬至笑嘻嘻道:“明白,小郎放一万个心,我知道分寸!” 陷落钱塘固然十分的凶险,可逃脱之后如何善后,其中的凶险其实也不遑多让。但凡成为俘虏又侥幸复归的人,翻遍史书,有几个好下场的?一旦有人故意将徐佑推向投敌、贪生、卖国的地步,民众的猜忌之心就会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所以引导和掌控舆论的走向至关重要。 不过,要说对舆论的重视程度,在这个时空没人比徐佑做得更好了。之前精心培养的说书人依旧散在各地靠着各种荒诞不经的鬼神事说书谋生,尤其周七巧更是成为吴郡乃至扬州炙手可热的名人,将钱塘的事通过他们的生花妙口传出去,必然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回吴县后都有谁来过?” 徐佑咳了两声,身子觉得乏累,转头刚想找个靠枕依着歇歇。履霜已经将绣着仙鹤灵芝图的红绫枕头垫好,扶着徐佑半躺在榻上,然后轻轻的盖上薄被,比起秋分的贴心,更多了两分成熟女子特有的细腻和温柔。 “来客的名单都在履霜阿姊手里,小郎的朋友太多,送来的礼物各色各样,怎么回礼才不露怯?我们这些粗手粗脚的可做不好,只有履霜阿姊才能处理!” 履霜白了冬至一眼,不等徐佑再问,道:“顾府君每隔两日都会来看望小郎,还有张墨、王戎、巫时行、杜盛等八子社的人也来过两次,见小郎染疴不起,张郎君几乎哭的晕死过去。其余朱氏、陆氏、张氏也都派人送来日常所需的用度和各种珍贵药物,朱智还给小郎手书了一封信,稍后婢子取来。对了,还有几个钱塘湖雅集时结识的士族子弟,本县仰慕小郎才名的富商大贾等等,不一而足,名单也都记下来,等小郎好些,再看看如何回复是好!” 人生在世,无外乎人情世故,睁开眼来就是避不开的琐碎,但又不能不做,徐佑点了点头,慢慢闭上眼睛,道:“你们下去吧,我想休息一会!” 众人齐齐看向何濡,何濡站起身,道:“七郎好好安歇,今日不会有外客登门!”说完对众人挥挥手,依次鱼贯而出。 到了门外,何濡对履霜道:“你这几日先辛苦一下,秋分不在,小郎身边不能没人服侍。等过几日寻到伶俐乖巧的婢女,再来替换!” 冬至嘻嘻一笑,低声道:“换倒是不必换,想来阿姊也不会计较累或不累,对不对?” 履霜伸手去揪她的脸蛋,冬至做了个鬼脸,娇笑着跑掉了,没办法的顿了顿足,转身对何濡恭敬的道:“但凭郎君吩咐,我听命就是!” 何濡走开两步,想了想,又道:“阿五,吴县终究不是钱塘,我们是外来人,小郎的安全仍是重中之重。你也留下,以防万一!” 暗夭的目光从履霜身上掠过,没有迟疑,道:“好!” 第二十四章 清明 “阿五!” 里卧的房门打开,从外面露出暗夭的脸,他敏锐的扫视下卧室周遭,没有发现异常,道:“郎君!” 徐佑起身下床,道:“几时了?” “亥时!” “睡不着,陪我出去走走!” 履霜的床榻和徐佑在同一个房内,听到两人说话才从睡梦中惊醒,俏脸红的发烫,忙准备起身服侍,徐佑挥了挥手,笑道:“你睡你的,阿五陪着我就行了!” 不管是在清乐楼,还是在袁府,抑或在静苑,履霜从来都不是伺候人的奴仆,所以反应迟缓了些,没有秋分那么的恰到好处,总是在徐佑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 话虽如此,履霜却不能当真继续躺着睡,起床穿好衣服,跟在徐佑和暗夭身后走了出去。三人漫步在月色里,明暗之间,隐约可见巡逻守夜的部曲,他们并不来惊扰徐佑,远远的躬身行礼,然后聚精会神的承担着自己该尽的责任。 “邱原现在何处?” “钱塘大败后,邱原收拾残兵,打算固守西陵县,但刘彖随即率军做出意图北上的姿态,邱原惊骇之下,马上后撤七十里,至嘉兴县芦花镇驻扎。自此,嘉兴以南,富春以东的所有土地人口,已尽归天师军所有了!” 天师军虽然骁勇,但并没有经过太多的正规训练,守城尚可,野战却未必是府州兵的对手。经过多日苦战,刘彖同样损失惨重,哪里还有余力出城鏖战?无奈邱原被吓破了胆,连短兵相接的勇气都没有,刘彖虚张声势,就把他吓得抱头鼠窜,真是可恨! 谁又能想到,那个看似精明的生意人,竟会是战场上的良将呢? “你觉得下一步,都明玉会做什么?” 暗夭眼睑低垂,道:“郎君应该跟何郎君商议,而不是我!” 徐佑笑道:“白天议事时你也听到了,其翼不主张干涉钱塘战事,我呢,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这会咱们闲聊而已,不用忌讳什么!” 暗夭想了想,摇头道:“这些事,我不懂!” 徐佑坐在院子中间的石凳上,仰头看天上明月高悬,清辉洒地,闪烁着刺目的银光,良久之后,收回目光,缓缓说道:“孙冠入了金陵,以风门的无孔不入,都明玉肯定提前得到了消息。不过,天师军数万部曲,不可能都是六天的人,很大一部分追随者还是因为孙冠的名号才甘愿提着脑袋跟都明玉造反。这,压是压不住的,朝廷会想方设法将消息传遍天下,扰乱天师军的军心。如果我是他,要么宣称天师被虏,以救天师为名,集中兵力进逼建康,胜了或许还有出路;要么收缩防线,固守南扬州,再以钱财、美色、田产稳住麾下诸将,之后是战是和,观形势再决定,最不济也可以退到海上加入溟海盗,逍遥快活……” 暗夭认真说道:“郎君言之有理,可我们人少力单,实在做不了什么!” “是啊,这是六天和朝廷在弈棋,扬州做盘,众生做子,好大的气魄!”徐佑的眼眸越来越冷静,微微叹了口气,道:“所以我们袖手旁观即可,宁真人说的对,戒急用忍!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是不是?” 暗夭默然不语,徐佑或许对身陷敌营所受的羞辱没有放在心上,可苏棠当着他的面被虐杀,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怒火却不是那么容易熄灭。 履霜乖乖的侍立身后,犹豫了下,劝慰道:“小郎,苏女郎那么聪慧的人,肯定不会怪责你的。她在九泉之下,也肯定不希望你为了替她报仇而将自己置于险境……” “是吗?你是女人,最了解女人的心思,她真的不会怪责我吗?”徐佑笑了笑,俊朗的侧颜如同刀斧雕刻而成,透着难言的美感和神秘,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望向暗夭,道:“阿五,还记得那夜在钱塘西门外,我说过,咱们之间的约定就此作废,只是当时被卢泰所阻,没能履行承诺。现在诸事已毕,我还是那句话,你不再是我的阶下囚,也不再是我的筹码和把柄,若是想走,天下无处不可去,不过按我的本心,极希望你能留下来,这个乱世,大家做个伴,总比独自一人要活得轻松些……不过,是去是留,全凭你自己决定,哪怕离开,静苑也是你永远的家,随时欢迎你回来!” 暗夭没有思考太久,从他决定不计生死潜入钱塘救徐佑那刻起,其实已经成为了静苑不可分割的一份子,道:“我愿意留下,只是还有件事需要解决……” 徐佑明白他的意思,道:“慕容贞?” “嗯,慕容贞!” 月夭,也就是慕容贞,是横在徐佑和暗夭之间的一道坎,不想办法迈过去,终究不能完全消除两人的恩恩怨怨。徐佑饶了暗夭一命不假,可暗夭从钱塘将徐佑救出来,也还了这个人情,所以事情又回到了原点。 徐佑显然对这个问题深思熟虑过,道:“慕容贞生前有没有未了的心愿?” “杀元瑜!” 徐佑震的半响没有做声。 元瑜,北魏皇帝,自幼就聪明大度,应付裕如,十二岁率军抗击柔然,三战三胜,歼敌无算,迫使柔然数年不敢南侵。即位后整顿吏治,发展经济,励精图治,伐柔然、灭后燕、征山胡、降鄯善、逐吐谷浑,又接连攻占南楚的豫州重镇,赏不遗贱,罚不避贵,刚毅自律,从谏如流,堪称北魏一代雄主。 这样的人,慕容贞一个亡国的公主竟然妄想杀了他? “如果郎君可以答应我,日后有机会的话,杀了元瑜了却慕容贞的心愿,我愿留下来,常伴郎君左右!” 徐佑先是一愣,继而眼眸里溢出淡淡的笑意,道:“好!我答应了!” 如果有机会……那么没有机会的时候也不强求,暗夭给了徐佑一个看似不能完成的目标,以此来化解对慕容贞之死的进退两难。如此一来,暗夭跟着徐佑,不算辜负了慕容贞。 这是聪明人的做法,不过,对于杀元瑜,徐佑并没有多少心理负担,无论从江东汉人的角度,还是从华夏文明的角度,元瑜都是最大的威胁! 若有机会,哪怕不为了慕容贞,杀元瑜,是每个有良知的汉人都非做不可的事。 暗夭退开三步,刚要俯身下跪,徐佑伸手拦住了他,道:“你我朋友论交,跟部曲不同,今后不必多礼。” “我不是拘礼之人,可也读过,袁盎谏文帝说尊卑有序则上下和,我深以为然。既拜入郎君门下,自何濡起,无不守着静苑的规矩,若我独独例外,一自外于人,二必招祸端,这不是长久之道!” 徐佑无话可说,受了暗夭三拜,赶忙扶他起身,道:“好了,以后轻易不得下跪,这亦是静苑的规矩!” “好!” 暗夭又道:“还有一事,我想请郎君恩准!” 徐佑奇怪的打量他一眼,道:“你说!” “阿五这个名字我不是很喜欢,想请郎君另外赐个名字!” 阿五只是用来避人耳目的临时举措,徐佑没有当真,暗夭也不会当真。如今他加入静苑,暗夭的名号更是不能用了,也有跟从前的自己完全割裂的意思,重新换个名字,倒也很有必要! “你从地狱中走出,历尽人间艰辛苦难,我愿从今而后,于万物复生之时,此心皆清朗而明净,故赐你……清明!” 秋分冬至,清明惊蛰, 暗夭的眼睛愈加的明亮,二十年的折磨,仿佛就为了迎接这一刻的光芒,他宛然一笑,如初雪点点,落于梅花之上。 清明,清明, 第二十五章 青衣血魃 又过了三五日,顾允来看望徐佑,他已经得到消息,知道徐佑完全康复,从眼角到眉梢都是说不出的开心,挽着徐佑的手不愿松开,道:“微之,总算老天有眼,让你度过这一劫!” “是啊,死里逃生,感概万千!”徐佑将顾允迎到房内,笑道:“我就不跟你客气了,习惯坐哪里就坐哪里,毕竟这宅子你是主人,我才是客!” 顾允故意皱着眉头,左右四顾,道:“履霜呢?我不是告诉她,将这座宅子送给微之了吗?这小娘连话都传不到,怎么做事的?” 徐佑咦了声,道:“真的送我?那就却之不恭了,飞卿出手阔绰,我没白交你这个朋友!” “哈,你倒是脸皮厚的!” 顾允笑的几乎直不起腰,扶着几案,勉力说道:“你要喜欢,那就送你了!” 一座宅院而已,对顾允来说九牛一毛,徐佑哪会真的无功受禄,道:“等钱塘收复,我还得回静苑去,要吴县的宅院做什么?飞卿的好意,我心领了!” 顾允了解他的脾气,并不强求,再者徐佑也不是缺钱的人,需要朋友接济才能度日。两人对面而坐,说起扬州的局势,顾允叹道:“邱原固守嘉兴,龟缩一隅,再不敢派一兵一卒出外。天师军,哦,现在不叫天师军——朝廷和鹤鸣山联名晓谕天下,称以都明玉、刘彖为首的叛军是白贼,此次扬州祸乱,与天师道无干,但凡受惑从贼的,即日起临阵倒戈、弃械投降者,概不追究从逆之罪。若能擒白贼十箓将以上归顺者,皆有封赏。杀刘彖、都明玉者,赏万金、封侯爵、晋将军位!” “白贼?” “是,经司隶府多方打探,此次都明玉之所以能够聚众起事,除了原扬州治的天师道道众,还有部分是逃避赋役的却籍户。这些却籍户大都是冒充侨姓士族混入白籍的庶族小地主和齐民富户,去年检籍时被查出问题,朝廷要追究他们的罪责以及赋税,所以跟随都明玉造反。为了消除天师道的不利影响,朝廷故意放大了却籍户在叛军中的作用,故而统称他们为白贼。” 徐佑熟读史书,对白贼这个称呼并不陌生,南齐唐寓之暴动,起因正是因为检籍时伤害了庶族地主和富户的利益,从而引发的一场动乱,南齐朝廷对他们的官方称呼就是白贼。如今时光流转,空间变幻,都明玉所谋甚大,和唐寓之的鼠目寸光也没有可比性,但白贼这个记入史册的名称仍旧不受控制的出现了。 至于去年的检籍,詹泓就是受害者之一,被陆会硬生生敲诈了二百多万钱。詹氏家大业大,二百万钱掏得起,可很多富户却没有这样大的承受力,一旦被贪官污吏逼迫的无路可走,再受都明玉的蛊惑,揭竿而起,并不是不可理解的事。 “白贼兵锋直指嘉兴,在城墙外喝骂竟日,想要诈邱原出城。邱原并不理会,只凭坚城高墙固守。可现在查明,在嘉兴的白贼只是疑兵,其主力已经往西北去了!” “西北……吴兴郡?” “嗯,吴兴!占据了吴兴,就能打通宛陵、当涂一线,从而威胁金陵。都明玉打着“抗暴楚,救天师”的旗号,麾下聚五万之众,看样子,确实有攻打京师的意图!” 割据一方,只是小打小闹的贼寇,可攻打京师,却是对皇帝的宝座提出了诉求,性质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由此可见,因为不愿抛开天师道这个再好用不过的金字招牌,都明玉只能硬撑着前往金陵,徐佑早算到了这一步棋,并不觉得惊讶,道:“沈氏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吴兴是沈氏的郡望,不到万不得已,肯定不会舍弃。沈氏世代将门,江东豪族,豢养的私兵不计其数,真交起手,纵然不能胜,也未必不能守住吴兴!” 徐佑神色凝重,道:“我跟飞卿的看法正好相反!” “哦?”顾允一愣,道:“微之请指教!” “都明玉此番北上,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稳住军心,抵消孙冠和朝廷联手所带来的消极影响。所以,只能胜,不能败!就算败,也要先劫掠足够多的钱粮人马才好给部下交代。”徐佑的笑意透着几分冰寒,道:“至于沈氏,沈穆之虽是人杰,可狡诈多疑,诡谲善变,为了保存沈氏的实力,估计不会和都明玉死拼到底。” “那,微之的意思?” “若我所料不差,刚开始都明玉会大胜,沈穆之会大败,然后从余杭、武康、临溪一路退却到郡治乌程县。沈穆之若是气魄够大,连乌程都可以舍弃不要,再继续后撤至长兴、原乡等地,择一地势险要的所在据守待援。接下来都明玉将会受挫,跟着小败,等朝廷中军赶到,他立刻就会撤退,到乌程也可,退回钱塘也可,要看当时的战况如何,再作抉择!” 顾允听的心悦诚服,赞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微之真可谓今之留候!” 战事果然按照徐佑的预估发展,白贼先克余杭,再克武康,突然往西扫平了于潜和临安,又往北攻陷了临溪和安吉。 吴兴郡十县,有六县入了贼手。 沈氏每次都抵抗的貌似很激烈,实则一触即溃,边战边退,实力丝毫未损,还趁乱搜刮了不少次等士族的财富,美其名曰坚壁清野,不留一钱一米一布给白贼。 不过也有徐佑没有料准的,此次出征,都明玉没有用刘彖挂帅,而是从别处调来了千叶统军,二十多岁的年纪,成为一军主帅,说明此子深受都明玉的信赖,才干出众! 千叶没有辜负都明玉的信任,吴兴之战,五万白贼在他手中时而迅若猛虎,时而狡若黠狐,疾如风,势如火,所向披靡。 十月二十三日夜,白贼聚拢兵锋,三路合围,将乌程围的水泄不通! 天下震动! 朝廷不等沈穆之的求救,任命萧玉树为征东将军,假节,都督扬州、江州、南豫州、南兖州、南徐州五洲诸军事,领中军三万人,兵甲齐备,赶赴扬州! “千叶到哪里了?” 房内灯火通明,徐佑命人用胶泥做了一幅简易沙盘,指画形埶,集成吴兴郡的山川地势,虽然时间紧迫,制作粗糙,但一目了然,让人大为惊叹。 何濡将一面红色的小旗插到沙盘里,道:“阴风谷!距乌程七里,千叶的帅帐一定扎在此谷!” 徐佑审视半响,问道:“中军出动了吗?” 冬至忙道:“中军六日前离开金陵,若途中没有耽搁,现在应该到了长兴县!从长兴到乌程不过三十里地,旦夕可至!” 左彣皱眉道:“东迁呢?千叶为何不攻下东迁县?东迁距乌程也是三十多里,沈氏在此驻扎重兵,互为犄角,实为肉中刺,何不趁早拔去?” “从顾府君处得到的消息,镇守东迁的人叫沈庆!” “沈庆……” 徐佑抬起头,双眸冷厉如刀,道:“就是那个自号青衣的沈孝孙?” 冬至被徐佑的目光所慑,竟不敢直视,低垂着头,道:“是,沈青衣,也有人称他为血魃!” 沈庆,沈穆之的第五子,字孝孙,号青衣,因双目长于顶上,故有人戏谑为“魃”。他不以为耻,反而以魃自诩,某次出战北魏,血染征袍,又称血魃! 徐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人,义兴之变,就是沈庆带兵率先杀入了徐氏的坞堡,死在他刀下的亲眷不下数十人。 第二十六章 不败之名 沈庆威名赫赫,镇守东迁县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东迁县是吴兴郡连接吴郡的仅存的通道,只要东迁不失,吴兴和吴郡就没有被完全分割开来,随时可以东进转移和接收必要的补给。 所以,沈穆之放弃了吴郡六个县,却没有放弃东迁这个战略要地! 如果千叶不拿下东迁,攻*程时就如芒在背,无法集中全力,可要分兵攻打,却又兵力不足,容易被各个击破。 这是两难的抉择! “将军,城外又有人叫阵!” 沈庆正在吃饭,一桌子的肉食,鸡鸭鱼肉配上野猪腿,不见一点素膳,但他的身形却十分消瘦,穿着戎服松松垮垮,浑没有武人该有的精悍。听到部曲的话,额头微抬,狭长的眼眸里精光四射,仿佛刀子般满是犀利的锋芒,让人不敢直视。 “他爷爷的,吃个饭都不能消停!这次骂的什么?” “骂将军是妇人用的由虎子,装了满肚子的污秽……” 沈庆砰的摔碎了碗,站起身一脚踢翻了食案,怒道:“战不能战,守不能守,这么大的吴兴郡,拱手让人,阿父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那部曲见惯了沈庆发火,并不惊慌,道:“除了骂,还用石砲投进来一件女人的裙裳,上面写着请为将军换战袍……” “滚!” 部曲连滚带爬的跑了,沈庆几乎将房间里的东西砸了个遍,发泄着心头的憋屈和不满,但沈穆之有严令,不得出城,死守东迁,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忤逆父命! “来人!” “在!” “请管先生!” 管先生年过五十,留着长须,身子看起来比沈庆还要壮实点,要不是穿着文士袍,倒更像武将。 沈庆面色凝重,跟刚才的暴怒判若两人,道:“白贼城外喝骂甚急,似乎要激我出城决战。不过,我越想越觉得对方是疑兵之计,先生如何看?” “虚者实之,不是没有可能!”管先生抚着长须,道:“白贼虽有五万之众,但粮草并不充足,北上犯境,务求速战,因此不可能在乌程拖延太久。若我是千叶,定会集中所有兵力攻*程,一鼓而下!” “那乌程岂不是危在旦夕?” 沈庆心急如焚,坐卧不安,可想起沈穆之的叮嘱,却又无可奈何。管先生双眸透着几分诡异,低声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侍中的计划是想让东迁吸引白贼部分兵力,和乌程遥相呼应,将白贼死死拖在此地,等朝廷中军一到,再聚而歼之。可战况千变万化,千叶非等闲之辈,瞧破了侍中的计划,仅以三百老弱困住我三千精兵,主力则日夜不休攻*程,若将军拘泥固化,恐为天下所笑。” “不行,拼着阿父怪责,我也要出兵援救!” “不能急!”管先生一把拉住沈庆,道:“等夜里派人出城,看看虚实再做决定!” 是夜,沈庆派出五名精锐斥候,潜入城外的白贼军营查探,发现仅有三百余老弱军卒,其余营帐皆为为空帐。五名斥候又分出两人骑快马急奔往乌程,沿途没有发现伏兵,至乌程五里外,看到白贼正大举攻城,硝烟弥漫,厮杀震天,不计伤亡代价的蚁附冲锋,部分城墙坍塌成片,显然到了最紧急的关头。 沈庆接到回报,不再迟疑,立刻点齐两千兵马,直往乌程而去。丑时末,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沈庆欲出奇不意,从战场后面插入白贼腹心,和乌程军里应外合,成不世之功。可没想到的是,刚行至一处山谷,遇到了伏兵! 滚木和巨石从两旁的山坡雨滴般落下,跟着就是铺天的箭矢,沈庆部猝不及防,顿时死伤两百多人。幸好沈穆之爱子,分给沈庆的都是沈氏训练精良的部曲,短暂的慌乱后,重整军容,盾牌手在两侧,弓弩手摸黑还击,骑兵在前,往山谷外硬冲。 只要出了山谷,平坦野外,他们不怵任何人! 沈庆伏在马背上,冒着箭矢带领部曲们疾行,鼻端突然闻到一股浓郁的油腥味,远处的黑暗里同时冒出点点火光,脸色剧变,道:“撤,快撤!” 已经迟了,数十支火箭在夜空里划过一道道完美的弧线,点燃了事先放在谷口的草木堆。沈庆这才看清,不仅谷口,他们现在所处的地面上也铺着厚厚的干草,草上浇满了胡麻油,火借风势,管卷而来,如同地狱放出来的恶龙,吞吐着噬骨的火焰,将冲在最前面的数百人烧成了灰烬。 沈庆目眦欲裂,被困在这小山谷里,一步错,步步错,先机已失,一身所长没有发挥的余地,实在憋屈的很。可不甘心也没办法,当务之急,是先活命,不能让两千精锐全部死在这。 “后队变前队,原路撤回去!” 经过一番苦战,白贼虽然设伏在前,可实际战斗力还不能跟沈氏的部曲相比,沈庆终于死里得脱,带着剩下的八百多人灰头土脸的返回东迁。到了城墙下,高呼快开城门,却没想到又是一波夺命的箭雨。 沈庆被近卫护着退到了安全区域,正不知发生了何事的时候,城头点起了火把,管先生出现在城头,抚须斥道:“兀那白贼,我早料到尔等要来诈城,速速离去,否则今夜此地,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处!” 原来是被误当作了白贼,沈庆不怒反喜,留管先生守城果然没错,拍马出阵,高声道:“先生,是我!沈庆!” “沈将军?哈,你们倒是好费心机,寻个善口技的术士,学着我家将军说话,以为如此就能骗我开门吗?休想!” 沈庆忍不住驱马往前十余步,命左右燃起火把,道:“先生,你瞧真切,确实是我,非白贼假冒。后面还有追兵,快快开城门,放我们进去!” “我家将军带兵去救乌程,这会想必已经大破白贼,怎么可能又掉头回来?今夜天黑不见五指,区区萤火,我又不是神仙,如何瞧得真切?你再往前来……” “将军不可!” 左右担心劝诫,沈庆不以为然,道:“管先生还能害我不成?”说完又前行数十米,单手高举着火把,道:“这次瞧真切了吗?” “瞧你样貌跟沈将军颇有几分神似,可形容猥琐,精气萎靡,跟将军平日的意气风发全然不同。我劝你少费心思,且逃命去吧!” 沈庆哭笑不得,他在山谷遇伏,差点丢了性命,火熏火燎的狼狈逃窜,形容如何不猥琐,精气如何不萎靡,怎么能跟平日里相提并论?管先生聪明过人,是他倚为臂膀的良师,可此刻看来,也未免太多疑了些。 “先生,白贼狡诈,设伏于道,我好一番厮杀才逃了回来,请开城门。等入了城,是真是假,一验便知!” “这个……好吧,你带三百人先入城,不过要将刀剑弃于门洞里。切记,但有妄动,别怪我手下无情!” “……好,听你的!” 沈庆退回阵中,有部曲上前进言,道:“将军,还是小心为上。不如由我代将军入城,查明没有危险,再请将军动身。” 立刻有人反驳,道:“后面追兵在即,你什么居心,让将军后入城?若被追兵围住,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换将军的性命?” 那人还待争辩,沈庆十分不耐烦,道:“若管先生有问题,刚才的距离足够命人从城头射杀我了。我故意以身犯险,就是试一试他,现在看来一切正常。其实也怪不得管先生,他向来谨慎小心,谁让咱们没有按照约好的计划行事,半途折返,换谁都要起疑的。” 计议已定,没人再敢多说什么,何况也耽误不起时间,沈庆点了三百人过护城桥,等城门大开,至门洞扔下刀剑,然后大摇大摆的进了城。 大概过了两刻钟,城门再次开启,管先生出现在城头,道:“兄弟们都进来吧,刚才多有得罪,莫怪莫怪!” 众人死里逃生,又被自己人怀疑,困在城外饥寒交迫,嘴里早骂骂咧咧的不停,这会听了管先生的话,哪里还忍得住,争先恐后的往城门里跑。 先前谏言沈庆的那个人被裹挟着往前移动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沈将军入了城,于情于理,管先生都应该去陪将军才对,招呼他们这些人入城的小事,随便安排一个幢主就可以了,所以……他举手高喊着“有诈有诈,先别进”,可乱糟糟的没人听见他的话,就是听到了也只当耳旁风。 那人神色数变,跺了下脚,掉头离开,孤身一人没入了黑夜里,直到不见了身形! “杀!” 刚刚入城的兵卒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乱箭射死了无数,身后是厚实不可摇动的紧闭的城门,前面是闪着寒光的冰冷刀枪,随着一声声毫无感情的“杀、杀、杀”,尖锐的利器破开皮肤和骨肉,轻易的夺走了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 在这一刻,人命不值钱! “报,沈庆余部,上下共九百一十七人,已尽数伏诛!” 管先生笑道:“好,下去吧,派人换上沈氏部曲的衣物,守好城池,不可懈怠!” “诺!” 沈庆被五花大绑在庭柱上,冷冷的盯着管先生,道:“管述,我自问这两年对你不薄,为何背叛我?” 管述笑而不语,在他身旁坐着一人,三十多岁的年纪,国字脸,容色刚毅,双眉浓密,讥嘲道:“沈青衣好大的名声,我当是多厉害的人物,今日看来,不过酒囊饭袋,不值一提!” “你!” 沈庆牙齿几乎咬碎,道:“有本事明刀明枪的打一场,只会阴谋诡计,算什么英雄?” 国字脸摇了摇头,似乎不屑跟沈庆废话。他的表情更加激怒沈庆,死命挣扎,铁链紧紧勒住身子,泛起条条血痕,却始终无法挣脱。 “青衣,我是天师道的人!”管述叹了口气,道:“自两年前浣衣渡口相逢,你我一见如故,这些时日承蒙你的照顾,我不胜感激!” “呸!白贼!” 管述不为所动,道:“只是各为其主,到今日这步田地,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这两年在你的部曲中收买了一些人,所以天师军有七百人藏在东迁以东二十里的鲁村里没有被你发觉。今夜派出的五名斥候,其中两名是我的人,回报路上没有伏兵,才引你入了山谷中伏。至于这座城,你刚带兵离开,鲁村的七百天师军就到了城下,我命人开了城门,将他们放入城里,剿灭了你留下来守城的一千部曲……他们到死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毫无戒备就被屠戮一空,相比之下,你其实应该高兴。” 管述走到沈庆跟前,诚恳的道:“至少,你死的明白!” “白贼……” 沈庆吐出一口血痰,管述扭头闪过,同时手中多了一把闪着绿光的短匕,轻轻刺进了他的心脏,眼神平静而无情,道:“六天治兴,三教道行,青衣,怪只怪,你我的道不同!” “水官,事不宜迟,我们该往乌程去了!” 管述凝视着死不瞑目的沈庆,右手拂过脸颊,合上了他的双眼,道:“四将军,乌程那边你就不必去了,留下来守好东迁城,这里粮草充足,不能有失!” 被称为四将军的国字脸眉头皱起,道:“水官,不要忘了你的身份,千叶大将军命你协助我,却不是让你对我指手画脚!” “身份?”管述淡然道:“天主之下,以十位将军和十位夫人为首,但你也别忘了,五伤官虽然名位在将军夫人下,却直接听命于天主,跟你并没有隶属的关系。” “哼,水官这是摆明要抢功了?” 管述大笑,道:“四将军的心思,我如何不知?扬州起事以来,七将军刘彖夜夺钱塘,败邱原于城下,三将军齐泯,带水军阻沪渎水师于域外,大将军千叶领兵打下了半个吴兴郡,其他诸位将军夫人也多有斩获,只有四将军你没有机会立功,这次主动请缨来夺东迁,却还觉得不够,要把乌程的功劳也一道占了去,是不是?” “你!大胆!” 管述从怀里掏出一枚幽黑令牌,冷冷道:“小天主法谕!” 四将军一惊,忙屈膝跪下,惶恐不已。管述眼睛眯了起来,道:“命柳寅守好东迁,为大军供给粮草,切莫有误!” “谨遵法谕!” 管述安排好东迁的防务,和城外追逐沈庆而来的天师军回合,足足两千人马,全部换上沈氏的衣服,然后打着沈庆的旗号,迅速前往乌程战场。 乌程三里外的高坡上,管述驻足观望,厮杀竟夜,双方都露出了疲态。天师军胜在兵多,可以分批次的进攻,沈氏胜在城池为依托,居高临下,死守不退,但在天师军的猛烈进攻下,乌程外城摇摇欲坠,再轰几发石砲,说不定就就会坍塌。 和千叶派来的人进行接洽,规划好进军路线,管述一声令下,乔装的天师军如猛虎下山,从后方插入战场。 作为生力军,仿佛蛟龙入海,忽左忽右,瞬间冲散了天师军的阵势。沈兴是沈穆之的第三子,负责镇守南门,正带人拼死抵抗越上了城头的几十个白贼,突然感觉压力一轻,接到手下报告,忙扑到城头往下观望。 一支约两千人的沈氏部曲在庆字旗的带领下大杀四方,将天师军几乎无懈可击的布阵搞的七零八落,沈兴大喜,道:“是孝孙来援了!来人,点一千人马,随我出城接应!” “将军,要不要先禀告侍中?” “这……” 沈兴略一犹疑,道:“好,速去禀告阿父,就说五郎来援,我请全军出战,务求歼敌于此役!” 沈穆之坐镇太守府,一来一回需要半刻钟,还没有等来沈穆之的回复,城下的那支援军已经失去了先前的锐气,被白贼调集重兵层层围困,如同被束缚住手脚的苍龙,几番振翅都没能冲出泥潭。 “将军你看,他们往城门这边来了!” 或许久等城内的兵马不至,援军独木难支,边战边走,尽量往南门移动。沈兴目光如电,借着漫天的火势,看清庆字旗下的人是沈庆身边的那个席先生,还有一人名叫仝柱,是沈庆手下的幢主,两人都是熟脸,应该是沈庆派来的援兵无疑,怒道:“传令兵回来了没有?” “报!传侍中令,沈兴不得出城应战,以防有诈!” “啊?阿父说什么?”沈兴一把揪住传令兵的衣襟,恶狠狠道:“你再说一遍!” “侍中有令,将军不……不得出城!” “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战死吗?这都是我沈氏的部曲啊!”沈兴重重一拳砸在城头,指缝渗出血迹,道:“打的这叫什么仗!” 援军接近护城桥,管述骑马高声道:“快开门,我奉五郎的命令,有机密情报向侍中禀报!”话音未落,一支箭射中管述肩头,他翻身坠马,仝柱一把扶住,满脸血迹,痛骂道:“你们这些狗才在干什么?我们来救你们,你们就看着我们死吗?” 千叶勒马站在阵后,身旁是一万尚未动用的白羽都,这是天师军最为精锐的战力,帽后插有白羽,故名白羽都。 “沈兴要是不开门,怎么办?” 千叶还是钱塘湖雅集时的清秀俊逸,神采不凡,不过眉宇间多了几分萧杀之气,道:“沈穆之的儿子里只有三个成气候的,一个沈庆,已经授首,一个沈约,尚在金陵,唯有这个沈兴骁勇善战,但有一点,此子最重兄弟情义,对部曲和奴仆也极好,深受大家的爱戴。这样的人,最易用感情诱之,若连他镇守的南门都骗不开,那我们只能冒险强攻了……” 强攻一座坚城,究竟需要付出多少代价,连千叶都无法估测,所以他们的目光死死盯着南门的方向,等着沈兴做出最后的决断。 “城门开了!将军,城门开了!” 沈兴终于还是忍受不了沈氏的部曲这么无力的战死眼前,在他想来,只要接应援军入城,并不算违背了父命。三百敢死之士从城门后冲了出来,跨过护城桥,死死守住桥头,拦截白贼的追兵,让管述和仝柱先入城。 刚到门洞处,守城的兵卒飞快的挥动手臂,道:“快,快,快进来。”不料腹部一痛,钢刀透出,血迹横流,来不及反应,倒地死去。 千叶从腰间叶拔出长剑,遥指乌程,道:“杀!” 白羽都如潮水般涌入战场,刀尖所向,即是黄泉,马蹄所至,尽是哀嚎! 一夜之间,东迁、乌程陷落,千叶不败之名,开始传扬天下!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二十七章 玉树临风 “沈庆死了?” 徐佑得到消息时很是震惊,东迁失守并不意外,兵凶战危,胜负无法预料,意外的是沈庆身为一军主将,竟然没有逃掉。除非陷于死地和绝境,一般而言,想要击杀有重重近卫保护的敌人主将是极难的事。沈庆本身武力不弱,又是沈穆之的嫡子,身边近卫上百,却死在一场规模不算大的攻防战里,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更多详尽的情报源源不断的传来,管述的背叛是造成沈庆之死、东迁和乌程陷落的最大原因,冬至分析道:“管述两年前邂逅沈庆,之后作为谋主深受信任,如今来看,此人应该是六天事先布下的棋子,来历背景十分干净,只有风门有这样的手段,可以瞒过沈氏的调查……” 何濡眼睛闪着亮光,那是遇到对手激起的斗志,道:“这样说来,都明玉两年前就已经定下了如何夺取吴兴郡的计划,厉害,厉害!” 沈庆的死,没有给徐佑带来半点的快慰,但对他而言,倒也不会存有什么遗憾。两世为人,对于徐氏背负的家仇,徐佑并不拘泥于一人一姓,也对仇人如何死掉没有任何的执念,他在意的是结果,不是过程。 沈庆虽然死了,沈穆之还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 接下来几日,前方的战况流水般送到徐佑暂住的院子里来,先是千叶追击沈穆之到原乡县,势不可挡,一日克城。 沈穆之仓皇后撤,在原乡县以北,距长兴县郊外三里,白贼遭遇了紧急修整过后、准备前往原乡救援的中军。 双方激战一个时辰,白贼的锐锋顿挫,且有渐渐不支的趋向! 这是千叶和萧玉树的第一次交手,当时白贼正争先恐后的追击沈穆之的残军,几乎不成建制, 中军就那么直接的冲了过来,以坚甲利刃开路,没有任何花俏和技巧,仿佛蛮牛冲入羊群,铁蹄所至,无不干净利落的踏成一片泥泞。 不过,这只是千叶的诱敌之计,以风门的强大情报网络,岂能不知道中军已经抵达长兴县?他麾下最精锐的白羽都,早在身后某处要隘准备好了陷阱,一旦中军踏入其中,至少可以去掉萧玉树的半条命! “退!” 千叶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这是他统军以来出现的第一个重大失误。 本该是佯败诱敌,可训练有素和乌合之众的区别在这一刻清晰的呈现出来,顺风战时骁勇无比的众部曲,处在下风时完全变了样子,一个个慌不择路的逃命,没有配合,没有协同,该断后的跑的最快,该掩护的连队伍都找不到了,兵械器甲散乱一地,佯败成了真败,真败最终又演变成了大溃败! 千叶激怒交加,亲手杀了十几个溃兵,督战队的刀几乎要磨钝了,却仍旧无法阻挡从众心理蔓延造成的全军失序,无奈之下,只能随着溃兵撤出了战场。这一撤就是二十里,好不容易收拢残兵,且战且退,终于狼狈不堪的将中军引入口袋里包了饺子。 一万养精蓄锐多时的白羽都如同饿了六十年的饕餮怪物,张着血盆大口,想把眼前的美食一口吞入肚中,却不料啃到了一块比铁还硬的骨头,不仅咽不下去,还崩坏了牙。 从起事开始,和府州兵作战无往不胜的白贼终于领教了朝廷中军的战斗力,尤其是紧跟着萧玉树身侧的两千名御刀荡士。作为楚国皇帝的近卫军,御刀荡士从诞生的那刻起,就被誉为天下无双,谁又能想到,仅仅为了扬州平乱,安子道竟然将视若珍宝的御刀荡士都拨给了萧玉树,而且一给就是两千人! 盾在前,刀在后,甲胄箭矢难穿,每一次挥刀,都有搬山断水之力,挡者轻则骨裂,重则肉碎,千叶寄予厚望的白羽都虽死命抵挡了半个时辰,却还是无力回天。当萧玉树的帅旗迎风招展,带领骑兵准确无误的穿透整条防线的虚弱点,然后包抄两翼,和陷阵的御刀荡士里应外合,摇摇欲坠的白贼彻底失去了斗志。 千叶果断的再次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不过跟上次意图佯败诱敌不同,这次是彻彻底底的逃跑。对他而言,失败固然刺痛,但胜负不在一时,保存有生力量,比将手里的五万人全部交代在这里更符合大局。 仿佛沈穆之的事迹重演,千叶刚抵达原乡县,还没来得及部署守城,追兵已至,只好放了一把火,烧尽带不走的粮草补给,并以此阻挡追兵的行进路线,然后一直撤到了乌程县才有机会站住脚跟喘口气,并建立散兵点,慢慢收拢陆续逃回来的残兵。 此战,白贼损失了两万一千余人,伤亡数字超过了起事以来所有阵亡和逃散兵卒的总和还多,千叶刚刚传遍天下的不败之名,屁股还没有捂热,就成了萧玉树声名鹊起的垫脚石。 乱世,最不缺的就是英雄人物! 萧玉树,这个在徐佑之前最负盛名的少年天才,二十年来滞留于五品的天堑,始终无法晋升小宗师,为世人所笑。但很多人并不知晓,这位于武道半途夭折的萧氏子弟,最厉害的其实不是武功,而是兵法! 这次带兵平乱的人选,朝堂中多有争议,为家国计,许多人提议由骠骑将军沈度领兵。沈度号称楚国军神,是沈氏在军中的最大依仗,但因为沈氏和太子这些年走的太近,被安子道有意疏远,等闲不予重用。尤其义兴之变后,沈度直接加司空衔,被剥夺了统军的权力,空有名位而已。时下扬州白贼渐有壮大之势,于是有人想要暗中推沈度复出,也为了投石问路,试探安子道的圣意,看他对太子是不是已经消除戒心? 自孙冠入金陵以来,朝中紧张局势大为缓解,太子也从东宫重新露面,虽未参与朝政,但至少可以会客见友。若是沈度再次起复,能够统大军平乱,就彻底给*吃了一颗定心丸。 很快朝议下来,出乎所有人意料,安子道既没有起用沈度,可也没有选其他久负盛名的良将,而是听从司隶校尉萧勋奇的建议,任用无官无职,悠悠南山的萧玉树为征东将军,授予五州的军政大权,真可谓平地一声惊雷,震的朝野齐齐失声。 从任命下达的那刻起,萧玉树这个曾经为世人瞩目、却又消失了二十年的萧氏子弟再次迈入了所有人的视野。 “萧勋奇实在太过了,就算要为自家兄弟积攒政绩,可捞什么不好,要来捞军功?军功是那么容易挣的么?” “就是,两军阵前,可不是拼着个人勇武分胜负的。” “勇武?区区六品,谈得上勇武吗?传闻都明玉是四品的小宗师,萧玉树这样的人,恐怕连人家一招都接不住” “慎言慎言!朝廷点帅,总有朝廷的道理……” “狗屁的道理!萧玉树出仕后最高只做过临江王的郎中令,两年后辞官归家,闭门谢客,也不知整日做些什么。二十年了,武功成了笑谈,学问没出什么学问,琴棋书画更是一窍不通,可如今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却借势一步登天,成了正三品的征东将军……这,这不是胡闹吗?”“以公器填充私壑,萧校尉难辞其咎!我等应联名上书,请主上收回成命,另选良才!” “说的对,请朝廷收回成命!” 一时间有人好奇,有人惊讶,有人忧虑,有人等着瞧热闹,也有人准备好萧玉树兵败之后再次推沈度出头。 心态各有不同,但相同的一点,没有人看好萧玉树,但一来畏惧萧氏和萧勋奇的权势,二来安子道大力支持,除了一些御史联名抗议,其他人也只好将劝谏的话藏在心底。 当长兴之战的捷报传来,几乎没人相信,都以为萧玉树虚报战功,后来沈穆之的奏章跟着到了朝廷,这才让众人心服口服。 “长兴一战斩白贼近两万,萧玉树真让人刮目相看!” 顾允这段时日忙于公务,唯有深夜才能偷得片刻闲暇,自带着美酒找徐佑小酌解乏。三杯酒下肚,说起前几日的长兴之战,立刻眉飞色舞,兴奋莫名。徐佑理解他的心情,这几个月,处处听的都是坏消息,着实让人郁闷坏了,长兴大捷,鼓舞的不仅仅是士气,还有这扬州百万黎庶的民心! “是啊,千叶这段时日好大的威风,连向来豪雄的沈氏都在他面前一败涂地,很多人以为当真能打到金陵城下。可没成想,吴兴郡尚存,就已败在了萧玉树的手里。” 左彣也是带兵的人,不过往昔在袁氏只统领过数百人,闻听这样动辄数万人的大战,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感概道:“恨不能亲眼目睹萧征东的风采……” 何濡嘿嘿笑道:“不急,风虎早晚会见到的。萧玉树此番出征,得主上圣心许可,又得兰陵萧氏之助力,若能平定白贼,立不世之功,从今往后,庾、柳、袁、萧四大顶级门阀的排次恐怕要变一变了!” 顾允听在心里,神色微微变化,暗道微之身边这位何郎君真是鬼灵精的人。兰陵萧氏重文轻武,却又不像陈郡袁氏那样专精儒学,而是经史子集、医卜星象、书法音律无所不包,门内子弟涉猎广泛,大家辈出。但除了萧勋奇掌管司隶府之外,甚少有人从军,出现萧玉树这样手握实权的征东将军,百年来还是首次。 徐佑叹道:“不管出身门阀还是寒庶,只要真有才干,尽早结束扬州的乱事就好!飞卿,萧将军现在兵锋指向了何处?” 顾允手指点了点案几,道:“乌程!千叶想要据险坚守,和萧玉树死战!” “乌程城高墙厚,攻之不易,萧玉树应该不会选择乌程和千叶打攻防战,以防损耗太多的兵力,无以为继!” 顾允击掌赞道:“微之真是神了!我来时才接到消息,朱四叔已经被朝廷任命镇东将军、江州都督,统率江州、郢州、湘州三州的府州兵和朱氏的私兵,号称十万人,正从富阳出击,截断千叶的后路。” 徐佑小吃了一惊,隐忍多时的朱智终于出手了,一招就打中白贼的七寸,江左小诸葛,名不虚传! 第二十八章 讨贼檄 刚送走顾允没多久,徐佑又迎来了今晚第二个客人张墨,刚一见面,不由失色站起,道:“不疑,为何憔悴至此?” 张墨穿着灰色的葛袍,双目布满血丝,唇角干裂起泡,眼神晦暗无光,头发散乱如草,形容枯槁湮灭,哪里还有丝毫五色龙鸾的神采奕奕? 他默然不语,对着徐佑躬身作揖,欲言又止,道:“微之,我……” 徐佑瞧他的样子,似乎有什么事羞于启齿,挥手斥退众人,拉着他坐到蒲团上,道:“不疑有话直言,我们之间的交情,没什么不能说的!” “我……准备离开吴县!” “离开?”徐佑疑惑道:“扬州乱事未平,其他所在恐怕没有吴县这里安全……对了,不疑究竟想要往哪里去?” “回诸暨!” 张墨抬起头,神色变得坚毅起来,道:“都明玉前夜派人给我送信,说家母在他手里,令我十日内投顺。若是犹疑迟归,怕今生再见无期!” “啊?” 徐佑久久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也没想到,都明玉竟然把注意打到了张墨头上。诸暨沦陷的时候,张墨正好游学吴县,和巫时行他们相聚,故而躲过了一劫。这段时日常常焦心如焚,百般打探家乡的消息,好几次要不是被朋友们死死拉住,只怕早就孤身冒险回诸暨去了。兵荒马乱,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文士,九成的几率走到半途就一命呜呼。后来还是顾允安抚下他,答应尽力帮忙打听,只是战事正急,一时没有着落,却没想到真的落入了都明玉的手里。 “不疑,切莫冲动,要不再等等?朝廷中军将至,白贼很快就能平定,都明玉跟你无冤无仇,只是想要假借你的名声,未必真的行此天怒人怨的恶事,对令堂下狠手……” 张墨双目泛着泪光,黯然道:“微之不必劝了,这两日我已经想清楚了利弊,投顺无非从贼,不能尽忠,却能尽孝。忠孝不能两全,唯有舍忠取孝而已!” 徐佑平日里舌灿莲花,无理也能说出三分理来,可面对此时的张墨,却没有办法劝慰一字。三国的徐庶何等样人,为了母亲还不是委身侍了曹魏?张墨至孝至纯,以身犯险,这是圣人都无法拒绝的善举,徐佑还能说什么呢? “我此去必会声名狼藉,为了不拖累八子社,请微之联合其余诸兄,由顾府君等有声望的人为证,公开将我驱逐出社。四声切韵乃千年未有之变革,绝不能因为我一人毁于一旦。此事紧要,切记切记!” 张墨心里明白,从逆之后,说不得要做很多违背忠义良心的事,如果有人拿着他曾为西湖八子的一员故意挑起事端,势必会对徐佑造成恶劣的影响,并且进一步影响到四声切韵的推广和传播。 与其授人以柄,不如壮士断腕,彻底和西湖八子社割裂开来。对他而言,生死荣辱、功名利禄,其实都不如为世间重建声律这件事来的重要和急切。 “或许……可以派人偷偷潜入诸暨……若瞧准时机,趁敌不备,应该可以将令堂救出来……” 张墨站起身,断然道:“微之是从钱塘经历过生死的,岂能不知从敌营中救人比登天还难?何况有你前车之鉴,都明玉定会万般小心,加上阿母体弱多病,我不能冒这个险……” 是啊,太冒险了,老人不比少年,但有差池,到时候追悔莫及。张墨蹒跚走到门口,倚门独立,月影婆娑,将身影拉出长长的寂寥,他似乎想要回头,却感觉肩上负了千斤重物,无数想与徐佑诉说的话,到了嘴边,只化作了两个字: “珍重!” 微之,珍重! 不疑,珍重! 徐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口痛惜之意无以言表,突然重重一拳砸在了案几上,高声道:“清明!” 清明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房内,就如同他一直在这里不曾离开一样,静立于旁,等着徐佑的吩咐。 “告诉冬至,沿途派人暗中护送张墨。抵达诸暨后,安排两个机灵的暂且蛰伏其周围,没我的命令,不要惊动他!” “诺!” 尽人事,听天命,都明玉城府深沉,不好相与,想从他手里救人,实在千难万难。徐佑也别无妙法,只能先安排钉子进去,然后再随机应变。 如此过了十几日,都明玉突然在钱塘称帝,改国号为吴,置太子和百官,并大肆封赏部曲。这件事既在预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当天师道的旗帜不再那么好用,当孙冠摆明要和朝廷站在一起,为了安抚军心,都明玉必须给予这些追随者在精神需求之外的更高的物质需求,于是登基称帝,手下的部曲可以跟着水涨船高,封王封侯,出将入相,营造一幅欣欣向荣的假象。 谁也不知道假象可以延续多久,但是当下,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伴随着都明玉称帝,一篇檄文传扬天下,细数安氏皇族七大罪,如篡魏自立,如重佛抑道,如亲小人远贤臣,如天灾频繁,如涂炭民生,如宫闱秽乱,条条直指人心不敢言处,文锋犀利之极。 再然后,檄文作者张墨被都明玉任命为吴国中书令,位居文官之首,赏万金,赐田墅,参拜不名,极尽荣宠! 张墨的投敌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在徐佑以无双才名轰动江左之前,楚国文坛半壁,以五色龙鸾张不疑和八音凤奏陆束之为首。并且跟出身陆氏的陆绪不同,张墨所代表的更多是寒门庶子,在这个门第观念严重制约个人发展的时代,想要出人头地,寒门比门阀子弟何止难上千百倍,可张墨的出现,让无数苦苦挣扎于下寮的人看到了翻身的希望,只要你有张墨一样的才华,门第之别将不再是天堑鸿沟,照样可以享誉四方,照样可以名动天下。 也正因此,张墨的投敌,给了这些于地狱中遥望天堂的寒门士子致命一击,信仰倒塌、荣誉玷污,真心被辜负的后果,就是残忍的反扑和无尽的诋毁! 捧你时,你是不世出的奇才, 踩你时,你就是无父无君的禽兽! 几乎顷刻间,张墨,这个曾经代表着无数光环和荣耀的名字,成了人人得以唾弃的过街老鼠,没有人在意他的不得已,没有人体谅他的苦衷和孝心,就连一向不吝提携张墨的扬州大中正张紫华也慨然说了两个字:当杀! 受国之重恩者,叛则无赦! 不过,张墨被都明玉不拘一格的重用,在某些方面也起到了千金买马骨的作用,很多长年郁郁不得志的文人士子开始不计廉耻的向白贼投诚,甚至有千里迢迢从益州宁州跑过来找出头机会的人,一时间白贼声势大盛,倒是收拢了不少的人才。 “小郎,这是抄来的张墨的檄文……” 徐佑从冬至手里接过,铺展于案几上,履霜站到身后,探首观望,盈盈炫目,登时入了神:“夫成败相因,理不常泰,狡焉肆虐,或值圣明。自永安以来,国家多故,忠良碎于虎口,贞贤毙于豺狼……胡僧道融,蛊惑圣心,骄横跋扈,肆暴都邑……父子成谗,兄妹相猥,朋行淫佚,毫无愧颜。观古今皇家,未见此等无耻之尤……以致流幸非所,神器沉辱,亢旱弥时,民五生气,士庶疲于转输,文武困于版筑……仰观天文,俯察人事,此而可存,孰为可亡……是故收集义士,同力协规,明玉上凭天师之灵,下罄众夫之力,翦馘逋逆,荡清京华……丹忱未宣,感慨愤激,望霄汉以永怀,盼山川以增伫,投檄之日,神驰贼廷。罪止元凶,余无所问,敕示远迩,咸使闻知。” 冷汗,顺着背脊缓缓流下,徐佑几乎半响说不出话来。张墨啊张墨,都明玉要你写檄文,应付下就得了,有必要将安子道彻底得罪了吗?这样的文章一出,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除了跟着白贼走到黑,楚国之大,已无你容身之地了! “张不疑的手笔,果然不同凡俗!”履霜大赞道:“这篇檄文足以与陈琳辱曹操的讨贼檄相提并论……” 徐佑苦笑道:“我只怕主上没有曹孟德的心胸……哎,当初我要是再坚决些,不让张墨离开,断不至有今日……” 何濡半靠半卧,嘴里吃着顾允派人特意送来的桂花栗粉糕,漫不经心的道:“张墨救母心切,除非禁他的足,否则如何拦得住?况且若因此害得张母危殆,他必然恨极七郎,反目为仇,得不偿失!” 左彣也是一叹,道:“为人子者,孝义当先,张墨能够毅然放下一切,投逆从贼,甘心背负举世骂名,我倒是挺钦佩他的!” 何濡坐直身子,拍了拍手心的糕点残屑,对左彣的说法嗤之以鼻,道:“钦佩?我原以为张墨算是个聪明人,现在看来简直其蠢无比。他被逼投顺白贼,实属情有可原,只要谨慎小心,灵活应对,不被都明玉牵着鼻子走,朝廷未必会追究到底。等乱事平定,大赦之下留个命在,以他的才华,或有重见天日的机会。现在倒好,鸡飞蛋打,再没回头的可能了。所以说货比货得仍,看看七郎,都明玉威逼利诱,手段使尽,还不是拿七郎没有办法?” 何濡越看徐佑越是顺眼,徐佑没好气的道:“我要不是托宁真人的福,早被都明玉砍了脑袋,下场还不如张墨……好了,都别议论了,走一步看一步吧,都明玉称帝建国,朝廷不会容忍他太久,萧玉树近来有什么动静?” 冬至回道:“萧玉树在乌程和千叶对峙了半月有余,胜负未分。朱智却进展神速,从富春南下,已经收复了东阳郡……” 之后一个多月,战况进一步胶着,千叶以三万重兵固守乌程,器甲齐备,粮草充沛,萧玉树久攻不下,却并不急于求成,先分兵收复乌程西侧的安吉、临安、于潜等县,之后突然奇袭,逼近了临溪县。 一旦临溪收复,将截断乌程和钱塘的联系,千叶再无法南返与都明玉回合,除非从东面走东迁县,绕过邱原驻扎的嘉兴,否则的话,这支白贼将在扬州北部成为独悬于外的孤军。 没有粮道,没有后援,没有退路,北上却又面对萧玉树的中军,一切战略意图都将变成空谈! 与此同时,朱智接连奏捷,先复东阳郡,再复临海郡,然后是永嘉郡,大小二十余战,无一败绩。孙冠派出鹤鸣山三位大祭酒,跟随朱智大军,每到一处,都极力宣扬都明玉的骗局,申明天师道与此次叛乱无干,这也造成了白贼战力低下,无心恋战,投降和反水着比比皆是。后来发展到朱智军旗所至,敌人就献城归顺,几乎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就收复了扬州数郡。比起在乌程和千叶对峙不下的萧玉树,朱智的名声显然更加响亮一些。 不过,对身处局内的那些人来说,若不是萧玉树牵制了千叶的白贼主力,朱智想如此轻松的攻城拔寨,无疑是痴人说梦,真论起功劳,不好说谁高谁低,至少也是五五开,各得其半,甚至不偏袒的话,萧玉树的功劳应该更大。 眼见临溪将要失守,千叶再固守乌程意义不大,于十二月十七日凌晨,主动撤离了乌程,回合东迁守军,从东迁走水路退回钱塘。 途径嘉兴时,邱原本该按照萧玉树的军令进行拦截,无奈这位邱将军已经吓破了胆,矗立嘉兴城头,行注目礼,遥送千叶军安然离去。 萧玉树深知千叶用兵诡异莫测,同样不敢急进,力求稳扎稳打,得到千叶离开的确切情报后,大摇大摆的占据了乌程、临溪两县,然后合拢兵力,攻克武康县,并以武康为基地,囤积粮草兵械,厉兵秣马,虎视钱塘。 第二十九章 诸葛与人屠 永安十三年,在扬州的血雨腥风中如期到来。 这年的除夕没有上一年在钱塘时的热闹和其乐融融,徐佑闭门谢客,简单的做了几道菜,和部曲们吃了年夜饭就各自散去,没有守岁,没有爆竹。战乱之时,白骨盈野,无心庆祝,故而朝廷诏令上下人等,贺岁一切从简。 元日一早,履霜取了新作的衣服,徐佑摇头拒绝,还是穿着去年的旧衣,和何濡左彣冬至等在大厅碰头,问道:“战事如何?” “刚接到太守府传来的消息,前夜句章县大战,朱智先胜后败,被溟海盗从海上登陆,袭扰了后方。朱智挫了锋芒,后撤三十里,于鄞、鄮二县之间驻扎修整,暂无下一步行动!” 冬至手中拿着几张剪裁成三寸见方的纸卡片,上面写着一些奇奇怪怪的字和弯弯扭扭的曲线,这都是从尺牍高叠的情报线索中摘要出来的提纲,也只有她一个人能够看得懂。 “另,从卧虎司得到军报,溟海盗和白贼水军汇合一处,已经彻底占据了沪渎水域。从钱塘渎至浃口一带,畅通无阻,几乎可以从南北任何地点登陆支援白贼马步军作战。这也是朱智此次攻打句章县,无功而返的重要原因……” 徐佑和孟行春现在是蜜月期,偶尔会有情报送过来。卧虎司营救公主之后,奉萧勋奇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和风门围绕扬州战局进行全面对抗,虽然还未占据上风,但也不是以前那种耳目俱盲的睁眼瞎状态了。 “其翼,你认为朱智接下来会怎么做?” “都明玉的伪朝现在仅余会稽和吴郡数县,地盘小的可怜,估计连他自己都会不好意思自称什么大吴国……”何濡习惯性的先吐槽几句,这才转回正题,道:“句章是会稽东面的门户,和余姚、上虞成一线,构筑了会稽半郡繁华。若想保住这三县,句章必然不能有失,所以白贼定会在此和朱智死战。朱智老奸巨猾,却不会顺白贼的意,选择于句章城下消耗兵力。天有阴阳,物有正反,若不能力夺,则只可诈取!” 左彣疑惑道:“诈取?” “兵不厌诈!攻城向来为下下策,朱智此番带兵平乱,连取三十余城,几乎没有一次是正面强攻夺下来的,诡变奇谲,高深莫测!”何濡目光闪动,起身走到沙盘边上,指着里面一处所在,道:“这里是三江口,兰江、东江、奉江,三江合聚,深数十米,宽百米,自东而西,湍急流淌。三江口往下数十里,句章县城依江水而建,如果我是朱智,只需动用三万人,土封石堵,一夜可让三江口断流,然后决口倒灌,句章城再高大坚固,也要变成一片泽国,旦夕可下。” 徐佑左彣冬至山宗等人尽皆失色! 履霜是经过离乱的人,饱读诗书,岂能不知一旦江水灌城,将是何等的生灵涂炭,颤声道:“郎君此言,可有……可有把握?” 冬至也是皱眉道:“朱智真敢这么无情决绝么?难道就不怕日后会稽百姓指着脑门子诅咒他吗?” “至少九成可能!至于流言和骂名,朱智立此不世之功,不给自己找些污点,金陵城中的那位主上岂能放心?” 何濡的指尖从沙盘上划过,画出一道清晰的朱智军撤退的路线,然后屈指敲了敲当前安寨的地方,冷笑道:“前夜之战,朱智纵有损伤,也微乎其微,根本没有必要一撤三十里。甚或他早就探知溟海盗登陆的消息,只是佯败麻痹白贼而已。让出这三十里,正好避开了江水流经的区域,若说他不是处心积虑,真是鬼都不信!” 山宗张大了嘴巴,道:“以前总听人说张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还当是夸大其词,遇到其翼郎君才知道世间果然有这等人物!” 何濡嗤之以鼻,道:“这点微末伎俩,算得了什么。千叶当初在吴兴郡用兵如破竹,颇有善战之名,虽后败于萧玉树之手,却是因为麾下部曲不敌御刀荡士的缘故,非战之罪。可这次跟朱智在句章交手,不懂稳扎稳打的道理,意图狡计制敌,却不想想,朱智那是玩弄阴谋的大行家,将计就计,立刻给千叶挖好了埋身的坟墓。年轻气盛,轻敌冒进,跟小诸葛比起城府来,犹如萤火之于月光,还差得远呢!” 左彣面露不忍,叹道:“只可怜会稽的百姓……” “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何濡淡淡的道:“打仗嘛,总会付出代价。” 徐佑瞩目冬至,道:“速去卧虎司,找孟行春打探最新的战报,这几日密切关注句章方面的动静。” “诺!” 仅仅过了两日,果真如同何濡所料的那样,朱智毅然决了三江口,以滔天水势破开了句章城,会稽半郡之地,顿时成了人间地狱,死伤无算。 朱智又于中道埋下伏兵,将前来救援的上虞、余姚援军一网成擒,再扮作败军,骗开了两县的城门。 几乎一日之间,曾被都明玉寄予厚望,誉为铁壁的上虞、余姚、句章防线失守,会稽郡的治所山阴县门户洞开,仿佛一丝不挂的女子,成了任人亵玩的玩物。 千叶黯然撤退,主力收缩至山阴城内,看上去声威仍在,可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不过是苟延残喘,拖延时日罢了。 凭山阴一座孤城,就算神仙也守不住的! 朱智用半月时间,尽全力安置因水淹句章而流离失所的万千灾民,派出一半兵力分洪泄流,改河道,筑河塘,建义仓,发粮米,惩盗贼,除奸佞,并在占领区内实行严苛至极的军法,最多时一夜砍了七十个人头,江东诸葛的绰号由此变成了江东人屠,可让小儿止啼。 与此同时,朱智兵分三路,逐步清理山阴周边的小坞堡和军事据点,然后合拢一处,于元月二十七日,发动了对山阴的总攻。 血战十四天,二月十八,山阴收复! “会稽全郡尽复,朱智这次的功劳无人可及了!”何濡笑道:“数月之间,平定扬州大半,比起萧玉树困于钱塘城外,江东诸葛实在名不虚传。” 冬至撇撇嘴,道:“好教郎君得知,现在的朱智可不是小诸葛了,人家的新名号威风的紧,叫什么……对,人屠!人屠啊,千年以来,只有武安君白起得享这等的威风……” 左彣摇头道:“那都是句章遭受水患的百姓们刻意编排朱智,他本人可未必喜欢!” 徐佑从门外进来,正好听到他们的议论,道:“喜欢不喜欢都没法子,朱智在朱氏诸子弟里向来低调,往常虽有名气,却跟朱任朱义朱礼等人不能相提并论,这次为了家族计不惜挺身而出,甚至污了自个名声,倒也是个狠人!” 履霜紧跟着小跑进来,手中抱着大氅,口中嗔怪道:“小郎,慢点!瞧着有日头,可春寒入骨,不能大意,你……” 进了门才发现屋子里满满坐着一群人,顿时住了口,俏脸隐约升起绯红。何濡指着她,故意捉弄道:“履霜,让你好生照看七郎,怎么出门连外氅也不披?若受了风寒,再生出病来,你担待起吗?” 履霜美眸如清波,唇角含笑,道:“其翼郎君教训的是,可我听阿难说郎君你每次出门也不爱披大氅,想来世间出众的男子都是这样的喜好,我区区女娘,如何规劝的住呢?” 左彣等人俯仰大笑,连清明都很给面子的牵动了下嘴角,何濡摇头叹道:“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你倒好,跟着七郎久了,如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练就的好一张利口!” 徐佑翻了个白眼,道:“你那屋才是鲍鱼之肆呢,也亏得阿难心好,受得了你,换作冬至,早闹腾着要造反了!” 这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冬至委委屈屈的眨眨眼,道:“你们说你们的,我这个一言不发的,倒成了靶子了!” 又是一番大笑,徐佑喝了口热水暖暖身子,和众人围着火炉坐下。何濡问道:“如何?” 徐佑搓了搓手,火光中透着平静的脸,道:“飞卿说朝廷大略已定,朱智将于二月二十五日率军抵达钱塘南面的义桥浦,联合萧玉树的中军对钱塘实施全面合围!” 萧玉树这段时日一直对钱塘合而不围,牵制了白贼多达数万的最精锐的兵力,为朱智在扬州南部的大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而作为伪吴国的国都,都明玉耗尽数十万民力,彻底加固加高了钱塘的城墙,内外夯土层包砖,高置十八座箭楼、半人高的雉堞、数千处射孔,并在城墙四面修建了翼城。另囤积了足够三年用的粮草,挖通地下水源,开新井二十余处,做好了长久坚守的一切准备! 所有人都知道,钱塘之战,将是双方最后的决战,也是注定伤亡最惨重的一战。可不管怎样,这场席卷了整个扬州、持续了一年之久的白贼之乱即将落下帷幕。 第三十章 拖延日久 血战!血战!血战! 钱塘的战况一日三变,流水般送到徐佑的案头。通篇累牍,可简单归纳成两个字:残烈! 短短二十余日,日夜不休,人命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每日消耗的攻城器械都创造了有史以来的记录,双方围绕着钱塘周围展开了殊死搏杀,从护城河外到城头女墙,从四方翼城到两军阵前,每一分每一寸,无不要用将士的血肉和性命来拼夺争抢,听闻手指往土里一抓,都能从指缝渗出血来。无数被裹挟在钱塘城中的老百姓成了战争的牺牲品,被驱使着协助白贼守城,上至老弱,下至妇幼,无一幸免,各种骇人听闻的惨状无不考验着人性最残忍最黑暗的那一面。 看完战报,徐佑的脸色很是沉重,钱塘战事不利,拖得越久,对普通人的伤害越大,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经此一役,不知多少人要家破人亡,生死两隔。可谁又能想到,困守孤城、坐以待毙的白贼竟然还有这样的战斗力,能够在萧玉树和朱智不计伤亡的疯狂进攻下守的坚若磐石? “白贼两员猛将,千叶善攻,刘彖善守,不过善攻者终究在你来我往的对攻中输给了朱智。刘彖则不一样,自他夺取钱塘以来,邱原也好,萧玉树也罢,都不能动摇钱塘分毫,现在加上朱智,朝廷聚拢了几近十五万兵马,却依旧望城兴叹,难以踏入城内一步。所以七郎,日后我们若是起兵,麾下要多招募一些善守者,至少可保根基不失,哈!” 徐佑没好气的道:“起什么兵,小心被卧虎司的黄耳犬听到,抓你去黄沙狱受苦!” “孟行春如今对七郎毕恭毕敬的,绝不肯因这点小事得罪咱们,没什们好怕的!”何濡歪着头,眼睛似睁似闭,笑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救出公主之后,孟行春的态度比之以前更加的热切呢?” 徐佑明白他的意思,并不接这个话,冬至却起哄问道:“婢子愚钝,请郎君明示!” “道理很简单,那位山阴……哦,冠军公主安玉秀定是瞧上咱们七郎了!” 冬至抿嘴笑道:“那也没什么稀奇啊,小郎这样的人,别说安玉秀,就是天上的仙女也会喜欢的!” “天上的仙女太遥远了,给不了咱们好处。安玉秀则不同,这次失陷敌营,受尽折辱,夫家又满门遭祸,安子道必定心生怜悯,大加疼爱,就算称不上言听计从,也会不吝赏赐,以弥补歉疚之意。七郎毕竟跟安玉秀共过患难,对其恩情不小,说不定安子道爱屋及乌,一高兴重新让七郎回归士籍……” 履霜眼眸微亮,道:“是这个道理!小郎,要不要派人去金陵拜见公主?自然,我们不会主动提什么要求,单单问候起居而已,却能让公主时时记挂着钱塘还有位恩人……” 徐佑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个啊,别听其翼胡说,安玉秀何等身份,脱了险境,急着跟咱们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哪里会主动提及这段耻辱的往事?再者当时大家都是为了自保,谈不上恩情不恩情的,攀扯这些,没得让人小看!” 冬至履霜不再言语,她们两个向来恪守分寸,徐佑既然明确拒绝,自不会再提。可何濡却没她们那么好说话,嘿嘿笑道:“七郎最懂女郎的心思,若即若离,才是撩拨芳心的不二法门。不去见她是对的,显得洒脱高岸,反而能够挑起她的好奇,继而对七郎念念不忘……” “够了!” 徐佑脸色一正,眉头皱起,何濡笑着闭口,双目微合,探手进怀里惬意的搓了起来。 “说正事吧,这次从钱塘总共带出来多少钱?” 履霜忙道:“大概有一千余万钱,小郎可是要用钱么?我马上安排人去取!” “留五十万钱做家用,其他一千万钱全部交给顾允,资助他购买米粮供应前线军需。” “啊?这……” 履霜惊讶万分,道:“顾府君向小郎开口募集军资用度吗?” 冬至接过话道:“这几日吴郡那些门阀士族自愿筹措大量的钱米绢帛,主动送往太守府,准备犒劳正在钱塘血战的将士们,小郎可是想参与其中?” “甘附骥尾,略尽薄力!” 徐佑目光深邃,和何濡对视一眼,眼中别有意味,道:“钱塘也是你我的家,早一日平定,我们也好早一日回去。钱财身外物,没有了可以再赚,不必斤斤计较!” 后方运送的军需并没有激发朝廷军队的战斗力,钱塘还是久攻不下,甚至金陵城中的诸位公卿也坐不住了,接连发文督促萧玉树速战克敌,要不是萧勋奇在背后影响着安子道,加上阵前换帅对军心不利,这位刚刚崛起的征东将军很可能就要打道回府了。 战事持续到四月中旬,暑气渐起,燥热难当,钱塘城内发生了瘟疫,天天都有人毙命,都明玉果断处置,将全城分割成二十四处,派兵严防死守,但凡有一丝染病症状的人全都拉出去处死,然后将尸体用投石机发射到城外的朝廷军中。此举引起了蔓延性的恐慌,直接导致各州的府州兵畏缩不前,且在一次眼看要登上城头的攻城战时仓皇败退,萧玉树勃然大怒,查明该部是邱原麾下的部曲,竟然不顾幕僚们的反对,将邱原斩首示众。 消息传到吴县,徐佑深感震惊,邱原虽然屡战屡败,表现不尽如人意,可也是正五品的折冲将军,萧玉树只是假节而已。朝廷命将,以节为信,权力极大,依次分为使持节、持节、假节三等,使持节得杀两千石以下官吏;持节得杀无官位之人;假节只能杀犯军令的军人。邱原再怎么临敌失机,也绝不是假节的萧玉树可以专擅杀之的角色,如此跋扈,当真不怕安子道猜忌吗? 徐佑连夜去见顾允,说起邱原,顾允抚掌叹惜,道:“邱折冲本是难得的悍将,此次平乱再有不是,可也死命守住了嘉兴,免去了北扬州受白贼荼毒之苦,萧征东怒而杀之,实在让人扼腕!” “飞卿,你觉得萧将军杀邱原,会不会暗中受了皇命?” “应该不是!”顾允摇摇头,低声道:“据我所知,都明玉将染了疫病的尸体砍烂后浸泡秽物,然后抛射出城,又派人四处散布流言,说这种病沾着必死,药石无救。邱原麾下的府州兵经过之前的数次作战,早就被白贼吓破了胆,因流言扰乱了军心,临阵怯战,带头退却,害得中军也无功而返。萧玉树杀邱原,属于临时起意,一为了立威,严肃军纪,好令行禁止;二,想必也是为了战后给安子道点把柄来处罚他……” 徐佑会意,不再说这个话题,前有朱智决堤以自污,后有萧玉树杀将为自保,由此可知这些在外领军的大将已经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安子道年少时称得上英明神武,可到了晚年,却有些刚愎雄猜,疑太子,疑重臣,疑良将,或许唯一能让他毫无保留信任的,只有司隶校尉萧勋奇一人! “对了,我将微之倾尽家财以资军需的事密奏主上,主上览奏后对叔父赞说徐氏世代忠良,堪为大楚臣子表率,国难之时尚不惜倾囊相助,实在是赤子之诚!” 顾允的叔公也就是侍中顾卓,上次曾来钱塘宣旨,和徐佑有过一面之缘。他算是安子道的近臣,暗地将绝不能外传的君臣私话送到吴县,似乎有向徐佑示好的意思。 徐佑可没忘记,那天在钱塘码头偶遇,本来相谈甚欢,可一听他是徐氏七郎,顾卓立刻变了脸色,唯恐避之不及。 莫非真的是因为安玉秀的缘故? 徐佑的脑海又浮现出安玉秀清丽的容颜,不过刹那时间,就又抛之脑后。有些事,有些人,想得太多,徒惹烦恼罢了,还不如顺其自然,且行且看吧! “这是难得的好消息!”何濡听了徐佑的转述,兴奋的拍了下大腿,道:“安子道既然有这个意思,等扬州事了,可以想办法让七郎先恢复士籍!” 徐佑乜他一眼,道:“你之前不是说有安玉秀在,恢复士籍轻而易举吗?” 何濡微微笑道:“那只是逞口舌之快,没有安子道松口,区区安玉秀如何敢把太子亲自插手的案子翻案?这本是千难万难的事,可通过扬州之乱,发生了这么多事,终于出现了一点可以看得见的曙光!” 徐佑默然,安子道或许会以为他是愚忠之辈,若真能因此恢复士籍,自然是大喜。身在这个时代,没有士籍傍身,做起事来委实太难了些。 邱原之死,彻底奠定了萧玉树在军中的地位,他大刀阔斧的整合了麾下的部曲,收了朱智的兵权,然后以中军为根基,操练各州府州兵,淘汰弱、残、怯者,余者编为三军,战斗力突飞猛进,并于五月三日,再次发动了对钱塘的进攻。 第三十一章 中校署令 五月十九日,钱塘大战又持续了十六天,可朝廷军毫无寸进,死在城墙下的人数已经上升到了两万多人,伤者无数。 这样的伤亡比,是安子道自第三次北伐之后,楚国军队所遭受的最大的损失,所以从中书省发出的敕文逐渐变得严厉起来。中书省代表着皇帝,萧玉树的内心惶恐不安,可战争不是儿戏,皇帝的诏令和斥责无法攻破钱塘这样的坚城,想要取得胜利,还得靠将士用命! 或许,还得靠一点运气。 夜雨迷蒙,钱塘的城,依然在远处耸立! 几匹快马飞驰进了军营,早有人等候着牵住马缰,领着来人往中军军帐走去。 “徐佑拜见将军!” 萧玉树高居帅位之后,执笔在公文上写着什么,闻声抬起头来,双眉入鬓,眼神平静,清晰而立体的脸庞棱角,透着说不尽的冷峻和英挺,唯独发丝飘洒着点点初雪,沧桑莫名,反倒平添了几分成熟男子才有的神秘和魅力。 “你就是徐佑?” “正是在下!” 萧玉树认真打量着徐佑,突然笑了笑,道:“我早听说过你的名字,只是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这里。” 徐佑不卑不亢的道:“萧将军的大名,在下幼时就常听人提起,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常提起我么?”萧玉树放下手中的毛笔,身子后仰斜斜靠在白虎皮制成的靠垫上,双手随意的拢入袖中,道:“想必是用我二十年不入五品的经历来砥砺微之,都说些什么,可还是那些‘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老生常谈吗?” 他笑的洒然,并不以成为世人口中的反面教材而觉得羞耻难当。徐佑很欣赏这种看透世情的风度,道:“每个人的道有不同,天下有很多小宗师,可能够平白贼之乱的征东将军,却只有一个!” 萧玉树一愣,继而哈哈大笑,站起身走到徐佑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曾有人安慰我说,义兴徐佑不过粗鄙武夫,远不能跟我少年时相比。世人多愚昧,只看皮相,却不知微之灵秀于内,远非俗物。” 萧玉树是徐佑之前最被看好的少年武道天才,却终究徘徊在五品的山门外,无法窥得小宗师的奥秘。萧玉树之后,徐佑成了他的接班人,于是常常被人拿来作为对比,一老一少,就这般有了种奇妙的联系。 “坐!” 两人对坐于帐内,萧玉树没有再过多的寒暄,直奔主题,道:“顾府君大力举荐,说你有破敌之策?须知军中无戏言,有则固然喜,无也不要信口胡言!” 徐佑沉声道:“佑岂敢以身试将军的军法?敢问将军,钱塘之所以难以攻陷,最大的症结在于何处?” 萧玉树并不因为徐佑年少而轻看他,认真思索之后,道:“城坚墙固!” “城墙?” “正是!若论兵力,我有十五万人,都明玉最多五万能战之士,其余多是裹挟的百姓,不足为虑;若论战力,单单两千御刀荡士就足以击溃白贼,别说还有数万中军和十万府州兵;若论军备,我粮草充沛,刀甲精良,更是远在白贼之上。如果野战,一战可胜,如果其他城池,也早可一鼓而下。偏偏钱塘城被都明玉不计代价的营造的如同铜墙铁壁,规制直追金陵帝都,除非长期围城,等其粮尽,否则的话,短时间内实难攻克!” 自古以来,攻城战就是所有战争中最让人头疼的一门必修课,秦赵的邯郸之战,汉匈的疏勒城之战,东西魏的玉璧之战,乃至张巡守睢阳,朱文正守洪都,于谦守京城,再到著名的钓鱼城之战,孤城弱旅面对强敌却可以长时间死守不败,甚至转败为胜,究其根本,其实还是四个字:城坚墙固! 若无城墙护佑,哪怕再怎么众志成城,再怎么悍不畏死,在绝对实力面前也没有挣扎的余地,所以想要破敌,必须先破城! 如何破城? 攻城战发展了数千年,各种攻城手段和攻城器械都几乎被玩出了花样,但是在非火器时代,或者说包括火器初期,真正意义上威力最为巨大的攻城器械,只有一个! “我有一物,可助将军毁了钱塘的城墙!” “哦?”萧玉树眼眸里迸射出惊喜如狂的神色,他真的被钱塘这个难啃的骨头塞住了喉咙,几乎要难过的窒息了,徐佑的话仿佛破开乌云的一道亮光,哪怕虚无缥缈,也迫不及待的想抓住不放,道:“微之快讲,若真能凑效,我定向朝廷为你请首功!” 徐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问道:“将作监可有人随军?” 将作监是朝廷直属的官署,负责土木工匠之政,下辖有左校署、右校署、中校署、甄官署和百工院,其中中校署负责掌供舟军、兵械、杂器。 “有,中校署令亲自随军,另有监作十人,典事二十人,各匠户三百余人。” “请将军派中校署最善制造器械的人来协助我,七日后我再给将军答复!” 萧玉树能够统领大军,这点养气的功夫还是有的,见徐佑卖起了关子,也就不再追问,道:“请,我和你同去见见祖骓。” “祖骓?” “祖骓是中校署令,字兴之,祖父曾任将作大匠,父亲也曾在将作监任职,自幼就专攻数术,搜烁古今,是当今第一等的术算大家。” 徐佑听的脑袋一热,姓祖,又是将作世家,莫非是祖冲之?不过他也知道时空易序,物是人非,祖骓不可能是祖冲之,但历史的发展规律总是按照某种不为人知的路在有条不紊的行进着,自周髀算经、九章算术以来,也该有一个接近祖冲之的厉害人物出现了。 见到祖骓,比徐佑想象中的要瘦弱矮小一些,其貌不扬,额头狭窄,两颊却突出,鼻头极大,可眼睛却极小,仿佛老天爷开了个玩笑,让一张本来正常的脸受到外部的挤压而把五官的位置都挪动到很不合适宜的地方。 这是个怪人! 不仅样貌怪,性格也怪,看到萧玉树个顶头上司,当今的红人,却只是懒洋洋的抬头看了看,然后专心致志的蹲在地上摆弄着短短的木棍算筹。 萧玉树并不恼怒,轻声给徐佑解释道:“兴之痴迷术算,一旦遇到难题,推导起来没日没夜,不寝不食,我们见的多了,也就不觉得怪了!” 徐佑站在门口,满帐篷的算筹几乎摆满了每一处角落,似乎在研究术算方面的疑难杂症。他对筹算之法不是很精通,也只见过履霜摆弄算筹,但那只是很简单的四则运算而已,还达不到祖骓这样复杂高深的层次。 两人静候良久,祖骓终于扔了手中的算筹,长长的叹了口气,伸脚一踢,将密密麻麻的算阵搅成了一团乱麻。 萧玉树这才介绍徐佑,道:“兴之,这位是义兴徐佑,身负要务,需你从旁协助。” 祖骓斜眼打量下徐佑,冷哼一声,道:“将军,他一个黄口小儿,能有何要务让我协助?中校署负责军械,该造的攻城器械全都已经建造完毕,如果仍旧拿不下钱塘,那是将军和部曲的事,跟中校署无干!” 徐佑暗道坏了,他当然不是因为祖骓的失礼傲慢而生气,真正有才干的人,些许怪癖无伤大雅。怕只怕这等没有尊卑上下的言辞惹恼了萧玉树,引来祸端,那可就是他的罪过了! 正想着如何补救一番,萧玉树哈哈笑道:“你啊,就是这张嘴不饶人!”说着扭头望向徐佑,无奈的道:“中校署令的脾气,微之也见到了,你到底要做什么,跟他直说即可,不必绕圈子!” 徐佑心中忽然一动,道:“这莫非就是割圆术?” “咦?你也知道刘徽?” “先贤圣哲,小子不敢不知!” 祖骓又咦了声,神色瞬间变得古怪起来,道:“刘徽出身卑微,潦倒一生,知道他的人少之又少。何德何能,敢称先贤圣哲?” “中校署令此言差矣!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荀子说涂之人可以为禹,哪怕路边的乞丐,只要他穿着尧舜的衣服,说着尧舜的话,做着尧舜的事,那就是尧舜。”徐佑朗声道:“所谓帝王之圣,在于御极而统万民,惠泽不过一世;所谓孔孟之贤,在于教化而启民智,绵延仅有千载;而刘徽精通术算,发前人所未发,开创了数系和面体等极具前瞻性的理论,高屋建瓴,独具创新。其他如求徽数、牟合方盖、方程新术、重差术等等,无不屹立在人类智慧的巅峰,俯瞰芸芸众生。这样的人,与帝王和孔孟相比,于当世或百世或有逊色,但往后乃至千世万世,才是真正可称为圣贤的良师!” 祖骓霍然站起,疾步走到徐佑跟前,双目精光四射,道:“你叫什么?” 原来方才萧玉树的介绍,他根本没有听到耳中,徐佑恭敬的道:“小子徐佑,拜见先生!” 祖骓伸手扶住他的胳膊,道:“快请起!”然后让他进屋,道:“进来说话!” 徐佑刚想迈步,又察觉不妥,望着萧玉树,道:“将军先请!” 萧玉树笑着摆摆手,道:“你们先聊,我还有军务处置。微之,你答应我的,七日后,我要听到喜讯!” “好!” “军中无戏言?” 徐佑哪肯上他的当,道:“我非将军部曲,也非朝廷军士,将军的军法与我无干!不过,有祖先生在,我至少九成把握,可以让将军得偿所愿!” “那……我静候佳音!” 等萧玉树离开,祖骓拉着徐佑进屋,可满屋的算筹,无处下脚,他倒是不拘小节,双脚胡乱拨拉,将算筹踢到角落里,又拿出两张烂的不成形的蒲团,和徐佑当面跪坐。 “你小小年纪,如何通晓筹算之法的?” “家中藏书颇多,我觉得有趣,便时常四处请教,故而略知一二,不敢说通晓!” 祖骓一时兴起,有意考校徐佑的水平,道:“我来出题考考你?” 知道今日不彻底折服此人,想做点正事,恐怕还得颇费周折,徐佑正色道:“请先生出题!” “以九乘二十一五分之三,问得几何?” “一百九十四五分之二!” “咦?”这是今天祖骓第三次发出咦声,道:“你不用摆算筹吗?” 徐佑笑而摇头。 祖骓也没往心里去,毕竟熟能生巧,这个题较为简单,心算之法也可得出答案。不过由此可知徐佑不是吹牛皮,确实于术算一道颇有研究。 “我再出一题:今有生丝一斤练之折五两,练丝一斤染之出三两;今有生丝五十六斤八两七分两之四,问染丝几何。” 这个稍许有点复杂,徐佑随手捡起一根短木棍,顷刻间得出答案,道:“四十六斤二两四百四十八分两之二百二十三。” 祖骓并没有打算用这道题难住徐佑,但是看到他的解题方法,却有点瞠目结舌,惊呼道:“你这是什么字,什么算法?” 阿拉伯数字配合竖式运算,是数学界最伟大的创举之一,难怪连祖骓这样的大数学家第一次看到也被彻底震住了。 “这是天经字,至于算法,我称之为玉算!合起来,就叫做天经玉算!” “天经玉算……天经玉算……”祖骓敏锐的察觉到这种算法的革命性创举,目光炽热的望着徐佑,却欲言又止,神态扭捏中透着尴尬。 徐佑全然当做不知,笑道:“先生可还有题目?” 祖骓明白,自古法不轻授,徐佑岂肯那么容易的说出天经玉算的秘密,当下起了一较高下的心思,凭他的才智,也未必比不了对方。 “好,我再出一题:今有鸡翁一,值钱五;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凡百钱买鸡百只,问鸡翁母雏各几何?” “咦?” 这次轮到徐佑轻咦一声,这不就是古代极其有名的百鸡问题吗?在另外一个时空,提出这个不定方程问题的人叫张邱建,写了本很著名的著作叫,算算时间,此人恰巧生活在南北朝时期。 或者在这个错乱的世界里,同样有人找到了不定方程组的存在和解法。徐佑眉头微皱又舒展开来,拿着短木棍飞快的列好了方程式,然后给出了答案:“鸡翁四、鸡母十八、鸡雏七十八;鸡翁、鸡雏;鸡翁十二、鸡母四、鸡雏八十四。共三种答案,先生,不知我解的对否?” 祖骓这次不仅仅瞠目结舌,而是如丧考妣,死死盯着徐佑列出的方程式,久久没有做声。徐佑也不言语,静默等候他从震撼中恢复过来。 良久,良久, 祖骓指着地上的x、y、z,沙哑着嗓子问道:“这,也是你说的天经字吗?” “对,天经字有很多种写法,都是为了术算而生,运用起来极其的方便。先生若有兴趣,等日后我可以全盘告知,绝不隐瞒!” “真的?那可怎么好意思……”祖骓猛然抬头,嘴唇蠕动半响,又转过头去。他不善言辞,更不善逢迎拍马,原意是想和徐佑套套近乎,可话到嘴巴,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徐佑倒觉得祖骓十分的可爱,越是这样质朴如璞玉、心无杂念的人,才可能在科学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突然道:“方才我问先生,可是用割圆术在求圆周的率吗?” “啊?”祖骓几乎要把徐佑视为鬼怪,道:“方才百鸡之问,是我月前才研究出来的不定方程,你顷刻间就能作答。这就罢了,可用割圆术求率,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徐佑笑道:“先生的心乱了!当初刘徽创割圆术,以求圆周和圆径相除的不变之数,也就是所谓的‘率’,熟读,看出先生所求并不难!” “不,你懂割圆术,不足为怪。可这个‘率’却是时常萦绕我心中的一个字,打算用作周、径除数的表述,尚未跟任何人吐露……” 徐佑仰天打个哈哈,他还真不知原来“率”这个字用作比值是从祖冲之开始的。在楚国,自然有祖骓代替了祖冲之的角色,本该由这位中校署令发明创造的字,却让他越俎代庖。 这可真是不好意思了! “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你我都认为“率”字合适,那就定下来吧,今后这个周径除数,就称之为‘祖率’!” “这万万不可……” 徐佑毫不在意,道:“先生,这都是小节,你不必推辞,这也是你该得的。刘徽以割圆术穷究其理,求得‘率’在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和三丈一尺四寸一分六厘之间,这个率大体是对的,比起周髀算经里的径一周三要严密许多。不知先生当下推算到了哪一步?” 祖骓颓然道:“我耗尽数年时光,日夜不息,也仅仅往后推算到了‘毫’而已,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九毫!” 自刘徽开始,他在计算圆周率的过程中,用到丈、尺、寸、分、厘、毫、秒、忽等八个单位,对于忽以下的更小单位则不再命名,而统称为微数。 徐佑赞道:“刘徽的割圆术推到三丈一尺四寸,其实已经到了人力的极限,看似往后一毫,却要筹算无穷之数,先生能持之以恒,佑实在佩服万分!” 割圆术其实就是求圆内的正多边形面积,从四边、六边、八边到正九十六边时,刘徽得到了3.4的数值,然后割到正92边时,已经割不下去了,于是很聪明的利用几个浮动的近似值,采用加权平均的算法,推到了3.46,这相当于正3072边才能得到的数值。 而祖冲之最后推到3.45926时,相当于正24576边时的数值,在没有计算机的时代,仅仅靠着摆弄笨拙的算筹推导出这样的数值,简直堪称神迹。 德国数学史家康托说:&ap;qut;历史上一个国家所算得的圆周率的准确程度,可以作为衡量这个国家当时数学发展水平的指标。” 祖冲之的圆周率,足足领先了世界一千多年。 中国古代不仅有着最先进的文化,也有着最先进的科学,只不过后来逐渐没落了,可惜可叹。徐佑重新来到这个世界,报仇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事,他想做的,或者说想要完成的,远远比一姓之仇,一国之运要深邃和博大,甚至超越了胡汉之争的界限。 文化和科技,不管在什么时代,永远是一个民族最重要、最核心、最有竞争力的东西! 第三十二章 雷霆砲出天下惊 “仅仅推算到毫位,还不够精准。我想,若是能够推算到忽位更好,只是这段时日为了钱塘战事分了神,总会出现各种各样意料之中或者意料之外的过错。一旦出一点错,全部得推到重来,实在太耗费心力和时间。”祖骓苦笑道:“我今年四十有七,不知还有几年好活,倒不是怕死,怕只怕临死还不能达成所愿,死不瞑目啊……” 徐佑记得祖冲之活了七十一岁,是古时候难得的高寿之人,祖骓再不济,看他的精气神,又似乎重复着祖冲之的生活轨迹,活到六十岁应该没问题,那就是说还有十几年的大好时光。但是话说回来,把有限的十几年人生完全用在推算圆周率上其实有些浪费,毕竟徐佑作为过来人,曾经凭着兴趣将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四十七位。从现实里的实际应用来看,圆周率精确到小数点十几位,已经足够了。美国天文学家西蒙纽克姆曾说过,十位小数就足以使地球周界准确到一英寸以内,三十位小数便能使整个可见宇宙的四周准确到连最强大的显微镜都不能分辨的一个量。 所以,对圆周率的无止境的推算,只是后来针对计算机性能的一种检验,也彰显了数学家对数学领域的追求和探究精神,却并没有多少实际意义。 徐佑想让祖骓做的事,或许更普通,或许更简单,但对一个国家和民族而言,却比圆周率的位数更有意义! “先生,恕我直言,割圆术并不是推算圆周率最佳的办法,单单依靠筹算术,既繁琐复杂,又耗费日久,其实得不偿失。” “我岂能不知,只是经过诸位先贤数百年的努力,目前也只有割圆术最能准确的推算出率的值……” “不需要割圆术,我有几个‘式’,比起割圆术,简洁明了,也不必经年累月,最高却可以把圆周率推到八百多位……” “什么?”祖骓猛然窒息,觉得心脏都快要跳出嘴巴,声音骤然变得尖利起来,道:“八百多位?” “对,八百多位!” 徐佑记得佛格森把π推算到八百零八位,这是人工计算π的最高纪录,之后就是计算机时代,π值开始了疯狂的几何倍数增长,非人力所能及了。 祖骓虽然对徐佑的术算水平有了很高的评价,可他穷尽半生,才把圆周率推算到毫位,也就是第五位,徐佑嘴唇一碰,就是八百多位,简直匪夷所思,委实让人难以置信。 他的表情,与其说看到了神,不如说看到了鬼! 徐佑笑道:“我要是撒谎,可以说十位二十位,没必要用八百多位来引起先生的疑虑。这样吧,先生推到毫位是九,我先透露后面秒和忽的数……秒位是二,忽位是六!先生可以验证秒位之后,再选择相不相信我的话!” 祖骓被徐佑说话时的强大自信彻底打动了,忍不住道:“好,我最多再用一年,就可以推出秒的数,到时来找郎君当面指教!” “一言为定!” 徐佑和祖骓击掌为誓,然后才说起正事,道:“我此次来钱塘,是想请先生协助,造一架石砲!” 石砲也就是投石机,不算什么稀奇物,多年来早被战争家们用在攻城战里。祖骓奇道:“石砲有啊,中校署已经造了数十架石砲交付军中使用,只不过钱塘城坚,无大用而已……” “我说的石砲,不是你们现在用的那种,而是一种改良后的石砲,我给它取名叫雷霆砲!” “雷霆砲?” 徐佑从怀中掏出事先画好的图纸,祖骓满腹疑虑,投石机发展了千年,该改良的部分早就被无数能工巧匠进行了改良,要不是有了前面论辩的铺垫,单单徐佑妄自尊大,说自个创造了新的石砲,就会直接被赶出去,何谈研究他的图纸? 不过祖骓如今对徐佑十分敬重,接过来认真观看一番,先是皱眉,遇到不解处,请徐佑解释一番,然后眉头逐渐舒展,再然后目光烁烁,仿佛要射出光华,好一会才叹道:“郎君才华盖世,文武双全,是我遇到的这世间第一等的人物!” 他向来不会拍马屁,能顺畅的说出这样的话而不脸红,说明心里确实对徐佑佩服的五体投地。不过话风一转,隐晦的劝诫道:“这样的石砲只为杀人夺城而用,一石击发,死伤无算,恐伤天和,郎君是有大才的,且莫痴迷其中而忽略了大道。” “先生所言甚是,比之术算的无有穷尽,此皆为微末之技,不足一哂。要不是钱塘战事拖延太久,累及国本,我也懒得研习这些杀人器!” 两人又就雷霆砲的具体细节进行了深入探讨,徐佑知道大概的制法,但杆臂和筋索的选材都属于古代的秘法,需要祖骓这样的行内人的配合。祖骓经过仔细论证,在调校和控制方面提出了切合实际的修改意见,鉴于目前的军备现状,把徐佑本来设计的石砲重从八百斤减少到了四百斤,射程从二百米提高了三百米,就算如此,也比楚国军队使用的仅仅八十斤重的人力牵引投石机先进了无数倍。 最重要的是,雷霆砲是这个时空第一次出现的配重式投石机,仅仅数人就可以完美操作,比起人力牵引投石机动辄几十数百人的规模,可谓跨越式的提高了效率和实用性。 祖骓不愧是楚国最善机械制造的大家,仅用了五日,就在现有投石机的基础上造出了雷霆砲的基本框架,进行初步试射后,证明徐佑的构想充分可行,然后据实禀告了萧玉树。 萧玉树欣喜若狂,马上行文卧虎司,从吴县调来孟行春的嫡系骨干负责对抗风门的情报系统,另派出中军千人将中校署所在地严密保护起来,关于雷霆砲的所有事宜全部列为绝密,接触到此事的人必须三五成群,凡单独行动的,不问情由,一律处死。并无条件满足祖骓和徐佑提出的一切要求,要人给人,要物给物,要钱给钱,耗时一个月,终于造出了第一架真正的雷霆砲。 于隐蔽的山谷中试射之后,超乎想象的威力惊呆了萧玉树,立刻下令进行扩造。同时围城攻打并不停歇,只是力度和强度不比从前,白贼龟缩城内,防守有余,但也没有能力出城野战。就这样继续僵持了两个月,朝廷终于忍无可忍,遣御史中丞王纯为监军御史前往钱塘督军。 王纯素来和萧勋奇不和,认为司隶府的存在有违圣人之道,监察百官以致人人自危,实属弊政,当裁撤安抚民心。萧勋奇位高权重,却从不跟他计较,既不上书自辩,也不打击报复,任他每次上书石沉大海,也是楚王朝的一大奇谈。 王纯拿萧勋奇没办法,可对付萧玉树却顺理成章。楚国的监军御史权力极大,于军中所见所闻皆可密报主上,言辞稍加修饰,倾倒几盆子脏水,简直易如反掌。 刚入军营两日,王纯就找到借口当众鞭笞了萧玉树的侍卫副将,*裸的打脸萧玉树,引起部曲们极大愤恨。萧玉树少年成名,经过这些年的磨练,棱角早就磨光了,并不着恼,对王纯避而不见,由着他在军中胡闹,只是派了人暗中盯着,除非闹的不可收拾,否则的话,尽由着他去。 如此又过了七八日,六月初三,王纯径自闯入帅帐,冲到萧玉树案前,怒道:“萧将军,这些时日你不在营里,究竟哪里去了?” 萧玉树淡然道:“我的行至,似乎不需要向贵使汇报!” “哼!”王纯冷冷道:“我奉钦命监中军征讨诸军事,你是征东将军,一人身负主上的恩典和朝野的殷盼,岂能朝出夕归,只顾挟妓嬉戏而荒怠军务?” 萧玉树微微笑道:“看来有人暗中向王御史告状,且说来听听,我如何挟妓嬉戏,又如何荒怠了军务?” 王纯痛心疾首,指着萧玉树,斥道:“我苦口婆心的规劝,你不仅不知悔改,反而举止无状,嚣张跋扈。好,等我奏本抵达金陵,看你是何样的下场!” 萧玉树端起杯子喝了口水,道:“我等着!” 比怒目相对,恶语相加,更让人难堪的,就是这种毫不在乎的态度,王纯几乎气炸了肺,道:“别以为有萧校尉做靠山,就可以为所欲为。告诉你,这朝廷,是主上的朝廷,这天下,是安氏的天下,不是你们姓萧的!你统率十五万大军,除了中军,还有两千御刀荡士,这样的兵力却耗费五个月无法攻下区区一座钱塘城,萧玉树,若说你不是养寇自重,天下谁能信服?” “啪!” 萧玉树腾的站起,分立帐内的十八名部曲立刻擎刀在手,寒芒点点,杀气逼人,换了旁人恐怕早吓得瘫软无力。好一个王纯,非但不惧,反而仰天大笑,道:“杀我?萧玉树,你反迹已现,现在束手就擒,或许还能保全一条性命。若是负隅顽抗,将来族灭之祸,近在眉睫!” 萧玉树挥挥手,众部曲还刀入鞘,从案几后走到前来,他身形挺拔,足足高出王纯一个头,俯视着对方,道:“你若不怕死,随我到两军阵前,今夜子时,我将亲率中军攻城,明日拂晓,我要钱塘城内再无白贼!” “啊?” 王纯呆若木鸡,半响没有回过神来。 第三十三章 破城 关于夜战,说什么古代士兵都是夜盲症的纯属脑袋里进水了,随便翻翻史书,历朝历代记录的各种夜战,不管攻城还是野外遭遇,比比皆是。之所以夜战发生的较少,主要还是指挥不便,过于依赖士兵的个人素质和纪律性,尤其长途奔袭和偷营,很容易偷鸡不成蚀把米,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但像钱塘这样的围城战,朝廷军占据绝对优势,城外二百米外都是安全的活动范围,可以从容的布置安排兵力,所以夜战的危险比起可能得到的收益,几乎忽略不计。 入夜之后,帅帐里灯火通明,萧玉树身着做工精良的明光铠,高居于上,显得气宇轩昂,英武逼人,左右密密麻麻的站着数十位将军,人人披甲,不发一声。可百战余生之后,身上散发的杀气,却足够让群鸟不敢飞,蛙虫不敢鸣。 王纯以监军身份坐在旁边,被帐内气氛所慑,嘴巴蠕动了几下,缄口不言,明智的选择作壁上观。 “左军负责进攻西城,于子时正全军压上,不计伤亡,不计代价,凡退后一步者,斩!” 左军军主立刻出列,铠甲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双手抱拳,高声应道:“诺!遵将军令!” “前军于子时一刻进攻南城,多竖火把,擂鼓不停,造出主攻的声势,实则佯攻诱敌。等听到北城雷声动天,可变佯攻为总攻,同样不计伤亡,不计代价,凡退后一步者,斩!” 前军军主横跨一步,和左军军主并列,道:“诺!遵将军令!” “后军埋伏于西南隅,待城破时,追杀从西、南方向逃逸的白贼,不得使一人漏网!” “诺!遵将军令!” 萧玉树顿了顿,将目光看向左下首第一位的朱智。朱智本来是镇东将军,负责统率十万府州兵,攻略扬州南部的白贼,后和萧玉树合兵一处。他的将军位在萧玉树之下,两人合兵后,因朱智收复数郡,威望太高,造成令出多门,统御不力,麾下骄兵悍将,对中军将士多有嘲讽,萧玉树便借势夺了他的兵权,重新编整之后,让朱智以镇东将军的身份出任右军军主一职。 朝廷之前虽有明令,两军会合后通力协作,若有分歧,则以萧玉树为主,却没让他将十万府州兵吞并。奇怪的是,面对萧玉树的咄咄逼人,朱智毫不反抗,主动交出兵权,以镇东将军的名位屈居一军之军主,顺从的比绵羊还要绵羊,哪里有半点江东人屠的风采? 既然朱智不表示反对,朝廷也乐见其成,默许了萧玉树的越权行径,后补发公文明确将兵权统一交付萧玉树,目的也是两军形成合力,尽早剿灭白贼。 朱智何等聪明,决定放权的那刻起,就注定他不会和萧玉树做任何的对抗,主动出列,恭谨的道:“北城是今夜的主攻方向,请将军将这份荣耀交给右军,若不能按时破城,职下提头来见!” “朱将军言重了!” 镇东将军不是那些摆不上台面的杂号将军,萧玉树至少要维持表面上对朱智的尊重和客套,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将军辛苦。今夜北城交给右军负责,听到漫天惊雷响起,延缓一炷香后,随我的帅旗所向,立刻发起进攻!” “诺!” 萧玉树又接连发布了十七条将令,共三十七个斩,寒彻入骨的浓密杀意将闷热无比的夏天变得冰冷如冬雪,可以说此次攻城,从上至下,皆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 “今夜一战关乎扬州战局,胜了,我保你们今生荣华富贵;输了……”萧玉树慢慢站起,神光内敛,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从腰间拔出长剑,横置在案几上,道:“我先斩了诸位的人头,再自去主上面前请罪!” 诸将心中一凛,齐声抱拳高呼,道:“敢不赴死!” 临近子时,天空无月,星辰密布,萧玉树的中军往前推移了数里,距离城墙不过八百米,如果前方溃败,也就是一个冲锋,白贼就能端了他的帅旗。 不过,要是真到了那个地步,萧玉树逃回去也是个死,还不如死在白贼手里,尚能得到死后的哀荣。 徐佑和祖骓被萧玉树邀请到临时推搭的土山上观战,祖骓本不愿意浪费时间,可是考虑到实地查看雷霆砲的效果,还是勉为其难的来了阵前。 “微之,你觉得今夜胜算几何?” 听到萧玉树问话,王纯很是不满,觉得以徐佑和祖骓的身份,既没资格和他并列于前,更没资格参与军机,言语中很不客气,道:“萧将军,方才在帐内还觉得你军法森严,怎么到了这时,却和这些卑贱之人商讨军务?莫非你就是这样统率三军打仗的么?难怪连一座钱塘城都打不下来!” 萧玉树皱眉道:“这位是义兴徐氏的徐佑,论起家世,怕是远超监军。这位是中校署令祖骓,其祖曾任将作大匠,也是世代书香。何谓卑贱之人?” “你!” 王纯出身琅琊王氏的分支,衣冠南渡时王氏族灭,虽然依赖百年余荫,在江东站住了脚,却已经不是第一等的士族了,真要说起贵贱,自然比不上义兴徐氏。不过这样揭人疮疤的话,当面说出来太伤自尊,他面红耳赤,怒道:“将军此言大谬,义兴徐氏犯上谋逆,已被剔除士籍。至于什么中校署令,区区从九品,乃不入流的小吏,就连将作大匠也只是以奇技淫巧魅惑主上的木工而已,终日和刑徒劳役为伴,若这样的人也算士族,真是丢尽了士族的脸面。” 他激怒之下,口不择言,祖骓向来不与人争,却也被几句话气的胸腔几欲炸裂,无奈言辞笨拙,又忌惮以下犯上,为家人招来祸事,一时竟无法反驳。 “哦,朝廷秩两千石的将作大匠,在监军眼里只是卑贱之人。那秩两千石之下的那些人,或许在监军看来是猪狗不如?”徐佑笑道:“祖先生,记得这句话,日后回到金陵,可找人评评理,若是大家都赞同监军,我们无话可说,可若是大家都不赞同,那我们就要伙同众人一起找监军讨个公道!” 萧玉树似笑非笑的道:“对,我可以为你作证!” 王纯被徐佑噎了半死,看着他的眼神开始变得不善,道:“徐佑,你戴罪之身,为什么这么积极参与军中之事?可是对徐氏伏诛一事心怀怨尤,故意交好萧将军?” 文人两张口,不愧是最会打嘴炮、扣帽子的御史,徐佑神色不变,道:“主上雄才伟略,圣明烛照,谁忠谁佞,了然于心,岂会听信某些人一面之词?” 王纯冷哼数声,心道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等回到金陵,一本奏章就能要了你的命。他心中已有杀意,自认为捏死徐佑比捏死一直蚂蚁还要容易,顺便还能攀扯下萧玉树,给他制造点麻烦。 一石二鸟,何乐不为? 萧玉树脸色微沉,道:“够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让你们逞弄口舌之快的吗?” 正在这时,有传令兵来报,已到了子时,各军依照军令抵达指定位置,萧玉树轻轻抚摸着剑匣,道:“那就开始吧!” 随着高高的望楼点燃包裹着牛皮胡麻油的火炬,左军先从西城发动了进攻,厮杀声瞬间弥漫天际,成千上万的士卒仿佛最卑贱的蚂蚁,疯狂的前仆后继冲了过去,没人在乎胜负,也没人在乎生死,听着战鼓,跟着队友,手中刀向前,脚下的路向前,不回头,不顾盼,要么登上城头,搏一场富贵,要么就死在这似乎会吞噬人的魔鬼般的城墙下! 这就是战争! 一刻钟后,南城也开始了进攻,声势比西城更加浩大,白贼先是不为所动,仅仅依靠固有的部署进行有秩序的抵抗。像这样的攻城战,这几个月来,他们经历了没有几百次,也有数十次了,对彼此的套路都很熟悉,所以并不慌乱。可今夜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短短的两刻钟,弓箭、火箭和石头不要钱似的铺天盖地砸了过来,冲车、巢车、轒辒车、云梯、壕桥、飞钩等等攻城器械轮番上阵,破坏一处,立刻补上一处,仿佛无有穷尽,伤亡的部曲已经超过了过去几次大战的总和,渐渐的有些支撑不住,传令兵的身影飞快的来回在城头奔波,然后就是大规模的兵力调动,无数生力军被派到了各个据点加强戍守。 显然,白贼终于搞明白,今晚是决战的时刻! 又过了两刻钟,王纯惦念战局,坐立不安,起身走到帐外,立在土山头眺望远处,只是乌黑一片,目不及百米,根本什么也看不到,无奈转回坐下。如此反复三五次,忍不住问道:“萧将军,你说的漫天惊雷,到底是何物?莫非军中有善观天象者,知道今晚有雷雨助阵?可雷雨若至,对我军的危害甚至大于白贼,又有何益处?” 萧玉树淡淡的道:“请监军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王纯讨了个没趣,沉着脸坐到一旁,看他的神态,估计正在盘算着怎么回京后告萧玉树一个黑状。 徐佑突然觉得奇怪,萧玉树对王纯的态度不太对。像这样权力极大的御史监军,要么委曲求全极力逢迎,要么保持明面上的相安无事。之前那段时间,萧玉树正是这样做的,不拍马,也不得罪,可今晚却多了几分针锋相对的意味,似乎他不再担忧王纯的存在会带来诸多不利的因素。 为什么呢? 徐佑的眼眸顿时变得有趣起来。 战事还在继续,不时有传令兵进进出出,向萧玉树禀告最新的战况。王纯不懂军事,听不出端倪,徐佑却心里跟明镜似的,两军仍在胶着缠斗,朝廷军没有占据优势,伤亡极大,要是按照这个速度,不用天明,各军就得折损一半,元气大伤。 萧玉树在等,等攻城的左军和前军消耗白贼的有生力量,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当双方都筋疲力尽的时候,就是决定胜负的那一刻来临。 战场上出现了诡异的一幕,南城和西城打的你死我活,可北城却静悄悄的,毫无动静。都明玉恐这是萧玉树的疑兵之计,在北城放置了重兵,不敢疏忽大意,但西、南两侧承受的压力太大,开战一个时辰之后,齐齐告急。都明玉冷酷着判断局势,命守城大将继续坚守,谁敢后退一步,军法从事! 严令之下,西、南两城竟又守了一个时辰。按往常的经验,这时候伤亡更大的朝廷军应该顶不住压力,鸣金收兵才对,可今晚却像是饿疯了的野狗,睁着猩红的双眼,冲着猎物垂涎三尺,毫无收兵的迹象。 终于,告急的请求动摇了都明玉的心智,也让他错误的估算了战局,以为西城是主,南城是辅,北城是诈,果断的将手中的预备队共一万人派了出去。效果立竿见影,朝廷军的攻势为之一挫,暴露了强弩之末的本质,眼见着今晚是绝对不可能破城了。 正在白贼上上下下松了口气,准备庆祝胜利的时候,萧玉树终于发布命令,早在夜色掩盖下安放到指定位置的雷霆砲褪去了外面裹着的伪装牛皮层,然后百砲齐发,矢石如雨,声震天地,所击无不摧毁,入地深可达七尺。 几乎顷刻之间,固若金汤的钱塘北城轰然倒塌! 王纯猝不及防,耳朵边似有惊雷炸响,身子猛然摇晃,从胡床上跌落于地,以手捂耳,仓皇尖叫,可谓丑态毕露。 “去扶监军起身!” 两名部曲马上扶住王纯,他从惊慌失措中清醒过,脸瞬间红的通透,因为从这些部曲的眼光里,看到的全是鄙夷和不屑。 更可恨者,萧玉树、徐佑和祖骓纹丝不动,脸上虽然没有讶色,可心里不定怎么嘲讽他呢。 原来,这就是他们口口声声说的惊雷! 故意瞒着我,要我斯文扫地, 是不是? 身为御史中丞,外督部刺史,内领侍御史,受公卿章奏,纠察百僚,位高权重,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王纯挣开部曲,气冲冲的上前,手指着萧玉树的鼻子,怒道:“萧玉树,你戏弄本监军,等于藐视主上,看我回到金陵……啊?” 王纯的眼睛猛然睁大,全是不可置信的愕然,慢慢低头瞧着胸腹,寒光闪闪的长剑透柄而入,流淌的鲜血从剑刃滴落,啪的一声,坠入尘埃不见。 “你……你……竟敢……杀……杀……” 萧玉树缓缓抽出长剑,取布抹去血迹,微微笑道:“你得罪了司隶校尉,还想安然活到老么?天真之极!” 王纯再说不话来,眼前一黑,倒地身死! “来人,我帅帐受白贼刺客潜入,御史监军不幸遇难,且将他尸身好生保存,等钱塘事了,运回金陵安葬!” “诺!” 几名部曲飞快的将王纯尸体抬走,萧玉树这才笑着对徐佑说道:“微之,刺客武功极佳,要不是托主上鸿德,我们恐怕也要惨遭毒手,是不是?” 祖骓已经吓的面色苍白,大脑一片空白,手脚不住的颤抖,眼睛的焦点四散,恨不得现在就晕过去。 徐佑的城府却非常人能比,脑海里转了无数个念头,此时此刻,绝不能得罪萧玉树,于是展颜一笑,道:“不错,亏得将军庇佑,我感激不尽!” 萧玉树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然后和徐佑等一起出帐,望着那一片片仍在逐排倒塌的城墙,他突然问道:“微之,你说一个人,死在陆上好,还是死在海上好?” “恕我愚钝,不明白将军的意思!” “很简单,在你和兴之造雷霆砲的这段时日,从徐州、青州调来的水师已经悄然入了沪渎,都明玉如果聪明,就不要从海上逃跑。我想,死在海上,还是不如死在陆上的好!” 第三十四章 覆灭 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也是人最容易疲惫和松懈的时候, 声如雷霆,震动天地! 经过了大半夜的平静,镇守北城的白贼突然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得魂飞魄散,中者立毙当场,尸骨无存,有些侥幸尚能存活,却失去了下半身,仅仅上半身在地上蠕动爬行,一时还死不了,叫声惨不忍睹。 密密麻麻的城头成了修罗场,鲜血夹杂着肉泥,断肢和人头飞溅四处,犹如人间鬼蜮。没有人见过大若牛犊的石头能飞起来,别说见过,就是听也没有听说过,平时悍不畏死的健卒全都愣在当场,连躲避都忘记了,呆呆的看着如同雷罚一般的巨石,夺去身边一条又一条的性命!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高喊着:“这是天罚啊,都快跑!老天发怒了,被陨星砸死,子孙三代都要横死的!”似乎为了回应他的话,城墙外层出现肉眼可见的裂缝,皲裂成宽大的龟纹,然后在所有人惊恐万状的目光里轰隆倒塌! 耗费无数民力财力,用人命堆出来的钱塘城墙,就这样在雷霆砲的轰击中化成了粉碎。白贼顿时慌乱一团,被卧虎司暗中收买的奸细高喊着充满了蛊惑意味的诛心之言,终于有人受不住这样的恐惧,扔掉兵器掉头鼠窜,先是一个两个三个,然后是一队一伍一幢,最终成千上万的大溃逃。 刘彖接连杀了数人,可根本无法阻止被巨石吓破了胆的部曲们,眼见大势已去,无奈之下带着侍卫亲军率先撤出了战斗区域。 静等一炷香后,朱智的右军随即发动了进攻,当李二牛顺着坍塌的城墙第一个冲进钱塘城,预示着这场牵动了无数人前程和性命的攻防战接近了尾声。 “杀!” “杀!” “杀!” 憋屈了一年之久的暴躁和焦虑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宣泄,朝廷军的可怕战斗力完全发挥出来,凡刀所向,无坚不摧,白贼兵败如山倒,在城巷间稍微做了点抵抗,然后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朱智领着五千亲军蜂拥入城,根本不搭理北城那些已经被雷霆砲彻底吓呆了的白贼,这些人交给随后而来的萧玉树的中军处置即可,他马不停蹄,直奔伪吴的皇宫而去。 所谓皇宫,只是某处大姓士族的宅院,经过翻新重建,虽不及楚魏的帝京豪华壮观,但也颇具规模。朱智赶到的时候,都明玉携带部分心腹官员在刘彖和千叶的护卫下仓皇撤向东城,因为走的匆忙,只来得及放了把火,可武库、钱库和各种机密文件典籍都没有销毁,从各地搜刮来的珍宝珠玉更是堆满了整座宫殿。朱智派人快马向萧玉树禀告都明玉的去向,从西湖取水浇灭了大火,接着封存了大多数财物宝藏,严禁任何人掠夺私带,却从那些机密文件中悄悄拿走了一部分,并不为人知。 萧玉树迅速传回命令,要朱智看守皇宫,并负责稳定钱塘城内秩序,搜剿残兵,待西城和南城皆安定之后,立刻带兵支援东城。他则带着两万中军,直奔码头,追杀都明玉而去。 “微之,若是身体无恙,且随我一同去看看这位伪吴的皇帝是如何覆灭的!说起来,这样的场面可不多见,长些见识也是好的” 徐佑恭谨的道:“愿附将军骥尾!” “好!” 中军抵达码头外围时,被聚拢于岸边的数万百姓所阻。这些人里老幼妇孺皆有,都是天师道的忠实信徒,死心塌地的跟随都明玉造反,眼见着大厦将倾,却还是不离不弃的想要一同赴海远遁。 只是白贼的水军船只实在有限,都明玉带着官吏、家眷和手下部曲几乎已装不下了,哪里还顾得上毫无战斗力的老百姓? 萧玉树果断命令前军擎刀开道,凡三呼不让路者,可以立毙刀下。如此也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将老百姓驱赶到码头两侧看管起来,却浪费了宝贵的时间,让都明玉一行上了船。 钱塘晨雾刚起,缭绕于江面之上,帆影重重,只看见上百艘大舸正缓缓启程东向。都明玉身穿青黑色道袍,发挽道髻,不像是造反的皇帝,还跟往日天师道的祭酒并无大的区别。他负手立在舟头,衣袂飘飞,英挺不凡,并没有因为战事不利而垂头丧气,反而望着策马而来的萧玉树,道:“萧将军,不劳远送。今日你先胜我一局,等来日看我如何取你项上人头,好祭钱塘战死的万千英魂!” 萧玉树淡淡道:“都明玉,你一介布衣,僭越称帝,扰乱扬州,涂炭生灵,若肯俯首认罪,我可奏明主上,留你一个全尸。余者交于有司定谳,或可徒流替代一死,或可受恩赦免死罪。如果仍旧执迷不悟,负隅顽抗,我敢保证,你将于海中分尸而死,其他人也要坠海为鱼鳖所食,永世不得超生!” “哈哈哈!” 都明玉放声大笑,道:“你区区六品,还没摸到武道的山门,竟敢自诩勘破天机?萧家昔日玉树,今成蒹葭矣!” “弓!” 萧玉树伸手接过部曲递来的强弓,拉开满月,箭去如流星,直奔都明玉面门。都明玉动也不动,面露讥笑,在他身后站着的千叶悄然上前两步,背后的长剑攸忽出鞘,平平上挑,不快一分,不慢一毫,正中射来的箭尖。 砰! 箭矢从中被分开两半,劲道却不减,斜斜的飞落入了海中,都明玉拱了拱手,道:“萧将军,后会有期!”然后转身进了船舱。 雾气越聚越浓,没过多久,船舸就没入海面上消失不见。徐佑侧脸看了看萧玉树,见他神色不变,唇角挂着浅浅的笑意,倒也暗中佩服。 此人城府之深,绝不可小觑。之前突然动手杀了王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却瞒天过海,为萧勋奇除一政敌,手段残酷且犀利,堪称妙手。 这会目睹都明玉安然离开,不急不躁,显得胸有成竹,大将风度,使人心折。萧玉树翻身下马,走到系舟石边,手摸着石头上被海水冲刷百年而刻出的印痕,笑着问道:“微之,你说是水硬,还是石头硬?” 徐佑在他下马的时候跟着下马,闻声来到旁边,道:“我在义兴时,家中的廊檐下有一块圆石,此石别无异处,只是坚固的很。我初习白虎九劲,至三劲时已可手撕虎豹,但全力击打此石,只有灰尘起舞,毫无破裂的迹象。我好奇之下,仔细研究这块石头,发现在它的头颈处有一个通透的圆孔,竟是廊檐的积水长年累月滴落造成的。以将军看,到底是水硬,还是石硬呢?” 萧玉树眺望着远处的浓雾,赞道:“微之此番话大有道理,世人皆知水乃天下至柔之物,却足以洞穿坚石。由此可知,天师宫的若水诀夺天地造化,杀一个都明玉,不过弹指间事!” “啊?” 徐佑猛然抬头,脸色惊诧莫名,道:“将军的意思?” 萧玉树的目光终于从海雾中收了回来,转头看着徐佑,笑道:“不错,天师孙冠已在海上等候多时!” 徐佑怎么也没想到,孙冠竟然会亲临扬州,有他坐镇,青、徐两州的水师又翘勇善战,这一仗,还没有打,都明玉已经输了! 萧玉树脱掉盔甲,坐在海边的石阶上,宝剑横置腿面,和徐佑拉起家常,天南地北无所不说,亲切的像是认识了多年的朋友。但徐佑丝毫不敢放松警惕,王纯前车之鉴,萧玉树可不是只会笑眯眯的邻居大叔,他的剑,是杀人的剑!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一个多时辰,随着海风,隐隐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然后几艘着火的船从浓雾中现身,仔细看船身和旗帆,应该正是方才离开的白贼。 不一会又有十几艘大舸露出破败不堪的船身,没有了建制和排序,狼狈不堪的掉头急窜。最后一艘却被紧跟着出现的一艘朝廷斗舰发出的石砲击中船尾,打着旋失去了控制,喘息的时间,就完全倾覆,没入了海中。 船上跳海逃生的白贼挣扎着呼救,被一顿乱矢击杀大半,剩下的也多半体力不支,溺死于水中。 紧接着,朝廷水军鱼贯而出,从雾中一艘接一艘的,似乎没有穷尽,徐佑问道:“此次青、徐出动了多少舰船?” “五百艘!”萧玉树道:“飞云、盖海、翔凤、鱼雀、平虏、青龙、白虎、金翅、长安,囊括了朝廷目前几乎所有的斗舰。水军先在沪渎剿灭了溟海盗,然后于钱塘渎口拦截白贼,时机恰恰好!” 他指了指海上的大雾,道:“若非大雾隐蔽,想来都明玉不会败得这样快,这是老天也在帮我们!” 徐佑附和道:“是啊,间隔百里,却能和将军合作无间,又适逢大雾弥漫,也该白贼授首伏诛了!” 两人说话间,朝廷水军已经完成了对白贼残余船只的合围,火箭、石砲、火船、熔铁和钩拒等水战利器尽出,徐佑第一次近距离目睹古代水战,看的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顷刻之间,白贼水军尽没,只余都明玉的旗舰尚在苟延残喘,却也被五艘盖海楼船用钩拒钩住船身,彻底逃脱不得。 都明玉现身船头,再不复往日的神仙模样,头发散乱,衣襟大开,手持斩邪威神剑,厉声喝道:“孙冠,既然来了,可敢和我一战?” 盖海楼船分为三层,其上为庐,再其上为飞庐,再其上者为爵室。所谓爵室,于中侯望之如鸟爵之警视,而作为瞭望台的爵室,骤然多了一人。 徐佑凝目望去,隔得远,瞧得不太真切,只隐约可见,这人身着朱衣素带进贤冠,身形富态的不像道人,反而像是王公贵族出身。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孙冠! 第三十五章 水仙兵解 “孙冠,你被困金陵,我举兵十万,不计艰辛的想要救你。可没想到你却受世间利禄所诱,背叛了天师道千万道民,甘愿向那残害天师道的无耻昏君俯首称臣,蠖屈鼠伏,摇尾乞怜,丢尽了历代天师的颜面。今日,”都明玉剑指海里漂浮的数千尸体和岸上惊恐不安的百姓,厉声道:“心中可有愧吗?” “明玉,你太痴了!” 孙冠微微叹了口气,他的声音似乎从九天云霄传来,却轻柔的响起在每个人的耳边,如同清风拂过叶瓣,露珠滴落尘埃,无有来处,无有尽处,玄之又玄。 “六天故气沉寂了百年,天数已尽,再无复生之望,你费尽心机,却难违天数,徒呼奈何?再者,你既奉无为幡花之道,以赤书符命,寻觅长生之法,何苦假借天师道的名义起事?这千万生灵,该找你问罪才是!” 徐佑心中一凛,原来孙冠已经知道了都明玉的底细。想来也是,天师道何等的势力,只要顺着蛛丝马迹去查,都明玉还有他后面隐藏着的六天瞒不了太久。 “哈哈哈!”都明玉大笑,既然暴露了,再狡辩掩饰未免让人轻看,道:“孙冠,所谓天师道,不过以三天正法迷惑世人,游放天地,擅行威福,责人庙舍,倾财竭产,更以男女合气之术秽乱人伦,你有什么资格妄议天数?” 孙冠并不着恼,柔声道:“天师道行正一盟威之法,禁戒律科,诛符伐庙,使民内修慈孝,外行敬让,佐时理化,助国扶命,岂不比六天未废时三五失统,人鬼错乱要更合天数?” “多说无益,久闻天师的若水诀冠绝天下,且让我来领教天师高招!” 都明玉知道辩不过孙冠,破釜沉舟之下,已存了必死之念。长剑竖于身前,眼睛似开似闭,被海风吹拂的衣袂突然变得坚硬如铁,保持着飞舞的姿态纹丝不动。 几乎一瞬间,徐佑再感触不到都明玉的存在! 他明明站在船头,可在众人的眼中却化为了无形,彻底融入了天地之间。孙冠又叹了口气,右手伸出食指,缓慢的向船头的虚空处点了一点。 轰! 一声雷鸣无端响起,震得中军的数百马匹齐齐奋蹄嘶叫,都明玉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还是方才站立的那个位置,还是竖剑闭目而立的姿态,好像他一直在那,从没有离开。 下一秒,不见如何动作,孙冠竟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突然出现在都明玉的头顶上空。 剑尖微微颤动,同时向上刺出,如同早算好一般,等着孙冠的身影,其中玄妙处,实在难以用语言描述! 孙冠依旧伸出了右手食指。 指尖和剑尖轻轻一触,在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孙冠再次现身盖海楼船的爵室之上,双手平垂身侧,仰头遥望天际的浮云,眸子里透着淡淡的可惜。 都明玉保持着剑指天的姿势,身上毫无受伤的痕迹,正当所有人都纳闷诧异,不知谁胜谁负的时候,从他的脖颈、四肢、腰腹现出一道道诡异的血线,然后慢慢扩大,忽的四分五裂,炸成了粉碎! 萧玉树猛然吐出一口鲜血,要不是近卫扶着,差点摔倒在地。徐佑的丹田同时剧烈跳动,那股被宁玄古压制住的诡异真气又蠢蠢欲动,他心里明白受孙冠和都明玉对战的影响,立刻闭上双眼,凝神入定,数十息之后,终于复归平静。 再睁开眼,偌大的江面,已经看不到孙冠的影子。徐佑神色沉重,大宗师的实力远远超乎了想象,都明玉入了四品,要不是孙冠亲临,单单靠着水师想要在海上围堵剿杀他,需要付出可怕的代价。 只是谁也没想到,以都明玉的强悍,竟连孙冠一招都接不住,落得死无全尸的悲惨下场,真是可恨又可叹! “主上死了?” “胡说,主上承天应命,怎么会死?” “祭酒和天师,到底谁是对的?” “你竟然怀疑祭酒?” “可我看祭酒……他尸骨无存……” “不,祭酒是,是成仙了。水中兵解,是水仙!对,祭酒兵解成仙了!” 岸上的百姓渐渐骚动起来,水仙之说让越来越多的人相信都明玉其实没有死,而是兵解成仙。先是数人跌坐地上,双手交叠,手心向上,拇指相接,低声诵道:“六天治兴,三教道行。天地不长,无形自障。天地不老,故成大道。道本无形,莫之能名。赤书符命,化为长生!” 跟着是数十人,数百人,数千人,乌压压的盘膝坐地,同声齐诵:“六天治兴,三教道行。天地不长,无形自障……” 立刻有担忧百姓暴乱的领军军主来到萧玉树面前,道:“这些人受白贼蛊惑太深,迟恐生变。该如何处置,还请将军示下!” 萧玉树摇了摇头,道:“命将士们不得干涉,先静观其变!” 诵声越来越大,如同天雷震响,随着海风传达数十里,突然有百余人冲破中军的看管,来到码头边纵身跃入江里,口中还高喊着“赤书符命,化为长生”。 扑通,扑通,水花纷纷溅起,江水卷起一波波的巨浪,转瞬将这百余人吞噬的干干净净,跟随都明玉成仙得道去了。 有人开了头,接着从者如云,又是数百人投水自尽,甚至还有妇人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幼儿跳海。 徐佑心下不忍,道:“将军,百姓多愚昧,还请驱使他们离开此地!” 萧玉树淡淡的道:“微之好心肠,却不知这些乱民随白贼造反,害得扬州多少良人横死,多少家室破灭。今日既然甘愿随贼首赴海而死,我们何不成全了他们?你想救人,人家未必承你的情!” 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徐佑没有再劝,对真正无情的人,任何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哀求而已。 这些老百姓或许有罪,但更多的人只是被裹挟盲从,况且今日的钱塘,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将军,我想去见一见镇东将军。从吴县来时,顾府君曾有私事托我转告,这段时日忙于雷霆砲,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徐佑不想再在码头待下去,萧玉树也不难为他,派了五百精锐部曲护送他去见朱智。城内虽然暂时平定,但尚有白贼隐匿市井,时不时的窜出来杀人,安稳起见,身边带点部曲为好。 纵马疾行,举目望处,钱塘城内皆是残桓断壁,烧毁的房舍冒出浓烟,路边是战死的白贼或者被不知中军还是白贼劫掠而杀害的百姓,尸横遍地,惨不忍睹。 刚拐过街道,耳中听到有女声呼救,不远处的桂花树下,五个穿着府州兵戎服的部曲正将一名豆蔻少女按在地上,剥开了身上的衣服,露出胸腹间白皙的肌肤,正欲轮番侵犯。 徐佑勒住骏马,脸色阴沉,奉命护送他的幢主名叫秦明,不解问道:“郎君为何停下?” “这些人是谁的麾下?” 秦明略一打量,笑道:“应该是左军的,这帮兔崽子,倒是急色鬼!郎君,城内不安全,我们还是快走吧!” “哦,秦幢主,他们辱及妇人,可犯了军法?” “这个……”秦明眼珠子一转,觉得徐佑有些小题大做,脸上却陪着笑,道:“大家伙流血流汗,好不容易打下了钱塘,找些许乐子,其实也不算违犯了军法……” 徐佑怒极而笑,道:“风虎!” 左彣的身影出现在左侧的房顶,微微躬身,道:“郎君!” “杀了他们!” “诺!” 秦明大惊,道:“郎君,不可!就算犯了军法,也当交给法司论处,不可轻易诛杀……” 话音未落,五颗人头落地,徐佑冷冷的道:“我自去向萧将军解释,幢主不必多虑!”然后分一匹马给左彣,让他带着少女,直奔伪吴皇宫而去。 见到朱智,他脱去戎服,穿着舒适的峨袍,正半卧在蒲团上,手中把玩着从殿里找到的宝物。 徐佑笑道:“朱四叔好雅兴,外面腥风血雨,此地却难得的闲适!”有了先前的那些经历,他现在随着顾允称呼朱智为四叔,既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也不显得见外生疏。 朱智高兴的跳了起来,快步迎上,拉住徐佑的手,道:“七郎,我久候你不至,差点就要找萧将军要人了!” 两人寒暄片刻,徐佑问起城内战况,才知西、南两城都已攻陷,残敌基本肃清,有大概千余人从南城突出包围,往西逃逸,不过后军早早布网,来了个瓮中捉鳖,没有让一人逃脱。 “找到张墨了吗?” 徐佑来见朱智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张墨的下落。朱智事先已经得到左彣送来的书信,进城伊始,就处处留心打探,无奈事不随人意,道:“我审问了伪吴的几名官吏,都不知道张墨的去处,好像都明玉离开时也没有带着他走。这点很奇怪,身为伪楚的中书令,张墨备受重用,都明玉逃跑时为何没有带着他呢?” 徐佑皱着眉头,此事确实蹊跷,但没跟都明玉一道,避免了葬身海底的厄运,却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四叔,张墨的下落,还要拜托你多多费心,无论怎样,一定要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放心吧,只要他活着,我就能把他找到!” “对了,还有一事,”徐佑示意左彣将那名少女带了进来,说了方才发生的事,歉然道:“给四叔惹麻烦了!” 朱智拍了拍徐佑的肩头,目光露出赞赏的神色,道:“七郎,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 徐佑惭愧道:“我浑身的毛病,实在没有什么优点!” “你啊,”朱智大笑,稍后止住笑声,正色道:“我最喜欢你的,就是你那一点始终不曾消散的良知!” 徐佑默然。 “太平盛世,国法森严,世人皆可为良善。可是像钱塘这样的战乱之地,无君无父,无法无天,但凡腰间有刀,麾下有兵,掌中有权者,都能为所欲为。贪欲,劫掠可得;色欲,淫辱可得;恶欲,挥刀可得,人人皆可为禽兽。如何遏制禽兽之欲,就在于这一点点的良知!” 朱智退开两步,整理衣冠,对着徐佑缓缓作揖,道:“为钱塘百姓,谢微之这点良知!” 徐佑侧身避让,道:“不敢当!四叔言重!” “我这就派出亲军巡视全城,若有违背军法者,当按律处置。”朱智恶狠狠道:“萧将军攻城前颁下了十七条将令,还有人充耳不闻,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当真的不怕死!” 徐佑心知肚明,此举必然得罪军队里的很多人,甚至可能得罪萧玉树,但钱塘已经承受了太多苦难,该结束这一切了! 他同样整理衣冠,作揖下拜,道:“为钱塘百姓,谢四叔恩德!” 第三十六章 再遇佛子 张墨已经在密室里待了整整一夜。 昨夜子时朝廷军攻城之前,他还在都明玉赏赐的府邸里休息,可等到醒来的时候,身处这个四周都是青苔石壁的斗室里,没有光线,没有人声,喉咙喊哑了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出去,他并不担心自己的生死,只是担心母亲的安危。 可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有无止境的等待! 吱呀呀的声音响起,厚重的石板挪开,微弱的光线从头顶投射进来。张墨急忙冲了过去,眼睛猛然刺痛,以手遮掩着问道:“你是谁,为何把我囚禁于此?我母亲现在何处?可安好么?” 来人并不做声,绳索系着竹篮缓缓垂下,然后石板闭合,任张墨如何呼叫,再无一点的声息。张墨颓然坐下,从竹篮里摸到了食物和饮水,一时激怒交加,将竹篮狠狠的摔了出去。盛水的器具啪的粉碎,寂静得可怕的石室里只有清水咕咕的声音,不一会就流淌了满地。 又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张墨从狂躁中冷静下来,屈膝跪在地上,摸索着找到了地上的水渍,然后伏头下去,双手死死的扣着地面,像狗一样舔水止渴。 他还不能死,他必须活着! “萧玉树杀了王纯!” 朱智笑了笑。 徐佑眼神微聚,反问道:“四叔不觉得惊讶?” 朱智摇摇头,为徐佑斟茶,道:“王纯离京那时起,就已经注定是个死人了!” “为什么?”徐佑凝视着杯中的茶水,来这个世界两年多了,还是喝不惯这种没有煎炒的生茶,入喉苦涩,难以下咽,但好处是,能让人思维变得清晰。 “你可知是谁举荐王纯出任监军的?” “谁?” “兵部尚书刘奕!” 见徐佑一头雾水,朱智知道他对朝廷的人事不太精通,解释道:“刘奕的四弟刘绥,曾任一郡太守,因贪赃枉法,且勾结山贼劫掠当地行商,被司隶府抓捕后死在了黄沙狱里。据说死时身无完肤,受尽折磨。所以刘奕跟萧勋奇向来不合,朝野尽知,此次刘奕举荐王纯,明面上看,是故意来找萧玉树的麻烦,继而攻讦萧勋奇……” “实则?” “实则个中另有玄机!”朱智端起茶慢条斯理的饮了两口,道:“我得到情报,就在数月前,刘奕的儿子刘旗在楚、凉交界处任边将,私下把军械器甲卖给凉国,得利甚厚。司隶府派了卧虎司的徒隶前往查证,刘奕为了避免刘绥的惨剧重现,暗中拜会了萧勋奇。随后,卧虎司撤回了徒隶,不再调查此案。” 徐佑了然于心,道:“作为回报,刘奕举荐了王纯监中军征讨钱塘诸军事?” “正是!王纯身为御史中丞,外放监军是题中应有之意,加上他和萧勋奇又是死对头,刘奕此举,并没有引起任何的怀疑。” 朱智顿了顿,笑道:“既然没有怀疑,王纯之死,当然是个意外!” 徐佑由衷叹道:“厉害,厉害!” “是啊,萧勋奇掌控司隶府几十年,杀人无算,得罪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可始终屹立不倒,深受主上信任,没有点厉害手段,那怎么成呢?” 徐佑嘿嘿笑道:“不,我说的是四叔厉害!” 朱智抬起头,戏谑道:“哦?我厉害在何处?” “刘奕和萧勋奇的碰面必定是绝密,竟被四叔探知,他们的所有谋划如同亲眼目睹。比起四叔,区区司隶校尉,小小兵部尚书,都还算不得厉害!” 朱智指着徐佑,大笑道:“七郎啊七郎,你这是把我架在火炉子上烤啊!也罢,告诉你无妨。我知道这件事,纯属意外,并不是我多么的神通广大。刘旗的身边有个心腹裨将,早年曾受过我的恩,刘奕和萧勋奇达成和解之后,告诫刘旗从今往后收敛行径,不得再私通凉国,做那些有违国法的勾当。刘旗断了大笔财源,私底下发牢骚时被这裨将得知,给我写信问安时提了一句……所以当刘奕举荐王纯来做这个御史监军,我就知道此人命不久矣!” 徐佑还能说什么好,朝中大佬们的恩怨情仇,现在的他还没资格参与,但是多听听这些血腥的内幕,就会多一丝提防。在这个权力场里,每个人都是无情的猛兽,稍不留神,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将军,码头跟随都明玉跳海的百姓,足足有五千之数,加上先前死掉的白贼,钱塘渎几乎要被尸体填满了……” 徐佑和朱智同时收了笑容,互望一眼,徐佑胸口憋闷,难以抑制心中的哀痛,低着头没有做声。朱智的脸色阴沉的可怕,好一会才冷冷的道:“萧玉树,萧玉树……真是好狠的心肠!” 这些殉葬的百姓并不全是天师道的道民,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信奉无为幡花,以六天治兴为目的的真正的六天教众。 徐佑的前世,已经被急剧膨胀的欲望洗脑的世界,绝不会再有那些只在史书里读到过的甘愿随着失去的信仰一同赴死的伟大,比如著名的崖山之战,十万百姓跳海殉国,可那是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战斗,是兴亡更替的殊死之争,死则死矣,堪称壮举。 这些六天的教众,又算得什么? 为了某些人的野心?为了湮灭已久的教派?还是被教派控制了思想和灵魂的傀儡? 可怕,可恨,可怜,可叹! 却偏偏不可敬! 徐佑端起茶杯,缓缓洒在了地上,为了祭奠那些本不该随风而逝的亡灵,六天也好,天师道也罢,无论何时,无论何教,它所存在的目的,绝不是让人去死! 到了改变这一切的时候了! 接下来一天一夜,朱智的亲军在钱塘城里接连杀了四十八名士卒,将血淋淋的人头挂在马尾,绕城三圈,晓谕诸军,以为警示,这才止住了到处劫掠百姓的风潮。左军死的人最多,军主心中不忿,告到了萧玉树座前,话还没说完,就被萧玉树用马鞭狠狠的鞭打了几下,斥道:“我严令各军,入城后务必做到秋毫无犯。你治下不严,纵兵侵扰百姓,连贼寇都不如,还有胆子来此哭诉?可是觉得我好欺么?朱将军杀的好,且杀的太少了,给我滚回去,若左军再有一人违我将令,必斩了你的脑袋,向钱塘父老谢罪!” 左军军主狼狈不堪的退下了,他可不敢把萧玉树的话当成耳旁风。别忘了,上一个被杀的邱原,那可是正儿八经的折冲将军,萧玉树说砍就砍了,他有几个脑袋,敢对将令阳奉阴违? 有了左军军主的前车之鉴,各军军纪立刻好转,不用朱智再费力费心维持,钱塘百姓的噩梦终于告一段落。只是可惜,经过连番大战,城中的民户十不存一,已经是哀鸿遍野,苦不堪言! 徐佑在城里呆了两日,期间回了趟静苑,燃烧的大火刚刚扑灭,曾经雅致幽深的宅院化成了灰烬,再不复旧观。 “风虎,你说我是不是八字有问题?先是义兴,再是静苑,但凡有个家,总要被烧的干干净净。” “郎君节哀!”左彣虎目里透着几分黯然,静苑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更像是家的感觉,而不仅仅是临时的落脚点,道:“只要人还在,静苑就能恢复原貌!” “不必了,没了就是没了,等日后回到钱塘,我们另寻住处就是!” 徐佑固然恋旧,却不钻牛角尖,看静苑这个残败的样子,没有数月乃至一年的翻修重建,根本不可能住人,与其这样耗费时间人力,还不如从新开始。 正在这时,街道尽头传来得得得的马蹄声,一人来到徐佑面前,翻身下马,跪拜道:“徐郎君,将军请你马上回去!” “有急事?” 这人叫朱胜,是朱智身边的心腹,徐佑是认得的。他左右看了看,又凑前两步,低声道:“找到竺无漏了!” 竺无漏? 他还没死? 徐佑露出讶然的神色,自上次见到雪僧之后,就缘锵一面。只听说他被都明玉派人用牛车拉着,身穿白衣泡在粪桶里游览各郡各县,无论身体还是心理,受尽了非人的羞辱和折磨,加上肢体残疾严重,武功尽废,按说活不了太久,没想到连都明玉都死了,他竟然还苟延残喘的活着! 这生命力,真够顽强的! “怎么找到他的?” 徐佑看着房间地上那一堆烂泥似的竺无漏,比起上次见到时更加没了人样,如果不是知道,真的会以为只是堆放在路边臭不可闻的垃圾,水也不会多看一眼。 朱智皱着眉头,认真打量着竺无漏,闻声说道:“在刑部的大牢……哦,就是钱塘县衙之前的监牢扩充了一些……他夹杂在一些人犯当中,被当成豢养的狗,嘴巴叼着别人的鞋子,跪在地上爬来爬去,下面人查验身份时,才发现他原来是号称佛子的竺无漏……” 第三十七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至少从表面上看,竺无漏已经彻底跨了,他的眼睛茫然而呆滞,听到声音先是用耳朵去捕捉,然后才是目无焦点的看过来,脸上自然而然的带着点讨好和卑贱的神色,让你毫不怀疑,只要一声令下,这个人可以顺从的做出任何没有尊严没有底线的行径。 曾经那个身穿雪白僧衣,高居莲座之上,如同神仙中人的佛子再也寻不回来,世事总是难以预料,不到最后一刻,谁也无法知道每个人的结局。 “四叔要怎么处置他?” 朱智苦笑道:“我正在为难……” 徐佑明白他的意思,死了的竺无漏并不要紧,可活着的竺无漏却是一个烫手山芋。若把他送还给竺道融,那位黑衣宰相会不会以为这是有意羞辱,从而生怨?毕竟这样的佛子太伤本无宗的颜面,留在金陵一日,就会成为世人的笑柄。 但杀了也不妥,这种事压是压不住的,杀了竺无漏,竺道融可能暗中会松口气,却更要找朱智的麻烦。 “要不找个地方先养起来?”徐佑提议道。 “能养他几时……再被人别有用心的一宣扬,说竺道融薄情寡义,任由佛子流落异乡,不管不问?” “那倒也是!” 徐佑沉吟了片刻,忽然抬起头,眸子里透着笑意,道:“朱四叔,我们其实想得太多了。钱塘现在由中军管理,而中军的统帅是萧将军,而不是你,既然找到了竺无漏,于情于理,都应该交由萧将军处置才是!” 朱智一愣,笑道:“七郎一语惊醒梦中人,不错,这样的大事,自然要萧将军拿主意!来人,送竺法师去见萧将军!” 诸事已了,鉴于钱塘现状,朝廷军队一时还不能离开,等完全恢复到常态,至少还得半年时间,徐佑不想继续待下去,先后和萧玉树、朱智、祖骓等辞行,准备回吴县。朱智怕路上不安全,要派五百部曲护送,被徐佑婉拒了,因为清明、惊蛰已经带着吴善、李木、苍处等数十部曲在离城三十里外的上河津等候,足可保证安全无虞。 “走吧,回吴县!” 和清明他们会合,马不停蹄,直奔吴县。行至西陵县附近,左彣突然纵身而起,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徐佑勒住马,清明和惊蛰同时出现在他身前,苍处和吴善带着人在四周围拢,摆出防御的阵型。 经历了这么多事,大家都有地啊你草木皆兵。不一会,左彣从道路旁边的深草丛里提着一个人,扔到了徐佑马前,道:“里面还有一个,穿着白贼的戎服,已经死了。这人左腿受了刀伤,没什么威胁!” 刀伤? 徐佑翻身下马,蹲在地上,和蔼的问道:“你是谁,兵凶战危的,为何躲在此地,又怎么受的伤?” 那人穿着破破烂烂的普通衣服,低垂着头,颤抖着道:“我……我是附近农户,因家中断炊,幼儿嗷嗷无食,只好冒死出来打猎。谁想遇到了贼人,搏杀一番,侥幸留得性命,却受了伤,动不得了……” “哦?” 徐佑笑了起来,道:“鸿雁于飞,哀鸣嗷嗷。听你的谈吐,哪里像是农户?你不要怕,我只是途径此地的行商,去吴县做买卖的,既不属于朝廷,也不属于白贼。你若实话实话,我随身带有刀伤药,说不定可以救你一命。” 那人仍旧没有抬头,小心翼翼的斟酌着词句,道:“我……我真是农户,不过小时候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郎君若是好心,也不用赠我伤药,权当没见过小的,放我离去吧!” “哈!” 徐佑蹲下身子,道:“我看你双手皮细肉嫩,不像是长年耕作的老农……这样吧,钱塘离此不远,我派人送你过去,等官府验明身份,再放你离开!” “不要!” 那人惊慌抬头,虽然脸上脏兮兮的,但也可以看出眉清目秀,竟是难得的美男子,苦苦哀求道:“郎君和我无冤无仇,何不放我一条生路?” 徐佑好整以暇的道:“你来历不明,我这人好奇心太重,所以你要么编个故事取信于我,要么就说实话。” 那人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道:“好吧,我说实话。我是西陵县的普通士族,姓李,名易,也是读书人,家中尚有一老母,一妻一妾,两个幼儿。后来白贼造反,西陵招了兵灾,妻妾皆死在乱兵当中,老母重病不起,幼儿孤苦无依,我只好出来找些野菜……” 话未说完,徐佑摇了摇头,惊蛰嘿嘿一笑,长刀的刀鞘重重压在他的大腿伤处,那人惨叫一声,豆大的汗珠滚下脸颊,道:“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徐佑笑道:“编故事要走心,你这些话骗骗三岁孩童尚可,欺我年少么?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还是撒谎不眨眼,这里荒郊野岭,杀个人埋了,连野狗都闻不到味!” 那人强忍着腿上的剧痛,知道眼前这些人看似和善,实则跟剪径的贼寇没什么两样,不敢再肆意信口开河,语气变得诚恳了许多,道:“好教郎君得知,非我撒谎,实是身处嫌疑之地,不敢据实以告。我乃宁州胡氏子弟,世代书香,自诩文武全才,却因些许小事被家族所弃。后来听闻五色龙鸾张不疑以寒门出身,被吴国重用为中书令,故而不远千里来投。可恨吴皇不识金玉,仅委以小吏末职羞辱于我,所以数日前城破之后,我便诈死脱身,昼伏夜出,好不容易逃到此地。巧遇另一名逃出来的白贼,约好结伴同行,想着有个照应,不料尚未走出百步,他就伤重而死。我又怕尸体引来追兵,刚欲拖到草丛里掩埋,就逢郎君等骑马经过,我连忙伏在地上,连气都不敢急喘,谁想……”他怯生生的看了眼左彣,道:“谁想竟能被这位郎君发现……” 徐佑转头看着清明,道:“宁州有胡氏吗?” 清明虽然年轻,但从小跟着陈蟾游历天下,论起学问,或许仅次于何濡,可要说到见识,几乎无人可及。 “有,胡氏为宁州第一望族,在当地盘桓百年,枝繁叶茂,家中年轻男子,嫡庶合在一起,至少有百余人,连胡氏的宗主也未必记得清楚。 “也就是说,若要假冒宁州士族,选胡氏子弟再好不过,反正也没人分辨的出来?”徐佑的眼神在那人脸上打了转,笑容像极了老狐狸,道:“是不是?” 清明点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左彣的目光如同利刃,直指人心,道:“这个人起初回话时呼吸急促如乱鼓,显然是猝不及防,随口胡扯的谎言。可这次回话,一呼一吸,极有章法,平缓连绵,波澜不惊,正常的仿佛两个多年老友在闲话家常……” 唰! 长刀出鞘,惊蛰恶狠狠道:“还在撒谎!” 那人一惊,脖子感受着从刀刃传来的冰冷,忙道:“我说真的,真的!郎君千万要信我……” “好了,我懒得再听你废话。” 徐佑转身上马,吩咐道:“来人,绑了他,塞住口,送到钱塘交给卧虎司。三木之下,我看你还会不会嘴硬?” 苍处取了绳子,蛮牛般的粗腿压住那人的肩背,双手负后,结结实实的捆了起来,拖着往马尾走去。 “郎君饶命,郎君饶命!” 那人彻底慌了神,扑通跪地,道:“我说,我说!我姓贺名捷,乃会稽贺氏的子弟。你若放了我,我愿意奉上三百万钱作为回报! 徐佑勒住缰绳,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一字字道:“贺捷?前开国县侯贺倓之孙、前御史中丞贺晟之侄、前大禹书院山长贺纯之子?” 贺捷满脸羞愧,又不敢不回答,道:“是……是我!” 徐佑哈哈大笑,他可以肯定,这次贺捷说的绝对是真话,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贺郎君,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见徐佑大笑,刚才紧张的氛围顿时一扫而空,贺捷忙赔着笑,讪讪道:“不敢当,不敢当!”他还以为徐佑等人真的是行商,存了花钱脱身的念头,道:“这下郎君该知道,我绝没说谎。你若是答应放了我,在钱塘城内某个地方,藏有三百万钱,尽由郎君去取!” “哦?你不怕我取了钱,然后食言么?” 贺捷当然怕,但现在他没有第二个选择,只能赌一把,道:“我擅长观人之法,郎君绝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哦,你倒是有几分眼光!”徐佑似笑非笑的道:“只是,我对你的钱没有兴趣……” 贺捷突然一阵恶寒,战战兢兢的道:“那,郎君对什么有兴趣?” “六天!或者说,你在六天里的身份,以及你所知道的关于六天的所有内幕!” “啊?”贺捷的脸色顿时煞白,看着徐佑如同鬼魅,道:“你,你到底是谁?” “在下钱塘徐佑,贺郎君可听过我的名字?” 贺捷颓然倒地,几乎生无可恋! 第三十八章 得来人头送公主 众人离开官道,于偏僻处找了个隐秘的山洞,徐佑对惊蛰说道:“给你一个时辰,关于六天,他所知道的一切,我要全部知道!” 惊蛰混迹溟海盗多年,精通刑讯,不在冬至之下,闻言嘿嘿笑道:“郎君放心,我连他几岁破的身子都能给你问出来!” 捆着双手的贺捷满目惊慌,挣扎着想说话,被惊蛰一刀鞘抽在嘴巴上,脸颊顿时肿成了小山包,唇角流出血迹,滚到灰尘泥地里,显得狼狈不堪。 “走,让耶耶好好伺候伺候你!看看到底什么样的狼心狗肺之徒,才能干出那些丧尽天良、猪狗不如的恶事!” 当初劫掠良人案发,魏度伏诛,贺捷因“八议”留得一命,流放宁州,后在六天的协助下逃脱。都明玉攻打会稽郡时,贺捷领着白贼骗开了贺氏坞堡的大门,直接导致了贺氏满门被杀的惨剧。 这样的人,用“丧尽天良、猪狗不如”这八个字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片刻之后,山洞里传出阵阵凄厉的惨叫。左彣叹了口气,他一向不喜欢用刑,剥夺一个人的身体自由,摧毁他的反抗意识,再依靠各种惨无人道的酷刑得到最后想要的东西,这样做未免太违天和,但贺捷手上沾染了无数良家女子的鲜血,杀一百次都不过分,所以也就听之任之。 清明只是静静的守在徐佑的身后,仿佛从没听到山洞里的惨叫一般,平静且淡然。对他而言,生或死本身都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生死之间,那些有趣或无趣的经历。对贺捷用刑,属于无趣的经历,他不关心,也不在意。 吴善他们却很好奇,踮着脚不时往山洞里偷瞄,想看看惊蛰是怎样对人用刑的。苍处杵着熟铜棍,脖子都快伸长成长劲鹿了,只可惜洞里有个拐角,看不真切。 惊蛰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将贺捷知道的所有内幕挖掘的一干二净,然后又颠倒顺序,反复提问,前后互相印证,确认他没有撒谎。 一个时辰后,惊蛰从山洞里走出来,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道:“幸不辱命!” 徐佑点了点头,道:“好!”然后看着部曲们渴望的眼神,笑道:“去吧,你们也长长见识!” 苍处率先冲了进去,看到贺捷时,他已经完全瘫软成了肉泥,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但口水鼻涕直流,双目无神而涣散,真不知惊蛰用了什么招数,就能把人折磨成这个鬼样子。 “厉害!”吴善跟着进来,忍不住碰了碰严阳的肩头,道:“你觉得你能顶多久?” “不好说!”严阳木讷些,老老实实的回答:“可能一个时辰?你知道我的,不怕死,只是有点怕痒……” 众人大笑,贺捷被笑声惊醒,吓得蜷缩一团,抱着头尖叫道:“我说,我都说,别打了,别打!” 李木呸的吐了他一口,鄙夷道:“除开家世,不过是个没骨气的软蛋。想想那些被你卖到魏国的女郎们,她们受的折磨,超出你千倍万倍,又有谁去可怜她们?” 山洞外面,惊蛰低声将贺捷供述的关于六天的秘密告诉徐佑,道:“酆都山在北方癸地,死气之根,山高二千六百里,周回三百里。其上下有鬼神之宫,称六宫,一宫周回千里,分别为绝阴天宫、罗杀天宫、明武天宫、照罪天宫、司宛天宫和七非天宫。都明玉是七非天宫的天主,行六,贺捷等人称之为小天主,在教中名位极高。此次扬州叛乱,由七非天宫独力主导,一手策划,其他各宫仅仅在暗中协助,并没有直接派人参与……” “另外五个天主的身份可知道么?” “六宫之间,界限森严,贺捷在都明玉麾下十将军里排行第二,仅次于大将军千叶,却也对其他六宫所知甚少,仅仅知晓五天主是六天之中唯一的一个女郎,似乎和都明玉暗有情愫……” 罗罗总总说了许多绝密的内幕,徐佑终于对六天有了大体的认知,不再像以前那样两眼一抹黑,总有种老鼠拉龟,无从着手的无力感。 远处的夕阳正跌落西山,经过两年的洗礼,负手而立的少年身姿挺拔,越发的俊朗和明秀,从侧面看去,被红霞沾染的如同桃花盛开,透着难以言述的迷人魅力。 久久无声。 “郎君,贺捷该如何处置?是带回吴县,还是另行安排?”左彣问道。 “江东的米粮,不养这样的禽兽!”徐佑负手而立,淡淡的道:“杀了他,派人将脑袋送给朱智,什么都不必说,他知道该怎么办!” 左彣心中微凛,不由自主的躬身,道:“诺!” 朱智没想到徐佑刚刚离城没多久,就送了他这样一份大礼,立刻找来心腹部曲,将人头泡制防腐后装入黑匣,然后用快马昼夜不停的送至金陵。 “务必亲手交到冠军公主手里,就说……就说钱塘徐佑于乱军中奋不顾身追杀贺捷,差点身负重伤,此忠君体国的壮举,只为解公主之忧,堪称臣下表率。” 徐佑本来打算送朱智一个顺水人情,对安玉秀而言,贺捷的人头甚至比都明玉都要贵重。却没想到朱智打了个太极,借势将他推到了安玉秀的身前。曾经在钱塘时的些许暧昧已经让两人间的关系变得十分的复杂,这样一来,安玉秀如何想不得而知,徐佑却忍不住想要骂娘了! 回到吴县,徐佑仍旧闭门不出,谢绝会客,低调的似乎不存在似的。这样过了十几天,朝廷开始大肆封赏平定白贼的有功之臣,自萧玉树以下,皆加官进爵,无数人因此平步青云,功成名就,完成了太平时节几十年走不完的仕途之路。 如朱智加光禄大夫、关内侯、镇东将军、江州刺史、都督江州诸军事,终成封疆大吏。顾允因刚拔擢不久,虽于后方供应军需有功,但也只加了散骑常侍、广武将军衔,留任吴县太守。不过明眼人都知道,顾允年纪轻轻,“文武双授”,清华显贵,等此次太守考绩期满,就能一飞冲天,前程无量。 萧玉树随后即被人弹劾擅杀领军大将、监军御史死因成疑、治军跋扈嗜杀、御下如同牛马等等七条罪状,诏令夺官去位,回归山野,成了这场饕餮盛宴里唯一一个悲剧性的人物。 或许,这只是别人眼里认为的悲剧! “微之,许久不见,可安好吗?” 孟行春的来访,徐佑并不意外,见礼完毕,笑问道:“假佐,哦不,听顾府君说,你现在已经高升卧虎司的从事了,恭喜恭喜!” “好说,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孟行春城府森严,可多年夙愿终成现实,还是忍不住的露出兴奋的神色,道:“要不是微之帮忙,我也不能从重重围困的钱塘城里救出冠军公主,说起来还得多谢微之!” “从事言重了!”徐佑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瞧着气氛还算融洽,试探着问道:“从事此来可是有好消息?” 孟行春笑道:“那是自然,再过几日,朝廷就要大赦天下,微之先前的那些事都在被赦之列,主上的意思,要把徐氏再列入士籍。” 徐佑大喜,道:“果然是好消息。” “不过,朝中有人反对,说徐氏的谋逆案牵连太多,冒然平反恐惹来物议沸腾。”孟行春面露歉然,道:“所以只能折中为次门,难以尽复昔日华门荣光,还望微之不要介怀才是……” 次门也就是低等士族,反对的人,无外乎太子一系,这都是意料中事。徐佑正色道:“我能从戴罪之身、役门齐民,重列士族之位,全仰仗主上的隆恩,佑铭感五内,岂敢又岂会介怀于心呢?” “那就好,我早知微之的为人,最是通情达理,如此也好回金陵向公主复命!”孟行春不动声色的点了一句,他此来是受安玉秀的嘱托给徐佑通风报信,要不然朝廷大计尚未对外公布,一般情况下绝不能擅自宣扬。 徐佑点点头,表示明白。这次能够重列次门,安玉秀在金陵必然出了大力,只是这种事心领神会即可,无法宣之于口。 “另外,微之可有入仕的想法?”孟行春笑问道:“你别多虑,我只是好奇。此次扬州平乱,微之先是宁死不失节,后又多次救了公主,再后倾尽家产,以资军需,更是献上雷霆砲,破开了钱塘的城池,萧将军的奏折上以你为平贼第一功,若是入仕,朝廷绝不会吝啬官爵……” 徐佑心如明镜,孟行春此次来吴县拜访,一是奉安玉秀的命令,提前告诉他重列士族的好消息,也有表达未能完美恢复徐氏华门身份的歉意;二来,却是为朝廷探探徐佑的口风,看他是不是有意于宦途复出。 “萧将军谬赞了,我只是略尽绵薄之力,何谈平贼首功?至于入仕,我的性子从事是了解的,在钱塘闲云野鹤般的舒适生活已经习惯了,要是入了仕途,身不由己,宦游各地,实在难忍别离之苦,还是敬谢不敏了!” “好,微之的真实心意我知道了。若是还有别的要求,也可以向我提出来。” “什么都可以提?” 孟行春眼睛微微聚起,笑道:“当然!” “静苑被大火烧了,片瓦不存,我在钱塘顿时没了落脚处。若是从事能够多美言几句,请朝廷赐我明玉山,也好安个家,有个容身之地。” “就这个?”孟行春愣了愣,不是徐佑提出的要求多么过分,明玉山因为郭勉的出局,被司隶府查山封禁,成了皇帝的内府资产,等闲不可能再授予他人。但徐佑立了偌大的功劳,用区区一座明玉山为补偿,实在太委屈了! 徐佑笑了起来,道:“对,明玉山!” 第三十九章 如约而至 “明玉山……好,我应下了。”孟行春道:“不过只有一座明玉山,功高赏轻,显得朝廷寡恩。要不要我禀告主上,将西湖也一并封给你?” 西湖! 那可是西湖啊! 徐佑从不是利欲熏心的人,可这一刻,也突然动了心。想想日后千年的时光里,被无数文人墨客赞赏不已的名胜佳地,竟成了他个人的私产,那种莫名的满足感,是多少钱财都买不来的。 “不必了,西湖,还是留给钱塘百姓。” 以无上毅力回绝了孟行春,徐佑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免得后悔的肉疼,道:“对了,方才从事说朝廷要大赦天下,不知张墨在不在此列?” 张墨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尸体,徐佑自然希望他能够活着,孟行春道:“为尽快恢复扬州的局势,除首逆外,余者尽赦。不过,张墨,恰巧在首逆的名单里。” 徐佑默然。 张墨以五色龙鸾的名号享誉江东文坛半壁,却甘愿从贼附逆,写檄文、任中书,世人皆曰可杀,朝廷自是没有赦免他的道理。 “张墨咎由自取,命中该有此劫,谁也帮不了他。”孟行春看徐佑脸色不好,以为他担心受到牵连,低声道:“西湖八子社的事,主上已经知道了,微之能在张墨投敌后,第一时间将其驱逐出社,此心可昭日月,主上也多有赞誉,你不用忧虑!” 徐佑担心的和孟行春以为的其实是两回事,但这位心狠手辣的司隶府从事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合作关系,非知交好友,绝不会如此推心置腹。 这说明什么? 说明孟行春确实想跟徐佑交个朋友。 从第一次见面起,孟行春就对徐佑十分的尊重,之后的来往更是礼遇有加,从不曾有半分倨傲。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徐佑都得承他这份人情。 “今后从事要执掌卧虎司,需要长期待在金陵,扬州这边不知要交给哪位郎君负责?” “王复,你见过的,他已经成了假佐,卧虎司在扬州诸多事宜,都交由他处理。微之若是在扬州有麻烦,但凡有用得上卧虎司的地方,尽可开口,王复绝不敢怠慢。” 送走孟行春,徐佑安心等朝廷的封赏下来,听说能重回明玉山,冬至兴奋的不得了,倒是履霜略有些惆怅,对她而言,明玉山固然好,可静苑,才是她在钱塘真正有归属感的家啊。 过了两日,突然有一仆从打扮的人上门投拜帖,神情颇为倨傲,既没有留下姓氏,也没有留下口讯,仅仅将拜盒递给守门的部曲,然后拱手而去。 拜盒只是最普通的紫木匣,做工谈不上精致,更算不得奢华,看不出什么端倪。清明怕里面藏有机关,先仔细检验了一番,确认没有任何问题,这才打开呈给徐佑。 拜盒里放着一张洁白如玉的由禾纸,娟秀灵动的字迹跳入眼帘,上写着一首脍炙人口的小诗。 徐佑还没来得及说话,何濡臭不要脸的凑了过来,口中啧啧道:“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哲哲……哈,七郎,你和谁家的女郎约了会面之期,却又无端的失信于人?” 这是《诗经》里的诗,诗意极其简单,朱熹评说“男女期会而有负约不至者”,通俗点讲就是约会时放了对方鸽子。 徐佑苦笑,指尖轻轻拂过纸面,他已经猜到是谁了。 “这就是锦泛江?” 来吴县后先是养伤,后又忙于钱塘战事,还得闭门韬光隐晦,徐佑从未出来开开心心的游玩过。 吴县乃江东胜地,每重城向夕,倡楼之上,常有终纱灯万数,辉罗耀烈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 身穿士子最喜爱的峨袍广袖,头上没有戴冠,而是简洁大方的束了个发髻,负手站在江边,听着江风吹过渔船,别有一番意境。不时有娇笑着的女郎从旁边经过,好奇的看两眼徐佑,然后俏脸微红,羞涩的躲开了。 锦泛江坐落在吴县东郊,因西岸有桃李万株,每逢春季花期,满目的姹紫嫣红,煞是可爱。花瓣朵朵坠落江水,香飘可达十数里,故而吴县当地人又将锦泛江称为春水。 “是,这里就是锦泛江,又名春水江。听说每三月时,吴县男女喜爱齐聚春水两岸,赏花饮酒踏青,接袂成帷,甚是壮观。”清明之前跟随陈蟾,曾多次游历吴县,算是半个吴县通,说起典故头头是道。 徐佑叹道:“我们来的不巧,无法目睹桃李芬芳的盛况!” “郎君,那有船!” 左彣眼尖,忙招手让船夫划船过来。徐佑问道:“老丈,能送我们过江吗?” “好嘞!” 船上问了船夫,才知道这数万株桃花的主人竟然很神秘,从不曾于人前抛头露面,也无人知晓到底姓甚名谁。不过主人家并不势利,每逢三月花开,就会开放桃园,任由游客进出赏玩,还在花树旁备有酒水糕点,任人取用,不收一文,所以在吴县黎庶中口碑甚佳。 “几位郎君若是现在去桃园,怕是没办法进去的。” 船夫好心劝说,徐佑笑道:“无妨,隔着园子,瞧瞧桃树也好!” 到了西岸,左彣掏了二十文钱酬谢,船夫摇手拒绝,道:“我是打渔人,不是摆渡的,怎么好收你们的钱?”说完唱着号子,顺流而去。 长长的竹叶篱笆,低矮的陈旧柴门,调皮的藤蔓妖娆的攀爬着,将这片占地百亩的院子围拢了起来,几乎没有任何明显的防御措施。左彣上前叫了叫门,等了半响没有回应,徐佑径自推开柴门,沿着桃林正中的青石小道漫步期间,枝头挂着晚熟的桃子,饱满圆润,随手取下一个,咬上一口,汁液横流,竟是难得的香甜可口。 如此走走停停,顺便吃点桃子,足足一炷香的时间,还没走出桃林。清明突然停下脚步,道:“郎君,有问题!” 徐佑疑惑道:“怎么了?” 清明指了指身旁的桃树,树干上有个不太清晰的指印,道:“一盏茶前,我经过此树时留下来的印记!” 徐佑“咦”了一声,道:“我们又绕回来了?” 左彣也道:“应该是,我也感觉这里有点不对劲!” 身陷迷阵,徐佑并不着急,走到桃树下盘腿席地而坐,笑道:“我总以为所谓阵势,不过是古人糊弄今人的邪说而已,今日才知果有其事!” “武侯推兵法而作八阵图,岂会是邪说?”清明蹲了下来,避开桃叶的阻挡,视野顿时通透了许多,指尖在地上前后左右细细推算,过了半响,直起身子,道:“这是阴遁九局,不难破!” “阴遁九局?”徐佑之所以不急不躁,就是清楚的知道有清明这个精通青鬼律的高手在,世间应该没有任何阵法能够困得住他们。再说了,这里是桃林,树木不算高大,实在不成,纵身于树梢之上,腾挪移动,找到出口不是难事,只不过那样子未免太过狼狈,让主人小看。 “《术藏》以阴符术为三式之首,初创时共有四千九十六局,之后仅传下来一千八十局,到商周时只存世七十二局,再到秦汉,只有阴遁九局、阳遁九局共十八局。” 徐佑咋舌道:“四千九十六局,只传下来十八局?失传的也太多了……” “是,但就是这十八局,能了然于胸的人,举世没有几个。其翼郎君算是一个,我,算是一个!” 清明说这番话时没有丝毫的骄傲神色,只是陈述事实而已。他计算已毕,领着徐佑和左彣往前走去,道:“阴遁采用逆布六仪,顺布三奇的方式。坎一宫布戊,则离九宫布己,艮八宫布庚……” 跟着清明,这次没有再兜圈子,很快就走出了桃林。徐佑猜测,此间主人在桃林布阵,其实并无恶意,只是防备翻墙入室的盗贼和误入其中的普通人的滋扰,因为但凡有些修为,飞身树顶,就可以辨明方向,不会受困。 “阴阳二遁分顺逆,八门又逐九宫行。蓬,任,冲,辅,英,芮,柱,心,禽,此为九星;值符、滕蛇、太阴、六合、太常、白虎、玄武、九地、九天,此为九神。阴阳为元,八卦记载方位,八门记载人事,九宫记载天象地象之交错,九星九神记载周围所在。得此种种,推甲之,画八卦,考著龟,稽律历,则鬼神之情,阴阳之理,昭著平象,无不尽矣。八卦之象,申而用之,六十甲子,转而用之,神出鬼入,万明一矣。这里的主人尚差点火候,知阴而不知阳,八门只得六门,九星虽全,可九神却仅有八神,所以这个桃花局弹指可破!” 说话间,三人眼前豁然开朗,竹林涛涛,流水潺潺,弯月般的木桥横架在清澈见底的溪水之上,不远处是一座三进的院落,被郁郁葱葱的大树遮掩,仅仅露出青色的墙角。 徐佑以目示意,左彣朗声道:“钱塘徐佑,应约来拜见师郎君,冒昧之处,尚请见谅!”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很快,又似乎很慢,院子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快到院门时突然静了静,又变得轻缓起来,随着吱呀呀的响声,师其羽出现在门口,脸上仍旧戴着幕篱,双目如秋水,盈盈望着徐佑,然后展颜一笑。 流水、虫鸣、竹叶、晴空, 万千美景,却都不如这一笑的动人! 第四十章 讹诈百幅画 “师郎君,我赴约来迟,死罪死罪!” 徐佑正儿八经的作揖赔礼,师其羽倚着门柱,眸光柔和中透着淡淡的欢喜,微微笑道:“看你接到信后立刻赶来,这一遭的死罪就免了吧!” “多谢郎君!” 徐佑直起身,唇角挂着笑意。自上元夜一别,至今已经一年多了,两人见面时却没有一点的生疏和尴尬,反而比起当年更加的舒适惬意。 人与人之间,总有种微妙之极的缘分。有些人天天腻歪在一起,却未必能够成为朋友,有些人一见如故,彼此的情谊不会因为岁月而褪色,反倒历久弥新。 “请!” 师其羽侧过身子,徐佑和她擦肩而过时,鼻端闻到淡淡的幽香。突然想起当初听况肃书说起,这股幽香不是脂粉的味道,而是从体内散发的自然体香,千万人中无一人,实属妙品。 进了院子,打扫的十分干净,没有过多的假山石景,但妆点的很是雅致。既没有凡俗世间的香火气,却也不像道观佛寺那样的出尘。历来出世者有入世之心,入世者有出尘之意,如何在入世出世间找到平衡点,最是考究一个人的功力。 观其居而知其志,师其羽是真正的智者! “郎君稍坐,我去去就来。” 师其羽头戴幕篱,穿着打扮像是要出门去,恰巧遇到徐佑拜访,自然要回房换身衣物。 留在房内伺候的还是上次见过的两个小娘,一个唤作清芷,一个唤作清珞。清珞气鼓鼓的看着徐佑,趁着师其羽不在,略带讥嘲的道:“哎哟,徐郎君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去年上元夜和我家小郎立的约定,眼见着今年都过了大半,你才姗姗来迟……真要如此不情不愿,不如不来!” 徐佑哪里会跟她计较,示意左彣拿出礼物,亲手接过放在了案几上面,笑道:“那日在藏龙洞里,不小心害得清珞小娘打湿了足履,拖延今日才得以去云烟绣坊找冯阿娘亲手缝制了两双新的,算是给小娘赔罪!另外还有些黛芳斋的胭脂水粉,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和清芷小娘你们各自分了吧。” “啊?” 清珞没想到时隔这么久,徐佑还记得足履的事,并且直接给了两双,另送了黛芳斋的脂粉。云烟绣坊的足履固然很贵,可更贵的是黛芳斋,那里的脂粉可是供应后宫嫔妃用的,又被称为“贡粉”,等闲是买不到的,也没人会买来送给她们这些卑贱的婢女,一时喏喏,颇有些尴尬。 清芷拉了她一把,圆圆的嫩脸带着歉意,道:“清珞年幼不知礼数,让郎君见笑。那日的事早过去了,再说郎君也不是有意的,这些东西婢子们不能收!”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徐佑没跟两个小女娘多做纠缠,笑道:“好,东西先放这里,等下问问师郎君,再决定如何处置!” 这时师其羽从里间走了进来,穿着简单的白色绫罗居家士子服,没有峨袍那么的臃肿,修长有致的身材被线条勾勒的初见端倪,不过幕篱换成了面纱,仍旧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徐佑和左彣都知道她的女子身份,所以并不觉得奇怪。师其羽奇道:“什么东西要问我的意见?” 清芷忙道:“是徐郎君给我们带了礼物,太贵重了,我们不敢收……” 师其羽饶有兴致的翻了翻礼盒,取出黛芳斋的脂粉闻了闻,轻笑道:“这黛芳斋的脂粉千金难求,吴县的士族女郎们竞相追捧,为谁能多买几盒而互相夸耀,甚至不惜翻脸成仇的……徐郎君倒是很懂女儿家的心思嘛!” 这个锅坚决不能背,徐佑的求生欲让他毫不迟疑的指着左彣,道:“这位是左郎君,晋陵人,最会讨女郎欢心。今天的礼物都是他挑选的,我不过慷人之慨,不敢当郎君赞誉!” 左彣满脸懵逼,要不是小宗师的定力深厚,真是要吐出一口老血来。师其羽的眸光无比清澈,似笑非笑的凝视着徐佑默不做声。三人中论样貌体态气质,左彣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徐佑说的那种人,可徐佑却能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实在太有趣了。 要说徐佑的脸皮厚度,足以抵挡雷霆砲的三轮轰击,可不知为何,却在师其羽的面前突然有些失措,摸了摸鼻子,道:“风虎,你说是不是?” 师其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转头望着左彣,笑意微敛,正色道:“左郎君忠勇之名,我在吴县早有听闻。今日才知又是如此的细心体贴,将来谁家女郎求得为夫婿,那才是真正的好福气呢。” 徐佑可以拿左彣取乐,那是因为两人的感情深厚,可师其羽却不能如此失礼,对左彣这位小宗师尊重有加。不过她言辞亲切,又大大方方,待人接物如沐春风,倒是很有几分徐佑的风采。 左彣苦笑道:“我……我……咳!” 为了避免左彣尴尬,师其羽话题一转,道:“我欠徐郎君十幅画,今日可是要来收债的吗?” “郎君说错了,不是十幅画,而是一百幅画!” “哦?”师其羽并不惊讶,或者说她的气质偏向沉稳大度,极少有失态的时候,笑道:“何至于此?” “去年上元夜,郎君答应以十幅画换我一首诗。可这一年多来,我日夜思绪,辗转反侧,那些尚未谋面的画作在脑海里不知出现了多少次,或花鸟虫草,或飞禽走兽,或仕女才子,或道君佛像,日积夜累,已经有百幅之多。今日登门,若不能满意而归,我准备在这里住下不走了……” 清珞从没见过这样赖皮的人,杏眼圆睁,忍不住插话道:“徐郎君,你这是讹诈!” 徐佑笑道:“小娘说的是,我确实是讹诈!” “你!” 清珞气得无言以对,刚才因为那些贵重的礼物而对徐佑有些好转的看法立刻回到了初始阶段。清芷却比她聪明些,敏锐的察觉到徐佑和自家女郎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暧昧氛围,从后面悄然拉住清珞,食指压住她的唇,示意不要多话。 师其羽低垂着头,似乎不敢和徐佑直视,眸子里掠过一丝娇羞。过了许久,抬起头,眼神变得坚定不移,道:“好,一百幅画,我答应了!” 这次换徐佑凝视着她,隔着薄纱,只能看到对面而坐的女郎那若隐若现的面部轮廓。她是谁,家在何处,样貌如何,这些好像都不是那么的重要,唇角微微扬起,绽放着从未有过的温柔,道:“爽快!不过知道郎君作画不易,这百幅画可以慢慢交付,一年画两幅、三幅、五幅、十幅皆可,随你心意!” 换句话说,这百幅画作,可以用好几年的时间慢慢去画。徐佑对师其羽还谈不上多么的喜欢,但是从上元夜而来的好感深藏心底,今日再见,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消逝。所以他顺从本心,果断的试探了一下,有些时候,男人主动点是对的。果不其然,师其羽也给予了正面的回应。 借着画作继续交往,剩下的,成或不成,交给时间! 百幅画的时间,足够两人看清楚对方的为人,也看清楚对方的心意,然后,再决定是单纯的做朋友,还是从朋友更进一步。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都感觉亲近了许多,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默契,旁人无法体会,更无法明白。 师其羽突然问道:“听闻郎君精于术算?尤其擅长天经玉算,开古往今来之先河,远超当世……” 徐佑愣了愣神,马上反应过来,道:“你和祖先生?” “祖先生是我的恩师,我自幼便随他习练术算,至今已有十数年了!”师其羽道:“月前接到恩师的信,对郎君夸赞有加,誉为英才,我这个他向来喜欢的徒儿,仿佛变得一文不值了。” 江东地界小,关系网转上三圈,怎么都能扯上关系。徐佑恍然,道:“如此说来,外面桃林的阴遁九局,正是出自郎君的手笔了?好霸道的阵法,害得我们来回走了不少冤枉路,差点累得脱力才逃了出来!” “设这个桃花局倒不为刁难客人,”听徐佑说的夸张,师其羽抿嘴笑道:“只是总有些闲人想闯进来生事,这里又太大了些,我身边常年只有这两个小丫头,另外三五个下人,靠着人力没办法确保无虞,这才以桃林布阵,吓阻他们罢了。” 清芷略有些崇拜的看着徐佑,道:“徐郎君,自这桃花局布下以来,你还是第一个能够不用我们指引,自个走出来的呢!” 清珞做几道九章算题就已经做得头昏脑涨,刚开始的时候,进了桃林,十次有九次困在阵中,要呼唤清芷去搭救,对徐佑一行轻易的破了阵,倒是从心里觉得厉害。 不过她和徐佑有过节,绝不肯和清芷一般当面夸奖,撇了撇嘴,道:“说不定是蒙的,谁知道……” 徐佑指了指身后的清明,道:“我虽于术算一道略有所知,但对阴阳十八局一窍不通,能够侥幸走出桃花局,全仰仗清明的功劳。” 师其羽注意过清明,他给人的感觉与别人全然不同,站在那里,却又仿佛并不存在,只要不是目光所及,总是会忘记那里还有个人在。 “所谓人以群分,郎君才华出众,麾下自是人才济济!”师其羽对清明作揖道:“清明郎君孤身入钱塘,救徐郎君于虎狼环伺中,非大智大勇不能为之,在下闻名已久,今日得见,果不负其名!” 清明默然片刻,看了眼徐佑,这才对师其羽回礼作揖。徐佑明白他的意思,心中也有些疑惑,径自问道:“师郎君,你似乎对我们的事知道的很清楚啊?” 清明易容易貌潜入钱塘,此事很是绝密,连卧虎司都不清楚具体情况,师其羽却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她究竟是谁? 第四十一章 世间男儿皆如此 “郎君,请移步,随我来!” 徐佑点点头,让左彣和清明留在房内。清明还想跟在后面随行保护,他对师其羽并不十分放心,但被徐佑制止了,如果这点信心都没有,现在就应该掉头离开,不该再和师其羽有任何接触。两人单独从院子里出来,在桃林里并肩散步,这次有主人在,不必担心会困在局中。 “此地最初是一片泥泽,渺无人烟。锦泛江每入夏后水势暴涨,蔓延至此,人畜无法行走,田地无法耕种,所以荒芜的很。”师其羽道:“后来家父买了这块地,沿江加固加高了堤坝,又栽种了百亩桃李,用心维护,十余年后,方有今日美景。” 徐佑静静的听着,没有接话。收沿江百亩地,非豪富之家不能为,收了地不为牟利,反而种桃树怡情,非诗礼之家不能有此雅兴,师氏不算吴县大族,应该没有这样的魄力和心志。 那,师其羽,到底是谁? “朋友相交,贵在知心,家世贵贱,不过皮相。所以自钱塘相见时,我以幕篱遮面,始终不曾揭下,固然有失礼之处,但郎君是性情中人,想来也不会以世俗待我。只不过今日清明郎君心生疑虑,郎君你也问了缘由,我不能再顾左右而言他,那样的话,未免对不起我们这番相识的际遇!” 师其羽停下脚步,背对着徐佑,抬头望着树梢的桃子,身影窈窕而动人,道:“师其羽这个名字,是假的!” 徐佑笑道:“我知道,当初同游龙石山的朋友里,有人跟吴县师氏来往密切,从没听过师氏有子弟名为其羽……不过,名字只是称号,师其羽也好,师其音也罢,你还是你,并无分别!”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这是师其羽名字的由来。这首诗的下一句就是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徐佑此说,立刻将本来有点严肃的对话变得轻松了许多。 如何掌控说话的节奏和氛围,是上位者基本功之一,徐佑在前世里已经做得极好了。师其羽也是一笑,伸手摘了一颗桃子,纤细如玉的手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雪白的皓腕映衬着桃色的绯红,穿过绿叶荫荫,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美态,道:“是,郎君跟我想的一般无二。可假的毕竟是假的,是我瞒着郎君在先,总归心中有愧!还有……”她顿了顿,握着桃子的手微微紧了些,螓首低垂,道:“我……其实是个女郎,想必郎君早已知晓了?” 徐佑摸了摸鼻子,道:“那夜在石桥上分别时,你没有故意拿捏嗓音,所以心中有些猜测,却不敢确定。” 师其羽转过身,自然而然的想把桃子送给徐佑,可手到半途,犹豫了片刻,又收了回去。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诗三百传唱千年,桃子的寓意不再是那么简单,很大程度上充当着男女心心相印、情投意合的信物,不能贸然送人。 徐佑向来有化解尴尬的急智,指了指桃子,笑道:“我突然有些口渴,郎君可否割爱?” 师其羽愣了愣,失笑摇头,摊开手掌,略带俏皮的道:“喏,给你!” 厚实的指尖划过掌心的肌肤,轻微的颤栗仿佛于刹那间拨动了彼此的心弦。徐佑咬了口桃,笑的很温和,道:“好吃!” 师其羽突然发觉,和徐佑在一起,她不必费心考虑相处的方式,说话的轻重,会不会失礼于人,会不会引起各种各样的误会,一切的一切,都那么水到渠成,都那么随心率性,好像我知你心,你知我意。 这样的人,或许,一生只能遇到一个! 师其羽终于下定决心,不再对徐佑有任何的隐瞒,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漆黑如墨的眼眸静静的望着这个风度翩翩的少年,然后伸手缓缓揭开了面纱。 “我的真名叫张玄机,是吴郡张氏的子弟。郎君在吴县这么久,或许听过一些传闻。”张玄机淡然自若,轻声道:“很多门阀世族的妇人讥我为阴阳鱼脸,其实也算不得讥嘲吧,我生来左脸有胎痕,容貌丑陋,甚是吓人,虽然自己并不以为意,但为了少些麻烦,出门总是戴着幕篱,须臾不得离身!” 如果只看右脸,眼前这个女子可以称得上秀雅绝俗,容色晶莹如玉,好似新月生晕,顾盼之时,自有一股清华高贵之态,环姿艳逸、仪静体闲,堪称绝美。只可惜左边的脸上有块鸡蛋大小的青黑色胎痕,仿佛白玉微瑕,顿时坏了整体的美感,让人可惜可怜。 徐佑呆在当场,却不是因为张玄机的容貌。前世里流连花丛,阅尽千帆,对女色早已跳出了皮囊的表象,美丑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只是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想到,师其羽的真正身份,竟然是张氏的张玄机。 这个名字,他不是第一次听见。 依稀记得,当初顾允任钱塘县令时,曾苦恼于婚嫁之事,言谈中提到两个人,一个是陆氏的陆未央,貌美而无才,人称镂雕座屏;一个就是这位“阴阳鱼脸”张玄机。 他的心里,浮上淡淡的苦涩,重生到这个世上,可以说第一次对一个女郎有了男女之间的微妙好感,虽远远谈不上喜欢,却也愿意顺其自然的交往下去,可世事难料,谁知她竟是顾允的未婚妻。 或者不能说是未婚妻,毕竟两人的亲事只是双方父辈的口头约定,没有经过纳采、问名的六礼,顾允的祖母就极力反对,顾允对张玄机似乎也不是很满意。可不管怎样,毕竟两人有约在先,一日未曾真正的解除约定,他这样和张玄机来往显得很不妥当。 张玄机摘下幕篱之后,一直留意徐佑的神色。起初她自认为很了解徐佑的为人,绝不会像普通的世间男子那样因为容貌的关系而对她另眼相待。可等了片刻,还不见徐佑说话,若是身份变化的缘故,以徐佑的才智,顶多滞上数息就能反应过来,不至于也不该有这么长时间的沉默。 沉默,就是答案! 原来,再雄奇伟略的好男儿,也接受不了她的这个样子! 顾允如此,徐佑也如此! 张玄机叹了口气,她并不自怨自艾,也能体谅徐佑的为难处。男子好容色,本无可指责,何况以徐佑的文采样貌,世间多少才色俱佳的女郎都可予取予求,没必要委屈自己和她这样丑陋的女郎有所瓜葛。 她笑了笑,拱手作揖,潇洒的飘扬而去。 徐佑扬手欲唤,却又无话可说,难不成告诉她,因为和顾允是至交好友,为了避嫌,所以两人最好不要联系了? 那样不仅伤人,而且无耻! 桃林深处,传来张玄机清亮而又悲伤的歌声: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鄂君子皙不曾嫌弃摇船的越人舟子身份低贱,甘愿携手共寝以示交好之意,可张玄机自负才高当世,终究因容貌被人所弃,吟唱这首越人歌时,心中岂能无慨? 徐佑默然站立片刻,沿着来路,向院子里走去。 身后的影子,拉的极长极长! 多情人最是无情,他要做的事很多,对男女间事看得极淡,若是天意让他和张玄机错过,那就错过便是,长痛不如短痛,斩情丝须用慧剑, 这一别,请各自珍重! 第四十二章 十幅画的心动 回到房间,清芷清珞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清珞踮着脚往外张望,疑惑道:“我家小郎呢?” 徐佑正要答话,从外面走进来一个青年男子,穿着黑衣缯裤,孔武强健,眼睛精光四射,手中捧着十幅画卷,恭敬的道:“我奉命送徐郎君出府!”然后奉上画卷,道:“小郎交代,这是欠徐郎君的十幅画,用来偿还上元夜的那首诗。至于先前百幅画的戏言,想必徐郎君也不会在意了。” 徐佑心里叹了口气,接了画卷,指尖轻轻拂过光洁的纸张背面,似乎还能感触到张玄机执笔为画时的温度。 只可惜,有些人,遇到的时候却已经太晚了! “什么?出府?” 清珞猛的跳了起来,抓住那人的胳膊,急匆匆道:“清河,小郎在哪?干嘛急着送客?好不容易才把人盼来……呃,不是,我是说……” 她一不留神说了心里话,唯恐惹得徐佑看低了自家女郎,顿时急得要哭出声来。清河道:“小郎好像心情不好,已从后门回府去了,让我代为送客。” “心情不好?” 清珞眉头微蹙,转瞬明白过来,怒而回头,道:“徐佑,你是不是惹小郎生气了?你这个负心薄幸的家伙……” “清珞,不得胡闹!” 清芷一把拉住她,神色清冷如霜,道:“再多说一字,今日起去做九章,三月内不许出门!” 清珞和清芷情同姐妹,平时可由着性子刁蛮些,可只要清芷真的发了火,她也从不违逆,这不是惧怕,而是发自内心的敬爱! “徐郎君,既然小郎吩咐,那就不留你们,请!”清芷虽然担心张玄机,可也不愿在徐佑面前失了礼数,送他们到桃林边,然后躬身施礼,掉头回了院子。 院门轻轻关上,隔开了两个世界。 清河将徐佑一行送到柴门入口处,然后回去复命,左彣这才找到机会,低声问道:“郎君,究竟发生了何事?” 徐佑回首再看了看桃林,脚步坚定的迈向了来路,道:“没什么要紧,我们走吧!” 张玄机并没有像清河说的那样离开桃林回了张府,她坐在院子最后进的池塘边,亲手喂食着两头通体雪白的鹅。 “阆风,你总是呆呆傻傻的,将来嫁了人,那可如何是好?” “嘎……嘎嘎……” “不嫁人?那怎么行呢?女郎总是要嫁人的,一个人孤独终老,未免太苦了,对不对?”张玄机的双脚没入池水里,纤长的玉足如春笋初剥,毫无瑕疵,轻轻的晃动着水面,道:“你看,你还在犹豫,白水却已经开始点头了。” 她伸出手想去摸另一头名叫白水的鹅,它刚吃光了食物,恶狠狠的张嘴来咬:“啊……白水你又咬人……这样不行的,凶巴巴的,怎么讨阆风的喜欢?” 阆风和白水都出自屈原的《离骚》,一为仙人居住的神山,一为饮而不死之泉,现在变成了两头鹅的名字,满是童趣。 阆风挥了挥翅膀,搅起的水花赶走了白水,很形象的表达了嫌弃之意。白水对张玄机十分凶恶,可面对阆风立刻怂了,乖乖的躲到了一边。 张玄机温柔的抚摸着阆风的脖颈,俏脸贴在了它的额头,笑道:“总是你在保护我……小女子谢过了!” “女郎,女郎!” 清珞焦急的呼唤声从身后传来,张玄机没有做声,痴痴的望着水里的倒影,不知想些什么。 “女郎,我还真以为你回府去了。”清珞发现了张玄机,大喜之下,提着裙裾快步跑了过来,匆忙中踩到了小石子,一个踉跄,顿时往前扑倒。 张玄机及时转身扶住了她,笑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毛躁,羞不羞?” 清珞吐吐舌头,站直身子,关心的道:“女郎,你没事吧?我刚才已经狠狠骂过了徐佑,他竟敢惹你不高兴,我……” 张玄机脸色微沉,道:“你骂了徐郎君?” “我,我……其实也不算骂了,只是,只是小小的惩戒他一下……”清珞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张玄机的神色,怯生生的道。 “清珞,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张玄机狠狠的点了点她的脑门,道:“现在回房去,今日做完均输和盈不足才能吃饭,否则的话,我禁你的足!” “女郎,我,我就是看不得别人欺负你!你就是禁我足,我也要说,徐佑负心薄幸,无耻之尤!” “你啊,只是个小孩子,又懂得什么是负心,什么是薄幸!”张玄机没有因为清珞的顶撞而动怒,语气转为淡然,道:“我和徐郎君仅在钱塘见过两次,蒙君不弃,送我海上生明月的诗句。除此之外,这一年多来,再无任何来往,人家连我的容貌都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我的身份名姓,何来的负心,又何来的薄幸?” “这……这,” 清珞觉得女郎说的话虽有道理,可不知怎么就是不太舒服,道:“别人不知,我还不知么?女郎自钱塘回来后,日夜盼着徐佑能赴约前来,平时顶多三五个月来这桃林住上七八日,可这一年多的日子,足足有一半都呆在这……这有什么好,吃用不便,出入也不便,屋里又潮湿,蚊虫也多,更可气的是人丁稀少,入了夜,吓的连门都不敢出,跟府里比起来,女郎受了多少委屈?” “那只是你的委屈,不是我的!”张玄机摇摇头,双手抱膝,微微笑道:“清风、桃树、明月、蛙鸣,还有这两头鹅,无不是上苍的恩赐,住在这里,是因为我喜欢,而不是为了等某个人!” “我说不过女郎!” 清珞悻悻然,心里却道,女郎如此嘴硬,想必被那徐佑伤透了心,我刚刚真应该不听阿姊的,狠狠的骂他个狗血淋头才是。 “好了,不该你想的,以后不要多想。我劝你还是想想均输和盈不足的算题如何解答,听清芷说,今晚的膳食可是很丰盛的,做不完算题,没得饭吃……” 清珞嘟着嘴应下了,她年少不懂情爱,明明女郎对徐佑极有好感,可为什么闹到现在这步田地?不过在她想来,定是徐佑的过错,自家女郎这般天上神仙似的人物,莫非还配不上他不成? 刚打发了清珞,清芷也跟着过来,说了句徐郎君已经离开了,静静的站在身后。张玄机默然片刻,突然笑道:“怎么,你也是来劝慰我的吗?” 清芷道:“女郎做事自有女郎的道理,况且和徐佑只是普通朋友,合则来不合则去,哪里需要婢子的劝慰呢?” 张玄机抬手轻挥几下,阆风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嘎嘎叫了两声,游向了别处。一边正玩耍起劲的白水看到,忙不迭的拍打着翅膀跟着去了,由于拐弯过急,还差点钻到水里。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张玄机站了起来,望着追逐嬉戏的两头鹅,眸光透着难以尽述的温柔神色,道:“还记得我教你的《北风》诗吗?只有惠而好我,才可携手同行。清芷,人世间许多事,强求不得!” “是啊,强求不得!” 清芷心中一痛,强作笑容,伸手扶住了张玄机,道:“女郎,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两人缓缓而行,清芷悄悄扭头看了眼池中的鹅,它们脖颈相交,额头轻触,无忧无虑的追逐嬉戏。 鹅犹如此,人何以堪? 张玄机却没有再回头,清明如水的眼睛透着淡淡的悠然。经过这段时间的平静,她的心里已经想的很清楚了,既然徐佑以貌取人,那便不是她要寻觅的良人,所以无所谓伤悲和难过,就像两缕清风,从不同处来,不能相融,就继续往不同处去。 如此而已! 回到吴县的住所,徐佑借口乏累,自去房内休息。履霜拉住左彣,悄声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师郎君会留饭呢……” 左彣摇摇头,道:“我和清明留在房内,不知晓发生了何事。但看郎君的神色,应该心情不是太好。你等下试着劝两句,看能不能开解一二!” “嗯,我知道了!” 这时听徐佑喊道:“履霜,来,帮忙把这几幅画挂起来。” 履霜指了指房内,示意要过去,左彣点点头,轻轻关上了门。 十幅画依次排开,挂在了墙壁上,履霜擦去秀额的汗珠,笑问道:“真是好画作,依我看,虽比不得顾府君,可也堪称丹青妙手了。” 徐佑负手站在画前,仰头久久不语。履霜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因为她知道,小郎现在需要的是安静,而不是所谓的开解。 第一幅画,远处孤山耸立,山下烟波浩渺,顺流而上,百里之遥的高墙大院里坐着一个女郎,正踮起脚尖,翘首眺望着远处的孤山。 整幅画只有寥寥数笔,没有浓墨重彩,更没有精心雕刻,可山水、人物、意境跃然纸上,暗藏的丹青技法无比纯熟。 徐佑明白,这是钱塘湖雅集,他得以扬名的那一天。 第二幅画,山作龙首状,半腰处有洞口幽深,几人前后站立,似有争执。最前方一男子头戴幕篱,背对众人,身体却略作回顾,仿佛在侧耳倾听。这幅画更是将细节微妙处描绘的栩栩如生,那男子欲去又不想离开的心理,通过身体语言胜过了一切。 这是龙石山的初见,不太和谐的开篇,却都给彼此留下来深刻印象。 第三幅画,是买芋头的老者,听了转述徐佑的高论,张玄机开怀大笑。自吴县离开,她一直心事重重,这还是第一次发自肺腑的畅快和高兴。 第四幅画,上元佳节,彩灯如昼,街道两侧密密麻麻的行人,围着灯谜或议论,或凝思,或聚众,或独行,每个人都仿佛从纸上活了过来,有血有肉有骨。在画卷尽头,一人手持玉蝶寒梅,递给了另外一个人,那人藏在袖内的手明显握成了拳头,可见当时的心情紧张。 第五幅画,石桥横跨溪水,天上明月生辉,两人隔着数步的距离,可身影却在桥面上近了些,虽然没有交叠,却若即若离。这也是唯一一幅有题跋的画,左上角秀美的笔迹写着: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这是徐佑送她的诗,那一刻,或许徐佑想起了那些已经不在的亲人,而她的眼中,只有身边的这个男子! 第六幅画,是滚滚流淌的春水,水边桃花万株,无有尽头,一女郎穿着褶裙,立在江水边,凝望着钱塘的方向,迟迟不愿离开。 第七幅画,远处的钱塘四处烽烟,夕阳西下,天际染成了鲜血的红,哀嚎、哭泣、麻木的人们争抢于道,女郎依旧在江水边,却不眺望,而是低垂着头,双手交叠胸前,为失陷钱塘的那个人苦苦的祈祷,祈祷他平安无事。 第八幅画,一人躺在病榻上,周边围拢了很多人,有人宽慰,有人焦急,有人把脉,有人端着茶水,但不管怎样,他们至少可以出分力,尽片心。那女郎却只能枯坐在高墙内的花树下,焚着香,同上次一般,低头默默的祈福,她的衣袂,已有了泪水滴落而成的水渍。 曾因酒醉鞭名马,唯恐情多误美人, 徐佑从不曾想过,张玄机已经用情如此至深。这一年多未见的时光,他于生死间来回搏杀,稍有疏忽,就会万劫不复。可尽管如此,身边的家、朋友、部曲,要么毁于战火,要么惨死刀下,要么从贼忤逆,全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他用尽了智慧和精力,才于千难万难中闯出了一条生路,熄灭了席卷大半个扬州的动荡不安,午夜梦回之时,或许偶尔想起过那个曾共游上元夜的女郎,却并没有在心中过多的停留。 情之一物,对那些乱世中浮沉的人来说,其实,真的很奢侈! 第九幅画,男子病愈,且于三军阵前,意气风发的看着雷霆砲击垮了白贼。女郎提着裙裾,于花树下开心的转着圈,落花如雨,人如玉。 前九幅画显然分别作于不同的时间,有的陈旧些,有的鲜艳些,而第十幅画,或者不能称之为画,分明是刚刚写就,凌乱的笔墨尚未干透,只写着一行字: 徐郎君,前路跋涉难行,万望珍重珍重。 徐佑看到这里,心头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的击中,伸出手去,抚过这几个字,良久良久,道:“履霜,取衣裳来,我要去见飞卿!” “啊?”履霜匆匆进来,劝道:“小郎,天色已晚,若无要事,不如明日再去……” 徐佑忽然一笑,如明月破开云幕,道:“宜早不宜迟,现在便去!” 第四十三章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顾允刚刚处理完公事,还没来及脱掉官服,就听到下人奏报徐佑来访。身边的侍婢莲华正在给他净面,笑道:“好徐郎,莫非算着时辰来的么?还不让人喘口气了……” 顾允噗嗤笑道:“他要来就来,哪里用的算时辰?” 话音未落,徐佑推门进来,道:“原来飞卿也爱背后编排人啊,我倒是小瞧了你!” 顾允哈哈大笑,自顾自的净了面,请徐佑随意坐,然后当着他的面脱了官服,换上便服,舒舒服服的盘腿坐到对面。 三年的时光让顾允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举止顾盼之间,已经初步具备了官府中人的威严和气势,但不变的是和徐佑结下的深厚情谊,可以当面换衣,就是最好的凭证。 “微之,朝廷大赦在即,府衙实在太多的事情要处理,我这几日累的要死,你真的不打算出山来帮我一把?” 顾允曾跟徐佑提过,一旦大赦,恢复了士籍,可以先征辟徐佑到府州来做官,上来可能职位较低,但只要一年后大中正重新定品,即可在仕途高升。 比起举孝廉、秀才,这也算是一条终南捷径。 不过徐佑无心仕途,婉拒了顾允的提议,他却不死心,今日刚一见面,就迫不及待的旧事重提。 “不了,处理政务非我强项,勉力为之,恐误了飞卿,也误了百姓。” 徐佑笑着再次表达了拒绝的意思,顾允惋惜不已,却也不会逼迫他做不愿意的事,道:“好,此事容后再议,你用过膳了吗?没有的话陪我吃一点,真是饿坏了……” 酒过三巡,徐佑放下杯子,斟酌了词句,道:“飞卿,我今日来,是想跟你说件事。” “说啊,跟我客气什么。”顾允依然筷子不停,嘴巴里塞着食物,认识徐佑后,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训诫早都抛之脑后,怎么舒服怎么来,反正不会介怀。 等了一会,没听到徐佑开口,顾允疑惑的抬起头,看了看他的神色,将筷子放下,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什么事,我听着呢!” “去年年后,我和詹泓等人游龙石山,遇到一个自称师其羽的人,头戴幕篱,不见容貌。后来上元夜时又遇到,结伴游了灯市,言谈颇为投契,也合得来。随后再无音讯来往,直到今天,我收到他的拜帖,于是去了锦泛江畔……” “咦?锦泛江,桃轩吗?” “桃轩?好名字,也是在那万株桃林中,我才知道,所谓的师其羽,原来是张氏的张玄机!” 顾允向来有几分痴气,听到这还不明白,笑道:“那桃林是张氏的产业,我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张玄机竟然住在那里。” 徐佑顿了顿,以他的口才和智计,也不知该如何提起,毕竟这样挖兄弟墙角的事,放在什么时代都不光彩,道:“在钱塘时,我曾听你提过,张玄机和你有婚约……” “呃,我懂了,你对张玄机动了心,却恐对我不起,是不是?”顾允伏案大笑,好一会才指着徐佑叹道:“你啊你啊,我常跟人说微之乃天上谪仙,世间的那些俗物没有谁能够比拟的,没成想竟也陷于这俗世的繁琐礼数当中无法自拔。” 徐佑苦笑,道:“说易行难,世间多少束缚在身,谁又能真正的自在随心呢?” “是啊,其实人活一世,真的了无生趣!”顾允一直梦想着悠哉山林,读书写字、抚琴作画,然后呼朋引伴,对月痛饮,方是人生乐事。无奈受家族所累,为百世计,必须出来混迹仕途,不停的攀爬争斗,以便将来互为依仗,心中烦闷,也在情理当中。 两人都觉得意兴阑珊,相对着枯坐了半响,一杯接一杯的喝酒,直到微有醉意,顾允又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道:“最近实在太忙,咱们也很少碰面,这个事我一直忘了告诉你,大母有感于会稽诸姓的夷族之祸,下定决心促我尽早完婚,所以在五日前,强令阿父和张司马解除了婚约,准备另觅良时,向陆氏的陆未央提亲。不出意外,最迟明年三月,你就能喝到我的喜酒了。” 他起身挪到徐佑身旁,搂着肩膀,醉意上涌,嘿嘿傻笑道:“微之,你也见过张玄机的容貌了,此女才明绝异,我甚为钦佩。可半张俏脸毁在胎痕,望之可怖,使人生畏。今日四下无人,我说句知心话,若无这吓人的胎痕,张玄机足可为微之良配,但是你千万要想清楚,娶妻不是交友,婚嫁也不是结社,日后朝夕相处,同床共枕,总有相看生厌的时候,那时悔之晚矣。” “郑玄释《周礼》,妇容为婉娩,不必颜色美丽……”徐佑说笑了一句,又认真的道:“飞卿,谢了!” 顾允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这是什么话!我跟张玄机毫无情愫,婚约也不过是父辈们的戏言。诗有云:取妻如何,匪媒不得。我们未经六礼,做不得数,也当不得真。但作为挚友,我还是劝你三思,毕竟以微之的人品文章,觅一容色德才俱佳的女郎不是难事……” “顺其自然吧,现在讨论这些为时过早。”徐佑又饮了杯酒,起身道:“说开此事,心情舒畅了许多,你忙累一天,早点休息,我也回去了。” “好,你也早点休息!”顾允送徐佑到府门外,回头走时突然想起一事,道:“听说你向朝廷要的封赏,只有一座明玉山?” “对,怎么了?” 顾允笑道:“朝中诸公对微之大加赞赏,说你居功而不自傲,堪为其他人的表率。” “此话何解?” “哈,因为有人对封赏不满意,上表求赐爵位。主上虽然满足了他的要求,可大臣们却颇多非议,御史台的御史们都卯足了劲,准备找他的麻烦。” 顾允神神秘秘的道:“两相对比,微之自然更得庙堂的看重。放心吧,区区一座明玉山,如何当得起微之的不世之功,朝廷必定另有赏赐。” 有了明玉山,已足够了,至于其他,徐佑还真的没有想过,笑道:“那我静候佳音!” 明月当空,清风徐来,院子里已有初秋的凉意。徐佑坐在八角亭的石凳上,静静的沉思着。他终于明白,张玄机早知他在吴县的住处,为何直到今日才送来拜帖。是因为五日前她才没有了婚约的束缚,可以放心大胆的追求心中属意的良人,徐佑在桃林的犹豫不决,既轻看了她的人品,也轻看了她的心意。 是啊,要不是和顾允没了婚约,张玄机又怎么会那么轻易的摘下面纱,以真面目示人?毕竟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她有无数理由和正当的借口来见自己,却都生生的忍住了。 徐佑很懊悔。 履霜手拿衣服,默默的站在凉亭外,心中有些疑虑。自跟了徐佑以来,极少见他如此心绪繁杂,辗转反则,似乎有什么事难以抉择。 应该跟那位师郎君有关,莫非两人见面时谈到了苏棠,师其羽埋怨小郎没有护得苏棠平安,所以小郎为此自责? “七郎怎样了?” 身后传来何濡的声音,履霜转过身,低声道:“在这坐了大半个时辰了,夜晚天凉,伤了身体可如何是好?” “无妨,你先回去,我陪着就行!” “嗯!”履霜放心的将衣服交给何濡,如果说还有人能够走进徐佑的内心,静苑这么多部曲,也只有何濡一个人可以做到。 感受到身上多了衣服,徐佑抬起头,笑道:“还没睡?是不是履霜惊动的你,这丫头,只会大惊小怪!” “不关履霜的事,我起夜,瞅见郎君在此枯坐,便过来看看。”何濡坐到对面,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的道:“为情所困?” “哦,”徐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你一个和尚,竟然看得出别人为情烦恼?”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七郎的病症,读过毛诗的人都看得出来。” 何濡打趣道:“不过,这是好事!曾经有段时间,我看七郎和顾允走的颇近,又对女郎们不假辞色,窃以为有龙阳之好,心里很是忐忑……” “呸!就算我好男风,你这尊荣,那也是敬而远之,别做梦了!” 何濡很无耻的摸摸了脸,道:“所以我常说,长的丑,是福报。” 徐佑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无语道:“阿q精神!” “什么?” “没什么!”徐佑突然发觉,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很少想起前世里的种种,言谈行止越来越符合这个时代,这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为了避免何濡追问,徐佑主动说起了关于张玄机的事,道:“师其羽原是女郎,名叫张玄机……” 师其羽的女郎身份,只有徐佑和左彣知道,所以何濡听完之后,很有些吃惊,道:“张玄机?且和顾允有过婚约?” “正是!” “你今晚去见顾允,跟他提了此事?” “不错!” “哎,七郎,你犯了大忌!”何濡脸色阴沉,道:“男人在世,无非权色二字,你这样和张玄机来往,顾允心中岂能不嫉恨?最好莫过趁早和张玄机一刀两断,然后瞒着顾允,权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可你倒好,竟和他直言以告,无疑于当面羞辱,太失策了!” 徐佑微微笑道:“先别急,听我说完。顾允对张玄机的容貌很是不满,家中大母也不赞同这门亲事,所以勒令顾父和张父解除了口头约定,另选陆氏的陆未央为妻。” 何濡皱着眉,道:“对容貌不满?” “张玄机甚少抛头露面,所以你对她知道不多。此女左脸有块青黑色的胎痕,被人讥为阴阳鱼脸,二十岁了却还嫁不出去,说起来倒也有些可怜!” 何濡呆了呆,气急败坏的道:“七郎,怪不得顾允这么大方,青黑在脸,主忧病,乃不祥之兆,你,你,万万不能娶她!” 徐佑怎么也没想到,刚解决了顾允的麻烦,何濡却会这么坚决的反对。虽然谈情说爱是他的私事,但在这个时代,要想成大事,私事也是公事,大意不得,史书上多少因家事处理不好而导致功败垂成的教训,不可不防! “仅仅因为面相不好?” 何濡站了起来,在亭子里来回踱步,道:“不仅面相,七郎有没有想过,张玄机贵为吴郡张氏的女郎,岂是那么好娶的?我们用了多少心思,才得以让你恢复士籍,可能说朝廷已经完全信任你了吗?没有!所以才会将徐氏列入次门,其中防范之意,七郎难道看不出来?本来按照计划,我们需要韬光隐晦一段时日,暗中去谋求发展,可你若大张旗鼓追求张氏的女郎,会不会引火烧身?再者,张氏又不是傻子,明知七郎身处嫌疑之地,又怎么甘心将自家女郎嫁给你,莫非等着受牵连吗?” “我们现在不是也和吴郡四姓合作的很好吗?” “合作归合作,不过利益相投,随时可以抽身。但联姻却不同,姻亲可是九族内,出了事,大家要一同受过的。” 何濡察觉到自己有点急躁,转身坐了下来,深吸两口气,语气转为平静,道:“七郎,你能有心上人,我很为你高兴,如果没有义兴旧事,你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但是,世事没有如果,为了你,也为了她,你们绝不能有所瓜葛。若真是有情,等日后我们不再需要看别人脸色的时候,终归能够得偿所愿。” 徐佑仰头望着明月,裹了裹身上的衣物,凉风顺着缝隙钻入肌肤里,竟然有了几分刺痛。 第四十四章 地狱中仰望天堂 第二日一早,徐佑带着左彣、清明去了锦泛江畔。何濡说的固然极有道理,但也没必要因此畏手畏脚,他和张玄机就算将来有在一起的可能性,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太大的进展。对外宣称正常的友人往来,只要小心谨慎,加上卧虎司的王复算是半个自己人,并没什么大碍。 因噎废食,不是大丈夫所为。最主要的是,徐佑自觉有愧,必须来找张玄机说清楚误会。不成想到了桃轩的柴门前,仍旧没人应门,沿着上次的路找到了那座院子,敲了敲门,如石沉大海。 连着呼喊了三次,徐佑从不是拘泥不化的老古板,让清明翻墙而入开了门,可找遍了所有的房间,不见人迹。 徐佑并不气馁,随后三天,每天都到桃轩等候,却次次失望而归。三天过后,徐佑终于确定,短时间内张玄机不会再回到这里来,掉头再去找顾允。他不方便直接去张氏的坞堡投递拜帖,并且张氏在吴县还有几十所宅院,不知道张玄机在何处落脚,投了也是无用。 顾允慨然应诺,他和张氏的关系非同一般,很快打听出张玄机的下落。原来和徐佑分手之后,张玄机收拾行囊,已于昨日午后启程前往金陵。她的父亲张籍因协助朱智统调江州兵马平贼有功,从江州司马升迁为中书侍郎,算是完成了从地方官到京官的阶段性跨越。 张玄机此去,就是投靠父亲,要在金陵久居! 徐佑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人与人的缘分很奇妙,当机会来临时,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当机会不在时,却欲求一面而不可得。 好似冥冥中自有天意,目前为止,徐佑生命里出现的两个最亲近的女郎,全都离开他去了金陵。或许这昭示着某种神秘不可预兆的将来,他的归宿,也在那烟雨秦淮笼罩的金陵城。 在张玄机离开的第十一天,朝廷的旨意抵达吴县,徐佑恢复士籍,赐明玉山,金十斤,银千两,钱三百万,丝绢万匹,以及明玉山周边三十三里,水陆地二百五十六顷,含三湖、二山,桑、榆、果、麻的园子共二十七处。这样的封赏不可谓不厚,但几乎全部局限在经济方面,除了士籍带来的少数特权,没有任何政治方面的奖励。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甚至远远超出徐佑的估计,他的目标本来只有两个,一个是士籍,一个是明玉山,多出来的,权当意外之喜。 吴县,该离开了! 徐佑辞别了顾允和一众好友,没让任何人相送,低调的带着静苑的婢女部曲们轻车简从往钱塘进发。行至半途,突然听到后面如落雷的马蹄声,灰尘四起,似乎有大队人马在飞速接近。 左彣立刻下令,吴善苍处擎刀在手,围成圆阵,将徐佑等护卫在中心,严阵以待哦。虽说白贼平定,可世道未必太平,小心些总是好的。来人到了眼前,竟是刚刚从金陵出任扬州卧虎司假佐的王复。 今时不同往日,以前见到王复,他总是孤身一人,来去悄无声息,这次露面,身后足足跟了十八骑,威风凛凛。 翻身下马,王复没穿卧虎司的穷奇服,打扮的像是游走四方的行商,隔着七八步外,躬身作揖,道:“徐郎君,我刚抵吴县,就听闻你回转钱塘,恐错失一面,匆忙赶来相送,惊扰莫怪。” 徐佑从层层护卫中走出来,笑道:“难得假佐有心,佑实不敢当。我本来打算等假佐履职,拜见后再回钱塘,无奈久等不至,差点错过了。” 王复虽升高位,可姿态依旧放得极低,道:“该我来拜见郎君才是!请,复略备薄酒,为郎君壮行!” 卧虎司的徒隶于路边搭了矮脚几和胡凳,奉上酒水,两人对面而坐,王复连敬了三杯酒,道:“知道郎君不善饮,随意即可,我心中高兴,多喝一点。” 徐佑却没有落王复的面子,跟着喝了三杯,佯作埋怨,道:“我虽不善饮,但假佐的酒岂能不喝?以后莫要说这些见外的话!” 王复听言更加的高兴,颇有些推心置腹的道:“承蒙郎君高看,此恩此德,我铭记在心!” “假佐言重了!” 徐佑心中奇怪,这不过是场面上的客套话,王复在卧虎司多年,怎么也不至于因为这么点为人处世的小伎俩就感恩戴德。 王复叹道:“要不是郎君替我在从事面前美言,此次扬州假佐一职,众多中都官盯着,未必能够落到我的头上。郎君施恩不图报,可我却不是那忘恩负义的小人,日后但凡有差遣,卧虎司自我以下,无不尽心尽力!” 原来如此。 孟行春上次来时特意说过,徐佑若在扬州有麻烦,皆可去找王复,他绝不会怠慢,没想到却是暗中送了一个大大的人情。 又客套了几句,王复道:“此来还有一件事,我们找到百画的下落了!” “嗯?她现在何处?可……可安好吗?” 徐佑喜从心来,形色于外,尤其问到安好二字,声音不由的颤抖了几分。王复瞧在眼里,很是敬佩徐佑的为人。这不是做作充数的虚伪,而是真真正正的关心。想那百画,不过区区一个奴婢,而且根据线报,徐佑和她清清白白,不过在明玉山上相处过一段时日,却惦念至此,果然君子! “她从益州逃脱后,不知躲藏到了哪里,从事多次吩咐益州的同僚用心查访,却都徒劳无功。直到两个月前,百画突然出现,却是在楚国和凉国的边境,跟随一支凉国的行商车队去了长安。” 徐佑紧锁眉头,长安是西凉的国都,百画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会和西凉人扯上了关系?她从那宁州商人手里逃脱后,为何不去报官,消失的这两年,又在哪里安身活命? 脑海里浮现那个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少女模样,世道艰难,不仅磨砺人心,也考验人性,谁也不知道百画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但她一个小女娘于这虎狼环伺的江湖中漂泊流离,遭遇不问可知。 王复惭愧道:“百画入了西凉,我们的人没办法继续跟进,实在有负郎君嘱托……” 徐佑心中悲痛,起身作揖,道:“多谢假佐告知她的下落,不管这样,至少活着……活着就还有希望!” 和王复作别,沿途再无耽误,两天之后,徐佑一行出现在钱塘城外。大战后的破败,让曾经繁华无比的钱塘内外的满目疮痍,许多家破人亡、无处可去的流民聚集在道路两侧,看到衣褶光鲜的人,立刻蜂拥而上,哭喊着求点食物充饥。 “冬至,钱塘县新任县令是谁?朝廷拨了那么多的米粮,为什么不赈济流民?” 徐佑将他们随身携带的干粮都送给了这些面黄肌瘦的可怜人,看着狼吞虎咽差点噎到的小孩子,眼睛里透着无名的怒火。 “新任县令是兰陵萧氏的萧纯,年纪在二十四五左右。” “曾任何官?” “未曾有过地方的历练,萧纯博学有才思,此次因举秀才而出仕!” 兰陵萧氏的人? 徐佑隐约察觉到一些异样,从萧玉树开始,萧氏似乎突然对扬州重视起来。不过钱塘遭逢大难,正是百废俱兴的时候,急需熟悉政务的干练之才主政,才有望在最短时间内改变眼前的这一切。 现在倒好,来了个门阀子弟,先不说是不是纨绔,至少从城外的现状看起来,并不是合适的人选。 “走吧,入城!” 徐佑刚要动身,一辆拉满了尸体的无棚柴车晃荡着驶出了城门,尸臭迎风而来,闻着就几乎吐了满地。刚刚还围堵着徐佑讨要食物的流民立刻一哄而散,不知是怕了臭,还是怕尸体有瘟疫,沾了晦气。 徐佑让到路侧,目送柴车远去,距离钱塘收复已经二十多日,可堆积的尸体却还没有全部运出来,细思之下,唯有悲凉。 张墨逐渐适应了黑暗,也适应了每隔两三日,屋顶就会启开,然后是绳索系着的竹筐和食物。他不再喊,也不再问,如同行尸走肉,麻木的维持着基本的生命状态。 绝望到极致,其实倒变得很冷静! 直到某一天,随着竹筐下来的是个人,没有光,看不到脸,但他的声音很柔和,听起来似乎可以信任。 “张郎君,楚朝大赦天下,你是首逆,已诏令必诛。我今日来,是想问问你,要不要活命?” 张墨没有做声。 “活命很简单,听我的吩咐,我可以送你出城,然后到一个连司隶府都找不到的地方。”他顿了顿,语气十分诚恳,道:“若你想死,我也可以成全你,死后就埋在这石室里,同样让司隶府找不到。” “你是谁?” 过了许久,张墨终于开口,多日未曾说话,他的嗓音沙哑刺耳,在空旷的石室里回荡,犹如鬼音渺渺。 那人笑了笑,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若不是我,你早跟其他人一样,溺毙在钱塘江里。” “什么?” “对了,你还不知道,大吴已经覆灭了……”那人叹了口气,道:“都明玉死在孙冠的手中,其他人大半喂了江中之鱼,少半做了刀下亡魂。” “啊?”张墨浑身一震,道:“我母亲呢?她好好的,是不是?” “我也想瞒着你,但……令堂于城破当日,被中军乱刀分尸而死,人头悬挂城门曝晒三天,萧玉树说……说此为天下负恩者诫!” 噗! 张墨吐出一口鲜血,熬了这么多日,身体和心理的压力让他已经不堪重负,骤然听闻母亲死状如此凄惨,哪里还忍得住,顿时晕死过去。 那人急忙上前,手指连点,为他推宫过血,疏通郁结堵塞的经脉,一炷香后,又是一口鲜血,人却悠悠醒了过来。 “不疑兄,你虽然投了大吴,却也是为形势所逼,楚国皇帝要是体谅你的苦衷,杀你也就够了,何苦拿着行将就木的老人出气?这样残忍狠毒的暴君,你说,该不该死?” “母亲,孩儿不孝,孩儿不孝!” 张墨跪在地上,蜷缩一团。悲到了极致,根本发不出声,也流不出泪,双手死死抓入石缝,指甲崩裂,鲜血直流,眼眸里全是深入骨髓的恨意,突然仰头怒喊:“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那日之后,张墨不发一言,跟着那人出了石室,洗了澡换了衣服,大吃大喝了三天,然后跳入屎尿漂浮的粪池浸泡了半响,弄的蓬头垢面,躲在了运尸体的柴车中,口鼻全是尸臭和秽物,可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的不适。 直到从木板的缝隙看到徐佑,阳光斜射,徐佑的脸坚毅而清澈,一身白衣,长身玉立,矗立在众多流民旁边,仿佛神仙中人。 他咧嘴笑了,泪水如泉而下。 微之,从此人间鬼蜮,再见无期, 你且安好,可我,绝不认命! 第四十五章 三万两白银 城内的情况要比城外稍好一些,尚保存完好的房舍,若是主人死在了战乱里,则分给无家可归的民众暂时居住。但这只是安抚了小部分而已,仍有很多人呆在大火焚烧过的危房里,一旦遇到暴雨,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 粮食和衣物也不够,天气还算暖和,对衣物的需求可以容忍,但粮食却等不得。官府每天施舍稀粥两碗,仅可吊命,难以裹腹。 更有甚者,有些无赖子游侠儿拉帮结伙,趁势将无人认领的田舍财物据为己有,或欺男霸女,或耀武扬威,或强掠偷盗,几成一大害。 徐佑入城不过半个时辰,稍作打听,就听到老百姓无数的怨言,这样的怨言在大乱初平时相当的可怕,一旦积累到临界点,爆发出来的能量,会将整个钱塘炸成粉碎。 很显然,那位萧纯萧县令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徐佑拜见明府!” 萧纯的样貌跟萧玉树有几分相似,英俊不凡,但是更柔和些,身上的书卷味也更浓,看到徐佑倒是没什么顶级门阀子弟的架子,亲自降阶相迎,表现的十分欢喜。 “微之,可算把你盼来了!” 萧纯携着徐佑的手,并肩往县衙二堂走去,道:“八叔对你赞不绝口,多次叮嘱,让我来钱塘后一定要先去拜访你,凡有疑难,多向微之请教,定可裨补阙漏,有所广益。” 徐佑笑着谦逊了两句,萧玉树在钱塘的杀伐果断,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这样的人物,每说一句话都要揉碎了仔细的斟酌,他让萧纯多和自己亲近,是不是暗含监视之意? 进了二堂,里面打扫的很干净,但摆设器具却陈旧破败,还有些刀砍火烧过的痕迹。萧纯皱了皱眉,转瞬舒展开了,带着歉意,道:“让微之见笑了,下人们太偷懒,我昨天吩咐的事,今天还没有做好。” 外面的百姓朝不保夕,身为一县明府,却还在斤斤计较桌凳这样的小事,徐佑脸上不动声色,道:“怕不是下人们偷懒,钱塘现在恐怕没有上好的器具,大部分士族的家宅都被白贼屠戮抢夺一空,就算存有好的,那也满是死人的晦气,不合明府的身份。” “说的也是,哎,我来的匆忙,没料到钱塘是这样凌乱不堪的所在,早知如此,该从金陵运些常用的东西过来。” 徐佑落了座,径自问起明玉山和周边土地果园的地契。萧纯同样接了旨意,丝毫不敢怠慢,忙让下人将地契取来,道:“几日前一到钱塘,立刻就准备好了,微之只需画押即可。以明玉山为界,周边三十三里,从今个起,都是微之的田产了。” 徐佑拿起地契,上面各种红印盖的齐全,验看无误,当即签字画押。重生三年,漂泊千里,至此方有了真正的容身之地。 跟静苑不同,静苑只是住处,而明玉山乃至周边三十三里,却是他的根基。这个根基当下还很薄弱,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有了根,才有长成参天大树的那一日。 接着又说了点闲话,徐佑对这位新任明府已经有了基本的认知,以不敢耽误公务为由,起身告辞,萧纯挽留了几句,也不再坚持,礼送他出府。 “郎君,我们今晚住哪?” 城里没有逆旅开业,静苑烧成了废墟,至宾楼现在住的都是流民,詹泓也在这场动乱里丢了性命,整个詹氏几近被夷族,另外一些有往来的朋友要么劫后余生,自身难保,要么破家舍财,有心无力,现在这个局面,打扰谁都不合适。 徐佑想了想,道:“去明玉山!” 几年后重临明玉山,和詹文君的那一幕幕似乎还在眼前,自朝廷封禁以后,这里就逐渐荒芜了。后来白贼祸乱,派兵上山也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又因为距离县城较远,缺乏战略价值,没受到过多的滋扰破坏,所以很多房舍保存完好,比起城内的破败算是侥幸。 冬至故地重游,感概万千,来到明玉居前,抚摸着门前的老树,想着短短数年,物是人非,眼泪悄然滑落。 履霜从后面轻轻的环住她的肩头,安慰道:“傻瓜,这不是回来了吗?我们都在的,一家人,都在这里!” 徐佑的脸上挂着笑意,却没有像安慰秋分那样去揉冬至的发髻,这一点,不说亲疏有别,但至少也有些许的不同。 “冬至,你对这里最熟,安排下大家的住处,尽量集中一起,不要分散。” 徐佑最懂人心,唯有忙碌起来,才能减少胡思乱想的机会,因此将整理明玉山的重任交给冬至。 冬至擦干泪水,道:“诺!”转身立刻忙碌起来,给李木严阳吴善苍处他们分配任务,有的搬运东西,有的清扫尘垢,有的挑担山泉,有的生火做饭,各司其职,很快就让山中别院焕然一新。 “小郎,明玉山共有各类院落二十六座,房舍二百七十余间,其他观景、赏月、抚琴、怡情的亭台楼阁共数十处,米仓、盐仓、布仓各五,钱库有二,水井若干……” 冬至手捧潢纸册,细致的跟徐佑讲解明玉山上的主要构成,徐佑一一听了,也不由对这个时代的大富豪们的奢靡无度咋舌不已,沉吟了片刻,道:“我们现在人太少了,不需要这么多,除了居住所需的房舍之外,其余的可以先封存起来,保持基本的维护即可。另外米仓、盐仓都已空了,需要尽快从吴县买进充实仓储,此事履霜去办。朝廷赏赐的金银钱和万匹绢布,放入钱库和布仓,李木,你派人专职看守,不可轻疏。苍处,在山下设卡,等闲不得任何人进山。还有,风虎明日下山,去城外流民聚集的地方,招些人来,最好身世清白,有儿有女有牵挂的,实在不可,允你自行决定。” 几道命令下去,众人齐齐施礼,大声道:“诺!” “好了,这几天鞍马劳顿,大家都早点休息。” 第二日,徐佑从睡梦中醒来,听着满耳的鸟鸣,昏沉沉的脑袋立刻清醒了几分。履霜推门进来,笑道:“小郎,该起床用早膳了!” 徐佑伸了懒腰,翻身坐起,在履霜服侍下穿好衣服,推门出去。他住的这个院子名叫忘忧,出门就可以欣赏云海劲松,建造的十分雅致,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可谓匠心独运,别有洞天。 “清明!” 清明应声出现在徐佑身前十余步外,好像他一直就站在那里等候着似的。对他这种鬼魅至极的身法,徐佑已经见怪不怪,道:“走,陪我四处看看!” 上次来明玉山是做客,许多地方没有去过,介于身份也不方便去,这次做了主人,自然要好好欣赏欣赏山中的美景。两人沿着山路,随心而行,时而东峰,时而南麓,时而盘旋而上,时而蜿蜒往下,一边赏景观花,一边聊天聊地。清明学识渊博,经史子集,医卜星象,可以说无所不知,只不过他的经历太过凄惨,又多多少少受到陈蟾的影响,对许多事物的看法跟常人的视角不太相同,但也因此可以让徐佑从另外的角度思考某些约定俗成的见解,感觉大为新奇。 “是这里了么?”站在北麓一处山壁前面足足有半柱香时间没有挪动,清明突然问道。 徐佑笑了笑,道:“你猜到我在找东西?” “郎君看似没有目的,随意走动,可脚下的路却始终往北麓来,我要是再猜不到,那就太蠢了些。” 徐佑既然带清明来,就没打算瞒着他。郭勉赠与的三万两白银,只有他和何濡知道,现在之所以告诉清明,是因为他这个人无欲无求,对金钱毫无占有欲,属于完全可信。 当然,并不是说徐佑不信任履霜冬至惊蛰他们,而是徐佑不愿意用三万两白银去考验他们的意志和忠诚,这样对大家都不是好的选择。 人性,复杂而善变,背叛和忠诚之间,永远会有一条看不见的红线,不去试探,就不会知道这条红线在哪里,可如果去试探了,结果从来不会尽如人意。 伸手敲了敲,没有什么异样,上下摩挲了一会,也没发现破绽。徐佑耸耸肩,道:“藏的太隐蔽了,你来!” 清明并不像徐佑那样又敲又摸,而是侧耳仔细的听,足足听了一刻钟,食指顺着山体的某个并不存在的缝隙由上往下,来到一点,然后用力按下。 咯吱的刺耳声响起,那个点往里凹陷,露出两个足有小臂粗细的大铁环,清明拉了拉它,纹丝不动,双脚猛然立地,慢慢气运于手,直到脸憋得通红,却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不行!”清明放弃了,道:“这里面的机关应该连着某种千斤重物,我力所不及,或许风虎郎君可以试试。” 能藏住三万两白银的宝库,自然有着非同一般的防护,连清明都打不开,可想而知,徐佑找对了地方,而郭勉也没有撒谎。 既然地方对了,白银如山,在里面又跑不掉,徐佑并不着急,道:“我们走吧,今日只是散心,改日再来。” 清明点点头,神色自然的跟着徐佑离开。他不问里面有什么,也不问徐佑为何只带自己来,更不提左彣和其他人。 作为朋友,清明也许不是那种可以安慰你、听你诉苦的知己,但作为部曲和心腹,他无疑是最理想的人选。 第四十六章 香消玉殒 两天的时间,左彣领上山了七十八人,这些人老弱妇孺皆有,但青壮年占了大数,都是有家有户却丧失了土地的流民,为了口饭吃自愿依附徐佑,成为明玉山的佃户。 之所以招佃户,是因为周边二百多顷的土地需要耕种,且人丁兴旺,才有家族。徐佑想要重振徐氏,就要想尽办法逐渐的扩充人口,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 里面有个老者叫周彭,五十出头,识几个字,明达事理,在流民里比较有威望,徐佑让他作了佃户们的头头,并且言明租税只收三成。 按照楚国的法令,凡佃户耕种主人的土地,所有收成须交纳五成,也就是一半,负担不可谓不重。徐佑只收三成,那可是百年罕见的大善,立刻让这群飘零无依的可怜人跪地死命的磕头,庄稼人朴实,受点滴恩惠,恨不得涌泉报之。 徐佑手下,无论履霜冬至,还是左彣何濡,几乎都没怎么侍候过土地,对农事不算精通,有了周彭这个一辈子扎根土地的老庄稼汉帮忙,如何分配土地耕种就容易了许多。 冬至起先还不放心,全程监督,跟了三四天,回来向徐佑报告说尽可放心,周彭恨不得白天黑夜住到地里,凡事安排的井井有条,处事公平公正,用来管理佃户们,是个不错的选择。 明玉山周边水系众多,土地向来肥沃,精耕细作的良田几乎占了多半,只要不是瞎胡闹,粮食果蔬的产出绝不是问题。 不再操心农事,徐佑带着左彣和清明简单的化了妆,每日游街串巷,察看钱塘的局势。萧纯终于开始针对流民采取措施,却是动用武力,将城内非钱塘户籍的流民驱赶出去,城外只准逗留三日,每日一碗稀粥,三日后若不离开,则断粮断炊,彻底不予接济。 用萧纯的话说,朝廷只给了他牧守一县的职权,也只拨了供给钱塘一县的粮米,养不活那么多人,也管不得太多人的死活。可由于白贼当初挟持了太多其他郡县的百姓到钱塘来生活,现在赶他们走,原来的住处早被毁了,或者家当积蓄也都从老家带来了钱塘,回去就算不饿死在路上,也要备受各种欺凌。 有人不想走,自然有人愿意走,落叶归根,是很多人根深蒂固的念头,对这些愿意走的人,萧纯给每人发了一斤干粮,路近的凑活着还能顶住,路远的只能死活各安天命。一时不愿走的,愿意走的,大家都不满意,城内城外,纷纷扰扰,吵闹个不休,甚至有流民开始私下联合,所谋为何,不言而喻。 徐佑再次拜见萧纯,欲提点解决当前困局的建议,可萧纯顾左右而言他,只拉着徐佑谈诗论文,一牵扯政务,立刻脸色不豫,岔开话题。 对一县百姓而言,不怕父母官没有经验,只要纳谏如流,肯听从别人的意见,至少不会让局势更加恶化。最怕的就是萧纯这种,出身门阀,不谙世事,却自视甚高,又刚愎自用,长此以往,说不定钱塘会再次生乱。 无奈之下,徐佑派了清明去装神弄鬼,将那几个意图联合闹事的人吓的屁滚尿流,他们做了亏心事,以为惹怒了鬼神,顿时老实了许多,短时间内估计不敢再有异动。 只是这样治标不治本,正没奈何时,消失已久的杜三省突然登明玉山拜访。徐佑乍见故人,心中高兴,备了酒宴招待,道:“县尉这些时日去了哪里?我还以为……” 杜三省苍老了许多,头上可以窥见白发,说起经历,涕泪齐流,道:“那夜白贼攻入钱塘,我知道大势已去,安排家眷先行离城,然后到县衙劝陆明府赶紧撤退。不成想,明府他……他不信白贼势大,又难舍衙内的数百万家财,非要我召集衙卒,将那些攻城的贼寇剿灭……我苦劝不听,只好仓皇逃难。后来听说陆明府被被白贼枭首示众,死态凄惨,哎,都怪我,当初要是硬把他拉走就好了!” 陆会的死,徐佑没有任何的同情,这样贪得无厌的硕鼠,死则死矣,于国于民都无害处。 心里这样想,口里却不能这样说,徐佑宽慰道:“县尉节哀,陆明府为国捐躯,朝廷褒之以忠义,算是死得其所。” “是啊,好歹身后美名,倒也不负平生。”杜三省何等的老油条,对陆会又没什么好感,哪里犯得上为他的死哭哭啼啼,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徐佑看。见徐佑不为所动,立刻擦干了眼泪,换了个话题,道:“逃出钱塘后,我没有在扬州停留,而是乘船去了江州。那有个我的远房侄子,靠着他收留遮掩,才度过了这两年的蹉跎时光。好不容易等到朝廷大赦天下,我日夜想着钱塘的人和物,寝不安眠,食不知味,所以不惧路途遥远,带着家人又回来了。听人说郎君现住在明玉山,念及古人,心切难耐,于是不告登门,厚颜造访,万望恕罪!” 所以说家有老油条,如有一宝,杜三省这种混迹在社会底层的官吏,没有大的智慧和见识,也没有大的野心和欲望,但他们最擅长见风使舵,灵敏的嗅觉可以侦知任何风吹草动,从而及早的规避风险,保证自身的安全。 所以这一场风波,钱塘死伤无算,连陆会詹泓等人都丢了性命,杜三省却能毫发无损,这是本事,也是命! “回来就好,咱们这群故友遭难的不少,看到你活着,我心甚慰!” 杜三省老脸微红,道:“我弃官逃命,心中深以为耻,要不是老母尚在,真的要以死报国……” “危难关头,自然保命为上。况且敌强我弱,就算留下来,也不过白白送死,不是智者所为。”徐佑说的诚恳,道:“你当机立断,离开钱塘是对的,这一点,无需自责!” 听徐佑这番话,杜三省真是感激不尽,两人开怀畅饮,一番觥筹交错,徐佑问道:“县尉这次回来,可有什么打算?” 杜三省刚回钱塘,就迫不及待的上明玉山,叙旧是真,谋个出路也是真,闻言叹道:“还能有什么打算,侥幸被赦免了罪过,今后就瞧着日头等死罢了。” 徐佑笑道:“那怎么行?县尉正当壮年,这样虚以度日,岂不惭愧?” “哎,我倒想做点事,可是……既不会做买卖,也不会其他的,平生所学,不过司法捕盗诸事……” 徐佑沉吟不语。 杜三省偷偷看了看他的脸色,道:“可我也知道,县尉肯定是做不得了,这不,想看看郎君门下有没有合适的活计……先说好,我不要例钱,有口饭吃就行,反正跟着郎君做事,我心里痛快!” “那怎么使得?使不得!”徐佑故意吊他胃口,道:“据我所知,萧明府还没定下新任县尉的人选,我和他倒能说上话。”接着露出为难的样子,道:“只不过……” “不过什么?”杜三省急急问道。 “不过这位萧明府不是好伺候的上司,你要还打算当县尉,心里可要做好受气的准备。” 杜三省松了口气,嘿嘿笑道:“我当什么事呢……郎君,你放心,多难伺候的主,我都不怕……” “那好,你听我仔细说……” 又过了几日,徐佑拿着刚从吴县运过来的上好美酒去拜访萧纯,这次不提政务,只聊风月,越说越是投机。 等气氛浓郁到无话不谈的时候,徐佑装作不经意的惊叹道:“咦,这屋里陈设的器具都不错啊……弦丝雕花屏风榻,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香几,乌木边花梨心条案,海青石琴桌……明府好手段,区区几日就搞到这么多好东西!” 萧纯摇头笑道:“我最近忙碌半死,哪里有力气去搞这些玩意。本想着等处理好流民的事,再从金陵运些过来,可巧昨日本地的一位乡绅……姓什么来着,对,杜,这位杜郎君听闻本县的起居太过拮据,心中感动又不忍,于是送了这些器物做应急之用!” “明府为了百姓废寝忘食,能得此回馈,足见民心项背,不会亏待真正做实事的好官!” 这个马屁拍的萧纯通体舒畅,哈哈大笑,又敬了徐佑两杯酒。徐佑抿了小口,突然道:“杜郎君……我怎么觉得有些熟悉,是不是叫杜三省?钱塘乡绅,急公好义的,莫过此君!” “对,是叫杜三省,微之认得么?” “何止认得,此人原是钱塘的县尉,后来白贼破城,他亲手杀了数人,无奈寡不敌众,只好无奈离开。这次朝廷大赦天下,免了他失职之罪,这才刚刚回来没多久。” “原来如此。” “要说这杜郎君,着实是个能干的吏才,当初在钱塘时,不管多棘手的事,交到他手上没有处置不妥当的,街坊父老全都服他……” 徐佑将杜三省夸成了一朵花,算是侧面给萧纯洗了洗脑,对杜三省不仅有了深刻的印象,而且潜意识里多了几分看重。杜三省立刻借着由头,时不时的登门向萧纯请安问好,他犹善揣摩上司的心思,三下五除二,将初出茅庐的萧纯奉承的不辨东西南北,又帮着出了点主意,将城内四处生事的游侠儿狠狠整治了一番,效果立竿见影,一来二去,竟得到了萧纯的信任,重新委任他为法曹掾,实际上行使的是县尉的权力,主抓治安捕盗之事。 同时,杜三省向萧纯进言,献“审产、赈济、调粟、养恤、除害、安辑、蠲缓、兴工筑、修水利、集流亡”十策,萧纯一一采纳,放手交给杜三省去办,不出旬月,钱塘面貌为之一新,人人称颂萧县令为“当世黄霸”,传到萧纯耳中,得意之余,对杜三省更加的倚为心腹。 其实杜三省哪里有这等的见识,只是徐佑猜透了萧纯的心思,他们两人不说平起平坐,至少在人格上是对等的,而且徐佑以幽夜逸光的美誉名动天下,萧纯的自尊心让他不愿意轻易接受徐佑的谏言,那样岂不显得自己矮了些许? 仅从这点看,萧纯的格局和心胸都差了顾允太远。 徐佑退而求其次,通过杜三省将谏言传达给萧纯,然后暗地里助杜三省一件件落实下去,终于解决了钱塘迫在眉睫的问题,总算可以舒口气,好好的谋划下将来。 也是在这时,徐佑接到从晋陵传来的消息,袁青杞得了不知名的怪病,于三日前,也就是十月十五日,下元节时,香消玉殒。 第四十七章 明月在,人不在 袁阶的信只有寥寥数语,但从字里行间可以感觉到他的伤心和悲切。作为袁氏最受宠爱的女郎,袁青杞先是经历了退婚,后又被庐陵王骚扰,再然后年纪轻轻,白发人送黑发人,换了谁可能一时也无法接受。 徐佑坐在悬崖边的凉亭里,左手边就是深不见底的山涧,时而有鸟鹊斜掠飞过,啾啾的鸣叫声来回激荡,悠远且激昂。 鸟儿不知忧虑事,哪懂人间疾苦声? 记忆里的袁青杞,只有让人甘之如饴的声音和敬而远之的神秘,她出身江左儒宗,却和天师道纠缠不清,连身边最低贱的侍女都可以修习天师宫的若水诀,和孙冠的关系不问可知。 对于这个差点成为他的妻子的袁氏女郎,徐佑其实并不了解,但可以肯定的是,江东名媛才女无数,袁青杞高高在上,无人可及。 “莹心炫目,姿才秀远”,名僧昙千给了她如此绝美的评价,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一别三年,晋陵的明月尚在,可佳人已不在! 徐佑在亭子里坐了许久,倒不是因为和袁青杞的婚约,更不是和袁青杞有多少的感情,而是突然觉得,世间少了这样一个女子,似乎连天地都失色了几分。 履霜跟徐佑的反应不同,她没有一个人发呆,而是不停的干活,洗衣做饭扫地整理房间,手不敢停下来,脑子也不敢去想,只要闲了片刻,眼泪就忍不住刷刷的往下流。 如果不是袁青杞,她现在应该还被袁峥天天折磨,过那生不如死的日子,又怎么可能跟在徐佑身边,像个真正的人一样昂首挺胸的活着? 不说恩同再造,至少是恩重如山,可谁也想不到,集钟灵神秀于一身的袁氏女郎,会骤然得此大病,黯然离世? 不知忙碌了多久,双腿如同灌了铅,连手都举不起来,履霜扑通跪坐于地,双手捂着脸鼻,发出无声的哭泣。 左彣叹了口气,和何濡共坐饮酒,一杯接着一杯,想醉却始终醉不了。何濡摇摇头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风虎你既入登天之境,怎么还看不透人世间这点小小的迷障?” “要说我跟三娘也不算熟悉,昔日在袁府时,仅仅见过数面而已。但她为人和善,处事公道,心肠极好,袁府上下都对她由衷的敬重,不成想这么点年纪就……哎,可惜,可怜!” 何濡为他倒了杯酒,道:“履霜和你为袁青杞伤感,我都可以理解,毕竟主仆一场,相处多年,怎么也会有几分情谊在。可七郎他当初退婚时何等的果决,几乎可以说毫不留恋,今日却在那边的亭子里坐了两个时辰没动了……” “莫非都像你个和尚没心没肺的?” 徐佑跨门进来,瞪了何濡一眼,道:“有这个工夫,还不如帮我想想这件事该怎么处理?” 何濡挠了挠头,眯着眼笑道:“那还不简单?回封信表达下哀思即可!” 徐佑在他俩身旁坐下,自斟了酒,仰头一饮而尽,道:“可我在想,要不要前往晋陵参加葬礼……” 左彣愣了愣神,停住酒杯,愕然道:“参加葬礼?” 何濡同样皱眉,道:“以什么名义?七郎虽然和袁氏没有因为退婚而闹翻,但外人眼中终归成了陌路。这时候露面,会不会让人以为七郎是刻意示威,给袁氏难堪?” 徐佑摇摇头,眉心充满了迷惑,道:“我明白,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似乎应该亲自去看看……” 沉默了一会,何濡道:“要不这样吧,七郎若是不安,我们派个人私下里去拜见袁阶,再代替七郎参加葬礼,既显出我们的诚意,又不会太引人注目,惹来非议。” 徐佑苦笑道一阵,道:“好吧,就这么办!” 于情于理,徐佑实在没有出面的理由。左彣算是袁氏的旧部,中道改侍他主,回去也尴尬。履霜一个女子,出远门不安全,且有袁峥的缘故,所以最后还是选定惊蛰跑这一趟。他为人机警,又有学识,上次去金陵见詹文君就办得妥妥当当,所以当仁不让。 惊蛰出门,顺便带上方斯年。这两年她潜心修炼菩提功,不问世事,几乎很少有人见过她,趁这个机会,出去散散心透透气,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徐佑写了信,暗中叮嘱惊蛰一番,送他和方斯年出城,然后打起精神重建洒金坊。原来在小曲山下的厂坊被刘彖付之一炬,明玉山边上的那块地已经建成了大半,也遭兵祸全给毁了,现在正好招些无家可归的流民破土动工,不出一月就初具规模,比之以前大了三四倍不止。 若说大乱之后唯一的好处,就是人力不缺,而代价极低。流民们为了吃口饭,拼命做工干活,唯恐被主家嫌恶,失去了这难得的生机。徐佑当然不会薄待了他们,每日的膳食给管够,米面谷物混杂,隔七八日甚至可以见到荤腥,但不会也不可能顿顿是肉,升米恩、斗米仇,人心,从来只会宽待自己,苛求别人。 所以恩威并施,对人对己,都有好处! 洒金坊建造的时候,徐佑又从做工的流民里招了些年轻力壮、聪明伶俐的人,留下来做了学徒,跟着苍处他们这些熟手,开始学怎么造纸。曾经那些合作的各地纸商,也接到邀请纷纷前来,所幸骆白衡躲过一劫,故人再见,不胜唏嘘。 “当初的协议仍旧有效,且不仅江、宁等七州,我再给骆兄荆、湘、益等五州的代售权,由禾大小纸的定价和售卖,皆由骆兄决定。” 骆白衡在此次白贼动乱中损失惨重,侥幸留得性命,可家当几乎被毁的差不多了,何濡这样慷慨,无疑雪中送炭,让他万分感动。 “何兄,这是齐二,你见过的。他被刘彖那个狗杂种坑惨了,这次本没有脸来见何兄,还是我硬拉他来的。” 齐二走上前来,低垂着头,道:“何兄,我来请罪来了。” 何濡笑道:“齐兄言重了,来得都是客,今后我们精诚合作,有钱大家一起赚!” 齐二至此心悦诚服,羞惭不已,道:“刘彖骗我们以低价卖纸,结果那些大纸只能存放半年,半年后立刻变黄开裂,让多年的老顾客都差点翻了脸。我们共十二人,皆上了他的当,本打算找来小曲山说理,白贼就乱了扬州,也是那时才知道刘彖竟然是白贼……真是后悔莫及!” 何濡叹了口气,道:“刘彖小人,岂能信诺?大纸的造法属于绝密,独洒金坊一家,那时刘彖狡言惑众,我早料到定有不可告人的瑕疵……好了,过去的不提了,要往前看,江东二十二州之地,只要我们齐心,还怕赚不到钱吗?” 经销商敲定,销路不愁,洒金坊全面开工,以扩大了五倍的产量,每日都能赚取上百万钱的利润。坊外的道路上牛车排成了排,运到码头然后通过骆白衡等人手中的商队,快速运到其他各州。 这天一早,刚蒙蒙亮,惊蛰带着方斯年从晋陵回来,道:“袁家女郎确实去了,听人说先是染了风寒,然后药石无医,转成了虚劳,终日咳血而死。袁公甚是哀伤,须发白了大半,憔悴之极,听闻我是郎君派去的,执手流泪许久,说‘七郎人品贵重,三娘错失良配,乃至有此大难,若当初缔结姻缘,日日欢喜,恐尚在人间’,说完留我和斯年住下,每日招我作伴,问起郎君在钱塘种种,看得出袁公对郎君十分的赞许……” 当初退婚,袁阶就有稍许的后悔,但顾虑太多,还是让徐佑亲手写下了退婚书,可内心深处对他很是看重,两人不成翁婿,却惺惺相惜成了朋友,也算是异数。 “因袁公不舍,加之天寒,所以停棺的时间长了些,葬礼当日,来吊丧的几达千人,崇壮丘陇,盛饰祭仪,备极哀荣。” 徐佑目光幽幽,似乎望穿山水,来到了晋陵城中,低声道:“我真应该去的,去送她最后一程!” 话虽如此,可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他终究无法前去,只能等日后有闲暇,再到坟前给袁青杞上柱香。 然后,彻底了却这段奇妙的缘分! 萧纯对徐佑不愿听从,连萧氏派给他的主簿都不爱搭理,却很听杜三省的话,大小庶务,全都要问问杜三省的意见。好在杜三省不是草包,多年县尉,对钱塘各处无不了然于胸,安流民、捕盗贼、促耕种,民生渐渐有恢复的迹象。 钱塘既安,徐佑再回吴县,择良日良辰运送苏棠的灵柩回乡,然后于西村渡口之畔,为其造墓立碑,墓上覆六角攒尖顶亭,上题着思慕亭三字,亭柱两侧刻着: 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 “对西湖,赏桃花,清风在左,明月于右,且好生将息。” 徐佑轻抚墓碑,虎目终于流了泪,苏棠之死,他心中常怀愧疚,可人死不能复生,徒呼奈何? 安葬完毕,他驱散众人,于亭子里独自枯坐一夜,天亮后在亭后亲手种下一株松柏,飘然而去。 生生死死,不过寻常,昨日是你,今日是他,明日是我, 人有来处,自有归处, 那么,黄泉再见! 第四十八章 道之谋,食之谋 由禾纸倾销二十二州的同时,也受到了各州原纸坊的大力抵制。想想可以理解,夺人财路,无疑断人生计,肯定会受到极其强烈的反弹。骆白衡设在宁州的商铺就遭到了当地官府的查封,据称是虚报交易额,逃避本该征收的市估商税,扣押了五万张大纸。 仅此一项,就损失了近五百万钱,骆白衡也不是好欺的,四处找人疏通,可得罪的是宁州胡氏的某个子弟,人家发了话,由禾纸从今往后不得进宁州,否则的话,连骆白衡都要受牢狱之灾。 骆白衡的关系网大都在扬州,只能忍了这口气,回来告知徐佑。徐佑当即给远在金陵的孟行春写信,孟行春没有迟疑,立刻晓谕宁州卧虎司,去找胡氏私底下沟通。胡氏身为望族,虽不惧司隶府,可也不愿意因为这么点小事得罪了他,查明缘由后,狠狠申斥了那个和骆白衡有竞争关系的家族子弟,退还了扣押的由禾纸,并承诺以后做买卖各凭本事,不得玩弄下作的手段。 宁州的危机解除,可其他各州也接连出了问题。有些纸坊为了对抗由禾纸,进行了大幅的降价,且雇人在市面上进行诋毁,说由禾纸难以久放,初看色泽光洁,可半年后就会变黄开裂,作书作画更会吸墨散墨,诸如此等谣言,无一属实,却也极有市场,更有人拿出当初刘彖生产的那批纸作为示范,混肴视听,愈发加深了谣言的可信度。 自古至今,商业竞争无非质量、价格、服务、舆论四种手段,扬州因为有张紫华、顾允、朱智等名人背书,由禾纸畅通无阻,深受世族门阀的喜爱。可在一些偏远的州,交通闭塞,信息滞后,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操控舆论,口碑砸了,很难迅速占有市场。 有鉴于此,由禾纸要维持高端地位,不能轻易降价打价格战,徐佑和方亢、严叔坚商议,提前推出了元白纸。元白纸用的是竹子,比起由禾纸需要的藤皮存在量大、易得、成本低的优点。只不过元白纸必须要用到富春县的毛竹,徐佑先派人给朱智送信,他现在是江州刺史,不在富春,但可以给富春主管此事的人通通气,以两者之间的关系,应该问题不大。 恢复了士籍,一个好处就是不必再困居钱塘一隅,想去的地方,大可去得。略作收拾,沿富春江顺流而下,两岸风光秀丽,堪称人间仙境。 徐佑和左彣、清明站在舟头,每到一处,听清明讲解相关的典故和名人轶事,给这段旅途平添了些许悠闲自得。抵达富春时正是傍晚,夕阳洒着余辉,竹海随风摇曳,晚归的渔夫唱着惬意的西曲,浣衣的女郎嘻嘻笑着结伴从青石板上走过,远处的稻田夹着青黄的苕草,蔓延殷盛至山的那边,如同美人抚琴,赏心悦目。 “好美的地方!” 吴县的美,是大家闺秀;钱塘的美,是小家碧玉;而富春的美,则介于两者之间,没有大家的雍容,没有小家的精致,粗犷中不失秀气,平凡里自有真章。 徐佑深深的呼吸着后世里绝对呼吸不到的新鲜空气,置身于纯生态的自然美景里,如果要评选楚国最宜居的地方,他会给富春投一票。 朱氏占的好地方! 码头处站着七个人,为首的是朱义,身高八尺,气度非凡,跟朱智的样貌有三分相似,却更显得豪迈不羁。身后跟着的是朱氏的嫡长子朱聪,还有其他几个朱氏的重要人物。 “见过朱将军!” 朱义现任鹰扬将军,对徐佑甚是亲切,挽着他的手,不让他行大礼,笑道:“听说你叫朱智四叔,称呼我为将军,未免太疏远了吧?” 徐佑对朱义了解不多,只知道他为人仗义,言出必诺,在民间口碑极好,被江东游侠儿奉为偶像级的人物。 年少时朱义游荆州,偶然结识了一位儒生周伯戎,两人把臂言欢,游山玩水了三日,颇为知己相得。由于有急事离开,分手时朱义说两年后当来拜访周母。此后两年间,音讯全无,到了约定的那天,周伯戎告诉其母这件事,让她准备些酒菜。周母不信,两年前随口一言,荆州离扬州千里之遥,怎么可能为了拜访她而不计艰辛?周伯戎说朱义绝不会失信于人,果不其然,酒菜刚刚备下,朱义就敲门而至。 对这样的人物,徐佑很是敬重! “二叔!” “对,这才爽快嘛!” 朱义大笑,道:“七郎,这次来富春,一定多住些时日。”说完突然眨了眨眼,道:“凌波那丫头听说你要来,正从永嘉郡往这边赶来,她要我千万留住你……哈!” 徐佑当然记得朱凌波,古灵精怪,伶牙俐齿,连顾允都说不过她,只是看朱义有些为老不尊的神色,他忽然感到头大。 或许不该给朱智写那封信…… 对江左诸葛的心计,徐佑领教过很多次了,最好不要真的如他所想,否则的话,今趟来富春,可是自投虎口,悔之莫及。 朱氏的庄园从外面看,开放而广阔,层层叠叠的枫叶染红了天际,炊烟从蜿蜒起伏的屋脊冒出,犹如走在江南的画中。 徐佑边走边赞叹,朱义笑道:“这是四弟的手笔,我们这些大老粗是不懂的。”进了院门,一进接一进的房舍,依山凭势,梯次筑庐,几乎无有穷尽。没有金银为饰,没有珠玉作帘,可置身其间,却能真真切切感受到世家门阀的大气磅礴,深厚底蕴。 朱义没把徐佑带至正厅,那里是接待客人的地方,而是带他到了后山的一处静谧清幽的院子,上书观沧海三字,笔走龙蛇,大气磅礴,不知谁人所书。山泉瀑布从院子后飞流直下,几株参天大树直入云霄,竹窗后摇曳着盛开的梅花,远处是起伏的竹海,涛声阵阵,顿时心旷神怡。 第一眼,徐佑就喜欢上这里。 “这是我们几兄弟平时聚会的地方,一般没人打扰,七郎住在这,也可清闲些。” 徐佑连忙谦让,道:“太麻烦二叔了。” “麻烦什么?来富春就跟回家一样,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朱义说的随意,语气里的真诚却让人无法反驳。徐佑何等城府,面对朱义也颇有些感动,怪不得此人能誉满江湖,确实非等闲之辈。 坐下说了会话,朱义主动提起竹林的事,道:“日前接到四弟的信,说到七郎需要些竹子。这东西对我们也无大用,七郎尽管拿去,至于价钱……” 徐佑道:“价钱好说,二叔尽管开口,我绝无二话!” 朱义放声大笑,道:“七郎这话可小瞧我朱义了,从此地往下游十里,富春江西岸有万亩竹林,今日我做主全部送与七郎!” “万万不可!”徐佑婉拒道:“在商言商,我要这竹子是为了造纸盈利,既然有利,岂能白占二叔的便宜?” 朱义脸色一沉,道:“又见外了不是……非要我让四弟回来和你说么?” 徐佑苦笑,稳了稳心神,起身作揖,道:“如此,佑就厚颜受了二叔的大礼!” “好,这才是江左人人敬仰的幽夜逸光,豪爽直率,名士风度!” 说完了正事,朱义吩咐上宴,朱聪等人作陪,席间谈诗论文及风月事,倒也其乐融融。朱聪端着酒杯,醉意熏熏的来到徐佑座前,问道:“微之,昨夜读书,读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苦思冥想,不得其解,愿请教?” 徐佑既有才名,又重归士族,却自降身份经商谋利,且不惜亲自登朱门来求取竹林。何谓竹?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从诗经起,竹子代表着清高洒脱、遗世独立的高洁而为世人所重,到了徐佑这里,却成了赖以赚钱的工具。 朱聪此问,有调侃,有诋毁,有讥嘲,也有试探! 朱义脸上含着笑,手里的酒杯慢慢的放下,双目炯炯,望着朱聪的背影,乍然闪过一道厉芒。 徐佑笑道:“有人为食之谋,有人为道之谋,只是不同的路而已。君子谋道,闻、见、学、行;小人谋利,馁、耕、食。窃以为各得其道,本无分别。管子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子明兄,你有世族可依,不知民间疾苦,去看看钱塘乃至大半个扬州的流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你让他们行闻、见、学、行的君子之道,只怕是行不通的。何况孟子云: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两者岂有高下?说句诛心的话,若无这些谋利之辈,何来子明兄的坐享其成?” 朱聪绰号两脚书,自然不会轻易被徐佑的锐利词锋所动,反驳道:“可微之既不是小人,也不是野人,而是君子。子曰: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微之兄骨气奇高,辞采华茂,若出而为官,施政以德,得到的何止这区区万亩竹林?何至于求财逐利,甘入下寮?” 徐佑明显感觉到朱聪的敌意,按说两人第一次见,不至于如此剑拔弩张,应该另有缘由,摇头失笑,道:“子明兄爱用夫子语,想来对《论语》颇有造诣。我正好昨夜船上无眠,也有疑虑请教。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该如何解?” 朱聪的脸骤然红到了脖子。 徐佑见好就收,举起酒杯,道:“我读书甚少,如有得罪处,请子明莫怪!” 按说胜负已分,徐佑姿态放得极低,若是聪明人,自会找个台阶下。没想到朱聪恨恨的甩了袍袖,回到案几后跪坐,不与徐佑共饮。 这是羞辱,徐佑腹中冷哼,说话不再留情,道:“《易》云: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子明学而聚,世人皆知,”这是暗讽他两脚书的绰号,“问以辩,今日已见识了。可宽以居,仁以行,又宽在何处,仁在何处?”这是讥嘲他先挑衅辩论,却毫无风度,失礼之极。 朱聪张嘴欲辩,却发觉无论如何说不过徐佑,此子诗文堪称独步,没想到经义也如此了得,今日实在大意了。 徐佑既不留情,自然宜将剩勇追穷寇,道:“荀子云:君子之学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蠕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君子之学,也就是为己之学,是让你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而不是让你拿着自以为是的道理去压制别人,去炫耀,去好为人师,那不过是为人之学,流于下乘,也埋没了你的姓氏!” 此番话不可谓不重,朱聪再也坐不住,竟不顾朱义的脸色,当场离席而去。 徐佑目送朱聪离开,转头对朱义道:“佑为了求竹林而来,却无意得罪了子明兄,让二叔夹在中间为难。明日一早,我先行告辞,随后再向二叔和四叔负荆请罪!” 朱义摇摇头,道:“七郎说的哪里话?我在席间,又不是耳聋目盲,谁对谁错,自有分辨。你且安心住下,我朱氏并非都是如此这般不知礼数的东西!” 宴席至此,已经索然无味,加上徐佑舟船劳顿,朱义命人撤了酒席,让徐佑早点休息。 离开观沧海,朱义回到自己的房间由婢女服侍着换了衣物,外面有人禀告“大郎来了”,叹了口气,道:“让他进来!” 朱聪进了屋,低首不语。 朱义没有搭理他,慢条斯理的净了手面,喝了参汤,然后亲手点燃熏香,等香烧半炷,突然开口道:“子明,你错了!” 朱聪抬起头,道:“我错了?” “是,你不该得罪徐佑!”朱义眼眸里透着失望,道:“我接到消息,放下手头的要事,不惜一日三百里赶回来,就是为了让你和徐佑好好结交。你可倒好,借着酒意,竟彻底得罪了他!” 朱聪犹自不服,道:“我怎么会有意得罪?方才二叔也听到了,我不过考究他的学识,可他口舌之利,何曾容情?再说了,区区徐氏余孽,得罪了也无妨!” “你啊!”朱义恨铁不成钢,道:“徐佑和子愚在钱塘相交莫逆,又因为凌波的缘故,子愚对徐佑颇为感激。可这并不能成为你肆意妄为的理由!明白吗?徐佑并不是一定站在子愚那边,他以文采名动江左,又武功尽失,更应该结交的是你这样的文人士子,而不是子愚那样的武痴!” 朱义越说越气,来回踱步,道:“最重要的是,你四叔对徐佑极其的看重,这种看重甚至超出了你我的想象。依我看,如果真的还有人能够影响你四叔的决定和想法,这个人定是徐佑。” “啊?” 朱聪彻底呆住了。 “有些话,之前我本不想跟你说的太明白,以为以你的聪慧机敏,总能领会于心。谁成想今日竟愚不可及到这等地步?”朱义差点指着朱聪的脑袋骂了,道:“无论谁想要家主之位,我不成,三弟不成,五弟更不成,没有你四叔的支持,等于痴心妄想。可你四叔现在明显偏向于子愚,你要再不争气,我就算站在你身后,也无济于事!” 朱聪蔫蔫的低下头,他一来对徐佑的文名不服,二来对徐佑和朱睿的交往介怀,三来看不起徐佑的商人行径,所以才在宴席上发难,只是怎么也想不到,不仅难堪的败下了阵,还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 不过朱聪也是能屈能伸的人,立刻想到了补救的法子,道:“二叔,我明日去找徐佑请罪,此子逐利,收服他应该不难。大不了将那万亩竹林所在的土地一并送了他,我就不信他不动心!” “这倒是个法子!”朱义沉吟片刻,道:“明日你先别出现,我再试试他。” 第四十九章 红衣红马 “朱聪咄咄逼人,七郎反击是对的,但言辞太利,恐将他得罪狠了,要小心!”清明和徐佑对面而坐,饮茶弈棋,他向来慎言,这次难得主动说话,想来对朱聪略微有些担心。 左彣也道:“今晚我在外间住,若真遇到危险,也好杀出去!” 徐佑笑道:“你们多虑了!清谈自有胜负,口舌之争在所难免,士族间极其常见,就算朱聪心生龌龊,也不至于刀兵相见!”他顿了顿,笑容透着淡淡的冷意,道:“朱聪没那么大的胆子!” 一边说话,他于中腹巧妙落子,屠尽了清明的大龙。清明苦思一会,无奈投子认输,静静的道:“我观朱聪此人,面善而心不净,绝非大肚能容之辈,今日吃了大亏,定会想方设法报复郎君。且朱氏内部似乎有暗流涌动,危险不知藏在何处,我心中不安,还是尽早离开为上。” “等谈妥了竹林的事,我们即刻就走!” 第二日一早,朱义邀徐佑共进早膳,对朱聪昨夜的无礼表示诚心的道歉。徐佑自是谦让几分,说自己也有不对,要给朱聪当面致歉,朱义这才说朱聪去接朱凌波,午后才能回来。 提到朱凌波,那个丫头狡黠可爱,甚得徐佑的好感,但由于惊蛰的缘故,还是少接触为好。徐佑笑道:“昨夜我想了想,二叔固然好意,但我也不能太过不知礼数。这样吧,谈钱太俗,今后每月我将给贵府送来五千张元白纸。这种元白纸是洒金坊刚刚研发出来的上品好纸,比起由禾纸不逊多让。” “这个……” 朱义推辞几番,见徐佑心意已决,毕竟纸墨这种算是雅物,道:“也罢,朱聪向来喜爱写字作画,微之的元白纸,就给了他吧!” 朱聪昨晚的算计挺好,可徐佑既然连这万亩竹林的便宜都不占,给了元白纸作为回馈,自然不会要竹林所在的土地,此刻提出这个,无疑自取其辱。 徐佑笑容不减,道:“好,全凭二叔做主!” 五千张元白纸,若按由禾纸的定价,那就是五十万钱,不算厚礼,但也绝对不薄。这份礼,他送的是朱氏,经朱义这么顺手乾坤,变成了给予朱聪的私人馈赠。 好手段! 接着又商议了如何派人来接管竹林的具体事宜,徐佑起身告辞,道:“钱塘那边诸事待定,部曲们不用心,我一日不盯着,就弄得乱糟糟的不成样子。我这就向二叔辞行,等日后脱得开身,再来富春聆听二叔的教诲!” 朱义极力挽留,道:“这怎么行?七郎难得来一次,不如多留些时日。富春县山水奇秀,最适携妓游玩,我已经派人去请玉蝶楼最有才情的贾玉蝶来山中献艺,她仰慕七郎多时,你刚来就走,我怎么给佳人交代呢?” “实在是身不由己,下次有机会,我自当来会一会连二叔都赞叹不已的佳人。” “可是凌波就要到了,那丫头性子急,不见了你的人,怕是要不依我的。微之,给二叔几分薄面,至少留待明日再走,如何?” 经过方才的一幕,徐佑敏锐的察觉到朱义在给他和朱聪之间牵线搭桥,再想想朱氏同样有一个正当年且前途无量的朱睿,他的目的已经呼之欲出。 门阀世家的争权夺利,徐佑现在没兴趣参与,况且朱智一日不死,这些在背后玩弄阴谋诡计的人都是跳梁小丑,不值一提。 他不站朱聪,也不站朱睿,他只站在最聪明的人身旁,比如朱智,那可是号称当世诸葛的绝顶人物! 傻子才会和这样的人为敌! 徐佑丝毫不为所动,坚持离开,朱义没有办法,客客气气的礼送他出府。在码头上了船,逆流而上,天晴无风,所以行程极慢,到了下午,才走了三十余里。突然听到岸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左彣回头,远远看到一人一马正狂奔而来。 “是个女郎,红衣,红马……” 不知是不是青鬼律的缘故,清明视力奇佳,不仅远胜武功尽失的徐佑,连成为小宗师的左彣都比不过。 “红衣红马……是朱凌波来了!”徐佑笑了笑,无奈的道:“停船,靠岸!这丫头真是骄纵,一人出门都丢过一次了,竟还敢独自追来!” “徐郎君!” 人马未至,声却先闻,徐佑上了岸边,招手示意她勒马缓行,到了近前,顿觉眼前一亮。上次见到朱凌波,她命在旦夕,气色极差,还瞧不出来容色,今日一身通体红裙,骑着高挑骏马,长发没有挽成仕女的发髻,而是随意的披在肩后,秀眉画的极淡,明眸闪烁,皓齿内鲜,真真是极美的少年女郎。 “徐郎君,可算追到你了!” 朱凌波翻身下马,毫不避忌的扑上来抱住了徐佑的手臂,少女胸前的柔软隔着薄薄的衣物,似乎能够感觉到那勾勒的形状。徐佑干咳一声,不动声色的摆脱她的双手,沉着脸道:“你怎么来了,还一个人?知不知道有多危险,嗯?” 朱凌波娇俏的吐吐舌头,道:“我没那么傻了,只沿着河岸,跑两个时辰若不见你的船,我就掉头回去。郎君岂不知吴下阿蒙,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么?” 徐佑苦笑道:“飞卿总说你牙尖嘴利,都后悔幼时教你读书了……” “呵,甫田兄!”朱凌波撇了撇嘴,明眸转了转,又是笑嘻嘻道:“你们总谈起我吗?” 徐佑有些头疼,道:“也没有常常,只是飞卿挂念你的身体,不知大好了么,所以时不时的会提起。” 朱凌波的俏脸上露出几许温柔的神色,道:“飞卿哥哥对我最好了,从小到大,好多次我闯了祸,跑到顾府去避难,都是他陪着我……” 徐佑差点要翻白眼,小小年纪,到底闯了多少祸,以至于离家出走,还得跑到顾允那去避难?没来得及说话,朱凌波绕着他转了一圈,突然凑到近处,皱着好看的鼻子,道:“徐郎君,你是不是听说我要来,所以才急匆匆的离开?” 知道躲不过这一问,徐佑早有准备,一本正经的道:“谁说的?我此来太急,家里都没有安排好,所以没在府内久留。得知你要来,心想错过了,上船时还沮丧了许久呢。” “真的?” 徐佑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放到朱凌波手里,道:“咬一下!” 朱凌波好奇的咬了咬。 “是真的吗?” “嗯,我牙都疼了!” “我的话,比这铜钱还真!” 朱凌波噗嗤一笑,眉眼弯成了月牙状,道:“算你了!哼,我刚到府里,听二叔说你走了,心想着一定要去吴县,找飞卿哥哥告你的恶状。” “那现在呢?” “现在嘛……我心情好,就饶了你了!” “那可多谢你大量!” 话音刚落,两人都觉得有趣,又同时大笑。 徐佑前世后世都没有妹妹,可此时此刻,却有种多了个古灵精怪的妹妹的感觉。他看了看天色,道:“我今晚须赶回钱塘,不能多留,你也早点回去!” “嗯!” 朱凌波清澈见底的眸子里隐约露出不舍,一日夜数百里,从永嘉郡赶回富春,又纵马三十里,这才和徐佑见上一面。 可寥寥数语,又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她退后几步,学着江东男子拱手作揖,螓首低垂,说话时轻微的颤抖,道:“微之哥哥,你千万珍重。当初听闻你失陷白贼手里,我……我很担心!可是我知道,你这样的人,绝不会让那些白贼困住,所以后来脱身,又助朝廷破贼,我心里极是欢喜!” 听着少女的喏喏软语,徐佑下意识的想要伸手揉她的发髻,却及时忍住了,柔声道:“多谢你了!” 从方才的徐郎君,到这会的微之哥哥,朱凌波已将徐佑当成了和顾允一样的存在。她永远忘不了那次生死操于人手,孤独无助、惶恐不安时,是眼前这个人犹如天神般的出现,将她从地狱中挽救了出来。 说不尽的感激,道不尽的崇慕,朱凌波立在岸边,远眺着扬帆而去的舟船,红衣红马,容颜如画,映着碧水清波,渐渐的痴了! 第五十章 新任祭酒 和朱氏的对接全都交给了何濡负责,她精明能干,很快敲定了具体流程,由朱氏找人在富春砍伐竹子,装载船只,运抵钱塘。再由何濡派人接收,并付给相关的砍伐、运输等费用,可一次结清,也可分批次结算。这样做的好处,提高了效率,减少了徐佑方的成本,也给富春的这些工匠找了可以长久赚钱的路子。 朱聪私下里给徐佑写过信,言辞诚恳,又不失亲近,可很多时候,第一印象就决定了两个人的关系,徐佑不可能忘记他在宴席上的无礼和傲慢,自然不会和他成为交心的朋友。 比起朱聪,朱睿就显得可爱多了! 元白纸的工艺已经趋于纯熟,符合大规模生产的条件,只是需要的童溲太多,为此洒金坊在厂坊旁边专门建了一个大仓库,用木桶盛放泾溲。期间还闹出了点风波,因为掏钱收购童子尿,很多人争抢小孩子,拉到路边就脱裤子把尿,不知哪里传出的谣言,说有妖怪吃孩子,引得杜三省派了衙卒追查,结果查到了徐佑头上。 这自然是一场闹剧,为此徐佑让何濡规范了收购程序,不再任何人拿来就买,而是由杜三省那个从江州过来跟着他讨生活的远房侄儿叫杜绥的接手。这个杜绥读书不成,学武不成,游手好闲,可人比较机灵,知道这是叔父给他发财的好机会,办事倒很用心,手下养了四五个游侠儿,分片包干,挨家挨户的登记童子的数量,约定每日未时统一上门收购,如此减少了中间环节,也让家有童子的百姓赚到了钱,皆大欢喜。 赶在过年前,第一批元白纸上市,先在扬州引起轰动,顾陆朱张集体背书,交口称赞,大中正张紫华挥毫写就《纸赋》一篇,对元白纸极尽吹嘘之能事,当然,润笔费是少不了的。扬州打响了头炮,第二炮则是金陵,满载元白纸的大舸刚刚抵达金陵码头,丹阳公主安玉秀突然出现,然后一掷千金,在无数人的围观下,将整整一船元白纸买下,彻底燃爆了金陵门阀世族的热情,无数订单疯狂的飞向明玉山。 “七郎,你给安玉秀写信了吗?” 何濡被订单砸的几乎喘不过气,加了两倍的人手,日夜不停工,除了保留一条由禾纸的生产线,其余全部用来生产元白纸,还是供不应求。 安玉秀已经从冠军公主高升为丹阳公主,完成了县公主到郡公主的级别跨越。封号丹阳,那可是帝都所在的郡,可以算是帝室公主里最高的封号,安子道对其疼爱之心,无可复加。 这样位高权重的公主,却肯为了区区一船竹纸,不惜自降身份,亲临码头买下,目的无非是为了徐佑的洒金坊打名气。所以何濡以为是徐佑暗地和安玉秀通了气,不然她如此卖力宣传,实在太出人意料。 徐佑摇摇头,对安玉秀,他避之唯恐不及,怎么会主动和她联系?只是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很可能是卧虎司的王复给她的密报,竟会屈尊降贵,演了这么一出好戏。 人情债,自古难还,可又不能拒绝别人的好意,徐佑有些无奈,却也无可奈何! 伴随着元白纸的大卖,永安十三年终于在大雪皑皑中沉寂在时间的长河里,永安十四年的春日如期到来。 经过除夕夜的守岁,天刚大亮,纥奚丑奴就跑来敲徐佑的房门。昨夜她熬到一半就沉沉睡去,这会精神正好,履霜开了门,立刻蹦蹦跳跳的跑过来,隔着被子骑在他的身上,道:“小娘,起床了,起床了!” 丑奴的汉话已经说的很地道了,只是这个“小娘”始终改不过来,徐佑睁开惺忪的双眼,道:“乖,让我再睡会……” 丑奴那蔚蓝的眼珠子转了转,嘻嘻一笑,钻进被子里,躺倒徐佑身边,抱着他的脖子,道:“那,我陪小郎睡!” 转瞬两年多,纥奚丑奴已年满十岁,或许是因为胡人的缘故,身量长开,比江东同龄女童都要来得高大窈窕。徐佑不是那些肮脏无耻的禽兽之徒,固然心无杂念,可在这个女郎十一二岁就可以成亲的时代,像丑奴这样的年纪,必须要避避嫌了。 徐佑翻身下床,给丑奴掖了掖被角,笑道:“不用了,你在这里睡,我出去走走!” 丑奴跟着跳起,噘着嘴不依道:“小娘捉弄我!” 徐佑大笑,刮了下她的鼻子,道:“说吧,谁派你来搅我的清梦?” “没有谁啊,”丑奴略有些不好意思,脸红红的道:“是我自个想找小娘一起去逛市集……” 徐佑恍然大悟,丑奴长大了,正是贪玩的时候,大年初一,孩童们纷纷走上街头,追逐嬉戏,乐不可支。她少年心性,便想着让徐佑陪同一起到城里去玩闹,住在明玉山,虽然清净闲适,可对小孩子而言,却难免有些太偏僻了。 “好,我们去!” 出了院门,不用吩咐,清明幽灵般出现在徐佑的身后。丑奴学着汉人的礼仪,规规矩矩的道:“见过清明郎君!” 清明点点头。 丑奴吐吐舌头,不敢和清明多说话。她喜欢左彣郎君,也喜欢惊蛰郎君,何濡郎君太邋遢了,她不是很喜欢,但也不怎么害怕,只有这位清明郎君,仿佛从地府出来的幽魂,总是透着不寒而栗的冷冽,让人望而生畏。 三人下了山,进城的时候遇到进进出出的老百姓,无论男女老幼,都毕恭毕敬的让开道路,请徐佑他们先行。经历了这么多事,徐佑在钱塘的名声兴隆之极,可以说不作第二人之想。还有那些正当妙龄的女郎纷纷围拢道旁,争相目睹幽夜逸光徐微之的风采,要不是现在大乱初定,物资匮乏,很可能要重演掷果盈车的故事了。 “小娘,她们……”丑奴歪着小脑袋想了想,才找到合适的表达方式,道:“她们是不是喜欢你?” 徐佑抱着她,笑道:“那你要去问她们,我怎么知道呢?” “好!” 丑奴跳到地上,提着裙裾往街道边跑去,徐佑伸手抓了下,没有抓住,喊道:“哎,回来,别真的去问……” 可是迟了,丑奴仰起头,天真无邪的笑脸充满了对所有人的杀伤力,对一个素衣女郎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们小娘?” “小娘?” 丑奴转身指着一脸无辜的徐佑,道:“就是他!” 素衣女郎露出震惊的神色,愕然道:“徐郎君怎么……怎么是你的小娘?” 丑奴肯定的道:“是,我从小跟着他长大的,岂会有错?” 素衣女郎死死咬着唇,好看的眼眸里滚动着泪滴,似乎在这一刻,她憧憬多年的爱情残酷的死掉了。徐佑终于赶过来一把抱起丑奴,歉然道:“对不住,对不住,小女最爱胡说,你莫听她的话!” 然后狼狈不堪的逃走,躲到拐角处,没好气的道:“丑奴,以后不能当着别人的面叫我小娘,知道吗?” “为什么?” “因为小娘是对女子的称呼,我是男子,别人会误解的!” “好吧,小娘!” 就这样闹腾着逛了大半个钱塘,徐佑给丑奴买了许多甜点小吃,还鼓励着她去和别的孩童一起玩耍打闹。脸上洋溢的童趣,笑声里透着的无邪,让人顿时忘掉那些勾心斗角的烦恼,享受这片刻的悠闲时光。 天很冷,可人心很暖! 疯玩一日,眼看天色将暗,徐佑带着丑奴清明开始往回走,途径西湖边时,见一道人正盘膝讲经,旁边零零围着七八人。走到近前,听那道人振振有词,说的无非还是天师道的那一套蛊惑人心之语,要人入道敬鬼神、祛病灾、保平安。这不足为奇,奇怪的是,钱塘城里原天师道的道观、靖庐在白贼之乱中毁灭殆尽,已早不见这些传道的道官了,怎么会突然出现? 偶然之外,有着必然的道理,徐佑立刻回山,召来冬至,问起道人之事。冬至这两个月重建了情报机构,但由于死于战乱或失踪不见的线人太多,刚刚成型的网络缺了连接的支撑点,根本无法有效的运作,听闻此事,竟毫无头绪。 徐佑当机立断,派冬至前往吴县去见王复,等再回来时,终于搞清楚了前因后果。原来孙冠在万人眼前杀了都明玉,彻底去掉了安子道的戒心,回金陵后更是收敛锋芒,出入低调,不知经过了多少次明里暗里的斡旋,这才得以安然返回鹤鸣山。 之后,朝廷接连下旨,对孙冠多有抚慰,加尊号,赐御酒,赏金银丝帛,又敕令允许天师道重建扬州治,并尽全力对付遁入暗中的无为幡花道,也就是挑起扬州大乱的罪魁祸首——六天! 所以徐佑那日看到的道人,并非无缘无故出现在钱塘,同样在会稽、永嘉、临海等饱受白贼涂毒的郡县开始恢复天师道的一系列传教仪式,意欲重振旗鼓,再现往日荣光。 “七郎,安子道后悔了!!” “嗯?” “安子道这十年来为了抑制天师道一门独大,用尽心机手段,扶持本无宗强势崛起,甚至让竺道融成为黑衣宰相,与闻政事,决断军机,却没想到威逼太紧太急,竟为六天利用,终酿成了扬州的惨事。”何濡双目慧光乍现,道:“现在六天由暗转明,都明玉区区小天主,都能僭越称帝,很明显六天是要改朝换代,这,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也就是说,安子道准备改变以往的策略,不再过度打压天师道,相反还要给予一定的扶持。这样一来,既不会逼得天师道铤而走险,也好让孙冠和六天斗个你死我活,坐收渔翁之利。” “正是!孙冠杀了都明玉,跟六天已经结下了解不开是死仇,现成的刀,为何不用呢?” 徐佑叹道:“是啊,哪怕孙冠明白安子道的用意,也只能按照这条路走下去。六天不灭,他始终寝食难安,哪怕做了安子道的刀,也只能将刀刃磨得更加锋利!” “咱们这位主上,近年虽然变得昏聩多疑,可帝王心术却还是不下于人,佩服,佩服!” 两人只听了从王复处得来的只言片语,就将安子道的布局猜得清清楚楚,一旁的冬至听的信服不已,又道:“对了,王复还说,孙冠似乎新任命了扬州治的祭酒,身份名姓都不为外界所知。” “哦?新任祭酒?”徐佑皱起眉头,道:“这是题中应有之意,若要重整扬州治的乱局,祭酒的人选是重中之重。却不知是何等的人物,竟这般神秘?” 冬至低声道:“王复隐隐透露了一点点,据传闻此人是孙冠的小徒,还是鹤鸣山七位大祭酒之外,隐秘之极的第八位大祭酒。这次到扬州治任祭酒,是天师道百年来第一位从大祭酒的高位屈就一治祭酒的,可见孙冠对扬州治何等的重视……” 第五十一章 入道 鹤鸣山七位大祭酒,依次是范长衣、白长绝、阴长生、张长夜、李长风、韩长策、卫长安,无不是当世一等一的人物,却从没听过还有第八位大祭酒,且是孙冠的小徒。 越是神秘,才越是可怕! “你放下其他事,集中全力调查新来的这个祭酒。若有需要,和王复保持紧密沟通,所有关于此人的消息,哪怕蛛丝马迹也不要放过。” 徐佑顿了顿,毅然道:“还有,告诉李木,这些年保持联络的那些原船阁的船工,可以启用了。” 当初郭氏的船阁解散,那些训练有素的船工被勒令归田,起初卧虎司还严密监控每个人的行踪,确保他们不再从事情报相关的工作。徐佑为了避嫌,并没有主动招募这些人,而是派李木暗中保持着联系,逢年过节总会送上些钱财米粮,彼此之间的纽带没有彻底断绝。经过这两年的离乱,卧虎司应该放松了警惕,或者说已经忘记了这些船工的存在,是时候收服他们为己用了。 “诺!” 等冬至离开,徐佑又召来惊蛰,道:“你准备一下,明天再去金陵一趟,见到詹文君,将我的信交给她。” 惊蛰点点头,他最近习惯了在金陵和钱塘来回奔波,道:“这次要不要带着斯年?” “不必了,你单身上路,速去速回。若詹文君应下了,回途转道晋陵,去见袁阶,将这封信交给他;若詹文君拒绝……”徐佑笑了笑,道:“那就不用再去晋陵,毁了这封信,回来即可!” “诺!” 安排好一切,徐佑回到房内,独独留下清明,负手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山色,久久无声。清明站在他的身后,知道必然有要事商议,但徐佑不开口,他绝不会询问。 不知过了多久,徐佑沙哑着嗓音,语气平静的道:“清明,时机到了!” 清明静了片刻,道:“时机到了,可人选呢?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一旦被孙冠识破,郎君想要得到道心玄微大法,恐怕今生再无可能!” “是啊,此事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两年来我们私下里寻访查探,却始终找不到最合适的人选,身家清白,机敏伶俐,忠心不二,有胆有识,精通道法,还得是陌生脸孔,条件太苛刻了……” “所以,”徐佑回过头,轻笑道:“这件事只能我亲自去做!” 清明愣住了,好一会才道:“不行!风险太大!” “想要活命,不能不冒险。” 徐佑这些时日反复斟酌利弊,混入天师道,接近孙冠,伺机盗取灵宝五符经,每一步都凶险万分,交给别人并不能放心。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成,固然喜,败,那也无憾! “跟其翼郎君商议过了吗?”清明相信,如果还有人能够说服徐佑,那只能是何濡。 “先别告诉其翼,此事现在只有你我两人知道……等我先混进去,摸清楚底细再和其翼商议不迟!” 清明仍然有些犹豫,道:“请郎君三思!” “来不及了,宁真人只给了我五年,可战乱持续了一年多,满打满算还有三年时间,是死是活,只能赌一把了。” 徐佑前世里搞金融投资,每次判断和决策都基于庞大的数据运算和逻辑推理以及内幕消息,可有些时候却也得咬着牙赌一把运气,如果老天爷真不站在你这边,人力根本无法挽回。 不过,这些话只能给清明说一说,在其他人面前,徐佑必须保持胸有成竹的淡定,否则的话,就会上下不安,自乱阵脚。 清明不再相劝,他是部曲,只需提出意见,最后做决定的永远是郞主。徐佑主意已定,那就按照他的吩咐去做,转身去里间,从藏在床下的密匣里拿出另外一张易容面具。陈蜃留下来的有且仅有的两张面具,第一张已经在逃出钱塘的时候用过了,虽然见过那张脸的人几乎都死绝了,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决定动用最后这张。 为徐佑精心打理,一个时辰之后,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貌,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易容易貌只是下品,关键要逐渐改变坐、卧、立、走的姿态和说话的语调节奏,尤其气质、仪态、言辞,要符合这个人的身份和地位,才能不露破绽。” “如果扮作从会稽迁徙来的流民,普通编户齐民,略读书识字。自幼崇慕天师道,精研道法,因白贼之乱,家人皆亡,孤身流落钱塘,故要入教求得心安。该如何揣摩这类人的日常举止?” 清明讶然,道:“郎君已有安排了吗?” “是,这人名叫林通,家住句章县青羊村,其父早逝,无兄弟姐妹,只有聋哑老母作伴,为人木讷寡言,幼时曾读过几年书,偶然接触道典,顿开神悟,却不曾显露过,不为外人所知。” “句章县青羊村?” 清明马上反应过来,道:“可是朱智决堤淹城时被冲没了的村子?” “正是!”徐佑沉声道:“这叫死无对证,句章县受三江水倒灌,在编齐民十不存一,青羊村和它周边的三个村子更是整体从地面上抹去。县衙存放的户籍黄白册也全部损毁不见,里长、亭长、父老、村司都死了,任谁去查,也查不出一点的破绽!” 清明叹道:“郎君深谋远虑,连编个出身都缜密到这等地步,我对你能成功盗出五符劲,终于多了几分信心!” “这倒不是我缜密,而是冬至办事用心。去年刚从吴县回钱塘,我就让她派人去句章暗中查访详情,于数十个村子来回筛选,最后选中了青羊村。” 徐佑笑道:“除此之外,这个林通已经在钱塘落了籍,且在城东有了房子……” “去年年末,杜三省主管流民安置事宜,落籍定是在那时办妥的。可房子……林通身无长物,怎么有钱买得起房子?” “安置流民,自然不能空口白牙,说安置就安置了么?萧纯将城内那些无主的房舍和土地卖给了士绅富商,然后在东南西北四城的偏僻处建了数百间简陋的房舍用来安置流民。林通孤家寡人,分了一室一院的小房子,还分了郊外三亩良田,只是还没耕种。” 清明无话可说。 徐佑目光悠远,淡然道:“万事俱备,只等天师道重整扬州治,现在,机会来了!” 两日后,徐佑独自出现在钱塘的天师道靖庐前,不像以往的香火旺盛,刚刚重建翻修的靖庐就如同冬日一般冷清。那日见过的讲经道人懒洋洋的躺在胡床上,晒着太阳,捉着虱子,百无聊赖。 “拜见道官!”徐佑屈膝跪下,双手交叠,额头伏地,表现的毕恭毕敬。 主持钱塘靖庐的是扬州治十箓将马一鸣,闻声扭过头来,上下打量徐佑,漫不经心的道:“何事?” “我想入道!” “嗯?”马一鸣翻身坐起,理了理道袍,脸上露出笑意,来钱塘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登门求入道的,但还是故作端庄仪态,道:“为何想入我道门?” “我半生清苦,父母皆亡,流离失所,有家难归,此心此身皆无可安处。那日途径西湖,听道官讲正一盟威之法,突生明悟,愿拜入我道门,终生侍奉天师!” “听你说话条理流畅,可读书识字?” “家父健在时,曾让我读过几年书,粗写得几个字。” 马一鸣更加高兴,多收道民,算是功绩,可要是收几个识字的道民,考绩时会多加点功德。他想从十箓将升为五十箓将,全靠此次在钱塘的表现,所以徐佑的出现,让他感觉好运似乎要临头了。 笃信鬼神的人,最信这些玄之又玄的缘法,马一鸣顿时放下了姿态,上前将徐佑扶起,抚须笑道:“好,既然你有心,我就成全了你。今日先回去,沐浴更衣,不食荤酒,不居内寝,祈禳清心,三日后再来。还有,记得带五斗米,若无米,钱财和丝绢皆可,然后由我亲授你《五千文箓》。” 五斗米教,交米登箓,徐佑岂能不知,再次拜谢,躬身退出了靖庐。 这个马一鸣大大咧咧,心机不深,应该不难对付。跟着这样的人入道,至少可以在初入门时,减少暴露的机会,等日后接触到更高层次的道门中人,已经习惯了天师道的种种做法,就算追查起来,有此人为他背书,问题不大。 出了靖庐,为了保险起见,徐佑没有回明玉山,而是到了林通的房舍。这里位处东南角,地方偏僻荒凉,清一色的白墙青瓦的小院子,有一室、两室、三室的区别。 徐佑的房舍在这排的最后,旁边就有条小胡同直通城中各处,一旦有事,逃起来方便。他的隔壁,同样是一室一院,经过院门时,吱呀呀的柴门打开,一个二十出头的女郎端着装满破旧衣裳的木盆走了出来,她的样貌尚算清秀,只是皮肤黝黑,身材倒颇为窈窕,似乎没想到门口有人,惊吓之下,双脚绊倒了门槛,差点撞到徐佑身上。 “当心!” 女郎稳住身子,低垂着头道了谢,飞快的往城外的河边走去。徐佑摇摇头,没有放在心上,只是不经意的撇了一眼,隔着半开的柴门,看到院子里坐在一个男子的背影,身穿葛衣,补丁从肩肘到腿膝,密密麻麻,在他的左脚旁,放着一根短短的竹殳。 徐佑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脚下不停,推开自家院子的柴门,身子慢慢消失在门后。 第五十二章 手书 说是院子,其实就比房屋大一点,目测长宽七八步,简简单单,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在西北角搭了个茅草棚子,作为生火做饭的地方。至于灶台是没有的,需要自己动手搭建。屋里更加简单,两块木头铺上竹板,就是一张床,窗户没有糊纸,被褥需自备,天寒地冻的,很容易伤风感冒。 清明鬼魅般出现在徐佑身后,波澜不惊,微尘不起,比最温柔的风还要飘渺几分。徐佑听到他的低咳,转头笑道:“你的轻功又精进了不少,若是当年在晋陵时有这般的功力,我怕是躲不开你那一刺。” 清明修习的青鬼律夺天地造化,要不是被陈蟾算计,泄了元炁,伤了本源,现在应该也接近小宗师的品阶了。这几年跟在徐佑身边,心境和感悟截然不同,加上左彣和何濡的指点切磋,一直停滞不前的修为竟隐隐有了突破的征兆。 “郎君在想什么?” 徐佑冷冷道:“萧纯上奏朝廷,为了安置流民动用了不少的国帑,卖房卖地的更是收入不菲,结果建成的义舍就是这样的简陋。其间不知贪墨了多少,挥霍了多少,若是有人到现在还没找到谋生的活计,今冬一场大雪,就会冻死人的!” 清明对生命很漠然,生或死各安天命,匹夫之力,谁又能救得了谁?可偏偏这世上有那么一群人,饱含忧国忧民之心,谋求治国平天下的宏伟理想,他做不到,也不理解,却很佩服这些人的情怀和志向。 徐佑看似冷酷,该取舍时取舍,该决断时决断,实则胸怀宽广,非常人可比! “先不说别人,郎君打算如何谋生?” 徐佑盘膝坐到床上,看着清明,笑的颇为鸡贼,道:“好办,我打算去东市摆摊卖字,为人代写家书,顺带再看阴阳风水墓葬……” “郎君几时学会阴阳风水的?” 徐佑大笑,道:“这不是有你吗?” 清明点点头,道:“好!” 徐佑拍拍他的肩头,道:“别发愁,等闲的我应付得来,这几年跟你学易经也不是白学的。真遇到那种难糊弄的人,再由你出面搞定他!” 不管卖字也好,算卦也罢,都是表面文章,做给马一鸣看的,真要靠这个生活,徐佑估计自己得饿死。 清明突然压低嗓音,道:“隔壁那个男子会武功!” 徐佑眼睛微微眯起,刚才惊鸿一瞥,也曾感觉到那男子身上有危险的气息,道:“嗯?” “修为不低,至少入了九品。这样的人,本不该住在这里。” 言外之意,此人需要徐佑格外注意,可能只是凑巧,但他的安全不能寄希望于可能。徐佑意味深长的道:“每个人都有故事,或许住在这,只是他的故事的一部分!” 第二天一早,徐佑再次来到靖庐,交上了一百四十文钱。时下米价一石二百八十文,一石十斗,五斗米也就是一百四十文。这个数不算太多,可对普通人而言绝不算少,天师道以五斗米为信,称租米钱税,聚敛了难以想象的惊人财富,这是孙冠的底气,也是天师道立足于世,对抗佛门的根本。 收了钱,马一鸣很是高兴,指着正殿当中的蒲团,道:“你先在此静跪思过,稍后我再传度你入道。” 此时天师道的仪式比较简单,朝礼、上章、授箓。朝礼,为朝四方之神,点燃香炉,烟雾缭绕周身,马一鸣身穿道服,手持刻有篆箓、北斗和阴阳的太一三元符剑,依次绕东、北、西、南,禹步而行。 烧香通气,入静朝神,马一鸣剑走龙蛇,口中念念有词:“……万仙会议、赐以玉丹,五藏生毕、六府宣通……长生久视、好道乐仙……” 一通吟诵之后,收剑入怀,指尖多出一张青符,就着香炉燃起火光,即将熄灭时浸入碗中,纸灰和清水混淆成污浊的颜色,端到徐佑跟前,道:“此乃开明灵符,饮了!” 不开明灵,难修道法,这是入道的第一关,徐佑心知肚明,伸手接过,毫不迟疑的喝下去。“起来吧,今日起,你就是我天师道的道民!” 道民处在天师道金字塔结构的最低端,只能算是居家修士,绝大多数的普通人传度之后,都是属于道民这个级别,还不是真正的道士。 徐佑跪着没有起身,道:“昨日听道官说要传我《五千文箓》……” 马一鸣笑道:“我昨日骤然遇到良才璞玉,一时情急以致口误。《五千文箓》只有箓生才可授,你初为道民,至少需要两年时光,才能够升为箓生,依我看,切莫急躁……” 徐佑垂首道:“道官,我自幼敬慕天师,向道之心,日月可鉴。若道官能够破例,愿以全部家财和性命托付道门,从此忠心耿耿,永不叛教。” 马一鸣露出为难的神色,抚须半响没有做声。徐佑心领神会,掏出囊中所有的钱财,共有一千多文,恭敬的送了过去。 马一鸣瞟了眼厚叠叠的铜钱,叹道:“也罢,看你一片赤诚,我教又是急需人才的时候,那就破一次例!” “来人,上笔墨!” 片刻后,一名面貌清秀的小道人端着笔墨纸砚从后堂走了进来,马一鸣正色道:“凡要受箓,皆须写下出生以后所做的一切恶事,不得隐瞒编造,不得避重就轻。然后将手书投入水中,既与神明达成盟约,不能复犯,犯则身死。你,可明白?” “弟子明白!” 这就是朝礼之后的上章,徐佑提笔立就:“弟子林通,居钱塘城东,奉道诵经于钱塘观,上叩金容,下祈清泰,不胜诚惶诚恐。恭唯上元赐福天官紫薇神君,中元赦罪地官清虚神君,下元解厄水官扶桑神君,弟子生而有罪,曾偷盗、妄言、心不净、对父母不敬……” 马一鸣站在徐佑身后,越看越是惊讶,嘴巴最后都几乎合不拢。在他的见识里,极少能够看到如此俊秀奇伟的书法,说不出所以然,可觉得眼前这些仿佛不是字,而是一幅幅绝美的画,山有横绝,水有姿态,让人目不暇接。 其实,徐佑刻意更改了最擅长的王体的书写习惯,经过多次调整和磨合,现在的行文更接近瘦金书,却不到他正常水准的一半。 也就是说,字还算不错,可远远称不了上品。马一鸣区区十箓将,文不成武不就,眼光极其有限,所以被徐佑表现出来的这半吊子水平给彻底震住了,心下更是高兴万分,这样的人才,竟被他收入麾下,今后不管如何高升,也得尊称他一声度师! “……云篆太虚,浩劫之初,乍遐乍尔,或沉或浮,按笔乃书,以演洞章,昭昭其有,冥冥其无,弟子瞻天仰圣,谨表以闻。” 手书完成,交给那名小道人,走到靖庐外,投入门前流过的河水当中,须臾间冲进钱塘江,不知喂了鱼鳖,还是真的上达了天庭。 “真是好字,好字!” 马一鸣狠狠将徐佑夸耀了一番,挽着他的手来到座前,形态更见亲切,道:“凡道民未受箓时,无所呼召,受箓之后,动静呼神。本教法箓,上可以动天地,下可以撼山川,明可以役龙虎,幽可以摄鬼神,功可以起朽骸,修可以脱生死,大可以臻邦家,小可以却灾祸。故而从不轻授,今念你心诚,特许于五日后,于观中开坛授予《五千文箓》。且好生记着,你要赍一铜环,并备下诸贽币,五日后再来。” 赍,也就是送人东西;所谓贽币,就是礼品。徐佑心中腹诽,这个马道人贪得无厌,刚刚得了千文钱,竟还图谋拜师的礼物。不过贪财就好,若真遇到无欲无求的圣人,徐佑的大计更不好实施。 “诺!弟子先行告退,五日后再来拜见度师!” 未曾授箓,还做不得度师,可徐佑叫的自然,马一鸣应的坦荡,由此可见,两人一拍即合,各取所需,大家心照不宣,都是聪明人。 第五十三章 授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四章 借饭 回到东城的住处,将法服和箓文放好,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阵香气,徐佑在靖庐忙活了整个上午,这会饥肠辘辘,鼻子抽动着就来到院子里,隔壁冒着袅袅炊烟,似乎能听到锅铲翻动的声音。 好香! 徐佑坚信,做饭这种事是需要天赋的,同样的食材,大厨和普通人做出来的效果完全不同。就像现在,仅仅闻着香气,口水真的要流出来了。 重生到这个时代,除了在义兴过了几天苦日子,自晋陵开始就再没有为吃穿发过愁了,平时吃的喝的不说奢侈,至少也达到了普通士族的水准,偶尔还有方绣娘的美味佳肴过过瘾。但跟此刻的香比起来,都略有些不如。 或许是饿了…… 徐佑想了想,如果长久住下去,有必要了解下邻居的底细,虽说是敌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有备无患,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咚咚咚!” 徐佑喊道:“有人吗?” 院子里响起男子沉重又急促的脚步声,院门猛然拉开,怒斥道:“狗才,再敢纠缠不休,小心我取你的性命!” 他竹殳在手,身形魁梧高大,徐佑呼吸骤然一窒,仿佛门前一座大山扑面而来,故作惊慌的退后两步,道:“郎君莫恼,我不是坏人!” 男子浓眉大眼,国字脸方方正正,身上密密麻麻的破旧补丁也掩盖不了面相的仪表堂堂,浑身正气,看到面前站着的徐佑,愣了愣神,左右四顾,没见到别人,皱眉道:“你是谁?” 徐佑指指旁边的院子,道:“我就住在隔壁,跟郎君算是近邻……” 男子收了手中竹殳,歉然道:“对不住,我还以为是那些白日里滋事的游侠儿……” 徐佑笑道:“我手无缚鸡之力,从来只有被欺负的,绝没有闹过事。你要真的一殳砸过来,我得半天爬不起来。” 听徐佑调侃,男子更加不好意思,忙不迭的道歉。徐佑趁机说道:“我一人独居,还没来得及生火搭灶,这会腹中实在饥饿难忍,不知可否借口饭吃?当然,我会如数奉上饭钱,不是白吃白喝……” 男子侧过身子,笑的憨厚,道:“一口白饭,收什么钱,尽管吃就是了。” “夜来,来客人了!” 夜来,好名字,只是不知道姓什么? 还是上次见过的那个女郎,应声从房子里出来,穿着素朴衣裙,看到徐佑显然认得,微微施礼后又退回了房内。 “她不爱多话,郎君不要见怪!来,快请坐。” 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天气寒冷,屁股上传来阵阵寒意,可瞧这男子却大马金刀,安之如怡,清明说他修为不低,自是不会有错。 “鄙人林通,原是会稽句章人,彼时白贼乱起,无奈离家流落钱塘,侥幸留得性命,现在东市卖字为生。” 徐佑自报家门,先打消男子的疑虑,也为套他的话。男子道:“我叫沙三青,荆州人,家里没什么人了,早年跟着跑船的行主作护航的部曲,后来厌倦了海上颠簸,就留在钱塘。” “钱塘佳丽地,沙兄原来和我一般,都被这里的山水给迷住了。” 沙三青摇头道:“我不像林兄弟是读书人,好山好水可活,穷山恶水也可活,没什么挑剔的。之所以留在钱塘,只因为这里是贱内的家。虽然她也没有了亲人,但钱塘毕竟还是生养之地……” 说话间,女郎从房内出来,端着洗干净的碗筷,走到西北角的茅草棚子下,盛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馎饦走了过来。一碗先放在徐佑面前,再将另一碗递给沙三青,然后低头离开。 馎饦的做法比较考究,先要用细绢筛面,再以肉汁调拌,然后以手揉搓成薄薄的面片,下锅煮时,撕成二寸一断,出锅后光洁白腻如雪,煞是好看。 徐佑闻着扑鼻而来的香气,比起方才在隔壁更加的动人,腹内竟忍不住发出了咕咕的响声。 沙三青道:“看来林兄弟饿的狠了,来来来,不要客气,尝尝内人的手艺!” 徐佑端起碗,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吃相难看,别坏了沙兄的胃口。” 说着尝了一口,薄如韭叶,真真的滑美殊常,他赞不绝口,三下五除二,就将一碗水煮面扒拉了干净。 沙三青哈哈大笑,将自己面前没有动过的那碗又推了过来,道:“再来一碗!” 这样的小碗,徐佑确实没有吃饱,但也不好意思再吃,道:“那怎么成?我是借食的恶客,岂有连主人的饭都吃的道理?” “无妨,锅里还有许多,等下我再盛就是。再说了,我一两日不吃饭没什么大碍,倒是林兄弟你身子板弱,这鬼天越来越冷,多吃点才好御寒,我们这样的人,得了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如何在短时间内和陌生人混的熟稔,徐佑深知其中的分寸,挠了挠后脑勺,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哧溜再吃一碗,徐佑摸着肚子,以手击桌,叫嚷道:“上风炊之,五里闻香。不是今日厚着脸皮,怎能知道世间还有这等的美味珍馐?” 见徐佑吃的如此尽兴,沙三青显得十分开怀,道:“林兄弟若不嫌弃,每日尽管来这边吃喝。” 上次见到那女郎捧着满盆的脏衣,想必是帮人洗浣赚点辛苦钱,沙三青身上的补丁更说明他们日子过的艰辛无比,可此人大度豪爽,没有丝毫扭捏作态,让人一见心折。 “那样我可真的成恶客了……不过今日再来一碗,沙兄不会介意吧?” “哎,林兄弟,你听我说……” 徐佑不等沙三青拒绝,端起碗走到灶台边,锅里只剩寡水,哪里还有多余的馎饦? 其实这在徐佑的意料当中,馎饦如此费时费力,又需要昂贵的肉汁,以他们的财力根本不可能经常食用,更不可能做的太多,所以只做了两碗,却全部进了他的腹内。 徐佑默然放下碗,走到沙三青面前,一揖到地,然后不发一言,掉头出门而去。 那女郎从房内出来,倚着木门,道:“我说如何?阿郎赤诚对人,却还比不过一碗馎饦。今日你生辰,我才去李大娘家里讨了点肉汁做馎饦,没想到这人连吃两碗,尚不知足,结果一怒而去。呵,世间读书人,皆猪狗不如之徒……” 沙三青道:“你啊,不要对读书人心存偏见。我看这位林郎君心底良善,性情洒脱,不像是无义的人!” “是么?阿郎可敢跟我打个赌?” 沙三青苦笑道:“又来?赌什么?” 女郎明眸流波,莞尔一笑,竟绽放出无尽的风情和妩媚,若不是肤色黝黑,几乎可以想见是多么的勾魂摄魄。 过了半个时辰,徐佑再次登门,这次不是空手,而是手提着五斤的猪肉、一条鱼和一壶酒,放在刚才吃饭的石桌上。 沙三青脸色阴沉,道:“林兄弟这是做什么,可是瞧不起我吗?” 徐佑笑道:“沙兄千万别想多了,这可不是白送你的。我刚才吃了阿嫂的馎饦,已经再吃不下别处的羹食了。所以这些东西先存放你这,权当我过来借饭吃的用度。” 沙三青容色稍霁,道:“这些你拿回去,该吃饭时过来吃就是了,但凡有我口稀粥,绝不会让林兄弟饿着肚子。” 徐佑嘻嘻笑着,凑了过去,低声道:“我说句心里话,沙兄莫要生气。今日这馎饦,你们怕也是偶尔才能吃到。我这人别无所好,最爱美食,天天跟着沙兄吃稀粥可不成。” 沙三青又不是傻子,知道徐佑这般说,只是为了让他收下这些礼物。他性子豪爽大方,不在意身外财物,既然徐佑有心,乐得结识这样的朋友,道:“好吧,东西留下,等你过来吃饭时再让夜来好好处置。” “行!”徐佑晃了晃壶中酒,道:“不过,刚温好的酒等不得,麻烦阿嫂做条鱼,我陪沙兄饮了这壶酒。” 此时风气,无论南北,尽皆好酒,沙三青同样嗜杯中物,也多日没有饮酒了,看着酒壶,馋虫直往上冒,扭头喊道:“夜来,这条鱼拿去做了,我和林兄弟好好喝一杯。” 鱼肉做好,香气如故,徐佑和沙三青推杯换盏,一个孔武壮汉,一个瘦弱书生,言谈却颇为投契。徐佑少饮酒,鱼肉更是一筷未动。沙三青喝酒多,鱼只吃了少半。 一壶酒尽,天光已晚,徐佑告辞而出。沙三青唤出女郎,道:“饿了吧?盘中还有鱼,先吃些填腹。” “别人吃剩的东西,我才不吃呢……” 沙三青眼光里透着疼爱,道:“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素来爱洁……这条鱼林兄弟一下未动,他的心思我很明白,午时吃了你我的馎饦,怕我饿,也怕你饿,所以借着喝酒的名头,给你我做的这条鱼。” “啊?”女郎歪着头,道:“这样说来,这个林通倒不是那些凉薄的读书人……” 沙三青笑道:“所以,你输了!” “输了就输了,你能拿我怎么样?” 女郎似娇含怯,脆生生的白了沙三青一眼。沙三青仿佛又回到了昔日落魄江湖,身染沉疴,正是人生最无依无靠的低谷时,同样是这个女子,如同天上明月,打着油纸伞,从风雨中走来,遮住了浇淋着身子的雨线,俯下头,嫣然一笑,照亮了他的世界。 第五十五章 祛病 “试出来底细了吗?” 清明照例神出鬼没的出现在房间内,或者说他一直在时刻保护着徐佑的安全,从不曾远离。徐佑伸个懒腰,靠坐在床头,道:“就像我之前跟你说的,这两位应该都是有故事的人。那女郎礼数周到,虽然刻意的掩饰,可多年的习惯依然可以看出是个极其讲究生活细节的大家闺秀,碗筷洗的不染尘埃,简陋的房舍打理的井井有条,进退举止绝不是普通的农家女儿。至于沙三青,我觉得是假名字……” “就跟郎君的林通一样假么?” 难得清明主动说句笑话,徐佑很捧场的哈哈大笑,道:“对,跟林通一样假。此人会武,且修为不低,听其言谈,不卑不亢,观其精气,内敛通神,要么见过大世面,要么曾是个大人物。” “如此,”清明道:“要不要想办法把他们逼走?” “逼走他们?”徐佑摇摇头,道:“正因为有故事,所以才最安全。他们肯定不想被人认出来,那就会低调,不张扬,也不惹事,这样的人做邻居,再好不过!” 放下邻居的八卦,徐佑问道:“你跟家里人怎么说的?” “我跟何郎君说你今晚留宿县衙,萧纯拉着不放,脱不开身。” “既然授箓已定,此事再无后悔的余地,明天跟马一鸣出诊回来,就可以跟其翼言明了。” 一夜无话,徐佑睡的极其安心,清明彻夜盘腿坐在旁边地上,以他的境界,入定修行,其实比睡眠更加的舒服和自然。 天亮之后,徐佑先到靖庐和马一鸣回合,然后一起上了牛车,缓慢的穿过数条街道,在一座新修葺的府邸前停下。 “这是杨幸杨使君的府上,他曾任上县明府,前不久以中书侍郎的高位乞骸骨荣归,却不知怎的染了风寒,咳嗽不止,数月难愈,于是派人求到了观里,邀我来瞧一瞧。” 徐佑听的真切,这个姓杨的毕生仕途止步于县令,最后退休时加了个中书侍郎的虚衔,可以说碌碌无为,平庸之至。可在马一鸣看来却是难得的显贵,病重时求上门来,足以彰显他的道法高深,美名在外。 地位决定视野,视野决定高度,站在井下的人,永远不知道井外的世界有多大,徐佑奉承道:“算他今世有福报,若不是度师来钱塘传道,这病怕无人可医。” 马一鸣抚须微笑,下了牛车,自有等候着的奴仆引着两人进去。在卧室里见到杨幸,须发皆白,脸色枯黄,气虚干咳,颇为痛苦。 徐佑置好香炉,摆正坛案,燃上白茅香,马一鸣身穿法服,手持符剑,脚下步罡七星,口中念道:“青阳虚映,耀日回灵。神虎辟邪,飞天流铃。摧奸灭试,万魔束形。九微回道,八威摄精。千真校录,三元荡清。左啸中黄,右策六丁。七转八合,周旋天经。圣化巍巍,大道兴行。” 在房间内来回行走,然后收剑于怀,手捏法诀,于杨幸额头、眼鼻、胸腹连点,又道:“按如词言,诚情丹切。弟子杨幸以吉凶倚伏,寒暑推迁,否泰不常,灾缠是惧,敢凭慈训,爰备斋坛,愿此香烟,腾空径上,供养无上至真道宝,祛病消灾,归流其身,六气安和,百关调顺。” 言毕,站在坛案前,徐佑铺好朱书黄纸,所谓一点灵光即是符,马一鸣右手执笔,左手成紫薇饮,默诵挥毫立就,借着白茅香点起火光,烧成灰烬后放入净水钵里事先准备好的法水里,命人伺候杨幸服下。 效果立竿见影,片刻之间,杨幸既不咳嗽,脸色也从苍白转为红润,一旁候着的家眷自然感恩戴德,对马一鸣极尽奉承之能事,并送上了三十石米、十匹绢和五千文钱。 从杨府出来,徐佑赞道:“度师的道法,果然神乎其技。” 马一鸣笑道:“算不得多大的神通,以符祛病,主要有三局:一为行咒,二为行符,三为行法。咒在口,法在心,而符在信。符者,信也。以我之神,合彼之神。以我之气,合彼之气。神气无形,而形于符。信道诚者,自然符到而病除,若饮后无效,那是己心不诚,就算神君临世,也难治了!” 徐佑心中冷笑,自古到今,所有教派皆以治病去疾来笼络人心,其实真正起到作用的,还是靠着个人精良无比的医术。而所谓符箓,只是附着在医术上的包装品,以此来达到神化个人,乃至神化教派的目的。 今日起作用的不是那道符,而是溶解在净水钵里的药,外加心理暗示,营造出马一鸣的道法玄妙的假象。 但不管怎样,世人就吃这一套,所以同样的路数千年不绝,始终未曾绝迹。 信我者,则灵! 徐佑一直认为,这句话其实才是诡辩论里真正的巅峰。 回到靖庐,马一鸣说有些乏累,自去休息,让那个清秀小道士先教徐佑诵五千文箓。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徐佑知道这小道士名叫苦泉,是马一鸣亲传弟子,也是徐佑之前唯一的一个。他年方十六,从六岁就跟着马一鸣长大,不过去年才得传五千文箓,成为真正的道士。 “师兄!” 徐佑年长两岁,却还得老老实实的叫师兄。苦泉笑起来很像女子,清秀中透着羞涩,虽然少言寡语,但对徐佑很亲切,印象应该不错。 “嗯,你随我来。” 三进的院子里有靖室,道民忏悔赎罪的地方,苦泉将徐佑关进里面,道:“你安坐诵经,一个时辰后我再来。” 徐佑既来之则安之,靖室里别无他物,只有一块破破烂烂的蒲团,应该是被人跪烂的。他不知道靖室有没有暗洞可以观察,所以做戏做全套,认认真真的跪在蒲团上,神态安详又虔诚,默诵五千文箓。 道典可安神定心,徐佑初始还有点烦躁,慢慢的沉浸到物我两忘的境界,一字字一句句在脑海里清晰的浮现,似乎在某个玄之又玄的瞬间,触摸到了道生万物的无上至境。 吱呀! 靖室的门打开,徐佑猛然惊醒,回头望去,苦泉脸上含笑,道:“师尊说你有道心,果不其然,这才几日,就能入定还虚,远胜我等!” 徐佑忙起身行稽首礼,道:“师兄谬赞,我初入道门,不通道法,就知道胡乱吟诵而已,哪里谈得上道心?” 苦泉走到他身侧,柔声道:“师尊不在,你不必这般小心翼翼。道门不讲虚礼,率真自然,任性而为,这才合着金丹大道的宗旨。” “是,谨听师兄教诲!” 苦泉笑了笑,盘腿坐了下来,示意徐佑也坐下,双眸盯着他的脸,好一会才突然说道:“林师弟,我总感觉你像是另外一个人……” 徐佑没有丝毫的慌乱,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道:“师兄说的什么,我不明白!” “就是说……怎么形容呢,你对师尊毕恭毕敬,绝无一丝可挑剔的地方,可我感觉其实你并没有把师尊放在心里,反倒像是高高在上的贵人,俯视甚至鄙夷的看着这钱塘观里的一切……” 徐佑恍然大悟,惭愧的低下头,道:“师兄慧眼,我原来读书识字,常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别说一县明府,就是一郡使君,也全都不曾放在眼里。天大地大,以孔圣第一,孟圣第二,而我位列第三。后来因家世卑贱断了仕途,又不通庶务,难被征辟,这才知道天下之能人辈出,我这点微末本领,哪里排得上名位?志大才疏,正是为我辈而设。” 他越说越是羞惭,几乎无以自处,道:“可尽管如此,长年的陋习仍如跗骨之蛆,时不时的玷污我的内心,且形之于外,恶臭难闻。师兄,今后仰仗你多加鞭策,争取早日让我抛开这些俗念,孕育真正的道心。”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且剖析自我异常深刻,可以说推心置腹,无话不谈。苦泉大为震动,正要说话抚慰,外面响起马一鸣的声音:“好,历来识人易,识己难,你有此见识,何愁道心不成?” “师尊!” “度师!” 马一鸣大笑着扶起徐佑,道:“通儿快快起来,过两日我要回林屋山面见祭酒,汇报这数月在钱塘传道的具体详情。本想着你刚入道不久,须多历练些时日,然后再带你去拜谒祭酒,顺便看看左神幽虚洞天的清幽壮丽。现在看来,你向道之心坚不可破,去林屋山长长见识,也好让你对道门的神通广大有个切身的体悟。” 徐佑混入钱塘靖庐,终究是为了有朝一日登上林屋山,得到扬州治新任祭酒的赏识,才好继续推进他的计划。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多谢度师赏识……只是,”徐佑看了眼苦泉,道:“我刚入道,不知礼仪,贸然前去,若惹出事端,恐连累了度师……还是让苦泉师兄去吧!” 苦泉笑道:“我亦是从林屋山下来的,对山中一草一木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你不必好心推让,听师尊的便是。” 徐佑心中一动,他对马一鸣知之甚少,原来竟是从林屋山下派而来钱塘,此人虽是十箓将,可说不定在扬州治还有些靠山,倒是意外之喜。 “那,谨遵度师法令!” 第五十六章 可怜 回到明玉山,稍作休息,履霜来说一事,佃户里有个叫计青禾的骚扰别人家的妻子,被当场抓住暴打昏迷,受伤颇重,左手和右腿骨折,眼角口鼻都淤肿渗血,问该如何处置。 徐佑皱眉道:“这还用问?当众常鞭十下,送到县衙交给杜三省,依律法办。” 履霜犹豫了下,低声道:“计青禾醒来后一直喊着冤枉,还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我恐怕其中另有内情……” “嗯?” 徐佑刚换了衣服,净了手,正欲提笔练字,他冒充林通所用的那种书法还不纯熟,偶尔会连带出王书的笔韵,头也不抬,道:“其翼呢?让他去处理。” “其翼郎君午后和风虎郎君饮了酒,这会刚沉沉睡去。小郎你也知道,其翼郎君睡觉的时候,我们从不敢打扰的。” “好吧!” 何濡起床气很严重,等闲没人敢招惹。徐佑只好打消练字的念头,无奈道:“清明,不累的话,和我一道去看看被骚扰的那户人家?” 清明出现在门口,道:“诺!” 天色已晚,履霜提着气死风灯走在前面,来到佃户们居住的地方,这里依山就势,连着几十个院子,房间众多,是以前郭氏的下人们的居所。 周彭正在慌忙跪下,徐佑伸手扶起,道:“说过多少次了,我府内不必下跪,快起来。” 周彭五十出头,身子骨却极硬朗,跪在地上不肯起来,说话声如洪钟,中气十足,道:“郞主,都是小老儿无能,让他们闹出这样的丑事,我甘愿受责罚……” “你身为佃户的行首,却治下不严,自然要受责罚。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将事情经过仔细给我说一遍。” “焦七,富氏,你们出来,那计青禾怎么胡来的,一五一十的向郞主禀告。” 焦七和富氏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焦七样貌朴实,就是地道的庄稼汉子,扑通跪地,道:“郎主,那计青禾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老家的时候就经常来骚扰我们。今天要不是我半路上肚子疼,回来歇息,他……他几乎就要得逞了……” 焦七声泪俱下,指控计青禾猪狗不如,围观的佃户里不少人都义愤填膺,求徐佑主持公道,严惩计青禾,大有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架势。 徐佑等他们发泄完,不动声色的道:“富氏,焦七说的可是实情?” 富氏皮肤白皙,长的清秀,有着江南女子的韵味,伏地不敢抬头,也不回答徐佑的问题。焦七急了,推了推她的肩头,道:“郞主问你呢,赶紧回话。反正闹到今日,咱们也顾不得脸皮了,计青禾到底怎么欺辱你的,一定要说实话,知道吗?欺瞒郞主,那可是死罪!” 富氏身子伏的更低,身子微微的颤抖,好一会才道:“是……那,那计青禾突然摸上门来,说,说四下无人,要我顺从他,否则就……就杀了我……” “杀了他!” “对,杀了这泼皮无赖!” “人都有妻女,留着这样的狗东西,早晚是个祸害。” “郞主,一定要严惩计青禾!” 人人喊打,群情滔滔,徐佑点点头,道:“事情的经过我都了解了,你们先各自回去,明日自会给你们个交代。” 等众人依次散去,徐佑突然指着一个人的背影,道:“周彭,那人是谁?” “他叫王象,跟焦七等人是同乡!” “去,悄悄的带他来见我。” 周彭不明所以,却也不敢问,道:“好,我等会就去找他!” 月亮爬上了夜空,将明玉山妆点的清幽雅致,徐佑让履霜熄了灯笼,和清明并肩而行,道:“你觉得如何?” “焦七撒谎,富氏似有难言之隐。”清明道:“要查明真相,都着落在那个叫王象的人身上。方才大家要杀了计青禾,只有他脸上露出不忍之意,却又敢怒不敢言。郎君慧眼如炬,此案并不难破。” 履霜听的咋舌,道:“我刚才还被焦七的眼泪打动了呢……可看他的样子,不像有心计的……” 徐佑笑了笑,没有接话,道:“计青禾关在哪里?” “泉井!” 郭氏的泉井已经荒废许久了,徐佑得到明玉山后,泉井和船阁都交给了冬至重建,这几个月应该恢复了些昔日的规模。 沿着青石台阶缓缓步入泉井,虽然那些令人发骨悚然的刑具都已撤去,可地面和石缝里浸染的褐色血迹说明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恐怖画面。计青禾躺在冰冷的石床上,手脚处保存着用来拴系铁链的青铜扣,李木带着四个人看守着他,见到徐佑进来,忙起身施礼。 “你就是计青禾?” “是……是,小人拜见郞主,我……我是冤枉的……请郞主明鉴!” “哦,你读过书?” 徐佑听他谈吐,应该是读过书的人,奇道:“我记得之前曾派人询问过,凡是读书识字的皆调用到了别处,你怎么还在做佃户种地?” 履霜负责的筛选,俏脸微红,道:“此人隐瞒了他读过书,是婢子办事不利!” 徐佑挥挥手,道:“错不在你,他要真装的不识字,谁也察觉不了。这次之所以故意表露身份,是想借此引起我的重视,不至于连他的解释都不听,就随便取了他的性命!” 计青禾竟然笑了起来,道:“我就知道,郞主是世间绝顶的人物,绝无可能受他们的蒙蔽。既然亲自来见我,肯定已经问过焦七和……和富氏,察觉到小人有冤情,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在石室里回荡,计青禾几乎缓不过气,清明上前轻轻一掌拂过他的后心,噗的吐出口积压的淤血,胸膛顿时通畅起来。 徐佑淡淡的道:“哦,你自以为看得透我?” 计青禾的笑容渐渐消失,硬是挣扎着爬了起来,翻身滚下石床,匍匐地上,道:“小人不敢!小人只是恨那焦七,逼迫富婧设局害我,请郎君主持公道。” “你说吧,我听着,谁是谁非,我自有公论!” 计青禾原是会稽郡人,其父在村子里教私塾,自幼读书识字,后来其父母早死,家道中落,变得困苦不堪。富氏名为富婧,其父和计父原是至交,两家约了姻亲之好,后来富父也早早过世,富母便废了前约,将富氏嫁给了焦七。只因焦七兄弟众多,她孤儿寡母在村子里也好有帮衬,且焦七踏实苦干,跟着他饿不着肚子。不像计青禾,百无一用是书生,身子骨弱,连地都种不了,早晚要饿死的。 无奈计青禾和富婧已有情愫,虽违不了母命嫁给了焦七,可私下里仍旧有来往。计青禾道:“我对天起誓,和富婧之间并无苟且之事,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我喜欢她,愿意为了她赴汤蹈火,只要守在她的身边就心满意足,如何肯让她污了清白,受人唾弃?” 徐佑道:“既然清清白白,今日怎么被焦七堵在了房内?” “这是焦七的诡计!” 计青禾又咳嗽了几声,道:“我和富婧一个月只见一次,互相倾诉相思之苦,这个月的月初已经见过了,今日却突然让我趁焦七离开的时候来见她,说有要事商议。我依约前来,富婧……她,她竟解了衣裙,发丝垂乱,斜躺在床上,双目流泪说对不起我……” “接着焦七就破门而入,正好抓到了你?” “正是!” 徐佑沉吟片刻,道:“李木,找大夫给他瞧瞧伤,别落下残疾。再让厨下做点热汤送过来,好生照料。” 计青禾露出狂喜的神色,道:“郞主信我的话?” 徐佑起身往外走去,道:“我只信真相!” 在房内见到王象,他缩手缩脚,颇为惊惧。徐佑没有绕圈子,直接问道:“焦七和你交好?” 王象吓的一哆嗦,道:“是,小人和焦七原是邻居,常一起饮酒。” “哦,想必酒后醉话你也听了不少,可曾听他说过计青禾和富氏私通?” “啊?私……私通?”王象毫无城府,演技更加不行,被徐佑突然发问搞的方寸大乱,强辩解道:“不是说计青禾闯入房内,强行欺辱富氏吗,两人,两人怎么成私通的了?” 徐佑微笑道:“王象,你来明玉山,感觉如何?” 王象感激的道:“小人流落钱塘,没地方吃住,差点冻死饿死,全仰仗郞主善心,容留我等做了佃户,这份恩德,小人愿做牛做马以报。” “做牛做马就不必了,我只愿你实话实话。”徐佑目光如刀,锋利刺骨,道:“焦七做的事,自有他承担后果,你没必要把自己也搭进去。相信我,世间没有揭不开的真相!” 王象额头渗出豆大的汗滴,手脚颤抖的厉害,咚,膝盖着地,道:“我说,我说……焦七前几日醉酒,说要杀了计青禾。我问他为什么杀人,他说计青禾和富氏私通,已经有一年多了,他忍不下这口气……我就知道这些,郞主饶命,郞主饶命!” 送走王象,整件事已经基本明了了,只是还不知道富婧为何甘愿配合焦七陷害计青禾。徐佑以手抚额,去除终日的疲惫,道:“履霜,带富婧!” 看着跪在地上的妇人,徐佑道:“你和计青禾两情相悦,本是好事,可既然今生缘尽,嫁为他人妇,就要恪守为人妇的本份。若实在不喜焦七,寻三司父老作证,和离即可,为什么要背夫偷人,惹来今日的祸端?” 富婧伏于地,没有做声。 “计青禾爱慕你到了极致,甚至可以性命都不要。可你今日所作所为,却伤透了他的心,知道刚才他给我说什么吗,要生食你的肉,喝你的血,才解心头之恨。” 计青禾是痴情人,被富婧出卖,却并没有丝毫怪她的意思,徐佑这般说,是为了让她心生愧疚。果不其然,富婧终于崩溃,嚎啕大哭,道:“焦七拿腹中的孩子要挟我,说我要是不听他的,就取了孩子的性命……郞主,我不是人,我骗了青禾,也害了他……” 徐佑微微叹了口气,有句话不得不问,道:“这孩子,是谁的?” 富婧道:“是焦七的……我和青禾发乎情止乎礼,绝无半分逾矩之处。” 有了王象和富婧的口供,再审问焦七就容易多了。他起先还嘴硬,押到泉井里不用上刑,立刻吓得尿了裤子,一五一十的供述了殴打富婧,并拿孩子逼迫她陷害计青禾的事实。 “你知道那未出世的孩子是你的吗?” 焦七先是愕然,继而恨恨的道:“不可能,那贱人和计青禾经常见面,定是他们两人的野种……” 徐佑摇摇头,道:“是你的孩子!” 这种事焦七自然不会信,否则的话,虎毒不食子,也未必肯拿孩子来胁迫富婧。真相虽然查明,可怎么处置却很棘手。焦七固然有罪,却不是罪不可恕,毕竟富婧和计青禾私下约会是真,哪个男人遇到这样的事都会发狂;计青禾看似冤枉,也受了伤,可也脱不开罪罚。身为男儿,富婧嫁人前他没有勇气和能力娶她,却在嫁人后藕断丝连,说的严重点,称得上勾引有夫之妇,依律要被重重惩处。 至于富婧,若和计青禾生死不渝,哪怕反抗母命也要拒绝嫁给焦七,岂能嫁人之后再和情郎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瓜田李下,口说清白,谁又能信?以至于焦七怒而生怨,怨起杀心,她为了保护腹中子,再受迫设局害计青禾,更是错上加错。 三人皆有罪,却也都有可怜的地方,尤其富婧还有身孕,徐佑难以决断,正好何濡睡醒,推门进来,笑道:“听说七郎破了桩奇案?” 徐佑嗤之以鼻,道:“这算什么奇案?不过三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罢了,对了,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简单,富氏有身孕,责令和焦七同归会稽,安心养胎,今后不得再和计青禾有任何往来。焦七设计害人,鞭打二十,责令好生照料富氏,不得再生祸端,否则将交代会稽官府予以严惩。他小人心性,受此威吓,定不敢薄待富氏。” “计青禾呢?” “计青禾虽也有过,但身受重伤,可抵过责罚,暂留明玉山听用。” “这……”徐佑踌躇道:“富氏彻底丢了颜面,明玉山待不了,回会稽也好。她怀有焦七的孩子,焦七照顾她是情理之中。只是计青禾……不逐出去?” 何濡笑道:“计青禾这个人,挺有意思。我刚才去见过他了,此人小节有亏,但也算是痴情,七郎给他个机会吧。” 见何濡坚持,徐佑不再多说什么,道:“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第五十七章 反切 徐佑和何濡犯了经验主义错误。 想当然的以为富婧有了孩子,就一定要和焦七白头到老。他们也低估了焦七,以为这个庄稼汉只设局害计青禾,却没有伤及富婧,总会珍惜点夫妻间的缘分。 结果,富婧宁可一死,也坚决不要再和焦七过日子,更别提回会稽;焦七表达了同样的意愿,用他的话说,孩子虽然是野种,但毕竟是条命,所以他没有伤害富婧这个孕妇,但无礼如何都不会和这样的贱妇同床共枕。 “富氏,你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要么现在去死,要么请按七出之法,判我离家。” “你娘家可还有人?” “没有了,都死在白贼乱中。” “你既无所归,焦七不能休妻。” 三不去法:妻子无娘家可归,和丈夫一起为公婆守孝三年,先贫穷后富贵,有这三条之一,哪怕犯了七出中的禁忌,丈夫也不能休妻。 这是封建社会少有的对妇女权利的保护! “那,便两愿离吧!” 两愿离,也就是和离,夫妻双方协议离婚。见富婧和焦七绝婚之意坚定,徐佑和何濡也不好再强人所难,焦七鞭十下,这是他该付出的代价,然后又给了一万文钱,这是体谅他家事不幸的补偿。 不过,一万文,足可回会稽安家立身了,反正年轻,找个合适的女娘结婚生子,未尝不是幸福的开始。 计青禾表态愿意娶富婧,将她和焦七的孩子视若己出。反正除了他俩,别人也都以为这尚未出生的孩子是他们的亲生骨肉,真能走到一起,也算有情人成了眷属。 但如此一来,富婧也好,计青禾也罢,两人就不能在明玉山继续待下去,一方面影响不好,另一方面,让人觉得徐佑偏袒。 偏袒自然有一点,只因何濡说了,计青禾挺有意思,说明这是个难得人才,虽然徐佑还没发现他有什么出众的才干。 所以给了五千文,将两人赶下山,在钱塘城内寻了住处,开了家经营纸墨的店铺,距离徐佑在东城的义舍不远,或者说很近很近,仅隔着一个胡同,两道墙。 店铺名字叫天青坊。 赶走焦七三人,没有在佃户里引起任何异议,相反因为处罚较轻,私底下徐佑还赢得了大善人的称号。善归善,还得亡羊补牢,将那些已经成家立室的人和单身狗分院别居,每个院子设个院长,负责日常管理和安全维护,并向周彭汇报负责。 刚处理完家事,惊蛰从金陵回来,带来了詹文君的亲笔信,徐佑看过后点火烧掉,问道:“袁阶怎么说?” “袁公同意给咱们行个方便,在晋陵设立洒金坊的分店,该照顾的时候肯定多加照顾。” 只要詹文君同意,袁阶那里问题并不大。徐佑这次派惊蛰去见詹文君,是吸取之前的教训,准备和詹文君共享情报系统。 他对金陵的消息知道的太少,也知道的太慢,连天师道派了新任祭酒这样的大事都后知后觉,所以时不我待,必须先在金陵建立属于他的秘密据点。 金陵帝王京,水深不可测,以他现在的实力,想打进去无疑痴人说梦,于是詹文君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也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当然,说情报共享并不准确,应该是徐佑让詹文君倾力协助,帮他在金陵安插几个眼线。刚起步的时候这些眼线没有能力打听有价值的情报,那就只能花钱买。 每年五百万钱,詹文君将她知道的朝中诸事,如人事安排,政策风向,名人轶事等等等等转告徐佑。 五百万钱不是小数目,但这钱并不是给詹文君的,两人间的关系,区区五百万钱岂能衡量?这钱是护身符,一旦两人间的协议泄露,詹文君可以说是徐佑花了大价钱从她这里买情报,郭府再有人居心叵测,也无法借此攻讦于她。 有钱不赚,傻子么? 从金陵到钱塘,千里迢迢,为了避免路上出事,安全起见,需要多一条线。所以洒金坊要在晋陵开分店,作为晋陵太守,徐佑可以选择不告诉袁阶实情,但袁氏作为楚国四大顶级门阀之一,门内藏龙卧虎,绝不是好惹的,如果发现有人在他们的地盘上搞情报活动,根本无法收场。 因此,本着开诚布公的的心理,徐佑直接告诉袁阶,他的洒金坊一为了卖纸做生意,二,也会从金陵传点消息,但绝不是作奸犯科,也不会有什么天大的危险。袁阶对徐佑的感情很复杂,赏识中带点遗憾,遗憾中又暗含审视,所以也乐得通过晋陵的洒金坊,将两人之间联系起来,慢慢的观察。 他的心中有个死结,或许,徐佑会是解开死结的那个人! 万事俱备,徐佑召来冬至,将这两件事交给她全权负责,第一批派到金陵的五个人,两个是曾经在郭氏船阁效力的船工。有他们在,跟詹文君的配合可以更加的流畅和安全。再往晋陵派了七个人,选好店铺地址,分工合作,等开业了,就可以径自和金陵进行对接。 这些都好安排,重要的是如何联系,编制阴书就提上了日程。所谓阴书,也就是古代的密码,历朝历代都有不同,但总体来说是逐渐变得科学化、系统化、困难化。徐佑偷了个懒,直接采用戚继光的反切码和八音字义,编制了这个时代堪称最难破解的密码。 所谓反切码,以两首诗为根基。第一首:柳边求气低,波他争时日。莺蒙语出喜,打掌与君知。第二首是:春花香,秋山开,嘉宾欢歌须金杯,孤灯光辉绕银缸。之东郊,过西桥,欢声催初天,奇梅歪遮沟。取第一首二十个字的声母,编号1到20,取第二首三十六字的韵母,编号1到36,然后结合本地方言的八种声调,编号1到8,这是整个反切码的数字体系。 若送回的情报上是3-11-4,对应声母编号3,是求,取q,对应韵母编号是11,是须,取u,也就是qu。对应声调编号4,就可以切出最终的谜底:去! 反切码取材于东汉末年的反切注音,只要将诗句和使用方法分开保管,抓到其中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破译,更别提只得到以阿拉伯数字标注的内容。 对的,徐佑比戚继光更进一步,情报内容将采用的阿拉伯数字,也就是他交给履霜的天经字。有了这层三保险,洒金坊的阴书可以号称神仙难解。 冬至本身就对古往今来的阴书极感兴趣,平时拿在手里的那些纸条,除了她外人很难看懂,可听了徐佑的方法,才发现她的简单到不行。 “小郎,恐怕司隶府也没有这么精细复杂的阴书……” 徐佑笑道:“不要小看自己,更不要小看别人。司隶府存在百余年,经历了无数次的情报泄露,他们的经验建立在教训的基础上,破绽应该很少了。” “破绽再少,也比不上小郎的毫无破绽。”冬至早把徐佑视为神人,这次的经历不过是在神人的神牌上又添了几许神光。 接下来怎么培训,怎么选人,怎么牢牢的控制这些人的生死和忠心,冬至已经做的很好,不需要徐佑再指手画脚。 说完了这些事,徐佑让所有人都出去,只留下清明、何濡和左彣。 何濡将一生的抱负和徐佑捆绑在一起,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人。左彣晋位小宗师,天下已无处不可去,却甘愿跟在徐佑身后,作一名卑微的部曲,他的忠心更是不必猜疑。 “其翼,风虎,我化名林通,加入了天师道,已经成了授箓的箓生……” 饶是左彣不动如山,也微微张开了嘴巴,彻底愣在了当场。何濡却面不改色,微微笑道:“这段时日七郎早出晚归,我猜该与天师道有关,道心玄微的秘密,也到了该去取的时候了……” 徐佑相信世间能瞒过何濡的事情不多,但这次加入天师道,可以说是深思熟虑又夹杂着几分冲动而下的决断,难度和风险之大,不问可知。 何濡如何猜得到? “七郎忘了?你让履霜打造的铜环,还涂了金……金环是天师道授箓拜师之物,我不须猜,看一眼便知!” 徐佑还能说什么好? 妖孽! 第五十八章 重回溟海 马一鸣带着徐佑,抵达吴县林屋山,一路顺风顺水,可是到了该上山的时候却出了差错。就在一个时辰之前,林屋山发生了刺杀事件。 刺杀者是六天余孽,共五人,三男二女,都是林屋山经过数次动荡后尚存的老人,也是被多次证明忠心无虞的天师道的坚定捍卫者。 结果,他们全是六天的棋子! 人心难测,这个词流传了千年,有人相信,有人不信,有人半信半疑,但血一般的事实告诉所有人,人心,不仅难测,而且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东西! 被刺杀者是扬州治新任祭酒,据说无大碍,但受此影响,今天从各郡县召回林屋山的诸多道官全接到谕令,立刻打道回府,不得延缓停留。至于汇报一事,等处理好林屋山的善后,祭酒将巡视各地,亲眼去听一听,看一看。 除此之外,仅仅有三个县的道官,被山上下来的道士引领着上山拜谒祭酒,马一鸣不在其中!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又不在被赏识的行列,马一鸣并无沮丧和牢骚之意,仍旧满脸笑容,心情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以徐佑对他的认知,不像有这等深沉的城府,那就只有一个解释:马一鸣对这位新任祭酒十分的敬服。 这位神秘祭酒来扬州没有多少时日,马一鸣却是常年厮混在林屋山的老油子,能欺负新兵不是本事,能折服老兵才是真正的厉害。 “度师,我到现在还不知道祭酒的法号,你能给我说说他吗?” “怎么,好奇啊?” 徐佑扭捏了会,道:“是,外面都说这位祭酒来头大的吓人,却神秘兮兮,轻易不见道民。” “倒也不是不见,祭酒刚来扬州,千头万绪,多少事等着去做?哪里能像前几任祭酒那样悠闲?”马一鸣突然笑了起来,道:“不过,你说祭酒神秘,那是真的,具体的我就不说了,等你日后有机缘见到祭酒,自然会明白。” 徐佑没有再问。 回到钱塘之后,徐佑将明玉山庄的事几乎全权交给了何濡,他大多数时间都住在东城,白天到钱塘观聆听马一鸣讲法,无事则到街上摆摊卖字,晚上和沙三青一起喝酒吃肉。日子过得平淡,倒也算不上无趣。尤其跟沙三青接触越多,越发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对佛道两门似乎都颇有微词,知道徐佑是刚刚加入天师道的箓生,甚至交浅言深,要他回头是岸,离开道门,说什么自由自在比受那些戒律清规更加的活得像个人。 活得像个人?这样的形容极少,若非在门派里受过煎熬,应该不会采取这样的措辞。徐佑有心继续套套他的话,可莫夜来及时阻止,沙三青也知道失言,笑了笑转移了话题。 对了,沙三青的妻子姓莫,名夜来,莫夜来,极好听的名字! 如此过了五日,清明来报,惊蛰有要事找徐佑。徐佑换了衣服,取了面具,稍作打理,回明玉山见到惊蛰。 “郎君,我……” 惊蛰慢慢屈膝跪地,满面羞惭,心中有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徐佑脸色平静,知道惊蛰定是做了天大的错事,否则以他鬼神不忌的性格,不会这么诚惶诚恐。 “说吧,无论何事,总能想到解决的法子。” “我在从金陵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以前的一个朋友!” 徐佑闻弦歌而知雅意,眉心微微聚起,眼神变得几许冷厉,道:“溟海盗?” 惊蛰头垂的更低,根本不敢看徐佑的脸色,道:“是!” “你找的他,还是他找的你?” “他在歇脚的城里偶然看到我,然后在路上留下了溟海盗的接头暗号,我发现之后,主动去找的他。” 徐佑端起茶杯,吹去漂浮在杯子里的茶叶,看着层层激起的涟漪扭曲了的容颜,突然将茶杯摔在了地上。 砰! “你糊涂!” 惊蛰心头剧震,他见过徐佑动怒,却从未见过徐佑怒气勃发到这等地步,不知怎的,身子竟不受遏制的颤抖起来,道:“郎君息怒,郎君息怒!” 清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道:“郎君,没事吧?” “没事,你不必进来!” 当茶杯碎裂四溅的那一瞬间,徐佑从心底冒出来的怒火已经得到了发泄,他平静的道:“起来吧!到底什么人,让你甘愿冒这么大的险?” “他叫凤东山,是我在溟海盗里的生死之交。郎君可记得山鬼?” 徐佑点点头,山鬼这种神奇之极的秘药,惊蛰曾对朱凌波用过,清明潜入钱塘救他的时候也用过,效果极佳。 “山鬼就是这个人教给我的。” 徐佑沉默了一会,道:“你打算如何?” 惊蛰双目茫然,道:“我不知道!” 溟海盗的盗首燕轻舟不出意外,应该是六天的人,所以这次白贼之乱,溟海盗不计一切和朝廷作对,最后全军覆没。 凤东山是漏网之鱼。 鱼离开了水,只有半口气,任凤东山曾经怎样的厉害,这段时日东躲西藏,并不好受,所以乍遇惊蛰,立刻孤注一掷的和他取得了联系。 “凤东山现在哪里?” “钱塘外,小曲山上。” 小曲山就是刘彖曾经藏兵的地方,山腹里无数溶洞,四通八达,确实是个藏身的所在。就算徐佑为了永除后患,派人前去捕杀,凤东山也能从容逃脱。 房间内再次陷入沉寂,不知过了多久,惊蛰只觉得手脚都麻木了,徐佑开了口,淡淡的道:“山宗,明玉山,不能再留你了!” 从山宗到惊蛰,他走的无比艰难,可没想到,从惊蛰重新变回山宗的本名,却是这般的简单。 山宗猛然抬头,心口痛的几乎说不出话来,颤抖着声,道:“郎君……你,要赶我走吗?” 徐佑摇摇头,伸手扶他起来,温声道:“不是我赶你走,而是你不得不走。凤东山是朝廷要犯,一旦被抓,供出你在明玉山,这上上下下数百口人,全都要给他陪葬。” “不,他绝不会出卖朋友!” “山宗,我信得过你,也信得过你的眼光,可兹事体大,我不能把这么多条人命寄托在凤东山的人品和意志上。你见过泉井了,却没见过司隶府的大狱,天底下没人能够受得过那些酷刑,我不行,你不行,凤东山更不行!” 山宗从激动中冷静下来,自从遇到凤东山,他就失陷在好友死里逃生的狂喜当中,甚至都没有想清楚其中的利弊,就自作主张把他带回了钱塘。本来他想着,自己是溟海盗,徐佑都可以收留,说不定再收留一个凤东山也不是多大的难题。可现在听了徐佑的话,才彻底明白,他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当初,他只是得罪了柳权,后来又得罪了朱氏,这两家的势力说厉害,自然厉害的很,可说不厉害,他们也不能只手遮天。可凤东山不同,他随着燕轻舟造反,那得罪的是朝廷,是主上,是天下所有的士族门阀,但凡走漏一点点风声,窝藏重犯,居心叵测的帽子扣到徐佑头上,他这几年耗费了无数心力才得来的大好局面将毁之一旦,再无任何转圜的可能。 山宗顿时出了浑身冷汗,惊悔交加,重重一个耳光抽在脸上,不顾徐佑的扶持,扑通跪地,连着磕了三个头,再抬起时,半边脸肿了起来,口鼻全是血迹。 “郎君,都是我的错,我马上就走,绝不会让凤东山再踏进钱塘一步!” 徐佑叹了口气,道:“你这性子……让我怎么放心?好了,他人都来了,也不急于一时,并且你们要走,也要想好去处,如何安身,如何保命,这不是小孩子嬉戏玩闹,总得有个万全之策……” 凤东山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徐佑原先的计划,让某些东西不得不提前进行安排和布置。何濡仔细问了凤东山和山宗见面的前前后后,确定是道左偶遇,而不是别人故意派来的诱饵,这才笑了笑,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六天闹了那么大的动静,除了都明玉运气不好,遇上了孙冠,也不见朝廷抓到其他几个天主。说不定凤东山的姓名早就在报捷的奏章里,用冒充的人头成全了某些人的功名富贵。” “六天有风门作掩护,抓到他们岂是易事?可我们现在连金陵也只是刚刚伸进去了一点触角,实力无法和六天及风门相提并论,留下凤东山,绝不可行。” 左彣甚少和何濡有不同意见,这次斩钉截铁,明显是嗅到了这里面隐藏着的巨大危险。 何濡一直想做的事,就是举兵造反,所以刚才说的话只是发泄发泄,并不代表他不知轻重缓急,笑道:“风虎说的有理,君子不立于危墙……明玉山确实不是适合收留他们的地方。这样吧,山宗,你和凤东山会什么谋生的手艺?要不找个僻静的山林隐居算了……” 听何濡打趣,山宗抓了抓脑袋,苦恼道:“在溟海盗,我只会打家劫舍,跟了郎君,也就只会跑跑腿了。” 何濡大笑,道:“你啊,平时的聪明哪里去了?七郎既然要放你走,又留你商议,自然早有良策。” 以山宗的武艺学识,谋生不难,难就难在怎么在隐藏身份的同时去谋生。而且他心中别有抱负,怎么也不会甘心就此隐居山林,虚度此生。 听何濡点化,立刻要下跪,徐佑拦住了他,道:“今日你已跪了几次?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我原想留你在身边共谋富贵,却磨平了你桀骜不驯的心性,这看来并不是好事。凤东山突然出现,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要我放虎归山,不能误了你的前程!” “郎君!” 山宗双目通红,徐佑救他于危难之际,经过这两年的相处,早成了生死与共的家人,这次又差点被他连累,却毫不计较,实在让他愧疚的无法自持。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陆地上你不能待了。我的意思,你和凤东山,可以重回溟海,再造溟海盗!” “啊?” 山宗彻底愣住了,道:“溟海盗?” 徐佑目光如有神光绽放,道:“钱我给你,人你负责,船,我来想办法。从此溟海不再是六天的溟海,也不再是朝廷的溟海,而是你的溟海!” 第五十九章 雨夜 山宗离开的悄无声息,除了徐佑何濡左彣清明四人,就是冬至和履霜也不知晓他去了何处。溟海盗是暗子,现阶段还不能被人知道徐佑的关系,并且山宗到了溟海能够做到哪一步,还要看他的手段和运气。 总之,有备无患! 关于山宗的安排,最兴奋的无疑是何濡。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已经摆明车马,要徐佑一同造反,但徐佑始终模棱两可,没有明确的答复。直到失陷钱塘,从都明玉口中得知了义兴之变的内情,加上有宁玄古后来的佐证,彻底让徐佑对安子道死了心。 也是从那时开始,要徐氏灭门之仇,皇帝和太子都上了黑名单! 山宗,是第一枚棋子。虽然还弱小,但至少徐佑做好了和安氏皇朝博弈的准备! 这让何濡嗅到了美妙的血腥味,三年,徐佑终于给了他期盼的答案。 “买船?” 履霜很惊讶,冬至也吃惊,徐佑点点头,道:“元白纸和由禾纸已经在扬州打开了局面,通过和骆白衡他们合作,咱们在其余各州也有了初步的根基和门路,接下来就不局限于纸张生意,但凡赚钱的,我们都做!” 赚钱的生意有很多,但在这个时代的江东,全都离不开船。没有船,想把生意做大做强,根本是痴人说梦。 买船不是难事,其时江东水系发达,是最主要的交通工具。虽然战船制造业被牢牢掌控在朝廷手里,楚国仿曹操颁有《营缮令》:诸私家不得有蒙冲及上的船只。也就是说,蒙冲这个级别以上的战船全部属于非法,一旦查获,轻则罚没,重则抄家,绝无二话。 但民用船只的管理却十分松懈,允许私人开设船厂并进行买卖交易,所以徐佑想要买船,拿钱就是了。 履霜飞快的盘算了手里现有的钱数,道:“买几艘?多大的船?” “先买五艘,越大越好!” 听到只是五艘,履霜松了口气,对日进斗金的洒金坊而言,五艘大鳊只是小数目了,不会伤筋动骨。 安排好这些事,徐佑再次从明玉山消失,住在东城和马一鸣整日学道法,时不时的表达下心得,言简意赅,却往往能跳出前人的思维框架,别开一番洞天,越发博得马一鸣的欢心。 这日,马一鸣又带着徐佑出去帮人祛病,还是上次那个杨幸介绍的,同样是从金陵告老还乡的退休官员,姓毛名启,不过比杨幸的品秩稍高。 毛启病不重,却怪,面色红润,气血无碍,但半夜或午后总会突然心悸,尤其刚睡醒的时候,有两次差点一命呜呼。毛家有钱有势,找来很多出名的大夫来看都瞧不出问题,吃了药也没什么起色,后来听杨幸说钱塘观的马一鸣颇有道家神通,所以就求到了门上。 马一鸣依旧是给杨幸看病时的那套做派,行咒行法之后,取灵符燃尽净水里,送毛启服下。没过多久,毛启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感觉心口舒服多了,对马一鸣赞不绝口,杨幸作为介绍人,更是满面红光,与有荣焉。 收了比上次更多的钱帛,徐佑突然发现,挂着天师道的名头给人看病真是发家致富的好办法,成本忽略不计,可收益却大的可怕。 只是没想到第二天中午就有了反复,马一鸣又被匆匆叫到毛府,这次非但没用,反而毛启喝了符水之后直接吐了口血,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马一鸣也有些紧张,说白了,他只是十箓将,平时接触的人层次比较低,要不是这次天师道被大清洗之后实在缺人手,他也不可能成为钱塘观的道官,主掌一县的教务。 毛启,是他独当一面后接触的最大的官,哪怕致仕了,可仍旧是个人物,交好这样的人,对天师道在钱塘的发展大有裨益。 只是,现在看起来,似乎搞砸了! 当然,马一鸣自有应付这种场面的备案,通俗点讲,就是毛启对道门心不诚,符者信也,你没有全身心的相信神君,神君就不会垂怜祛病。所以今晚要沐浴更衣,净身不食,彻夜默念符咒,以求神君的谅解。 毛家的人都照着做了,可病情还是没有好转,第三日就闹到了钱塘观,马一鸣费尽口舌才将他们劝离,却也知道糊弄不下去,给徐佑交代一声,让他留下看门,带着苦泉到乡村里传道说法去了。 反正先躲一躲,毛启病的这么重,不定没两日就死了,死人还有什么好闹腾的?神君不愿意救你,我能有什么办法? 徐佑守了一日,没见毛家的人再上门,不知道是毛启死了,还是觉得闹下去也没意思。眼看着天色,回到了东城义舍。 刚要开门进院,旁边的院门打开,莫夜来露出了半张脸,笑道:“林郎君,过来吃饭!”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莫夜来对徐佑的观感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态度更是和蔼了不少。徐佑歉然道:“阿嫂,我在观里吃过饭了,晚上就不打扰你和沙兄。不过,明天我去打些酒,和沙兄喝一场,好几天没喝酒,馋虫动了。” 莫夜来也不强求,道:“那感情好,我瞧这天色,晚上可能有大雨,你门窗关紧,别进了水。” “知道了,谢过阿嫂!” 进了房间,清明站在阴影里,跟徐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去看了毛启……” 徐佑有些意外,因为这不是他分给清明的任务,道:“怎么?” “昨夜听你说了毛启的病症,我觉得有些像是中毒,所以今天潜入毛府近距离观察了下。他,确实是中毒了!” “嗯?中毒?” 徐佑好奇的道:“一个致仕的老者,谁会下毒害他?” “我看到毛启的小妾和他的侄儿在房内私会……” “白日私会?” “对!” 毛启发妻早死,独子也多年前病逝,身边仅有一小妾和过继来的远房侄儿。徐佑露出玩味的笑意,道:“看来这两人等不及毛启慢慢的老死了!” 清明没有接话,对他而言,这些人的生死根本无关紧要! “此毒可解吗?” “可解!” 毛启中的毒其实十分的厉害,连那些名医都瞧不出端倪,但天下最毒莫过青鬼律,故在清明的眼中,世间无不可解之毒! 果然如莫夜来所说,凌晨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几乎没有任何征兆的将院子里茅草搭就的棚子掀翻,窗户也顶不住这样的大风雨,先是破洞,然后整个碎裂,湿冷的雨立刻如跳珠般滚进房内。 清明撑起被褥,挂在窗户上,暂时抵挡风雨。正在这时,隐约听到隔壁沙三青的呼喊,徐佑冒雨出来,猛然一个急促的闪电,照亮了整个夜空,只看到沙三青露出墙头的半个身子已经全都湿透,眼中透着关切和焦急,道:“林兄弟,你怎么样?没伤到吧?” 这份来自邻居的雨夜问候,虽然简单,却不廉价,徐佑大声道:“我没事,沙兄快回房去,这雨太大了……” “要不我去接你过来,咱们在一起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话刚说完,又是道闪电劈了下来,虽无雷声,却也让人胆战心惊。不知哪里来的瓦片飞撞向沙三青的后脑,他头也不回,仿佛长有眼睛,屈指轻弹,瓦片顿时四碎。 徐佑明白,沙三青修为在身,雨再大十倍也不会出问题,所谓照应,只是顾忌他的面子而已。 “不必了,沙兄快回去,阿嫂还得你照看。我等下关紧门窗,躲在房内,不会有事!” “那好吧,你小心,一旦有什么不对,立刻大声叫我!” 再回到房内,徐佑的衣服湿了大半截,眼见不能穿了,搓着手跳了跳脚,道:“这鬼天气,大冬天的怎么下这么大的雨?真是怪事!” 冬天有雨不假,可极少这般大,也极少有闪电,清明修补好窗户,走到徐佑身边,两指抵住背部风门穴,这个穴位又叫热府,驱寒祛湿所用。 “这个街邻倒是不错……” 清明很少夸赞别人,徐佑感觉到背部传来丝丝暖意,绕着督脉和足太阳经运行两周天,平静中和,巍然正气,充满了勃勃向上的生机,让人浑身舒服惬意。 “沙三青为人正直,是个可交的朋友。”徐佑顿了顿,突然道:“清明,你的气息变了!” 短暂的迟疑,清明略带点迷茫的声音传入耳中,道:“是,年初的时候我终于破了七品,到了六品下的境界……” 徐佑转过身,双眸似有光华流动,道:“你是说,因为陈蟾的恶行,让你禁锢在七品上多年无有寸进的青鬼律,终于有了变化?” “是!” “变得更好,还是更坏?” “我不知道!” 青鬼律最大的秘密是阴阳,阴阳和合,乃生万物,清明经历过人世间难以想象的折磨和痛苦,阴阳二炁泄了大半,所以一身可以问道大宗师的盖世绝学硬是停留在了区区七品。这两年跟随徐佑,用心去看这个真正的人间,再不为青鬼律所执迷,却在不知不觉中破了那扇看不到摸不着的玄门。 以前的森森鬼气,现在的中正仁和,他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这是变好,还是变坏? 清明不知道,所以他有些迷茫! 徐佑也不知道,但他很清楚一点,日月为易,阴阳为易,易,就是变! 不管变好还是变坏,只要变,就有机会! 第六十章 斩蛟 清明的突破,是最近为数不多的大喜讯,徐佑很高兴,不是为了将来麾下可能再多一个小宗师,而是由衷的为清明走出囚禁自我的迷障而感到喜悦。 青鬼律隐藏着天地间最深的奥秘,若是在清明这里断绝,实在太过可惜。他这两年慢慢的学着放下执念,静静的观望这个生机和死意交替轮转的百态人间,终于天不负人,破开了七品的山门,登上了六品之境。 虽然只是一品的跨越,但清明的杀伤力直接翻了数倍,青鬼律的可怕之处,正在于此。 他可以越品杀人! 清晨,雨停后的钱塘城变得愈加的美丽,仿佛小家碧玉撑着油纸伞从青石小路的尽头缓缓走来。徐佑先和沙三青打了招呼,然后去了道观,刚清扫完前殿,大门被人撞开,一窝蜂的进来了十几个人。 “林通,马真人呢?”来人是毛启的侄儿毛节,气势汹汹,看样子今天不能善了了。 “度师两日前就去了别处,不在观中。郎君若有事,可改日再来!” “改日?”毛节冷冷笑道:“我父被马真人的符水害得日日咳血,眼看命不久矣,他这样避而不见,可是觉得我毛家好欺吗?” 白贼之乱将天师道扬州治百年基业几乎连根拔起,声名威望更是消减了不知多少,若不然凭他小小毛氏,岂敢蹬鼻子上脸,这样欺到钱塘观? “不敢!” 徐佑客客气气,任你八面来风,他自岿然不动。毛节气的数次捏紧了拳头,却也不敢真的动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上门说理是一回事,动手打人是另一回事。 “想拖延时日?告诉你,这次来我就不打算走了,若马真人不给个明确的答复,我就在观里住下了。” 徐佑想了想,道:“度师走之前,已经算准郎君会登门,所以给我留下了祛病的灵符,说是再服用一剂,毛公必能痊愈!” “还来这招……” 毛节话说半截,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道:“好,我再信真人一次。你跟我走!” “我没有度师的妙法,需要三个时辰提前做好准备。”徐佑微微一笑,道:“郎君先回去,未时我再登门为毛公祛病!” 毛节今日出头,不过是唱戏给毛启和外人看,他巴不得毛启早死,对马一鸣甚至有些感激。所以听徐佑说还有一剂灵符,立刻把它当成了勾魂的无常,乐得徐佑亲手送毛启上路。 “未时,我等着!” 毛氏的府邸。 徐佑没有用法服法剑开坛做法,直接将符水喂着毛启服下,当晚没有离开,彻夜守在毛启身边,为的防止毛节等人暗中下毒。 第二天一早,毛启从昏迷中醒来,连着吐了三口黑血,精神却逐渐的恢复了些。徐佑趁着房内无人,低声道:“毛公,身边若有信得过的奴婢,这两日可让他贴身服侍,除了我的符水,其他各种药石全都不要服用。” 毛启神色一动,他是宦海沉浮出来的人,瞬间明白徐佑的意思,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回道观的路上,遇到不少人往钱塘渎去,拦着个老者问了问,才知道昨夜大雨,竟是有恶蛟作怪。幸得天师道扬州治的祭酒过路钱塘,适逢其会,用无上道法和恶蛟大战一夜,终将其斩于剑下。 现在这些人,都是赶着去看恶蛟的尸体! 说起斩蛟,徐佑的脑海里立刻冒出赫赫有名的周处,周处除三害,一是虎,二就是蛟。不过历史发生了改变,这个时空里没有周处的记载,而现实社会到底有没有蛟龙,徐佑不好妄作判断,但史书上一笔一划的记载的清清楚楚,那么这种被称为蛟龙的东西,或许曾经真的存在过。 所以他随着浩浩荡荡的人群往钱塘渎而去,瞧个热闹也好。清明远远的跟在身后,若即若离。 昨晚在毛府,清明一直守在暗处,徐佑没见到他的人,但知道他一定在。 这是两人间的信任,不管日后经历了多少腥风血雨,这种信任从来没有改变! 里外三层,人头涌动,徐佑好不容易挤到前面,放在地上是条长七米多的完整的鱼皮,没有骨架和血肉,整张皮粗看是鱼身蛇尾,有鳞片和四足,无角。 这就是蛟么? 分明就是鳄鱼,且是后世已经在国内灭绝的湾鳄! “这是什么?” “真的是蛟?” “蛟龙大家伙都没见过啊,活了几辈,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实物。” “会不会是骗人……” 这人话没说完,就被人捂住了嘴。徐佑一旁听着,见微知著,天师道在扬州的统治真可谓摇摇欲坠,放在以前,怎么可能会有人当众质疑一治祭酒? 左右观察,同这人一样想法的不在少数,只是大家不敢说出来而已。徐佑想了想,分开人群,走到了鱼皮的前面,高声道:“我是钱塘观的道人林通,昨夜恶蛟现世,造风弄雨,最坏者会搅动江水暴涨,一不小心,就会彻底淹没了钱塘城。” “啊?” “这话倒也在理……你们说,昨夜那样的风雨,多少年了,谁见过?” “对,若有恶蛟作乱,那就说得通了!” “别吵,先听听这道人怎么说?” “这人怎么没见过啊,钱塘观不是马真人在吗,什么时候多了个林真人?” “他叫林通,是马真人的弟子,前段时间来我们杨府,我亲眼见过的。” 有杨幸府内的下人作证,徐佑的身份被众人接受,说的话也就有了可信度。等大家议论的差不多了,徐佑又道:“祭酒真人早在林屋山,就算准了有这一劫,所以昨夜子时,在风雨最盛的时候,御剑南来,于翻腾江水之上,将这恶蛟剥皮抽筋,剔肉去骨,救钱塘于将倾之时,救万民于生死之际。我听有人不敬,说这不是蛟?真真可笑之极!三国时张揖在《广雅》卷十中说蛟云:蛟状鱼身而蛇尾,皮有珠矍,似蜥蜴而大身,有甲皮,可作鼓。诸位请看,这三丈长皮的形态,不正是卷中所言的么?” 然后不等有人质疑,笑道:“又有人问了,这张揖是何人?他的话,就能当真吗?张揖,字稚让,出身清河张氏。” 清河张氏,只需要这四个字,再无人敢质疑张揖对蛟龙的描述做不做的准。作为累世大族,千年名门,清河张氏声威之隆,几乎无人可及。唐太宗时期,朝廷核定天下各姓氏宗族谱牒,确定十大姓氏为“国柱”,以“清河张”为首的张姓宗族更是被定为“国柱”之首,显贵异常! 这下立竿见影,先是数人,然后数十人,再是数百人,乌压压的一片,全都跪了下来,人人口呼真人神威,个个高喊祭酒慈悲,仅仅这瞬间,对天师道的尊敬和信仰,无形中不知又拉回来多少。 顺带着,林通这个名字,也彻底响遍了钱塘城! 徐佑借势为自己打了波广告,心里其实也有点没底。毕竟没见到扬州治的人,要是这条湾鳄,哦不,蛟龙,不是被扬州治的祭酒斩杀,再出来个认领的,那就乐子大了。 可是由不得他狐疑不定,既然大家都说是扬州治祭酒过路钱塘斩了恶蛟,那说明有人故意放出了消息,那就至少有七成的把握,足够他当机立断,给那位素未谋面的神秘祭酒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他没时间按部就班的在天师道里熬年头和资历,必须剑走偏锋,才能尽快的缩短和扬州治祭酒之间的距离。 今天这一幕,势必会传到祭酒的耳朵里,对林通的急智和学识有了初步的认知。这是进身之阶,作为重建中的天师道,急需各种各样的人才,林通,就是人才中的人才! 第六十一章 背叛 “你叫林通?” 萧纯带着衙门的人将蛟皮收走,这样的宝物献给朝廷,那可是大功一件。徐佑刚走出人群,听到后面有人叫他,回过头看到一个女娘,全身包裹在绛纱复裙里,头戴厚厚的幕篱,看不清容貌。 “是,小娘有何见教?” “你是钱塘观的箓生?几时授箓的?” 徐佑心思电转,这小娘气场强大,问的话不像是普通人,莫非是林屋山来的?脚下前后微微错开,腰身不动声色的弯了寸许,神态更加恭敬,甚至还带了点讨好的语气,道:“我授箓没多久,度师是钱塘观马真人。敢问小娘可是家中父母有疾?若有疾,可备下礼物,等马真人回观,再为之施法祛病。” “哦,马真人不在观中,哪里去了?” “真人行迹,非我等可知。不过应该是到周边的村镇里传道度人去了,马真人受林屋山重托,这数月来殚精竭虑,只想着怎么才能重振天师道的声威,岂能日日枯坐在观中等候?” “知道了,”女娘深深看了徐佑一眼,施礼道:“打扰尊驾,告辞!” 这段偶遇来的突然,走的也突然,望着消失在街道尽头的女子,徐佑对着身后的虚空处比了个手势,然后回观里去了。 到了午后,还不见马一鸣回来,估计是要等毛启的死讯。毛启服了解药,又被徐佑示警,起了戒心,一时半会肯定死不了。 这样耗着得耗到什么时候? 徐佑正盘算着怎么想办法通知马一鸣,毛启派了人来请,拿着清明事先备好的解药,再次前往毛府。毛启躺在床上虽不能动,可神思清透,足以进食,跟上次的怏怏垂死是天壤之别,见到徐佑颇为激动,拉着他的手,连连说道:“好,小道士很好!” 徐佑再喂他服了药,这次没吐血,只咳出了几口带着血丝的浓痰。徐佑并不厌恶,拿着痰盂,神色笃定的仔细查看了一番,道:“恭喜毛公,再服三五剂,你的病就该大好了。” 毛启大喜,命人端出准备好的礼物,徐佑也不客气,照单全收,这是天师道的规矩,就跟贼不走空一样道理,破不得。 临走的时候,徐佑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这次来怎么没见毛郎君?” “毛节被我打发出去了,广州那边有点生意,要他去打理打理。堂堂男子,整日在内宅大院里厮混也不是长久之计。林真人觉得呢?” “玉不琢不成器,毛公所见甚是!” 徐佑没有问那个小妾的下落,不出意外,应该被打死埋了。没想到这个病恹恹的毛启也是个狠角色,早上才给他提个醒,晚上就处理好了家务事,可以称得上神速。 离开毛府,将毛启的礼物全放到观里,这些东西他若是吞了,马一鸣不会多说什么,可日后知道了心里难免有刺,不如坦荡上交。 对付贪财的人,钱物就是最大的利器! 再回到义舍,去沙三青那蹭了顿晚饭,不过莫夜来不知为何不让他们喝酒,徐佑没有沙三青那么好杯中物,喝不喝无所谓,可沙三青酒虫被勾起,实在忍不了,道:“夜来,让我和林兄弟喝几杯,好不好?我都几天没沾酒了,馋的心慌!” “不行,今天不能喝!” 徐佑如今和沙、莫两人已经混得极熟了,笑道:“阿嫂,为什么不能喝?你总得给我们个理由啊!” “理由?哼!”莫夜来没好气的道:“你没听说昨夜扬州治的祭酒真人来钱塘了么,还起法剑斩了恶蛟,我们要是饮酒,对鬼神不敬,会招来祸端的!” “原来如此!”徐佑劝慰道:“沙兄,那就别喝了,饶你勇猛无敌,碰到鬼神上门,也照样倒霉。” “好吧,不喝了,可惜兄弟搞来的这好酒!” 从沙家出来,徐佑回头望了望,眼中露出玩味的神色。莫夜来坚决不让沙三青饮酒,怕的绝不是虚无缥缈的鬼神,那她到底在怕什么? 斩蛟? 扬州治祭酒? 天师道? 这位骨子里暗藏着风情万种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历? 进了房间,清明已经等候多时,道:“郎君,我跟着那女娘直到城中一逆旅,她们这一行应该是六人,正主没有见到,露面的五人全是女子,修为个个不弱。” “知道了!” 徐佑站在窗户口,透着小小的纸窗,遥望着夜空星光点点,仿若灯火万家的街市,却无人声鼎盛,也无烟火缭绕,清冷中透着诡异。 “那位神秘的新祭酒到了!” 徐佑是靠猜测,马一鸣却是接到了消息,急忙连夜赶了回来,前去逆旅拜见。徐佑天明的时候到了道观,只见到苦泉,问道:“度师呢?” “祭酒法驾莅临钱塘,度师前往拜谒,估计要很长时间。你若无事,可在此等候,说不定祭酒会来观里巡视……” 两人对坐无话,徐佑试探着问道:“师兄,你是从林屋山下来的,一定见过祭酒,能给我说说吗?” 苦泉望着殿外的空旷,笑道:“说什么?” “祭酒长什么样,是男是女,性情是温厚的,还是严厉的?我初入道门,没见识过这样的贵人,心中忐忑……” “守心!” “嗯?” 苦泉歪着头,目光清澈,道:“守着你的道心,管他是男是女,管他是温是厉,你是你,他是他,道是道。林通,祭酒不是世俗的官职,不是你口中高高在上的贵人,他只是我们在求道路上的度师,无关高低和贵贱,我们和他唯一的区别:在于他走的远,我们是追随于后的同路人,而不是跪伏在法座之下的奴仆!” 徐佑恭谨的道:“师兄说的是,我着相了!” 话音未落,观门外涌进来上百个民众,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来到正殿,立刻齐刷刷的跪拜下去,口中喊着真君显圣,庇佑世人,天师神威,度化苍生云云,反正有祈福的、有请愿的,都为心中的福报而来。 天师道百年来一教独大,尤其在扬州更是铁板一块,后来经过佛门的强势介入,信徒被分走了不少,再加上白贼之乱的毁灭性影响,更是彻底跌入了低谷。 像这种百人齐齐入观信法的场面,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了! 一剑斩蛟,立刻风生水起,那位未曾谋面的祭酒倒是好手段! 苦泉久在天师道,对处理这样的事熟门熟路,凡是在命籍的,分到大殿左边,不在命籍来求入道的,皆站到右边。 左边的交给徐佑,重新书录命籍图册,并收租米钱税,右边由他负责,教他们回去后沐浴更衣,不食荤酒,不居内寝,祈禳清心,再约定三日后来,且带足五斗米。 忙碌一日,马一鸣始终没有回来,那位祭酒自然也没有露面。徐佑从苦泉脸上看不出喜怒悲欢,他突然发现,这位小师兄的城府似乎远远高于马一鸣,以他的眼力,竟然摸不透对方深浅。 第二日依然忙碌,等到第三日傍晚,夕阳落下山头,马一鸣才匆匆回到道观,精神亢奋,满脸笑容,一朝得道的快意怎么也掩藏不住。 “度师!” “度师!” 徐佑和苦泉迎了过去,马一鸣笑眯眯道:“好好,你们这几日辛苦了。祭酒来看过,对你们都很满意,还特别提到你通儿,说你心思灵巧,是块璞玉。你们都好好干,等我升了五十箓将,你们也跟着水涨船高。”说完竟不再搭理两人,自顾自的回了房间。 苦泉和徐佑对视一眼,眼中都有笑意。 从道观出来,徐佑独自一人漫步在夜色笼罩下的钱塘城,街道上空荡荡的,满地的枯叶踩上去哗哗作响。他无心领会天阶夜色凉如水的意境,脑海里反复回味着一句话:祭酒来看过,对你们很满意。 祭酒来过道观,很可能近距离观察过他,可他却一无所觉。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个祭酒善于伪装,不按套路出牌。徐佑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贴合的跟真人肌肤没有区别,喜怒哀乐都能清晰的呈现出来,应该瞧不出什么破绽。.. 再说了,如果连这个祭酒都瞒不过,怎么妄想骗过孙冠的眼睛? 他就是信不过清明,也要相信陈蜃,这样巧夺天工的面具,世间绝对无人能够识破。 “郎君,山上传来消息,要你明日务必回山!” 计青禾和富婧开的天青坊跟徐佑住的义舍只有一街之隔,其实是何濡准备的居中联络的地方。明玉山有消息,只能送到天青坊,这样无人知晓徐佑的住处,也无法顺着这条线去摸徐佑的底细。每日酉时三刻,清明都会到天青坊转转,当然计青禾两人不会发现他的踪迹,但凡山上有信,就以反切码放入店里的一个留着小口的木匣中,钥匙在清明手里。 “回山?说了什么事吗?” “没有!”清明神色凝重,道:“不过标注的是黄级!” 徐佑将事态等级分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级,紫色为末,赤色为首,标明黄级,已经是极其严重的了。 “好,明日回山!” 天刚亮,徐佑就到道观跟马一鸣说需要去自家的良田动土翻耕,他是箓生,没有例钱,吃穿住行都得靠双手去赚。马一鸣没说什么,叮嘱几句就放了人。 确定没人跟踪,徐佑去了伪装,换了衣服,和清明回到明玉山。何濡、左彣、冬至都在,唯独不见了履霜。 “说吧,发生何事?这么急叫我回来?” 冬至犹犹豫豫,不知怎么开口,何濡淡淡的道:“有什么说什么,七郎经历多少风浪,这点小事扛得住的!” 冬至咬咬牙,道:“小郎,我在城里偶然发现履霜阿姊行踪诡秘,因为她告诉我说要去东城买脂粉,可人却跑到西城去了,并且走走停停,神色慌张,时不时的回首观望,好像防备有人跟在后面似的,跟往常大不相同。我起初以为自己多疑,可回山之后拿言语试探,她却一口咬定只去了东城买脂粉,还特意送了我一盒。” 说着悄悄打量徐佑的脸色,见他古井无波,心下松了口气,却又有几分茫然,继续说道:“我之前多次有失职守,所以这次宁可受小郎责骂,也要查个清楚,就派人暗中盯了她两天……可没想到,竟发现,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她和天师道的人暗中有来往!” 何濡、左彣,连带清明,都不由自主的望着徐佑,每个人的心思都一样。这些年来,徐佑对履霜不可谓不厚,信任、尊重、呵护和疼惜,再挑剔的人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可是,她却背着郞主和天师道暗通款曲。 忠诚,简单的两个字,真的有这么难吗? 第六十二章 再会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泉井深处山腹之中,既是刑堂,也是监狱,但凡被关入泉井,极少有人能够活着出来。履霜抱着双膝,靠坐在冰凉的石墙边,双目呆滞且无神,脑袋里一片空白。 为什么会沦落到今日这样的下场? 为什么? 石室的铁门打开,履霜抬起头,看到徐佑一个人走了进来,他的眼神深邃如渊,黑的不见底的眸子里蕴藏着旁人无法理解的平静,没有怒不可遏,没有愤慨伤怀,仿佛面前这个女郎不是朝夕相处如家人的存在,而是擦肩而过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陌生人! 履霜心口猛然如刀扎般的剧痛,还未开口,珠泪滚滚而落:“小郎……”她宁可徐佑发怒,宁可徐佑责骂,宁可像那些犯错的奴仆一样被鞭打责罚,也不愿意这样面对他的淡然和冷漠。 “别哭,哭花了妆,可就不漂亮了!” 徐佑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伸手擦去脸颊上的泪滴,突然笑了笑,道:“其实我有预感,早晚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小郎,我,我绝没有想过出卖你!真的,我发誓,我可以发誓!” 徐佑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摇摇头,道:“誓言本身就是互相猜疑的表现,假借神灵的名义,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的可靠,这样毫无意义。履霜,我们认识多久了?” “两年一百十一天……”履霜脱口而出。 “是啊,眨眼间,已经两年多了。这两年你跟着我吃了不少苦,也遭了不少罪,有时候甚至有性命之危,是我对不住你!” “小郎,你别说,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履霜嚎啕大哭,作为从小在清乐楼里长大的她,见惯了太多的世道人心,早把自己磨练的如同披着坚甲的怪物,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可这几年跟在徐佑身边,可以说是她最开心快乐的日子。 只是很可惜,她亲手砸碎了徐佑的信任,终结了这样再也无法寻觅的快乐! 悔恨和内疚交织在一起,让这个看似柔弱实则比任何人都坚强的女郎第一次这样撕心裂肺的痛哭流涕! “你没有错,若非无法抉择,你也不会选择背着我和天师道来往。这点我很清楚,你不用解释,要是连这点都猜不到,既侮辱了你,也侮辱了这两年多的情分!” 徐佑转过头,静静的道:“我只想知道,扬州治的新任祭酒,到底是谁?” 冬至的情报网已经牢牢控制着钱塘城,不夸张的说,李二晚上跑到赵四家的墙根撒了泡尿,不出一个时辰,就能抓到李二归案。庞大的情报机构一旦运作起来,就是一只蚊子也无法遁形,现已查明履霜数次接触的人正是清明跟踪到的六女一行,也就是说,履霜背后的人,是天师道扬州治那位神秘莫测的新任祭酒! “我……我不能说……” 履霜泪眼婆娑,双手指尖掐入掌心,俏脸几乎被痛苦扭曲,道:“小郎,我真的不能说!” 徐佑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履霜的玉肩,然后起身往门外走去,任由她如何呼喊,再也没有回头。 石门缓慢的闭合,徐佑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履霜死死的咬着下唇,腥红的血流淌进雪白的颈项里,她知道,她失去了最后一次留在徐佑身边的机会! 冬至守在泉井入口,看到徐佑出来,立刻充满希翼的问道:“小郎,阿姊说了吗?” 虽然这次履霜出事,起因是因为冬至的疑心和调查,但那是公事,她问心无悔。不过公是公,私是私,在钱塘,在静苑,在吴县,在明玉山,她和履霜才是真正的知心人,两人没有秋分得以冠上徐姓的尊荣,也没有秋分自幼和徐佑相伴长大的机缘,秋分是徐佑的亲人,她们只能说是家人,同样的无父无母,同样的飘零孤苦,多少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是履霜坐在灯下,拿着书,饮着茶,和她细细私语;多少个暑热冬寒的日子,是履霜随手为她添减衣物,或微笑,或蹙眉,嘱咐她小心身体。 她像是阿姊,也像是阿母,如果说徐佑给冬至的是参天大树遮掩的安全和归属感,那履霜给她的则是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温暖。 可为什么,偏偏是她,要背叛小郎? 方才在大厅,冬至伏地不起,额头磕的红肿乌青,求徐佑给履霜一个解释的机会,问清楚她的缘由,也许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用冬至求情,徐佑也会给履霜解释的机会,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两年多的追随,经历了多少生死艰难,那种从无到有的情分不是那么容易扫入尘埃,可履霜宁肯为了天师道的祭酒,放弃这样得到宽恕的机会,徐佑还能说什么呢? “准备一下,我要下山!” “下山?” “去会一会这位扬州治的祭酒!” 当初刚到钱塘,无立锥之地,徐佑就能借势设局,将不可一世的杜静之赶出扬州,现在声名显于天下,功过简于帝心,盟友遍布四姓,有钱有人有势且有士籍傍身,岂能容忍别人将黑手伸到明玉山来搅风搅雨? 林通的身份,欲见那祭酒一面,只能靠等靠忍靠机会,可他不是林通,想见那祭酒,只要登门就是! “请女娘通报一声,钱塘徐佑特来拜见真人!” 带着左彣和清明,徐佑来到逆旅,这里安插了不少冬至手下的眼线,确定对方还停留在房间内没有离去。她们住的是个独院,应声来开门的女娘跟上次街道上拦住徐佑的装扮一致,只是没戴幕篱,容貌甚是清丽。 “请!” 女娘让开身子,表现的十分恭敬,道:“祭酒有交代,若是徐郎君来,不必禀报!” 言外之意,祭酒早料到你会登门拜访,这是记下马威,徐佑神色不变,道:“有劳!” 这小院清幽雅致,前后共两进,曲廊环绕,泉水叮咚,比起当初的至宾楼有过之而无不及。听说是萧纯的朋友,从金陵过来开的店,估计看中钱塘通衢要冲的地理位置,想要在重建的过程里分杯羹。 战后的钱塘满目疮痍,可对很多人来说,却是遍地发财的机会! “祭酒,徐郎君来了!” 正厅的房门打开,又走出来一个女娘,打量下徐佑身后的左彣和清明,道:“徐郎君请,两位郎君留步!” 清明凝视着她,平静的眼神明确告诉对方不可能让徐佑一人进去冒险。这时听到房内传来女郎的声音,道:“宫一,不得无礼,请三位郎君进来。” 新任的扬州祭酒是个女郎,冬至已经调查的十分清楚,所以徐佑听到她的声音并不觉得惊讶,只是略有些奇怪,这个声音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响遏行云,如梦似幻! “你们留在外面,若是在扬州治祭酒的法驾前,还有贼子能伤了我,那倒是咄咄怪事!” 天师道的当务之急,是尽量恢复扬州治的元气,没有必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设伏害他,那样影响太坏,根本无法收场。 徐佑跟着宫一进了房间,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低调,除了一壶茶,两瓷杯,再无任何装饰品。 一道纯灰色的帷幕将房间分成里外。 “郎君请坐” 宫一对徐佑躬身施礼,然后退了出去,关上房门。徐佑自若的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还未开口,听到帷幕后一声轻微的叹息:“七郎,别来无恙?” 徐佑胸有惊雷,可面如平湖,轻笑道:“托三娘的福,一切安好!” 第六十三章 秀色掩今古 袁青杞不仅没有死,还成了天师道扬州治的祭酒! 徐佑之前不是没有怀疑过,袁青杞身边的婢女都学会了若水诀,和孙冠的关系一定十分密切,说是那个从不曾露面的第八位大祭酒也完全说得过去。 可问题是袁青杞已经死了,葬礼轰动江东,派去奔丧的惊蛰也观察过袁阶,伤心之情绝不是作假的,也就没再往她身上联想。 谁能料到,她摇身一变,竟做了犹如火盆的扬州治祭酒! 扬州治,天师道上三治之一,若是太平时节,自然是人人想要抢到手的肥差。可经过白贼之乱,百年根基尽毁,元气大伤,要从一片废墟里重建亭台楼阁,没有过人的手段和才干,无疑痴人说梦。 做好了,是机遇;做不好,就是地狱! 可袁青杞不惜假死脱身,毅然决然的踏入扬州,为的是不是火中取栗?让孙冠和其他教众看到她的无双才情,好超越排在头上的七位大祭酒,成为下一任的天师? 徐佑猜不透! 袁青杞的心思,比这天下南北佛道的纷纷扰扰还要难以琢磨。正当徐佑斟酌措辞的时候,帷幕突然左右拉开,袁青杞就那样施施然走了出来,没有幕篱,没有面纱,身穿丹碧纱文双裙,长长的黑丝拢成并不常见的归真鬓,眉若青烟,肤如凝脂,清丽不可方物,双眸流波似水,顾盼之际却又星光乍现,端的是高雅出尘,风华绝代! 莹心炫目,姿才秀远! 名僧昙千对人的品鉴,从来不会错一字! 饶是徐佑见惯了绝色,但也不得不说,前后两世所认识的女子里,若论容貌气质,眼前的袁青杞当之无悔居于首位。 比詹文君多了几分洒脱和自在,比张玄机多了几分绰约和风姿,怪不得庐陵王念念不忘,寤寐求之,却求之不得! 徐佑这个身体之前的那个主人曾于道左偶然见过袁青杞一面,但那时的她带着面纱,又纵马疾驰而去,并没有看清楚真正的容颜,却已经被那惊鸿一瞥震慑的失魂落魄,无论如何都要去袁氏提亲,今日终于得偿所愿,果然是天香国色。 从最初的惊艳中清醒过来,徐佑起身,轻笑道:“见三娘方知江东灵秀所在,与你相比,我辈皆为浊物!” “人道天下才气十斗,徐微之独占其七,若幽夜逸光是浊物,世间哪里还有俊才?”袁青杞秀美绝伦的脸蛋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和徐佑对面而坐,道:“我死而复生,七郎不觉得诧异吗?”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袁氏乃江左儒宗,世代清虚,若想不牵扯到天师道和佛门的争斗里,只有让三娘假死,彻底脱离氏族的束缚,然后隐姓埋名出任扬州祭酒,才不会引起太多的猜疑和非议。”徐佑犹豫了下,问道:“我只是有些好奇,以三娘的聪慧,岂不知现在的扬州是块吞噬人的泥沼,一不小心,就会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三娘出身清贵,世间荣华早已享之不尽,又何必自讨苦吃?” “正因是泥沼,所以我才要来扬州砥砺道心,为天师分忧,为道门固本。” “为此,不惜舍弃一切?” 袁青杞轻启朱唇,如仙音妙乐灌入耳中,语气淡然却蕴含着决绝的坚韧,道:“不惜一切!” 徐佑默然片刻,教门狂热分子向来无法用常理揣度,古今如一,道:“袁公点头了么?” 提起父亲,袁青杞似有不忍,垂下头去,道:“阿父知我志向,劝阻不得。为家族计,不得不点头。” 对亲情的愧疚和留恋,说明袁青杞终究还不是铁石心肠。徐佑叹了口气,道:“你就不怕主上将来怪责,害了袁氏一族?” 袁青杞美眸流转,盯着徐佑,忽而嫣然一笑,道:“我人都死了,跟袁氏再无关联,主上如何因一个死人来迁怒别人呢?”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看到这一笑,才知道什么是倾城倾国! 徐佑摇摇头,道:“圣心难测……” 袁青杞敛了笑意,仿佛方才那个娇笑的女郎只是梦幻泡影,又成了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祭酒,道:“七郎,你何等样人,岂会想不透这层道理?要是没有主上的认可,阿父又怎么可能允我假死,天师又怎么可能委任我来作扬州治的祭酒呢?” 徐佑确实猜到了这一层,袁阶再胆大包天,也不会瞒着皇帝,为袁青杞的假死举办那么声势浩大的葬礼,否则事情一旦暴露,欺君之罪,哪怕袁氏是四大顶级门阀之一,也难以承担皇帝的雷霆怒火。 不过猜测是猜测,从袁青杞口中得到确定的答案,他还是愣了愣,道:“也就是说,主上、袁公、孙天师三方达成默契……” “正是!” 袁青杞正色道:“白贼之乱,让主上发现还有六天这样意图颠覆帝国的邪道存在,所以改变了既往的策略,从扶持佛门打压天师道,转变为扶持天师道,平衡佛门,共同追剿六天余孽……” 徐佑接过话,道:“但扶持天师道,主上还是不能放心,所以默许出身袁氏的你来任扬州治祭酒。相比鹤鸣山其他七位大祭酒,只有你有家世拖累,且是女子,容易掌控,将来真的在天师道坐大,也好用作制衡孙天师的棋子,免得天师道尾大不掉……如此说来,三娘确是扬州治祭酒的不二之选!” 袁青杞眉目清冷如画,言辞却若刀锋刺骨,道:“七郎坐困钱塘,心算天下,我总有种预感,或许你才是帝国真正的心腹大患!” 这还是当初风絮亭时虚言恐吓要杀他的老套路,徐佑上次没上当,这次自然也不会上当,微微笑道:“那三娘还不赶紧上奏朝廷,杀了我永绝后患?” 袁青杞淡然道:“水无常形,国无常在,若楚国气数将尽,就算没了徐七郎,还有萧八郎柳十郎,防是防不住的。” “是啊,防是防不住的!”徐佑眼神微聚,道:“所以我放手让履霜参与所有的谋划,没有避忌,没有猜疑,钱物度支握于其手,内府外务一言可决,我视之如友,从无半分逾矩失礼,三年来朝夕相处,生死与共,却还是比不过三娘一句征召,就让她背主而来。” 有来有往,袁青杞先出招,徐佑毫不退让的反击,一个以国法施压,大处落子,一个以人情讽刺,边角截杀,算是各有千秋。 袁青杞突然俏皮的眨了眨眼,以手托腮,上身略作前俯,和徐佑拉近了距离,清香扑面,吐气如兰,道:“你生气了?” “我……” 徐佑颇为头疼,真是气也不是,不气也说不过去,反问道:“若我拉走你身边的水希小娘,你气是不气?” “哦,原来七郎喜欢的不是履霜,而是水希啊。早知道当初在晋陵应该把水希送你,免得好心没好报,这么凶巴巴来向我问罪!” 徐佑为之气结。他向来口舌毒辣,连何濡那样的嘴炮都甘拜下风,可每次遇到袁青杞都有老鼠拉龟无从下嘴的窘境。 “好心?” “是啊,那时你身边只有秋分一人,她年岁太少,许多事做不得,所以才让履霜这样的可人儿跟着伺候你。谁想一别三年,你竟拿着什么从不逾矩失礼的蠢话来沾沾自喜……七郎,你有没有想过,正是你这样的守礼,才让她生了二心,背着你来见我呢?” 徐佑无言以对,苦笑道:“厉害,厉害!原本是你居心不良,到头来却全是我的过错。三娘,你不该来作祭酒,应该去御史台作御史,保管满朝文武无人是你的对手!” 袁青杞抿嘴轻笑,坐直了身子,道:“御史台死气沉沉,跟一群老头子逞弄词锋有什么好?还是扬州胜地,最合我的心意!” 徐佑没有说话。 扬州明显成了各方势力较量的舞台,袁青杞的身份太复杂,还是尽早远离为上!要是早知她就是扬州治的祭酒,今日说什么也不会上门来自讨没趣 袁青杞转过头,望着窗外的枯藤老树昏鸦,眼眸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黯然,道:“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此次来钱塘并非为了约见履霜,要从她口中探究你的秘密。召她前来不过叙叙旧日情分,原打算见上一面,看情况再决定要不要去明玉山拜访,只是不巧被你手下那个叫冬至的先发现,这才造成了你我的误会。” 这番话徐佑只信三成,履霜是袁青杞安插在他身边的耳目,现在几乎可以定论。只是那时的他身无长物,落魄沉沦,或许是风絮亭一番清谈,让袁青杞生了戒心,然后顺水推舟送了履霜给他。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既解决了履霜和她二哥袁峥的矛盾,也在徐佑身边埋下了伏笔。.. 履霜应该没有具体的任务和目的,只当放了条长线,若日后徐佑真的一飞冲天,她就是事先布置好的棋子,进可攻退可守;若徐佑从此一名不文,泯然众人,那对袁青杞而言也没什么损失。 幸好冬至在跟风门的对抗中多次失败,失败中吸取教训,变得更加成熟和冷静,所以才能及时发现履霜的异常,否则的话,谁知道她会被袁青杞利用到哪一步? 徐佑和袁青杞目前来看并不是对手,可还是那句话,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对袁青杞这样的厉害角色,小心谨慎犹怕错失先机,若被她暗中算计而不自知,真交起手来,连一成的胜算都没有。 袁青杞再次转头看向徐佑,道:“履霜现在何处?你杀了她?” “我没那么暴戾,不过事已至此,明玉山容不下她。若三娘不介意,请给她安排个妥当的去处!”徐佑叹道:“三娘,无论如何,履霜是可怜人,你不该拿她来做棋子……” 袁青杞的眸子里闪着温柔的光,这对她来说,是极其少见的情绪外露,道:“知道七郎最让我敬佩的是什么吗?你有时冷酷的像是玄武池的雪,对敌人心狠手辣,可有时却善良的像是西湖岸边的风,轻柔的怕把桃花吹落枝头。好,这件事是我错在前,自然由我来收拾残局。履霜离开明玉山,我保证她后半生衣食无忧,只是能不能开心喜乐,要看她几时才能从对你的愧疚中解脱出来。” 徐佑站起身,作揖施礼,道:“劳三娘费心。那,我先告辞!” “请!” 走到门口,徐佑听到身后袁青杞的声音:“七郎,若是当年在风絮亭,阿元撤去青绫布幛,摘掉幕篱面纱,你会否考虑收回退婚书,和我定白首之约?” 这是见面至今,袁青杞第一次自称阿元,徐佑没有回头,静静的道:“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三娘是我今世遇到的最美丽动人的女子,若是当初得以见到你的容貌,哪怕被袁公唾弃,我也要死皮赖脸的留在晋陵,不娶你为妻,绝不甘休!” 袁青杞轻轻一笑,道:“得七郎此语,今生无憾!我明日离开钱塘,请七郎多多保重!” 第六十四章 生死来去,皆不由己 出了逆旅,徐佑脸色阴沉,一言未发,带着左彣和清明赶回明玉山。清明视若不见,只是跟在身后,淡然自若。左彣倒是想问问情况,可看了看徐佑,又看看清明,明智的闭口不语。刚进院子,徐佑头也不回,道:“清明,去找其翼过来,说有要事相商!” “诺!” 何濡来的不快也不慢,他和那个叫阿难的侍女一起在明玉山北麓赏花,清明找到他时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 关上房门,屋里只有徐佑和何濡两人,何濡笑问道:“怎么?这么急匆匆的找我,那位扬州治祭酒不好对付?” 徐佑双手摩挲着碧玉雕刻的茶杯,叹道:“何止不好对付,简直棘手之极!” 何濡顿时来了点兴趣,道:“能让七郎觉得棘手的,想必大有来头,此人究竟什么身份?” “是位多年未见的故人,你猜,她会是谁?” “莫非是袁青杞从坟墓里爬出来不成?” 徐佑正在喝茶,一口水直接喷了出来。何濡顾不得被喷的满身的茶水,也惊呆了,道:“真是袁青杞?” 徐佑点点头,道:“她假死离开了袁氏,以鹤鸣山第八位大祭酒的身份出任扬州治祭酒!” 何濡眯着眼睛,侧卧在蒲团上,过了好一会,道:“安子道想往天师道的棋盘里落子,孙冠想让出腹地打消安子道的猜忌,至于袁阶,怕是管不住女儿,得罪不起皇帝,也拿天师没有办法。呵,袁青杞,袁青杞……能以女子之身,行这等诡异莫测之事,心志之坚,岂会是易于掌控的人?他们想的美事,却未必心想事成!” 不必徐佑解释,甚至不必听他和袁青杞的对话,何濡立刻将牵连各方所有人的心思猜的通透,徐佑苦笑道:“那些都太遥远了,迫在眉睫的难题,是我该怎么以林通的身份和袁青杞接触……她或许记得我的声音……” 原本的打算,混入天师道慢慢接近新任祭酒,然后再想办法前往鹤鸣山。可袁青杞的突然出现,彻底打乱了徐佑的计划。身形、步伐、仪态和气质都好隐藏,偏偏声音最容易露出破绽,徐佑和袁青杞只见过两次,相处的时间不长,说过的话也不算多,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是袁青杞记得徐佑的声音,那林通的身份根本隐藏不住。 “这倒是个麻烦……” 何濡眼眸微闭,再睁开时,透着几分笑意,道:“七郎心乱了!易容易骨这样的事,自然找清明问个明白。青鬼律包罗万象,以我看,想要改变一个人的声音不是难题!” “也对……我确实有些心绪不宁。”徐佑站了起来,负手走到门口,推开房门,望着远处的青山如碧,道:“袁青杞突然出现,给这件事平添了许多变数。其翼,你说会变好,还是变坏?” 何濡跟着来到身侧,懒洋洋道:“我觉得至少不会变得更坏,袁青杞在明,我们在暗,有心算无心,其实还多了几分胜算。哪怕最后真的暴露了身份,七郎和她毕竟有过一段婚约,比普通朋友要来的亲密,不看僧面看佛面,到时还有补救的机会。” 徐佑沉吟了良久,道:“好,先以不变应万变,走一步看一步。清明,去告诉冬至,把履霜请来!” 履霜离开泉井,简单的梳洗了一下,又换了衣裙,脸色不复之前那样的苍白,跪伏在房屋正中的地上,没有抬头。 “我见到三娘了……” 履霜身子微微一颤,低声道:“小郎,三娘对我有再生之恩,我实在没办法……” “好了,你不用解释,我都明白,也理解你的为难。”徐佑温声道:“三娘答应我,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等会你收拾一下,下山去逆旅中找她。她现在是扬州治祭酒,位高权重,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去处。” “小郎!” 履霜抬起头,玉容哀戚,泪流满面,苦苦求道:“我知道自己罪无可恕,但求小郎再容我一次,哪怕在明玉山中做个洗衣挑灯的奴婢,我也心甘情愿!” 徐佑摇摇头,道:“履霜,不要这个样子,我知你怜你,岂能那样的作践你?所以给彼此留点颜面吧,离开了明玉山,我们还是朋友,等你找好了落脚点,送个信给我。这些年别的没有,钱财倒是聚敛了些,我会让冬至派人送给你三百万钱,权当以后的嫁妆……” 他笑了笑,道:“还记得吗,我们曾经聊起过,若你寻得如意郎君,我要送你份大大的彩礼,让你风风光光的嫁人。现在看来或许等不到看着你嫁人的那天了,彩礼就提前预支了吧!”说完没有再看履霜一眼,将剩下来的事交给冬至处理,转身离去。 履霜收拾好包裹,其实也只是两三件换洗的素衣,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房间内的一切。这里有徐佑的气息,有她的足迹,有两人共同度过的夜晚。虽然隔着帷幕,可她仿佛能听到睡在里间的徐佑的呼吸,平缓又宁静,让人安心舒畅,让人无所畏惧。 他身为郞主,却不欺暗室,进退合乎礼数,偶尔调笑,也从不涉及淫邪,举止有度,比世间最正直的儒生还要君子。 履霜常常暗幸,今生得以遇到徐佑这样的人,可到头来,终究是被一时的慌乱和失措搞砸了! 当她第一次见到袁青杞,完全被死人复活的景象震慑住,大脑里浑浑噩噩,不知该做些什么,所以听从袁青杞的吩咐,前后见了三次,谈及的全是徐佑这几年的经历。如何在钱塘立足,如何文章轰动天下,如何被俘虏又如何脱身,再如何造雷霆砲平了白贼之乱,凡此种种,有些履霜知道详情,有些她也不太清楚,比如暗夭的面具等等,但袁青杞问了,她只能如实回答。 履霜可以拒绝任何人,却无法拒绝袁青杞! 而且在她想来,袁青杞和徐佑是友非敌,或许还存有男女间的情愫,袁青杞打听徐佑的情况,分明是想多了解他一些,因此将徐佑描述的多才多智,骁勇善谋,谦逊守礼,简直就是女郎们心目中最理想的夫君人选。 可现在想来,她错的太离谱了,徐佑是徐佑,袁青杞是袁青杞,身份不同,地位不同,立场也不同,她不该背主私会天师道扬州治的祭酒,更不该将自家郞主的事告诉外人。 虽然,她透露的那些事本也不是什么核心的秘密! 可不管怎样,为时已晚,被徐佑发现她和袁青杞暗中来往,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毁于一旦,所以只能黯然离开。 “阿姊,你恨我吗?” 冬至咬着唇,看着履霜,眼眶微微泛红。履霜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抚着后背,柔声道:“傻丫头,此事是我做的不对,你尽忠职守,我只有为你开心,何来的恨意?等我离开之后,小郎身边没有贴心的婢女伺候,你以后要多多费心,不要只顾着情报消息,却疏忽了小郎的衣食用度,明白吗?” 冬至噙着泪,用力的点点头,哽咽道:“阿姊,我舍不得你,秋分去了,你也去了,以后这里只剩我一人……” “乖,等我找到安身之地,就给你写信,等有闲暇时可禀明小郎来找我。我们这一世姊妹,这点总不会变!” 履霜终究跟着袁青杞离开了钱塘,正如同当年她被袁青杞送给了徐佑一样。在这个乱世,没有根基和出身的女郎,从来只是别人手中的棋子,生死不由己,来去不由己,宛如浮萍,四海飘零,直到红颜枯骨,方能了此一生。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 马一鸣亲自送袁青杞离开钱塘地界,回转道观后喜形于色,徐佑录完一波新入道的道民命籍,趁休息的档口问道:“度师红光满面,可是要高升了么?” 马一鸣抚着胡须,瞧左右无人,低声道:“祭酒应了我,等这次巡视完毕,回到鹤鸣山就晓谕扬州,升我为五十箓将!” “大喜啊,恭贺度师!” 马一鸣含笑点头,道:“你好好做事,跟着为师绝不会薄待你的!” 正在这时,苦泉入内来禀,毛启带着数十奴仆来了道观,马一鸣这两天忙着逢迎袁青杞,竟忘记这一茬,以为是兴师问罪,刚准备掉头躲避,徐佑拉住了他,道:“度师且住,那毛使君我已经按照度师留下的方子给他治好了,这次应该是来谢礼的。” “嗯?”马一鸣心生疑惑,他几时留过方子?还待追问,眼角余光瞥到毛启走在前面,气色大有好转,后面跟着的奴仆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有锦缎,有丝帛,有布匹,也有粮米,粗估有二十多箱,至少值得数万钱。 这可是很大一笔收入,马一鸣顿时顾不得询问徐佑,抖了抖衣袍,端正身姿,气质为之一变,仙风道骨眉宇带,清绝逸秀冠中藏,就这卖相,足够糊弄的那些愚民磕头跪拜了。 毛启竟是来入道的,他盛赞马一鸣道术通神,符到病消,顺带的也狠狠夸奖了徐佑。这时道观里齐民众多,见连毛启这样的有名望的士族也入了天师道,更是争先恐后的缴纳五斗米,以求入道门,仿佛如此,就能跟那些高高在上的士族平起平坐。 哪怕,只是心理上的平起平坐! 第六十五章 宫商角徵羽 天色将暗,碧水滔滔,一艘气势恢宏的三层金翅斗舰沿着富春江缓缓南下,甲板上隐约可见有近百跨刀部曲负责警戒,个个红缯黑甲,身形健硕,目光炯炯,透着过人的精悍之气。 跟很多士族富商私自购买的不同,这艘金翅是皇帝特批的水军斗舰,为天师道扬州治祭酒专用座舟,以防备六天可能会有的行刺,保障出行的安全。 正是春夏之交,扬州河运的高峰期,金翅斗舰的前后左右也有数十条大小船只在连夜航行,不过大家都知道开得起水军战船的主不好惹,离得远远的,以免冲撞了惹不起的贵人。 在二层的舱室里,袁青杞持笔在案几上写着字,没有抬头,笑道:“还在怪我?” 履霜略显局促的坐在对面,双手紧紧握着裙边,螓首几乎垂到胸口,低声道:“婢子不敢!” “奴籍早在当初已经还了给你,你不再是任何人的奴婢了!”袁青杞皓腕运转,笔锋时快时慢,泼墨写意,挥洒立就,等落下最后一笔,审视半响,摇了摇头,似乎对这幅字不甚满意。 那名叫宫一的侍女立刻上前,重新铺开一张由禾大纸,用白玉如意镇纸压好边角,躬身退到旁边。袁青杞再次提笔,空中悬停了片刻,突然有点意兴阑珊,研好的奚廷墨顺着笔尖滴落白纸上,溅开出一朵黑色的花瓣,显得十分的神秘和诡异。 “和我上去走走吧!” 袁青杞放下紫毫笔,和履霜一前一后沿着船梯上了三层的甲板。明月高悬,夜风习习,夹杂着江水的潮意,给闷热的天气泼了盆彻骨的清凉。 五名贴身侍女以宫一为首,跟在两人身后六步开外,更有十几名部曲不动声色的散在侍女们的外围,看似随意的移动,其实已经封堵了所有可能被袭击的路线和漏洞。 “记得当初让你跟随徐佑,我曾说过凡事由得你的本心。若徐佑是可托之人,就把终身托付于他,若是虚有其表,非卿良人,自可想法子脱身而去。三年了,你仍在他的府中尽心做事,可知心意如何,所以落得今日,你怪我原是应当……” “婢子不敢!若无三娘恩准,婢子还在袁府做一歌姬,过那生死不如的日子……”履霜脸色猛然变得苍白,支吾道:“我,我不是诋毁袁氏……” “无妨!” 袁青杞双手扶着栏杆,高挑几近完美的身材隐藏在罗裙中,可那偶然伏低勾勒出的腰身弧线足以让人目眩神迷,轻笑道:“二兄那样的人,别说是你,就连我这个亲妹妹也瞧着恶心!生死不如……是啊,你已脱离苦海,跟在徐佑身边享受难得的自在,却又被我再次带入这不知归处的江湖。将心比心,你不仅怪我,或许已恨不得杀了我,对不对?” 履霜望着船舷外起伏流淌又深不见底的江水,仿佛随时准备额吞噬性命的怪兽,张着巨口等着猎物自投罗网。听袁青杞似笑非笑的语气,心口突的一颤,肌肤瞬间冒出了无数小颗粒,身体僵硬如枯木,头皮也有些发麻。 袁氏贵为江左儒宗,门内子弟不说品行如何,至少表面上无不循规蹈矩。可袁青杞偏偏是个例外,她很神秘,以女子身却能时常外出游历,三五个月不见人影都属寻常,居住在府内时也不打理内务,可偶有介入,似能窥破人心,不管如何复杂烦琐的事情,不管如何狡诈难缠的角色,只言片语就能理清脉络找到真相,然后处事决断公正,不偏不倚,像履霜她们这些婢女歌姬都对袁青杞又敬又畏。这么多年没见,曾经的袁氏三娘摇身一变成了扬州治的祭酒,高高在上,权柄在握,心思更是不可揣摩。 莫非这风烟俱净的富春江,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履霜反而平静了下来,恐惧、困惑、愤恨和伤怀都在这一刻飘忽远去,江风吹起了长长的青丝,秀丽的脸蛋笼罩在朦胧的夜色里,带着几分凋零的凄美和怅然。 “我对小郎……不,现在只能称他徐郎君了……”世间最苦,莫过于此,“我对徐郎君只有崇慕,绝无非分之念,正如我对三娘只有感激,并无怨恨之心。如我这般卑贱之人,有一箪食一瓢饮,不受饥寒折磨,不至流离失所,已是此生大幸,岂敢得鱼忘笙,背义负恩?” 袁青杞突然直起身子,拉着履霜往后退了三步,微微笑道:“你是知恩图报的人,心存善念,应该无恨……不过,恨不得我去死的,可是大有人在!” 话音刚落,从左侧和金翅斗舰隔着五十多米的三艘鳊舟里突然射出一阵箭雨,急促而又响亮的弦音彻底打破了夜空的宁静。然后这些鳊舟同时变向,不计生死的加速往金翅斗舰的船舷撞了过来。 叮叮叮! 五名侍女持剑挡在袁青杞和履霜身前,面对随时可能取人性命的箭雨,神色却十分的淡定,不显丝毫慌乱。外面警戒的部曲早有防备,兔起雀跃,立盾成墙,刀光如练,挥舞的密不透风,将袭来的这波箭雨尽数击落,只有三人中箭,但未能透甲,伤势不重。 同时有部曲居高临下,拉弓射向鳊鱼舟,压制住对方的弓箭手。当头的两艘鳊舟洒满了胡麻油,燃起大火,借着风势,速度不减冲了过来。眼看就要撞上金翅斗舰,船侧板上露出一排十个小洞,洞里伸出碗口粗细的巨大钩据,顶住了火船的船头,然后从一层和二层射出火箭,加剧了鳊舟的燃烧。 不时有浑身着火的人惨嚎着跳入江水,眨眼间两艘鳊舟沉没不见。最后一艘也到了近前,七名身着黑色戎服的刺客脚踩船头,飞身跃上金翅斗舰的三层,长刀如浪,所向披靡,时而成锥形,时而成圆阵,自成章法,变幻无穷。每出一刀,必有人毙命刀下,十数息之间,几乎要冲到袁青杞面前。 “祭酒,要不要留活口?”宫一躬身问道。 “全杀了吧!”袁青杞淡淡的道:“此辈皆是六天的死士,问不出口供,杀了抛入河中,也算为富春江的鱼鳖积些功德。” “诺!” 剑光划过天际,如星光点点,绽放无限璀璨。那七名黑衣人的攻势顿时陷入停滞,宫一脚不沾地,宛如游龙,冲入七人阵里,婀娜的身姿在刀剑交击的火花中穿越不停,时隐时现,颇具另类的美感。 履霜固然有些怕,但也知道跟在袁青杞身边不会有危险,若是连堂堂扬州治的祭酒都能被人刺杀于途中,那天师道早该从各方势力里除名,哪里还有百年的基业不倒? 锵! 剑尖眼看要从后面刺入一人的脖颈,另一把长刀及时的挡住,同时又三把刀劈向宫一的腰腹和双腿。若论真实修为,宫一要远超七人中的任何一人,但这七人明显师出同门,使的同一种刀法,运转圆融,如出一体,每次攻击一个,必然有三人扑救,三人反击,让人应接不暇。 “商二,角三,你们去!” 履霜这才听的明白,袁青杞身边五个贴身侍女以宫商角徵羽为名。听到袁青杞吩咐,商二和角三同时抽剑出鞘,加入了战局,形势顿时一变。 履霜不懂武功,却也看得出来,三人中以商二修为最高。她一剑在手,却如闲庭信步,直接凭借剑势将七名刺客分成三块,彼此首尾不接,再难以互为攻守。阵势既乱,宫一和角三出剑又密又急,只是眨眼的工夫,这七人就被毙于剑下,无一生还。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关注甲板上的厮杀,一直站在袁青杞和履霜身后没有做声的羽五突然手持短匕,悄无声息的刺向袁青杞后心。 如果徐佑在这里,会发现这个羽五就是那日在街道上拦住他问话的女郎! 袁青杞仿佛后背长着眼睛,不见如何动作,裙袖翻飞,正中羽五的手背,短匕应声掉落,斜斜的没入甲板,好似刀切豆腐,锋利无匹。 可以想象,这样的短匕若是刺入体内,绝无活命的机会。 “羽五,我没想到,潜伏在林屋山的奸细竟然是你!罗杀天宫的十位夫人里,你排在哪一位?” 羽五一击不中,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足见点地,轻柔的身子如风吹羽毛般飘起半空,然后出人意料的折射了个角度,飞向高挂船帆的桅杆,娇笑道:“祭酒真人,我们杀了你七次,这次才试出来你果然会武功。放心吧,再有第八次,定让你身首异处!” “剑!” 从头到尾跟隐形人一样的徵四,怀中抱着天师孙冠亲赐给袁青杞的法剑,是五名侍女里的抱剑侍女。闻声将法剑横置于玉臂间,袁青杞曲着食指轻轻一弹,法剑发出一声龙吟出现在手中。 通体如墨,古朴苍劲,上以篆文写着“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八个大字。 袁青杞负剑在手,绝美的容貌无喜无怒,道:“第八次,你是看不到了!” 羽五堪堪抓住桅杆,正要投入江水里远遁而去,后心猛的一痛,法剑竟后发先至,将她的身体死死的钉在了桅杆上,随风摇摆,状极恐怖。 “好……八景伏神剑,名不……虚传!” 羽五连着咳出几口鲜血,当场死去。袁青杞看了眼旁边已经吓呆住的履霜,道:“我自从做了祭酒,每一步都是杀机,身边几乎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你若不怕,今夜起,你的名字就是羽五,跟着我一道去看看那无上山巅的风景;若是怕了,明日到了富春,我另派人送你回吴县觅地安身,再寻一如意郎君,将你风光大嫁,后半生相夫教子,安稳度日去吧!”说完不再管甲板上的尸首,八景伏神剑重入剑鞘,和沉默不语的徵四走下了舷梯。 履霜痴痴的站在圆月之下,仰起头,任由银光铺洒着全身。一日夜间,她经历了太多太多,直到这一刻,袁青杞赐了她新的名字,羽五,上一个叫羽五的尸体还挂在桅杆上,最好的下场不过是沉入江水喂了鱼鳖。 可不知为何,她的心,她的血,却在悄悄的沸腾。 宛如重生! “我不会武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履霜追着到了船舱,直视着袁青杞,气喘吁吁。袁青杞提起笔,凝神入微,一气呵成,眼中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道:“你来看,这幅字如何?” 履霜低头看去,字迹平和自然,笔势委婉含蓄,结构遒美健秀,可跟之前见过的袁青杞那一笔师从张芝的飞白书迥然不同,似乎有些眼熟,好像在别的地方见过一样。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这是徐佑的诗,对了,这字体,也像极了徐佑平时的书法。 履霜身子微震,无论袁青杞如何身份,她心中却仍然没有忘了徐佑! 墨干,纸碎! 袁青杞将近年来最接近徐佑书法的字撕毁扔入篓里,这是杀人之后的书帖,带着杀气和血迹,她不喜欢,抬头望着履霜,道:“我身边入了九品的武者不计其数,可真正可为依托的人屈指可数,我不需要你的武功,只要你的忠心!” “羽五,我能信任你吗?” 履霜缓缓跪下,俯首道:“尽心于人曰忠,不欺于己曰信。羽五愿从此追随祭酒,取信于己,示忠于上,如违此誓,万箭穿心而死!” 第六十六章 崛起之路 徐佑回到山上,更衣的时候随口叫道:“履霜……”片刻后无人回应,才蓦然想起履霜已经不在,顿了片刻,自去洗漱后睡下。 关于徐佑的贴身侍女人选,何濡和冬至他们一直在头疼。先是秋分,然后履霜,一个从小伺候到大,情分最厚,也最相知,一个善解人意,出身和经历都让她如解语花一般,所以才能留在徐佑身边这么长时间。 徐佑看似好说话,生活不奢侈,也不荒淫,更没有士族门阀那么多的规矩,其实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越是这种随便的主,越是对身边人的要求极高。既得知书达理,彼此说得上话,也得聪慧伶俐,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更得忠心无二,尤其在履霜这件事后,忠心是重之又重的首要条件。 明玉山如今上上下下数百口人,适合派给徐佑做侍女的还真找不到一个,何濡有心到外面卖个调教好的回来,可挑挑拣拣,不是两三个月可以找到的。冬至大着胆子,问徐佑想要个什么样的侍女接替履霜,徐佑笑道不要瞎费心了,就於菟吧! 两年多来,於菟基本适应了在徐佑府内的悠闲生活,不必为了活下去和所有人勾心斗角,也不再有朝不保夕的恐惧和紧迫感,更不用装作不会说汉话来维系那点可怜的自尊,最主要的是,徐佑对纥奚丑奴的宠爱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在徐府,徐佑是至高无上的郞主,那丑奴就是万千宠爱的小公主,所以当听到冬至要让她去服侍徐佑,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 徐佑不好色,这是徐府几百口人的共识,连履霜那样出众的美貌女娘,他都敬重有加,於菟不会以为她毁了半张脸的容颜和生过孩子且做过营妓的身子会让徐佑动心。 这就是人品出众的好处之一,可以省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潜移默化的力量看起来微不足道,可当它发挥出作用的时候,足以让人瞠目结舌。 服侍人的事,於菟做的不多,跟履霜和秋分比显得有些笨手笨脚。不过徐佑不是那些连穿衣吃饭上厕所都要婢女伺候的废物士族。他需要的,只是帮忙处理那些琐碎的杂务和小事,比如铺床叠被,比如端茶倒水,比如洗衣烘干之类,除此之外,若有兴致,可以陪着研磨读书,比如履霜;若无兴致,也可自行其是,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比如秋分。 於菟介于两者之间,她对读书习字兴趣乏乏,却也愿意看着徐佑挥毫泼墨,在北人的眼里,南人最有魅力的,莫过于琴棋书画诗酒花方面的才华,而徐佑,无疑是南人中的翘楚。 过了几日,明玉山来了位稀客,竟是许久未见的祖骓。他背着小小的包裹,粗布麻衣,风尘仆仆,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我终于推到圆周率的秒位,果如郎君所言……” 上次在钱塘攻城战时,两人约定,等祖骓将圆周率推算到秒位,验证了徐佑的话是正确的,他就会登门拜访。 对于祖骓的到来,徐佑举四肢欢迎,他的谋划布局里急需祖骓这样的术算和机械制造方面的人才,所以听到祖骓已经辞去中校署令的官职,安顿好家*女,要追随徐佑学那能够将圆周率推算到八百多位的“式”。 徐佑欣喜若狂! 接下来第一件事,徐佑让何濡将洒金坊隔离出一块区域,用作新成立的书坊,然后聘请三十名书法精湛的书佣。 何濡疑惑道:“七郎是准备集书吗?” 所谓书佣,就是抄书人。在隋唐发明雕版印刷术之前,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佣书业发展繁荣,据《北齐书?祖珽传》记载:“州客至,请卖《华林遍略》,文襄多集书人,一日一夜写毕,退其本,曰:‘不须也。’”这本《华林遍略》共有700卷,如此卷帙浩繁的庞大书籍,可以在一昼夜抄写完毕。 需要多少书佣? 很多生活困苦的读书人,出身贫寒,身份卑微,缺衣少食,都愿意从事书佣这份工作,至少看上去比较文雅,没有那么的粗鄙。但其实抄书的过程需要日夜伏案,夏热冬寒,既枯燥也劳累,且抄书不是随便乱写,对书法的要求极高,普通老百姓想要做这份工作也做不来。 “不是集书,我们印书!” “印?” 别说何濡,就是祖骓也一头雾水,他任将作监中校署令,世间奇技淫巧无所不知,却从不知道还有印书这一说。 雕版印刷术在此时还未出现,跟雕版印刷术最相近的是时下正流行的印章。道家曾有位真人喜桃木印章,上面刻有一百二十个字,盖到纸上就是一篇小短文,算是微型雕版的雏形和萌芽。 徐佑大概介绍了下雕版印刷的程序,祖骓首先反应过来,道:“这是汉朝传下来的拓碑之法……” “正是,我从天师道的桃木复印里找到了思绪,然后仿照拓碑之法,两者合流,创出了这种印刷术。” 祖骓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自然科学家,精通术算、天文、历法和机械制造,瞬间明白过来徐佑发明的这个印刷术的伟大意义,腾的站起,双手激动的有些颤抖,道:“郎君果真是天人下凡,如此一来,集一部书所耗费的时间和人力将大大缩减……这是,这是……” 他太过震撼,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在房间里来回乱转,血气上涌,从脸红到了脖子。何濡后知后觉,也品出了味道,接过话头,道:“这是仓颉造字、蔡伦造纸之后,我华夏正统文明最有力量的一次跨越。七郎,凭此印刷术,你已青史留名,无人可及了!” 能让四大发明之一早百年面世,为传承数千年的华夏文明添砖加瓦,徐佑愿意盗这个技术,却不愿意盗这个名声,道:“对外不要说是我的主意,正好祖先生来了,就说是祖先生造的印刷术。” “那怎么成?”祖骓强烈反对,道:“我再不才,也不能夺人之美,郎君可是羞辱我吗?” 徐佑笑道:“先生过虑了!印刷术只是初具其型,若要真正的变成现实,还要仰仗先生的才干。认真说起来,我提个思路容易,可操作起来必定还有许多问题,那时候就得先生想办法解决。所以印刷术的功劳,有我一半,有你一半,我现在身份尴尬,名声太响,恐生事端。先生品行高洁,我心深知,请勉为其难。否则的话,我宁可让印刷术暂且埋没,等日后时机成熟再宣告世人。” “别……”祖骓这样的人,闻技则痒,如何肯让印刷术继续埋没?犹豫再三,道:“好吧,我就厚颜先冒领了名声,等日后郎君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再对天下人言明!” “也好!” 徐佑站起身,道:“先生这段时日就住在书坊,我会派人严密看守,切记,不得走漏一点风声!” 祖骓兴致勃勃的跟着李木去了书坊,何濡叹道:“有时候我真好奇七郎的脑袋里到底装着什么东西,每每不动声色就可以弄出让人惊诧的东西来。” 徐佑笑而不语,其实他还是有些惭愧,盗文盗诗只是小道,可连印刷术也盗了,未免对不起那些以无上智慧发明了印刷术的劳苦大众。 何濡鬼灵精的人,凑过来问道:“七郎思索印刷术定不是一年半载,为何这时候才抛出来呢?” “袁青杞做了祭酒,原本打算在扬州治逐渐攀升的计划不再适用。我怕在天师道混迹的时间越久,越容易露出破绽,所以必须剑走偏锋,出奇制胜!” “如何出奇?” 徐佑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手指轻轻缠绕着散落肩头的长发,道:“道门最大的敌人是谁?” “虽然眼下道门以六天为敌,但真正的敌人还是本无宗!” “想要在道门里坐大,自然要踩着敌人的尸体前行。所谓出奇,就是在和尚们最看重的东西上捅一刀!” “哦?”何濡扬了扬眉,道:“我做和尚十年,却也不知和尚最看重什么!” “你个假和尚,口诵经文,心怀欲念,是做不得数的!”徐佑眸光浮上几许冷意,轻声道:“和尚也好,牛鼻子也罢,他们最看重的是正统!” 华夏千年历史,王朝更迭、百家争鸣、华夷之别,无非是两个字:正统! 佛自西来,想要彻底融入这个文明高度发达的国度,必须为自己的胡教身份正名。历代大德高僧不惜将玄学融入佛法,也高度借鉴孔孟和老庄的学说,目的不外乎让佛法更快的站稳脚跟,拥有更广泛的信众,在士族和黎庶中都具备超然的影响力,然后才能宣称其为正统。 也就是国教! 自六朝开始,佛道轮流为国教,为了争名,昭显正统,掀起了无数腥风血雨。徐佑现在所做,只是将这番还处在酝酿期的较量摆到了明面的擂台上,看似兵不血刃,相对朝堂和江湖上的厮杀显得更文艺一点,其实论及影响力,却是前所未有的巨大。.. “对,就是正统!” 何濡双目张开,光华流转,心中已有迫不及待的冲动,道:“七郎的刀,从何来?” “从经文中来!” “什么经?” “老子化胡经!” 接下来三个月,袁青杞的座舟游遍扬州十二郡,连徐佑在钱塘都时不时的能够听到她的消息,且大都是惊世骇俗的所谓神迹。 先是在富春县化青莲而取水,让干涸十年的三眼清泉重新涓流不止;其后又在山阴县施天雷正法,引动山林大火,烧绝了八万鬼兵,救黎民无数;再又是永年县的飞云江有水怪吃人,袁青杞擎八景伏神剑,血战三日,身受重伤,才将水怪斩杀于江底,护一方平安;最最灵异的莫过于在松阳县,一孕妇难产而死,下葬途中适逢袁青杞经过,竟说老君座下童子临凡,强行驱散送葬队伍,开棺后口诵神咒,喂那孕妇服下符水,立刻起死回生,顺利产下一女。袁青杞将其认为义女,约好七岁之后便来带走她入山修道。 凡此种种,经过口口相传,几乎将袁青杞描绘成了九天玄女下界,无所不能,无所不晓,天师道扬州治由此香火再盛,各地道观人头攒动,租米钱税几乎直追杜静之任祭酒之时。 究其根本,并非袁青杞比杜静之显露的神迹更多,要知道杜静之那可是用符水治疗过瘟疫的大真人,而是乱后思治,人心需要寄托罢了。 由于白贼对扬州的破坏太深太烈,多少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活下来的也居无定所,食不果腹,肉体和精神承受着双重折磨,这时候宗教就成了最好的归宿,因此袁青杞顺势利导,频显神迹,终于让天师道否极泰来,重新咸鱼翻身。 “天师道人才济济,七郎真的需要万分小心!” 明玉山颠,有凉亭名为望远,徐佑和清明对坐手谈,何濡独依栏杆,翻看着冬至递上来的情报摘要,里面提到最多的就是袁青杞。 对了,她现在的道名是宁长意,人人尊称左神元君而不敢名之! 第六十七章 若耶溪畔自登台 在天师道急于恢复扬州治地位的时候,本无宗也没有闲着。因为都明玉的血腥手段,当初竺法言缔造的大好局面全部毁于一旦,比起天师道更惨,也摔得更重。 竺法言身死,竺无漏残废,且被羞辱性的游遍了大半个扬州,对本无宗的打击,远远超出想象。 所以在孙冠大张旗鼓的派出一位鹤鸣山大祭酒出镇扬州之后,竺道融也让自己的同门师弟,几乎二十年没有过问世事的竺道安前来扬州任吴县明法寺的上座。 皇帝的态度很明确,对天师道不再打压,对本无宗也不再明面上进行扶持,任由两家在扬州展开适当的竞争,严禁厮杀,其余各凭本事,胜负由天。 说的通俗点,要文斗不要武斗! 所以竺道安采取了和竺法言完全不同的策略,他不急于扩充地盘,大造佛寺,雕刻洞窟,来和天师道正面争锋,只是每日在明法寺宣讲佛法,然后广邀各教名士清谈辩诘。据称接连二十三场辩诘,玄家、儒家、道家皆有名声显赫的人前来迎战,结果竺道安全胜! 因此名声大噪! 竺道安更是在明法寺摆下莲华台,不管何人,不管何时,只要心有疑难,求证至道,都可以登台辩诘。 明眼人看得出来,竺道安是欲以无双辩才,将本无宗死死的扎入扬州的血脉里。这也等于说,他想要以一人之力,对抗偌大的天师道扬州治数十万道民! 这是何等的狂妄! 可在竺道安面前,没人觉得不正常,仿佛本该如此,理应如此。二十四胜,二十五胜,三十胜……当诸多自命不凡的名士们逐一败北,而袁青杞左神元君的名号也越来越响亮,在某些有心人的推动下,让袁青杞和竺道安正面对决的呼声越发的高涨。甚至有人公开替袁青杞宣称,左神元君在完成扬州治十二郡的巡视后,会驾临明法寺,和竺道安于莲华台上一决胜负。这个小道消息瞬间点绕了围观群众的热情和好奇心,开始在民间和士族间形成议论的热潮。大家关注的重点不再是袁青杞会不会应战,而是几时应战,用何濡的话说,这招搬山填海、偷梁换柱的妙计定是出自佛门厉害人物之手。 谁也不敢断言最后的胜利者是谁,但几乎没人看好袁青杞。一则她名不见经传,虽说是孙冠的小徒,鹤鸣山的大祭酒,可突然冒出来无根无萍,比起竺道安成名多年差距极大;二则竺道安这数月在扬州战无不胜,那是靠着渊博的学识和精湛的佛法打出的威名,比起袁青杞那些糊弄愚民的所谓神迹,在士族门阀的心中,谁更胜一筹,根本没有疑问。 袁青杞在养望的路上,第一次遇到了必须抉择的危机! “船都造好了?” 徐佑购置的五艘大鳊终于按时从钱塘赵家船坊交付,简单安排了下,通过杜三省的介绍,聘用了经验丰富的船工,由李木带着计青禾往广州贩卖由禾纸和元白纸。当然第一次出行,跟随的是骆白衡的船队,广州之前说好交给骆白衡独家代售,不过此次徐佑也特地讲明,只是随船卖这一次,从广州回来会多带珠玉象牙玛瑙宝石等贵重器物,今后这条线不做纸张生意,只贩卖玉石粮食酒水甜食和布匹等等。 船队出发之后,雕版印刷术也在祖骓的监督和改进中正式面世,三十名书佣加上三十名雕工精密配合,终于成功造出了这个时空里的第一本印刷品:何濡手书的金刚经一卷,字迹清晰通透,比起手抄固然不如,但胜在体量大时的高产和高效。 既然经过了初检,说明具备了大规模印刷的条件。徐佑炮制的《老子化胡经》也基本编纂完毕。关于老子化胡的说法由来已久,起因自然是《史记》里没头没尾的记载:老子西出函谷关,应关守尹喜邀请留下五千言《道德经》,然后欣然出关,莫知其所终。 莫知其所终五个字,给了后世无穷的想象力,汉桓帝时襄楷上书提到:“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精之至也。”到了三国时期,《魏略》又称:“浮屠所载与中国《老子经》相出入,盖以为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胡。” 言外之意,老子可能西出函谷关之后,去了名为天竺的夷狄之地另外创造了胡教。天竺的胡教,岂不就是佛门? 但这种只是市井流言,类似于八卦闲谈,不在天师道的道藏典籍之内。徐佑所要做的,是准备将《老子化胡经》纳入道藏,从而占据正统制高点,击碎佛门最核心和本源的东西。 洒金坊日出而作,如落而息,却无人知道在洒金坊隔离的那块区域里,有足足六十人日夜不停的开工印刷着堪称石破天惊的《老子化胡经》! 袁青杞终于结束了扬州十二郡的巡视,短短几个月,在天师道不惜一切的造神运动里,她的声望也随之上升到了顶点。不过月满则亏,不进即退,袁青杞此时就像游过了千山万水来到龙门前的鲤鱼,要么奋力越过去,化身为龙,从此天高云阔,再无可遮拦之物;要么原地游弋徘徊,哪怕千秋万代,终究还只是一条离不开江海的鱼。 摆在袁青杞面前的这道龙门,就是竺道安的莲华台! 于是,竺道安造势,袁青杞顺势,两人都迫切需要大胜来为各自所代表的一方谋取最大的利益,六月二十二日,天师道和本无宗同时传出消息,三日后,也就是六月二十五日的午时,左神元君宁长意将亲至明法寺,登莲华台和竺道安论衡。 这是六年前太极殿论衡之后,佛道两门里顶尖人物的再次交手,上次道门惨败,这次鹿死谁手,却未可知。 “度师,你要前往吴县参加论衡吗?” 马一鸣抚须笑道:“我这点微末道行,哪里有资格登台论衡?不过是去为祭酒摇旗呐喊,助助威风,不然那些秃驴和尚真欺我天师道无人呢!” 徐佑赔着笑,道:“弟子初入道门,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度师可否带弟子一同前去?” “这个……” 马一鸣确实没这个打算,现在香火旺盛,每日里来往的人不在少数,道观里只有苦泉和徐佑两个箓生帮手做事,若是去一个,留一个,恐忙不过来,道:“要不下次再有机会……” “度师开恩!”徐佑忙跪了下去,道:“弟子入道时日尚浅,对很多道法精义领悟不到,全仰盼着这次去吴县开开耳界。再说了度师身边也不能没人服侍……” 瞧他说的真诚,马一鸣不好拒绝,道:“也罢,你收拾下,我们马上动身!咦,你的嗓音怎么了?” “没什么,昨夜偶感风寒,喉咙有些干涩疼痛,已吃了药,想来明日就好了。” 徐佑从清明那里得到了改变声音的秘法,以秘药渐渐的收拢声线,再加以训练和刻意的压低,足可迷惑至亲之人的耳朵。其他收拾倒是没什么收拾的,清明自然会暗中跟随保护,以马一鸣的修为无论如何发现不了。 两人未时正乘船离开钱塘,第三日凌晨抵达吴县,刚入城门,就看到车马如龙,川流不息的往东城的方向蜂拥而去。 不问可知,东城那里坐落着如今扬州名声最响亮的明法寺! 明法寺规模巨大,殿阁如云,可容纳千僧。踏入山门至大殿足有五里之遥,沿途花团锦簇,曲径幽深,美景动人。到了正殿前,四株百年松树分立左右,需二十人才可合抱,气势恢宏。这就是所谓的山门才过便悠然,十里深松上绿天。过了正殿,是藏经阁、法堂和僧舍,再往后在溪水边有一座五层宝塔,上挂琉璃球,是佛门先贤明法僧的舍利塔,塔座下的青石不知何故,走上去隐隐可听琵琶语,故而又称为琵琶塔。 竺道安的莲华台,就搭在琵琶塔下,临若耶溪而成! 徐佑和马一鸣赶到时,已经是人山人海,接肩摩踵的盛况。好不容易挤到前排,看到莲华台正中独坐着一黑衣僧人,不像竺法言那么老态龙钟,却也比不了竺无漏的丰神如玉,面目平常,可端坐不动,笔直如山,一幅神光内敛的架势,让人不容小觑。 台上尚有扬州刺史府和吴郡的官员以及诸姓门阀的家主和名士,顾允、张紫华等赫然在列。而台下更是群贤毕集,黑白观听,仕女成群。除了钱塘观,其他各郡县的道观也派了不少人前来观礼,不乏跟马一鸣一样想要来拍袁青杞马屁的箓将道官们。这些人等闲不入寺庙,借此机会进来开开眼,有那心思跳脱的,趁着和尚们不备,悄悄的去佛殿的僻静处,解开腰带浇一浇水,倒也算是帮老君出了口气。 马一鸣久在林屋山,天师道里的熟人很多,时不时的打声招呼,再给徐佑介绍介绍,时间很快就过去。眼看到了巳时末,众人望眼欲穿,可山门外仍旧没有袁青杞法驾将临的消息,等待的民众再也按捺不住,先是窃窃私语,不敢高声,可到了午时正,还是不见人影,有胆子大的便开始嚷嚷起来: “说好的午时,这算不算无信?” “岂止无信,我看是心生怯意,不敢来了吧……” “左神元君道法高深,不是我等可以揣度的,或许其中自有深意!” “深意?我看就是生了怯……” “约的午时,又没说午时正,还是午时末,静等即可,休得妄语!” “竺上座五日前的辩诘,我可是在场听了的。戴承大家都知道吧?那可是隐居在穹窿山的得道高人,主上征辟数次都辞官不就,这会却出山和竺上座论才性四本,结果如何?惨败不能言!” “是吗?哈,为啥人家上座腹中有那么大的学问呢?” “这你就不知道吧,有传闻这位竺上座左胸有个小洞,直通腹内,平时用棉絮塞住,要读书时就取掉棉絮,洞里发出的光亮,可以让一室通明。” “啊?还有这等异事?” “对,我有胞兄在寺内为火工,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况且这也算不得异事,真正神异的是,竺上座每月的初八和十九都会把肠子从洞口掏出来,放到这若耶溪里洗干净后再塞回去……” “怪不得,怪不得,腹内学问日日如新,我等这般的酒囊饭袋如何比得过?” 听着身边各种各样的言辞,徐佑也颇觉奇怪,袁青杞的辩才他是领教过的,不说必胜竺道安,但是绝无可能怯战不来。再说了,以袁青杞现在的身份地位,说出口的话代表的是整个天师道的脸面,岂会失信于人? 可眼看到了午时中,别说祭酒法驾,就是林屋山中也无半点消息传来。身为扬州大中正,本场论衡的主持,张紫华有点坐不住了,此次佛教论衡,虽说是教义之争,可也算文坛盛事,若开场就是收场,未免太过无趣。 “派人速去林屋山打探,左神元君可下山了么?” 张氏的部曲还未出发,顾允已经从王复的卧虎司得到消息,原来左神元君刚刚下山,座舟就被六天余孽截住厮杀,眼下困在震泽湖东的小谢塘堰之中,尚未脱身。 然而这个消息不能发布,与左神元君缺席论衡相比,六天余孽尚存于世的消息更易造成十分严重的后果。要知道这些老百姓刚刚从白贼之乱里恢复了点生气,若是再受到惊吓,连顾允都不敢保证会不会激起民意强烈的反弹。 午时将尽。 顾允低头和张紫华商议,准备以左神元君宁长意身体欠佳、另择良时为由,结束这场虎头蛇尾的论衡辩诘。 正在这时,一人分开黑压压的人群,在万众瞩目之下,身穿法服,背负法剑,迎着琵琶塔下的倒影,踏着若耶溪水的清凉,施施然走上了高高在上的莲华台。 第六十八章 有情众生 “请止步!” 四名来自郡守府的黑衣部曲上前拦住了路,顾允恍惚间觉得来人有些眼熟,定睛看去,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然后再用神打量了片刻,这才摇头释然。 其实完全不同,这人肩高背曲,头略前探,故作坦然的姿态下藏着一丝紧张,跟徐佑天然出众、鹤立鸡群的风姿没有任何的可比性。 “尊驾何人?” 张紫华开口询问,对他来说,宁可有人突然出来搅局搞事,也不想让此次备受期待的论衡无疾而终。 说话的时候,甚至带了点期盼,说不定这人是天师道的奇兵呢? 果然,张紫华听那人说:“道人林通,钱塘观登箓,曾有幸听过祭酒真人讲解一日道法,自觉受益匪浅,今日领祭酒法谕,特来向上座请教!” 一言既出,台下顿时哗然。 什么? 一个小小箓生,看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岁,竟敢妄言代替宁长意登台挑战竺道安,这已经不是无知无畏,而是胆大包天,滑天下之大稽! 张紫华眉心微皱,竺道安入主明法寺以来,确实有不少人自负才高前来清谈辩难,可实则志大才疏,往往一两个回合就败下阵来。甚至有些人只是粗通文理,就敢登堂入室,自谓初生之犊不畏虎也,反正胜了就名利双收,败了也是应当,并不丢人,还可能回乡做做街邻们吹牛的谈资。 一本万利,只要胆大,就可妄为,为何做不得? 所以,此时此刻的林通,在所有人的眼里,就是这种以不要脸来搏一把前程的无赖子,但楚国风气如此,只要离经叛道,就会有人欢呼支持。当那些士族中人都不屑的看着徐佑,反而是大部分齐民开始起哄:“让开,让开,让他去!” “对,让他和上座辩一辩,说不定胜了呢?” “胜?你也真敢想,我打赌坚持不了半柱香就要认输!” “半柱香?我脱裤子放屁的工夫,估计他就要下台来了……” “哈哈哈!” 众人纷纷大笑,他们其实也不是很懂那些经义玄理,只是来凑个热闹,管他是谁,只要有热闹看就好。 跟这些粗鄙的俗人们不同,张紫华固然希望有人搅局,但搅局要搅得精彩纷呈,否则的话,还不如就此结束。 “林道人,你既在钱塘观登箓,度师可是马一鸣马真人?” 张紫华竟然知道马一鸣这个区区十箓将的姓名,可见能身居高位者,都非等闲之辈。徐佑稽首道:“正是!” “马真人安在?”张紫华没有再搭理徐佑,径自对台下高声问道。 马一鸣已经傻眼了,当徐佑往前面去的时候,他还以为年轻人心急,想凑得近看得真切。可是徐佑越过了一个又一个人,最终站到了莲华台上面对竺道安,马一鸣的脑袋轰的一声,彻底炸开了! 他,他要干什么? 道人林通……钱塘观……听道法……领法谕…… 接下来发生的事,马一鸣完全不知道了,他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身体,呆呆的飘在上空看着地上可笑的一切。 是的,可笑,颠覆常识,没有道理,这是梦吗? “道兄,道兄,大中正问你呢!” 腰间传来的剧痛让马一鸣恢复了过来,身边的那道人是海盐观的十箓将郑谷,和马一鸣交厚,也听他方才介绍过徐佑,眼中布满了深深的同情,心里寻思着自己的那些个弟子,有没有这么不省心的家伙! “郑兄,我该怎么办?” 马一鸣缩着头,不敢应声,郑谷也为难,道:“那林通是你的弟子,怎么也躲不过去,可现在要是上去把他拉开,闹将起来,就让整个扬州瞧了咱们天师道的丑……不如故作不知,让他试试,输了那是自然,顶多觉得他狂妄。等回去之后,道兄严加惩处就是了……” 郑谷出着主意,心里其实明白马一鸣这次无论如何难以过关。听说祭酒对他很赏识,极可能在下月升任五十箓将,这下估计也做不得数了。 “好,好,听你的,我先走一步。郑兄帮我在这里盯着,等他下得台来,立刻抓了押到东城门外。” 马一鸣低着头,猫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悄悄遁了去。张紫华连喊三声,没人作答,徐佑突然大笑道:“怎么?上座对外宣称,不管何时何地何人,都可以在这莲华台上论一论天地至道。今日却有言无信,礼祭酒而拒箓生,莫非和尚眼中,众生尚有差池吗?” 竺道安一直闭目静坐,闻听此语,张开双眼,面容如常,道:“请真人入座!”佛门讲究众生平等观,这是释迦牟尼创教之初就确定的根本原则,竺道安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 张紫华不再阻拦徐佑,示意四名部曲退下,然后转身回到座位,和顾允低声道:“我赌此人撑不过一炷香!” 顾允愣了愣,难得张紫华有雅兴,笑着凑趣道:“赌注为何?” “你三月初画的那幅春山图,我甚是喜欢。” 顾允洒然道:“好,就赌春山图。我若赢了,大中正今晚可否赏面一起喝杯酒?” 张紫华端正坐姿,目视前方,颇为威严,道:“除非你拿江州坡脚马的赤梁酒……” 顾允无奈道:“大中正好口福,我昨日刚刚得了三斗赤梁,正好以飨中正!”他这酒得来不易,本想着送给徐佑尝尝鲜,却被张紫华拦路劫了去。 两人旁若无人的闲聊固然透着顾张之间的亲近,另一方面也说明对贸然钻住来的徐佑不太看好。竺道安近来风头正劲,他们都亲眼见过他的辩才,实非常人所及。 徐佑走到竺道安身前,跪坐在准备好的蒲团上,两人间隔七步,四目交接,全都深邃似海,平静如渊! 徐佑是晚辈,于礼当先发问,道:“敢请上座明示方才所问,众生可有差池?” “众生无有差池!” “众生若无差池,那何谓众生?” “尔时无有男女、尊卑、上下,亦无异名,众共生世,故名众生!” 这是《长阿含经》里的论述,徐佑精通佛儒道三家典籍,自然知晓出处,又问道:“众生无男女尊卑上下异名,那可分有情和无情?” “于色、受、想、行、识染着缠绵,名有情,也名众生。可广而引之,众生亦可分有情和无情,有情即一切有情识之物,无情则诸如花草木石山河等无情识之物!” 佛经对众生的认知有一个逐渐发展的过程,从众生仅仅是有情众生,慢慢过渡到了包括有情无情的所有众生。此时的楚国,正是介于两者之间的那个时期,所以徐佑问有情无情,算准了以竺道安的学识,必定比那些只知道研究般若七宗学说的和尚们要精进不少。 但是,正因为学识渊博,徐佑才好给他挖一个倾尽三藏经文也填不上的大坑! “那,一切有情众生,可有佛性?” 最初的小乘佛教认为,仅仅佛一人有佛性,众生没有佛性,因此无法成佛,只是通过“八正道”等自我修持,达到最高第四阿罗汉果和辟支佛果的境界,而不能成佛果。后来般若学传入中土,六家七宗开始兴起,以研究般若性空为根基,主张一切诸法缘起无性。再后来《泥洹经》《涅槃经》相继流行于世,涅槃学派代替了般若学派,慢慢的转为佛性有无的讨论,从佛一人有佛性到有情众生皆有佛性,从只能度己变成了可以度众生,佛法由此进入大乘之境。 “有佛性!” 竺道安感觉到了徐佑话语里透露的杀机,微微一笑,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他出身本无宗,而本无宗以般若学为立宗之本,可要讨论佛性,必然要借助涅槃学派的典籍。只是事已至此,以胜为先,竺道融师兄想必也知道形势所逼,骑虎难下,不会怪责于他。 两人的交锋,明面上波澜不惊,其实暗地里已经黑云压城,若不是对佛门经义和宗派之别了解颇深,这会只是一头雾水,看个热闹而已。 可在座如张紫华、顾允和四姓门阀以及其他名士却齐齐吃了一惊。时下般若性空之学仍旧占据主流地位,尤其以本无宗竺道融为首,对“佛身是常,佛性是我”之说甚为不满,斥责此说为不通真照。 竺道安如此公开唱反调,实在有够大胆。 “这道人厉害!” 张紫华低声道:“一环扣一环,原来在这等着竺道安,可谓深谙人心,机关算尽!” 顾允皱眉道:“他想借竺宗主来给竺道安施加压力,手段和心计是有的,却不见得学识更高。就算侥幸赢了,未免胜之不武。” 张紫华知道顾允为人方正,也不与他争辩,笑道:“胜负还未分……我们不急,继续看!” 正如张顾二人所说,徐佑将话题引到佛性,有用竺道融压制竺道安的意思,但这只是稍带,真正的目的隐藏极深,无人能够发觉。 “哦?”徐佑露出笑容,反唇相诘,道:“若一切有情众生皆有佛性,那一阐提人又如何?” 竺道安终于神色微变! 其实现下的楚国佛门已经感觉到了般若学的局限,本无宗居于六家七宗之首,内里不乏有人试图精研其他的经义来破茧成蝶,另寻一条出路。 譬如竺法言,当初钱塘湖雅集,竺法言被都明玉的雄辩逼到死角,也曾借《华严经》的经义反败为胜。 竺道安是竺法言的师叔,这二十多年不问世事,专心译经诵经解经,尤其对六卷《大般泥洹经》研究颇深,他从六卷经文里辨析出了一个前人未有的大胆命题,也就是徐佑方才所问: 一阐提人有没有佛性,能不能成佛? 其实在六家七宗之外,很多有识之士,包括佛门北宗的大部,已经基本赞同一切有情众生都可以成佛,但唯有一阐提除外! 何谓一阐提? 完全断灭善根、不信佛法、无法生菩提心的大恶人,就是一阐提。 《大般泥洹经》里清晰的写着:一切众生皆有佛心,以是性故,断无量亿诸烦恼,即得成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除一阐提! 要知道,在很多佛门的经文里,一阐提,可是连如来都治不好的坏蛋! 竺道安缓缓起身,于莲华台上绕行一周,望着台上台下那无数仰头观望的人群。那里面有正定聚、有邪定聚、有不定聚,然而却都是苦海行舟里的可怜人,生有情识,自有佛性,岂能取此舍彼,独留一阐提人沉沦六道? “一切有情众生皆有佛性,自然也包括……”竺道安回到蒲团坐下,眼脸低垂,神色平静,道:“一阐提!” 这三字,如惊雷炸响,顿时掀起滔天巨浪! 《大般泥洹经》流入江东已有五载,是《般若经》之外最为盛行的佛教经文,读过并研究它的人不是少数。虽然在本无宗为首的六家七宗的打压下,泥洹经还没有形成真正的学派,但它的影响力已不可小觑。 竺道安认为一切有情众生皆有佛性,这虽然跟本无宗的教义有违背,但大家心知肚明,总不能睁着眼说瞎,非说众生无佛,那徐佑只要拿着《大般泥洹经》砸过来,竺道安就辩无可辩,这一局立刻就输了。 可现在的问题是,竺道安同样可以拿着《大般泥洹经》来告诉徐佑,一阐提人没有菩提心,不可成佛果,自然没有佛性。 简单,直接,而且有杀伤力,可竺道安却选择了截然相反的答案,他明明白白告诉世人:一阐提人亦有佛性。 这可是邪见,违背了佛门经旨,若有人抓住不放,足够将竺道安驱逐出僧团! 竺道安,失心疯了吗? 这是同时盘旋在很多人脑海里的念头,跪伏在莲华台下的五百白衣僧众更是如丧考妣,茫然四顾,一副不知所措的可怜表情。 只是这些人不明白,竺道安经过这些年的剖析经理,洞彻入微,敏锐的发现六卷《大般泥洹经》里诸多矛盾和错误之处。眼前这个林通,看似名不见文,可只有身处局中的他才知道,此人深通佛法,且善于辩诘,殊不知这正是其布下的陷阱? 如果林通同样发现了《大般泥洹经》里的疏漏,以之反驳“一阐提人没有佛性”的论调,到了那时,自己岂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竺道安猜的没错,如果他真的敢这样做,徐佑会用此时还没有传入江东的真正的《大般涅槃经》为利刃,将整个本无宗的脸皮给揭下来。 不过,徐佑没有想到,竺道安竟然真有这样的大智慧,在《大般涅槃经》还没有南传时,以个人的力量,将佛性论往前推动了一大步。 仅此一点,竺道安已经站到了整个江东佛门的至高处,俯瞰众生! 这样也好,爬的越高,摔的就会越重! “上座可想好了?一阐提人,杀生、妄语、轻慢、贪求、嫉妒,善法既尽,十恶具足,莫非也能成佛?” 徐佑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快不慢,冷静中带着平和,可听在张紫华等人的心里,却仿佛战鼓催魂,滴滴点点,几乎要人喘不过气来。 “《央掘魔罗经》说一阐提十恶具足,不能证佛道;《无上依经》说一阐提诽谤大乘,堕邪定聚,不得证无上菩提;《楞伽经》也说一阐提无涅盘性;再加上《大般泥洹经》,四种经文,历历在目,你还认为一阐提,可成佛吗?” 顾允忍不住和张紫华说道:“我收回方才的话,这人不仅有手段,而且学究天人,其才不在竺道安之下……” 张紫华颌首,道:“我现在有几分相信他是宁长意派来的奇兵了,且看竺道安如何反击?” 竺道安的反击十分犀利,抓住了徐佑说辞里的漏洞,道:“《佛说长者法志妻经》将暴恶女人授记成佛,《不思议光菩萨所说经》将婴儿授记成佛,《佛说乳光佛经》将牛畜授记成佛,《佛说萨罗国经》将好淫人授记成佛,《阿阇世王授决经》将犯五逆罪人授记成佛……诸如此类,多有一阐提而成佛者。此五经,比真人所言的四经可信么?” 徐佑笑道:“杀一人和杀两只羊,孰轻孰重?譬如良医,悉能疗治一切诸病,唯不能治必死之人。诸佛菩萨亦复如是,悉能救疗一切有罪,唯不能治一阐提人!” “一人也好,两羊也罢,和一阐提俱在迷界之中,既在迷界,当是有情众生。迷界中一切诸佛常住不变,毕竟安乐。而诸佛具常、乐、我、净,且佛性无差别相,只要生生受持,听受斯经,过亿亿万劫,一切有情众生终可成佛。” 竺道安坚信,他没有错,错的只是经文。(注:我,指常住无变的如来,常,指如来法身,乐,为涅槃,净,为诸佛正法。) 徐佑连番试探,几乎可以断定竺道安的深浅和底细,故而不再在这个问题上和他纠缠,该铺垫的已经铺垫完了,竺道安的精神和压力也绷到了最紧。他或许以为自己黔驴技穷,已是强弩之末,却没想到前面的诘难只是开胃菜,接下来才是今日真正的杀招。 徐佑拂了拂法服的袍袖,解下背负的法剑,平置于腿上,静静的道:“好,我再问上座:一切有情众生包括一阐提在内,皆可成佛,那无情众生,可成佛否?” 又是一道惊雷,霎时在所有人头顶上轰然作响。 第六十九章 青青翠竹,尽是法身 佛性的有情无情之辩,是大乘佛教盛行之后,堪称佛门最重要的辩论。与之相比,什么众生有情无情,什么一阐提成不成佛,根本只是小儿科的玩意。 鉴于时代的局限,竺道安以无上聪慧和大无畏的勇气,从《大般泥洹经》那自相矛盾的经文里别出蹊径发出“一阐提可成佛”的论调,已经在他的理解里,把佛性走到了路的尽头。 所以当徐佑撇开有情众生,反而提出无情众生有无佛性这一问难时,竺道安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周遭的世界飞速的远去,魂游物外,不知所踪。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摇头道:“有情具觉知,可容有佛性;无情无觉知,又哪来的佛性?” 竺道安的话,代表了在场所有人的想法,无情物,如墙壁瓦石,若是也能成佛,那不是发了癔症吗? 徐佑纵声大笑,状及狂悖,抽法剑出鞘,狠狠刺入木台之中,道:“上座,此木知痛吗?” “木本无情,故不知痛!” “金刚经有云: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胎生,若卵生,若湿生,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若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徐佑一字字道:“请上座教我,何为无想?” “这……” 徐佑不等他细细思量,道:“不如我来替上座作答。《金刚经》将众生分四生十类,第八为无想。何为无想?由因世界,愚钝轮回,痴颠倒故;和合顽成八万四千枯槁乱想。如是,故有无想羯南流转国土,精神化为土木金石,其类充塞。这些土木金石,乃外道之人思专枯槁之后所化,因此名为无想。如那个叫劫毗罗的外道化石,正如此类。” 竺道安满脸诧异,愕然抬头,道:“这是何处的金刚经义,为何我从未耳闻?” “北朝国师昙谶曾说:金刚难坏句义聚,一切圣人不能入。此经文义的次第艰深,为诸经之冠,仅我所知,南北两朝共有七种经义不同的《金刚经》流传于世,我解的,乃隐士高僧所译。”徐佑笑了笑,眼神凌冽如冬雪,道:“上座,以为解的如何?” 徐佑这是明摆着欺负人,他以几百年后才出现的《楞严经》的经义来解《金刚经》的无想众生,还噎的竺道安无话可说,无言以对,无法自持。 有经有义,有名有姓,逻辑通顺,圆融无碍,竺道安能怎么说?他自知落入徐佑的圈套,额头渗出汗滴,后背的僧衣也在阳光照射下印出丝丝的水迹,无奈的道:“解的妙!” “既然土木金石,皆可为世尊灭度之……”徐佑拔出法剑,还剑入鞘,目光凝视着竺道安,道:“那岂不正是‘无情有性,草木成佛?’” 循循善诱,层层设伏,终于抛出了这次论衡最大的杀器,那就是无情有性,草木成佛! 草木无性,是心神佛性的对立面。也就是说,佛教史上凡是以神明、心识乃至觉悟之性,来诠释佛性的,大都在论证有情有性的同时,包含着无情无性的思想。 释迦牟尼立教至今,从佛有佛性,到有情众生有佛性,不知耗费了多少先贤大德的智慧和心血,才让佛门的理论高度,从度己变成度众生。 然而徐佑今日所言,只用了区区八个字:“无情有性,草木成佛”,直接跨越了无数劫,将佛理又拔高了无数倍。 超越时代的错误言论,是笑话; 那超越时代的正确言论,是什么? 是外道!是邪见! 因为他彻底否定了佛教这千百年来的立教之根,这若不是邪见,还有什么是邪见?这若不是外道,还有什么是外道? 不仅竺道安惊在当场,那五百僧众,那诸姓门阀,那贵人名士,还有莲华台下围观的人全都被徐佑的话震的五脏移位,目瞪口呆。 风骤起! 呼呼作响! 张紫华干咳一声,道:“竺上座,你可有辩辞?”他是主持,若竺道安再不言语,今日论衡,胜负将分。 竺道安猛然起身,金刚怒目,手指徐佑,厉声道:“开觉佛性,唯局限于有情。若许无情成佛,此成则能修因,无情变情,情变无情,便同邪见。” 徐佑安坐不动,悠悠道:“果然,道不同,即为邪见!竺上座可曾想过,你稍前说一阐提也可成佛,在很多人的心里,也是邪见!”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是诡辩术的最高境界,也是辩诘里极其杀伤力的手段之一。 “那不同……” “那有什么不同!” 风愈急! 衣袂飘飘! 徐佑站了起来,郎声道:“夫道者,若一人得之,道即不遍。若众人得之,道即有穷。若各各得之,道即有数。若总共得之,方便即空。若修行得之,造作非真。道,本自有之,超越一切有情无情之物。既然如此,道在你我之中,道也在土木之中,有情合于道,无情也应合于道。故有情成佛,无情亦可成佛!” 这次由玄学和道学入手来讲解佛学,比起之前以佛学解佛学更胜一筹,让人恍然间想起,这不是两个佛门大德的辩诘,而是天师道和本无宗的论衡。 竺道安深深吸了口气,藏在僧袍里的指尖掐了掐手背,暂时稳住阵脚,指着远处正殿前的百年巨松,道:“照真人所讲,松树可有佛性?” 徐佑暗暗叫了个赞,竺道安不愧是辩论小能手,被自己逼到这等地步,转瞬就明白过来,想要避实就虚,开辟第二战场。 哪能随你的意? “有佛性!”徐佑断然道。 “那几时成佛?”竺道安眼中已有笑意,他此问很是犀利,若徐佑答不出,或者答的不妙,就能借此反击,力求挽回劣势。 徐佑扬眉道:“待虚空落地!” 竺道安的笑容凝固,尚不死心,追问道:“那几时虚空可落地?” “待松树成佛!” 竺道安蓦然发觉,他又一头闯入了死胡同。 徐佑以诡辩对诡辩,将竺道安的反击瞬间扼杀在摇篮里。正在这时,从若耶溪畔吹来一朵黄花,正好落在他的肩头。拈花在手,望着远处竹林摇曳,微微笑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竺道安,你还不悟吗?” 法服在身,法剑于侧,手拈黄花,面带微笑,与怒目而视、大汗淋漓、进退失据的竺道安形成了鲜明对比。 风再紧! 如火烈烈! 竺道安的额头汗落如雨,滴滴答答的声音,落在莲华台上,如同万斤重锤敲在鼓面。咚,咚,咚,人人都觉得血脉贲张,面色潮红,忍不住踮脚伸颈,想看竺道安如何作答。 悟了吗?悟了吗? 悟……了吗? 竺道安死死咬着唇,鲜血的腥味冲开了充塞脑袋的迷障,眼神恢复几分清明,嗓子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嘶哑,道:“法身无象,应翠竹以成形;般若无知,对黄花而显相,并不是说黄花翠竹就是般若法身。黄花若是般若,般若即同无情;翠竹若是法身,法身即同草木。如人吃笋,莫非吃的是法身?由此可知,若无情成佛,活人应不如死,死狗也应胜于人了!” 徐佑摇头叹息,将黄花轻轻放于地上,道:“我道竺上座佛法精湛,在扬州三十余胜,该是何等了得的人物?今日论衡,才知见面不如闻名,虚有其表罢了。想那佛身充满于法界,普现一切众生前。随缘赴感靡不周,而常处此菩提座。翠竹不出法界,岂非法身?又有《般若经》云,色无边故,般若亦无边,黄花既不越色,岂非般若?你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读经数十年,不过一敲鱼人而已!” 竺道安浑浑噩噩,再不能说一字! 张紫华几乎都不忍心看他的脸色,为公平起见,又向竺道安发问,连着三次,都不闻回声,当即宣布:今日明法寺论衡,天师道扬州治钱塘观箓生,林通胜! “竟然真的胜了?” “我都不敢信……” “刚才谁打赌呢,输了脱裤子,别跑!” 台下众生纷纷扰扰,无不为今日精彩至极的论衡神魂颠倒。徐佑在台上环顾稽首,得意怎么也遮掩不住。顾允心中暗道:“此人对道法经义的剖析已近天人之境,可人品风度却远逊于道法。”他却不知,徐佑刻意将林通塑造成这样优点和缺点毕露的人,如此,才好掩盖面具之下那个真正的身份。 接着,徐佑就给顾允演示了一下,什么才叫真正的人品无下限,他走到竺道安跟前,道:“我近年来新著一经,从未示人,本有十卷,现仅有一卷在身上。上座若不嫌弃,可否现在观之,品评一二?” 论衡结束,有成为朋友的不假,可极少有人刚刚辩诘完,就给对手送自个写的书的。竺道安毕竟是个人物,失败已成定局,风度还是要的,再者也想从对方的著作里了解他的思想,口称不敢,双手恭谨的接过徐佑递来的一卷经文。 入手滑润如丝,还带着淡淡的墨香,该是刚刚集成不久! 小心翼翼的打开扉页,一行字映入眼帘: 时太上老君寄胎为人……尔时老君须发皓白。登即能行。步生莲花。乃至于九。左手指天。右手指地。而告人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 我令尹喜。乘彼月精。降中天竺国入乎白净夫人口中托荫而生。号为悉达。舍太子位。入山修道。成无上道。号为佛陀。襄王之时。其岁乙酉。我还中国。教化天人…… 徐佑悄无声息的退后三步。 竺道安的脸攸忽苍白,然后通红似赤铁,颤抖的手指着徐佑,想要说话,可还未开口,仰天吐出一口血来,身子往后倒去,晕死在莲华台上! (这两章太过费力,写的深了怕阅读艰难,写的浅了怕流于浮夸。我对佛道典籍虽有所涉猎,但不算十分精通,若有疏漏之处,权当小说家言,敬请海涵。) 第七十章 盘螭将飞 明法寺论衡注定要载入佛道两门的史册,它的重要意义不在于天师道终于一雪太极殿论衡败北的耻辱,而是它提出了无情有性的新命题。虽然在短时期内,这个新颖的观点会受到很多批判和误解,但终究会慢慢的被世人接受。 到了那时,林通作为天师道的箓生,却为相看两厌的佛宗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重境界的山门!若由此发展出新的宗派,难道奉林通为初祖不成? 这样吊诡的事,千百年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林通,跪下!” 徐佑忙跪了下来,脸上陪着一万分的小心,道:“度师,何苦生这么大的气?惩罚我事小,可别气伤了身子。” 天地君亲师,不管以后徐佑在天师道爬到什么位置,马一鸣仍然是他的度师,这一点,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所以该有的文章必须做到位,不能贻人口实。 马一鸣遁走后躲在东门外,等着郑谷把那不肖弟子抓过来问罪,可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郑谷的手下,惟妙惟肖的描述了徐佑在莲华台上舌如利刃、将竺道安逼的落在下风的英姿,要他赶紧回去观战。 马一鸣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从流民里偶然捡来的弟子,竟然有这等通晓佛道两家玄义的学识,有这等千万人吾往矣的胆量,有这等纵横跋扈唯我独尊的才辩? 竺道安是什么人? 竺道融的师弟,明法寺的上座,江东佛门数得着的顶尖人物,不说别的,就这几个月舌战群儒,三十余胜,风头一时无两。人戏称之“汤池铁城”,盖其攻守兼备,不露破绽,几乎无人可敌。 可今日莲华台上,汤池铁城却讷讷不能言,又被一卷尚不知内容的经籍气的吐血昏倒,简直让佛门无地自容,堪称百余年来最大的惨败! 始作俑者,真的是眼前这个唯唯诺诺的小小箓生吗? 马一鸣觉得脑袋都要炸开了,但徐佑的小心和恭敬,跟莲华台上的威风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他的心里莫名舒坦了许多。 “生气?你还知道我生气呢?”马一鸣甩了甩了袍袖,语气倒是软了几分,道:“你说,今日为何贸然登台,事先也不与我商议?” “度师息怒!”徐佑抬着头,低声道:“我要事先禀告,你会准许我登台吗?” “我疯了才许你登台……” 马一鸣眼睛一瞪,道:“我问你答,还敢反诘?是不是觉得今日闯出了名声,就不再把我这个度师放在眼里?” 徐佑嘻笑道:“弟子不敢!” “我看你敢的很呐!” 马一鸣拿他没有办法,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末了长长叹了口气,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吧!林通,你记真切,等会要见了祭酒,可千万别再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知道吗?” 虽然明知闹出了这样天大的动静,被袁青杞召见是题中应有之意,可脸面上却得流露出惊喜的神色,道:“祭酒要见我?” “是!我之所以没有抓着你立刻回钱塘,就因为此事已经不在你我的掌控之内。究竟要如何善后,还得祭酒亲自做决断!” 马一鸣翻着案几上快要堆成小山的各种拜帖,那一个个曾经高高在上、如雷贯耳的名讳,如今却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眼神里有些狂喜又有些忐忑。 拜帖就是人脉,就是登山的基石,就是今后飞黄腾达的依仗。虽然这些人都是为了徐佑而来,可对马一鸣而言,徐佑的吃肉,他怎么也能分杯羹汤,师徒之间,互惠互利,再寻常不过! “起来吧,看看这些,都是方才送到逆旅中来的!有些乱七八糟不知所谓的人我都替你挡了,剩下的这些可以见一见,但不是现在……”马一鸣乜了徐佑一眼,道:“你也别怪为师阻你的路,没见祭酒之前,你不方便和任何人见面……” “弟子明白!”徐佑恭声道:“弟子毕竟少不更事,不通人情世故,有度师代为操心,弟子感激不尽。” 马一鸣老怀大慰,道:“你这孩子向来知礼,甚好,甚好!”这下也不计较徐佑登台时没跟他商量的无礼和大胆了。 袁青杞的召见来的很快,申时刚过三刻,来传令的宫一已经到了逆旅。和徐佑互相见了礼,宫一显然有些好奇,上下打量了会,道:“你就是林通? “正是小人!” 宫一笑道:“本教尊卑大小如一,既入我道门,皆是兄弟姊妹,不必自称小人。” 徐佑口中称是,可执礼甚恭,并没有因为今日大出风头而翘起尾巴。宫一点点头,显然对徐佑的初步印象还算可以,转头望着马一鸣,道:“十箓将一道去吧,等见过林通,或许祭酒还有事情召你相商!” 马一鸣忙道:“劳烦女郎亲至,其实随便派个下人过来知会一声就是了……” 宫一笑容顿收,道:“你我都是天师座下负剑躬行之人,何来高低上下?我来一遭,跟别人来是一样的!” “是是是,我失言,失言!” 马一鸣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脸上却能保持着笑容不变,这份唾面自干的修身工夫倒也让徐佑很是赞赏。古往今来,像马一鸣这样的人,都能混得开,不是没有道理的。 乘着牛车疾行,从西城绕到水门,然后换乘轻舟沿溧水溪过松陵江直入震泽湖。夏日的震泽湖正是一年最优雅明丽的时候,站在舟头,远远望去,峰峦罗列,山水萦抱,点点金光洒在湖面上,仿佛金鳞游弋,绽放着璀璨夺目的光华。 此时的震泽湖,比起后世的太湖多了几分纯朴和天然的气度,没有经过大开发后的精致和烟火气,更得徐佑的心意。 袁青杞的金翅斗舰停靠在震泽湖西北角一个叫盘螭渚的地方,此地因巨石成山势,突入震泽湖中,仿佛螭卧期间,欲腾空飞去。所以有人取曹植在《桂之树行》里“上有栖鸾,下有盘螭”之句,名为盘螭渚。 系上缆绳,接上踏板,徐佑跟在宫一和马一鸣身后登上了这艘名声已经响彻扬州的金翅斗舰。甲板上有人在不停的冲刷血迹,女墙和楼阁处处可见刀剑砍斫的痕迹,还有旌旗和幡帜焚烧后的灰烬,徐佑垂着头,没有左右顾盼,但也心知肚明,袁青杞之所以没有及时参加明法寺论衡,原来是受到了六天的截杀。 瞧这船上的架势,估计对方动用了大批人力,志在必得! 入得二层,宫一让徐佑和马一鸣在舱室内等候,吩咐婢女上了茶,直到一杯茶饮尽,宫一才再出现,道:“林通,随我来!” 这金翅斗舰方正九十余步,高十余丈,舱室数十间,可容八百人,前后徐行,如蚁走山林,仰望巍峨,俯瞰雄壮,不能不让人心生敬畏。最紧要的是那无所不在的精悍部曲,三步一岗,防守严密,将整艘斗舰营造的彷如钢铁囚笼。 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 袁青杞,从晋陵袁府的深闺里,到这震泽湖的斗舰之中,可真是你想要的“不失其性”吗? “你在此稍待!” 两人来到一间舱室外面,跟别的看上去并无二致,想必是为了防止刺客探知底细,故意不做任何标识和区别。 “是!” 徐佑低着头,他的背微曲,肩略挑,脚下成外八字,身姿和仪态已经跟平日里完全不同。在即将和袁青杞的第一次见面里,能不能成功瞒过她的双眼,对未来的计划至关重要,按理说他至少应该紧张,可真到此刻,心里却十分的平静,无波无澜,犹如死水。 他忘记了徐佑,忘记了明玉山,忘记和袁氏曾有的婚约,现在的他,只是林通,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民,一个潜心修道的箓生! 二十三息之后,舱室的房门打开,宫一侧身让到旁边,道:“请!” 徐佑悄悄的吸了口气,让宫一通过起伏的胸膛可以看到他平静外表下遮掩的局促和不安,然后抬脚迈步,跨过了这道门! “钱塘观箓生林通,拜见祭酒真人!” 袁青杞身穿一袭月白色的交领衫裙,袖口、衣襟和下摆没有像士族女郎那样缀着各色的缘饰,腰间系着皂带,将腰身的盈盈勾勒出来,脚下是最普通不过的麻履,头发没有像上次那样梳成归真髻,而是清爽利落的灵蛇髻,态浓意远,肌理细腻,真可谓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这一身装扮简单至极,别说跟士族门阀的女郎比,就是普通人家的女郎穿着也要更华美和精致些,可朴素中自见真趣,映衬着袁青杞那清丽无匹的容颜,反倒给人返璞归真的圣洁感和仪式感。 徐佑只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双手交叠额下,毕恭毕敬的跪地施礼。袁青杞端坐不动,审视徐佑了片刻,口吐妙音,道:“林通,你可知罪?” 徐佑身子一抖,又伏低了几分,语带茫然,道:“弟子不知何罪!” 袁青杞翻了翻案几上的书,玉容不见喜怒,道:“这是你作的经?” “弟子早年曾在山中逢一野道人,睡梦里得授此经,不过事后便忘记了,直到数月前入了道门,受度师马真人教诲,似乎唤醒了弟子灵智,这才重新记起此经,故而闲暇时写就成册!” 徐佑和竺道安说是他的著作,那是故意气竺道安,摆明了我要作伪经来诋毁佛门,你又能奈我何?但对其他人就不能这样说了,必须假托神迹,才可名正言顺的将《老子化胡经》纳入道藏正典。 “原来如此!” 袁青杞不置可否,道:“明法寺竺上座观此经而吐血,至今未曾苏醒,顾府君的问牒已经发给了我,要我解释缘由。此事因你而起,你来教教我,该如何回复顾府君?” “回禀祭酒,明法寺论衡,双方自凭才辩,弟子绝无丝毫失礼之处,在场的万余人皆可为证。至于竺上座,他挟连胜之威,存必胜之念,结果败于弟子一无名小辈之手,心气难免郁结难平,所以才吐血昏迷,与此经文何干?再者,就算竺道安观此经而吐血,这《老子化胡经》乃我道门典籍,佛门如何想,是他们的事,又与我等何干?” 袁青杞微微一笑,登时给这简陋的舱室平添了春色三分,道:“宫一,听到了吗,据此回复顾允。” 宫一躬身道:“诺!”她顿了顿,又望了徐佑一眼,犹豫道:“要不要委婉些……” “不改一字,据此回告。” “诺!” “好了,起来吧,别跪着了!”袁青杞神态舒和,仪态娴雅,道:“早前在钱塘斩蛟时,就是你出面以清河张揖的《广雅》为辞,说服了那些围观的百姓,这才让钱塘观重现旧日香火。这个功劳,本想着等过段时间再赏你,没想到才几个月,你就又让我刮目相看。” 徐佑起身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平放大腿侧,腰背微躬,低垂着头,道:“祭酒斩蛟是真,弟子不过适逢其会,见那些愚民似有怀疑祭酒之意,一时义愤,这才斗胆妄语,祭酒不责罚弟子多事就是万幸,岂敢再领赏赐?” “斩蛟不过力气活,会些武艺就能做到,可要让百姓因而信奉我天师道,可不是区区武艺能够做到的了。” 袁青杞笑了笑,温声道:“那,就要借助你的本事!” 徐佑连忙叩首,道:“弟子不敢当祭酒盛赞……” “你自当得起,不用谦逊!我教向来有功必赏,有罪必罚,你立此不世之功,我会禀明天师,升你为扬州治的两名正治之一!” “啊?”侍立旁边,向来不动声色的宫一满脸错愕,差点脱口惊呼而出。 徐佑猛然抬头,眼眸里的狂喜之色仿佛潮水汹涌而出,声音也微微颤抖,道:“正治?这……升迁太速,恐不合教规……” 天师道传承千百年,自有一整套升迁的制度,从箓生开始算起,每两到三年会进行考绩,若在中中以上,且无重大过错,会酌情升任更高的职务。若按部就班,从箓生做到正治,至少得三十年时间。当然了,到了现在,各种规章制度早就形同虚设,执行起来没有那么严谨,往往上位者一言可决,连升三级都是常态。 可再怎么常态,那也是入道五年以上的老人,或立了大功,或攀附了后台,从箓生到十箓将,再到五十箓将、百五十箓将、五百箓将,以一治祭酒的权限,最多也只能将心腹属下越级升到灵官,因为再往上就是正治,必须经过鹤鸣山天师宫的确认才可任命。 “教规也有可通融处,本无宗挑衅在前,逼迫甚急,我又受阻于半道,无法及时赶到。你有如此的胆略学识,解危难于倒悬,扬威名于敌阵,天师道岂会吝啬一个道官的职位?”袁青杞笑的云淡风轻,却又不可捉摸,道:“且安心,我举荐的人,天师绝无驳回的道理。” 徐佑不再假意推辞,感激涕零,道:“弟子受祭酒厚恩,无以为报,今后愿甘附骥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接着袁青杞没有再多说什么,勉励了徐佑两句,让他先行退下。宫一送徐佑到外面,吩咐两名部曲护送他回原先的舱室,然后关上房门,来到袁青杞身旁,道:“祭酒,这个人城府很深,我看不透他!”言外之意,贸然升他做正治,怕是太过草率。 “城府不深,也不会将竺道安气的吐血。”袁青杞淡然道:“不过,城府之外,此人还有样东西,是怎么遮也遮不住的。” “什么?” “野心!” 袁青杞翻开老子化胡经,晶莹如初剥春葱的手指点了点纸上的字墨,道:“扬州治,不是他想要待的地方。” 宫一小嘴微张,眼里的惊诧再也忍不住,道:“他……他想……上鹤鸣山?” 袁青杞摇摇头,道:“不是他想不想,而是此经问世,必然尽得天师欢心,不出荀月,就会召林通到鹤鸣山觐见。赏他区区一个正治,其实算不得什么,只是提前示好的小手段罢了。像这等才辩纵横之辈,正是我教奇缺之人,别忘了,那年太极殿的往事,可是天师心头最大的隐痛!” “可是祭酒也说,林通野心太大,若是升的这么快,会不会尾大不掉……” 袁青杞仿若深不见底的清泉的双眸透着淡淡的讥嘲,道:“你啊,还是看不懂这本《老子化胡经》的威力!此经一出,林通将成为佛门最大的死敌,他今生若想好好活着,就必须接受天师道的庇护,除此之外,再无他路。将来在天师心里,哪怕信不过你我,也会信得过林通!” 她嫣然一笑,连宫一都看得呆了,道:“这样最好,我们在扬州做我们的事,林通就交给天师,由得他们和佛门去斗。” 宫一也笑了起来,道:“祭酒说的是,林通锋芒毕露,肯定将天师和佛门都吸引过去,我们才好悄然行事!” 袁青杞站了起来,高挑颀长的曼妙身姿,几疑是九天仙女下了凡尘,裙裾翻飞,开合之间,修长笔直的玉腿若隐若现,慢慢踱到窗口,遥望白云变幻,道:“哎,天师待我如女,总觉得对不住他!” “祭酒一心为道门的将来谋划,就算天师日后知晓,也会体谅祭酒苦心,定不会怪责的。” 夕阳西落,红光泛出湖面,倒影在窗楹外,袁青杞的俏脸隐在光亮之外的阴影里,透着难以言述的坚毅神色,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顾不得那许多了!” 第七十一章 真真假假 徐佑回到舱室,马一鸣忙问:“如何?祭酒都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是问问明法寺论衡的详情,然后夸赞了我几句。” “那就好,那就好!”马一鸣捻着胡须,眼睛放着光,道:“我还怕祭酒怪你自作主张,现在好了,既然夸你才具,那必定会有厚赏。” 徐佑苦笑道:“确实有厚赏,只是不知是不是祭酒寻我开心……” “这叫什么话?祭酒是何等人,哪有闲情寻你的开心?到底什么赏赐?” “祭酒要升我做扬州治正治!” “升你的职,那是应当的。嗯……什么?扬州治……”马一鸣手猛的用力,拽断了数根胡须,眼睛瞪如牛铃,道:“正治?” “是,如果我没听错,是扬州治的两名正治之一!” “这……这不可能!” 马一明抓住徐佑的胳膊,还待追问,舱门吱呀打开,有部曲来请他去见袁青杞。徐佑看着马一鸣失魂落魄的去了,口中还在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心里也有点唏嘘:马一鸣在天师道苦熬了这么多年,前不久才为袁青杞承诺升他作五十箓将而沾沾自喜,怎么也想不到自个亲自登箓入道的林通,会在短短数月之间就坐到了正治的高位。 偌大的扬州治,祭酒之下,也仅仅只有两名正治! 人比人气死人,不必说马一鸣肯定要心态失衡,不过徐佑并不在意对方的心思,他在扬州治应该不会待的太久,跟马一鸣这点师徒情分,今后只需要维持表面上的亲近,彼此间的纠缠会越来越少,无需多虑。 徐佑此时担心的是,袁青杞到底有没有发现他的身份?仔细回想两人见面的所有细节,袁青杞表现如常,没有露出丝毫的异样,可没头没尾的,突然举荐他出任扬州治正治,未免有些草率和蹊跷! 琢磨不透啊,徐佑自诩识遍人心,可对袁青杞这个女郎却总有种雾里看花的朦胧感,小小年纪,门阀仕女,城府森严到这等地步,真不知道袁阶是怎么养女儿的! 大概过了两柱香,马一鸣兴高采烈的回来,刚才的颓势一扫而尽,红光满面的道:“通儿,祭酒方才交代,要你我先回钱塘,等安顿停当之后,再由我亲送你至林屋山履职。哎,说来可真是大幸啊,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若不是宁祭酒在位,蒙她老人家如此看重于你,想从箓生超然拔擢为正治,恐怕千难万难。要知道,天师道百余年来从未有过升迁如此之速的人,当然了,也从未有人立过像你这样的大功……但居功不能自傲,你要对祭酒怀感恩之心,鞍前马后,以弟子之礼侍奉之。如此,就算有人反对,有祭酒的支持和竺道安那染红的僧袍,足以堵住他们的嘴巴……” 马一鸣喋喋不休,似乎在暗示徐佑今后如何该站队,由此可知,扬州治未必铁板一块,都对袁青杞这个空降而来的祭酒心悦诚服。 徐佑打断他的话,道:“度师,祭酒召见你,不知都问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问了问你的出身,家住何地,为何流落钱塘等等。不要担心,祭酒说了,你身世可怜,入我道门即为兄弟,今后这天师道千百万道众都是你的亲人,再不至颠沛流离,无有安处!” 林通的身份几近完美,还有点小漏洞也已经交给冬至去打点,别说袁青杞,就是风门和司隶府联手,估计也查不出任何的破绽。 徐佑感激的道:“多谢祭酒关心!”然后语气一转,笑道:“只说了这些?我看度师面带喜色……” 搔到痒处,马一鸣的老脸都快要绽放出花来,道:“咳,还是借你的光,祭酒说弟子为正治,度师为十箓将过于难看,要提拔我作五百箓将……” 乘来时的那艘轻舟连夜离开震泽湖,徐佑没有再入吴县休息,和马一鸣在码头分开,换了载人的中鳊径自回了钱塘。由于是夜航,船里的乘客不多,徐佑闭目养神,没有四处张望,但他知道,在这些乘客里,或者在操船的船工里,清明正悄然隐在暗处保护着他。 有清明在,至少可以安心睡了,好好睡一觉,今天和袁青杞会面所耗费的精力,远远大于他和竺道安在莲华台上的唇枪舌剑,疲惫感涌上脑海,不一会就沉沉睡去。 两天后抵达钱塘,正是午后,钱塘观里的景象比起离开时更加的热闹,里外三进,不管是大殿还是院子里全部塞满了人,争相缴纳租米钱税的,磕头烧香拜神祛病的,更多的是在靖室里悔过写三官手书的,苦泉忙碌得脚不沾地,看到徐佑顿时一愣,眼中藏着几分复杂的神色,脸上却带着往日一般温柔的笑,道:“你回来了,度师呢?” “度师在吴县尚有几个朋友要见,我左右无事,就先回来了。” “也好,观里正缺人……哦,你一路劳顿,不如先早点回去休息吧!” 徐佑能感觉到苦泉话语里的隔阂,笑道:“怎么,出趟远门,师兄就跟我生份了不是?” 苦泉摇摇头,平静的道:“哪里会呢?只不过师弟你现在名动扬州,要不了多久声名就会响彻天下,我怕再驱使你做事,会不太妥当……” “嗯?明法寺的事,已经传到这里来了?” “是啊!”苦泉叹道:“师弟以清音妙旨大胜竺道安的消息,昨日就随着南来北往的行舟传到了钱塘,要不然今天为何有这么多人前来入道呢?全仰仗师弟大才,让我道门终究扬眉吐气!” “师兄说哪里话,我不过侥幸胜了竺道安,岂敢居功?若论真才实学,道门在我之上的不知凡几,今后这样生份的话且莫再提了。” 苦泉凝视着徐佑,片刻后笑了笑,道:“好,是我失言,今后不再提了!” 多了徐佑帮手,却还是忙碌到酉时才关了观门,徐佑准备告辞的时候,苦泉突然道:“劳累了一天,我晚上下厨……你,要不要一起吃点?” 钱塘观有专门的厨娘,手艺一般,徐佑平时在观里吃饭不多,与其勉强混个肚饱,还不如回去跟着莫夜来有口福。 “好啊,还不知道师兄你会做饭,今晚我就等着大快朵颐!” 明月高悬,清风徐来,钱塘的夜空纯净的如同未经梳拢的处子,两张食案并排放在正殿前的院子里,背靠着高二十多米的香樟树,徐佑解开发髻,披散着长发,随意的箕坐在蒲团上。案几上摆放着金阳翠香羹、食胡饼、酥夹生、玉尖面和添酥冷白寒具,虽然不算丰盛,可能在短短时间内搞出这么几个卖相精美、香气扑鼻的膳食,已经很了不得! “尝尝,我久不下厨,生疏了些!” 徐佑拿起食胡饼咬了口,忍不住赞道:“闻香而口闷,见色而心迷,细如玉屑,白如银泥,我吃过这么多饼,当以此饼为第一!” 苦泉露出笑意,道:“食胡饼看似最简陋,其实做起了做麻烦。得精选陇西的小麦,拌以河东大葱,再以河西的羊肉与甘州的豆豉,加上吴县橘叶、仇迟花椒与济北盐糅合调味,先煎后烤造成。每道工序都讲究火候和配比,不可疏忽,方能有酥、软、香、滑四味入口!” “厉害!” 徐佑三下五除二,将整张食胡饼吞入腹中,然后可怜兮兮的望着苦泉的食案。苦泉放声大笑,在徐佑的印象里,好像还是初次见他笑的如此开怀,将盛放食胡饼的碗碟递了过去,没好气的道:“先别急着吃饼,再尝尝别的……” 话音未落,一张食胡饼又入腹中,接着是金阳翠香羹、寒具和酥夹生,最后剩的玉尖面实在吃不下,徐佑去厨房取来油纸包了,准备拿回去当宵夜。苦泉食量小,只吃了一碗翠香羹,其他的也都给了徐佑包起来带走。 这一晚两人谈天说地,吟诗论文,气氛很是融洽,直到了亥时,快要宵禁的时候,徐佑才起身告辞。站在观门外,目送徐佑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巷子里,苦泉转身回到了房间,刚要燃灯,听到黑暗处有人说道:“你跟林通是朋友?” 苦泉并不惊讶,在对面月光可以照亮的地方坐了下来,清秀的脸蛋洒了点点银辉,透着几分神秘和凄美,他眼脸低垂,淡淡的道:“之前只是同门,今夜过后,应该算是朋友了!” “你做的很对,林通现下炙手可热,跟他交好,有助于你在天师道里的地位和安全。”那人的声音听起来幽深低沉,让人不寒而栗,道:“前日二天主亲自出手,于震泽湖中截杀宁长意,却不料入了那贱婢的埋伏,二天主受到重创,罗杀天宫的鬼众也死伤惨重。大天主十分震怒,勒令二天主暂时隐忍,不要再策划针对宁长意的刺杀,同时让六宫鬼众全都潜入暗处,静等时局变化,再谋大事!” “罗杀天宫……”苦泉抬起头,双眸深邃如长夜,道:“二天主自大且自负,性情急躁又心胸狭窄,六位天主里只有他最名不副实,斗不过宁长意,自是情理之中的事!” “少典,不可妄语天主!” 苦泉笑了起来,眼眸里冰寒如雪,道:“许久……许久没有听起过这个名字了……” 第七十二章 入主林屋山 “少典,不要这个样子,十年前那件事内情复杂,大天主他也未必愿意如此……” “是啊,他未必愿意,却还是狠心将我们母子逐出酆都山。”苦泉伸出右手,掌心可见一道不太清晰的刀痕,道:“离山方七日,母亲就落入山贼之手,受尽*折磨而死,我要不是坠入江中,恰被师尊路过救起,恐怕也早不在人世。” 他抬起头,目光犹如利刃,似乎要刺破光明和黑暗之间的屏障,明明确确向天地扬言:此生此心,唯有余恨! “鬼师,你贯综神摸,无音不照,还请明白告诉我,当初害我母亲的那群山贼,到底是不是受人指使?指使者是不是六位天主之一,抑或,就是我那位身为六天之首的父亲?” 鬼师久久无言。 月光悄然移动,苦泉的身子慢慢陷入黑暗,而方才坐在黑暗中的鬼师却已不见了踪影! “林兄弟,回来了?听说你在吴县狠狠挫了那些秃驴的威风。好,干得好!大哥心里畅快,来,一起喝两杯!” 刚回义舍,沙三青就登门请客,徐佑拒之不得,笑道:“那,就叨扰沙兄了!” 几碟小菜,温好的酒,莫夜来坐在对面,单手托腮,眼光停留在徐佑脸上逡巡不去。徐佑和沙三青连喝了三杯酒,放下酒杯,微微笑道:“阿嫂,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莫夜来扑哧笑了,黝黑的肤色遮掩不住眉眼透着的娇俏,道:“脏东西是没有,我只是奇怪,平日里瞧你说话也稀松平常,怎么就那么有才气,将那口能吐莲花的臭和尚逼得吐血呢?” “那都是别人讹传,做不得准!竺道安虽然是个臭和尚,但也不是浪得虚名,我侥幸胜之,其实两股颤颤,早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徐佑心中好奇,这两位不知跟佛门有什么旧怨,看到和尚们倒霉无不喜形于色,倒也是咄咄怪事。 “呵,你啊,嘴巴没实话!”莫夜来冷哼一声,不过转瞬又笑道:“管他呢,反正你是我阿弟,有这样的本事,高兴还来不及呢。” “是是是,我这本事不就为了给阿嫂脸上争光么?” “这话我爱听,来,吃鱼,吃肉……三青,你少吃点,我跟阿弟说话,你筷子都不带停的。” 沙三青憨厚一笑,真的放下了筷子,徐佑立刻筷落如雨,将两盘子肉扒拉的干干净净,虽然,他腹中并不饥饿。 莫夜来顿时眉开眼笑,嗔道:“慢点吃,都是你的……你入的什么破道,连饭都吃不饱,还不如赶明让三青给你找点活干,至少填得饱肚子。” 沙三青道:“林兄弟是读书人,哪能干我们那些苦力活?不过你阿嫂这句话也没说错,你年岁不小了,找点正经活计做,辛苦干几年,存点钱财,我和你阿嫂再帮衬你些,娶妻生子才是正道,跟天师道那些神神叨叨的人有什么好厮混的……” 徐佑听出他们确实是好心,但先是骂佛门,这会又劝他离开天师道,好心之外未必没有内情,叹了口气,道:“兄嫂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现在势成骑虎,身不由己,不是想脱身就能脱身,等日后有机会再说吧!” 莫夜来还要说些什么,沙三青微微摇头示意,笑道:“行,这又不是急事,日后再说吧!来来,喝酒,今晚不醉不归!” 喝完酒已经过了子时,徐佑回到隔壁的房内,清明已经打了温水放好,等徐佑净手的时候,低声道:“之前郎君和苦泉在院子里饮酒,我偶然发现有个黑衣人从后墙掠进了道观,然后潜入了苦泉的房内。我原以为有人想对苦泉动手,等郎君离开,就跟在身后摸了过去,却没想到偷听到苦泉和那人的谈话……” 徐佑神色平静的听完清明的转述,眼光闪烁着异样的神采,道:“六天……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清明,你我谁能想到,这个如女郎般清秀温柔的苦泉师兄,竟然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天主的儿子?” “是,这实乃天赐良机,我本想跟着那个鬼师,看能不能找到六天所在,却又担心郎君这边,所以……” 自清明修习的青鬼律发生了质的变化,他也终于从七品的困境里挣脱出来,一步迈入了六品的山门,以他此时的修为,就算跟踪小宗师也不会轻易的暴露行迹。 “虽然那鬼师修为不高,但返回六天的途中肯定布有层层暗哨和疑兵,风险太大,你不去是对的。”徐佑笑的莫测高深,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苦泉在钱塘观一日,我们还怕丢失了六天的线索吗?” 第二日一早,徐佑回到明玉山,和何濡商议已定,又吩咐冬至注意钱塘观的动静,再下山回到义舍暂住。之后接连三日,不管是义舍门外,还是道观里,不时有人慕名前来争睹林通的风采,其中不乏扔香包和巾帕的妙龄女郎,也让徐佑继钱塘湖雅集之后,又以另外的身份经历了一番掷果盈车的痛苦和快乐。 说来好笑,单论卖相,林通差了徐佑太多,可一旦才华彰显,却也能博得女郎的青睐,可见世间女子都比男子要深刻,更注重含底蕴的内在而不是虚华的外表。 与此同时,《老子化胡经》开始小范围内的流传,先是士族门阀内雇书佣传抄,接着在各大书坊发现商机准备大规模抄录的时候,钱塘的天青坊突然上架了大量成品的经书,售价之低,令人发指,可质量之高,却也无可挑剔。有别的书商算过成本,若是按照天青坊的售价,他们连书佣每日的饭钱都供不起,更别提盈利。 价美物廉的结果,就是七日内占据了吴郡、吴兴郡、会稽郡等周边数郡的市场,再然后以骆白衡为首的扬州大纸商齐集钱塘,全部从天青坊拿货,随着遍布江东的货船将《老子化胡经》运送到江州、广州、徐州、荆州、益州等地,就连最偏僻的宁州也在数月后可以见到封面印着天青坊三个小字的经书。 这下彻底火了! 竺道安在莲华台上观此经而吐血的消息早在经文大规模流通之前就已经人人得知,所以外界大都存了忍不住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到底什么经如此的具备杀伤力。这就是所谓的名人效应和病毒式传播,徐佑选择了最合适的场合、最合适的时间以最合适的方式给《老子化胡经》做了推广,然后以超低价攻占市场,效果显而易见,让众多还没有经历过广告轰炸的中古土著们来了次全民的狂欢。 伴随着经书的热销,林通的名气简直开了挂,发展到最后,甚至可以不知道扬州治新任祭酒,却都知道写了《老子化胡经》将竺道安气吐血的林真人。 而在这嘈杂之中,徐佑准备停当,离开钱塘赶赴吴县,来到了林屋山下的水月坞! 林屋山,道门十大洞天所在,也称为左神幽虚天,自天师道设扬州治伊始,就以此山为治所,统领扬州百万道民。山最高处为仙人峰,海拔三百三十多米,峰上建有左神、幽虚二观,历任祭酒都住在左神观中,这也是袁青杞被称为左神元君的由来。 依旧是宫一前来相迎,见到徐佑略作颌首,并没有多说什么,掉头引领他和马一鸣往山上走去。沿途树木繁茂,翠竹成荫,怪石突兀,云雾缭绕,不见山势雄奇,仿佛披着蝉翼薄纱的女郎,赤足从泉水叮咚中走来,凝眸看着远处那山水相连的无边美景,尽显清秀体态。 洞天福地,名不虚传! 行至半山,山道旁建有一座三层六角木凉亭,见徐佑有些气喘,宫一便提议在亭子里休息片刻。徐佑倚柱而坐,擦了擦额头的汗滴,道:“让女郎见笑,我向来体弱,极少登山远足……” 在江湖之中,体弱无力的人,哪怕再有惊人的才华,也不会给人造成太大的压迫感和威胁感,徐佑不会武功,反倒给他多涂抹了一层保护色,身处虎穴,不引人忌惮,至关重要。 “贤人劳心,愚人劳力,我等脚力虽强健,可对道门而言,却难比郎君之万一。” 徐佑笑道:“不敢不敢,女郎谬赞了!”口中不敢,脸上却喜形于色,目光在宫一娇美的脸蛋上偷偷扫过,突然扭到一边,连耳根似乎都红了些。 宫一察觉到徐佑的异样,不动声色的错开身子,指着山下远处的一片园子,道:“郎君请看,那里是林屋六景之一的梅林香雪,万株桃花于冬日绽放之时,色香俱绝,美不胜收。” 徐佑扭过头,望着绿叶幽幽的梅林,突然想起张玄机在锦泛江畔的桃园,不知她在金陵过得可好? “嗯?郎君忽起哀思,可是想起了亲人么?” 女人的直觉实在可怕,徐佑流露出伤悲的表情,道:“是,看到梅花,想起那年风雪之中,邻里的小娘穿着素裙仰头站在梅花树下,踮起脚尖,去嗅那绽开的花蕊……” “那小娘现在何处?”宫一毕竟是个女郎,听到别人的情事,顿时生了几分好奇,道:“可是嫁人了吗?” “死在白贼之乱的大水里了!” 徐佑垂着头,眼眸里的伤心浓郁的足以融化任何人,喃喃道:“嫁人反倒好了,至少她还能活着……” 宫一愣住了,她从没爱过人,可也感受得到徐佑话里所蕴含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深情——只要她活着,宁可她嫁给别人! 徐佑又抬头看了看宫一,声音透着莫名的苦涩,道:“不瞒女郎,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跟她有三分相似,所以有时候会突然失神,若有失礼,万望女郎海涵!” “啊?” 宫一低呼一声,饶是她长年跟随袁青杞身侧,武功见识无不是上上之选,此刻也被徐佑搞的芳心大乱,不知如何反应是好,咬了咬唇,目光躲闪,道:“走吧,祭酒该等急了!” 望着宫一的背影,徐佑狠狠的鄙视了下自己,但他孤身一人登林屋山,无所依仗,处处杀机,步步陷阱,一旦出错,就是必死之局,所以为了活到最后,必须不择手段。 宫一,是袁青杞身边最亲近信任的人之一,若能和她拉近点关系,对将来大有裨益。徐佑不会天真到以为凭借三言两语和瞎编乱造的故事就能成功猎取芳心,只是女郎们大抵感性和爱幻想,会对喜欢自己的人多多少少放下点戒心,观感亦和别人不同。 徐佑要的,只是这点点不同,紧要关头,或许会收到意想不到的结果! 第七十三章 左神幽虚 “如何,找到六天的巢穴了吗?” 角三风尘仆仆,发髻微乱,衣袍沾染的血迹犹在,跪地回禀道:“祭酒,我们尾随罗杀天宫的残兵到了南徐州界外,对方散作三路,一路入了东海,一路进了北固山,还有一路进了京口杨氏的坞堡。我带人跟着进山,搜寻了整夜,发现了六天造在悬崖绝壁里的山寨,然后请了南徐州都督府的府兵协助,血战两日夜,终于剿灭了敌寨,活捉六天教众三十人,已全部移交给卧虎司刑讯。卧虎司假佐王复则负责带兵攻破京口杨氏的坞堡,杨氏满门饮毒酒自尽,六天余孽也全部或死或逃,没有抓到活口。至于东海方面,虽然通知了徐州的水军,可,可……” “可是什么?” “可徐州都督、衡阳王拒绝发鱼符……” “安休远!”袁青杞秀眸透着冷意,轻笑道:“此无知之辈,主上因六天夙夜忧心,上下人等,无不以追剿六天为当前头等大事,他竟敢阻扰抓捕,以至于六天贼首之一、罗杀天宫二天主经东海远遁,这一遭要不受主上严惩,谁能服心?” 角三愕然抬头,道:“可二天主到底从何处遁走,尚未可知,也未必是东海哪一路……” 袁青杞淡淡的道:“将我的话告诉王复,他知道该怎么办!” 角三这才反应过来,反正这顶放跑贼首的大帽子要扣到安休远头上,并且得让卧虎司出手,道:“诺,婢子明白!” 角三刚刚退下,宫一走了进来,道:“林通和马一鸣到了,祭酒要不要见一见?” “请!” 仙人峰不算太高,可峰上长年云雾缭绕,宛如仙境。左神和幽虚两观分立东西两侧,楼阁高耸,重峦叠嶂,吞吐日月,气势恢宏,远远望去,仿佛有仙人肩挑重物,于天地间徐行。 徐佑恭敬的站在院门外,身形仪态举止气质,完全贴合林通的人物设定,静静等着袁青杞的召唤。虽然上次侥幸瞒过了她的眼睛,但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小心点,总归是没错的。 “林通,祭酒有请,随我来!” 这座院子处在左神观的最里面,背靠山崖峭壁,一道白练顺着山涧飞流直下,轰隆作响,苍劲的奇松探出崖外,在磅礴云海中若隐若现。院子里佳木茏葱,奇花闪灼,盘旋曲折,每走数步,眼前都会豁然开朗,如同绝处逢生,让人喜不自胜。 但徐佑关注的不是风景,而是森严的守卫,每三五丈就有两三名带刀部曲站岗,时不时还能碰到流动巡逻的岗哨。这还是明处,暗处更是不知有多少人,不知行了多久,满面青翠铺天盖地而来,竟是一大片竹林,山风吹来,听涛阵阵,饶是徐佑绷紧了神经,也骤然觉得心旷神怡。 左神幽虚天,果真好所在! 从青石小道穿过竹林,徐佑偶然回头,却再望不见来时的路,连景致都发生了微妙之极的变化,心中微微一凛。他虽通晓周易,却没有研究过阵法,比起当初锦泛江畔张玄机设的阴遁九局,这里的布局似乎更加的厉害,不动声色,引君入瓮。 “来时路上可安稳吗?” 徐佑要跪地回话,袁青杞抬手虚扶,笑道:“入我道门,皆为兄弟姊妹,私下里这些俗礼都可免去。不然跪来跪去,你不累,我瞧着倒是累了!” 徐佑又不是贱骨头,既然说了不让跪,自然没有上杆子下跪的道理,不过说话时仍旧躬着身子表示恭敬,道:“来时一路安稳,没有任何异样!” “平安就好!你要知道,《老子化胡经》风行天下,已引起了轩然大波,听闻那位黑衣宰相在金陵本无寺里观此经后三日不曾出门,又传言说亲近佛门的官员们开始私下里串联,准备奏请主上封禁《老子化胡经》,不得抄录、买卖、收藏和传诵,但有犯者,以大辟论处!” 徐佑冷笑道:“《老子化胡经》乃仙人传经而现世,是老君赐我道门的恩典,和那些秃驴什么相干?若觉得此经经义不妥,大可属文逐条辩驳,驳得通,此经自然无人信奉,驳得不通,此经风行天下几成必然。想要凭着恩宠蒙蔽主上,欺凌世人,真当我天师道好惹的吗?” 宫一斥道:“林通,祭酒面前,不可口无遮拦!” 徐佑慌忙下跪,诚惶诚恐,道:“是,弟子,弟子一时口快……” “起来吧,说一句秃驴,也算不得口无遮拦!”袁青杞奇怪的看了眼宫一,笑意盈盈的道:“正治此番妙论,让我茅塞顿开,便以此回禀天师。佛门要么推几位高僧出来,属文驳倒《老子化胡经》,要么就给我乖乖闭嘴!如果非要借主上的刀,意欲毁掉道门的典藏,那是痴心妄想!” 徐佑站起身,汗颜道:“弟子实不敢当这个正治……” 袁青杞从案几上拿出一张潢纸,命宫一递给徐佑,道:“这是天师亲书且盖印的道牒,谕令你为扬州治正治,凡教务无论巨细,皆与之相商共议,方可颁行实施。” 徐佑接过一看,行书若疾风劲草,却又不露锋芒,笔划间自见悠然真意,是一等一的好书法。内容正如袁青杞所说,委任他为扬州治正治,盖着阳平治都功印的印章。有了这张道牒傍身,他正式成为扬州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正治,位高,却不一定权重。 就是傻子也知道,他空有正治的身份,一无手下,二无心腹,三无依仗,孤家寡人,可能连马一鸣这个五百箓将都略有不如。 不过这样最好,徐佑不是为了在天师道作威作福,而是想要找到一条通往鹤鸣山的路,做了正治,这条路已经在眼前,在足下! “正治今后不必再自称弟子,你我品阶虽不同,实则同在天师座下负剑躬行,望不吝指教,尽展所长,为扬州治戮力同心,共造道门盛世!” 徐佑沉声道:“诺!” “先下去歇息,明日由我登坛,代天师授你太上正一盟威太玄禁气箓,并授斩邪威神剑!” 徐佑愕然,道:“斩邪威神剑?” 天师道各治从箓生起即授法剑,箓生为最低档的阴阳景精剑,也就是普通刀剑的水准,他那日登台和竺道安论衡,手中的法剑就是阴阳景精剑,要不是咬着牙使了蛮力,差点都插不进莲华台那坚硬的木头里去。十箓将至五百箓将皆授太一三元剑,比阴阳景精剑锋利了无数倍,而五大灵官授太玄除鬼剑,正治一般授五雷法象剑,皆为剑中上品。至于一治祭酒多授予斩邪威神剑,已经可以称为真正的神剑! 比如当初钱塘湖雅集,徐佑第一次目睹都明玉的斩邪威神剑,从不为外物所迷的他,硬生生起了强夺据为己有的心思,可知宝剑诱惑之大。不过后来都明玉被孙冠分尸于钱塘渎,斩邪威神剑沉入海底,后被打捞上来成为战利品上交了朝廷,再后来的去处,徐佑没有过多关注,不是很清楚。 谁想今日,竟有了属于自己的斩邪威神剑,还不是强取豪夺得来的,而是由扬州治祭酒亲授,世事之奇,实在难以尽述! “是,天师极赏识你,特违例赐你斩邪威神剑,今后仗此法剑行走天下,凡我道民,遇剑皆要参拜,但有所令,无所不从!” 徐佑感激涕零,差点流出泪来,眼眶微红,道:“天师厚爱,祭酒大恩,弟子……我,我无以为报,愿以此身,为道门赴汤蹈火,死而无憾!” 袁青杞点了点头,道:“宫一,送正治去幽虚观歇息,派人好生伺候,不得怠慢!” 徐佑施礼后跟着宫一出了左神观,途径一条只容一人经过的崎岖狭窄山道,头上悬着万斤巨石,险峻非常,这才来到幽虚观。 左神观为祭酒一人住的地方,房舍不多,观赏性的亭台楼阁多一些。幽虚观里则不同,熙熙攘攘,拥挤不堪,仅房舍就造了百余间,分了前后左右共九进,最后一进以白墙隔开两半,中间砌有圆形拱门,分别是两位正治的居所。 徐佑住在西院。 进了院子,徐佑问道:“另一位正治可在观里?若是方便,我想过去拜访一下,免得失礼得罪!” “不必了,李正治不在观中,另有要务,短时间内不会回山!” “那只能等日后有机会再去拜会了!”徐佑突然压低嗓音,道:“方才祭酒面前,多谢女郎提点。要不然惹怒了祭酒,我这新鲜出炉的正治,怕是要糊掉了!” 宫一噗嗤一笑,似觉得有些不妥当,又板起了脸,道:“我还要回去复命,正治自己进去吧。稍后会有人送来日常起居所需的用具,每日的膳食也有人专门送过来。正治若是待得气闷,想要四处走走,可吩咐下人跟从……”说着唤了声:“白易!” 从房舍后面的拐角处出现一个十七八岁的黑脸少年,看到宫一立刻跑了过来,高兴的道:“阿姊,我在呢!” 宫一疼惜的看了看他身上脏兮兮的衣服,道:“你又顽皮捉鸟去了?” “没有没有,我这几天乖乖的,哪里也没去,就在这院子里等着那位正治郎君来……”白易瞧了瞧宫一的脸色,知道瞒不过去,苦着脸道:“宫一阿姊,你可千万别告诉祭酒,好不好?” 徐佑看到白易藏在身后的指缝间冒出来几根长长的黑色羽毛,分明是山林间翱翔的雄鹰的羽毛,这哪里是捉鸟,这是猎鹰好吗?摸不清他的来头,也不说话,只含笑看着。 宫一柔声道:“我不告诉祭酒,你也别尽去捉鸟捣乱。过来,见过林正治,从今日起,你就是他的随从,万事听他吩咐,不得违逆,否则祭酒不惩处你,我也要重重的责罚,明白了吗?” 白易嘻嘻笑道:“知道了,阿姊放一万个心,我跟着这位……咦,他比我大不了几岁,真是正治么?”他好奇的打量下徐佑,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透着几分不解,好像在说这人年纪轻轻,怎么就做了正治? 宫一知他心性,解释道:“林正治自有神通,是天师亲命、祭酒推崇的人,你要乖乖听话!” 白易吐吐舌头,看着徐佑的眼里满是敬畏,老老实实的跪下来磕头,道:“见过正治!” 第七十四章 猎鹰 “你跟随宁祭酒多少年了?” 白易盘腿坐在地上,扳着手指算了算,道:“八年了!” “咦,你多大了?” “今年五月初,刚过了十三岁!” 徐佑忍着翻白眼的冲动,笑道:“那你可长得挺大人相的……” 白易得意的道:“大家都这么说,我年纪小,可个高,力气也大,跟你们看起来差不多。” 小孩子都想长大,可长大了却又怀念小时候,古今如一。徐佑随意的问道:“八年前你才五岁,撒尿和泥玩的年纪,肯定照顾不了自个,莫非和祭酒住在一起吗?”这是试探,若非白易天真无邪,他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问。 “那倒没有,祭酒住在鹤鸣山,我住在江州蔡山的道观里。” “蔡山?可是大蔡神龟的那个蔡山?” “正治好厉害,连山里有大龟都知道!”白易佩服的看了看徐佑,心想这位正治年纪轻轻,能够被天师和祭酒看重,果然有点真本事,不过转瞬又满脸沮丧之色,道:“可怜我养的那只龟,被老不死的抓去炖了汤!” 自古蔡山出大龟,《通典》里说的很清楚,连《左传》里写“问蔡”一事,指的就是“问龟”,那时的人们以龟卜卦,龟越大,卦越灵,所以有大蔡神龟的说法。 徐佑没有在意白易的牢骚,叹道:“你小小年纪,住在山中的道观,想必无聊的紧,身边连个玩伴都没有……” 白易瞪大了眼睛,道:“谁说的?我们一起的孩童有十七人,年纪都差不多,日日夜同玩同住,别提多有趣了!” “是吗,这么多人?那你来了林屋山,其他人呢?” 白易首次露出茫然的神情,道:“我也不知道,数月前观中突起大火,等我醒来,只看到宫一阿姊,其他人到底去了何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徐佑瞧他如有魔怔,仿佛忆起了什么可怕的事,顿时对这个藏在蔡山深处的道观有了几分兴趣,但也知道不能追问过急,故意转移话题,道:“你刚才真是捉鸟去了?” “嘘!”白易猛然惊醒,赶紧看了看身后,紧张兮兮的道:“正治,你别这么大声,要是让祭酒听到,我就惨了!” “哦,你害怕祭酒?” 白易奇道:“还有人不怕祭酒吗?正治,你怕不怕?” 徐佑无言以对,苦笑道:“怕,当然怕了!所以我们约好,我不把你捉鸟的事告诉祭酒,你也别把我们刚才聊天的事告诉任何人,好不好?” “好好好,说定了,不许赖!” 白易忙不迭的点头,还要和徐佑击掌为誓,徐佑拒绝了,道:“我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 白易想想,祭酒好像也从不跟人盟誓,厉害的人应该都这样,道:“对的,对的,我们说话算数!” 徐佑笑着称是,心里却在盘算,袁青杞和他差不多同岁,如果说八年前就开始暗地里豢养家奴,培育腹心,以图将来,那这个女郎的志向实在不可估量! 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成为下一任天师? 有可能吗? 孙冠再怎么心疼这个小徒弟,也要考虑其他七位大祭酒的想法,再加上年纪和性别的阻碍,袁青杞想成为天师无疑比真正的登天还难。 抵达林屋山的首日,徐佑在西院枯坐了整天,哪里也没有去,偶尔和白易聊聊天,其他时间都在闭目养神。白易托着腮,猴子屁股坐不住,可宫一吩咐,让他形影不离跟着徐佑,却也不敢违命出去玩耍,只能眼巴巴的瞅着,盼望着徐佑能带他出去捉鸟玩乐,可直到天黑入睡,也没能如愿。 “祭酒,白易天性纯朴,不知人心险恶,让他去盯着林通,恐怕不是其对手……” 袁青杞褪去裙装,解开发髻,只穿着贴身的白袜,侧躺在床榻上翻看着那本《老子化胡经》,如瀑的青丝垂在床头,修长如玉的双腿微微蜷缩着,露在外面的脚趾晶莹剔透,如同冰雪之上点染了一层枫叶的红晕,从犹若削成的肩头慢慢往下,在纱衣包裹着的胸前隆起微妙诱人的弧度,然后自腰腹间猛然收紧,勾勒出臀部近乎完美的浑圆。 天地万物,似乎都比不过这一屋清丽! 她合上了经书,舒服的伸了个懒腰,细若管弦的轻吟从喉咙深处发出,在静室中缠绵回荡,可以让神佛动心,道:“让白易跟着他,表明我们并无防范之心,岂有人蠢到让不谙世事的孩童去作耳目的?林通是聪明人,自然会明白我们的用意。” 袁青杞掀开薄被,盖住完美无瑕的娇躯,缓缓闭上双眸,道:“还有一点,记住了,林通,不是我们的对手!” 宫一低声道:“知道了,祭酒歇息吧!”说完轻手轻脚的吹熄了灯,躬身后退数步,再转身离去。 几声凄厉的鹰唳刺破了夜晚的宁静,徐佑从睡梦中猛的坐起,侧耳凝神去听,却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吱呀声飘来飘去。 他披衣下床,踱步到窗口,双手推开窗户,清凉的山风扑面而来,睡意顿时消去大半。西院在幽虚观的最里进,挨着仙人峰的悬崖而造,徐佑住的这间卧室推开窗就可以看到山涧里翻腾的云海,只是今晚明月高悬,光华如水,不仅驱尽了夜色,竟连那终年聚拢不散的云雾也因之变得澄净了不少。 正在这时,一只成年赤腹鹰振翅从云海里扶摇而起,盘旋几下,发出高亢的嘶鸣,似乎在说有危险在接近,继而又飞高数丈,做势俯冲,向不远处的密林里投去。 徐佑觉得好奇,赤腹鹰虽然体型较小,可在林屋山应该没有天敌,并且晚上除了个别鹰类具备视力,几乎不见赤腹鹰出来活动,它遇到了什么才这么惊慌? 突然,一道快得几乎看不见的人影从树荫里窜了出来,踩着悬崖边的苍松,起伏腾挪犹如平地,转瞬十余丈,身子猛的停住,脚下暗劲将碗口粗的松枝压成了弓形,然后借力反弹,冲天而起。 明月之下,一人一鹰,一上一下,仿佛两支离弦的箭,决绝又无情的冲撞而去。 徐佑看的目眩神迷,平生仅见,轻功最好的两个人,清明胜在诡谲莫测,飘忽不定,鬼气森森,而这个人却翩若惊鸿,举重若轻,自带出尘之意。 “好畜生!” 眼看要撞到一起,赤腹鹰振翅回旋,划过优美的曲线,竟堪堪躲过了那人,即将没入密匝的树林里。 嗖,嗖,嗖! 三粒石子成品字型打在赤腹鹰的翅膀上,哀嚎声中掉落了下去,那人放声大笑,身子如陀螺般旋转下坠,跟着入了树林。过了片刻,手中提着赤腹鹰,志得意满的走了出来,徐佑借着月光,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错愕的道:“白易!”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捉鸟…… 徐佑摇摇头,十三岁的少年,长的人如此高马大,却能将轻身功夫练到这等地步,实在匪夷所思! 不过天地广阔,孕育了多少英杰,又逢乱世,自然英雄辈出,想他十三岁的时候,也已经名动江左,白虎九劲赫赫威名,瞧在别人眼里,岂不也是个妖孽? 徐佑关上了窗,上床后又沉沉睡去。 身在虎穴,此心仍安, 这是智者的境界! “正治,正治,快醒醒,要开坛授箓了,我们早点去,好占个位置!” 白易撞开了房门,如龙卷风般刮了进来,徐佑早就收拾完毕,安坐胡床上吐纳调戏,抬头笑道:“你昨晚熬夜去捉鸟,一大早的还有力气来闹我?” “啊?” 白易还不知道昨晚的事被徐佑逮了个正着,顿时吓得傻掉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扑通跪地,哀求道:“千万别告诉……” “别告诉祭酒嘛,我知道,不过也要看你表现,你要是听话,我就守口如瓶!” “听话,听话,保证听话!” “那今日你就好好待在西院,哪里都不能去!” “啊?”白易彻底傻眼,跳了起来,道:“不行!” “不行?好,那我就去告诉祭酒!” “你,你说话不算数!” “哦?”徐佑缓缓站起,走到白易跟前,道:“我几时说话不算数?” “我……我……” 瞬间,仿佛有高山迎面压过来,白易心口狂跳,竟不敢对视徐佑的眼睛,低垂着头,眼光瞄着脚尖,小声道:“昨天我们击掌盟誓……” “你也说了,那是昨天的事!”徐佑和白易擦肩而过,往门外走去,淡淡的道:“我应下的是白日,你到夜间又犯错,可怪不得任何人!” 吱呀,门开门合,白易懊恼的跺了跺脚,可终究没敢离开西院半步。 他其实并不十分畏惧袁青杞,而是怕她看到自己顽皮时那微蹙的眉头和轻轻叹息,让他觉得哪怕死一万次,也弥补不了祭酒刹那的伤怀和失望。 当初在蔡山观,和他一起的十七个人,过了两三年后就立了该立的规矩,或修剑法,或修刀意,或修道术,读五经,通六典,知进退,小小年纪,便一个个练就了常人不及的心性和城府,开始逐渐派出去历练做事,慢慢的都能独当一面。 唯有白易,袁青杞亲自发了话,由得他的性子肆意而为,只要每日三个时辰练习那本秘籍里的武功,其他一概不问,一概不管,绝不束缚他的性命之情,这样才用八年的时间保住了他的纯粹,也练就了他过人的武功修为。 白易心里,袁青杞亦师亦姊,亦主亦君,他这一生,拼却性命不要,也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人的伤害! 哪怕一滴泪,一根发丝,一点点委屈,都不可以! 第七十五章 大典 左神幽虚二观之前,有条从悬崖边突兀出去的山脉,仿佛巨大的磨盘,镶嵌在仙人峰,整个山石平整光滑如镜,依此山势,单独而建成一个宽阔的广场,方正七百余步,九九八十一根十余米高的华表石柱摆放成九宫方位,柱顶放着用铜铸的玄武朱雀白虎青龙四灵,柱身雕刻着日月星辰灵丹异兽,柱座雕成龙头,口衔五色结彩,栩栩如生! 广场正中,是新建的传箓台,跟钱塘观的规制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坛分三阶,象征三天三界;立四柱,谓天地日月;设八门十方,为斗宿星君;上五供,喻四季五行。 但论起规模,钱塘观的坛就是小巫见大巫了。这座传箓坛高三五丈,用白玉石堆砌而成,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凌霄宝殿,虽造型拙朴,却宏伟壮观。 徐佑来时,已经人山人海,放眼望去,皆玄冠、黄裙、绛褐、紫帔,估计不会少于一千多人。找到马一鸣询问,才知道今天不仅仅给他授箓,而是给整个扬州治举办的授箓大典,自正治以下,五大灵官、各五百箓将,百五十箓将、五十箓将、十箓将以及新晋的箓生,全部由袁青杞为之授箓,不再假手他人。 “箓生?” 徐佑现在的身份就是箓生,可那是由马一鸣一个十箓将窝在小小的钱塘观就可以完成的授箓仪式,跟眼前的宏大和肃穆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烈日高升,山风徐来,千余人的广场寂静无声,人人穿法服、背法剑,凝神屏息,仰头张望,等待袁青杞在扬州治的第一次公开亮相。 这段时日,左神元君宁长意闯出好大的名头,可除了少数人之外,大多教众并没有见过她的真容,只是听说这位祭酒长的美若天仙,浑不似凡尘该有的人物,可又平易近人,虚怀若谷,丝毫没有为上者的架子和排场,不惜以祭酒之尊,深入不毛,扶危救困,传法度人,常怀大慈悲之心,故而黎庶敬服,道民仰慕,万众归心。 今日,林屋山授箓大典,终于可以目睹祭酒风采,很多人激动的无法自持,踮着脚尖,迎着烈日,连汗滴落都不敢去擦,唯恐眨眼的工夫错过了宁祭酒的出场。 徐佑站在前列,半柱香的时间,已经有数十人过来和他见礼寒暄。天师道号称尊卑大小如一,其实门内最讲究上下等级之别,徐佑即将成为扬州治正治,这不是秘密,袁青杞派宫一给部分人通了气,然后几乎所有人都得到了消息。在他们看来,徐佑这个正治是袁青杞亲自举荐,孙冠核准拔擢的新星,年纪轻轻,前途不可限量,此时交好,正当其时。 身侧的马一鸣水涨船高,跟着徐佑受了不少的恭维,等众人散去,徐佑低声问道:“怎么多是十箓、五十箓将,其他百箓和灵官呢?” 马一鸣解释后,徐佑恍然大悟,白贼之乱几乎将扬州治连根拔起,自祭酒以下,曾经的那些灵官、百箓全部死于非命,只有马一鸣这种不受重视且位于底层的老油子活了下来。结果就是,不仅钱塘观,扬州治一百三十座道观,几乎都是由区区十箓将坐镇,非是袁青杞轻忽大意,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不过,祸兮福所伏,正因为都明玉将扬州治一扫而空,袁青杞才得以放手提拔、安插和重用自己人,彻底将扬州治控制在手里,今天的授箓大典,就是第一步! 巳时正! 东侧钟楼的神钟响起,先是一下比一下紧,接连十三声,然后慢慢悠悠的又敲响了十四下。众道人虔诚无比,齐齐稽首,口中诵道:“洪钟初叩金铃声,下彻幽冥戒鬼听。学道修真皆有分,护持无魔勉力行。洪钟二叩山门旺,道妙律法永长兴。阴阳一炁来运化,志心皈命迷悟成。洪钟三叩圣神通,三界四生尽太平,云朋良友登道岸,护法神灵保安宁。洪钟四叩……” 音律盎然,自带道韵,仿佛涓涓细流从四方八方而来,最后汇聚成了大江大海,从九天上挟五雷神威,轰然而至! 徐佑曾读《荀子乐论篇》中说:“凡钟为金乐之首,梵宫仙殿,必用以明摄谒者之诚,幽起鬼神之歌。” 道门称钟为神钟,意义重大,在钟声涤荡之时,不管是非善恶,尊卑高下,全都虔诚念诵咒文。从初叩至九叩,徐佑的耳中再无虫鸣鸟叫,再无风吹草动,再无山川河流,天地之间,唯有太上三五正一盟威之法光耀万丈,亘古恒存! 这就是教门洗脑的威力,一旦心神动摇,不够坚定,立刻就会沉浸其中,逐渐丧失自我,成为提线傀儡,甘愿受人驱使,生死无惧! 九叩毕,所有人齐齐下跪,高呼道:“恭请左神元君法驾!” 袁青杞从正殿走了出来,月破星巾,霓裳霞袖,身穿青华之裙,戴飞云凤炁之冠,腰挂太上正一九凤破兵箓,背负八景伏神剑,两侧跟着多名婢女高举着十绝灵幡随侍左右。 阳光斜斜的照在大殿的廊檐上,正好将袁青杞的身子映衬在了光影流转的明暗之间,她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美丽不可方物的容颜透着让人顶礼膜拜的清冷和高贵,广场上的千余人几乎都看得呆住了,口不能言,目不能移,呆若木鸡! 徐步登上传箓坛,袁青杞的仙音不轻不重,不远不近,一字字清晰的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我等修真之士,既神室明正,然摄天地灵祇,制魔伏鬼,随其功业,列品仙阶,出有入无,长生度世,与道玄合。故能济度死厄,救拔生灵,巍巍功德,莫不由修奉金书宝箓为至紧要事。故而,今日我尊奉天师法谕,于此仙山设法坛,为诸弟子授箓传法!” 当下从箓生开始,授五千文箓,授阴阳景精剑,此有八百余人;接着是十箓、五十箓、百五十箓和五百箓将,授太上正一各将军箓,马一鸣果然荣升五百箓将,此有一百余人;再接着是五大灵官,徐佑对当初杜静之手下的那些灵官印象深刻,个顶个都可以说是厉害角色,有心观望,紧盯着传箓坛,想摸摸袁青杞的底。 再蠢笨的人也知道想要控制扬州治,五大灵官最为重要。两个正治由孙冠亲定,祭酒无法染指,可五大灵官却是祭酒任命,上可以制衡正治,下可以严控教众,非心腹不能为之! 消灾灵官边远途,眉目清秀,十七岁左右,身高七尺有余,面常含笑,彬彬有礼;度亡灵官谷上书,皮肤黝黑,二十岁左右,目若铜铃,声如洪钟,身高近八尺,法服下的肌肉横起,强壮异常;除瘟灵官梁为客,年不过十六,分外瘦小,不知是营养不良还是天生如此,身高只到谷上书的胸腹间,可一双眸子精光四射,如有实质,让人不能小觑;祈禳灵官封南山,瞧不出年纪,说老有三十出头,说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四五岁,左眉到脸颊有一道刀痕,略显狰狞,不过此人神态最是平和,接过袁青杞的箓文和法剑神态平静如常,养气工夫十分到家;最后一个是捉鬼灵官洛心竹,生的空灵秀美,笑起来天真无邪,仿若邻家青梅,无拘无束,哪怕陌生人遇到,也会顿生好感。 这五大灵官皆授太上正一上仙百鬼招箓,另授太玄除鬼剑,并宣布将扬州治分化为五方区域,每个灵官主掌一方,统领治下所有的箓将、箓生和道民。徐佑暗自打量马一鸣和其他人等的神色,看得出他们大都感到意外,对这横空出世的五个年轻人不是很了解,更别提那突如其来的区域划分,明显弱化了各郡县道官的固有权力,加大了林屋山对各观的控制力度。 徐佑对这些不感兴趣,袁青杞越把扬州治经营的如铁桶一般,越发觉得他碍眼和别扭,如此才有机会尽早离开此地,前往鹤鸣山天师宫。 不过,他此刻心里想的,却是白易的那些话:江州蔡山的道观,和他一样的孩童共有十七人,火灾后去向不明。 那,这五个年轻的灵官,会不会就是白易儿时的玩伴呢? 袁青杞养兵千日,终于借着今日授箓大典,将手里的筹码抛出来一部分。至于背后还藏着多少,类似江州蔡山的道观是不是不止这一处,徐佑无心揣摩,眼下也没精力去打听,还是那句话,他的目的是鹤鸣山,是道心玄微大法,而不是林屋山的袁青杞! 五大灵官授箓结束,已经是下午申时,袁青杞在传箓坛上站立了足足三个时辰,可她仍旧如同刚刚出现时的不染尘埃,清丽脱俗,身姿仪态乃至说话的语气和声调都没有丝毫的变化,对每一个授箓之人和颜悦色,谈及姓名、出身和擅长的东西,如数家珍,让人不由自主的感激莫名,浑身血液都似乎要沸腾起来。 这是百余年来,扬州治乃至整个天师道历任祭酒都不曾有过的举动,士为知己者死,袁青杞通过今日仪式感和荣誉感并重的授箓大典,成功降服了扬州治上上下下大多数人的人心,终于以女子之身,外来之客,在这飘摇不定、刀光剑影的扬州彻底站稳了脚跟。 有手段,有心计,有魄力,有领袖风范,面对这样的袁青杞,徐佑站在人群中,脸上同样充满了敬畏的表情,可要是认真去看,会发现他的眼神却无比的平静。 这是差点成为他妻子的丽人啊…… “林通!” 负责唱名的宫一点到了林通的名字,于是在大家行注目礼的凝视里,徐佑整了整法服,走上了高高的传箓坛。 越到近处,越会被袁青杞的容貌气质所吸引,结合她的身份,很容易激起男人的占有欲,当然,是那些自以为有资格的男人。徐佑突然有些可怜衡阳王,这样遗世独立的绝美女子,哪怕他贵为王孙,也远远配不上对方。 近前五步,徐佑撩起袍摆,屈膝跪地,自入了天师道,这段时日他跪下的次数比以往三年要多出无数倍。 然而入乡随俗,跪,只是形式,在他心里,和任何人都是平等的! “林通,箓乃天授,不受之者,魔精鬼妖,横见干犯,兵病所侵。受之者,诛邪伏凶,万神潜藏,土地山川,侍卫送迎。你可知晓?” “弟子知晓!” “起来吧,你是扬州正治,我仅代天师为你授箓,日后俱为天师弟子,你我算是同辈!” 先前那些,不管以前的度师是何人,自得袁青杞授箓,今后都要称她一声度师,这就跟后世建军校做校长的套路如出一撤。徐佑本来还犹豫,要不要跟着开口叫声度师,现在可好,度师变成师姐,免去了他的为难。 徐佑起身,抱拳作揖,肃立不言。 袁青杞笑着示意,有侍女端着铜盘过来,上面有一本缝着金边银线的箓文,道:“今授你太上正一斩邪赤焰箓,此箓跟我的太上正一九凤破兵箓同品阶,你要随身缄佩,不可轻怠!” “诺!” 徐佑接过箓文,挂在腰间,又一侍女抱着宝剑过来,袁青杞道:“今授你斩邪威神剑,此剑除我的八景伏神剑之外,为扬州之冠,你要时常擦拭,不可轻怠!” “诺!” 徐佑手摸着剑鞘,入手温润如玉,不知是什么材质,像是皮革又像是檀木,又或许是某种铜铁合金,反正手感极佳,轻重合宜,握在掌中,似乎血肉交融,心有感应。 袁青杞眼脸低垂,声音平缓,却如神君在上,直入心湖,道:“道戒十律,皆能持否?” 徐佑浑然一震,脑海瞬间失去清明,仿佛为人所制,心中所思和口中所念,全然不同,身上登时冒出一身冷汗,死死咬着舌尖,一字字道:“皆,能,持!” 庞大的压力攸忽散去,就像是从沼泽淹没口鼻的绝境中重生,袁青杞张开明眸,笑意盈盈,道:“好,自今而后,林正治当恪守十律,为天下道民表率。” “诺!” “去吧!” 徐佑躬身后退,到了台阶处,方转身缓慢走下去,法服深深,遮掩了那一层大汗淋漓! 这个女人,实在可怕! 第七十六章 勾搭 但凡教门传法,不管天师道也好,佛门也罢,全要显现神异,以惑愚民。当初孤山上竺法言口吐活鱼,都明玉剑斩心鬼,都是这套伎俩,无非是半吊子魔术师和半吊子化学家的对抗而已。可除此之外,还有种幻术接近后世的催眠,可以摄人心魄,营造幻象,让人身临其境,色声香味,如有实质,自然对亲眼所见的种种深信不疑。佛道两教的典籍里多有这样活灵活现的记载,包括正统史书也多见诸笔端,想必不是凭空捏造,而确是有人将催眠、魔术和化学以及百戏融为一体,假托神祇之名,为自己度了层光耀耀的金身! 适才袁青杞所使,定是幻术的一种,若非徐佑两世为人,心志无比坚定,恐怕早把内心的真实想法吐露出来。 他不是虔诚的道民,如何肯遵守道门的十律,仅当逸闻听听而已,左耳进右耳出,不曾留下一点痕迹。袁青杞突如其来的施法,应该是一个考验,幸好徐佑安全过关,这才真正成为了扬州治的正治。 果然大意不得! 下得台来,由于大典尚未结束,众人不能围上来恭维,但一个个眼神示意,躬身行礼,大都透着交好的神色,徐佑微笑颌首,态度和善,给在场的诸多人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酉时末,随着九声钟鸣,授箓大典落下帷幕,袁青杞没有留饭,将这些刚刚升迁的道官们礼送下山,尔后召来徐佑,道:“我明日要去南徐州办事,七日后方回,在此期间,治内的一切教务皆由你做主,若实在有无法解决的难题,可暂且搁置,等我回来再商议决定。” 徐佑故作惶恐,婉拒道:“我初来乍到,对治内教务并不了解,还请祭酒收回成命!” 袁青杞笑道:“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做事的,慢慢去学,做错了不要紧,重要的是放心大胆去做!” 见推辞不得,徐佑退而求其次,道:“若祭酒主意已定,那我就只好勉力为之,但无论如何,请祭酒再给我留个帮手,免得误事!” 袁青杞斟酌片刻,道:“也罢,宫一,你留下!” 宫一愣了下,袁青杞此去南徐州是为了追查罗杀天宫二天主的下落,却把她留在林屋山看家,脸上不见丝毫表情,静静的道:“诺!” 白易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双手拿着碎石弹打花圃里的花,看到徐佑进来,嘟着嘴扭过头,气鼓鼓的不搭理他。徐佑走到他身旁坐下,笑道:“怎么,还生气呢?今日授箓,我听到了几个名字,好像是你在蔡山的同伴……” “啊?真的?”白易兴奋的跳了起来,眼睛几乎要放出光,道:“他们在哪?” “先别急,我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好像叫边远途,梁为客,封南山,谷上书,对了,还有个叫洛心竹,是个貌美的小娘。” 白易被当头浇了盆冷水,呆了一会,颓然坐了下去,道:“不是,我一个都没听过,况且蔡山也没有长的好看的小娘……” 看来青春期的少年对昔日道观生涯的同学质量不是很满意啊,徐佑轻声道:“或许他们改了名字……” “咦,有可能,宫一阿姊也曾说过给我改名字,但我太喜欢白易了,死活不愿意,她就没再提起。” “那还不去瞧瞧?” “多谢正治!” 白易怪叫两声,翻了个跟头,飞快的消失不见。徐佑摇头笑了笑,回到房内,之后两天再没有出来。 砰砰砰! 房门被敲的快要散了架,徐佑懒洋洋的打开,宫一站在外面,冷着脸道:“林正治,祭酒走时吩咐由你处理教务,可这两日你找借口不出面,将一应事宜压到我头上,等祭酒回来,你如何交代?” 徐佑赔着笑,道:“女郎息怒,我这两日忙着完善《老子化胡经》的后几卷,实在抽不开身,反正教务我又不懂,劳烦女郎辛苦,多担待一二。” 宫一盯着徐佑,就是不说话。 徐佑仍旧赔笑。 “正治,你若是担心祭酒猜忌,其实大可不必!”宫一轻轻叹了口气,螓首低垂,眼睛瞧着脚尖,道:“祭酒要整顿扬州治的教务,兹事体大,需各方勠力,人才自然越多越好。正治如果真有经天纬地之才,祭酒非但不会忌惮,反而会更加的倚重,扬州治虽小,可天师道却大,容得下祭酒,也容得下正治!” 她抬起头,眸光清澈如水,道:“这番话交浅言深,我本不该说,但正治这样韬晦,岂不是存心自外于祭酒?连我这等愚笨的人都看得明白,祭酒岂能不明白?到时候恐怕正治想要待在这西院,安心作《老子化胡经》也成了妄想……” 徐佑悚然动容,拱手作揖,正色道:“女郎能对我说这样的话,足见推心置腹,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绝无自外于祭酒的心思,况且明法寺大大得罪了竺道安,老子化胡经又彻底惹火了佛门,天下之大,只有天师道是我容身之地。可在天师道内,我一无根基,二无人脉,只有祭酒的赏识和倚重,才是安身立命之本,这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宫一也不知道怎么了,以她的性格,绝不应该轻易和别人说这样诛心的话,也许是眼前这人在那日思念意中人时流露出的悲怆和深情打动了她,让她忍不住想要提醒他,别在扬州治得罪了祭酒! 就像那天他口无遮拦,说出秃驴那样的污言秽语,刻意申斥他一样, “那你还不遵循祭酒的吩咐……” 徐佑苦笑,侧身让开,道:“女郎进来一看便知!” 宫一犹豫了下,还是进了屋,狭小的门口几乎让两人擦肩而过,鼻端传来淡淡的温暖气息,身子微微颤了下,脚步骤然快了几分。 屋里的案几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写好的洒洒数千言,墨迹未干,宫一讶道:“这是你的字?” 虽然徐佑之前极少有字帖流出,连钱塘湖雅集都未动一笔,被人从字迹认出的可能性不大,但以防万一,他还是取众家之所长,融合瘦金体的笔法改变了书写习惯,日夜练习,最多只有书王体的五成功力,可也算得上好字。 “是,难道女郎在别处见过这样的书体吗?” 宫一拿出一张纸,凑近了仔细观看,道:“正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书体,所以才觉得好奇。”她越看越是喜欢,林通的字跟往日常见的那些都不同,天骨遒美,颇有韵趣,笔势纤弱,却又屈铁断金,具有浓烈的个人风格,使人见之不忘。 徐佑笑道:“书法只是小道,重要的是书写的内容!女郎请看,《老子化胡经》只完成了一卷,我现在写的是第二卷。本无宗吃了这么大的亏,不会隐忍太久,很快就会有高人出手,写经文进行驳斥,时不我待,必须尽早把后面几卷写出来,才好迎战!” 他言辞诚恳,剖心坼肝,道:“女郎说我韬光,或许旁人也以为我隐晦,实则是高看了我,也小看了祭酒。我虽说略有薄才,可跟祭酒比,是莹光之于皓月,九霄翱翔的青龙会忌惮吞泥吐沙的河虾吗?我这两日闭门不出,真的是为了长久计,望女郎体谅!” 宫一已经信了徐佑的话,咬着红唇瞟了他一眼,支吾道:“是我错怪你了……对,对不住……” 这或许是宫一第一次给男人道歉,徐佑弯腰拱手,笑道:“哪里的话,女郎肯体谅我三分,我就有十分的高兴,晚上怕是要彻夜不眠了!” “你……说什么疯话!” 宫一俏脸微红,转身就走。 徐佑倚在门口,冲着宫一的背影招着手,道:“女郎没事多来转转,我一个人呆着也是苦闷的紧!” 宫一走的更快了。 天刚入夜,白易蹦蹦跳跳的回来,徐佑早从他口中问出来,五大灵官都不是当初在蔡山道观的人,由此可知,袁青杞的筹码远远不止蔡山一处。 “回来这么早,不跟那个洛心竹套近乎了?” 白易哭丧着脸,道:“洛阿姊不理我!” “哦,”徐佑放下毛笔,道:“怎么不理你?” “我们本来聊得好好的,说晚上带她去个有趣的地方,结果到了那,她就甩手走了!” 徐佑噗嗤笑道道:“不是你对人家动手动脚了吧?” “我没有!”白易叫屈道:“我守礼的很,这林屋山上下谁不知道?正治你冤枉我……” “好好好,我的错!那到底为什么……” 徐佑突然看到他手里的鸟毛,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道:“你说的好地方,就是去悬崖边抓鸟?” “对啊!”白易理直气壮,道:“还有比这更有趣的吗?” 徐佑抓起一团写废的纸砸了过去,白易也不敢闪,直接砸到了额头,道:“你要讨女郎欢心,首要考虑的是如何让对方觉得有趣,抓鸟……林屋山也就你一人喜欢抓鸟好吗?我要是洛心竹,早一剑砍了你的脑袋!” 白易吓得抱着头,道:“干吗砍我脑袋?” “脑袋里全是屎,留着何用?” 白易被骂的全无脾气,可怜兮兮的问道:“求正治教教我,到底该怎么讨洛阿姊欢心?” 徐佑微微一笑,道:“想知道?” “嗯!”白易疯狂点头。 “教你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白易扑通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充满希翼的眼神望着徐佑,道:“正治,别说三件,就是三百件我也依你!” 徐佑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笑嘻嘻的问道:“白易,你在蔡山道观学的到底是什么武功?” 第七十七章 青龙现 “这……” 白易犹豫了。 徐佑循循善诱,道:“祭酒有没有吩咐你不可告诉别人?” “那到没有……” “祭酒没吩咐不让做的事,虽然不是都可以去做,但仅仅告诉我,应该没什么问题。别忘了,我是扬州治的正治,是祭酒最信任的人之一!” 白易有些为难。 徐佑叹了口气,起身走开,道:“可惜洛心竹那么好看的小娘,今后不知要便宜哪个狗才了……” 白易把牙一咬,低声道:“好,我告诉正治可以,但你得承诺,绝不告诉任何人,包括祭酒在内!” 徐佑伸出手,笑的像极了老狐狸,道:“放一万个心,我又不谙武功,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是纯粹好奇你小小年纪竟能凌空猎鹰……话说回来,就算知道了你学什么武功,难道还能偷去学了不成?” 白易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跟着徐佑笑了起来,不过他的笑容纯净无暇,和徐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伸手击掌为誓,道:“正治吃不了这个苦头的,我从五岁开始,天天易经洗髓,老不死的几乎把我当贼人看管,七岁逐豹,八岁搏虎,十岁猎鹰,冬寒夏暑,雷打不动,无一日偷懒方有今天这点浅显的修为。正治的手握得动笔,却握不动剑,且过了习武最好的年岁,就算我现在教你,这一生怕是绝无可能窥见至道了!” “道殊途,却可同归,你从武道登山,我从道法登山,说不定到了绝巅,我们还可再见!” 白易仰着头,眼神明亮如晨星,悠然神往,道:“是啊,不知那山巅绝境,会是怎样的风景?” 徐佑突然明白过来,他低估了白易的重要性! 或者说,不管袁青杞想干什么,白易的可成长性,以及未来不可限量的武力值,都是她的谋划里至关重要的一环! 所以,从蔡山道观开始,袁青杞对白易特殊对待,不让他被规矩束缚了本心,不让他被杀戮玷污了天性,不让他办差做事,更不让他在扬州治担任任何职务,以免陷入繁琐的庶务无法自拔,这一切的一切,不是为了把白易培养成干练的部曲和忠顺的奴仆,而是要让他一心一意的专注于武道,向那无数人仰望的峰顶绝巅发起冲刺。 徐佑偶然发现了方斯年,宁玄古偶然发现了秋分,都如获至宝,不遗余力的进行培养和保护,袁青杞定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只不过她选定的人是白易! “那,你的武功……” “我学的功法,本来无名,后来听老不死的喝醉了,说漏过一句,它的名字,原来叫青龙劲!”白易目露迷茫,道:“正治,你见多识广,博览群书,可曾听过天下有这样的武功吗?” 徐佑笑着摇摇头,不见丝毫异样,道:“从未耳闻!不过,青龙劲,哈,倒是很大气威风的名字!” 面授了白易泡妞二三策,作为后世里游戏花丛的老司机,徐佑堪称理论和实践知行合一的高手,仅仅传了点皮毛,就让白易目瞪口呆,差点磕头拜师。 等白易兴高采烈的离开,徐佑透过窗户,看着他的背影,眼神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道心玄微大法中被誉为煌煌荡荡、王道为尊的青龙劲,竟然这样出现在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身上! 徐佑武功虽失,可眼光仍在,白易轻功绝妙,他在十三岁时远远不及,哪怕武功尽失之前也可能比不过,但论起以命搏杀的真实修为,白易却未必敌得过同年的自己。 只是,可以这样比吗…… 徐佑从年幼时就显现在武学方面惊人的天赋,再难的招式,学一遍就会,再难的心法,练一遍就通,从九品到六品,越品如登山,一山高一山,可对徐佑来说却如履平地,轻而易举的迈过了无数武人畏若虎狼的关隘险阻,声名鹊起,扬威江左,成为年青一代第一人! 但是为了帮助徐佑达到这个境界,整个徐氏门阀所耗费的物力财力人力几乎到达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等闲人家岂能练功出了岔子,就直接带上鹤鸣山,由大祭酒李长风用天师宫不传之秘若水诀来为之调理疏通的? 管中窥豹,可知白易能有今日,袁青杞花了多少心血,这样的人,哪怕稍有逊色,但是无论天赋和毅力都可谓人中之杰,足以和徐佑齐肩而立! 青龙劲…… 徐佑的经脉里有自家的白虎劲,有那个神秘人的朱雀劲,有宁玄古的玄武劲,也有李长风的若水诀,唯一没有接触过的,就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青龙劲! 说起来,似乎冥冥中早就注定,他和道心玄微大法有着解不开的纠缠和宿缘…… 又过了五日,袁青杞没有按时回山,宫一也没有再出现,白易只顾着讨好洛心竹,徐佑乐得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在西院写作《老子化胡经》。如此再过了三日,宫一来请,说祭酒回山了。 左神观的修舍里见到袁青杞,徐佑感觉她脸色苍白的可怕,应该受了内伤。袁青杞会武功,且修为深厚,那日授箓大典上徐佑已经看出来了,要不然也不能将声音清晰无比的送到在场一千多人的耳朵里,但是他缄口不言,没有故作关心的询问伤势,也没有一字一句问及她下山所为何事,只是说到《老子化胡经》的进展,以及这几日思虑的本无宗可能会有的反击。 袁青杞斜倚在靠枕上,认真的听完徐佑汇报,刚准备开口,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素手捂着小嘴,青裙包裹下的娇躯微微颤抖,竟有种别样的美感。 宫一赶紧端着茶杯服侍她饮下,埋怨道:“祭酒,身子要紧,今日先歇息吧,等明日再和正治商议不迟!”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徐佑都能闻到扑鼻而来的药味,这下装傻是不行的了,道:“祭酒受了风寒吗?要不要紧?” 袁青杞摆摆手,示意宫一退下,用白帕擦去唇边的药痕,笑道:“没事,路上遇到了贼子,受了点小伤。关于本无宗,你为什么如此确定这几日就会有反击?” “七月十五是佛门结夏安居之日,这一日诸僧要自我反省,互相检举,使安居修法的这九十日里有犯过错者,均能发露忏悔,回复清净,故令佛欢喜,也称为自恣日。” 宫一瞧着徐佑,这个人样貌寻常,甚至可以说有些形容猥琐,但学识犹如大海,深不可测,每当论及佛道,侃侃而谈,洋洋洒洒,倒也颇有几分动人心魄的魅力。 “你是说?” “自恣日,正是本无宗最好的反击时刻!” 袁青杞从案几上找出几份案卷,让宫一送了过去,道:“其实这段时日本无宗也多有属文反驳者,但言辞虚弱无力,立意浅显可笑,都无法给《老子化胡经》造成大的伤害,听你方才所说,我才恍然,本无宗是准备于自恣日,群僧云集之时,再以强有力的反击宣告天下……” “正是!辩诘犹如两军对垒,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自恣日正是本无宗的天时!” “哦?”袁青杞饶有兴致的看了眼徐佑,道:“林正治尚懂得兵法吗?” “以前看书太杂,什么都涉猎了点,但什么都不精通。不瞒祭酒,我现在真的后悔当年的任性妄为,贪多嚼不烂,空填了一肚子草料,却无一味珍馐飨客!” 袁青杞笑了起来,两道好看的远山眉微微挑起,秀美的鼻尖皱起细小的纹路,仿佛高高在上的仙子突然坠落凡尘,少了分清冷,多了分柔媚,道:“正治谦逊了,你若是草料,我座前恐怕无人不是泥土……” 徐佑紧张的搓了搓手,激动兴奋不已,但还是露出惭愧的表情,道:“不敢当祭酒夸赞!” 宫一心里暗道:林正治就是这点不好,没有为上者的沉稳气度,或者是沉沦太久,一旦受人赏识夸赞,立刻喜不自胜,毫不遮掩不惜一切往上攀爬的野心和欲望。 “既然你料定本无宗要在七月十五反击,那我们未雨绸缪,先把你刚刚写就的《老子化胡经》的第二卷抄录售卖,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我也如是想!本无宗憋了这么久,自然会针对第一卷里的经文逐条驳斥,现在突然冒出个第二卷,看他们该怎么办?” “好,宫一,马上命人下山去雇书佣,人越多越好,不计代价……” “祭酒,”徐佑打断了袁青杞的话,道:“其实不用书佣,我在钱塘时听说有个天青坊可以用雕版之术来集书,当初第一卷被人传抄之后,内容流传出去,就是这个坊私自刊印了许多卖给了各大书商,要不然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老子化胡经》传遍江东二十二州!” “还有这样的神术?” 袁青杞近来的精力主要在追杀罗杀天宫,没过多关注钱塘的书市,听徐佑说竟有人能够不用书佣而大规模的集书,立刻来了点兴趣,道:“宫一,正治说的可是真的?” “是!”宫一犹豫了下,道:“据查,天青坊应该是徐佑的产业,那可以用雕版术集书的地方就建在洒金坊旁边……” 听到徐佑的名字,袁青杞的神色微微愣了愣,螓首转向别处,静静的发了会呆,轻快的笑了起来,道:“徐微之乃天人,创出这样的神术也不意外……” “好似说是祖骓创的这种雕版印刷术……” “祖骓?祖氏的那个中校署令?” “正是他,祖先生辞去官职,千里投奔徐佑,刚到不久,就有了雕版印刷术问世。祭酒也知道,徐佑手下那个冬至厉害的紧,将钱塘经营的滴水不漏,加上和卧虎司交好,我们的人实在难以安排进去,所以其中的具体详情并不知晓……” 袁青杞悠悠的道:“你不了解徐佑,这个雕版印刷术定是他的杰作,只是不想受世人过度瞩目,才假托祖骓的名声罢了!” 真正的徐佑低垂着头,正襟危坐,看似平稳如山,其实连口大气都不敢喘,听着别人在眼前若无其事的讨论自己,那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好吧,既然是徐佑的产业,那也无妨。林正治,你回钱塘和天青坊交涉,由我们天师道出钱,包下他三个月的书坊,尽全力集印《老子化胡经》的第二卷,日夜不停,越多越好!” 徐佑起身,道:“诺!” “宫一,吩咐洛心竹,由她带人护送正治回钱塘办事!” 徐佑忙拒绝道:“不必了,我一人独行即可……” 袁青杞摇摇头,道:“你身为正治,一人独行未免让人笑我天师道寒碜。放心吧,洛心竹虽是女子,武功却是五大灵官之首,定能护正治周全!” “祭酒身边正是用人之际,洛灵官武艺高强,留在林屋山比跟我回钱塘更有益处。若祭酒实在担心,不如让白易跟着我好了。” 袁青杞想了想,道:“也好,白易到了该出去历练的时候了,他要是不听话,正治可代为严加管教!” 徐佑应下了,任袁青杞智计过人,可怎么也猜不到他的身份,所以毫不担心白易会泄露出什么,就算说出了青龙劲,以林通的身份背景,又不懂武功,恐怕听的只是一头雾水,并不会有丝毫兴趣。 可谁能想到,徐佑的性命就藏在道心玄微大法的秘密里,而这个秘密,又跟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和若水诀息息相关。 青龙劲,是徐佑目前唯一一个还没有真正接触过的劲气! 第七十八章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月到中天,负手独立舟头,望着江水一色的美景,徐佑差点诗兴大发,幸好诗到嘴边想起现在扮演的是林通。要想把林通和徐佑区别开来,会不会作诗就是极好的保护色,所以林通没有诗才,这是预先设定好的人物卡,绝不能违背! “正治,这么好的江水,这么美的月色,干脆作首诗吧。”白易鬼魅似的出现在徐佑身后,笑嘻嘻的道。 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徐佑头也不回,没好气的道:“做饭我不行,作诗我也不行,要是你觉得谁行,就去请谁来作好了!” 白易愕然道:“读书人,还有不会作诗的吗?” 徐佑竟被他噎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道:“读书人,读书人,读的是书。要是都会作诗,干脆叫作诗人好了,还叫什么读书人?” 白易抓了抓脑袋,道:“有道理,有道理!” “噗嗤!” 身后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徐佑转过身,看到不远处有一妙龄女郎正倚着船栏,远眺江岸上的景致,红衣似火,竟是许久未见的朱凌波。 徐佑心中疑惑,朱凌波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吴县发往钱塘的中鳊上,之前上船的时候他和白易来的晚,直接进了船尾的舱室休息,并没有见到其他人。 “你笑什么?” 白易眼前一亮,他待在蔡山深山八年,紧跟着就随袁青杞去了林屋山,除过宫一她们,生平见过的陌生女郎不超过十人,而年轻貌美的,除了洛心竹,就是眼前这个朱凌波。 朱凌波歪着头,娇声道:“你管我笑什么?这船是你家的,这月色是你家的,还是这天地是你家的?” 白易只听她的声音,仿佛翠鸟出林,又若泉水叮咚,竟是说不出的悦耳,三魂顿时丢了一半,走过去三步,痴痴的道:“原来这些都是女郎家的么?” 朱凌波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样呆呆的男子,顿时笑得直打跌,道:“对对,是我家的,你要看也成,给我五万两白银,少了一文钱,我可都是不依的!”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白易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只有这两句诗,年少的脸庞红的通透,傻乎乎的看着朱凌波,道:“好,五万两白银,我给你!我愿意一直看,看到你厌烦我为止!” 朱凌波愣了下,杏眼一瞪,道:“哪来的色胚,我让你看风景,你看……看什么呢?”她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女郎,哪受得了白易这样直白和热忱似火的眼神,以为遇到了喜欢调戏女郎的无赖子,当下就要动手教训人了。 徐佑赶忙上前拉开白易,道:“对不住,我这部曲小时候头颅受过伤,不太好使,女郎别跟他一般见识!” “真是个傻子啊?”朱凌波娇俏的翻了个白眼,道:“本来听你们方才说话还挺有趣的,结果……算我倒霉!” 她转身欲走,徐佑手中一空,白易竟已拦在了朱凌波身前,脸上露出惶急的表情,双手作揖,道:“女郎留步,我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请教你个头!” 一根软马鞭劈头向白易甩去,褐色的鹿角手柄,鞭身镶嵌着少量的珠玉,做工雅致,又透着低调的奢华。 白易哭丧着脸,也不还手,脚尖点地,依旧是弯腰作揖的姿态,身子轻飘飘的离地数寸,随着鞭子的末梢荡开了尺许,恰到好处的躲过了这一下。 “女郎息怒,我不是坏人……”他伸长脖子,对朱凌波身后的徐佑哀求道:“正治,快帮我……” “你还敢躲?” 朱凌波气鼓鼓的嘟着嘴,又是一鞭子抽了过去,白易倒是听话,眉角都要滴出来苦水了,却端端正正的站在那,躲也不敢躲一下。 徐佑叹了口气,无论如何白易都是袁青杞的心腹,若是受了伤,回去怎么交代?只好怒喝一声,道:“哪里来的刁蛮女郎,连我天师道的人都敢欺辱?” 他料到经过早先的那件事,朱礼绝对不会允许朱凌波一个人出门,身边或明或暗必定会有人贴身保护,她少不更事,可负责护卫的人却江湖老练,不会轻易得罪天师道。 话音未落,舱室里飞出一人,长袖翻飞,卷住了朱凌波的马鞭,然后揽住她的腰身,往后飞离了十余步,俏生生的站在那,却是一位眼梢眉角都透着几分妩媚的美妇人。 “林正治勿怪,小丫头不知深浅,得罪了尊驾,尚请见谅!”她的嗓音柔中带媚,仿佛糅合了玉屑糕的酥软和甜腻,身姿绰约,窈窕动人。 徐佑皱着眉,道:“你认得我?” “正治在明法寺和竺上座论衡那日,贱妾恰逢盛会,得以有幸目睹正治神威!” 徐佑和朱氏算是很合得来的盟友,连带着对朱氏的人也有七分的好感,瞧这妇人身手不错,足可保证朱凌波的安全,刻意露出一丝桀骜,淡淡的道:“言重!舌辩之利,岂能比得上两位的武功?” 美妇人捂嘴轻笑,道:“看来正治余怒未消……这样吧,等到了钱塘,由我做东,请正治饮一杯酒如何?” “不必了!”徐佑冷冷道:“方才只是误会,既然都没受伤,就此作罢。天色不早了,你我男女共处多有不便,就此别过。白易,我们走!” 白易神情沮丧,却也知道徐佑真的发怒,不敢违背他的命令,跟在身后依依不舍的去了,边走边回头,那眷恋的目光看的朱凌波莫名其妙,小声嘀咕道:“头都病了还不去看大夫,四处瞎跑什么?” 等徐佑和白易消失在舱室里,朱凌波抱着美妇人的手摇晃,娇憨的不依道:“十一娘,你拦我做什么?那小贼眼睛贼兮兮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你啊,还是这么顽皮!”美妇人爱怜的弹了下朱凌波的秀额,道:“那傻小子你打便打了,可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林通风头正劲,又是天师道扬州治的正治,能不得罪,还是别得罪的好!” “哼,不就是个正治么,有什么好怕的?” 美妇人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朱氏何曾怕过别人?一个正治自然没什么要紧,可你四叔特意交代过,扬州治新任祭酒宁长意极是厉害,若是惹恼了她,当心你阿父打折你的腿!” 朱凌波吐吐舌头,她的性子古灵精怪,却不是真的刁蛮任性,不知好歹,可爱的挥了挥手,道:“算了算,女郎我欺软怕硬,既然宁长意惹不起,那就不去惹好了。嘻嘻,飞卿哥哥送了我一幅画,要我转送给微之哥哥,这不正好有借口去找他了么?十一娘,你说微之哥哥这会在干吗呢?” 美妇人妩媚的伸了个懒腰,盈盈一握的腰身将丰盈的臀映衬的分外的圆润,道:“徐佑那个臭男人,也就你当他是个宝,我管他是在吃饭还是在如厕?” 朱凌波目瞪口呆,道:“十一娘,你再口吐秽语,瞧我回去不告诉二伯,小心他打折你的腿!” 美妇人不屑的仰起头,道:“小丫头懂什么,你二伯在我面前跟只猫差不多,还打折我的腿?我瞪瞪眼睛,他都要吓得跪下来求饶呢!” 朱凌波弯着手指刮了刮脸,道:“好没羞,吹大气!” 白易呆坐在船板上,先是唉声叹气,忽又傻笑了几声。徐佑实在忍不住,道:“白易,我还真没发现,你小小年纪,竟然还是个多情种……” “什么是多情种?” “通俗点说,就是见一个欢喜一个。你昨天还要死要活的勾搭人洛心竹,今个就移情别恋,喜欢上方才那个疯丫头了?” “不一样的!”白易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背上,双目盯着起伏摇荡的船身,低声道:“正治,我知道,这次不一样!我见到洛阿姊,只是觉得开心,想要待在她身边,听她说话,看她做事,不管她笑也好,沉着脸也好,我越瞧越觉得好看,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厌。可方才见到那个……那个女郎,我的心口突然跳的好快,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掐住,瞬间就喘不过气来,她若是笑,我就想笑,她若是生气,我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咦?” 徐佑身为过来人,其实看得明白,对洛心竹,只是少年对美好事物的向往,而对朱凌波,却是一见钟情,白易在袁青杞的严密保护之下,尚能保留着天性里最纯净的率真,讲究心意所至,随性而为,所以一旦情感显露于外,就会奔放勃发,调侃道:“你还真是个情种,只见了人一面,就情根深种了?” 白易坚定的点点头,情窦初开的感觉最是美妙,也最是忐忑不安,他拍着腿,打着乱糟糟的节拍,口中喃喃唱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他反复吟诵,十数遍后转入低沉,神色忽喜忽悲,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问道:“正治,你有喜欢的女郎么?” 徐佑端坐不动,微微笑道:“此身献于道门,红尘情事,与我无干!” 第七十九章 谋算 接下来一日夜,徐佑严禁白易出舱室,以朱氏的门第之高,他这一生除非出将入相,且离开道门这个是非地,否则的话,根本无望和朱凌波开花结果,与其日后为情所困,痛不欲生,不如就此江湖不见。 另外一层意思,徐佑也不愿和朱凌波太过接近,以免言语不慎露出马脚,被她瞧破了身份可冤枉大了。只不过这份苦心,白易却不容易理解,闷闷不乐的窝在舱室,不说话,也不吃饭。 小孩子脾气…… 徐佑狠心饿了他一天一夜,第二天刚蒙蒙亮早,开门出去了一会,再回来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稀粥坐到旁边,用肩头撞了撞他,笑道:“想不想知道那小娘姓甚名谁?” 白易猛然扭过头来,差点撞翻了徐佑手里的碗,兴奋的脸蛋都呈现妖艳的绯红色,迫不及待的道:“想!” “想就乖乖吃饭!吃完饭,我就告诉你她的来历!”徐佑突然有种当爹的感觉,这是哄孩子呢。 白易双手夺过饭碗,仰着脖子咕噜倒了进去。“慢点,别噎着……”徐佑话没说完,一整碗稀粥消灭的底朝天,然后急切的望过来,徐佑叹了口气,终于领会到后世家长们看见早恋问题少年的头痛,道:“我刚才去找人家问过了,那个妇人名叫崔英娥,是吴郡朱氏、鹰扬将军朱义的内眷。至于你念念不忘的女郎,乃永嘉太守朱礼的嫡女,闺名叫作凌波。” 白易全然忽略了吴郡朱氏这四个字,眼睛冒着光,口中重复道:“凌波……朱凌波……连名字都这么好听……” 徐佑凝视着他,正色道:“白易,你是何出身?” “啊?我父母皆是农户,后来相继病故,五岁时遇到祭酒,便去了蔡山,一直到今日!” “那,你可知吴郡朱氏是何出身?” “自然,顾陆朱张,吴郡四大门阀,世人谁不知晓呢?” 徐佑斟酌词句,力图避免伤及少年的自尊心,道:“门第之别,堪比鸿沟,你的出身注定不可能入得朱氏的法眼,所以这辈子和朱凌波有缘无分。听我句劝,洛心竹其实也不错……” 白易却哈哈大笑了起来,黝黑的皮肤似乎闪着夺目的光彩,竟有了几分潇洒出尘之意,道:“正治,你太老古板了!你难道没有发现,自白贼之乱后,江东暗流涌动,要不了多久,五年十年,这个天下将不再是诸姓门阀掌控的天下。寒门势必要崛起,此刻的门第之别,或许到了明日,就不会是你眼中的鸿沟了!” 徐佑默然片刻,道:“这话是谁说的?” 白易为之一滞,尴尬的摸摸脑袋,道:“正治怎么看出来的?” 徐佑忍着踹他一脚的冲动,没好气的道:“你要是有这样的见识,我早就做了扬州治的祭酒了……说吧,到底谁教你的?” “老不死的……” 这是白易第三次提到老不死,徐佑终于对这个人有了点兴趣,反问道:“老不死的?世人有叫这个名字的吗?” “呃,老不死的也住在蔡山道观,大家都称他为曾道人,至于名字,我还真不清楚……” “那你干嘛叫他老不死的?” “他偷吃了我的龟,说什么龟肉大补,能延年益寿。哼,天天就知道炼丹,求长生之道,不是老不死的是什么?” 隐在深山道观里的道人能有这样的见识,看来袁青杞的手下颇多能人异士,这也在意料之中,并不算什么惊人的消息。 徐佑淡淡的道:“他说的对也不对,寒门崛起不是必然,而是要看以后的情势。或许鹬蚌相争,会给某些寒门子弟火中取栗的良机,但能不能抓住,还要看每个人的气运。最主要的是,崛起之后的寒门,不过是又一个新的门阀而已,这个天下的本质并没有丝毫的改变!除非……” 接下来的话徐佑没有说完,要想彻底摒弃魏晋以来的门阀制,除非实行科举,也就是分科取士,允许‘投牒自进’,不必再经过公卿大臣的察举推荐,从而给寒门子弟打开进阶之门。不过这件事想要实现,所要面对的阻力太大太大,时机不成熟,贸然去推动只是一个死字。 尽管如此,白易并没有听明白,但他天资聪颖,敏锐的感觉到徐佑的话要比老不死的更深刻和不可捉摸,脸上露出崇拜的表情,道:“正治,你真的好厉害!” 徐佑笑着摸了摸下巴,要不是没有白胡子,倒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神棍模样,道:“所以听我的话,不要痴心妄想,等你以后真的有了直面朱氏的资格,再考虑那些男女间的事可好?” 白易不知道听进去没有,但他之后的路程没有再叫嚷着去找朱凌波,算是收到点成效。徐佑略有些歉然,初次萌发的爱情本该洁净无瑕,不被任何因素影响,可现实毕竟不是童话,早些认清楚这一点,可以少受到些伤害! 傍晚时抵达钱塘,徐佑和白易先下船,没有注意到朱凌波她们的踪迹,径自来到钱塘观,和马一鸣再见时,这老油条丝毫不顾曾为徐佑度师的尊严,舔着脸赔笑,姿态放得极低。 花花桥子众人抬,徐佑自然不会给他难难堪,一口一个度师叫着,再说两句奉承话,马一鸣乐得快要把胡子吹到天上去了。 苦泉站在马一鸣身后,望着徐佑微微笑着,清秀的脸庞一如既往平静和柔弱。要不是清明偶然探知了他的底细,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男子,会隐藏那么深邃的秘密? 晚饭留在观里解决,仍是苦泉亲自下厨,白易吃的直流口水,望着苦泉的双眼冒着绿光。徐佑不用问,就知道这小子起了把苦泉请回林屋山的念头,斥道:“我等修道之士,最忌讳口舌之欲……” 白易的性子跳脱,除了袁青杞,从来没人管得住,可说也奇怪,自遇到了徐佑,被治的服服帖帖,对他说的话几乎言听计从,哪怕不开心,也极少违背。 离开钱塘观,徐佑带着白易去了东郊的义舍,奇怪的是,沙三青和莫夜来都不在家,徐佑叫了半天的门,没人回应。 按说这个时辰,马上就要宵禁,两人不应该外出不归,也或许有别的事离城去了,徐佑没有多想,简单收拾下屋子,打了井水净了手脸,道:“旅途劳顿,你早点睡,明天我们去天青坊办正事!” 白易答应一声,瞧瞧屋子里只有一张床被,当即要合衣睡到地上。徐佑指了指床尾,道:“出门在外,不必那么多讲究,你去睡那边,地上凉,睡着不舒服!” 白易吓了一跳,他虽被袁青杞器重,可说到底还是奴仆,道:“这不好吧……我怎么敢和正治同榻?” 徐佑笑骂道:“你个泼猴胆大包天,有什么不敢的?别扭扭捏捏跟女郎似的,让你睡就赶紧滚上来睡!” “好嘞!” 白易嬉皮笑脸的跳上了床,躺下去乖乖的紧靠着墙,把更大的空间让给徐佑。对徐佑而言,白易还是个孩子,反正将就一晚,让他睡地上于心不忍。可白易心里却深受感动,在等级分明的江东,能被上位者如此对待,可以说恩隆之重,无以言表。 到了半夜时分,徐佑被清明用解药弄醒,翻身坐起,扭头去看白易。他双腿夹着被子,嘴角留着口水,时不时的皱皱眉头,比白天更像只猴子。 “他修为不弱,你的*没问题吧?” 清明点点头,道:“郎君放心。” 清明办事,徐佑向来放心,既然他说没问题,那白易就绝不会半途醒来。两人来到房屋角落,透过窗户能看到外面的院子,满地清冷,说不尽的寂寥。 “朱凌波到了钱塘,明日会去明玉山,郎君见还是不见?” 徐佑笑道:“当然要见,我这段时日没露面,可能有些人会感到奇怪,恰好借朱凌波的口,让那些关心我的人松口气。” “第二件事,山宗传回来消息,他在溟海已经拉拢了一批旧部,计划可以按时启动。” “李木和计青禾他们到了何处?” “按照行程,此刻应该在从广州返回的路上。” “好,告诉山宗,用计也好,设伏也罢,不管多么困难,都不要伤人!”徐佑静静的道:“若闹出一条人命,我和他的约定就此作罢!” 清明犹豫道:“海上夺船,不伤人命恐怕……” “以后的事我不管,别人的命我也不管,但这次的船队要么是自己人,要么是骆白衡的人,绝不能有事!”徐佑淡淡的道:“何况,山宗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他想重整溟海盗只是镜花水月,还不如早点洗手上岸,隐姓埋名过此残生!” 清明没有再多说什么,又道:“第三件事,何郎君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几时动手?” “七月十五,佛欢喜日!” 徐佑轻轻的推开窗,道:“朱凌波下榻何处?” 清明说了个地点,突然想起一事,道:“忘了禀告郎君,沙三青被县衙抓了!” “嗯?”徐佑皱眉道:“犯了何事?” “杀人!” 第八十章 约定 杀人的原因很简单,几个游侠儿调戏莫夜来,已经不是一次,前几日竟大胆摸到了家里,先用迷香,后使刀剑,意欲破门而入强行非礼。 沙三青忍无可忍,用竹殳砸碎了其中一个游侠儿的脑袋,其他几个也受了伤。事情闹到官府,游侠儿犯错在先,可沙三青下手太狠,反杀至死,亦是死罪,官司如何判,萧纯还没有决断。 清明知道徐佑和沙三青夫妇交好,但是牵扯到林通的两重身份,明玉山这边不方便出面干涉,一旦走露风声,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只能等徐佑回来再做决定。 徐佑想起当初他登门借饭,也曾被沙三青误认为是那些骚扰莫夜来的游侠儿,差点吃了他一殳,没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终究这一劫没躲过去。 “此案经过清楚明白,依律当判沙三青无罪。现在萧纯悬而未决,定是那游侠儿乃钱塘本地人士,有家族或亲眷为依仗,欺负沙、莫二人是流民。不过,这件事你不插手是对的,交给我来处理。” 清明点点头没有多问,既然徐佑说了他来处理,那必定会处理的尽善尽美,对他而言,沙三青的死活只是小事,之所以关注他的动向,是因为徐佑明显很重情义,吃了沙家几顿饭,已经把他当成了朋友。 入秋的天气清凉通透,太阳也比夏季爬升的慢了些,白易从沉睡中醒过来,疑惑的晃了晃脑袋,没发觉什么异常,可心里总觉得怪怪的,扭头看了看,没发现徐佑的身影,他穿衣翻身下床,推开房门,看到徐佑坐在院子里正吃早饭。 “赶紧来吃饭,再迟会就凉了!” 白易坐到徐佑对面,接过他递来的热气腾腾的煎饼和洁白如雪的牛乳粥,三下五除二吞的干净,抹了抹嘴,小心翼翼的道:“正治,我昨晚睡的沉么?没有翻身踢腿碰到你吧?” 徐佑哼了声,道:“翻身?你睡得跟只死猪似的,我踹了几脚都踹不醒……” 可能真是太累了吧,白易很快将心头那点疑虑抛之后脑,高兴的道:“我们这会就去天青坊?” “不,我们先去毛府!” 毛启自打被徐佑救了之后,开始笃信天师道,分外虔诚,每月初一十五日都到道观的靖室里忏悔修道,礼拜神君,身子骨倒是一天比一天硬朗,血气红润,犹如返老还童,由此更加认为是天官赐福所致,比大多道民都要心诚。 见到徐佑光临,竟不顾士族的身份,要以天师道的道规见礼。徐佑忙伸手相扶,阻止他跪下,笑道:“毛公不必如此,道门不讲虚礼,心到即意到。你年岁已高,就是上鹤鸣山拜谒天师,也勿须行跪礼。” 分宾主入座,毛启感概道:“正治微末之时,我就看出绝非池中之物。可也没想到,短短数月间就能作了扬州治的正治,委实让我敬佩不已。” “毛公见笑了,只是时势所至,将在下推到了这个地步,却不是我心中所愿。” “正治雅量高致,乃神仙中人,岂会愿意被俗务所拘束?不过当下扬州百废俱兴,天师要借重正治的才干,且勉为其难!” 不愧是在金陵做过京官的人,说出话来让人如沐春风,两人相谈甚欢,瞅准时机,徐佑叹道:“今日来拜会毛公,实则有一事相求。”接着说了沙三青的案子,又道:“我和沙兄是卑贱之交,虽交往不多,却成了知己,他为妻子安全,这才失手杀人,以《楚律》当无罪。可不知为何,萧明府对此案的态度暧昧不明,将无罪之人拘押在狱,那和死者一道登门逞凶的游侠儿却招摇过市,浑然没事人一般……” 其实关于入室杀人,从《周礼》起,律法就有明文规定:凡盗贼军乡邑,及家人,杀之无罪。《汉律》规定的更加明确:“无故入人室宅庐舍,上人车船,牵引欲犯法者,其时格杀之,无罪。”到了《唐律》,有“诸夜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时杀者,勿论“的规定,且更进一步,“知其迷误,或因醉乱,及老小、疾患并及妇人,不得侵犯“,也就是说,虽然法律给了房屋主人无限防卫权,但仍旧给予了必要的限制:比如因为喝醉酒,或者是老弱病残妇等不具备杀伤力的,该主人不能反击侵犯。 楚国的律法上承汉魏,像沙三青这样击杀意图襁褓妻子的歹徒,完全属于正当防卫,依律无罪。 毛启久经宦海,一听徐佑的话,就知道问题出在何处,抚须笑道:“正治放心,我和萧明府有几分交情,午后前去县衙拜见,不出三日,定让沙郎君完全无缺的出来。” 徐佑感激不尽,和毛启约好,等下元节时林屋山再见,然后辞别出来。白易听得满头雾水,道:“正治,沙郎君既然无罪,自去县衙找县令申诉就是了,何苦绕着大圈子,来求这老人家呢?” “萧明府刻意压着案子不判,自然是等人上门说情,而说情岂有空手的道理?”徐佑不厌其烦的解释道:“但是送礼也不是那么好送,我虽然是天师道的正治,可跟这位萧明府素来没有交情,直接找上门去,他为了官声,无论如何不会收,若第一次就被拒,再疏通就难上加难,所以必须找一个掮客……” “掮客?那是什么?” “也就是中间人,可以帮我们办事,也可以让萧明府去掉戒心。”徐佑笑道:“钱塘城里,除了毛启,再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 白易终于听懂了,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芒,道:“正治,你教我这些东西,我在道观里再住上一百年也学不到。” 徐佑摇摇头,道:“那位曾道人的学识不在我之下,只是看你年岁尚小,这些肮脏的东西没有教你罢了。” 白易笑问道:“那正治为什么要教我呢?” “我看祭酒的意思,是想让你从现在开始历练历练。世事险恶,多少学一点人情世故,免得日后吃亏!” “嗯,我知道,正治是诚心待我,跟别人不同。” 徐佑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傻孩子!” 离开毛府,两人去了和义舍一街之隔的天青坊,坊里目前由富婧打理,看来了客人,忙笑着迎了过来。她比在明玉山时胖了些,白皙的脸蛋圆润如珠玉,特地穿着较为宽松的襦裙,看不出腰身的粗细,算算日子,应该显怀了。 徐佑表明身份,说明了来意,要包下三个月的书坊来刻印《老子化胡经》第二卷。富婧有些为难,却也不敢得罪天师道,赔着笑道:“不瞒郎君,书坊还接了其他的生意,若是将所有的人手和雕版都用来刻印你的书,怕要坏了信誉,我们不好交代。” 徐佑想了想,道:“好吧,凡事以信为先,我来得晚,不好强人所难。但是你要保证,三个月内,必须尽量满足我的要求,刻印数额不得少于十万册。” “好!” 富婧接了个大主顾,兴奋不已,所以徐佑说要去印书坊看一看,她也答应下来。当即关了店门,带着徐佑两人乘牛车到了明玉山脚下。 进了印书坊内,大概参观了一下,当然不会让看具体的制作过程,目前为止,雕版印刷术还是绝密。离开印书坊,徐佑突然问到不远处的洒金坊,富婧介绍说那是造纸的地方,还说了许多由禾纸和元白纸的神奇之处,白易听的来了兴致,喊着要去洒金坊看一看,徐佑拿他没有办法,便麻烦富婧将两人带了进去。 造纸术的秘诀这几年已经彻底公开,白易对所有的程序都极感兴趣,不时的追问两句,还上手试了试抄纸。徐佑笑道:“我累了,女郎可否找个僻静的房舍让我歇息歇息?” “啊?”白易意犹未尽,道:“这就要休息了吗?” 徐佑无奈道:“我自去休息!”对富婧歉然道:“我这部曲尚有几分孩童心性,麻烦女郎再带他四处走走。” 难为白易还记得职责,道:“可正治身边不能没人侍卫……” “放心吧,我谅光天化日,没人敢招惹我们天师道!”徐佑笑道:“是不是,富女郎?” 富婧忙道:“正治放心,这里绝对安全!” 富婧带着白易刚刚离开,清明出现在屋子里,服侍徐佑换了衣物,取了面具,重新梳理了头发,然后从侧窗出去,绕了几个小道,来到主楼的二层。 “微之哥哥,你终于出现了!” 朱凌波高兴的扑了过来,徐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她抱住了胳膊,感受着肩肘处的柔软,身子一动不动,面带微笑,道:“你怎么来钱塘了?” “咦?”朱凌波噘着红唇,道:“听微之哥哥的话,可是不欢迎我来么?” 徐佑屈指弹了下她的额头,道:“我敢吗?” “嘻嘻,”朱凌波吐吐舌头,得意的道:“我谅你也不敢!” 徐佑这才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崔英娥,作出初见的姿态,讶然道:“凌波,这位是?” 朱凌波忙拉着崔英娥做了介绍,这位朱义的如夫人面对徐佑表现的很是清冷,可不像船上时那么的风情万种,不过想想就明白,上次去富春县和朱聪闹得不愉快,也间接驳了朱义的面子,若是崔英娥和朱聪关系不错,那恨屋及乌,理所应当。 见气氛不对,朱凌波可怜兮兮的对崔英娥眨眨眼睛,崔英娥哼了一声,不过脸色倒是好看了点。又拿出顾允的画和朱智的信交给徐佑,道:“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几日,你要陪我好好在钱塘游玩……” “这次实在不巧,我等会就要动身去吴县,和几位商家谈笔生意。早约好的,不知道你要来,要不然肯定会陪你逛逛钱塘城!” 朱凌波的优点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受过良好的士族教育,虽然不太高兴,可也体谅徐佑的不得已,勾勾小手指,俏丽的脸蛋洋溢着青春独有的光泽,道:“那说好了,下次我再来,你一定要陪我!” “一言为定!” 第八十一章 对手 吩咐冬至这两天陪朱凌波和崔英娥四处走走,有什么好看的风景,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热情款待,务必要玩的尽兴。徐佑亲自送到门口,等她们的身影消失远处,又掉头悄然回到小屋,重新化成林通的模样,再和富婧白易汇合后离开了明玉山。 接下来签合同、付定金,并约好过几日送来十万册书的一半款项,剩余的一半等生意结束再一次性结清。搞定这些俗务,天色已暗,富婧一个女子,不能留客人吃饭,礼送他们出了天青坊,高高兴兴的回去盘算着这笔生意能赚多少钱。 经过沙三青家时,徐佑发现紧闭的柴门留了道缝隙,大喜推开,喊道:“阿嫂,阿嫂!” 莫夜来从正屋走出来,身穿黑衣戎服,腰系着革带,发髻也挽成了男人的模样,整个身上没有一点累赘和多余的装饰,给人的感觉冷冽又干练,跟往日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妩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林……林正治,你回来了?” 莫夜来神情激动,可转瞬又变成了忐忑的疏远,徐佑走到近前,诚恳的道:“阿嫂,你还是叫我林通好了。我们是杵臼之交,千万不要生份!” 莫夜来容颜憔悴,可想沙三青被抓这几日她的心里受到了多大的折磨,勉强挤出点笑容,道:“是,三青总说你重情重义,不是那些趋利避害之辈。我们是朋友,你在天师道步步高升,我当为你高兴……” “阿嫂,不说这些了,你这身装扮,是要做什么?”徐佑往屋里瞧了眼,看到桌子上放着两把尺许长的短刀,寒光刺骨,显见的锋利异常。 他神色微变,低声道:“你要劫狱?” “不错!”莫夜来眸光里流出几分凶狠,道:“既然那狗县令枉法,我只能把他的脑袋割下来,然后劫狱救出三青,大不了离开钱塘再不回来就是!” 徐佑没想到莫夜来处事竟然如此决绝,语气透着严厉,道:“阿嫂,你糊涂!萧纯是什么人,那可是兰陵萧氏的嫡亲子弟,若杀了他,别说离开钱塘,就是离开江东,你和沙兄也没有一丝可能保住性命!” 他久居上位,此时没有刻意掩饰,散发出的威严足以使人感到敬畏。莫夜来恍惚中有种错觉,似乎有那么一瞬间,重新回到了那些打打杀杀的日子,记忆里每次面对那个人时的紧张和不安再次浮现脑海。 她的脸,刹那苍白! “阿嫂?阿嫂?” 从恐怖的记忆里惊醒,莫夜来稳住心神,笑的如斯凄美,道:“我何尝不知,得罪了萧氏,这天下再无容身之地?可那萧纯黑了心肝,收那些泼皮无赖的钱财,定要让三青以命偿命,我若不杀他,今后不知道还有多少百姓受冤而死……” 徐佑劝慰道:“阿嫂,你不要激动,此事虽然棘手,却也不是不能解决。我已经托人去办,你静等两日,必有好消息传来!” “啊?真的?”莫夜来一把抓住徐佑的手,她掌心的冰凉,犹如冬雪,道:“千万莫要骗我!” 徐佑和盘托出白天和毛启的见面事宜,好不容易安抚住情绪波动的莫夜来,叹道:“你为何不托人来林屋山找我?要不是我有事回来,恰好得知了消息,到现在还蒙在鼓里,怕是真的要误了你们两人的性命!” “三青被抓时叮嘱过我,不要去惊扰你,说林兄弟初到林屋山,立足未稳,不要因为我们犯的错,误了你的前程!” 沙三青是个可以托付的朋友,徐佑很早就明白这一点,所以对他有这样的想法并不感到意外,反复确认莫夜来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不会再想着去干劫狱的勾当,起身告辞,道:“阿嫂,你放宽心,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保沙兄平安无事!” 莫夜来眼中含泪,盈盈拜倒,道:“阿通……全都拜托你了!” 徐佑又在钱塘停留两日,毛启不负所望,疏通了萧纯和县衙上上下下的关系,并赔付了死者家属一些钱财,终于在第三日作了判决。判书如此写道:“即危时救妻是恩爱,非暴;击杀游侠儿是心切,非凶。若非圣化所加,安能及此?《春秋》之义,原心定罪。周书所训,诸罚有权。今本县职当谳刑,合分善恶。虽杀人当死,而妻子可哀。若从沉命之科,恐失原情之义,宜免死罪。此判!&amp;quot; 徐佑将判书交给莫夜来,笑道:“这判词倒还讲些道理,可见萧明府并非糊涂……” 莫夜来仔细收好,这样的判书原告和被告各有一份,日后若起争端,这就是免死的护身符。沙三青刚洗了澡,换了衣,还用艾草扫了扫身子,他在狱中倒没受苦,击殳杀人的名声在,狱里都是欺软怕硬的货色,谁敢惹他?连着喝了三杯温酒,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林兄弟,感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此次你救了我夫妇二人的性命,日后但有差遣,我肝脑涂地,绝无……” 徐佑挥手打断了他,佯怒道:“沙兄此言,可是羞辱我吗?我不过动动嘴皮子,既没破费,也没动手,何谈救命?那帮游侠儿擅入宅舍,杀之无罪,就算闹到金陵也是这样判决,沙兄要谢,谢国法就是了。” 沙三青大笑,端起酒杯,道:“好,兄弟豪气,倒是我扭捏了!来,干了这杯!” 痛饮到深夜,徐佑略有醉意,由白易扶着回去,喝了热水润口,斜靠在床上闭目养神。白易搬着凳子坐在床边,想着方才沙三青和徐佑的对话,手托着下巴,不由陷入了沉思。 这就是朋友吗? 意气相投,肝胆相照,施恩不曾图报,受恩也未涕零,仿佛本该如此,本应如此!这样的情谊,他从史书里读到过,可在道观、在林屋山里却从未见过。 正治,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林屋山的风景跟他们离开时没有任何的区别,只是山风徐来,多了点萧瑟之意。入了左神观,徐佑先去拜见袁青杞,讲述了钱塘之行的种种,犹豫了一会,道:“请祭酒屏退左右,我有隐事回禀!” “哦?”袁青杞抬起头,美目透着好奇,打量了下徐佑的神色,道:“宫一,你们先退下!” 等房间内再无他人,徐佑低声道:“在去钱塘的船上,我们偶遇了朱氏的一位女郎,白易少年慕艾,对那女郎动了心,我虽劝说开解了一番,但是收效甚微,为了以防日后惹出事端,还请祭酒多加留意……” “朱氏的女郎?” 袁青杞果然对白易和别人不同,起身从案几后走了过来。徐佑赶忙站起施礼,低垂着头,鼻端传来淡淡的幽香,轻柔的裙裾随着走动到静立飘起一个优美的弧度,惊鸿间露出秀美纤巧的麻布足履,听她问道:“知道姓名吗?” “朱凌波,朱礼的女儿!” “原来是她,那怪不得白易见之倾心!” 袁青杞示意徐佑坐下,不必这般拘礼,然后在他对面蒲团上洒然跪坐,高挑几近完美的身材一览无遗,微微笑道:“朱智曾说,家有凌波女,犹如芝兰玉树。这些年不知多少大姓门阀想要迎娶她过门,却都被朱氏给婉拒了,对外宣称是舍不得,要在家中多留几年,实则在物色一位如意郎君,正治顾虑的对,等闲人确实入不了朱氏的法眼……” 徐佑干咳一声,道:“白易天资聪颖,又有幸追随祭酒左右,日后但凡学得祭酒百分之一,就足可在江东立足,婚配朱氏的芝兰玉树当不在话下。只是……只是白易太过年幼,未尝碰过女色,别一时冲动,做下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 袁青杞眉头微微皱起,徐佑立刻双手交叠额头,惶恐跪伏地上,身子颤抖着道:“我此言绝无冒犯祭酒之意,实在是关心白易,怕他行差踏错,累及林屋山,悔之晚矣!” 袁青杞默然片刻,裙袖轻拂,盈盈站起,缓步回到案几之后,背对着徐佑,道:“此事我知晓了,你下去吧!” “诺!” 徐佑走出殿外,阳光透过枝叶照在身上,带来了几分暖意。他眯着眼,心中想着袁青杞会如何处置白易和朱凌波的事。按说训诫一番,要他放下痴心就是了,可袁青杞这个人城府深不可测,实在猜不透她的心思。 七月十五日,佛门自恣日在金陵举行,黑衣宰相竺道融亲临盛会,而陪伴他身侧的,赫然是在白贼之乱里受创颇深的竺无漏。 曾经的佛子已经面目全非,声名扫地,回金陵这两年隐居本无寺内从没有抛头露面,谁也不知竺道融为何带他来参加自恣日的活动。 不过,竺道融在佛门具有无上地位,别说带竺无漏出席,就是再立他为佛子也没敢公开反对。接着先从竺道融开始,自我检讨身、口、意三业,在结夏期中是否犯过?再请他僧众举示对自己修行过程中,在见、闻、疑三事上,是否有所犯?然后依据辈分和名声逐次进行自恣,在金陵的七千僧众从早到晚,昼夜不息,延续了十三日才完成了自恣。 之后,竺无漏登法坛,升莲座,以经过生死大难而更加精进的词锋开始对《老子化胡经》进行逐条驳斥,在金陵引起巨大轰动。然而没过几日,《老子化胡经》的第二卷风行四方,再次掀起波澜,“老君西升,开道竺乾;号古先生,善入无为;不终不始,永存绵绵。是以升就,道经历关。”直接将释迦牟尼贬低成老子的弟子,连佛门创教的祖师都这样了,那徒子徒孙们岂不是见道人更要矮三分? 刚刚清醒过来的竺道安,看了这二卷,再次吐血昏迷! 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时间各地佛寺的上座和略有薄名的僧人都蜂拥而上,对《老子化胡经》大力抨击,言辞之激烈,亘古未有。甚至有僧众擅闯到林屋山下,点名要和林通辩诘。不过现在的林通不是当初那个不名一文的小道人,连竺道安都败在他的手里,当世除了寥寥几人外,其他人已经不配做他的对手。 为了安全起见,袁青杞加大了林屋山的防御力量,自水月坞往南北三十里内,派出八支巡逻的队伍,并强势封锁震泽湖,所有入湖捕鱼的渔民必须接受检查,而前来赏玩游湖的游客则被拒绝入内。 同时让五婢中修为最高的商二配合白易贴身保护徐佑,所谓贴身,就是十二个时辰形影不离,如厕沐浴也要确保安全,让徐佑苦不堪言,幸好脸上的面具巧夺天工,遇水不会变化,这才勉强维系住身份的秘密。 纷纷扰扰了一个多月,市面上突然出现了一本佛经,名为《大灌顶经》,此经开篇名义:“佛语阿难葬法无数,吾今当为略说少事,示现未来诸众生也。我此国土水葬火葬塔冢之葬其事有三,阎浮界内有震旦国,我遣三圣在中化导,人民慈哀礼义具足,上下相率无逆忤者……” 经文中的震旦国即是华夏中土,意思是说佛祖派遣三圣来中国传教护法,这才让人民知晓了礼仪,创造了文明。这是针对《老子化胡经》最为犀利的一次反击,直接从本质上否定了老子化胡的存在,大大鼓舞了佛门的士气和人心。 更重要的是,《大灌顶经》也从天青坊出货,集印的质量和数量跟《老子化胡经》不相上下,这也间接推动了《大灌顶经》的传播速度和影响力,佛门更是不惜重金,让明法寺主动联络天青坊,采购了大批经书,并免费发放给普罗大众。 于是,一时之间,江东二十二州,全都掀起了讲解《老子化胡经》和《大灌顶经》的热潮,双方势均力敌,难分上下,颇有后世网上南北争论甜咸豆腐脑的声势。 但是,在这看不见刀光的血腥争斗里,有很多居于高位的人,不管道门还是佛门,都有一个谜底没有解开,那就是写出《大灌顶经》的人,署名为昙念,可是,却没人知道他是谁! 第八十二章 青云 “林正治,此人的文锋举轻若重,山不见其高而峥嵘外露,又精通佛理妙义,似不在你之下……” 袁青杞夙夜未眠,通读了《大灌顶经》,颇受震动,天刚一亮,就把徐佑召来商议。徐佑沉声道:“祭酒不必给我脸面,要说佛理精深,这个昙念应该在我之上。不过此次佛道对垒,不是看谁研究佛经更通透,而是看谁能让民众相信对方的经是伪经。这一点,才是获胜的根本!” 袁青杞点点头,道:“正治所言不错,这群和尚将佛经从万里之遥的胡域运来,又自说自话的译成汉文,就算假托佛言,可谁又知真假?所以单以佛理来交锋,实属下策。” “祭酒明鉴!” 袁青杞神色凝重,道:“我又有什么明鉴?道门讲清净自然,与人无争,而那些和尚修的因明学,以口舌之利称雄中外,向来少有人匹敌。因此这百余年佛道论衡,道门少胜多败,已成天下笑柄,幸甚有了正治出现,才给了这百年不胜的交锋带来了一丝曙光。接下来该如何应对,皆以你为主,你说该如何,我们就如何去做!” 因明学也就是逻辑学,是五明之一。辩论最看重逻辑关系,哪怕论点论据站不住脚,可只要逻辑胜过对方,也可奠定胜局,道门吃亏就吃亏在这里。 徐佑再次翻开《大灌顶经》,从紧锁的眉头可以看出,这卷横空出世的经文给了他极大的压力,不知过了多久,抬起头道:“祭酒,昙念在《大灌顶经》里留下的破绽太少,我一时也没有胜他的把握,且容我些时日来思谋对策!” 袁青杞的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突然笑了起来,道:“正治,道门和你一荣俱荣,这点想必你心中明白?” 徐佑立刻表决心,毅然道:“我此身所系,皆在道门昌盛,绝不敢敝帚自珍,以致贻误战机,请祭酒放心!” “好,你去吧,这几日不必理会外界杂务,专心思谋如何对付昙念的《大灌顶经》!” “诺!” 等徐佑离开,宫一低声道:“祭酒,林正治到底何意?” 袁青杞淡淡的道:“林屋山的道观太小了,林通在等天师宫的法谕!” “啊?他……他在等天师求他?” 袁青杞唇角含笑,眸光却透着捉摸不透的深意,道:“他还没那个胆子,不过待价而沽,想看看天师能赏他些什么!” 又是一个多月,形势逐渐对天师道不利。佛门本就擅长传法布道那一套,各地佛寺同升莲台,数百高僧齐讲《大灌顶经》,普及信徒近数十万,立刻将老子化胡的影响消减了不少。袁青杞每两日就派人去请徐佑,徐佑总以尚无良策拒绝了她,待在西院足不出户,也不见任何人,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对付昙念的办法。 而在此期间,道门也有不少人属文驳斥《大灌顶经》,却无一例外全部铩羽而归,仿佛当初《老子化胡经》的事例重演,只不过强弱对调,宾主易位,胜负相反罢了。 终于,十月初三,孙冠的法谕传至林屋山,晋升徐佑为益州治祭酒,即刻赶赴鹤鸣山,参拜天师后于治所履职。 天师道上三治,阳平治、扬州治、益州治。阳平治坐落在阳平山,是张道陵最初修道和最后飞升之地,被道众称为“总本山”,是天师道的中央教区,地位最为显赫,其祭酒默认就是天师道的领袖,向来由天师兼领。 后来天师宫建在了鹤鸣山,逐渐发展成道教祖庭,作为治理天下道门的核心,实际地位超过了阳平山。但阳平治都功印仍是历任天师的唯一配印,阳平治仍是天师道二十四治之首,堪称道众的精神圣地。 而益州治既不像阳平治那样是道门发祥地之一,也不像扬州治那样是天下财赋军事重镇,它之所以位列上三治,是因为阳平山和鹤鸣山都坐落在益州境内,譬如后世京城所在的直隶省,自然不贵而贵。 益州治祭酒,可以说是天师、七大祭酒、扬州治祭酒之下的道门第一人! 徐佑只用了九个月的时间,走完了别人二十年的道! 时也势也,从入道钱塘观,再到入主林屋山,再到鹤鸣山遥遥在望,天师宫近在眼前,徐佑以一人之力,于不可能中劈开艰难险阻,铺就了通往道心玄微的明暗闪烁之路! 当初清明提到陈蟾化名曹谷,用了五六年的时间作了南豫州治的祭酒,大家都还惊叹不已,可谁又能预料到今日,仅仅九个月,徐佑就从区区道民,成了益州治的祭酒? 益州治,可是远胜南豫州治的上三治之一! 孙冠不愧为天师,心胸广袤,气魄宏大。既然要赏,就赏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诱惑;既然要重用,就千金市马骨,让对方从此为天师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徐佑如果真的是林通,真的为世间名利而来,孙冠此举,他如何能够不感恩涕零,如何能够不死心塌地? 只可惜,他要的,不是天师道那些虚无缥缈的神职和箓文,而是可以让他摆脱死亡威胁的五符经! “宁祭酒,我要先回一趟钱塘,有些事需要和天青坊那边再做点交代,还有一些朋友要告别。” 于情于理,此去益州,再想回来不知多少年后,故土难离,回去见见朋友,告别乡邻,那是题中应有之意。 徐佑依照原来的礼数,屈身就要下跪。袁青杞玉手微伸,作虚扶状,笑道:“今时不同往日,林祭酒和我品阶相同,怎敢再受你的跪拜?” 徐佑闻言当即起身,看向袁青杞的神态不再像以前那么的唯唯诺诺,而是带了点矜持的距离感和平起平坐的一丝桀骜,道:“在扬州这段时日承蒙祭酒关照,要不然哪里会有天师的看重?以后大家同为祭酒,当互相扶持,为我道门兴盛略尽绵力!” 宫一侍立在旁,听徐佑这般得势猖狂,心中顿时忐忑起来,偷偷瞧了眼袁青杞的脸色,想着怎样提醒徐佑才好,可思来思去,终究没有开口。 “林祭酒说的是!”袁青杞却毫无愠色,轻笑道:“去了益州若遇到难处,可命人回来知会一声,但凡我能帮的,定不会推辞。” 徐佑大笑,拱手道:“好,我先谢过宁祭酒了!” 这次离开林屋山没任何人跟随,袁青杞本想让白易沿途护送,但被徐佑婉拒了,她也不好再坚持。从水月坞乘船抵达吴县码头,看到清明坐在不远处的茶楼里凭栏眺望,徐佑不动声色的从楼下走过,然后去码头和载人的船夫谈好至钱塘的价钱,没有转身回头,径自上了船。 不消片刻,清明跟着进了舱室! 再回钱塘已经是凌晨,伴随着城内的钟声响起,徐佑先去了钱塘观,马一鸣已经听说他升任益州治祭酒的事,见面讪笑着,连拍马屁的话都说不出来。 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从没敢想,随便收了个弟子,却不用一年就爬到了祭酒的高位,那再过五年十年,会怎么样? 马一鸣哎哟一声,捻断了十数根胡须。 观内的香樟树下,苦泉望着徐佑,眼神复杂,犹豫道:“林祭酒……” 徐佑挽住他的手,道:“千万别喊祭酒,我最开心的日子,就是在观里听你喊我师弟,然后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苦泉师兄,还记得那晚,你告诉我:‘守着你的道心,管他是男是女,管他是温是厉,你是你,他是他,道是道。林通,祭酒不是世俗的官职,不是你口中高高在上的贵人,他只是我们在求道路上的度师,无关高低和贵贱,我们和他唯一的区别:在于他走的远,我们是追随于后的同路人,而不是跪伏在法座之下的奴仆’!” 他顿了顿,道:“这番话我始终牢记在心,须臾不敢或忘。所以,师兄,我虽作了祭酒,可在求道的路上,却还远远在你的身后。哪怕你我品阶异同,可这一生,师兄弟的情谊却永不会改变!” 苦泉的双目溢出明亮的光,紧紧握着徐佑的手,一字字道:“兄弟情谊,此生不变!” 两人对视一笑,秋风起,香樟叶洒落满园。 挥手,辞别, 徐佑大踏步的迈出钱塘观,苦泉的身影消失在合拢的观门里。为了生存也好,为了将来也罢,他并不憎恶此刻的自己,乱世求生,只能不择手段,苦泉既然和六天有着莫大的干系,接近他是必然的选择! 天青坊的内室里,徐佑已经换回了装扮,何濡、左彣、清明和冬至都在,富婧在前面看着店铺,她并不知道来的是谁,也不会有好奇心去打听。这段时日她已经逐步接触到了冬至手里那个藏在光影里的黑暗世界,在那里,严刑峻法和厚恩厚禄并。做对事,重赏;做错事,重罚。 除此之外,再无第三条路! “郎君,海上传来消息,山宗已夺了十七条船,包括大批珠玑、犀、玳瑁、果布,大抵有两千万钱。我们的五艘船有大片留白,略作改装就是和金翅斗舰相同级别的战船,骆白衡的十二艘也都是无比坚固的大船,用作溟海横行足够了!” 徐佑淡然自若,没有做声。 冬至又道:“山宗使计掠了骆白衡的妻弟,一同被掠走的还有李木,因此以船换命,最终只有九人受轻伤,无人丧命!” 第八十三章 鹤鸣 “十七艘……自保倒是够了,可要横行溟海还差的远呢。从明日起再向赵家船坊定做十艘船,这次不需要赶工,规制参照上次。告诉赵三郎,船体只能加料加固,留出改装的空间,不得在看不见的暗处偷奸耍滑。船造好之后,让祖先生去验看,若有纰漏,我要他好看。” 冬至噗嗤笑道:“小郎放心,那个赵信爱煞了小郎的诗,哪怕船钱不要,都会用上最好的木料,岂肯得罪了小郎,害得日后求诗无门?” 徐佑也是一笑,赵信是个地地道道的商人,经营在钱塘最大的船坊,偏偏喜欢附庸风雅,一直求着给他的船坊题诗。 “这次等船交付,他若还来求诗,就先应下好了,等我从鹤鸣山回来再说。”徐佑想了想,又道:“将元白纸和由禾纸的定价减去二十文卖给骆白衡,算是弥补他这次的损失。” “还有,对外宣称我要撰写《春秋正义》,闭关一年。此去鹤鸣山,多久能够得手尚未可知,暂定一年为期,若我延时未归,则闭关时间再往后推迟即可!” 深秋天凉,坐在屋子里也感觉到寒意,徐佑裹了裹衣襟,双手放在嘴边哈了口气,转头望着冬至,道:“鹤鸣山那边安排的如何了?” “已往临邛县派出七人,成都县派出五人,皆精明干练的死士,可配合小郎在两地的任何计划,并接应小郎遇到危机时安全撤离。” 鹤鸣山在临邛县境内,成都县是益州治的治所,相隔二百多里。这两处都是徐佑可能要长时间停留的地方,所以由冬至提前派人前去安营扎寨,暗布罗网,以备不时之需。 “成都的人撤回来,临邛只留三人,我会找理由留在鹤鸣山,不会真的去益州治所赴任。这次费尽心机挑起佛道论衡,是我们潜入鹤鸣山唯一的机会,如果抓不住……去了成都也只是坐以待毙!” 冬至犹豫道:“一个人会不会太少?天师道并不以情报见长,以我们现在的实力,就算往临邛县安插十数人也绝不会暴露踪迹。” 徐佑笑道:“莫非你还想跟孙冠动武不成?如果天命在我,自会平平安安的盗出五符经;如果遇到差池,临邛县里那数十人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仅留一人传递消息即可,人少也更加的隐秘,其实反而安全。” 冬至不再坚持意见,眼眸泛红,道:“小郎,你千万保重……” 徐佑微微一笑,指着何濡,道:“你问其翼,我此行吉凶如何?” 冬至眼巴巴的望过去,何濡难得的一脸正经,肃然道:“我昨夜卜卦,坎下震上,利西南,虽有波折,却可逢凶化吉。七郎,入了鹤鸣山,犹如孤身伺虎,万万小心。若真的事不可为,尽早脱身为上。世间之大,未必只有道心玄微这一条活路!” 左彣突然道:“要不,还是我随郎君去益州,真有意外,至少多几分生机……” 徐佑摇头,站起舒展身子,道:“此事不再议了,风虎你位列小宗师,目标太大,刚踏入益州,怕就惊动了司隶府,自然也瞒不过孙冠。好了,我们已经推演过无数遍了,只要小心谨慎,终究有五成的胜算。生死之间,五成胜算足够去搏一搏,不必过于担心!” 何濡哈哈笑道:“是,潜入鹤鸣山在孙冠眼皮子底下盗取五符经,听起来仿佛疯子们的呓语和笑谈,可七郎只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成为了益州治的祭酒,天底下还有何事能够难住他呢?” 徐佑翻了个白眼,道:“这祭酒不过傀儡,听起来好听,其实还没有在扬州当个正治自在。孙冠将我千里迢迢调到益州,只是便于操控和驱使罢了,见过手下无一人可用的祭酒吗?” 这厢计议已定,徐佑从暗门离开了天青坊,晚上和沙三青夫妇痛饮告别。第二天一早返回林屋山,和袁青杞碰面后,由商二和白易带领五十名骁勇部曲护送他沿长江水道启程前往益州。颠簸劳顿一个多月,途中多次遇到湍急水域和恶劣天气,尤其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不管陆路还是水路都险峻无比,所幸商二等人长年往来于益州和扬州间,经验丰富,一路有惊无险,安全抵达临邛县。 稍事休息,商二跟早就等候在县城里的鹤鸣山道官交接,确认彼此身份之后,她的护送任务宣告完成。白易离开时依依不舍,旅途中朝夕相处,人与人之间更易亲近,他时时聆听徐佑的教诲,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趣闻轶事,以及做人做事的方式方法,学到了许多从不曾耳闻过的知识,加上徐佑寓教于乐,既不呆板,也不严苛,和白易亦师亦友,倒是十分的相得。 鹤鸣山距离临邛县城西北约二十多里地,属于岷山山系,连峰接岫,千里不绝。山势雄伟奇峻,林木繁茂幽深,双涧环抱,形如展翅欲飞的立鹤,沿途松柏成林,苍翠欲滴,山涧溪流,泠然有声,凡人到此,顿生求仙问道之志。 比起扬州的林屋山,蜀地的山,更高更险更美更奇,也更接近那仙人所居的九霄云天! 这是天下道门的祖庭,是老君悟道、张陵创教的洞天福地,徐佑站在山脚,微微眯着眼,仰头凝望,鹤鸣山,他终于来了! “祭酒请看,站在此处观之,那红岩大山为鹤尾所展之屏,其下的冠子山,阴岩碍日,林气障天,为鹤之尾。稍下名大坪山,山顶平坦,为鹤之背。是否惟妙惟肖,生动有趣?” 这道官年过三十,可嘴皮子特别的碎,热情洋溢的给徐佑介绍益州的风土人情,等到了半山腰,介绍鹤鸣山时更是极近夸张之能事,说的天上地下仿佛只有此山最为有名似的。徐佑要在鹤鸣山寻找五符经,拥有良好的人缘是必要的。,他是祭酒之尊,又刻意放下身段示好,不消片刻,就混的极熟了。 道官名叫班雨星,是阳平治的五百箓将,这样的职位在其他各治已经算是个人物了,可在鹤鸣山却只能干些迎来送往的活。说话间耳边听到阵阵雷声,转过山角,眼前豁然开朗,两道山涧从东西两侧的悬崖岩壁上飞流而下,在山谷前汇聚,湍急的水流挟千钧之势拍打着一块通体赤红的巨石,溅起的水花足有数丈远,随山风吹拂,如同白日倾盆大雨。 “这就是鹤鸣山最有名的景致:‘鹤含丹书’。祭酒当心路滑,青石板长年被水浸润,不少来朝拜的道民都曾在此摔倒受伤。不过大家却欢喜非常,说是入山第一叩,免得对天师和道君不敬!” 说完殷勤的要来搀扶,徐佑笑道:“无妨,我虽不会武功,可也不是弱不禁风的……”话音未落,空中突然响起一声怒吼:“来者何人?” 若是寻常百姓,猛然受此惊吓,定会失足摔倒。可徐佑城府之深,养气不在小宗师之下,身心俱荡,耳鸣眼黑,可脚下如同钉了钉子,站着纹丝不动。 班雨星面露尴尬,低声道:“这是三官庙的道官韩元忠,也是韩大祭酒的弟子,向来跋扈,祭酒不必理会就是了!” 徐佑立刻明白过来,鹤鸣山七大祭酒,哦,不,现在应该说八大祭酒,依次是范长衣、白长绝、阴长生、张长夜、李长风、韩长策、卫长安和宁长意。宁长意是袁青杞所扮,徐佑是知道的,李长风曾为他治病,也见过了,其他六位却只闻其名,未曾谋面。 韩长策…… 这是下马威吗? 徐佑不认为孙冠会用这样下作的手段,也只有大祭酒里最为年轻气盛的韩长策会如此不讲道理。 过了鹤含丹书,就到了入山后的第一座道观,乃天官、地官、水官的三官庙,山门、鼓楼、配殿,一应俱全,气势恢宏。 山门后走出一个人,身长八尺,健硕如山,跟苍处有得一拼。班雨星快步上前,施礼道:“韩灵官,这位是新任益州治祭酒,我奉范大祭酒之命,带他上山拜见天师。” “你就是林通?”韩元忠脚步踉跄,浑身的酒气,乜了徐佑一眼,道:“听闻林祭酒从箓生而正治,从正治而祭酒,升迁之快,百年来见所未见,想必一身武艺所向披靡,可敢和我比试么?” 班雨星赔着笑,道:“灵官,天师还在等着见林祭酒,你若想比试,可否延后几日?” “比试也要不了几息,你少聒噪,站旁边去,不然连你一起揍!” 班雨星还待求情,徐佑将他拉到身后,冷冷道:“韩元忠,你好大的胆子!我乃益州治祭酒,你不过小小灵官,竟敢以下犯上,不怕我禀告天师,受道戒惩处吗?” 韩元忠唇角溢出一丝不屑,冷哼道:“我向你请教武艺,算不得以下犯上。林祭酒,你莫非是没断奶的孩子,受了欺要向父母倾诉吗?哦,我忘了,你双亲都死在白贼之乱的大水里,怕是想哭也找不到地方!” 班雨星脸色大变。 辱人父母,还是双双惨死在兵祸里,无疑结下了解不开的死仇。韩元忠到底吃错了什么药,为何要这样狠狠的得罪林通? 班雨星想不明白,可他生性忠厚,见不得两人起冲突,从后方冲到前面,厉声道:“韩灵官,林祭酒是天师特意请来的大贤,你到底饮了多少酒,敢如此放肆妄言?还不赶紧回庙里去醒醒酒,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韩元忠这样生气,自然有他的理由,因为就在徐佑之前,益州治祭酒的位置已经空悬了半年之久,上任祭酒突发重疾去世,由谁接任,在鹤鸣山引起了巨大的争议。 其实孙冠已有五年未曾亲自处置这些琐碎的教务,大都由范长衣负责天师道的日常管理,像各治祭酒这样的关键人选,也是他圈定之后禀告孙冠,还从来没有被驳回过的先例。 可益州治,毕竟不同。 扬州治祭酒宁长意,是孙冠打破五年来的惯例、乾纲独断指定的祭酒人选,没人敢质疑,也没人敢使绊子。 阳平治祭酒向来由天师兼领,自然也无人敢觊觎和置喙。于是,益州治就成了上三治里仅余的可以培植势力、犒赏手下、彰显威名的香饽饽。 七位大祭酒,除过闭关修行的李长风、不问世事的白长绝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卫长安,其余如阴长生、张长夜、韩长策,都死死的盯住了这个祭酒的位置。 范长衣不是孙冠,他排在七位大祭酒之首,也有生杀予夺之权,但他还是不敢也不能乾纲独断,平衡和妥协,仍旧是他掌控天师道的唯一法门! 这一次,经过幕后无数次的交易,他将这块香饽饽扔给了韩长策。原因很简单,阴长生和张长夜都比韩长策强大! 韩长策从范长衣那里得到确定的答案,立刻将消息告诉了望眼欲穿的韩元忠。为了等这一天,韩元忠付出了太多太多。 可谁也没想到,在范长衣准备把韩元忠接任益州治祭酒的名单递上去的时候,孙冠出人意料的再次颁下法谕,向远在扬州治的林通招了招手。 韩元忠满心的恨意可想而知,这几日昼夜饮酒,不知暗地里骂了多少次,憋在肚子里的怒火到了不宣泄就要爆炸的地步。 所以,当他看到徐佑,天师和道戒顿时全部抛之脑后,猩红的双眼,仿佛饿极了的野兽! 吞噬,一切! 第八十四章 朝真 “你活腻了?敢这样跟我说话?让开!” 韩元忠踏前两步,身上散发出惊人的气势,仿佛择人而噬的野兽,下一秒就要咬断敌人的脖子。 班雨星双股瑟瑟发抖,却还是硬着头皮毫不退让,脸色苍白的道:“我奉命迎接林祭酒,若他受到任何伤害,就是我的失职。要么今天先杀了我,要么灵官稍息怒火,放我们登山。” “好,好,好!” 韩元忠连说三个好字,怒极反笑,道:“班雨星,别以为有范大祭酒为你撑腰,就敢和我对着干。不让开是吧?好,我今天连你一起教训!” 事到如今,班雨星反而不怕,深吸口气,锵的一声,从背后抽出太一三元法剑,剑尖指着韩元忠。 一触即发! 太一三元法剑,剑身通透如雪,溅起的水滴沾上,立刻泛起层层雾气。韩元忠的脸在雾气中愈加的阴冷,双手握指成拳,道袍无风自动,强大的气场瞬间让周围的空间变得凝重起来。 眼看一场争斗无法避免,徐佑伸出二指,从后面走出,轻轻压下了班雨星的法剑,望着韩元忠,静静的道:“韩元忠,你佯装酒醉,实则别有居心,竟敢擅自拦阻一治祭酒,简直狂妄自大,藐视天师,视道戒十律如无物,真当有了靠山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拦阻一治祭酒没什么大不了的,韩元忠虽是鹤鸣山的灵官,可放出去到各州,那些祭酒也要小心奉承,不敢得罪;狂妄自大那是有本事的人的特权,他是韩长策的心腹弟子,自然有狂妄自大的资格;至于道戒十律,见过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吗?所谓道戒,一为了约束底层的道民,二是针对那些失势的人,韩元忠皆不在此列。 可“藐视天师”这四个字,却如同一把利刃,破开了肌肤和骨肉,毒舌般刺入了韩元忠的心口! 天师道内以天师为至高无上的尊位,是道君在世间行走的化身,胆敢藐视天师,那就是与整个天师道为敌。 “你……找死!” 韩元忠没有这样大的胆子,被徐佑生生扣了口黑锅。他唇舌笨拙,无力反驳,顿时又急又怕,新仇旧恨涌上脑海,怒火将早就被酒意麻痹了的理智彻底摧毁,拳出如虎势,迅若闪电,直冲徐佑的面门而去。 徐佑神色平静,淡然自立,和戾气外露的韩元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到现在还不知道韩元忠是故意装疯卖傻、受人指使来给他下马威,还是真的喝多酒了、借故耍酒疯出出心头恶气。但不管怎样,身为益州治祭酒,若在鹤鸣山被人打伤,天师孙冠早该退位让贤,免得御下无能,受人耻笑。 果不其然,从三官庙后面的山崖小道后传来阴柔的男子声音:“韩元忠,住手!” 拳头在距离面门寸许处停住,拳风打撒了徐佑的发髻,长发如瀑垂下,看上去狼狈不堪。班雨星的法剑都没来得及阻挡,听到那男子声音,紧张到极致的神情立刻轻松下来。 韩元忠眼眸里的醉意瞬间消散了七分,高大的身躯僵硬在当场,脖子似乎被千金绳索固定住,艰难无比的转了过去。山崖后缓缓走下来一人,颀长玉立,风度翩翩,唯独一张脸好像常年不见日光,苍白如纸,冰冷似雪,若是晚上骤然看到,定会当成是幽府爬出来的鬼魅。 天师道以斩鬼生人的道法立足当世,可作为圣地的鹤鸣山竟然有这样鬼气森森的人,也算是异数! 那人走到近前,目光深不见底,天上的阳光也似乎黯淡了许多,道:“韩元忠,天师晨功已毕,马上要接见林祭酒,你在三官庙前拦他的去路,意欲何为?” 韩元忠的喉结可以看到吞咽吐沫的动作,支吾着道:“卫大祭酒,我……我没想干什么,只是……只是想和林祭酒讨教下武艺……” 徐佑心道:原来这人就是卫长安! 作为排行第七的大祭酒,卫长安只比排行第六、也是最年轻的韩长策大三岁,此人号称神龙见首不见尾,昼伏夜出,行踪诡秘,就是鹤鸣山里也很少有人能够经常见到他。 但比起行踪诡秘更可怕的是,卫长安掌管着天师道的鹿堂! 所谓鹿堂,是天师道主管刑罚的所在,忤逆天师、违犯道戒、辱骂神君、亵渎符剑者,皆要前往鹿堂接受相迎的惩处。 曾有传言说,卫长安在鹿堂以人心等五脏器修炼某种奇异功法,故而人人畏惧,连韩元忠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粗莽角色,乍然看见卫长安,也不由的心头胆寒! “哦?讨教武艺?”卫长安面无表情,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我,我……”韩元忠出了一身的冷汗,酒彻底醒了,想要张口解释,却又无言以对,只好施礼后退到一旁。 “林祭酒,请!” 徐佑披头散发,笑着回礼,道:“多谢卫大祭酒!” 卫长安不急不缓的陪在徐佑身侧,并不说话,就连普通的寒暄也没有。徐佑初来乍到,还没搞清楚状况,也不会自讨没趣的找话题。至于班雨星,卫长安出现之后,他就吓得跟在两人身后,连头都不敢抬,怕是打死也不敢多嘴多舌! 就这样沉默着走过了幽而不隘的太清宫,越过了深而不邃的鹤鸣观,从鹤嘴来到了鹤颈。这是绵延十余里的山麓,两侧是两座山峰,一名留仙,一名妙高,左右高耸,恰似鹤之双肩。由两峰前后展开,逶迤不见尽头,石骨嶙增,筋肋轩翕,成为鹤之双翼。 沿着山麓缓慢前行,天色渐阴,穿山而过的狂风呼呼作响,要不是班雨星从后面微微扶着,徐佑几乎怀疑他会不会被山风吹走。走到中途,山风愈来愈烈,滔滔不绝,如同刀子般割着脸肉,剧痛非常。徐佑气喘吁吁,根本寸步难行。卫长安扭头看了一眼,袍袖轻甩,当先走去,仿若利剑劈开了巨浪,将山风分开两道,避开了三人。 好不容易走出了山麓,眼前豁然开朗,一座比林屋山的传箓坛广场还要大几倍的平坝出现在他的前方,地上铺着整块整块的白玉石,都是方方正正的巨石,单此一项,所费的钱财就是个天文数字。 百余年来,天师道靠着租米钱税到底积累了多少财富是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可管中窥豹,从这平坝中就能看出一斑。 踏步其上,平稳坚固,跟方才行走的崎岖山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平坝上无数青幡招摇飞舞,立着八十一根参天石柱、各类珍禽异兽的浮雕,还有东西两排配殿,勾连成片,气势恢宏。 而在平坝的尽头,是云海翻滚的万丈悬崖。而距悬崖二十岁外,有一座孤仞险峻、形如柱体的山峰,峰上赫然矗立着一座铜铸鎏金的庞大宫殿。 天师宫! 万山朝贡,神仙居所, 上此萧台,遥瞻九天! 一千年来,广成子修炼于此,张道陵登仙于兹,历任天师端坐其间,染指天下大势,成为这南北各方谁也不能忽视的重要一极。 “林祭酒,请登桥!” 徐佑跟所有第一次见到天师宫的人一样,奇道:“桥?哪里有桥?” 卫长安没有说话,前行两步,一脚踏入虚空,却稳稳站定,在云海中自在行走,衣袂飘飘,宛如仙人。 徐佑这才看清,原来连接对面山峰的是两座拱形的白玉石桥! 班雨星低声道:“这两座桥,分别为‘朝真’和‘迎仙’,入时走朝真桥,出时走迎仙桥,祭酒切记,决不可反向行之!” 徐佑点点头,跟着卫长安踏上了朝真桥,桥下是深渊,身侧是浮云,仿佛漫步仙阙之中,那是何等出尘的意境? 绝壁倚空非禹凿,高萝悬幄自天成,这样的建筑,体量、结构、布局和阴阳五行八卦四方紧密结合,也只有鬼斧神工四个字可以概括得了! 无惊无险的渡过朝真桥,登上四十九级龙脚石阶,天师宫近在咫尺,徐佑驻足观望,全铜浇筑的殿身,布满鎏金的殿顶,樟木镂空透雕的门窗,屋脊四角分别坐着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灵,纯金打造,栩栩如生。 四名小道人侍立宫门前,见卫长安齐齐施礼。卫长安停住身子,道:“我带益州治祭酒林通拜见天师!” “天师已在殿内,请大祭酒去剑!” 卫长安将背负的法剑递给小道人,徐佑和班雨星同样解剑上交,孙冠贵为大宗师,不会怕有人行刺,解剑只是为了表达对道君的尊重! 入得殿内,造型更加古朴典雅,三层涩叠,八角灯形,斗拱穿插扶樑,四支主柱上端雕着莲花戴斗,墙壁和屏风上描绘着各种各样的道家典故和神君得道飞升的画面,以及山幽水秀的洞天福地。 数十人分坐左右,纷纷转头望过来,卫长安自去前排的某个蒲团上跪坐,班雨星也悄然退到了偏僻处,只留徐佑一人立在大殿正中! 百步外,高座之上,孙冠正襟危坐,含笑不言。 (国庆快乐!) 第八十五章 人头 徐佑第一次见到孙冠,是在钱塘渎水域的战船之上,他一身绫罗,富态可掬,如同邻里那居移气、养移体的商贾,走在路上,未必会有人多看一眼。可就是这样的貌不惊人,却仅仅一招,就将搅动了东南半壁的都明玉击落江海,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天师孙冠,这世间最有权力的人之一,正垂足坐在宝座之上,静静等待着和他的会面。说也奇怪,到了此刻,徐佑内心深处十分平静,没有一点紧张的情绪,生死由天不由人,他费尽心思,走到今日,走到这天师宫内,身份败露,无非一死。 人,谁能不死? 但太过冷静也不太符合林通的人物设定,徐佑充分发挥神级演技,缓步上前,拱手,跪地,俯身,声音微微颤抖着,将初次踏上鹤鸣山的虔诚道民的心态和反应表现的淋漓尽致,道:“益州治祭酒林通,拜见天师!” “起来说话吧!” 孙冠的声音说不上浑厚,也说不上轻柔,可听入耳中,却觉得如有实质,直刺心湖,脑海一片空白,身体和思想都似乎失去了控制,只有战战兢兢,臣服于人的念头丛生不灭。 联想到上次袁青杞那诡异的摄魂幻术,徐佑不敢大意,紧守着灵台那点神智不灭,跪着道:“天师座前,弟子不敢放肆!” “天师让你起身,听命就是了。”坐在前列的一人回过头,不耐烦的道:“林祭酒,天师道内没那么多虚文缛节,你何必这般小心翼翼?莫非心里有鬼,当这里是龙潭虎穴不成?” 徐佑抬起头,满脸惊讶,似乎没想到有人竟敢在孙冠面前出言不逊,等看清那人的长相,道:“不知这位道兄尊讳?” “韩长策!” 韩长策年纪轻轻,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岁,双目狭长如丹凤,嘴唇轻薄如翼,瓜子脸偏向女性的柔媚,虽然俊俏风流,但一看就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 “原来是韩大祭酒,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徐佑心道你还没完没了了,韩元忠的账没跟你算呢,又跳出来指手画脚,朗声道:“韩大祭酒此言,恕在下不敢苟同。孟子云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我道门立教数百年,威名不衰;统众数十万,井然有序。所依仗的无非是立治置职、领户化民、禁戒律科等斋仪规制。天师贵为道门领袖,如何敬重都不为过,或许在大祭酒看来,这些都是虚文缛节,可在我看来,却是天师道立教延续的根本。” 韩长策冷哼道:“孟子还说‘胁肩谄笑,病于夏畦!’林祭酒博学多才,想必知道何意了?” 胁肩谄笑,病于夏畦! 这是《孟子?滕文公下》里的话,意思是说,耸起两个肩头,做出一副讨好人的笑脸,这真比顶着夏天的毒日头在菜地里干活还要令人难受啊。 韩长策虽然为人刻薄,倒也不是不学无术! “我今日才知,凡是对天师敬重的,就是胁肩谄笑,凡是对天师仰慕的,就是病于夏畦!”徐佑厉声道:“孔子以九徵观人,远使之以观其忠,近使之以观其敬。大祭酒距天师不过咫尺之地,却仍对天师如此不敬,可想而知,若离得远些,出了这鹤鸣山,你还会存有半点忠心吗?” 宫内不少人大为惊讶,韩长策针对徐佑,是因为丢了益州治,大家心知肚明。可林通初来乍到,忍口气也就是了,反正见过天师就可以回成都,到时候益州治内作威作福,何必跟韩长策在鹤鸣山较劲? 韩长策也没料到徐佑如此强硬,鹤鸣山多少年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棘手人物,一时被诘问的语塞,慢慢站了起来,阴沉着脸,道:“林祭酒欲诛心吗?” 徐佑摇头,上身挺拔,双手平放腿上,淡淡的道:“不敢!大祭酒追随天师多年,位高恩重,忠心可以无虞。但是非、黑白、善恶、忠奸,如水无形,皆无定势,今日的忠,未必不是明日的奸。那怎么防止?老君在《道德真经》里早有明训: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故而谨遵道戒,礼敬天师,方可为长久计!” 韩长策终于明白竺道安为何以“汤城铁池”的连胜之名,惨败在眼前这人的滔滔雄辩之下。 林通,不仅道法精湛,而且辩才无碍,正是天师道最为稀缺的人才,怪不得天师如此看重,值此和佛门论衡的紧要关头,倒也当得起益州治祭酒之位。 韩长策心知辩不过他,天师座前又不能动粗,只好不再搭理徐佑,拂袖走回座位坐下。 徐佑得理饶人,对着高居宝座上的孙冠躬身施礼,然后再次伏头恭谨的跪在大殿中央。 孙冠仿佛对两人的争执毫不着恼,微笑道:“近来鹤鸣山议论纷纷,对升任林通为益州治祭酒一事颇多怨言。适才两人的辩诘,想必你们都看到了,林通精研道法,无论学识还是才辩,皆为道门之冠,超擢一治祭酒,不算违制!” 徐佑立刻明白过来,孙冠并不介意韩长策的越俎代庖,或者说有意放任韩长策出头发难,从而让他展现自身的能力,以服悠悠之口。 哪怕贵为天师,诸事一言可决,但人心难测,单单凭借威势压制,久而久之,道众难免邪念丛生。所以为上者处事力求公正,让人心服口服,才是上策。 “是,天师洞光通微,烛照万里,早就发现林师弟的无双才具,我等弟子愚昧冥顽,不识珠玉,差点累得道门少一良才,实为罪过!” 徐佑闻声望去,说话这人年过四旬,满头雪白,偏偏脸蛋红润如处子,仙风道骨,一派写意。 白发朱提,阴长生! 七大祭酒排在第三,位在韩长策、卫长安之上,他开口称呼徐佑为师弟,这是当众示好,给了个大大的人情。 徐佑和阴长生目光交接,和善的点点头,给予对方该有的回应。既然得罪了韩长策,交好其他大祭酒那是题中应有之意。 看来这天师宫里也是暗流涌动,至少,阴长生和韩长策不是一路人…… 阴长生开了口,素来和他交好,几乎同穿一条裤子的张长夜也说道:“林师弟明法寺论衡大败竺道安,再以《老子化胡经》一、二卷将竺无漏的反击化解于无形,一雪道门百年耻辱。论功,当居益州治祭酒之位!” 两人作了表率,宫内立刻赞颂之声大起。韩长策脸色铁青,却也没有再出言反驳。 等众人马屁拍得尽兴,孙冠又问道:“林通,近来佛门昙念作《大灌顶经》,辱我中土道法,闹得江东纷扰不休,你可有应对之策?” 正题来了,徐佑打起精神,回道:“《大灌顶经》几无破绽,弟子这段时日昼夜苦思,终于在不可能中勉强找到了一处切入点,但如何由此处入手,抽丝剥茧的将《大灌顶经》驳倒,尚需要一些时日!” 孙冠不以为杵,笑问道:“需要多久?” 徐佑语调不高,却充满了自信,断然道:“只要天师给弟子一个月时间,弟子定能找到破解目前僵局的法子!” 偷经第一步:拖延时间,才有机会去寻找道心玄微的所在。 天师道和佛门争斗数百年,再等一个月算得什么。孙冠大悦,道:“好,允你所请!” 徐佑再次俯身叩头,道:“弟子斗胆,还想讨要一个东西,万乞天师恩准!” 此言一出,大殿内的众人神情各异,心里却想着同样一件事:林通真是好大的胆子,刚平步青云拔擢作了祭酒,竟然还不满足,挟才自恃,借此用人之际,公然向天师讨要好处,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说!” “我要韩元忠的人头!” 第八十六章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你说什么?” 韩长策忍无可忍,愤然起身,大踏步向徐佑走来。空旷的宫殿里只能听到咚咚咚的脚步声,每一下都似乎从心底深处炸响,让人不寒而栗。 徐佑根本不睬他,仍旧维持着跪伏的姿势,一字字道:“万乞天师恩准!” “林通,你不要得寸进尺!韩元忠有何过错,你就要取他的人头?” 韩长策揪住徐佑的法服衣襟,将他从地上拖拽起来,硬生生的举到了半空。徐佑一边奋力挣扎,一边悄然瞄了瞄孙冠,只见他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这幕,既没有出声阻止,也没有丝毫不悦,仿佛游离在这世间之外,一切贪嗔痴怨都动不了他的道心。 察其言,观其行,只看韩长策的举动,要么他受宠太深,可以恣意妄为,不受约束;要么天师宫内像这样的座前争执不是一次两次,孙冠包容大度,大家都习以为常! “够了!”坐在最前的一人缓缓起身,转过来斥道:“韩师弟,你身为大祭酒,可还顾得些颜面?林祭酒初来,若是韩元忠不欺辱他,怎敢冒着得罪你的风险乞求天师做主?是非曲直,自有公断,你还不撒手?” 这人三十多岁,目若晨星,斜眉入鬓,如刀刻的轮廓透着坚毅和威仪,身子修长如竹,却挺拔似松,给人的感觉只有气宇轩昂四字! 韩长策手一紧,神色略显犹豫,数息之后,乖乖的放下了徐佑,冲着那人满怀冤屈的解释道:“范师兄,林通狂妄之极,开口就要一个灵官的人头,我只想问问他:凭什么?” 徐佑认认真真的整理好法服,眼眶泛红,泫然欲泣,道:“凭那韩元忠先阻我登山,后辱我父母。阻我登山,是忤逆天师,不尊法谕,我无权责问,但辱我父母……范大祭酒,韩大祭酒,我双亲惨死在白贼之乱中,大水埋身,死无定所。为人子,止于孝,可我欲尽孝而亲不在,此心之悲,天地可鉴!” 他俯首于地,双手捶胸,痛哭长歌,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谷,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榖,我独不卒!” 姚际恒曾在《诗经通论》里说:“勾人眼泪全在此无数‘我’字。”作为悼亡诗里最具有感染力的一首,《诗经?蓼莪》将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悲痛欲绝写到了极致,堪称声声血,字字泪,结合徐佑服药后很是沧桑嘶哑的嗓音,更是让人忍不住感同身受,悲从中来。 歌声渐消,大殿内已有半数站在了徐佑这边,杀人不过头点地,可辱人父母,还是惨死兵灾的亡魂,显得既下作又可耻。 徐佑猛然抬头,目呲欲裂,眼光里说不尽的恨意,狠狠道:“慢人亲者,亦不敬其亲。像韩元忠这样不孝之禽兽,哪里会有对天师、对道门的忠心?今日杀之,既为雪恨,也为永除后患!” “韩元忠只是酒醉妄言,绝无……” 韩长策还欲争辩,范长衣瞪了他一眼,望向殿门口的西北方,道:“班雨星,林祭酒所言,可是实情!” 班雨星应声出列,他心里惶恐之极,可又不能说谎,硬着头皮,道:“是,韩灵官醉酒后出言不逊,曾辱及林祭酒双亲,还出手差点伤了林祭酒……” 范长衣转身,双手交叠胸前,道:“天师,现已查明,韩元忠擅自阻拦林通登山在前,后又差点伤及林通,更曾辱骂其过世的双亲,但事因酒醉,并非本意,谅他也绝没有这样的大胆。依道戒当夺其灵官神职、鞭打五十、逐出鹤鸣山,责令再从箓生做起,以观后效!” 孙冠没有说话,似在思索该如何决断。徐佑再不迟疑,当即三次叩头,次次有声,道:“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我退不能事亲,进不能守身,徒留鹤鸣山,也不过木头人而已,请天师去我祭酒之位,允我回会稽为父母守孝十年,再为道门效命,为天师效死!” 众人齐齐侧目,对林通才学之外的做事风格多了几分认知,这样的猛人,要么轻易别得罪,睚眦必报心眼小,得罪了就是祸害;要么就得罪到死,穷追猛打,绝不能给他死缠烂打、反咬一口的机会! 韩长策之所以陷入了被动,就在于最初两人争辩时主动退让了一步,结果落到现在这样进退维谷的境地。 若是真的让徐佑在韩长策眼前逼死了韩元忠,以后谁还会尽心尽力跟着这位大祭酒做事?谁还会不计生死的他拼命? 韩长策顿时急了,徐佑这是彻底不要脸了,将他和韩元忠放在抉择的天平上,赌谁在孙冠的心里更重! 值此佛道轮论衡之际,答案不言而喻! “林通,别以为道门离开你就输定了,没了张屠夫,还吃带毛猪不成?佛门那些秃驴又不是真的……” “卫长安!” 孙冠的声音响起,韩长策马上闭嘴,扑通一下,和徐佑并排跪在地上。 “弟子在!” “去取韩元忠的人头!” “诺!” 卫长安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外,韩长策脸色苍白,知道韩元忠从此刻起,已经是个死人了! 自孙冠登上天师之位,御下温和,极少杀人,众弟子可以在他面前不讲尊卑礼节,有话畅所欲言,有气倾诉争辩,只要不动手不伤人,都在允许和纵容之间。 但天师毕竟是天师,言出法随,至高无上,没有人真得敢做出忤逆之事,韩长策仗着年纪最小,又颇受孙冠宠爱,平日里行事过多张狂,不知收敛和退让,连带着门下部曲也都沾染了几分嚣张气焰,终日横行无忌,没想到啃到了徐佑这块硬骨头,不仅崩了牙,还丢了命! 半柱香的时间,卫长安提着红线木匣回来复命,韩元忠的人头放在里面,双目圆睁不闭,脸上凝固着惊恐的神情,可以想象的到,他在临死时是多么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徐佑合上木匣,叹了口气,对韩长策道:“韩元忠固然该死,但人死怨消,我将为韩灵官诵四十九天《太上玉华洞章拨亡度世升仙妙经》,愿其早离幽府,往生仙界!” 韩长策哪里听得进去,还当徐佑得了便宜卖乖,牙龈咬的格格作响,双目几乎要冒出火来,要不是身在天师宫,真的要将徐佑碎尸万段! “此言极是!人死怨消,你们两人不可因此生了嫌隙!” 韩长策冷冷道:“元忠死了,可我还没死呢……” “胡闹,还不回去?”范长衣目光如电,盯着韩长策回原位坐下,又和颜悦色的夸赞道:“林师弟侍亲至孝,奉道至忠,尊师至上,待人至诚,实为我等表率。你还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当着天师的面尽管道来,只要不是上九天揽月,我定可为你办的妥当!” 徐佑惶恐道:“范师兄折煞我了,想我年前还是钱塘一介流民,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现在却成了益州治祭酒。全仰仗天师厚爱,才给我这般的荣宠,通感恩不尽,就算赴汤蹈火,也不能报之万一,岂敢再得陇望蜀,贪心无厌?” 范长衣适才的判决不可谓不重,也给足了徐佑面子,但徐佑死不松口,又得到孙冠的首肯,判决被不留情面的驳回,他倒是坦然,并不因此患得患失,立刻顺着孙冠的意思给了徐佑更大的选择权。 用人之际,有要求,就满足,至于会不会秋后算账,那就要看徐佑的这种重要性能够持续多久。 不过,徐佑此时的战战兢兢和适可而止,让范长衣心中那一点点小小的不满也随之烟消云散。 毕竟,为孝杀人,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更何况因此得罪韩长策,其实还有几分让人佩服的勇气。 殿内的明争暗斗暂时告一段落,孙冠对弟子们的各怀心思视若不见,温声道:“林通,你远来劳顿,今夜好好歇息,明日我派人送你去成都赴任。益州治诸多教务,可慢慢熟悉上手,当前紧要,还是那《大灌顶经》……” 这下所有人都看的明白,为了对付佛门,谁敢对这位新任益州治祭酒不敬,韩元忠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也有人觉得徐佑太过骄纵,敢这样要挟天师,日后一旦失宠,立刻就是被围攻分尸的结局,说不定比韩元忠还要凄惨。 徐佑当然明白这一点,但他要的只是佛道论衡期间别人的敬畏和奉承,从而狐假虎威的得到某些便利去打探道心玄微的消息。至于日后如何……日后林通都他妈的要消失了,管他们去死! “是,弟子知道轻重!” 徐佑低垂着头,道:“天师,弟子今日将韩大祭酒得罪的狠了,若去了成都,人生地不熟,又无心腹部曲护卫,恐怕尚未找到对付《大灌顶经》的良策就一命呜呼……” 韩长策觉得快要被徐佑气炸了肚子,屁股刚刚沾住蒲团,就跟火烧一样再次跳了起来,道:“你,血口喷人!” “当然,我相信韩大祭酒不会如此不智,可六天仍旧在逃,我在扬州时他们还多次刺杀宁祭酒,贼心不死,昭然若揭。若是得知今日这场冲突,会不会故意栽赃嫁祸,杀了我来污蔑韩大祭酒,也未可知!” 这番话合情合理,别说范长衣,就是阴长生和张长夜也忍不住点了点头,六天麾下的风门无孔不入,谁也不敢说天师宫内就没有他们的耳目。以对方的狠毒手段,极有可能杀一人诬一人,让天师道发生内斗。况且人人皆知林通乃对付本无宗反击的不二法门,为了起到打击天师道的目的,六天很有可能把他列为了刺杀的目标。 这不是虚言恫吓! 就连韩长策也愣在当场,不敢再出言反对。 “不如暂时让弟子留在鹤鸣山,一来可以心无旁骛,思谋对策;二来也可避免给六天可趁之机;三来能够洗脱韩大祭酒的嫌疑,避免兄弟相残的悲剧。望天师恩准!” 偷经第二步:赖在鹤鸣山不走。否则话,去成都掘地三尺,待上十年,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去哪找灵宝五符经? 所以自韩元忠拦路伊始,得知他是韩长策的心腹,徐佑在刹那之间准备好了之后的计划,要以韩元忠的人头来造成彻底得罪韩长策的既成事实,然后以怕六天刺杀挑拨为由,说服孙冠赖在鹤鸣山。 只看众人的表情,就知道计划实施的很成功! 孙冠连韩元忠都杀了,自然不会拒绝徐佑这种看似绝对合理的请求,道:“也好,益州治教务繁杂,你暂且不要去了,留在鹤鸣山,专心对付佛门!” 第八十七章 大雪将至 走出大殿,山风吹来森森的凉意,天色已暗,无数灯笼点亮了山间各处,给这绝巅云海的风景更增添了几分朦胧的神秘,徐佑轻轻的呼出一口气,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林祭酒,没事吧?”班雨星关心的问道。 徐佑摇摇头,紧了紧衣襟,双手拢入袖中,顺势擦去手心的汗渍。他方才的一番举动实属弄险,要知道韩元忠可不是普通州治的灵官,而是鹤鸣山大祭酒直属的心腹,放出去至少可以出任某个中治的正治或者下治的祭酒。通俗点讲,鹤鸣山的各个灵官是天师道的后备储存干部,培养每个人所花费的人力物力并不是小数目,就这样被他逼着孙冠当众杀掉,不仅影响恶劣,而且一着不慎,很可能祸及自身! 但徐佑别无选择! 要想名正言顺的留在鹤鸣山,这是最快捷也最不受人怀疑的办法,虽然出了点风头,竖了个敌人,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还有比这样摆明车马交朋友更简单明了的吗? 目前来看,范长衣是孙冠和诸大祭酒之间的缓冲地带,排在首位,权力最大,有点超然其他祭酒的味道。这人可以逢迎,可以利用,却不可得罪。 阴长生和张长夜跟韩长策不合,这种不合已经半公开化,双方都懒得遮掩和维持表面上的兄友弟恭。这两人可以走的近些,甚至要试探着得到他们的信任,必要时可以用主动出面打击韩长策的代价来换取他们的帮助和某些有用的信息。 至于卫长安,徐佑决定远离他! “林祭酒,这边走,我带你去下榻的地方休息!” 班雨星领着徐佑走过迎仙桥,寥寥几点星辰挂在天际,云海中白玉桥两侧却漂浮着十数盏清冷幽明的光,徐佑伸手上去一摸,才发现是悬珠! 悬珠,也就是俗称的夜明珠,虽然后世认定夜明珠就是萤石,储量巨大,价值不高,但在古代这种夜间会发光的东西超出了人们的认知,所以价值连城。 安装在白玉桥上的这些石头比较碎小,应该没有大颗悬珠那么值钱,但也绝对算得上奢华无度。 孙冠,身为天师,却已经把盟威清约之教义抛却脑后,上行下效,可想而知,天师道里里外外已经腐烂成什么样子! 暂留鹤鸣山的这段时间,范长衣吩咐由班雨星负责徐佑的日常起居。接连三日,孙冠日日和徐佑见面,所谈涉及自张道陵创教以来的各类道藏经典,理论结合实践,给了他极大的启发和震慑。天师之所以为天师,自然有常人不能及的过人之处,但徐佑以两世为人的学识,领先了这个时代无数倍,偶尔有不同的见解,也让孙冠觉得振聋发聩,称之为金石良言。 这日傍晚,张长夜拜会阴长生,说起徐佑和天师相得甚欢,言语中露出艳羡之意。阴长生笑道:“师弟莫非还嫉妒那小儿不成?林通只是天师手里的剑,欲杀敌时要常常擦拭,可等敌人死尽,必然束之高阁。” 张长夜怅然道:“天师这几年闭关不出,要不是白贼闹事,道门垂危,他也未必肯出手管这些俗务。我怕要不了多久,天师羽化成仙,鹤鸣山就要换主人了……” 阴长生摇摇头,道:“不确定的事,何必胡思乱想?天师正当年,身子康健,就算羽化,也不是五年十年的事。范长衣现在得宠,五年后呢,十年后呢?谁是鹤鸣山的新主人,恐怕连天师都不敢确定!” “范长衣善和稀泥,处事貌似公正,其实人人不服,天师岂能不知?若真的将天师之位传给范长衣,不出旬月,道门必乱。而那林通最为年少,短短一年从道民做到了益州治祭酒,前几日又当众杀了韩元忠以安抚林通,天师这般用心栽培,倍加赏识,你说,会不会……” 阴长生笑了起来,道:“你啊,林通道法入微,辩才通神,确实难能可贵,但有一缺点,却堵绝了他登上天师宝座的可能性。” 张长夜凑近寸许,道:“愿闻其详!” “他不会武功,文弱书生怎能统率天师道百万之众?” 张长夜失笑道:“我还以为什么缺点……当今主上也不会武功,不照样御极海内,威临四方?像师兄你,多年前自废武功加入天师道,这些年白发朱提的威名更胜往昔,若由你接任天师,我肯定是赞同的。还有,道门历代天师,不会武功的也有四人之多。师兄,不是谁都能窥破武道至境,晋位大宗师。真要是万众服膺、道民归心,林通成为天师并不是虚无缥缈的妄想!” “今时不同往日!”阴长生轻轻拂去袍袖上的灰尘,道:“佛道之间经过百年的彼此试探,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时候,一个不会武功的天师给道门带来的危险远远大于他所能带来的利益。天师高瞻远瞩,肯定明白这一点,所以与其患得患失,不如潜心练功,将来接任天师者,必定是最接近大宗师的那个人!” 张长夜若有所思。 送张长夜离开,阴茗从里间走了出来,俊俏的脸蛋透着几分柔美,吃吃笑道:“张大祭酒整日夜的操心天师宫的那个座,也不瞧瞧自个什么样?哪怕鹤鸣山的人死绝了,怕也轮不到他呢!” 阴长生神色凝重,起身推开房门,望着山下的点点灯火,道:“张长夜可不是傻子,他如此忌惮林通,应该听到了什么风声……莫非天师真的有意扶持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吗?” 阴茗走到身后,轻轻为阴长生捏着肩膀,道:“先是突然冒出来的宁长意,接着是林通,后面还不知会有谁……师尊,会不会是天师对目前鹤鸣山几位大祭酒的明争暗斗感到厌倦,准备提拔新人来遏制你们这些老人……” 阴长生久久没有作声,叹道:“天师心如大海,我实在难以揣摩。宁长意骤然成了大祭酒,又外放掌管扬州治,听闻手下能人辈出,那宫商角徵羽五个婢女,无不是个中翘楚。而这林通更是青云直上,轻易就将益州治收入囊中,加上天师自领的阳平治,上三治里已经没有我们几个大祭酒插手的地方了。而最可怖的是,像宁长意和林通这样的人物,天师手里还不知藏着多少……” 阴茗的手慢慢往下,从腰间探向前面,顺着衣襟摸了进去,声音突然变得魅惑起来,低声道:“宁长意女流之辈,林通逞弄口舌之徒,若天师真的要靠这些人来制衡诸位大祭酒,别说张长夜不会束手就擒,韩长策更不会坐以待毙,就是范长衣怕是也要生了二心……” 阴长生红润如婴儿的脸上流露出舒爽的神情,一把拉过阴茗,将他按在窗楹上,撩起道袍,褪去亵衣,扶着腰就爬了上去。 两人同时发出低吟。 月光西移,徐佑站在窗口,身子藏在阴影里,眺望着笼罩在黑暗中的鹤鸣山。他只身入虎穴,除了孙冠的看重,几无可以依仗的东西,这几日日日和孙冠碰面,算是基本上得到了认可,接下来必须开始行动,去寻找《灵宝五符经》的下落。 可鹤鸣山如此之大,该从哪里入手呢? 接着七日,徐佑闭门不出,开始写《老子化胡经》第三卷,说是第三卷,其实将后世《老子升天经》的内容复制粘贴了过来,正好针对《大灌顶经》的内容进行反驳。 “班箓将!” 班雨星应声推门,道:“祭酒唤我?” 徐佑起身,放下笔,伸了个懒腰,苦笑道:“文思枯竭,干坐着也不是办法,你若是无事,可否陪我在山里走走?说起来入山这么久,还没见识过鹤鸣西南的仙姿!” “只是今日小雨……” “无妨,雨中观山景,才尽得其妙!” 班雨星已在鹤鸣山十年有余,对这里的一草一木知之甚深,沿着住所盘旋往西去,时而上,时而下,对那亭、台、楼、阁、轩、榭、廊无不如数家珍。他说话风趣,当地的典故和风俗娓娓道来,颇为逗乐。徐佑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应付着,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个山洞,停下脚步,指着问道:“听说鹤鸣山有二十四洞,这可是其中之一?” 班雨星笑道:“祭酒有所不知,那二十四洞玄妙无方,上应二十四节气,平时隐而不见,只有每逢一节,才会露出一洞!” “哦?我听说那洞里灵气浓郁,在其中静心修炼道法,一日便是别处数年之功,未知真假?” “此话或有夸大,但那二十四洞深不可测,或清凉,或闷热,或终日迷雾,或大雪纷飞,能入洞数日,静心养气,自有裨益!只是洞里也有凶险,凡入洞之人,只可行二十余丈就不能再走,否则的话,再也寻不到回头的路。” 班雨星提到二十四洞,神色似向往又似恐惧,道:“我私下听人说起,这洞既可通天阙,又可通幽府,是成仙,还是做鬼,要看个人的造化和气运,所以天师早有严令,若非奉法谕者,谁敢擅入,杀之勿论。” “这么怪?那还是算了,我这身子连强壮些的孩童都打不过,进了这洞除死无他,小命要紧,远离为上!”徐佑打趣着自嘲道。 班雨星跟着徐佑这几日,倒是越来越喜欢这位祭酒,没什么架子,也不难伺候,说笑起来更是平易近人,道:“祭酒深得天师看重,若想入洞一观,可禀明天师,派人陪同入内就是了。再过几日就是大雪节气,洞口还不知开在何处,祭酒当早做些准备!” 徐佑点点头,他自然是算好大雪将至,这才选在今日和班雨星出来游山,如此方有借口和孙冠请求入洞一观。 他记得宁玄古的话,鹤鸣山最为神秘的地方,一为二十四洞,一为戒鬼井。戒鬼井传闻在天师宫内,除了孙冠,谁也不曾见过,那只有先从二十四洞着手。 大雪,大雪, 愿守得雪开见春来! 第八十八章 洞里乾坤 大雪,在二十四节气里不算很重要,当这天来临,降雪的概率大大增加。 大雪分三候,一候鹖鴠不鸣;二候虎始交;三候荔挺出。 鹖鴠也就是寒号鸟,因天气太冷,连寒号鸟都不再鸣叫,预示着一年之中阴气最盛的时候,但盛极则衰,阳气已开始悄然萌动。 徐佑禀明孙冠,想在大雪洞现世时,入洞内一览二十四洞的神奇玄妙。这本是大祭酒才有的特权,但孙冠对徐佑有求必应,点头允诺。 徐佑不是第一个想要进洞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要身在鹤鸣山,总会想要见识见识这传说中可以寻觅登仙之路的所在。 这是人之常情! 只不过传说毕竟只是传说,百余年来,天师道人杰辈出,却再也没人能够通过二十四洞成仙得道。 鹤鸣山的鹤鸣声,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了! 徐佑本想让张长夜随同一道,顺便和这位大祭酒拉拉关系,可孙冠却特地指派了卫长安。卫长安掌管鹿堂,性子阴冷,沉默寡言,实在不是寻幽探胜的好同道,可孙冠发了话,徐佑不能拒绝。 十二月七日,天降大雪,一夜之间,鹤鸣山银装素裹,如美人白头。 早上推开房门,正在欣赏雪景,班雨星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脸上喜悦不已,道:“祭酒,大雪洞开启了!” “哦,在何处?” 二十四洞每年开启的位置都不太一样,正因如此,才让所有人都深信不疑这是神仙留下的通天之路。 徐佑对此表示谨慎的怀疑,世间有无神仙,没人确认,也没人可以否认,结合他转世重生的经历,或许这二十四洞是通往另一个时空和维度的大门,至于究竟如何,还得亲身入内体验一番才知道真假! 跟随班雨星来到妙高峰南麓,绕着崎岖的山路走了半响,眼前赫然出现一个天然形成的洞口,高两丈,宽八尺,洞内黝黑不可见,唯有阵阵阴风从里面呼啸而出,将浓密的草丛吹的低伏成片。 卫长安一个人背对着他们,头也不回,道:“林祭酒,入得洞中,务必紧跟我的脚步,不可行差踏错分毫。否则,或有大难临头!” 徐佑走到他身侧,道:“大难?会是什么?” 卫长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淡淡的道:“走吧!” 班雨星恭敬的站在洞外,目送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大雪洞里,心里突然有些艳羡。多年来有传言说,但凡能够进入二十四洞,就有机缘得到仙人的垂怜,金丹、道经、法剑和符箓,无不是人间难觅的上上品,若得其一,道法精进千里,纵然不能白日飞升,至少也可延年益寿,比普通人要幸运百倍。 可惜,除了天师和大祭酒们,这么多年也只有徐佑一人可以踏足其中。这是命,求不得! 洞内光线极暗,只能看到身前三步之地,徐佑屏气凝神,跟在卫长安的身后。四周的山壁较为平滑,表面上有不规则的斑点和凸起,正是岷山山系典型的花岗岩,没有人工开凿的痕迹。起先洞里还比较宽敞,可容两人并肩直立而行,走了三十余步,洞身突然急剧的收缩变小,仿佛葫芦的中段,要弯腰躬行才能勉强通过。 徐佑好奇的伸手摸了摸洞顶,感觉有点粘手的湿润,同时听到有滴答滴答的水声,刚要仔细打量,卫长安的声音传来,道:“这段甬道比较凶险,若是听到什么怪音,定心守意,不必理会!” 话音刚落,尖利刺耳的细碎阴风从周遭山壁的缝隙里突兀而来,仿佛千万厉鬼盘旋耳侧,正对着他猖狂大笑。 嘶哑、狰狞、凄厉,倾尽世间最恶毒的语言,也不能形容那恶心到极致的声音,徐佑下意识的想要捂住耳朵,却发现手脚被无形的束缚住了,一动不能动,如同赤身绑在幽府的铜柱上,任由滚油浇烫,刀斧碟锯,无形的恐惧弥漫而来,似乎要把他彻底吞噬。 定心!守意! “幽篁独坐,万变犹定;相间若余,万变不惊;无有相生,难易相成;内外无物,心净神明!” “幽篁独坐,万变犹定;相间若余,万变不惊;无有相生,难易相成;内外无物,心净神明!” …… 先是轻吟,然后低诵,再然后声音逐渐的朗然而清澈,风声仍在,刺骨冰寒,可那隐在虚无和暗处的鬼物却再也不见了踪迹。 徐佑闭着眼,五感六识陷入某种玄妙的境界,以道法驱魔音,定心守意,安然无恙的度过了这段狭窄又夺魂的甬道。再睁开眼时,卫长安已经点燃了山壁间的两盏长明灯,鲸鱼膏油的刺鼻味道散开来,眼前豁然开朗,他所处的环境就像葫芦的底部,穹顶圆形,三五人高,可容七八人并肩而行。 这里跟外面又有不同,似有人力开凿的痕迹,但更让人惊讶的是,面前有十七根巨大的石柱成不规则形排列,恰到好处的占据了去路,显得十分奇怪。 “大祭酒,这是?” “这是石林!” “二十四洞皆有么?” 卫长安摇摇头,道:“二十四洞各有不同,大雪洞里是石林,冬至洞里是剑阵,雨水洞里是冰泉,大暑洞里是火海……” 徐佑目力不及,指着石林后的一处,道:“那里是什么?好像是个可容人的壁龛……” “那就是修行的地方,只要过了石林,就可以于那龛中潜修道法,机缘若至,自有仙人前来领路飞升!” “哦,”徐佑再次打量四周,声音中难掩失望,道:“原来,这就是二十四洞!” 卫长安冷冰冰的脸上从来没有任何情绪,这次难得的露出一丝讥嘲,道:“修道贵在至诚,哪有通天捷径好走?真若是进了二十四洞就能长生不死,这鹤鸣山还有宁日吗?” “大祭酒教诲的是!”徐佑笑着往前踏出了一步,道:“我想去壁龛瞧瞧……” “别动!” 卫长安神色微变,闪电般出手将徐佑拉了回来。 仅仅三息,徐佑的脸,苍白如纸! “你看到了什么?” 徐佑满头大汗,呆滞了半响,呢喃道:“雪,好大的雪……” 第八十九章 调虎离山 从大雪洞出来,徐佑卧床休息了三日,为他把脉开药方的是李长风的弟子,名为李易之,也是之前扬州治捉鬼灵官李易凤的师弟。 自宁玄古以无上玄功出手压制住那道朱雀劲,徐佑若不强行运功,或受到强大的气机牵引,体内再无任何异状,丹田和经脉跟常人无异,除非孙冠或李长风亲自出手,否则的话并不怕被人发现端倪。 李易之的医术连李易凤都比不上,自然不会给徐佑惹来麻烦,开了几服安神的药,叮嘱他好好休息就离开了。 班雨星坐在床边,担心的道:“祭酒没大碍吧?卫大祭酒扶你出来的时候,我都吓坏了……洞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徐佑苦笑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或许是阴气太重,我虚不胜寒,一时心悸,这里,”他指了指脑袋,“彻底不清醒了!” 天师宫。 孙冠站在宫后的悬崖边,欣赏冬季的第一场大雪,冰挂将苍松妆点的晶莹剔透,飞流直下的瀑布也仿佛凝固了时间,静止在山川河道之间。 这时的鹤鸣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天宫仙府! 卫长安距他三尺之地,正在汇报关于徐佑的事,道:“千眼窟对林通的作用有限,他口诵道经,安然钻了过去。只不过到了石林,弟子不察,让他擅走了一步,这才差点闹出祸事,还请师尊责罚!” “李易之去看过了?” “是,身体无恙,受了点惊吓,吃几服安神药就好!” 孙冠双手收拢袖中,锦缎峨袍,温和富态,身上浑没有一点位列当世三大宗师的气势,道:“林通不会武功,却依着精湛道法过了千眼窟,可知大道无形,殊途同归,并非只有武道可以到达天人至境。长策当年初入大雪洞,在千眼窟被摄去心神,狂躁无状,几近疯魔,与林通比,等而下之了!” 语涉韩长策,卫长安默然不语,他对其他几个大祭酒之间的明争暗斗心知肚明,却从不牵扯期间。孙冠能让他掌管鹿堂,要的就是他这份纯臣之心。 “好了,林通无恙就好,你这几日多去看望他……”孙冠转过身,微微笑道:“就是无事,闲来也可互相走动走动。” 卫长安施礼退下,踏上迎仙桥,在中段停下脚步,俯视着桥下的万丈云海,心里却浮上了一丝疑惑:师尊的意思,明显是让他和林通交好,这有违他一直以来置身事外的立场,也有违鹿堂不涉内斗的原则。莫非师尊察觉到了什么,要他结交林通以为后来依仗?可林通不过小小祭酒,在天师道毫无根基,哪怕辩才通神,可生死之际,书生百无一用,交好他,又能怎样呢? 不过天师的话就是法谕,卫长安遵命每日都前往精舍探望徐佑,可两厢无话,对面枯坐,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徐佑曾想着找点话题聊聊,但每每石沉大海,得不到回应,久而久已也就随他去了,爱坐着就坐着吧,权当养个宠物。 休息几日,徐佑开始着手写《老子化胡经》第三卷,期间还参观了天师道的藏书楼,不知是道统丢失,还是历任天师不太注重道藏,仅仅有七十余种共三百多卷经文存世,且杂乱无章,真伪兼半,比起后世简直如萤火之于月光。 第三卷完工于十二月二十八日,交呈孙冠亲阅之后,一字未改,由张长夜亲自送到钱塘天青坊,集印成书,年后发行天下。 永安十五年春,林屋山下的万株梅花绽放,香飘十里,美轮美奂。二月正是一年最好的时节,袁青杞法驾莅临明法寺,以看望竺道安为由,送上还沾着墨香的《老子化胡经》第三卷,并以之逐条驳斥《大灌顶经》,寺内百余僧众皆诺诺不能言,被诘问的大汗淋漓,最后无奈恭送袁青杞离开。 时人赞誉:独居高座,领袖群伦! 借此东风,天师道再一次将佛门压在脚下,因《大灌顶经》而来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自鹤鸣山到二十四治,人人扬眉吐气,徐佑也通过这三卷道经彻底奠定了在道门的地位,名盛一时无两。 这日,徐佑向孙冠求得恩准,带着班雨星下山散心,两人一路游玩去了临邛县,蜀地风情跟扬州大有不同,比如四处可见的僚人,在扬州几乎是见不到的。 “这些南蛮子筑木为楼,居不着地,楼名干栏,崇尚鬼神,尤尚淫祀。早年从山中出来,聚十万众,不可禁制,为益州大患。朝廷设南蛮校尉府,多次进剿,却损兵折将,徒费军资。后来还是天师深入不毛,以无上道法感化之,终于收服僚人人心,教他们读书识字,垦荒种地,和汉人通婚,并将山中的猎物和果类市易锦缎华服,再绝淫祀,去蛮俗,这才有了今日益州的安定繁华。” 徐佑对这段往事所知不多,但也清楚孙冠当初为了收服僚人大开杀戒,几乎将僚人那大大小小数十位山主杀了个精光,又借天师道那些鬼神伎俩恩威并施,这才让僚人暂时接受了诏安。再经过这么多年的汉化,基本上相安无事,可时不时的还会闹出点动乱,归根结底,僚人跟五溪蛮一样,在江东属于下等人,跟奴隶等价,可他们跟奴隶又不同,有自己的传承和信仰,一旦自尊心受挫,立刻就会起兵反叛。 所以,僚人不可欺,可奇怪的是,从东汉至今,所有当权者对僚人的态度都十分的轻蔑,剿之不尽,抚之不力,就如同在心口扎了一根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炎化脓。 “听闻僚人中的女子怀胎七月就于河边生子,然后放入河中,浮起来的就养,沉下去的就弃,这是真是假?” 班雨星摇头道:“真的,所以说蛮夷永远是蛮夷……” 两人穿着便服,但风度气势异于常人,倒也没有不开眼的来惹事,在街面上逛到正午,徐佑笑道:“腹中鸣叫,可有用膳的好去处吗?” “前面有家‘客来’食肆,鱼鲜为益州一绝。” “咦,鱼鲜不是春秋时节才作的味美吗?” “所以冬季能够做出鱼鲜的食肆,才当得起益州一绝这个称谓。” 徐佑被他勾起馋虫,道:“好,去尝尝!” 所谓鱼鲜,取新鲜鲤鱼,去鳞切片,撒盐入水浸润,然后放入竹篓里,悬空吊上半日,让水自然流尽,然后家粳米煮熟,加上茱英、桔皮和美酒调匀,用芦叶封在瓮中,等其发酵后再取出来食用。 班雨星果然没有说谎,客来食肆的鱼鲜入口即化,咸淡适中,各种味道完美的融合一起,又保留了鱼本身的鲜味,简直让人垂涎三尺,流连忘返。 用到一半,徐佑起身如厕,刚关上厕门,门口传来三长两短的敲门声,低声道:“进来!” 清明穿着客来食肆的小厮服饰,进来后微微躬身,道:“郎君!” “嗯,长话短说,我进了大雪洞,里面似有阵法禁锢着什么东西……” 徐佑详细描述了大雪洞里发生的情景,清明皱眉苦思了一会,眼睛闪烁着莫名的神采,道:“这阵势应该不在阴阳二遁十八局之中,商周以来,阴符术有七十二局,秦汉之后只有十八局传世,或许,郎君所遇到的,就是那失传的五十四局之一……郎君,什么样的宝物才会用这等惊世骇俗的阵法来护卫呢?” 徐佑的眸子同样亮了起来,道:“五符经?” “正是!”清明道:“孙冠若要藏灵宝五符经,那诡异莫测的二十四洞就是最佳的藏宝地。” 徐佑默然,片刻之后,抬头问道:“你有把握吗?” “阴阳、八卦、八门、九星、九神,阴符术七十二局的秘密尽在这十个字里。给我时间,破阵不难!” “好!” 徐佑对清明的信心来自于青鬼律,那可是传说中神人授予陈蜃的经文,哪怕这七十二局再玄妙无方,只要给予清明时间和机会,大道如一,破解阵法并不是太大的难题。 “不过,我们要再找机会入洞,需事先支开孙冠!” 徐佑不怕范长安他们几个大祭酒,只要计划得当,万事尚有可为。可孙冠一日坐镇鹤鸣山,他的底气就不是那么的充足,所以为了以防万一,必须想办法让孙冠先离开一段时间。 清明难得的露出几分苦恼的神色,道:“孙冠这样的人,怕是皇帝也轻易指使不得。我们怎么才能让他离山?” “宁玄古!” 徐佑让清明凑过来,附耳道:“你立即启程,前往峨眉山求见宁真人,告诉他无论如何,要在夏至之前,引孙冠离开鹤鸣山。” “诺!” 清明没有多问,虽然他觉得宁玄古未必能够调动孙冠的去留,但徐佑如此吩咐,他就如此去办。 这不是盲从,而是绝对的信任,这种信任同样来自于青鬼律赋予他的敏锐六识: 徐佑,一定不会错! 第九十章 清明见清明 随着《老子化胡经》第三卷传诵天下,佛门死活找不到对抗之法,于是所有人将期待押到了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昙念身上。只是昙念死活不见真身,明法寺上座竺道安抱恙前往钱塘,亲自拜访天青坊主人计青禾,向他打听昙念的消息。 计青禾恭敬接待,但提到昙念,一概不知,只说《大灌顶经》是被人放在坊后的院子里,还有大袋的铜钱以及半张纸的文字,简单说了为何而作《大灌顶经》,又为何隐姓埋名的缘故,其他的讯息皆无。 竺道安求那张留言一观,之后枯坐半响,连叹三声,拱手离去。有弟子问道:“师尊何故哀叹?”竺道安答道:“我论才辩,比不过林通,论姿仪,比不过宁长意,论佛理,却又差这昙念远甚。但昙念又和我辈不同,他苦行求法,不理人间虚名,要不是《老子化胡经》欺辱我佛祖太过,他也不会以《大灌顶经》驳斥之,我今日来找他,不仅佛理输了,连佛心也输了!” 弟子不解,道:“师尊的意思,昙念不再参与这次论衡了?” “那倒也不是,林通的第三卷经文,内容更加肆无忌惮,我料昙念不会坐视不理,所以这趟钱塘之行,实在是多此一举!” 果如竺道安所料,二月二十五日,天青坊再次收到昙念送来的《清净行法经》两卷,计青禾马上派人送给竺道安。竺道安匆匆览过,就以重金请天青坊加工开印,然后快马送往金陵,并送给各大书商,带往江东各州郡宣扬。 天师宫内,徐佑正向孙冠辞行。佛门的气焰已经被压住了,他没有理由再滞留鹤鸣山不去,毕竟明义上还是益州治的祭酒,却一天都未曾到成都治所上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孙冠勉慰两句,正要吩咐卫长安亲送徐佑赴任,一人急匆匆的进来,手上捧着两卷经书,跪于大殿中央,急声道:“禀告天师,昙念新作《清净行法经》,已集印三万余册,准备发往各地……” “呈上来!” 孙冠慢慢翻阅,不动声色。下面众人皆翘首观望,想从天师脸上看出点端倪,却无一例外失望了。 过了半个时辰,孙冠将经文递给范长衣,道:“你们都看看!” 范长衣越看脸色越是阴沉,看完之后交给阴长生,之后是张长夜,再之后是韩长策和卫长安,最后才给了徐佑。 “妄言!” 韩长策看完《清净行法经》,暴跳如雷,道:“卫师弟,鹿堂是干什么吃的,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这个昙念的踪迹?这老秃驴,信口胡说,简直该死!” 卫长安盘腿坐在蒲团上,眼观鼻,鼻观心,低头不语。 韩长策还要逼问,阴长生淡淡的道:“别说鹿堂,就是佛门到现在也没有找到昙念。韩师弟何苦拿卫师弟撒气?” “我不是撒气,我是着急……” “你急什么?师尊在上,自有应对的办法。”张长夜讽刺了韩长策一句,起身施礼,道:“师尊,不知昙念何许人也?竟如此神秘!要不晓谕各治,尽全力搜罗此人?” 孙冠笑道:“搜罗到了又如何?莫非杀之而后快?佛道论衡,论的是道,不是刀剑!尔等若气不过,自可以道法辩诘,辩得过他,这《清净行法经》自然无人问津!” 此言一出,众人都不说话,几乎同时转身去看徐佑。徐佑跪在卫长安身后,见大家的目光投射过来,歉然道:“我刚看此经,也无对策!” 顿时有人眼眸带笑,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神色黯然,范长衣道:“林师弟太谦逊了,以我看,对付这昙念,还得林师弟出手,我们只能摇旗呐喊,为你助威。” 殿内议论纷纷,却也拿不出什么有效的法子,就跟之前的套路一样,必须针尖对锋芒,不从根本上驳倒对方,做的再多也徒劳无功。 “范师兄谬赞,我实在不敢当。”徐佑为难道:“再者,我马上要赴成都,就算有心,怕也没有太多的精力……” 范长衣当即说道:“师尊,昙念来势汹汹,《清净行法经》说‘佛遗三弟子震旦教化。儒童菩萨彼称孔丘,光净菩萨彼云颜回,摩诃迦叶彼称老子。须那经云,吾入灭千载之后,教流于东土,王及人民,奉戒修善者众’,竟把儒道两教的祖师说成佛陀的弟子,简直岂有此理,若不及早驳斥,未免让人笑我道门无人。故而弟子斗胆,请师尊让林师弟暂缓前去成都履职,专心对付昙念!” 孙冠沉吟片刻,道:“允你所议!” 徐佑得以继续留在鹤鸣山,这次却没有上次那么顺利,接连一月,仍旧没有写出足够驳倒《清净行法经》的文章。为了打开文思,班雨星时不时的陪着他在山上各处游玩,倒是比来山里三五年的道众还要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 期间雨水洞、惊蛰洞和春分洞相继开放,徐佑每洞皆进,经历和大雪洞又有不同,但无一例外,走到被阵法禁锢的地方,就无法再寸进一步,且洞里面都有神秘的壁龛,有的是一,有的是四,有的是五,似乎蕴含着某种奇妙的规律。 三月底,孙冠突然离山,并带走了范长衣和卫长安以及鹿堂的诸多高手,离山时徐佑请求等清明洞开时,入洞里一观,他痴迷于二十四洞,鹤鸣山人人皆知,倒也不足为怪。孙冠答应下来,徐佑又请阴长生到时陪他一起,阴长生虽然没有武功,但多年的底子还在,又身为大祭酒,对二十四洞知之甚深,足可保证他的安全。 孙冠点点头,命阴长生好生照看,清明洞诡谲莫名,切勿深入云云。徐佑恭谨的应下,然后和众人一道,送孙冠一行下山。 四月初五,清明,万物吐故纳新。 青山锁翠,小雨纷纷。 徐佑和阴长生披着蓑衣,站在通往天师宫的平坝边,探头望着下面的云海,道:“奇怪,其他各洞都在山里,险峻些的不过是山峦之间,可这清明洞却开口在悬崖处……” “二十四洞暗藏天地至理,非我辈能够探知,别说悬崖,就是开在那云海里,我也丝毫不为怪。” 等两名道众挂好坚固的绳梯,阴长生侧过身,道:“林师弟,你先来?” 徐佑慌忙摇手,苦笑道:“我瞧着头晕,怕是下不去……要不师兄先下,等班箓将过来,再请他负我至洞口?” 阴长生看看身后,奇道:“班雨星跟你向来形影不离,今个是怎么了?” 徐佑憋着笑,指着肚子,道:“昨夜下痢,卧在厕中。今晨依旧,哀嚎不止!” 阴长生大笑,道:“也罢,我先走一步,你稍后即来!” 他翻身落入云海,单手抓住绳梯,如猿采果,利索非常。三五下就滑落数丈,然后落在突兀于外的岩石上,对着徐佑招了招手,身影没入了洞里。 半柱香后,班雨星匆匆赶来,捂着肚子,满脸蜡黄,连声表达歉意。徐佑关心问道:“好些了吗?若是撑得住,负我下去如何?” “嗯嗯,好多了,祭酒,我们这就下去吧!” 将徐佑背在后面,小心翼翼的抓住绳梯,一步三晃,慢吞吞的下到洞口。阴长生没有回头,望着幽深不可见的洞穴,道:“班箓将守在这里,等会我们出来,还要你带林祭酒上去。” 班雨星忙道:“诺!” “嗯!”阴长生这次回头,对徐佑笑道:“师弟,等会紧跟我的脚步,不可擅动,知道吗?” 徐佑心有余悸,道:“师兄放心,当初大雪洞里差点出不来,之后再进雨水、惊蛰和春分洞时我堪称乖巧……” 阴长生再次大笑,正要迈步,突然咦了一声,道:“班箓将,你脸色不太好啊?” 班雨星低垂着头,声音透着疲惫和沙哑,道:“昨晚到今日,连着遗泄数十次,也不知吃了什么,竟坏腹到这般境地。” 阴长生没当回事,笑道:“等上去了找李易之开几服药,应该无大碍……” 徐佑笑道:“反正时辰尚早,要不师兄给他先把把脉?我早听说师兄的医术不在李长风大祭酒之下,这么些年救人无数,白发朱提的威名,我在扬州时就常有耳闻呢。” 连捧带夸,阴长生虽然觉得不值得为这样的小病和班雨星这样的小人物浪费时间,但徐佑从来没求他办过事,两人这段时间相处的极好,倒也不好意思拒绝,道:“好,你过来!” 班雨星慢慢走到阴长生跟前,掀开袍袖,将手递了过去。阴长生三指扣脉,突然变色,班雨星的脉象不是澎湃,也不是虚弱,而是死沉如水,毫无波动,就如同一个死人,捉不到一丝的生机。 不等他惊觉示警,班雨星的身子猛的消失不见,跟着脖颈一痛,彻底失去了意识。 徐佑同时大声说道:“外面风大,班箓将你进洞三步,然后在此等候我和大祭酒出来。”这是为了避免上面的人探头下望,所以说班雨星也入洞来,打消他们可能会有的怀疑。 清明已经褪去伪装,恢复了原来的样貌,就算见过多次,可每次看到易容易骨的绝妙,徐佑都会叹为观止,不过一想到为了练成青鬼律,清明所受得那些折磨,倒也觉得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万般皆是命,强求不得。 清明背着昏死的阴长生,徐佑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走吧,我有预感,你叫清明,又正好赶上清明洞现世的时候让我们抓住机会,冥冥中似有天意,此行必定成功!” 第九十一章 步步惊心 清明洞比较平直,但跟其他各洞不同,它的路是往下走的,且狭窄之极,只容一人侧身通过。洞也不高,一人半而已,勉强行走百步,微弱的火光下能看到前面有九枚大小不一的圆形青石,排成诡异的图形,有的凸起,有的沉陷,杂乱中暗含杀机。 “之前在雨水洞,我曾见过相似的这种青石,跟着卫长安的脚步记下了如何行走,只是两洞的阵势恐不尽相同,照本宣科,失之草率……” 清明将阴长生放在地上,慢慢俯下身子,慎思了片刻,起身道:“这是阳遁一局,天六、地七、阴三、合四,生门在坎,郎君随我落足!” “好!” 清明将阴长生夹在胁下,先从左边第三个青石起步,然后是右边第七,再是前面第六,最后倒数第四个,轻轻落地。 青石安静的躺在那,没有任何的反应! 徐佑依葫芦画瓢,最后一块因为距离较远,落地时较为大力,咚的一声,青石竟往下陷了三寸。耳中传来吱呀吱呀的刺耳声音,仿佛刀刃划过铁板,让人心烦气躁,周边的山壁纷纷坠落灰尘和碎石,变魔术似的露出几十个幽深的洞口,只有拇指粗细,仔细看,可以看到金属的冰冷光泽。 清明眼疾手快,抓住徐佑把他往身后一拉,前扑到地上,顺势把可怜的阴大祭酒放在两人的背部做肉盾,以防万一。 嗖!嗖!嗖! 短小急速的箭矢瞬间封闭了整个青石区域,交织如网,密不透风,如果有人尚在青石上没反应过来,这会已经被射成了棘刺最多的豪猪。 足足十息,尖利的箭啸声才停了下来,徐佑翻身坐起,长长呼出一口气,劫后余生的感觉实在极好,笑道:“多亏你……要不然出师未捷,就要死在这歹毒的陷阱里了……” “是我考虑不周,刚才应该借郎君一分力!”清明说的是实话,习武之人和普通人的区别很大,他轻功卓绝,踩着石块的重量几乎等同于羽毛,徐佑却不同,浊气在胸,气息下沉,一脚上去,石头必然会动。 “不是你的错,我应该想到,这最后一块青石距离其他石头这么远,诱人用力跳过去,定然设有陷阱……还是大意了!” 徐佑看着那密密麻麻扎进山壁岩石里的铁箭,可想而知力度有多大,箭头有多么锋利,山壁后面的机关应该就是自春秋开始就在陵墓里大量使用的暗弩,相传秦始皇陵里除了大量的水银,最多的就是这种杀伤力巨大的暗弩,只是不知道究竟怎么设计的。以方才的情形来看,只要确定能把人困在狭小的空间,怕是连小宗师也难以逃生。 短暂的回神后,两人继续往下行进,又走数十步,眼前突然出现三个洞口,分别通往三条不同的路。鉴于方才的凶险,几乎可以断定只有一条是安全的,徐佑转头看向清明,清明笑道:“这个简单,斗指乙,清明至。既然是清明洞,乙位在震……” 徐佑接过话道:“天有八门,以通八风,地有八方,以应八卦。八卦者,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 清明点头道:“天地定位是乾、坤,山泽通气是艮、兑,雷风相薄是震、巽,水火自然是坎、离。震为雷卦,位属东,主临危不乱,享通畅达,”他手指正东方的那条路,道:“走这里!” 说完刚要迈步,徐佑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清明诧异回头,道:“郎君?” “方才那青石阵,共几块石头?” “九!” 徐佑沉声道:“你以文王八卦推演震位,上下左右相对的卦数加之为几何?” 听懂徐佑的意思,清明脸色凝重起来,道:“十!” “不错!”徐佑道:“论易数我远不及你,可要说估测人心,你就不及我了。虽然不知道这二十四洞的阵势为何人所设,但观其格局之宏大,每一步都暗含深意,不可能无缘无故的设那青石阵……所以我猜这三条路并不是以文王八卦来推演,而是以伏羲八卦为本……” 伏羲为先天八卦,对称的卦数相加为九。文王为后天八卦,对称的卦数相加为十。清明差点惊出一身冷汗,道:“郎君所言极是,我又大意了!” “不是你大意,而是设阵的人太过歹毒,青石阵为阳遁一局,但凡通晓阴阳十八局的人都可轻易破去。成功之后,会以为后面的阵势也都在文王八卦的推演之中,从而落入预先设好的陷阱,这就是惯性思维的可怕之处!” 清明不懂什么叫惯性思维,却明白徐佑话里表述的含义,道:“伏羲八卦的震位在东北,那,我们要走东北?” 徐佑当机立断,道:“赌一把!走!” 他正要进洞,清明抢先一步,道:“我来,郎君稍候!”背着阴长生连走五步,没有异常,看来是赌对了。徐佑跟着进去,手中的火折只能照周边三尺,但至少是安全的,笑道:“我现在倒有些好奇,那两条路会有什么歹毒的陷阱?” 清明却道:“这陷阱其实算不得歹毒,之前那青石阵发动的机括设在最后一块石头,若设在中间,岂不更妙?并且它先有声音提醒,后有坠石警示,只要不惊慌失措,完全可以跳出来,躲开那些致命的箭矢。我观此阵,处处留有余地,死路藏有生门,应该跟那些只为取人性命的陷阱不同。” 徐佑露出赞赏的眼色,惊叹道:“你这番话大有道理,仔细想来,鹤鸣山毕竟是修道求真之所,这山腹中的奇阵设立时或许不为杀人,只为考验,唯大智大勇大成者才可进入腹心要害……” 说话间脚下的路开始变的平直,本来是斜下,现在成了水平,又行二十余步,眼前的路竟到了尽头。 清明摸了摸厚实的山壁,敲打几下,又使了真气透入,低声道:“不是暗墙,后面没路了!” 徐佑也上前附耳听了会,手指轻叩,喃喃道:“难道聪明反被聪明误,其实应该以文王八卦先正东那条路才对么?” 说着仰头看去,崎岖不平的洞顶找不到丝毫的缝隙,压抑的人喘不过气来,徐佑心中一动:“伏羲八卦里乾上坤下,清明节气万物由阴转阳,遇死门则从阴土寻生路……” 两人同时低头,清明小心翼翼的蹲在地上,手掌贴着坚硬的地面输入真气,三息之后,听到嗡声的金属回响,不用徐佑吩咐,从袖中滑出短匕,入土如切豆腐,很快就将地面下的暗门清理出来。 这是一幅由阴阳鱼组成的太极图铜门,两鱼的鱼眼处挂着碗口粗的铜环,一把透雕的精美卷轴式样的铁锁牢牢锁住了铜门。铁锁两端装饰着狮首和虎面,卷轴有八个可旋转的鎏金圆环,每环上刻有九个形态奇怪的文字,既细小又潦草,委实难以辨认。 “这是钟鼎文,我所识不多,只认得其中五个而已。可这卷轴上共有七十二字,需要挑选出八个字,和锁头的刻纹连成一线。这八字或成诗句,或出自典籍,只有答对了,才可解锁开门。若是错了……”清明苦笑道:“想想那暗弩成网的青石阵,咱们堵在这死路里,恐怕躲不过去。” 徐佑前世里曾读过容庚先生的《金文编》,里面荟聚了三千七百二十二个钟鼎文字,可以辨识的大概在两千四百二十个左右,他让清明闪到旁边,以火折对着卷轴仔细辨别。不得不说,做这把锁的人充满了恶趣味,钟鼎文自商周至秦以后,已经彻底退出了流通领域。古代读书识字的人少之又少,研究这个的更是凤毛麟角,可以说万中无一。以钟鼎文做密码,难度本来就大,偏偏又故意用草书写就,笔画凌乱无章,弯弯曲曲的仿佛象形和会意的结合体,更是难上加难。 想想那浩如瀚海的诸子百家的经典文集,任何一句生僻的话、任何一句冷僻的诗都可能是这把锁的谜底,若非两人都是博览群书、学富五车的通达之才,又面临着不可逃避的生死危机,其实已经完全可以放弃了。 徐佑勉强认到第三个鎏金铜环,觉得眼睛都快要瞎了,泪水在眼眶里隐而不落,不用照镜子都知道布满了腥红的血丝。 “这样不行,拖延太久,对我们不利。下面还不知道有多少机关,得速战速决!”徐佑让清明把暗囊中的火折都取出来,同时点燃五个,将阴阳鱼铜门照的清澈明亮,不再去看后面五个铜环,只在前三个铜环里找可以组成诗句或典籍句子的线索,反复五十余次,他终于发现了一丝端倪。 “第一个有谷字,第二个有神字,第三个有不字……清明,你说,前四个字,应该是什么?” 清明立刻明白过来,眼睛微微泛起神采,道:“谷神不死……” “正是!”徐佑轻松的吐了口浊气,脸上露出笑容,道:“谷神不死!我跟你打个赌,后四个字,必定是‘玄牝之门’!” 清明冷着脸道:“我上个月的俸钱还没领到,明知必输还赌,那是傻子,何况输了也赔不起郎君!” 徐佑差点大笑,幸好记得这是在洞里,只能忍着憋出吃吃的怪笑声,道:“放心,俸钱少不了你的。好的不学,跟着惊蛰学这些毛病!” 两人斗嘴,是为了缓解一直以来紧张的情绪,松弛有度,才能让注意力在高度集中的情况下不至于忙而出错。 说笑间已经从第四个铜环找到了玄字,有了定论,再刻意去找,就会容易许多,紧接着牝、之、门三字也找到了。 谷神不死,玄牝之门! 这是《道德经》里的话,《悟真直指》里是这样解释的:谷神之动静,即玄牝之门也。这个门在人身为四大不着之处,天地之正中,虚悬一穴,开阖有时,动静自然,号之曰玄关一窍,又号之曰众妙之门。 众妙之门,乃天地万物的根本,是道的源头和终止! 徐佑转动着铜环,从“谷”字开始,一个个到“之”字,然后停下了手,握着最后一个铜环,道:“我有预感,这阴阳鱼门下,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清明凝神屏气,以防再有机关暗器。不过按照方才的猜测,阵势里总会留有生路,比如阴阳鱼门破解的如此艰难,可谜底其实又很简单,读过《道德经》的人无不知晓这一句话,既不生僻,也不冷门。 不过,这是事后诸葛,没有危机中的冷静从容,没有学识的积累和运用,想要在这么短时间内解开铁锁,无疑痴人说梦。 吱呀呀! 铜环缓慢的转动,“门”字从下往上,逐渐来到正中的水平线上,咔哒一声,锁芯对准了内轴的凹凸,徐佑抽出长长的锁销,砰,铜门肉眼可见的震动了一下。 “郎君,我来开!” 清明双手拉住铜环,往上用力,突然脚下一空,整个地面塌陷,三人同时掉了下去。 原来,这阴阳鱼铜门不过是诱饵,真正的陷阱是杀人于无形的连环翻板! 第九十二章 环环相扣 铜门周边三尺,竟然都在一个可以翻转的铜板机关之上,只要解开八心玲珑锁,拉动铜环,立刻就触发机关,上面的人毫无防备,就是大小宗师也要措手不及。 这就是江湖上很是阴险的连环翻板,杀人之后复归于原状,等待下一个猎物光临。 “郎君!” 清明反应极快,坠落半空,手中短匕闪电般刺入山壁里吊住身子,另一只手往下探出,借助同样下坠的火折子的微弱光芒,准确无误的抓住徐佑的右手。 徐佑的左手还抓着昏死的阴长生! 三人就这样如同蜈蚣般挂在陷阱的半空中,火光之下,能够看到这是一条垂直的圆柱形通道,有将近两丈宽,深不见底,想靠一人手脚撑住慢慢下滑绝对办不到。通道的墙壁十分光滑,充满了人工打磨的味道,两侧有手臂粗的长方形轨道的印痕,似乎是什么东西长年上下造成的磨损。 怪兽? 不像,如果有某种凶猛的生物,要么有爪印,要么蜿蜒而上,行进路线不会这么笔直。这时火折子全部消失不见,根据下坠的速度粗略估计,至少有二十余丈高。 咔嚓! 呲!呲! 三人的身子同时往下滑去,短匕承受不了这么多人的重量,从中间折成两段。危在旦夕,清明屈指成抓,猛地扣住山壁,指尖破开岩石,细细碎碎的石屑如雪纷纷,削稀泥般插了进去。 袖中再次落下一把短匕,足跟一碰,恰到好处的没入至刃柄,让徐佑单脚踩到上面以减轻重量。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完成,清明的应变能力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也让三人的处境稍微有那么一丁点的好转。 不过,上面是密封不通的厚实铜门,下面是深不见底的不明深渊,真真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哪怕形势有点好转,也只是让他们多苟延残喘一会而已。 徐佑喘着气,仰头笑道:“你说,这洞底下会是削尖的竹子,还是锋利的刀枪?如果是这些还好,我怕是沼泽淤泥就麻烦了,窒息而死,从来不是太过舒服的死法!” 清明单手如铁,牢牢固定住身子,道:“郎君放心,我们或许会死,但绝不会死在这里。等下若坚持不住,先把阴长生弄醒扔下去,听他的叫声可以判断下面到底是什么情形,再做决断。” “好主意!”徐佑嘴上说笑,脑海里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只是尚没有一种可以让他们安全无虞的脱困而出,道:“只是阴长生还有用,此时死不得,再等等吧,若真的别无生路,再扔掉他不迟!”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幽黑不见五指的空间里静寂的让人后颈发凉,大约十八息后,徐佑的手臂开始发酸无力,感觉阴长生的身体越发的沉重,眼看着坚持不了多久了。 “郎君,我数到三,你和我同时用力,我将你往上拉,你把阴长生拉到我脚边。” 徐佑没有多问,清明既然开口,想必已经有了主意,道:“好。” “一、二、三!” 手腕处传来一股轻柔又连绵不绝的力量,徐佑使足了劲,将阴长生拉到清明脚边,清明轻轻一勾,阴长生如同羽毛般飞到他的肩头,像扛死猪似的扛着。他轻功卓绝,两个人的重量在身上几乎不存在,所以只有徐佑一人踩在那把短匕之上,立刻轻松了许多。 解决了迫在眉睫的危险,两人开始探讨如何脱困。上面的铜门极厚,人在悬空中无处借力,根本不可能强行打开,那就只有一条路,就是继续往下走。 可未知是最恐惧的,下方的深渊如同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只瞧一眼,就让人不寒而栗。徐佑毅然道:“这样僵持不是办法,还是刚才说的,你用力荡我到另一侧去。咱们双臂平伸,两手相对,脚蹬紧山壁,应该可以一步步挪动着往下走……” “郎君,你的身子……我怕坚持不了太久,一旦乏力失足,我们不会有第二次停留的机会了!” “试试吧,与其等死,不如搏一搏!”徐佑洒然笑道:“反正捡来的命,丢了不可惜!” “诺!”清明自然不怕死,他所有的担心都在徐佑身上,既然徐佑下了决心,他无论如何都会遵从。 何况,眼下的局势,除了这样做,也真的没有另外的选择了! 清明用腰带将阴长生缚在背上,拉着徐佑的手,把他的身子荡向山壁另一侧,同时抽出插进岩石里的那只手,几乎在徐佑双脚刚刚碰到山壁的瞬间,翻身下落与之成一线,只用脚尖点着山壁,尽量让身体的延展性更长,然后和徐佑双手相对紧贴! 这个环节至关重要,只要有一个地方出现失误,立刻就是大型坠亡现场。清明将所有细节计算到了极致,这才有惊无险。 唰唰! 两人如同被折弯的筷子重新回弹变直,山壁光滑,徐佑不像清明那样可以用内力做支点,双足的摩擦力不够,导致身子猛然滑了下去。幸好清明的反应无比迅捷,保持着同样的速度下滑了三尺,才给了徐佑足够的时间固定住双足,勉强保持着三点一线的形态,横在了山洞之间。 但是此洞接近两丈宽,要不是徐佑这两年疯长了个子,且远超江东男子身高的平均水准,根本不可能使用这种笨办法脱困。尽管如此,两人仍旧摇摇欲坠,徐佑抛开一切杂念,反而在这险之又险的生死关头进入空灵之境,从脚到手,仿佛和山壁、和清明完全结成了一体,慢慢的左脚往下挪动尺许,不用开口,甚至都不必用眼睛看,他就知道清明同样挪动了尺许,两者不差分毫。 换右脚,尺许,稳住! 两人对视一笑,虽然看不到,却能感觉的到。这简单的一步,对他们而言意义十分重大,至少证明是可行的。如此这般,左右脚互换,刚开始比较慢,后来配合越来越默契,无形中快了许多,不出一刻钟,已下行了十余丈,只是那洞底还是幽黑不可见,比起先预估的二十余丈要更深不知多少倍。 继续往下,又行十余丈,徐佑的双手开始剧烈的颤抖,从腰身到大腿的肌肉逐渐变得僵硬起来。清明向来沉寂不见波动的眼眸终于有了点焦虑和不安,若是别的普通人,他还可以渡点真气过去再撑上一时,但徐佑体内情况太过复杂,白虎朱雀两气交杂,全靠玄武压制才能维持住常人的样子,谁也不敢保证,他的真气进去后会不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清明不敢赌! 徐佑也知道自己到了极限,示意清明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当断则断,道:“弄醒阴长生,但不要让他看到你的样子,就算死,也做个糊涂鬼吧……” 清明点点头,阴长生再重要,可要过不了这关,他还能有什么价值?所谓投石问路,只有他这个累赘去做那问路石了。 用牙齿解开胸前腰带,阴长生头朝下翻滚而落,清明轻轻一吹,腰带如影随形,抽打在他颈后要穴。 两息之后,阴长生醒转过来,洞中顿时回荡着凄厉的惨叫,面对生死,大祭酒和普通人并无不同! 又过了三息,听到扑通一声,惨叫戛然而止。徐佑和清明的眼睛同时亮了起来,因为他们很清晰的听到,那是水声! 巨大的水声! 只有深潭,才能有这样的水声! 徐佑叹道:“生中有死,死中有生,这位设阵的高人实在将道和术玩弄到了极致!我甚少服人,却对此人只有满心的钦服!” “是,可这生路也要靠自己来争取,若是有人直接坠下,这样的高度,就是落水也必死无疑。” 徐佑的手几乎抖个不停,清明不再犹疑,道:“此处距潭水还有二十丈,我先下,郎君随后,入水不要慌,我就在边上候着,绝不会有闪失。” “去吧!” 清明松开了手,双脚用力一蹬,身子加速下坠。徐佑紧跟其后,学着前世里看到的那些跳水冠军的姿势,双手合并,身体舒展,耳边呼呼风啸,好像出膛的炮弹,一往无前。 生与死,过去和未来,前生后世, 他再不放在心上! 砰! 又是一声巨响,徐佑本以为是清明入水时发出的声音,却不料清明入水时悄无声息,这巨响是他用掌力拍起的滔天水浪,层层叠叠,带着螺旋,有效的缓冲了下坠的速度,最后安全入水,只是受了轻微的震荡,口鼻渗出血迹,但并没有受太大的伤。 徐佑神志清醒,入水后刚要上浮,清明已游了过来,扶住他的胳膊,很快浮出了水面。“阴长生呢?”徐佑问道。 清明另只手提着阴长生,这位大祭酒被水面的冲击力震的昏死了过去,不过还算命大,尚有呼吸,至于内脏受伤与否,并不在徐佑和清明的考虑范围之内。 时间紧迫,徐佑拖着阴长生,靠山壁踩着水,清明潜下去探勘了一遍,发现这水潭有五丈多深,道:“水底全是尖石,没有找到出去的路。” 水底铺石,自然是防止那些从洞口就开始坠落的人里面有些命大的没有被水面拍死,可入水后砸到水底,照样要被石头刺死。 也只有徐佑他们从半道坠落,方才有可能逃过一劫。 只是,没有出路,困死在这,和摔死在这,又有何区别? 第九十三章 戒鬼井 生中有死,死中有生,费这么大心血设计如此磅礴的阵势,绝不可能只是为了让人困死在这小小的深潭里。 不是说不能死,而是说死的太简单,毫无创意,也毫无美感,徐佑以己度人,若是他来设阵,却让一切在此地戛然而止,未免会有意犹未尽之憾! 所以,这里肯定有出口,只是他们还没有找到。 清明再次下水,还是一无所获。时间飞快的流逝,人的体温被冰冷的水悄悄吸走,谁也不知道徐佑还能坚持多久,他咬了下舌根,剧烈的刺痛保持着大脑正常运作,突然说道:“清明,你精通易数,可起一卦看看?” “好!” 清明应了声,屈指捏了一个古怪之极的手印,然后没入水中轻轻动了动,平静的水面微微荡漾,出现的漩涡似乎暗含着天地间某种玄妙的至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徐佑能感觉到他的动作,笑道:“天地万物,无不成卦,可像你这样起卦的方式却很罕见……如何,起了何卦?” “*屯,龙居浅水之卦,万物始生之象!” 徐佑神色大振,道:“屯卦,上坎下震。坎为雨,喻险;震为雷,喻动。*屯,正是雷雨交加,险象丛生之时,可只要勇毅果敢,知难而进,自可通达无碍。这是初难后解之象,上上大吉!” 卦象给了两人莫大的信心,很多时候,身陷绝境,最怕的不是绝境本身,而是失去求生的欲望和可以活下来的信念。*屯卦或许没有那么的玄妙,可此时此刻,却是点燃生命不息的那盏明灯。 “你再去仔细找找,水中的空门跟平地上不同,声音或许更厚重些。还有,这水潭没有腐臭的异味,应该不是死水,必有地方引活水进来……” 清明又反复三次下潜,绕着山壁摸索了数遍,终于在水底的北面发现了暗门。这暗门不知道多厚,若不是感受到墙壁缝隙里微微渗出的水流波动,仅靠击打完全听不出破绽。 找到暗门是第一步,开启暗门的机关却比暗门本身更加难找,后来还是徐佑灵机一动,让清明搬开潭底的石头,在距离暗门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巨大的铁制圆舵,手腕粗细的铁链盘成好多圈,不出意外,这应该就是打开暗门的钥匙。 “郎君,我试了试,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靠蛮力转动铁舵。” 徐佑点点头,道:“之前种种,考验了智计、才学和勇气以及决断,现在自然要考验武力,归根结底,一力可降十会……” 五丈,十几米的水深,光水重就大的可怕,加上铁舵常年没用,生锈和自身的阻力以及暗门的质量,等闲不可能有人能转动分毫。 幸好,清明已经来到了五品的山门外,以力破法,无有不成。 他潜入水底,过了十息,铁索和石头摩擦的刺耳杂音响起,潭水底部的北面慢慢打开了半人高的出口,成吨重的潭水汹涌外泄,强大的冲劲让人根本没法保持住平衡,清明一手抱住徐佑,一手抓紧阴长生,蜷缩一团,护住头胸要害防止磕碰,随着水流翻滚着从出口冲了出去。 刚到外面,耳边听到轰隆如雷的水声,还没来得及反应,三人凌空跌落七尺,掉入往地下深处奔腾而去的暗河里。 大自然的力量沛莫能御,这条暗河以三十度倾斜角往下湍流甚急,清明拼尽全力才勉强维持着三人合抱,不至于被急流冲散,在这样的地方,幽深不见天地日月,一旦分开,怕是再无相见之时。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有数十息,也或许只有一瞬间,暗河来到一个大约一百二十度的拐弯处。清明弓起后背,用血肉之躯接下了这一下近乎夺命的撞击,闷哼声中,唇边流出血迹,随之进入到了一段比较平缓的河道,这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郎君,你怎么样?” 徐佑经过这么几番折腾,身子虚弱到了极点,勉强笑道:“还好,死不了……阴长生呢?” “还活着,不过他受了重伤,撑不了太久!”清明的语气还是那么的平淡冷静,道:“这暗河不知通向何处,郎君可有对策?” “别忘了你起的屯卦,顺时应运,自会欣欣向荣。我的对策,就是随波逐流,等到生门现身!” “郎君的意思是?” “还是那句话,这清明洞里的阵势虽然凶险绝伦,可每到绝处都会留有生门,只要我们抓得住,一定能安然无恙。” 可人在河中,伸手不见五指,连停住身形都做不到,又怎么去寻那隐蔽之极的生门呢? 大罗金仙也做不到啊…… “郎君,你看!”清明突然大声喊道。 徐佑抬头望向前方,竟然看到了两盏微弱的灯光,越到近处,光线越发明亮起来。凝神看去,原来不是灯,而是跟天师宫前那两座桥上一样的悬珠,比那些碎小的悬珠更大,更圆,也更亮! 这两个悬珠镶嵌在一只硕大的龙头的左、右双角之上,龙头为铜铸,惟妙惟肖,威风凛凛,俯视众生,给历尽劫波而来的人们以无比震撼的压迫感。 “清明,就是这里!” 话音刚落,腰带甩出,系在龙角之上,清明越水而出,夹带着徐佑和阴长生稳稳的落在龙头上。 “咳……咳!” 徐佑干呕几声,吐出了几口河水,神色萎靡,可精神却比较亢奋,借着悬珠的光芒,伸手摸了摸周围,道:“这是蛟,不是龙……” 蛟龙在古籍中的记载多有不同,有说有角,有说无角。不过蛟为龙属,有角才更符合人们的想象,它的角和龙角不同,直而短,没有分叉,龙角却更似鹿角。 清明赞同徐佑的看法,道:“这应该是角木蛟,为苍龙七宿里排在首位的角宿!” “不错,二十四节气上应二十八星宿,清明正对角宿!”徐佑靠着蛟龙角而坐,道:“天师道把天下分为二十四治,下应节气,上应星宿,在鹤鸣山里摆下二十四洞的大阵势,和二十四节气气机相关,自然,也少不了二十八星宿的踪迹!” 他站了起来,俯首从蛟龙嘴里往里瞧去,隐约能感觉到风的流动,笑道:“走吧,生门来得如此容易,想必到了此行的终点了!” 当下清明背负着阴长生,先弯腰爬进了龙嘴里,徐佑跟在后面,匍匐前行,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终于到了出口,清明先钻出去,徐佑跟在后面,然后彻底呆在原地。 他们站在半空的一个突出的石台上,身后是跟外面一模一样的角木蛟铜铸兽首,眼前呈现的却是一个无比巨大的穹隆型的空间,高三十余丈,宽数十丈,十几根三人合抱的石柱支撑着洞顶,山壁间镶嵌着无数的萤石,紫红翠绿浅蓝,五光十色,闪烁着玻璃光泽,倒映着水光,将这片空间照射的如同仙境。 在底部的正中间,幽深的水流环绕着一座高台,高台上有一口井,露出的部分由青石砌成,绿藻斑斑,跟寻常村镇里吃用的水井并无二致。 井口旁边,插着一把通体清幽,光泽如玉的古剑,五节连环之柄,上有隐起符文、星辰日月之象。 “这……就是戒鬼井?”徐佑不由自主的往前一步,几乎不敢置信看到的这一切,道:“三五斩邪雌剑?” 清明同样受到了莫大的出动,声音微颤,道:“传说戒鬼井在天师宫的下面,莫非这里就是天师宫所在的那座孤仞绝峰?” “我们从平坝边上的悬崖入洞,经过多次下行和横进,又通过暗河到了山底和那孤仞绝峰相连的地方……所以你猜的没错,我们头上,应该就是天师宫!”徐佑指着周边的山壁半空,道:“你看,从我们这边依次是亢金龙、氐土貉、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这是苍龙七宿的铜铸兽首,位在东;再看对面,奎木狼、娄金狗、胃土雉、昴日鸡、毕月乌、觜火猴、参水猿,这是白虎七宿,位在西;然后是朱雀七宿,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翼火蛇、轸水蚓,位在南;玄武七宿,斗木獬、牛金牛、女土蝠、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水貐,位在北!” “也就是说,清明洞的最后入口是方才那角木蛟的铜铸兽首,其他各洞也都是从各自对应的星宿兽首口中进来的?” “是,除了惊蛰、芒种、寒露、小雪这四洞分别对应两个星宿,其他一洞一节气,对应一星宿,大道殊途同归,不管从哪个洞进来,最后的终点都是这里——戒鬼井!” 清明再去打量,果然芒种洞的洞口有两个铸铜兽首,分别是心宿对应的心月狐和尾宿对应的尾火虎。 若不是命大走到这一步,谁能想到,被称为可通仙府的二十四洞的存在,竟然是为了保护那传说中可以禁制万鬼的戒鬼井? 天师道,好大的手笔,好大的气魄! 第九十四章 玉桥三界 角木蛟兽首的下面挂着绳梯,徐佑和清明先后攀着落到洞底,地面全部用平整的青石铺就,没有一点的突兀和凌乱。 徐佑跺了下脚,搓搓手恢复身体的暖意,幸好现在是春夏之交,天气不是那么的寒冷,换作冬天,怕是要伤到肺腑。 两人缓缓走到那跟护城河似的环绕着高台的深壑边,六座拱桥一字排开,连接对岸,桥栏两侧各自雕刻着四十九尊张大了嘴巴的三足蟾,栩栩如生,仿佛在吞食天地灵气,随时就能成仙得道。 桥身也各不相同,一座金光闪闪,一座银辉泻地,一座闪烁着玉石独有的光泽,一座纯青石砌成,一座阴沉乌木,还有一座是竹! 清明疑惑道:“郎君,这是……” “这是道门六桥!” 清明奇道:“出自何典?”他自诩通晓诸家典籍,却从未听说过道门六桥的说法。 “出自《太上老君虚无自然本起经》,此经藏在鹤鸣山的道典里,还未曾面世。里面提到五道轮回和六桥之说,五道为神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和地狱道,六桥为金、银、玉、石、木、竹。凡人在世间积下不同的缘法,就会经过六桥进入五道,或成仙成圣,或为王为侯,或贫困潦倒,或为胎卵虱化,从而让善恶有报,清浊分明。” 《太上老君虚无自然本起经》也就是《天地本起经》,大概成型于南北朝时期,所谓的五道和六桥结合了佛教的六道轮回思想,体现了这个时期佛儒道互相争斗,却又互相融合的时代色彩。 徐佑并没有在鹤鸣山见过这本道经,属于习惯性的随口胡诌,但只看眼前的六座桥,就明白它必然是《天地本起经》里记载的度人前往五道轮回之所的六桥。如果连清明都闻所未闻,说明此经现在还未问世,应该是后人根据戒鬼井里的这六座桥编纂而成。 “那,我们该走哪一座?” 想想一路行来的凶险,清明的眼神里充满了戒备。两者间的距离有十余丈,纵身掠过不是问题,但问题是,以设阵之人的手段,岂会让人如此轻易的过河? 可以想见,从河面上过,要比从桥上走凶险百倍,桥上或许死路里留有生门,河面上估计有死无生! 徐佑默然不语,负手站在他们面前的那座桥头,过了一会,轻笑道:“清明,你想要什么样的将来?” “我?”清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低着头想了片刻,道:“无忧!” “如何无忧?贫贱人家为衣食忧愁,富贵人家为权位忧愁,王侯门阀为昌盛忧愁,天潢贵胄为千秋忧愁,仙人神君为长生忧愁。就算跳出五道,真正的超脱天地人三界,又怎知到时会有什么样的烦恼呢?无忧,太难!” “既然求而不得,那便无所求!” “好,无所求!这三字自有真意!”徐佑迈步上桥,神态从容,无比镇定,道:“六桥为度人,不为杀人,走哪一条没有分别,关键是守住本心,不为外象所惑。清明,咱们高台上再见!” 脚步落在桥面,这座玉石桥竟微微一颤,清明背着阴长生,紧跟其后。行七八步,三足金蟾的眼睛滴溜溜转动,突然精光乍射,从口中冒出青烟袅袅升起,顷刻之间,瑞气氤氲,祥云缭绕,再看不到人影和彼此。 “来者何人?” 徐佑出现在森严幽深的大殿中,两侧立着无不是凶神恶煞的厉鬼,密密麻麻,无有尽数。暗紫色的血从殿柱和周边的墙壁上缓缓流下,不一会就浸透了双脚,将大殿变作了血池。 殿上宝座后坐着一人,隐在雾气朦胧之中,瞧不见真容。 “你又是何人?”徐佑浑无惧色,朗声问道。 “我乃九幽之主,青玄九阳上帝!” “不知帝君招我至此,有何见教?” “徐佑,大胆!” 青玄帝君一声怒喝,旁边的厉鬼一拥而上,无眼的从眼眶爬蛆虫,凑到徐佑眼前,长舌的满是倒刺,留着口水似乎要往他脸上舔,还有那唇如朱砂,目如镜面,拖着豹尾,长着青色双翅的怪物绕着他全身飞舞,场面恐怖至极,若是那胆小的,此刻就会双股颤颤,吓得屁滚尿流。 徐佑视若不见,道:“我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行端坐正,胆子自然要大!” “是吗?”青玄帝君发出笑声,道:“你平生既不亏心,为何会来我九幽地府?凡心术颠迷,六尘俱染,诬毁圣真,背叛君父,杀生偷盗,负命欠财,一生昧心,奸欺肆纵者,死后铃其魂入狱。你已到此,必然犯其中之一!” “愚人劳心损志,日间神乱,夜卧魂飞,随事作用,现诸恶境,及其入睡,方知妄梦。帝君的九幽地府,无非跟这妄梦一般。” “哦,如何作解?” “地府生於诸罪,罪业源於一心,一念之恶,九幽即现。我心无恶念,你这九幽地府,”徐佑仰头大笑,猛然踏前一步,道:“困不住我!” 呜呜呜! 万鬼大惊失措,攸忽退去,那暗紫色的血却开始加大了流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过了徐佑的小腿,大腿,腰腹,和胸前,眼看就要没到脖颈,青玄帝君冷冷道:“血池吞噬一切有罪之人,你怎么脱困?”、 “九幽无实,形难言破。心法无定,相难言捉。欲定其心,先断其妄。妄之既断,罪斯无形,则地府破矣。” 破九幽,先断妄! 徐佑手捏道诀,闭上双目,数息后双目顿开,神光外溢于大殿内外,道:“天阳则明,地阴则暗。暗则为苦,苦则幽囚。既有妄心,即惊其神。既惊其神,永失道真。看我以明破暗,以阳破阴,以真破妄!敕!” 宝座后的迷雾砰的散开,青玄帝君显出真身,头戴冕旒,身披霞衣,妙道真身,紫金瑞相,端坐九色莲花座上,身下一头青狮吐焰,周遭光华流转,绽放万丈不灭。 随着青狮一声吼叫,那些恶鬼被神光所照,挣扎着哀嚎着一个个灰飞烟灭,大殿内的血池转瞬变成了莲池,九幽大门洞开,朵朵金莲流光溢彩,托着徐佑步步高升,从殿顶重回人间。 人间已成火海! 义兴徐氏的坞堡败落在那一片大火之中,无数同族在火海中翻滚求饶,拿着刀剑的敌人将他们刺死,毫无怜悯的把头颅割下,连妇孺都没有放过。 “阿父!” 徐佑双目如赤,看着对他最为疼爱的父亲,身中数十刀,从不曾折弯的腰断成了两节,匍匐着爬向他,伸出血淋淋的手,低声道:“救我,快救救我……” 徐佑泪落如雨,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剑,竟是镇压戒鬼井的那柄三五斩邪雌剑,挥剑如虹,毫不迟疑的砍掉了父亲的人头。 “魑魅魍魉,人间岂容尔等放肆!我父,刀斧加身,未曾求饶一字,凭你们也配幻化他的模样?” 人头桀桀而笑,徐佑一脚踏上,脑浆横流。 又一人披头散发,出现在徐佑眼前,她双手双腿肌肤尽毁,露在外面的白骨映着寒光,只有那张容颜还是犹如昨日的温柔和善。 “佑儿,别走,救我!” 徐佑再次挥剑,鲜血四溅,人头落地。 “阿母只会舍身救子,尔等无心无根无识之徒,岂知大爱如天的道理?” 接着陆续有人出现,“乖孙子,让爷爷抱抱!” 剑光一闪! “阿佑,你比大兄都高了!” 剑光再闪! “过来,让十一叔瞧瞧,你最近有没有练功偷懒!” …… 阿父、阿母、爷爷、十一叔、大兄、七姊,那些曾经鲜活的存在于他的生命里的人,也曾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那一夜的变故里,现在却又活着来到他的面前,然后再次惨死在他的剑下。 徐佑挥剑不停,眼神由痛苦到茫然再到坚毅,最后越来越冷酷。此时又来一个小娘,穿着青裙,梳着丫髻,泪光如春水,咬着唇怯生生喊道:“小郎,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秋分。 徐佑突然想起和宁玄古的三年之约,算算时间,也快到了,手中雌剑没有丝毫的停顿,从秋分的脖颈上划过,一道近乎完美的血线骤然出现在那白嫩秀美的肌肤边缘,然后炸裂。 他的眼神,终于从冷酷变得毫无生机! 红和白,这世间最美的颜色! 夕阳落幕,火光摇曳, 徐佑单人只剑,淡墨青衫,脚下是所有至亲至爱之人的尸体,血污遍地,他却不染尘埃。 天地间钟鼓大鸣! 一步,踏出, 虚空之上似有登天台阶,就这样一步步直入九霄云外。 那里,琼楼仙阁,是无数人追逐的天宫! 金光万道,龙凤翱翔,各种珍奇异兽漫天飞舞,仙人们头戴芙蓉冠,身着绛纱衣,饮琼浆玉露,食龙肝凤髓,千万年无忧无虑,何等的逍遥自在。 徐佑踩着祥云,加入仙人们的欢饮狂歌,如此不知日月,似过了一百年,又似过了一千年,耳中忽然听到三十三层天外天传来的悦耳清音:“你破九幽,断世情,终登天界为仙人焉。从今尔后,无病疾之折磨,无权欲之烦心,无生死之困扰,人间旧事,皆成过往。你,舍下了吗?” 徐佑停杯,驻足,回望人间。 人间离此九万万里,层层浮云之下,在那千山万水之中,浮现了一双美丽不可方物的眼睛,清幽明亮,灿若星辰。 天宫虽好,却终不似人间有你! 徐佑的眸子里终于恢复了一点生机,从微不可见继而变大,变大,再变大,然后砰的巨响,天宫、人间、地府全部消失不见。 萤石闪烁的光,耳侧轻抚的风,二十八个兽首狰狞,徐佑举头四顾,原来他已走过了玉桥,来到了高台之上。 清明依旧站在玉桥中央,双手死命的攥紧,满头大汗淋漓,脸上的神情忽而绝望,忽而惊喜,忽而忧虑,忽而痛哭。徐佑很难想象,清明这样的人,竟会有如此丰富的情绪变化。 经过那么多灭绝人性的摧残,清明以冰冷无情的外壳掩盖着饱受创伤的心,但他始终没有被这个阴阳颠倒的世间逼入魔道,艰难却又不屈的守着心底那最后一丝良知。 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病,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 这世间,很多人可以轻易的做人,却偏偏愿意去做鬼,去做妖,甚至去做狗,而有些人从鬼蜮爬出,历尽磨难,只为了行走在人间的阳光下,抬头走路,不违良知,为自己书写一个简单的人字! 清明有罪,但其罪不在九幽,不在人间,不在天宫,而在他的心里。只有定心,才能赎罪。 徐佑坚信,这座桥,困不住他! 足足三刻钟后,清明的神色归于平静,如同背负千斤重担,无比缓慢的往前移动了一步,两步,三步…… 清明睁开眼,看到徐佑脸上那温和的笑,将阴长生扔在地上,轻声唤道:“郎君,我们又见面了!” 徐佑叹道:“是啊,千百年后再见,你终于放下了过往,我很为你高兴,简直无以言表。清明,五品的山门里,到底是怎样的风景?” 清明彻底脱胎换骨,修炼青鬼律带来的鬼气再无分毫,笑道:“应该和左郎君看到的风景不同,五品之内,道有千万。” 传说中二十四洞的秘密可以吸收天地灵气,使道法精进,通达仙府,原来是在这六桥上走一遭,若机缘到时,便可跨过武道天堑,叩开山门。 徐佑打趣道:“要不其他五桥再各走一次,说不定就此成了大宗师,我们不必再缩头缩尾,打出去就是了!” 清明摇头道:“我宁愿现在就挑战孙冠,也不会再去别的桥上找死了!” 徐佑心有戚戚,他走的看似容易,破九幽时尚清楚虚幻和现实,断世情时已经有几分迷失,到了天宫仙界,再也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一不小心就会被永远的困在桥上,直到筋疲力尽而死。 如果孙冠在此,肯定要对徐佑刮目相看,天师道立教四百年,能在焚降真香制造的幻境里安然度过六桥的寥寥无几,大多在九幽地府就被直接困死,更别谈连闯人间和天宫。 徐佑毕竟是转世重生之人,心志强大到可怕的地步,又有牵挂难舍,这才过了六桥。而清明修习的青鬼律夺天地造化,玄妙之处,或许不弱于道心玄微大法,比起徐佑其实更有过桥的把握。 一日之内,玉桥连度两人,也算是天命所归,非人力所能抗衡! 第九十五章 鹤鸣惊天下 两人并肩坐在桥头的台阶上休息,徐佑道:“道门有太真八香之说,道香、德香、无为香、自然香、清净香、妙洞香、灵宝慧香、超三界香,我全都见过,未足称奇。可玉桥两侧三足蟾吐出的这香,竟能营凭空造出如此真实的幻境,或许在八香之外……”(太真八香准确来说是心香,指的境界,书中实化了,不必深究。) 佛道皆爱香,借之上达天阙,下通幽明。而佛道传教,又需要以幻术显神威愚弄生民,于是两教的大拿们闭门潜心搞发明,造出了很多可以迷人心魄的奇香。 三足蟾里藏的焚降真香就是太真八香之外的迷魂香,乃天师宫不传之秘,除了历代天师,连诸大祭酒都不知道具体制作的方法,堪称天师道不足为外人道的镇教之宝。 “我们从爬进这处洞穴,就应该陷入了阵中。戒鬼井、斩邪剑、二十八兽首以及这六桥和环河都是阵势的一部分,三足蟾吐出的青烟是引子,结合满壁悬珠的莹光,以每个人内心的欲望和阴暗为墨本,营造了无比真实的幻境。若非心志坚定又固守信念的人,一旦有丝毫动摇,必会困在阵中无法摆脱,要么疯魔而死,要么力竭而亡。”清明忍不住赞道:“而在此洞之外,那些暗河,水潭、甬道和平巷又构成了完整的清明洞阵。清明洞之外,尚有二十三洞,却是和整座鹤鸣山融为一体,以天地为眼,四季为根,节气为引,自成无双大阵。 “阵中有阵,互为犄角,相辅相成,阴符七十二局,果然妙参造化。”徐佑早有预感,这座鹤鸣山吸纳天地灵气,为道门祖庭必定不是偶然。听清明的话,才明白当初布阵之人究竟厉害到了何等地步,能够安然到此,说明运气还站在他们这边。 “我自诩通晓阴阳二遁十八局,天下无处不可去,见识了这二十四洞之一,才明白井蛙不可语海,实乃我辈写照。” “不必过谦,阵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现在仍旧站在这,你还因祸得福,突破了五品山门,晋升小宗师,这就够了!” 徐佑的长处,在于享受过程,看重结果。过程再怎么丢脸不重要,只要结果是好的,那就是成功。这是投行坚持的原则之一,前后两世,从不曾改变。 休息过后,徐佑走上九层台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戒鬼井,乍看去毫无异处,可神秘的传说给它披了层天然的华丽外衣,仿佛那青砖和绿藻都昭显着某种天地间的至理,比起皇宫内府还要金碧辉煌。戒鬼井后边,竖插着三五斩邪雌剑,剑体通幽,古朴庄重,远看已经不凡,此时近看,更让人痴迷不去。 徐佑再往后看,突然发现山壁里凿有九个壁龛,方才离得远,这里又比较暗,处在灯下黑的位置,没有萤石照耀,不走到台上根本注意不到。 “清明,这些壁龛好像和我在大雪洞里看到的类似,你来瞧瞧,究竟是什么东西?” 清明跟在身后,仔细一看,道:“应该是道门的神龛,要么供奉诸天神君的神位,要么是天师道历代天师的灵牌。” 可奇怪的是,这些壁龛里面空空荡荡,陷入山内三尺而已,平整圆滑,一眼就能看得通透。徐佑若有所思,先走到戒鬼井边,俯首下望,里面黑不见底。跟普通的黑不同,这戒鬼井好像是宇宙黑洞般能将所有光线吸进去,目力所及,连五指都不到,可以说是绝对的黑暗。再凑的近些,耳边忽然听到千万厉鬼的嘶鸣和哀嚎,似乎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往井里栽进去。徐佑赶忙退后两步,轻轻舒了口气,再侧耳听时,井内寂静无声。 经过了六桥的幻境,他有些怀疑刚才真的听到了鬼叫声吗?还是后遗症的影响产生的幻听?相传戒鬼井下面都是幽冥地府不收的孤魂野鬼,无不怨气冲天,厉害非常,被张道陵收服后囚于井下,全靠着三五斩邪剑才勉强镇压,命格不够强大的人,观之就会魂魄易位,或成痴傻,或成鬼魅。 扭头去看清明,他蹲在后面的神龛前,不知在研究什么,徐佑走了过去,问道:“如何?” 清明没有回头,道:“郎君,你有没有想过,灵宝五符经会藏在哪里?此间一目了然,戒鬼井深不可测,若投入其中,还不如直接毁掉省事。这些年过去了,孙冠想必早就记熟了五符经里的所有文字,可依然将经书保存下来,应该是觉得愧对魏元思,不想把他毕生的心血付之一炬。那,郎君请看,这洞里唯一奇怪的地方,就是九个神龛。神龛没有神位,莫非是凿出来为了好看么?” 徐佑经过玉桥,身心俱疲,脑袋的运转已不比平日里灵光,听了清明的话恍然大悟,道:“不错,神龛露出这么明显的破绽,里面肯定另有玄机,会不会又是阴符七十二局之一?” 清明摇摇头,道:“我觉得不像……”话音刚落,右手放在岩石上,真气运转,咚的一声,里面竟然传来了回音。 “空的?” “这是用山石砌的墙,乍看没有异常,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并不是山壁本来打磨后该有的成色。”清明的短匕全部遗失在水潭那里,幸好这假墙不算太厚,他又脱胎换骨,刚成了小宗师,纯以内力破开山石,一点点打开了通道。 果不其然,里面别有洞天,深入九步,有一座半人高的鎏金神主像,神像下面是三层精铁浇筑的龛座,奇怪的是,龛座的柜门被一条粗大的铁链锁上了。由于通道只容得下一人,安全起见,清明先进去查看,片刻之后,听到他咦了一声,道:“正一真人之位……郎君,这是张道陵的神像!” 张道陵,天师道创教祖天师,也是广成子之后,第二个让鹤鸣山发出鹤鸣声,而后白日飞升的道门先祖。 他的神主像遍及天下所有的道观,鹤鸣山上也有大殿供奉香火,可偏偏在这幽深不见天日的鬼地方藏着一尊鎏金神像,还用铁锁环绕龛座,怎么看怎么诡异。 不过天师道靠捉鬼起家,沾染些鬼气森森的坏习惯不是不能理解。清明退了出来,道:“没有陷阱!” 徐佑弯腰进去,正如清明所说,这是张道陵的神主像,雕工精妙,眉眼犹如活物,让人心中不由一凛。其他并无奇特,唯有底部的龛座锁着铁链,徐佑伸手摸了摸,冰寒刺骨,不像是平常会用的铁,和龛座的材质相同,厚而坚固,或许只有大宗师才能以武力打开。 出来后和清明商议了一下,铁链不是石头,别说清明以内力震不断,就算能震断,也怕伤到里面可能放着的东西。于是暂且撇下,到第二个壁龛后,先打通道,再看里面,不出意外,是另外一座鎏金神主像:嗣师张衡。龛座同样被铁链锁着。 第三个壁龛,是系师张鲁的神主像,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全是天师道历代天师,第七个是陈泷,曾写了鬼眼经,后来被改名神相经,大德寺前上座竺法言就以神相观人著称。 第八个是早死的天师宁九州,据说只在位三年就暴病去世,第九个就是孙冠和宁玄古的师尊:观妙真君魏元思。 原来,这九个壁龛的后面,藏着天师道几百年来九代天师的神主像! 徐佑和清明对望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欢喜,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灵宝五符经的所在。清明果断说道:“我试试看,或许能够打开龛座……”他握着铁链,脸色先红后白,只听到清脆的金属碰撞的叮当声,铁链却完好如初。 他还要再试,徐佑阻止了他,人力有时而穷,这铁链极有可能是陨铁或钨铁所造,想要徒手折断绝无可能,再试下去也不过浪费时间而已,还可能被内力反噬,伤到了自己。 徐佑突然回首,目光落在那孤独矗立了不知多少年的三五斩邪雌剑上! “这剑,极可能是这座天地大阵的阵眼,如果拔出它,后果难以预料!”徐佑有些犹豫。 清明闭目思索了一会,道:“郎君,龛座摆明了没有任何打开的捷径,只有斩断铁链才能一探究竟。不管拔剑之后会发生什么,我们都没有选择了!” “也罢,多想无益,随机应变!”徐佑算算时间,他们进洞已经大半天了,再耽误下去,上面留守的人必定生疑,若最后得了五符经,却被困在鹤鸣山,那又有什么意义? 命里有时终须有,该博一把的时候了! 清明径自走过去,手握剑柄往上一提,剑身纹丝不动。要知道他现在入了五品,虽然没用全力,可也足以碎石裂金,却拔不出一把剑。 “起!” 清明气行周天,力贯全身,听到咔嚓一声,剑身终于动了动,随着他的手臂慢慢上升。剑身被萤石一照,光华在日月符文间流转,如彩凤翱翔天际,说不出的震撼。 剑身刚离开高台,突然那二十八个铸铜兽首同时颤动,本来扬起的大口竟开始缓缓低垂。徐佑急道:“快,动手,迟恐生变!” 清明也知道到了紧要关头,闪身来到魏元思的神主像前,剑光如练,铁链忽的断成两截,切口平整如镜,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打开龛座铁门,里面放着一本书,上面赫然写着五个大字:灵宝五符经。 “到手了!” 清明刚抓到经书,二十八个兽首已经全部低头,隐隐能够听到汹涌澎湃的水声从管道里传来,幸好他早有准备,将经书装进防水的牛皮袋里密封好,然后放入暗囊。 一不做二不休,徐佑高声道:“其他八个龛座,全砍了!” 清明身如脱兔,数息之间,从第七到第二个龛座全部搜掠一空,发现有把不知名的短剑、鬼眼经正本,还有几样东西来不及细看,只顾着将经书放入牛皮袋,其他不怕水的贴身藏好。 等来到张道陵的神主像前,清明挥剑斩断了铁链,耳中听到咚、咚、咚的几声巨响,心知不妙,一把抓住里面的东西,足见点地,倒飞了出来。 砰! 二十八跟巨大的水柱从兽首口中激射出来,同时支撑着山顶的那十几根石柱一根根陆续倒塌,山顶和周边的山壁也纷纷落下碎石,清明将阴长生从台阶下拉到戒鬼井边,和徐佑背靠背而立,面对这样的浩荡天威,除了等待,什么智计、武力都毫无用处。 “郎君,怎么办?” “等!别忘了,这阴符阵每到绝处,必定会开一生门,若我所料不错,只有张道陵有此神通,造这般夺天地之灵气的大阵。你想想,此阵传承数百年,岂是为了杀后辈来人吗?” “可我们这样破阵,毁了天师道历代天师的神龛,说不定正触犯了死忌……” 徐佑感觉到地动山摇,连站都快要站不稳了,却放声大笑,道:“张道陵何等样人,会让自己的神主像如同豕鼠般躲在那洞穴之内?以铁链锁九龛,却暗中连接那破坏撑着洞顶石柱的机关,煞费心机,除了私吞五符经的孙冠还有谁呢?” 清明茅塞顿开,道:“张道陵布阵时留有生门,拔出三五斩邪剑,本来只会兽首喷水,找到生门后我们即可脱身。可孙冠却毁了石柱,要让破阵之人在找到生门前就死在乱石之中……” 洞里的水越来越多,几乎要漫过六桥淹住高台的台阶,正在这时,那环绕着高台的护城河道突然冒出了无数个小漩涡,然后逐渐汇集,形成三个斗大的漩涡。 “这就是生门!” 可是三个漩涡,分别在三个不同的方向,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生门? 越是凶险,徐佑越是冷静,笑道:“地中有水,是何卦?” “师卦,坤上坎下,行险而顺。”清明指着其中一个漩涡,道:“以伏羲八卦定方位,生门在这里!郎君,我们走!” 徐佑摇头,道:“师卦的卦辞是行险则顺。何谓行险?明知我们以伏羲八卦破了之前那三条路,这里故技重施算什么难题?行险,自是不按常理,所以要以文王八卦定方位。”他指着另一个漩涡,道:“从这里离开!” 洞顶的碎石越落越多,徐佑对清明使个眼色,清明取黑巾蒙住嘴脸,弹指一挥,解去了阴长生身上的禁制,并激发了他的身体潜能,竟从昏死中悠悠醒来。 阴长生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受了许多伤,吃了许多苦,朦胧中听到林通充满激怒和不甘的声音:“你拿到了斩邪剑,还不敢露出真面目吗?你到底是谁?” 另一人得意的大笑,道:“我的脸你就别看了,不过,为了不让你做个枉死鬼,告诉你也无妨,我就是明武天宫的天主,独身混入鹤鸣山,盗走你们的三五斩邪雌剑,看孙冠那狗贼还有何面目立足天下,哈哈哈哈!” 猖狂的笑声中,那人一剑刺透了林通的心口,尸体颓然倒地,然后提剑往阴长生走来。阴长生心知到了临死之际,却也不怎么恐惧,想要说话,可胸腹间的剧痛让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又是巨石落下,听到他大喝一声:糟了,要塌!脚下踢起一块石头,正好砸在阴长生额头。 阴长生再次昏死过去。 徐佑从地上起来,清明将他牢牢的抱紧,三五斩邪剑缚在身后,毫不犹豫的纵身落入漩涡,同时腰带缠住阴长生,把他一同带了进去。 这个人,只是暗子,若是侥幸活着,可以把一切栽赃到六天头上,那再好不过,林通这个身份,日后或许还可以用一用;若是命不够硬,死在这漩涡之中,那也无关要紧,大不了林通彻底消失,让天师道上天入地,也找不到债主。 三人入水的瞬间,山洞终于坚持不住,轰然倒塌,多条原本井然有序的暗河滔滔而至,最后竟交汇一处,如同千军马万,从鹤顶到鹤颈再到鹤腹,飞流直下,于鹤足奔腾而出,流入山脚下的斜江里。 山中数千道众同时驻足,无不震惊失措, 鹤鸣山,终于响起了千百年来的第三次鹤鸣声! 第九十六章 挥手别成都 在鹤鸣山和峨眉山之间,有一条贯穿南北的青衣江。江水蜿蜒穿过齐乐县,此县位于两山之间的中点位置,素有“七山二水一分田”之称,是羌人的主要居住地。 齐乐县有瓦屋山,是道教仙山之一,张道陵曾在此修炼传教,收服羌人,依为臂助,为天师道在益州的统治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瓦屋山也是观妙真君魏元思的埋骨之所! 魏元思法驾归天,没有埋在鹤鸣山的天师冢,而是留下遗言,选择了远在二百里外的瓦屋山。这座仙山曾是他初入道门的皈依之地,此后十余年,在此间长大、嬉戏、学道并一步步升迁,可以说鹤鸣山是他的荣耀终结之处,瓦屋山却是这份荣耀的起点。 从来处来,再回来处去! 魏元思因为修炼道心玄微大法伤了元气,再无法问鼎武道巅峰,连带着精湛的道法也倒退不少,越到大限来临时,越是怀念儿时曾经的欢乐过往,所以魂归瓦屋山,于道门而言不合规制,可对个人来说,却是得偿所愿。 瓦屋山顶有观瀑亭,观瀑亭后就是魏元思的墓穴,孙冠和宁玄古对坐亭内,面前摆了两杯酒,自昨日清明节祭拜过师尊之后,两人就这样一边喝酒一边聊天,说起三十年前在鹤鸣山尘封往事,整整两日夜,气氛虽不热烈,却也闲舒自然。 “自师尊仙逝,你我二人极少这般把酒言欢。若是师弟能移居鹤鸣山,闲来推杯换盏,想必师尊在天之灵看到也会感到宽慰。” 宁玄古微微笑道:“师兄肩负道门鼎盛之责,在鹤鸣山教务繁忙,我若前去打扰,误了正事,师尊未必开心。” 这是孙冠最后一次耐心的劝诫,不出意外,宁玄古依旧毫不迟疑的拒绝了他的一番好意。自五年前宁玄古在峨眉山开坛讲法,一改之前的低调如隐士的作风,针对天师道目前的种种乱象进行了深刻的批判,笼络了不少奇人异士在麾下效命,据说还妄想瞒着天师宫编纂前无古人的《三洞道藏》…… 他想做什么?觊觎天师之位,还是想另立天师道? 鹤鸣山上下对此早有非议,孙冠对宁玄古的容忍也慢慢到了极限,他的这些行径已经触犯了天师道的核心利益,要不是念及三十年前的情分,并且对宁玄古也有诸多顾忌,恐怕早就灭了峨眉山,拔去这腹心之毒刺! 孙冠叹了口气,起身来到观瀑亭的边上。对面是两条大瀑布,如白纱从玉璧垂下,彼此相距四十余丈,高五十多丈,摇曳着曼妙的舞姿,说不尽的风情万种。 瀑布的轰隆声和清脆的鸟鸣声完美的结合在一起,让人心旷神怡。孙冠道袍翻飞,凝望着山高绝峰,他以天师之尊,却和宁玄古在亭里耗费一日时光,自然是有天大的难事。 “你连上鹤鸣山都怕师尊不开心,却要擅自将师尊的灵柩移往峨眉。师弟,”孙冠没有回头,淡淡的道:“你好大的胆子!” 大宗师的气势在这瞬间怦然勃发,无数惊鸟从观瀑亭周遭的山林里振翅高飞,千百条垂着的枝叶纷纷坠落,似乎连那飞流直下的滂沱瀑布也随之凝固了刹那芳华。 宁玄古安坐不动,缓缓伸手拿起石案上的酒杯! 不早一息,不晚一息,坚硬无比的石案正中间出现了一道细不可见的缝隙,然后以某种奇特的方式,一点点碎成了粉末洒落在地上。 两人之间的青石地面,刻出了三指深的笔直印痕,就算天下技艺最精湛的木匠拿着墨斗也丈量不了如此完美无缺的直线。 划地绝交,泾渭分明! “师兄终于动了杀念!” 宁玄古笑了笑,饮了杯中美酒,他或许是唯一一个可以面对大宗师的怒火还保持着镇定自若的人,道:“瓦屋山下遍布鹿堂高手,范长衣和卫长安严阵以待……师兄,你要杀我,不过弹指间事,何至于摆出这样的大阵仗?” “你我师兄弟情谊已决,今后不必再以此相称!”孙冠漠然道:“况且,宁真人过谦了!当年师尊座下五人,属你天资最高,也最得师尊疼爱。这些年又不被俗世缠身,修为几达通幽入微之境,我要杀你,怕也不是易事!” “天师难得夸我两句。” 既然孙冠以“真人”二字断了三十年的情分,宁玄古自然不会再叫他师兄,眼眸里似有揶揄之意,道:“无论如何,若杀我,天师一人足矣。范卫两人率领鹿堂,为的莫非是峨眉山那些归我门下的弟子?其实,天师能容我在峨眉筑观修道,已感念盛情,就算此刻决绝,可谓无憾!” 他悠悠起身,走到孙冠身边,并排而立。远处两条瀑布源自山顶上的鸳溪和鸯溪,千百年来彼此相望共生,却从不合流,正如同两人现在的关系。 “师尊仙逝之前留有法谕,除你我之外,其他人不得来此打扫吊唁。可师尊留在瓦屋山,平时无人照拂,墓前杂草丛生,观之未免凄凉。我已在峨眉山觅一风水绝佳之处,迁灵柩过去,日夜也好照料,天师自可专心教务,勿为此事分神,岂不两全其美?” 宁玄古在峨眉山自成一派,暗中隐藏的势力已然不小,要是再把魏元思的灵柩移过去,将来若有异心,假借魏元思之名,更加难以制衡。孙冠今日之所以动了杀心,就是因为宁玄古妄议迁坟,让他觉得事情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了。 孙冠淡淡的道:“你在峨眉山修道三十年,却被坟前几株野草乱了道心,如此徒费光阴,苦修道法又有何益,不如放下这些,归隐山林做一富家翁,安享天年……” 正在这时,范长衣的身影出现在观瀑亭后的山路上,距离两人数十步外停了下来,脸上微有焦急之色,恭谨的道:“师尊,我有要事禀告!” 宁玄古哈哈笑道:“天师的提议也不是不可,既然你们有要事商议,我先行告退,至于其他,日后再说不迟!”说完弯腰施礼,飘然而去。 范长衣不敢阻拦,急忙望向孙冠,孙冠没有任何表示,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宁玄古虽然重要,可跟眼下的事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宁玄古安然脱身,他心里明白,必定是徐佑得手,鹤鸣山传来了消息,要不然范长衣绝不敢在这个时候来打扰孙冠。 下得山来,立刻从山林、崖角和江水旁涌来十数人,皆是宁玄古门下,看身形步法,无不是高手。其中一人方脸大耳,颇为沉稳,道:“禀师尊,鹤鸣山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竟传来了鹤鸣声,百里可闻!” 宁玄古没有做声,领着众人上了船,顺青衣江而下,他立在船头,遥望鹤鸣山的方向,心里却想:鹤鸣山四百年未闻鹤鸣声,莫非徐佑竟应了天数,将成为超越大宗师之上、那无人可达的至高境界? 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一个气质出众、容貌秀美的白衣女子走到近前,轻声唤道:“师尊!” 宁玄古回过头,眼中溢出满满的疼惜,笑道:“你可以放心了,大事成矣!” “啊?小郎他……”原来这白衣女子竟是久未露面的秋分,三年不见,当初青涩的小丫头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跟随宁玄古身边,沾染了几分超然脱俗的仙气,幼时的清秀化作了现在的绝美,加上修习道门武学,眉眼间不经意的透出几分洒脱和出尘,真如换了个人似的。 “你啊,平时多清冷如雪的人儿,只有提到你家小郎,才有几分小娘的稚气!”宁玄古打趣了她一句,看着秋分骤然红透的俏脸,忍不住大笑道:“我实在好奇,等徐佑看到你如今的模样,到底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徐佑自然不知道秋分的变化,他和清明正躲藏在距离鹤鸣山下有百多里的一家农舍院子里。自从被水流裹挟着落入斜江,两人漂浮五十多里才上了岸,幸好那时已经入夜,没人发现他们的踪迹。上岸之后,清明背着徐佑趁夜色疾行,他本就是刺客出身,精通各种隐匿踪迹的法门,又故意翻山越岭,临水过江,轻而易举的将所有可能留下的线索全部抹去,然后到百里外才停下来略作休息。 这家农舍是三口之家,男耕女织,仅有女儿才三五岁,牙牙学语,甚是可爱。益州这些年风调雨顺,老百姓日子过得不错,清明混进厨下,偷了点隔夜的食物出来,且每样只偷一点,小心谨慎到了可怕的地步。 徐佑吃了饭,精神恢复了些。他在清明洞里因为坠落水潭受了轻伤,后来过玉桥时又伤了点元气,再在江水了泡了半夜,熬到现在能够不发病已经是老天眷顾,可要不是这几口吃的暖了暖胃,不知什么时候就倒地不起了。 睡了一个时辰,天光渐亮,两人又往东三十余里,来到了成都城外。作为益州的州治,成都楼观壮丽,城郭完固,冠于西南,甚至有人认为不亚于京都。清明站在郫江边上的山丘高处,道:“辟二九之通门,画方轨之广涂。营新宫于爽垲,拟承明而起庐。成都号称‘金石’,果然坚不可摧!” 徐佑诧异的望了他一眼,道:“三都赋你倒是记得……” “郎君以三都赋名扬天下,以至于扬州纸贵,我岂敢不记得呢?” 成为小宗师之后的清明比以前多了几分生气,徐佑很高兴看到他的变化,笑道:“那不过以文欺世而已,说起成都,这倒是初临贵地。”话题一转,道:“我们怎么离开?” “自郎君决定要在清明节动手,其翼郎君已经安排停当,每隔十几日就会有从扬州来的大船靠岸,为骆白衡设在成都的商铺送来新纸,然后在当地购货装船再运回扬州贩卖。若是没有差错,现在应该有船正在码头等着我们,只是这身行头上船不行,人多眼杂,不太安全。先为郎君找个地方歇息片刻,等我去取点东西回来。” “好!”徐佑伸了个懒腰,道:“顺便把午膳也解决一下……我这肚子叫的厉害,再不安抚,肯定要造反的。”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清明提着一个大包裹回来,里面有两套下人的旧衣服和一些瓶瓶罐罐。徐佑取了林通的面具,清明为他重新化了妆,普普通通的平凡人,不仔细看,看不出真实的容貌。 “已经联系上了,现在船正在装货,等到酉时左右,我们就可混到人群里登船。”清明顺手从江里捉了两条鲜美的肥鱼,以手为刀去鳞去腮,再用林中蕉叶裹了,埋入挖好并烧了树枝的坑里,少时取出,芳香四溢,让人口水直流。 等到天色稍暗,成都水门的码头也点燃了华灯,不时有忙碌的苦力将各种物产装运到上百搜大鳊上去,徐佑一路行来,看到的东西几乎不带重样的,天府之国,果然名不虚传。 来到一艘旌旗上写着骆字的船边,清明停下脚步,数百名苦力正在将最后一些粮食和酒搬到货仓,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匆匆跑来,冲着两人斥责道:“让你们去城里取点东西,磨蹭到这时候才回来,还不赶紧点,再晚一些,仔细你们的皮!” 徐佑唯唯诺诺,和清明急忙踩着踏板登上了这艘大鳊,刚才他已经看清,那个管事,却是一向机灵的李木。 扬帆,出航! 徐佑站在二层的船舱窗口,望着远处的灯火辉煌,清明和李木静静的站在他的身后,回想这半年来的种种,恍如隔世! 第九十七章 重回钱塘 孙冠回到鹤鸣山,目睹了戒鬼井里的惨状,脸色阴沉的可怕。历代祖师的神龛被毁,十件镇教之宝丢失,其中九件大都是之前天师们的贴身宝物,虽然贵重,但更多的是纪念意义,唯有三五斩邪雌剑,这是天师道的象征和根基所在。当年老君临凡,亲授张道陵三五斩邪雌雄剑、阳平治都功印、平顶冠、八卦衣、方裙、朱履,他以之驱使三万六千神灵、千二百之官君,收八部鬼神,降六天魔王,尽灭群妖,这才奠定了天师道这四百余年的兴盛。 后来平顶冠、八卦衣、方裙、朱履都随着张道陵的白日飞升埋入了天师冢里,存世的唯有阳平治都功印和三五斩邪雌雄剑。 谁知这样比性命都重要的神器,竟然在自己的手里被人盗走,孙冠心里的怒火可想而知! 自范长衣以下,这么多年,哪怕都明玉造反,将天师道推到悬崖边上摇摇欲坠,也从未见过孙冠这样的震怒。 “韩长策!” “在!” “你即可前往宁州,召回白长绝!” 韩长策神色兴奋,白师兄如果回来,哪里还怕别人指手画脚,道:“诺!” 范长衣低着头,神思微滞,不过没有出言表示反对。这位二师弟心狠手辣,聪明绝顶,一身修为更是七大祭酒之冠,当初好不容易将他逐出鹤鸣山,发落到宁州那野人住的地方消磨志气,却被这通变故打乱了计划。 “卫长安!” “在!” “鹿堂全部散出去,以鹤鸣山方圆三百里为界,仔细搜索对方的踪迹,雁过留痕,只要不是神仙,总会留下破绽。” “诺!” “张长夜!” “在!” “晓谕江东二十四治,自今日起,凡我道民皆有卫道除魔之责,对六天和其所属的无为幡花之道进行全力围剿,揭发者赏五百文,杀一人赏五千文,活捉者赏万钱。另,寻回三五斩邪雌剑者,赏黄金百两,拜大祭酒,子孙后代乃至万世,皆受天师道庇护,生而无忧,死无可虑。” “这……” 张长夜犹豫了下,道:“师尊,这样一来,岂不让世人都知道我们弄丢了祖师爷的三五斩邪雌剑?与我道门名声或有损……” “瞒得住吗?”孙冠高坐琉璃宝座上,淡淡的说了句,然后挥手让众人离开,只留下了范长衣。 “长生的伤势如何?” 范长衣忙道:“多亏李师弟出关,先用定金丹为阴师弟吊命,又开了几服常人绝不敢开的虎狼药,服下去咳了几碗黑血,再用温和之药慢慢调理,虽然仍旧萎靡,但至少保住了性命。李师弟说了,修养三五年,该无大碍。” 李长风被孙冠勒令闭门思过,等闲不得见任何人,其实已经等同于软禁,可为了救阴长生,除他之外再无别人能够有这样起死回生的神妙医术。 “三五年……” 正值用人之际,三五年实在太久,对天师道而言,阴长生无疑成了废人。孙冠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道:“他亲口说的,林通被一剑刺死,然后贼人自称是明武天宫的天主?” “是,阴师弟咳血之后清醒了片刻,当先说的就是这两句,想来是告诉我们林师弟非盗剑毁龛的人,幕后主使实乃六天。”范长衣道:“这才合了情理,林通刚入天师道不久,为人瞩目是因为明法寺论衡。可明法寺论衡是竺道安首先挑起,而那日恰逢罗杀天宫率鬼众半道截杀宁师妹,才给了林通出头的机会。此事牵扯到佛门、道门和六天三方,林通绝无可能操控这一切,阴师弟说他也是受害者,我觉得应该没有问题。只是现在林师弟的尸身还未找到,我会加派人手,沿斜江往下游搜寻,绝不能让林师弟死不瞑目。” 孙冠点点头,不置可否,道:“继续说!” “现在六天已经露面的,都明玉的七非天宫,掀起了扬州动乱,致生民死伤无算;罗杀天宫,天主年归海,出身不详,多次在扬州刺杀宁师妹不成,反受重伤,逃入东海后不见了踪迹;而明武天宫此次潜入鹤鸣山,杀了一位益州治祭酒,一位大祭酒身受重伤,还毁了祖师神龛,盗走三五斩邪雌剑,除了天主,别人也无这般的手段。只是我们情报有限,还不知道明武天宫天主的详情,弟子马上会着手处理此事,任他是九幽地府的鬼,也要抓出来晒晒太阳……” 出了天师宫,张长夜站在迎仙桥上,手扶着栏杆,叹了口气,道:“是啊,瞒得住吗?瞒不住!” 鹤鸣山人多口杂,加上佛门虎视眈眈,不出五日,消息就会传到金陵,不出一月,天下尽知。 就算再怎么瞒,哪怕断绝了鹤鸣山和金陵的联系,严令所有人封口,可六天干出了这样的大事,岂会藏明珠于暗室,只怕早就要迫不及待的宣扬四方来扫天师道的颜面。 既然瞒不住,那就得强硬表态,若是连丢了老祖天师的法剑都无动于衷,天师道如何立足当世,如何与佛门争雄? 张长夜离开后去看望阴长生,推门先见到李长风,道:“五弟,三师兄怎么样了?” 李长风面容俊雅,乌发长须,气正神清,倒是上品的美男子。前些年因进言忤逆了孙冠,于山后修舍里闭关,从不见客,这次要不是阴长生性命垂危,需要仰仗他的医术,估计也不会出来。 “尚好,七日后会苏醒,静养一年,行走坐卧和常人无恙。但要重筑道基,没有五年晨光是不行的!” “五年!”张长夜微露愁容,他在鹤鸣山和阴长生结盟,彼此依靠,互为奥援,这才能勉强保持住话语权和存在感,如今阴长生重伤,单靠他自己,根本无力和范长衣、韩长策等人抗衡。 坐在床边,看着形容枯槁,几乎没了人形的阴长生,张长夜默然不语,如丧考妣。李长风心如明镜,却也不会贸然开口去劝慰他。鹤鸣山这些年几个大祭酒争权夺利,上上下下闹的乌烟瘴气,真是看着就觉得烦闷,可是不知天师究竟怎么想的,不管不问,任由他们去折腾,甚至还有些默许和纵容。如今被六天轻易的潜入鹤鸣山,盗走祖师爷法剑,不正是内斗造成的恶果吗? 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啊! 李长风背对着两人,站在窗户边,窗外山翠叠青,暮云散尽,夕阳如血刺目,他突然有种明悟:天师道正如这暮气沉沉的天色,已经日落西山! 一时房内三位大祭酒皆寂静无声。 经过近一月的舟船颠簸,五月初三,徐佑安全抵达钱塘,趁夜色避开耳目重入明玉山,不等稍歇,立刻召来何濡、左彣,和清明一道在密室商议。 “此次弄险,侥幸脱身,清明当为首功!” 徐佑对清明不吝赞美,左彣奇道:“清明人呢?”话音刚落,后心突然一痛,他来不及躲避,也不能躲避,对面就是徐佑和何濡,双指捏成剑诀,从腰间往后刺去,身子攸忽倒转,同时单手击地,如离弦之箭,从诡异之极的角度反扑而去。 能彻底瞒过他的六识,潜入密室行刺,修为已经到了可怕的地步,所以一出手就是雷霆之势,务求阻上一阻,让徐佑逃命。 “咦!” 刚作反击,敌人方才那凌厉的气机却猛然消失无踪,左彣这时也看清了对方,收势倒退,瞬间回到原位。 就如同他根本没有动过一样! “清明,你越品了?”左彣毫不介意清明的突然袭击,发自肺腑的高兴溢于言表。 清明躬身施礼,笑道:“是,已破开五品的山门。左郎君勿怪,是郎君说让我给你个惊喜……” “果然是大惊喜!”左彣的笑声极为爽朗,他向来磊落,心胸宽广,不会觉得清明晋位小宗师会对自己产生威胁,反而顿时觉得轻松不少,道:“好,有你我携手,足可保明玉山不受任何贼子的侵扰。” 这不是大话,南北两朝武者众多,可入九品的并不多,而能够跨越重重天堑成为小宗师的更是屈指可数。许多世族大家能有一小宗师坐镇,已经算是厉害了得,单单明玉山现在就有了两位小宗师,说出去甚至有些骇人听闻。除非被朝廷派兵围剿,或者被一姓门阀率众多部曲犯山,否则的话,一般的刺杀和冲突不会再有任何危险。 外部的武力威胁,至此完全可以抛之脑后,徐佑需要操心的是,如何尽快从灵宝五符经里找到道心玄微大法的秘密,毕竟留给他的时间,真得不多了! 当下说起在清明洞里的经过,听的何濡心醉神迷,大恨没有亲临破阵,失去了和先贤过手试招的机会。清明将盗来的几样宝物一一呈上,先是张道陵神龛里的《九鼎丹书》和一个造型怪异的玉杖。《九鼎丹书》和《三皇秘典》都是张道陵得以扬名的重要道典,《三皇秘典》早不知所踪,没想到《九鼎丹书》竟藏在戒鬼井后的神龛中。 至于那玉杖,长三尺,杖身晶莹剔透,闪烁着莹光,两条紫、青双蛇盘绕其上,蛇口吐信,拱卫着一只妖物的头颅,看上去十分狰狞可怕。 “这是什么?”左彣好奇问道。 何濡伸手摸了摸,入骨冰凉,玉质极好,认真打量了片刻,道:“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这或许是千巫教的图腾和信物……” 徐佑和清明齐齐望过来。 何濡接着说道:“千巫教以前盛行于益、荆、湘三州交界,为诸多蛮族共同信奉的神灵。教内多巫祝,分男女阴阳,男为觋,女为巫,祭淫祀,敛钱财,以巫法害民,后被张道陵连根拔起,渐渐衰落。但百足之蛇死而不僵,千巫教时不时的就会死灰复燃,时至今日,仍旧被五溪蛮奉为正宗!” “五溪蛮……” 徐佑拿起玉杖,从头到脚瞧了会,笑道:“苍处是徐家人,想必知道这东西的底细。不过,此物我们得来不正,暂时不能找他辨识,等日后机缘到了,再细究不迟!” 张衡的神龛里倒是平平,只有一块不知什么材质的木头刻成的木牌,上面只有“守心”二字。 “张灵真一生不入仕,袭教之后居住阳平山,只以符箓道法传授弟子,身无长物,死后将印剑交给张鲁,所以只留下这个腰牌存世,不足为怪!” 张衡字灵真,何濡对他的生平甚为熟悉,随手将木牌扔到旁边。徐佑拿了过去,入手温润,似有中正平和之神韵,能够让人定心守意,不起杂念。 “这木牌颇合我胃口,你们要不喜欢,我就笑纳了!”徐佑颇有分赃的自觉,据为己有之前还问问别人的意见。 何濡摇摇头,对徐佑的小家子气很是不屑,转头看向第三件东西。张鲁的神龛里是一顶朱冠,听起来平平无奇,可真看见实物,才让人目瞪口呆。这顶朱冠用纯金打造,约有三十斤重,比起郭勉的黄金帆更显得气派非凡,冠上布满了南海珍珠和和田宝玉,在这个开采极其复杂和艰难的时代,每一粒珠子、每一块玉石拿出去都是天价,更别说朱冠上琳琅满目,不知多少,真可谓无价之宝。 “张鲁占据巴郡、汉中三十余年,增饰其父道法,为政宽惠,颇得民心。而以巴、汉之富庶,就算张鲁不大肆敛财,也能积累钱财无数,有这样的宝物,更是不足为奇!” 左彣喜道:“朱冠好,金子可以熔了,珠玉可以拆分,神不知鬼不觉的换成铜钱,足够弥补现下的亏空了!” “嗯?”徐佑还在把玩木牌,闻声抬头,道:“钱不够了?” 何濡道:“有点捉襟见肘,不过问题不大。主要是山宗那边接连送了十余艘大船,还有满船的货物,只进不出,皇帝也撑不住!洒金坊这边也遇到了瓶颈,各州的需求开始逐步减少,价格也难以再维持那么高……”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市场慢慢趋于饱和,有钱人毕竟是少数,开始的新鲜过后消费趋于理智,利润自然下降。 可另一方面支出却还在加大,通俗点讲,山宗重整溟海盗,属于创业初期,徐佑身为他的天使投资人,只能不断的加大投入,以求日后上市套现。而冬至虽说已经脱离了创业初期阶段,可也在尽力将情报网铺到金陵,这是急剧扩张抢地盘的第二阶段,比起初期更加重要,更得不停的烧钱! 徐佑有钱,山里藏的十万两白银,全拿出来支撑两三年没有问题,可那个钱他不准备轻易动用,当作储备金,为过冬的时候留条后路。 所以,洒金坊的造纸业撑着他熬过了从白衣到士族的过渡时期,算是功德圆满,下一步,还得开辟新的财路才能推动明玉山这个目前不算太大的组织继续前行。 钱,其实不难赚! 第九十八章 分赃大会 暂且抛开赚钱的问题,赏宝大会或者说分赃大会还在继续,第四件器物是个小铜匣子,上面有锁,不是清明洞里那种复杂的密码锁,而是普通家用的寻常鱼锁。 古人认为鱼是夜不瞑目的,就算睡觉也睁着眼睛,用来守夜看门最好。所以上至朱门,下至柴门,大都用各式各样的鱼型来做锁具,区别只在于做工的精美和耐久度。 这个当然难不到何濡,他没让左彣和清明动手,兴致勃勃的找来细长的铁器轻轻鼓捣了两下,鱼锁啪的一声跳开。为防万一,由清明掀起铜匣的盖子,里面竟是一张年代久远的缯书。 取出平放在桌子上,入目的是一幅极简单的画作,蜿蜒的河水,密布的高山,层层叠叠的林木之外,隐约露出几个檐角,山下阡陌交错,小路纵横,却又透着几分难以言述的神秘。 在缯书右上角,写着几句诗不成诗、曲不成曲的谶语:一河一湖中,平地登天宫。俯身探十丈,幽冥抓金龙。 “这是……”左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道:“连我不懂诗画的人也看得出来,画如小儿涂鸦,诗如顽童呓语,至于这般郑重的藏在神龛里么?” 何濡盯着缯书观察了会,眼睛微微发亮,道:“若我所料不差,这应该是一幅藏宝图!” 左彣奇道:“藏宝图?”他低头再看,还是不得其门而入,“从哪里看出这缯书是藏宝图来的?” 何濡点了点金龙二字,道:“龙在九天,何时下过幽冥?这就是破绽!或许某一河一湖交汇处,有高山耸入云端,山中十丈深的地底,藏着大量的金银财宝。不过单单从这一幅画一首诗里得到的线索有限,没头没尾,基本上不可能推断出具体的方位。” 徐佑的眼神颇为玩味,道:“历来宝藏一说云山雾罩,谁也说不准是否真有其事,以讹传讹、牵强附会的所谓传说太多了。不过,这张宝图能被天师道珍而重之的收起来,应该有几分真实性!” “世上没有破不了的谜团!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藏让天师道找了这么多年还没找到!” 何濡还待继续伏案研究,徐佑随手将藏宝图扔回匣子里盖好,道:“其翼,痴迷不得,与其为了这虚无缥缈的宝图耗费心神,还不如做好眼前的事。你也说了,从这图中无法推断具体方位,那就跟废纸没有两样。天降横财,有缘者得之,强求反受其咎,耐心等待机缘就是了,说不定哪日忽然抬头,就看到图中所在呢?” 聪明人最怕钻牛角尖,越是有难度,越是觉得跃跃欲试,心血、时间、精力、钱财,慢慢的投入进去,初始不觉的怎样,可等到后悔的时候,想放弃又不甘愿,不放弃就得继续深陷其间,若是最后真的有所得还好,如果一无所获,受到的打击会彻底摧毁一个人的心志。 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徐佑所说,不予理睬,顺其自然! “七郎,我敢断定,此图必然是真,只要我们想办法揭开谜底,岂不一夜之间就解决了用度的难题?” 徐佑笑道:“你啊……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财迷啊?刚才我说了,钱不是问题,不必担心,等过几日我会另辟财路,不会比造纸收益低!” “好吧!” 何濡显然没有死心,他对金钱的欲望很低,但是对破解藏宝图的意愿却很浓厚。徐佑很明白他的心情,此次大破清明洞,他没有赶上,通过藏宝图可以和几百年前那位天师过过招,聊胜于无嘛! “清明,这宝图你贴身收好,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看!” 清明收了起来,左彣憋着笑,斜眼望着何濡。何濡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伸手在敞开的胸口搓了搓,幸好经常洗浴,没有搓出泥丸来。 徐佑没搭理他,拿起第五件东西。这是一把短剑,通体如墨,没有任何雕饰和纹路,乍眼看去,平平无奇。可如果细看,却会发觉视线被那墨色吸引,好像能够吞噬一切光亮的怪物,让人魂不守舍,呆若木鸡。 “咦!”何濡皱眉道:“我刚才怎么好像走神了三息……” 徐佑凝声道:“我在洞里时往戒鬼井里望了一眼,就跟你刚才的感觉类似。只是戒鬼井勾魂夺魄的威力远胜此剑,我差点就栽了进去。” “七郎的意思?” “要么戒鬼井的内壁用了和这把剑相同的东西打造,要么这把剑曾悬在戒鬼井里多年,沾染了里面的鬼气!” 在座的四人,无不是心志坚毅之辈,清明和左彣更是修为深厚,就算受到些许影响,也十分的短暂。可若是两人交手,生死之际,有这短短一瞬的迷失,立刻便要横尸剑下了。 “清明喜欢用短匕,这剑最适合你!” 徐佑将剑递给清明,清明接过后轻轻抚摸剑身,眼光也变得温柔起来。他失去了男女间的欲念和情感,自然不会再有倾心之人相伴,可握着这把剑时,却像是鸳俦凤侣,自然天成! 不知是不是错觉,剑身的墨色瞬间变得更加浓郁,清明分明站在那,可又让人觉得摸不着看不透,若隐若现,似有似无。 左彣突然道:“厉害!” 左彣已入四品,就算和当年的都明玉相比也差的不多,能被他说一句厉害,那可是当真厉害的紧。 清明收剑入袖,躬身道:“谢郎君赐剑!” 徐佑武功尽失,眼光仍在,抚掌赞道:“跟那宝图一样,此等神器,有缘者得之。剑在掌中,如虎添翼,清明,不如给它取个名字吧。” 清明不假思索的道:‘“烛龙!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想到了这个名字。” “好!烛龙睁目,天下皆明,烛龙闭眼,八方皆暗。”徐佑笑道:“不管天师道叫它什么,从今日起,它就叫烛龙剑!” 左彣毕竟谨慎,道:“这剑最好还是少露面,被天师道发现对我们不利……” 徐佑摇摇头,道:“我或许猜错了!” 何濡皱眉道:“七郎哪里错了?” “当初在洞里,我对清明说,是孙冠造九神龛,铸历任天师的神主像,且将遗物锁在龛柜里,又用铁链设了险恶的机关。现在想想,其实未必是孙冠所为!” “为何?” “其实看到那藏宝图时我就在想,孙冠心怀天下,不是拘泥小节的人,不会因为这图是前任天师的遗物就不敢妄动。可当初为了保太子,宁可对二十四治道民加征租米钱税坏了他几十年的好名声,也没有拿着宝图去找宝藏,这不合情理。” “七郎别忘了,魏元思死于三十年前,若孙冠造神龛,也应在三十年前,那时候天师道可没有遇到保太子的危机。” “是,但既然宝图在手,哪怕一时找不到方位,却也没有再把它放到神龛里的道理。其翼你何等的智计,视钱财如粪土,可刚才仍旧被宝藏乱了心神,起因不外乎我们现在缺钱,将来若成大事,也需要很多的钱。那孙冠呢?天师道家大业大,可需要用钱的地方更多,将心比心,他绝不可能放弃宝图所能带来的巨大利益……” 何濡思索片刻,道:“孙冠也许另外摹印了一份呢?” 徐佑沉声道:“宝图里藏着无尽玄机,日日对着正本犹怕错过什么重要的线索,摹本毕竟是摹本,不可能一模一样,孙冠又不是傻子,他没理由这样做……” “所以?” “所以,我认为这铁链锁神龛的主意,应该是第六代天师所为,然后从第七代开始,并不知晓前面五代天师的神龛里究竟藏着什么,并且以此为传统延续了下来。” 这次轮到左彣发问,道:“郎君,为何是第六代呢?” 徐佑笑道:“这就要清明来解释了!” 清明接过话道:“第六代天师裴庆,出身高门,却自愿入道修行,后成为天师,可谁知不过五月就被人行刺而死,刺客身份不为外人所知,现在想来,应该是六天无疑。若按照郎君的猜测,应该是裴庆造了神龛,亲手将这些宝物锁了进去,却没来得及向下任天师交代详情。因为那时裴庆春秋鼎盛,还不到选择继任者的时候,不料突然暴毙,未曾留下只言片语。为何有此推测?因为第七代天师陈泷是在很多人的反对声中,杀了裴庆的三个师弟,五个亲传弟子,踏着一条血路登上了天师宫的琉璃宝座——这也是天师道四百年来最血腥的一次改朝换代。” 他跟随陈蟾多年,陈蟾又化名曹谷做过南豫州治的祭酒,加之祖上跟陈泷似乎有点关联,所以对这段隐情知之甚深。徐佑以前闲聊时听他提过,这会看到藏宝图,才开始盘算其中的前因后果,将零零碎碎的线索串了起来。 “因此,《九鼎丹书》、千巫教法杖、守心木牌、朱冠、藏宝图和这把烛龙剑,孙冠应该不知道。但为了以防万一,不到生死关头,清明,你的烛龙剑不要示人。” 清明点头,以前他的短匕不遇强敌绝不会出袖,现在晋位小宗师,更是没几个人有资格让他动剑了。 烛龙剑交由他拿着,其实跟藏在密室没有两样! 第六件东西很奇怪,是个石头。若是什么宝石也就罢了,怪就怪在它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只是上面刻着一个字:槿! 一石一字,真要全凭猜想,估计可以写一本五百万字的小说,徐佑耸耸肩,把石头放到一旁,又去看第七件:陈泷的《鬼眼经》。 陈泷杀尽同门而得天师之位,一身修为冠绝当时,但他真正厉害的不是武功,而是观人术,以毕生心血写就了这本《鬼眼经》。只是《鬼眼经》在后来的流传中逐渐缺失和谬误,被人篡改修补变成了《神相经》,于当今之世,名声大噪。竺法言就因为神相观人术为世人称道,其实跟真正的《鬼眼经》比起来,他那点微末伎俩还差得远呢。 “其翼,这是你的!” 徐佑将《鬼眼经》扔到何濡面前,他面带不屑,侧卧搓泥,道:“此经我早有听闻,说是天下无人不可识,识尽善恶是非心……但人心如渊,难以度测,区区一本经书,就想要识尽,岂不是吹大气么?” 话虽如此,可还是翻开看了几眼,突然咦的一声,翻身坐起,对着手心呸呸吐了口唾沫,然后毕恭毕敬的翻开扉页。上面写着:观相之要,首在神骨,神盛则养志,骨清则气正,如此大旨亦辩清浊,细处兼论取舍,方为大道! 徐佑噗嗤笑道:“真香!” 何濡沉浸《鬼眼经》的时候,徐佑他们又看了第八件东西,那是一本秘籍,乃第八代天师宁九州所著,这也是此次收获里唯一一本正儿八经的武学秘籍。 徐佑看了看,对左彣笑道:“可惜是刀法,若是剑法,正好送给你参悟!” “宁九州为人粗鄙,豪放不羁,留下了很多笑谈。比如入主天师宫后,坐不惯那尊琉璃座,常常盘膝于殿下,和众多弟子、道众打成一片,却也很得人心。对了,他起先名叫宁宇宙,意为宇宙之大,唯我独尊,后来被陈泷赐名八鼎,少一鼎为避免‘满招损’之祸。可陈泷死后,宁八鼎嫌这名字不好听,又改名为宁九州,却在三年后突然暴毙,据说是得了急症……”清明对天师道的种种如数家珍,宛如活字典。 这位宁天师跟宇宙大将军侯景有的一比,徐佑故意看了眼何濡,道:“如此说陈泷的观相术也没那么神嘛,亲自挑选的天师,却三年暴毙……” 何濡头也不抬,讥嘲道:“观相又不是算命,只看生前,还能看死后吗?陈泷为宁九州改名续命,他自个不惜福,就是神仙也没法子!” “好好好,你向来不服人,今个却对陈泷推崇备至,看来那《鬼眼经》不是浪得虚名!” “七郎可有兴趣?我教你!” 徐佑笑着拒绝道:“过犹不及,宁九州前车之鉴,我没兴趣!”说话间眼角余光看到左彣把那本秘籍拿了过去,打趣道:“怎么?风虎你是要打我脸么?刚跟其翼说过犹不及,你就抛却剑法,来研习刀法了吗?” “我自创五式剑法至今,感觉到了瓶颈,宁九州的刀法亦是走的刚猛凌厉的路子,或许会有帮助,看一下无妨!” 清明道:“剑法刀法都是法,本无区别。若风虎郎君能以刀意入剑法,再以剑意入刀法,最后刀剑合流,无分是刀是剑,想必可更进一步了!” 左彣虎目乍射精光,脑海似乎有了明悟,起身施礼,肃然道:“多谢!” 清明恭敬还礼。 “接下来,是《灵宝五符经》!” 徐佑静静坐着,目光如水无波。经书里藏着道心玄微大法,他的性命、前程和将来的人生,全要仰仗道心玄微的秘密才能走下去。 只是到了这一刻,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而是无比的平淡和从容。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从扬州到益州,再从益州到扬州,他已经拼尽了全力,若是还不成,那也无憾! 轻呼出一口气,手指伸向了经书的第一页。 不知什么时候,何濡、左彣和清明都停下来各自的事,凝望着徐佑的手指,仿佛,那是这世间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道心玄微,究竟是何物! 第九十九章 万物皆数 从密室出来,东方已经泛白,启明星照亮了夏日的第一缕光,让沉睡的钱塘城慢慢的睁开了双眼,挑担的、叫卖的、赶集的、出工的,从四方八面汇聚而来,仿佛流淌的血液,让整座城瞬间生动了起来。 徐佑打着哈欠回到住处,清明先去敲门,於菟睡眼惺忪的拉开房门,看到徐佑站在院子里的身影,碧蓝色的眸子里溢出难以遮掩的惊喜,猛地往前跑了两步,又赶忙站住,双手紧紧捏着衣角,拘谨的向他施礼。 南人的礼仪,她已经学的比真正的南人还要好了! 自於菟被调派来服侍徐佑,徐佑就开始三天两头不见踪影,后来直接闭关不见任何人,他们相处的时间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其实彼此间还没有平常主婢那么的熟悉。 “丑奴呢?” 丑奴已经十一岁,出落的有了几分小娘的模样,现在也不方便和於菟住在一屋,反正这院子三间正房,四间偏房,再多几人也足够住了。 “睡下了,她不知道郞主回来,要不我去叫醒她?” “不必了!”徐佑打量着於菟,她显然刚从床上起来,衣衫不整,头发随意的披散着,成熟女子的身体总是不经意的散发着妩媚的味道,要不是脸上的伤痕实在恐怖,只怕会让任何男人为之疯狂,笑道:“你也睡去吧,我这边有清明在,没什么事。” 进了内室,於菟当然不会这样去睡觉,穿好衣服,净了手面,又给徐佑准备好换洗的衣物,去偏房给小炉子温着水,然后搬着胡凳,规规矩矩的坐在门口守着,等候徐佑的吩咐。 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燥热的天气让林里的蝉扯着嗓子的喊叫,於菟的心却十分的平静,跟之前看不到徐佑时的飘荡不安有了明显的区别——这个南人郞主年纪不大,可身上却似乎总有种魔力,能给予追随者无法形容的信心和依靠。 日光如火,肆意倾洒, 今天又是闷热的一天! “啊!” 徐佑翻身坐起,头上微微渗出汗珠,他刚才做了个梦,梦到那些被大水毁了的神主像全都活了过来,一个个高千余丈,围着他低头俯视,散着金光的眼神冷淡如雪,无边无际的悚然和惊惧,骤然直透灵魂深处,让人战栗不已。 清明闻声进来,道:“郎君?” 徐佑摆摆手,缓了缓劲,抬起头笑道:“做了个噩梦……一群死鬼装神仙吓唬我!哈,无妨!” 清明愣了愣,没有听明白徐佑的意思,不过他没有追问,而是谨慎的检查了四周,确定没有异常才让於菟进来。 刚在於菟的服侍下收拾停当,冬至推门而入。昨夜徐佑归山时她还在城里处理事情,由于宵禁无法赶回,今天大早几乎是第一个出城疾驰,唯恐迟了这片刻,徐佑又会不见似的。 “小郎!” 冬至直接冲了过来,抱住徐佑,她的情感奔放且外露,眼眶已然泛红,啜泣着道:“你总算回来了!” 徐佑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是,我平安回来,以后不用再忧心!” “嗯!”冬至用力的点头,依依不舍的离开徐佑温暖的怀抱,擦了擦眼角的泪滴,展颜笑道:“我就知道,天下事没有能够难住小郎的!” 徐佑却没有她这么乐观,这次潜入鹤鸣山,可谓九死一生,稍有不慎,小命就得交代在那里了,道:“侥幸而已!” 当着於菟的面,这些内情不能透露,简单说了两句话,徐佑让冬至去召集所有人在山半腰处的广场集合。对外说是闭关,可过了这么久,也该露露面了,免得人心不稳,徒生是非! 见到徐佑顺利出关,那些佃客们全都洋溢着真心的喜悦,毕竟唯有徐佑在,明玉山才在,有了明玉山,他们才有安身立命的地方,不至于流离失所,今日不知明日。 勉慰了几句话,得知今年的收成极好,除了粮食,茶园果园也都丰收,徐佑特意找来这季的明前、雨前茶,芽叶细嫩,色翠香幽,只是现在的人们暴殄天物,只懂得牛嚼牡丹,生吞硬咽,全然浪费了这些好茶叶。 忙完琐事,又去见祖骓。去年离开钱塘时,徐佑暗中做了许多布置,其中之一,就是交给祖骓一本名为天经玉算的书,里面详细记录了阿里拉伯数字和加减乘除以及初级方程式的具体解法、各种形的周长面积体积的计算、分数小数代数等等等等。这些东西都十分浅显,还没有《九章算术》里的题目复杂,但是万丈高楼平地起,所谓的天经玉算,是跟这个时代的算筹法完全不同的一种数学运算规则,想要学会,说难也难,说易也易。比如履霜,她对算筹一道只是粗通,所以学起来事半功倍,进展神速。但祖骓不同,他已经站在了这个时代数学界的巅峰,许多约定俗成的规则都几乎成了他的本能,要重新改变思路,再从山脚一步步攀爬,确实有一点点的艰难。 不过,一旦掌握了这种数学思维,祖骓将是南北两朝除了徐佑之外,最有可能完全掌握天经玉算的那个人,甚至可以将两者融会贯通,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万物皆数——毕达哥拉斯! 祖骓的房间跟当初徐佑在兵营看到的没有太大的区别,同样的杂乱无章,没有下脚的地方。不过,也有点不同,以前摆放在屋子里的是数量极多的算筹,现在是满屋子飘的纸张。徐佑随便捡起一张,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各种方程式,从一元一次到二元一次,解答的十分详尽。原来祖骓活学活用,用徐佑交给他的方程解法,去把之前那些著名的算经题目重新解了一次,既可验证对错,也可加深理解。 “先生!” “先生!” 祖骓正伏案解题,徐佑连喊数声,才从沉迷中清醒过来,双目恍惚的看了看徐佑,愣了片刻才急忙站起。他向来不拘俗礼,一把抓住徐佑的手,道:“快来看,这道题该如何解?” 徐佑跟着他走到案前,只看了一眼,差点下巴都掉了,这竟然是一道三次方程题。他摸摸鼻子,苦笑道:“先生,我只让你学初级玉算,你怎么都开始解三次方程了?” “四月初的时候突降大雨,明玉山西侧的翠羽湖暴涨,为了防洪水淹没田地,需要造堤,可鉴于地势,堤坝的东西两头宽狭不同、高亦不同,如何能在确定人力和天数的前提下,保证工程延续不断,就产生了三次方程的问题……” 徐佑知道,最早提出三次方程并给出解法的是北周的王孝通,原因正是研究土木工程时的发现。不过后来经钱宝琮考证,南北朝时祖冲之已可解三次方程,比王孝通更加高明。眼前的祖骓和祖冲之不是同一个人,可他们的轨迹却越来越相似,很多时候,徐佑都会在这种似是而非的错觉中迷失了对时空的敬畏感和辨识度,仿佛他还在那个熟悉的世界里,只是一不小心往前跨越了千年! “简单来说,解三次方程,要遵循‘商常为正,实常为负,从常为正,益常为负’的原则……” 徐佑将秦九韶算法的基本方法告诉祖骓,然后看着他从若有所思到欣喜如狂,连徐佑都顾不得招呼就要重新回到解题的美妙境界里去。 “别急,先等等!”徐佑没办法,对这个数痴不能太客气,忙伸手拦住他的路,道:“先生帮我另外个忙,我教你因式法、换元法来解三次方程!” 祖骓眼睛冒着光,道:“竟有这么多解法?” 徐佑肯定的点点头,道:“除过这些,还有个天经式,可以解所有的三次方程。”他把所有的定理和方程式都称为天经式,这样便于理解和统一。 “好!” 祖骓终于放下了手中毛笔,和徐佑出门下山往县城去。路上共乘一辆牛车,颠簸中徐佑问道:“先生,牛车只有两个车轮,前后摇摆不定,乘坐既不舒适,也行不快,为何不用四个车轮呢?” “四轮车早在秦时就已有了,固然比两轮车舒适,但一来耗费畜力,价值不菲;二来转向困难,出入不便,也就逐渐没落了。至于现在,郎君请看地上……” 徐佑低头看去,由于之前的大雨,地上泥泞堆积,刚放晴后又被各种牛车柴车轮车碾压,形成了厚厚的车辙印。他们乘坐的牛车的车轮,就在这两道车辙印里行进着,就像火车固定的轨道,想要越轨而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祖骓笑道:“这么多年,大家都用两轮车出行,由于统一了车轴的尺寸,道路皆形成了这种深厚又坚固的辙痕,若是再用四轮车,直路时还好说,弯路时怎么办呢?四轮车转向的角度比两轮车要大的多,根本无法利用车辙印……” 徐佑思索了会,道:“先生,若是只为达官贵人们造四轮车,你认为这些难题之中,最难的解决的是哪一个?” “最难的是转向!”祖骓不假思索的道:“四轮车就算造出来,普通人家也用不起,所以畜力对门阀士族来说不是问题。至于车辙印,其实也不要紧,贵人们一般不会来这些乡野小道,若在城中,或者走驿道,那可是大道如砥,其直如矢,只要解决了转向问题,四轮车跑起来又快又稳,自然为上上之选!” 《诗经?小雅》里有“周道如砥,其直如矢”的诗句,也就是说那时古人已经懂得夯土筑路,并利用石灰稳定土壤的法子,造出的路坚硬如磨石,笔直如线。到了秦朝,更是以咸阳为中心,造驰道、直道、五尺道以及新道,构建了遍布全国的道路网,堪称奇迹。 其时,中国古代之所以没有向欧洲那样从两轮过度到四轮,除过地形和道路问题,转向装置的缺乏是最大的阻碍。徐佑深知这一点,所以自从何濡说钱财用度棘手,他便把赚钱的主意打到了四轮牛车上来,不需要多造,更不需要普及,只要让那些门阀贵族们认识到乘坐四轮车是身份的象征,并且确实比两轮车更舒服更快捷,销量和收益就不再是问题! “转向,”徐佑微微笑道:“其实不难!” 祖骓愕然! 第一百章 郑君草,徐郎豕 “先生,你能大概给我讲一下两轮车的构成么?” 祖骓再次愕然。 你连两轮车都没搞明白,还妄想造出困扰了数千年的四轮转向问题?不过想归想,徐佑问了话,他自然要给出答案。 “两轮车由舆、辕、轮、輹、輹、轴、軎、辖、辋、辐等构成,舆和辕就不提了,要让牛车安全行进,主要靠轴和轮。车轴横于舆下,在舆的底部安两块木头,用革带将轴绑在上面,称为“輹”,因其形状看上去像只趴伏的兔子,也称“伏兔”这个主要是为了减少颠簸和震荡……” 徐佑点点,这就是最早的避震器,道:“先生接着说!” “轮的中心是一个有孔的圆木,称为“輹”,用以贯轴。轴两端露出毂外,末端套有青铜或铁制的轴头,称为“軎”。轴上有孔,用以纳“辖”,以防车轮脱落。辖多以青铜或铁制成,扁长形,俗称销子。轮的边框,称为“辋”。辋和毂之间以“辐”相连……” 这时代的车轮辐条一般为三十根,所有辐条都向车毂集中,称为“辐辏”,这也是成语“商贾辐辏”的来历。 徐佑听完祖骓的讲解,笑道:“等会到了城里,我给先生画一幅画,你看了后就会明白怎么解决转向的难题!” 祖骓默然不语,他对徐佑的术算惊为天人,并对雷霆砲赞不绝口,可不代表他就跟冬至他们一样盲从,觉得徐佑无所不能。四轮转向让古往今来多少能工巧匠为难了这么多年,岂会像徐佑说的那般容易? “好吧,我静等郎君的画!” 他没把话说死,毕竟徐佑,可是曾经创造过奇迹的人! 祖骓衷心希望,这一次,眼前的少年郎君不是说大话,而是真的胸有成竹,那样的话,实为开天辟地的一大创举! 入了城,让祖骓先去天青坊休息,徐佑带着清明去拜访县令萧纯。这位钱塘父母官为政一年多来,恶行倒也没有,善举自是不多,整日里游山玩水,赏花戏月,颇得无为而治的精髓。 “见过明府!” 萧纯甚至呆了一会,才勉强认出说话的人是徐佑,说来他们交往不多,只见过寥寥数面而已,笑道:“微之出关了?听人说你闭关为《春秋》作注,实在让萧某敬仰钦佩。想那郑玄,先师从第五元先习《京氏易》、《公羊春秋》,又跟张恭祖习《周官》、《左氏春秋》,后来又西入函谷关跟随马融多年,年过四十,这才杜门注疏,潜心著述,可一遇服子慎,却仍不敢再给《春秋》作注,拱手相让,方有了《服氏春秋注》传世。今日观微之雄心,已远胜郑玄了!” 郑玄一代大儒,萧纯如此奚落,简直是当面打徐佑的耳光。徐佑寻思着最近他虽然没亲自登门拜访,可每逢节庆,冬至送来的礼物和钱财从没有少过,萧纯冷嘲热讽,所为何来? 事有反常必为妖,徐佑脸上笑容不变,道:“明府谬赞了,郑康成独爱车前草,而我独爱‘执豕于牢,酌之用匏’。若论风雅,差之远矣!” 魏晋之时,世人皆爱羊肉,猪肉属于下贱的品类,吃的人被认为同样下贱。之后几百年,一直如此,到了宋朝,仍旧有”贵人不肯食,贫人不解煮”的诗句。 徐佑以《诗经》里的诗句,来说明他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粗鄙之人。而郑玄酷爱车前草,因此车前草又被称为郑君草,两者相比,自然是吃猪肉的他等而下之了。 不过,徐佑巧妙的用自嘲避开了《春秋注》这个话题,既不得罪萧纯,也不至于让还未面世的注疏遭受池鱼之殃。 果然,萧纯顿时忘了继续拿《春秋注》做文章,哈哈大笑,指着徐佑道:“今日才知道,名扬江东的幽夜逸光,竟然是执豕于牢的屠户!” 从县衙出来,走到僻静处,徐佑和清明说起萧纯的咄咄逼人,奇怪的道:“没道理啊,我和萧玉树在平乱时好歹 相处甚欢,又和萧纯无前怨无旧恨,他这么针对我,用意何在呢?” 清明不在意这些,他在意的是徐佑受到的侮辱,所谓主辱臣死,身为部曲,岂能安心? “郎君,要不要?” 他做了个隐蔽的手势,徐佑没好气的道:“不要冲动,萧氏的人是那么好杀的么?并且杀人解决不了问题,还会后患无穷。” “我保证做的天衣无缝。” 徐佑停下脚步,担心的看了他一眼,道:“清明,你以前虽杀人,却并不嗜杀,甚至可以说有些抵触,现在怎么回事?” 清明笑道:“郎君放心,以前我困在青鬼律里无法自拔,深知多杀一人,便要多陷进去一寸,若是不控制想要杀人的念头,早晚会人不人鬼不鬼,彻底坠入鬼道。如今过了六桥,识破迷障脱困而出,生杀予夺,全凭一心,我心中对萧纯有杀意,那就不必再遮掩,这才是青鬼律的妙义!” “青鬼律……”徐佑眼眸里透着几分凝重,过了片刻,道:“清明,若论对青鬼律的了解,世上无人比得上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困在那阴森鬼境这么多年,乍然脱困,如出笼之鸟,急欲振翅高飞,却忘记这天地也不过是另外一个牢笼,若是真的随心所欲,怕是会空欢喜一场,极大可能再坠鬼道,永无翻身之法了!” 清明脸色微变,立在树下,身子纹丝不动! 徐佑自去街边小店吃了碗馎饦,又坐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清明走了进来,坐到对面,身上衣衫可以看到汗渍印出的水迹。 以他小宗师之尊,夏日几乎不会出汗,可见方才那番话,真的是当头棒喝,让清明醍醐灌顶。 “要不是郎君提点,我几乎被眼前的自在荧惑了本心。”清明顿了顿,实在忍不住问道:“郎君武功尽失,可一眼就能看出青鬼律的症结所在,我实在不明白……” 徐佑将另一碗馎饦推到清明面前,道:“我对青鬼律一知半解,只是明白一个道理,哪怕孙冠贵为大宗师,也绝不可能做任何事都全凭一心。你不过刚晋升小宗师而已,就有了生杀予夺,全凭一心的妄念,可知脚下的登山路已经偏离了正确的路径,若继续走下去,不仅登不上山巅,还可能落下万丈悬崖。” 清明郑重的道:“是,清明谨记!” 徐佑叹道:“不管什么道,无非是守心二字。天道在仁德,武道在止杀,止杀不是不杀人,而是杀必杀之人。”他看看左右,没人注意这边,笑道:“什么是必杀之人?和你有血海深仇的人,逼你陷入绝境的人,死了比活着对你更有利的人。比如萧纯,我其实并没有因为他的无礼而生气。这样的纨绔子弟,无非仗着萧氏的权势作威作福罢了,其人的城府和机心都不值一提,想要给他吃点苦头办法太多,不急于一时,更不必冒险杀之。” “诺!” 吃完馎饦,徐佑去了天青坊,计青禾赶紧来拜,这段时日没见,他变得富态了不少,脸上红光外溢,已具备几分大商贾的气势了。想来是富婧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在徐佑手下又干的得心应手,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气色自然查不了。 富婧生完孩子之后,一直在明玉山上修养,天青坊的事务都由计青禾一手操办。此人确实如何濡所说,极有才干,当初跟着商船出海,牵扯到和骆白衡以及溟海盗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他都协助李木处理的头头是道,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并且此人的妻子儿子都在掌控之中,属于绝对可以信任的部曲,因此在何濡的有意培养下,这几年交给他办的很多事都办的不错,连冬至对他的评价也很高。 翻了翻天青坊的账簿,徐佑看了眼略有些紧张的计青禾,笑道:“怎么,怕我查账?” 这是玩笑话,冬至的情报网每年花费的钱都是一个天文数字,若是连自家的这点产业都看不好,那可真是丢尽了徐佑的脸面。别说天青坊的账簿,就是计青禾每日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冬至那边都有详细的记录,恐怕比他自己都要了解自己。 计青禾和徐佑接触的太少,内心深处对自家郞主很有些敬畏,闻言忙回禀道:“郞主心怀四方,志在高远,岂会介意这小小的天青坊的账目?但话说回来,郞主用人不疑,既然让我作了天青坊的掌柜,那就是信得过我,我只恨分身无术,不能日夜为郞主效死,又岂敢贪墨坊里的财物呢?” 徐佑大笑,对清明道:“听听,能说会道,让人如沐春风。开门做生意,有这等的口才,还怕赚不到钱么?” 计青禾也赔着笑,道:“都是郞主教的好!” “今日来,不是查账,也不是听你哄我开心。取笔墨和由禾大纸来!” 计青禾吩咐下人取来笔墨,铺开由禾大纸,道:“郞主可是……要作画吗?”他从旁人口中听了徐佑太多传闻,可没听说过他会画画。不过人人皆知徐佑和顾允交好,顾允可是江东乃至整个天下首屈一指的大画师,耳濡目染,略作提点,就比得上别人十年之功。 徐佑道:“听其翼说,你擅山水画?” “不敢说擅长,只是粗通!” “好,你执画笔,按我说的画!” 足足一个时辰,画了改,改了画,计青禾才算领会了徐佑的意图,将完整的四轮转向装置画了出来。 说是转向器,听着高大上,其实没有差速锁这种高科技,只是把前两个轮子装在一个车架上,后两个轮子装在另一个车架上,后面的车架放在前面个车架上由一根独立的立轴连接,这就是西方著名的四轮车转向问题的解决方案。 “嗯?” 祖骓在一边看着,眼睛先是迷惑,继而恍然,等徐佑给他讲解了大概了原理,几乎要跳起来,双手激动的拿着画纸,片刻也不舍得离开,口中不停的说:“原来这么简单,原来这么简单!” 是啊,同样的这句话发生在明朝万历年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到了中国。他说,欧洲有的东西这里基本上都有,除了茶叶和印刷术。而他对雕版印刷术的评价是:极为巧妙,又超级简单,简单到看一眼就能明白!但是这么简单的东西欧洲始终没有发明出来。 为什么呢?没有为什么,很多开创性的发明其实只是一个奇思妙想,简单的推开这扇门,就会看到另外的世界。可如果找不到这扇门,哪怕走遍千山万水,也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当然,说是简单,车轴和车架之间需要很多比较精密的器具来连接,具体的长度和宽度也和两轮车截然不同,得多次试验才能找到最舒适、最安全以及最大承重的比例。 “这只是初步方案,以后可以再加入一个避震装置……” “避震?” “就是和伏兔差不多,可以减轻颠簸,增加舒适感和奢华度……”徐佑想的是螺旋压缩弹簧,但螺旋压缩弹簧对钢材质量和冶金技术要求很高。不过,中国古代最多的就是各种技术优先于理论的黑科技,比如1978年曾侯乙墓就出土了二十个螺旋弹簧,由黄金和铅锡合金制成,质地较软,和现在的螺旋压缩弹簧的外形一模一样,甚至更加的精密,只是很可惜没有弹性,具体用途至今不明。 因此,只要徐佑提出想法,就可以召集最优秀的工匠试试看,并不要求后世那种螺旋压缩弹簧的蓄能能力和持久质量,只需比现在的伏兔减震效果好上几倍就可以了。 若实在不行,还可以用动物肌腱代替,反正这个时代用动物肌腱来做弓弩、抛石机之类的技术十分成熟,也很可靠,所用的原理也跟弹簧的原理相同。 “郎君,我要一个工坊!”祖骓迫不及待的想开工建造这个世界第一辆可以转向的四轮马车,那种急迫,甚至超过了他推算圆周率的热情。 “我已经吩咐其翼,在明玉山北侧觅地造一工坊,暂命名为天工坊。先生若是不喜这个名字,我们可以再商量……” “天工坊?好!好名字!”祖骓道:“郎君,天工坊交给我,定不负所托!” 徐佑笑道:“正要劳烦先生费心!” 第一百零一章 青天有月来几时 离开天青坊,经过东城时,徐佑下意识的往义舍那边望了望,这么久了不知道沙三青和莫夜来日子过的怎么样,应该没有再招惹什么麻烦,否则的话,冬至应该会向他禀告。 在这个乱世,没消息就是最大的好消息! 出城之后,徐佑绕道南行,去了位于钱塘渎的赵家船坊。坊主赵信年过三十,仪表堂堂,双眼大若铜铃,望之炯炯有神,见到徐佑,兴奋的手足无措,又是施礼,又是奉茶,甚至还让内眷出来一晤。 想他一介商贾,偏要附庸风雅,又不通礼仪,自是闹出不少笑话。徐佑却无丝毫轻视和不悦之意,笑容满满,温良恭谨,对赵信的妻子表现出足够的敬重。冬至早有探报,赵信惧内,家中诸事,赵妻可做一大半的主。还有赵信那两个明显仰慕徐佑的漂亮女儿,也都一一巧妙应对,既不自外于人,也不过于亲近,显得极有分寸,让人顿生好感。只不过盏茶的工夫,就让赵信视为知己好友,就差剖心掏肝纳头就拜了! 这时候的商贾但凡能够做大做强的,大都是信义之人,没有广告忽悠,全靠口碑传播,有几次弄虚作假的勾当,传出去就没法再继续做下去了。所以赵信的为人,徐佑让冬至认真调查过,属于可交之辈。 徐佑此来,不仅仅是为了交朋友,要开天工坊,建厂买设备都是小事,重要的是缺乏足够的木匠。精通这门手艺的要么是官府百工院的匠户,要么早都被各大船坊和其他作坊雇佣,属于可遇不可求的稀缺人才。掏高薪挖人不是不行,但一般是挖不到的,匠人们受到契约的约束,也受社会道德的约束,后者的约束力更大,也更管用。就算徐佑愿意帮忙掏违约金,也极大可能挖不来人,还会因此臭了名声——对他来说,乡间的风评至关重要,牵扯到以后升品的评议,为了赚钱而自绝于士族,那是白痴才干的事。 所以,他只有来见赵信,希望从他这里先借几个人过去,日后再慢慢的想办法把人截留。这样做的好处,既不伤两人的和气,也让赵信不至于那么的为难。 赵信很爽快,直接给了徐佑十个手艺精湛的木匠、五个熟练冶金的铁匠,约好借用一年,到期归还。徐佑大手一挥,又在赵信这里*了五艘船,加上先前的十五艘,仅仅在赵家船坊,他就*了二十艘大船,哪怕是金陵的船坊,这也算是大得不能再大的大主顾了! 眼看天色已晚,赵信热情留宿徐佑,并于后花园设宴款待。酒过三巡,耳酣面热之时,明月高悬,如玉盘璀璨绚丽,赵信舔着脸再求徐佑赠诗。之前他已经向冬至提过多次,当时徐佑还纳闷,你一个商人,痴迷诗作干吗?等见过他那正当妙龄的两宝贝女儿,徐佑当然明白真正想求诗的人是谁,略作沉吟,笑道:“我久不作诗,今夜蒙三郎款待,酒助诗兴,且献丑了!” 赵信大喜,亲自去捧来笔墨纸砚,又命大女儿过来研墨,小女儿素手镇纸。徐佑笑着谢过,持笔静立片刻,彼时月光洒在肩头,皎如玉树临风,说不尽的潇洒和风流,轻展手腕,挥毫写就: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赵信是商人,写财源广进生意兴隆未免太俗,若为了他两个女儿,写些情情爱爱花前月下又未免太过,可写友情诗,如果流传开来,在这个阶级分明的时代又会给徐佑带来不小的麻烦。所以此情此景,正好把酒问月,不言人间事,既不给赵信难堪,也让徐佑避免了后顾之忧。 “好,好诗!” 赵信赶紧狂赞,一边赞一边偷偷看大女儿的脸色。他大女儿读过几年书,略有些才学,比其父更懂得诗的好坏和品阶。 大女儿娇躯微颤,目不转睛的盯着纸张,虽然早听说幽夜逸光的大名,被士林誉为诗赋冠绝江东,可没有亲眼见到总觉得传言当不得真。今夜站在身侧,看他顷刻之间就拿出一首如此惊艳的诗作,且应时应景,尽显高逸出尘之姿,俏脸顿时绯红如春日的花瓣,望向徐佑的一双妙目娇媚欲滴,似有万种风情无处言说。 小女儿不懂诗,却懂字,她自幼酷爱书法,看到徐佑的字反应比大女儿更加夸张,身子几乎要扑到案几上去,素手探出,如同见到珠玉似的想要去抚摸,去又恐墨迹未干,污了这天下绝无仅有的好字,那种欲语还休欲拒还迎的小女儿家神态,更让人心有遐思。 只看两个女儿的反应,赵信哪还不懂,立刻大喊着命人收起了墨卷,小心叮嘱着收到书房放好,不得任何人触碰,违令者严惩不贷。 眼看赵信还要劝酒,徐佑扔了笔,托着额头口中喃喃作醉酒状,清明从旁扶住他的胳膊,道:“鄙主人不胜酒力,我看还是散了吧!” “是我疏忽了!”赵信满脸歉然,又殷勤的在前面引路,道:“快快,给徐郎君熬醒酒汤……两位郎君这边请,这边请!” 进了雅舍,关上门,清明笑道:“郎君小试牛刀,却把赵家两个女郎迷的昏三倒四,莫非想要效仿娥皇女英,兼收并蓄吗?” 徐佑靠坐在床榻上,闭着眼道:“胡说什么,赵三郎诚信待我,岂能觊觎人家的女儿?” “以我看,若郎君有意,赵三郎怕是巴不得呢……” 徐佑噗嗤一笑,摇摇头没再搭理他。一夜无话,等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徐佑起床告辞,赵信挽留不来,约好再会之期,依依不舍的送别而去。 回到明玉山,和祖骓说找来了木匠和铁匠,天工坊那边也拨给他足够的钱财和人力,争取两个月内初具规模,半年内造出第一辆四轮马车。忙完这些,冬至突然来报,说山下有人叫嚣,要和徐佑论辩《春秋》释义。 徐佑奇道:“来者何人?” 冬至的小脸沉的几乎要滴下水来,道:“此人叫魏无忌,年前就来过明玉山,说听闻小郎闭关著《春秋正义》,故而找小郎辩诘《春秋》,被我婉言谢绝,请了出去。后来又接连来过三次,开始还算有礼,可逐渐的却口吐狂言,污蔑小郎沽名钓誉,实则胸无点墨,这才避而不见,不敢和他当面一辩真伪……” 徐佑笑道:“这人怕是来碰瓷的……你没查查他的来历?” “碰瓷?”冬至没听明白徐佑的意思,不过当下也没心情询问,恨恨回道:“岂能不查么?魏无忌家在临海郡,普通士族,在郡中小有薄名,文采诗赋并未见得出众,只是喜欢研读《春秋》,据称东南通《春秋》者,无出其右!” “哦?”徐佑拿着铜制的茶匙,轻轻搅拌着杯中的茶叶,这些生茶入口涩味太浓,对味觉是极大的损伤,世人爱饮茶,其实还未得其门而入,随意的道:“想借我扬名?还是受人指使?你查清楚了吗?” 冬至敬佩道:“小郎真神人,原想着等会说出来吓小郎一跳呢……魏无忌不知怎的和陆绪勾搭上了,两人诗文相和,这两年过从甚密。这次上山发难,一为扬名,二,怕是为了当年小郎和陆绪的私怨。” 好久没有听到陆绪这个名字了,自从钱塘湖雅集名声扫地之后,陆绪这几年闭门读书,极少公开露面。徐佑本以为他修心养性,说不定因祸得福,学识反而更上层楼。现在看来,狗改不了吃屎,暗中还寻思着报仇呢,不过学的聪明了点,知道自己不出面,鼓动旁人来做杀人的刀! “其翼怎么说的?” “我瞧着生气,本想好生整治他一番,又怕折辱读书人,会累及郎君名声,所以任他欺上门来,毫无办法……”冬至噘着嘴,道:“其翼郎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向他求个主意,他只笑笑不说话,也不让对付那狂生,还吩咐我将那人来挑战的消息发散出去,如今整个扬州无人不知小郎避而不见魏无忌,那狗东西的名声倒是越发的响亮了!” “猪嘛,养肥了再杀。”徐佑笑了起来,眼眸里清澈的如同冬日的雪,道:“其翼虽是个和尚,可比屠户更加的懂行!” “那,我赶他走?” 徐佑扔了茶匙,拍了拍手,道:“这岂是待客之道?请他来,我见一见!” “好!”冬至这大半年被魏无忌气的一肚子火,笑的眼睛都看不到了,道:“我就等着小郎来教训他呢!” 初见魏无忌,徐佑印象还不错,一袭青衫,干干净净,人又长的秀气,要不是受陆绪的指使,单单为了《春秋》而来,那还不妨交个朋友。 “魏郎君,听下人说你数次登门,我闭关不知,实在对不住!” 魏无忌脸色平静,淡然中自有说不出的倨傲,道:“徐郎君闭关一年,可否容在下拜读大作?” “开门见山,我欣赏郎君的直率!”徐佑微笑道:“可是无香不拜佛,我多年心血,费时一年方才完成,若这么轻易让郎君看了去,再对外宣扬乃你的见识……呵呵,我什么亏都吃,就是不吃哑巴亏!” “哑巴亏……”魏无忌默念三遍,才明白徐佑的意思,勃然大怒,道:“幽夜逸光何等的名声,我还当气度异于常人,竟也是小肚鸡肠之辈。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可笑可笑!如此,告辞了!” 徐佑笑容可掬,道:“不送!” 走了几步,记起陆绪的话,魏无忌缓缓停下,胸口急剧的起伏,然后回过头来,脸色稍霁,道:“徐郎君,在下并无他意,只是这十年苦读《春秋》,尚有许多不通经义的地方,想要虚心向郎君请教。” “是吗?”徐佑起身,走到魏无忌跟前,唇角露出一丝讥诮,道:“我刚还夸你直率,这会就开始口不对心。魏郎君,你若想为陆绪报仇,言明就是,我非怯战之辈,自当给你个机会。可要是玩弄心计,你这点小孩子过家家的城府,我实在没什么兴趣陪你闹着玩,听懂了么?” 冬至站在一旁,听得几乎要叫出好来,果然还是小郎最解气,这些怼人的狠话,她可想不出来。 “你!你!” 魏无忌脸色铁青,心中略有惊惧,这里可是徐佑的地方,若是派出几个凶神恶煞的部曲伤了他,那可如何是好? 不过转念一想,徐佑要真敢动手,那正中下怀,到时候陆绪振臂一呼,抓住这点激起士林的怒火,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把心一横,仰着头,冷冷道:“怎么?徐郎君可是怕我揭穿你的《春秋正义》是愚弄世人的把戏吗?自十字诗传唱天下,《三都赋》扬州纸贵,可郎君却再无一诗一赋流传,外人皆道徐郎才尽,莫非言中了不成?” 徐佑摇摇头,道:“激将法对我没用,这样吧,我明日要去吴县拜会顾府君,你如果真的要和我论辩《春秋》,五日后登门候着就是了,可把你那些狐朋狗友都叫上,免得输了不认账,再来明玉山聒噪。记住了,机会只有这一次,你要是抓不住,日后再敢出现在我面前,”他容色平静,可眼神凌厉中透着杀机,道:“听说临海郡有几股山贼闹的挺厉害,魏郎君府上有一母一妻一妾,兄弟五人,还有七个子女,十几个子侄,千万别有了什么闪失。” “你!你怎么知道我家里的事……”魏无忌手脚都颤抖起来,俊脸顿时变得煞白,竟连话都说不出来。 徐佑笑了笑,如阳光融化初雪,可在魏无忌眼中却和恶魔没什么两样。转身走向侧室,道:“冬至,送客!” 冬至笑眯眯的走到魏无忌身边,道:“魏郎君,请吧,五日后,吴县等着啊。别不来,不来的话,晚上走夜路很可能摔断脖子哦……” 魏无忌吓的屁滚尿流,哪里还敢再待下去,这明玉山风景秀美,却住着一群鬼魅,简直不寒而栗,当即下山,连头都没敢回。 至于他下山后如何和陆绪商议,那就是他的事,恐吓他的那些话,也没人会当真,无第三方在场,更做不得数。不过,徐佑相信,陆绪一定会抓住这次机会,对他来说,在扬州能够对付徐佑的方法,文武黑白,真的不算太多。 次日一早,徐佑带着何濡和清明乘船前往吴县,于情于理,他都当前往拜会顾允。顾允的婚事去年三月就该举办,后来因为陆未央的母亲重病,婚期无奈延后,等其母病愈,重新定在了今年二月,但徐佑当时对外说是闭关,实则在鹤鸣山潜伏,顾允竟以等徐佑出关为由,顶着顾陆两家的巨大压力,将婚期又往后推了五个月,最后定在了今年七月。传闻说顾允的父亲大发雷霆,和顾允约好,到时不管徐佑到不到场,都必须如期举办婚礼,再有推搪,将以族规严惩。 这份洁净无瑕的友情,徐佑很珍惜,也很感动,所以归来之后,安排了家中诸事,立刻启程前往吴县去见顾允。 既为叙旧,也为贺喜! 第一百零二章 不负飞卿不负心 吴县之前一直是扬州的州治和吴郡郡治所在地,也是扬州的政治文化经济和军事中心,随着这么多年的发展,原来的城区已经满足不了近乎爆炸的人口增长和住房压力,所以在主城西边的低矮丘陵山体之上,重新筑造了面积不算大的附城。 起初,附城的主要作用是刺史府、太守府和县衙等诸多衙门的聚集地,后来以官府为中心,各行各业都如雨后春笋冒尖似的全面铺开,只用了十年时间,就形成了规模足以媲美主城的庞大城区。接着在三十年间,发展更加的不平衡,形成主次颠倒的局面,原来的主城成了普通百姓的聚集区,而附城则成了官吏、门阀、士族和富商们的地盘,以越溪为主的几十条河道分开了主城和附城,如同贫贱和门第一般,是那么的泾渭分明。 附城通往主城主要靠三条官道和密密麻麻的拱桥,徐佑安步当车,和何濡清明一边欣赏吴县的景色,一边谈起顾允的婚事。何濡讥嘲道:“顾允怕是对那位陆氏的女娘不甚满意,所以一拖再拖,始终不愿大婚。他不愿就不愿,却偏偏借七郎的由头,害得咱们无端得罪顾陆两家的长辈,智者不为!” 知道何濡对张玄机的事始终有心结,在他想来,顾允既然不喜欢陆未央,那还不如娶了张玄机,可以彻底断了徐佑的念头。 徐佑不会跟他争论这些,情之一物,岂是利弊可以说的清楚的?转头笑道:“清明,你怎么看?” 清明淡淡的道:“我不知道!”他虽入五品山门,可在男女情事上一窍不通。顾允不喜欢,那就不娶好了,何必勉强自己受这份罪呢?难不成顾氏真的会为了一个外姓女娘惩处家族里最有前程的俊杰吗? “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徐佑赞了他一句,驻足桥上,望着桥下碧水清波,几只肥鹅轻快的游过,留下转瞬即逝的浅浅痕迹,轻声道:“其翼看事太过功利,这点本没有错,世间攘攘,皆为利来,可有些时候,少些功利之心,反倒可以更得其利!抛开我和飞卿间的情谊不提,单说好处,得罪了顾陆的长辈不要紧,因为他们只属于门阀的过去,而飞卿,则属于门阀的将来。如果把此事看成博戏,我宁可把钱押在飞卿身上!” 何濡叹道:“七郎所言是不错,可顾允不优柔寡断的话,我们原本可以两不得罪……” “世间安得两全法,”徐佑迈步前行,身姿飘逸,大笑道:“不负飞卿不负心!” “好一句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飞卿不负心!” 桥东头突然走过来一人,穿着僧袍,容貌丑陋,皮肤黝黑,唯有一双眼眸晶莹剔透,不染尘埃,让人顿生好感,他快步赶上徐佑,双手合掌,恭敬的道:“尊驾可是微之郎君?” 徐佑还礼,奇道:“你认得我?” “不认得!”僧人笑了起来,细碎的白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道:“只不过整个扬州可以念出‘世间安得两全法’的人,窃以为非幽夜逸光莫属!” 这个马屁拍的高级,徐佑正色道:“法师言重了,仅残诗两句,难以达意,乃戏作而已,当不得此赞!” 僧人维持着笑容不变,道:“郎君观流水群鹅得残诗两句,却依稀暗含佛法之精义,难怪连竺师叔都尊郎君为六字之师!” “嗯?”徐佑故意露出惊骇之色,道:“法师究竟何人?” 僧人再合掌下拜,道:“贫道竺无书,为本无宗宗主竺真人座下弟子,行七!”他直起身,笑的眼眸弯成了月牙,道:“由于贫道浑身黑如漆,人称漆道人!” 唐朝之前,僧人也被称为道士,这个道是修行的道,并非道门专有,所以和尚也好,道士也罢,皆可自称贫道。 唐朝之后,和尚的自称有贫僧和,也有贫道,并行不悖。直到元明之后,才逐渐分道扬镳,和尚称僧,道士称道,一目了然。 徐佑觉得此人十分有趣,道:“失敬失敬!原来是竺宗主高徒,若论佛法,我不及法师万一,更不能和竺上座相提并论,又岂敢做那六字之师?” 竺无书笑道:“微之郎君可记得无尘师弟?” 那个跟在竺法言身后的壮和尚? 徐佑忙道:“自然记得,我和无尘法师甚是相得,可白贼之乱后,钱塘内外阻隔,再没有无尘法师的消息了!” “无尘师弟在白贼之乱前离开钱塘回了金陵,侥幸躲过了杀身之祸。我在金陵时和他最为亲近,经常听他提起,说微之郎君乃是我沙门的大毗婆沙,若论佛法,除师尊外,我辈皆为末学后进!” 念起竺无尘,徐佑对那毫无心机的胖和尚观感上佳,慨然道:“当初无觉法师悔悟自杀,无尘法师悲伤太过,我才以偶然听来的佛理经文劝慰他,不想无尘法师因此开悟,竟称我为大毗婆沙,佑实在汗颜,愧不敢受!” “郎君当之无悔!”竺无书突然低声道:“师尊似也有此意,等日后时机成熟,或会拜郎君为大毗婆沙。不过这件事尚在酝酿之中,郎君切莫外泄……” 徐佑呆住了,大毗婆沙是佛门很重要的名号之一,哪有轻授于外人的道理?更何况他和竺道融缘锵一面,凭什么对他青眼有加? “法师说笑了……” “贫道几个胆子,敢拿这样的事和郎君说笑?”竺无书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眼见越来越多的人往附城的方向去,笑道:“这些都是准备今日一睹郎君风采的民众,只是不认得郎君,错过了良机……” 徐佑今日和魏无忌辩诘《春秋》,消息早就通过各种渠道传了出去,不仅文人名士齐聚郡守府,连老百姓也爱凑热闹,纷纷结伴前来,瞧着声势,怕不是有上千人。 当下和竺无书同行,进了附城,入了郡守府,顾允早等候多时,看到徐佑,疾步走到跟前,一把紧紧抱住,久久不愿松开。 “微之!” “飞卿!” 执手相望,顾允俊目里闪烁着喜悦的泪光,道:“我几次欲往明玉山,又怕误了微之的文业,这一年来朝思暮想,真是愁煞了人!” “我虽闭关不出,可也时常忆起飞卿,原想着你忙于政务,会不会容颜疲惫,稍逊风姿,今日一见,却犹胜往昔!” 两人一番叙旧,旁若无人,何濡轻咳几声,徐佑这才拉着竺无书和顾允介绍相识。见礼毕,携手去了后园,也是此次论辩的场所。刚到拱门,听到里面人声鼎沸,热闹非常,首先入目的是奇巧精致的亭台楼阁,依山而建,或小或大,或直或曲,恰到好处的融入山色之中,让人神思逸飞,流连忘返。正中立着一座高高的木制圆台,八道红木桥如观音千手,连接四方的回廊,高台下潺潺溪水淙淙流过,真是无处不雅致,无处不尽美! “此地名为细腰台,你看那高台中间盈盈一束,桥身八方通达,若衣袂飘飘,正是美人红裙,自有幽香。” 徐佑笑道:“怪不得飞卿整日操劳,还能神清气爽,府内竟有这般的好地方。”他并不感到惊讶,当初任钱塘县令时,顾允就把钱塘县衙的后花园收拾的美轮美奂,这是门阀子弟的天性,受不得简陋的处所,不过当时风气如此,世人只会夸赞有品位,却不会因为顾允官位在身,就弹劾他奢华无度云云。 “我也不常来,偶有闲暇,会请歌姬登细腰台弹曲助兴,寥遣忧思。”顾允说着兴奋起来,道:“今日为了给微之助威,我特意请了李仙姬前来。你要知道,那李仙姬号称江东第一名妓,比起金陵双艳的崔元姜和冯钟儿也毫不逊色,她等闲可不出门奉客,要不是听说微之要来,我可是请不动这位女郎的大驾!” “飞卿太谦逊了,区区一介歌姬,还能不给你顾府君的颜面?” 顾允大摇其头,道:“微之一向不喜秦楼楚馆,甚少和曲中人来往,所以不知道这李仙姬的名头。她原是光禄大夫李览的女儿,自幼知书达理,诗赋声律、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豆蔻之时已轰动金陵,据说提亲的人几乎要踏破李氏的门槛。只是……” “只是什么?”徐佑看顾允似有难言之隐,忍不住问道。 “只是后来巫蛊之变,李览牵扯其中,被主上诛杀,妻女十数人没入营户。李仙姬辗转流落扬州,很快就艳名远播,深得前扬州刺史柳权的青睐,加上李览在朝中故交很多,虽然身份卑微,却也没人敢欺辱她。所以我请她来,她若不愿,那也没有丝毫的办法。” 巫蛊之变? 徐佑对这件事大概有点印象,只是这具身体的前主人不通世务,巫蛊之变发生时年岁尚小,并不知道具体内情,听闻到此,皱起眉头,侧身看了何濡一眼。 何濡微微点头,示意他知晓内情,徐佑便不再问顾允。他在顾允面前从来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形象,这个人设建起来不容易,绝不能轻易毁掉。 “原来如此!” 徐佑脸上露出慕艾之意,道:“飞卿说的我心头痒痒,今日倒要看看江东第一名妓到底有何等惊人的手段!” 顾允大笑,道:“李仙姬多年来从不以色侍人,微之若有幸成为入幕之宾,我就送你一份大礼!” “什么大礼?” “新安太守羊橦珍藏的《荐季直表》真迹!” “啊?”徐佑震惊道:“当真?” “当真!”顾允眯着眼,略有些得意的看着徐佑的神色,笑得像极了小狐狸,道:“羊太守想求我一幅《洛神赋图》,我要他拿《荐季直表》来换,那老儿虽然不甘心,却还是送了过来。我知微之书法冠绝一时,想必对钟繇的真迹不会不动心。” 徐佑搓了搓手,舔着脸道:“要不换个赌注?你也知道,我不会讨女郎的欢心,李仙姬久在青楼,什么样的男子她没有见识过,哪里会对我网开一面呢?” 顾允慢悠悠的跨过园门,道:“那我不管,想要《荐季直表》,就看微之能不能博美人一笑!” 第一百零三章 笑柄 顾允和徐佑前后出现,他们号称江东连璧,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嘈杂的人声顿时变得寂静起来,无数道目光从蜿蜒曲折的回廊里投射到两人身上,相比之下,看徐佑的视线更多,也更炽烈。 徐佑年少成名,却只是赳赳武夫,扬州士林认识他的人寥寥可数。后来贬谪钱塘,再以文采震动江左,也仅在钱塘湖雅集时公开露面而已,所以大多数人只闻其名,不识其人。 顾允引着徐佑沿着山石铺就的小道,从园林假山拾阶而上,来回拐了三四次弯,到了回廊三层正中的位置。 “这就是徐佑?” “应该是吧,幽夜逸光,仅看走路时的仪姿就知道名不虚传!” “除了徐微之,顾府君何曾倒履相迎过他人?” “据说府君和徐佑相交莫逆,今日一见,两人果然情同手足!” 众人悄声议论着,顾允先把徐佑介绍给左右,有郡守府的官员,也有吴县的清贵,有明法寺的僧人,也有林屋山的道士,顾陆朱张的子弟也来了不少,其中就有徐佑熟识的张桐张修永。 “微之,钱塘湖,哦,现在应该叫西湖了,西湖一别,已过三载,我多次想去明玉山拜会,却迟迟未能成行,引为憾事。今日吴县重逢,幸何如之?” 徐佑见张桐不复当年狡黠模样,举止间透着几分老成稳重,看来这些年别人也都没有闲着,拱手笑道:“得见修永,亦是不胜之喜!” 四下见礼完毕,顾允拉着徐佑入座,其时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翠竹摇曳,青鸟穿林,雅士群集,乐而忘言。不知是顾允府中豢养的歌姬,还是从青楼里请来的名伶,从八方红桥款款登上高台,身姿曼妙如轻柳,端的是美艳无双。众人推杯换盏,倒仿佛是来寻欢的,并没人那么不识趣的提起徐佑和魏无忌的辩诘一事。等酒过三巡,看了六支舞,听了九首曲子,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前来发难,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第一个竟是个看上去年岁不大的清秀小和尚。 顾允身为吴郡太守,扬州刺史府迁到金陵之后,大半个江左其实就是以吴郡太守为尊。所以贵为今日宴会的主人,无论有没有收到邀请,但凡有点头脸的人物都会主动前来捧个场,明法寺和林屋山自然也不例外。 佛道之间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剑拔弩张,可争锋的势头并没有因为皇帝的干预而稍稍减少,只不过从明面转移到了地下,从武斗变成了文斗,更像是一场看不到硝烟的战争,血腥不足,残酷依旧。 这小和尚身穿白衣,在佛门的品阶不算高,举止故作镇定,神色看似谦卑,实则透着桀骜,虽长年和青灯黄卷作伴,可眼眸里不见清明,暗藏着压抑的欲望和野心。徐佑何等毒辣的眼神,只需要看一眼,就明白这人是为了借己扬名,来着不善。 扬名不是罪恶,世人谁不想成名?而成名的捷径之一,无非是踩着前人的肩头一步登天,当年他就是凭借碾压陆绪开启了咸鱼翻身之路,今日这小和尚无非是另一个自己罢了! 宴会表面上看其乐融融,其实自有规矩在。东南西北四方,以主次贵贱上下不同,分别安排各阶层的人落座,小和尚区区一白衣僧,无品无名,贸然跑到主人的区域,显得莽撞又失礼。 立刻就有人要大声斥责,顾允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小和尚气定神闲的站在那里,白衣随风而动,颇为引人注目,轻声道:“小僧冒昧来向徐郎君讨教……” 话音未落,从后面急匆匆赶过来一黑衣老僧,一把拉住他,低声斥道:“无印,你做什么?来时你师尊怎么交代你的,莫非全忘记了?”说着又忙对顾允施礼,道:“府君,小儿辈冒冒失失,得罪莫怪!” “知事言重了!” 顾允认得这老僧,名叫竺无进,平日里和官府以及士族打交道的都是此人。他饶有兴致的看了眼小和尚,问道:“这位是?” 知事僧竺无进面露尴尬,道:“这是寺主的弟子竺无印,常年在寺中礼佛,甚少外出。今日躬逢盛会,寺主让我带他来一睹诸家名士的风采,以长见闻。” 佛门的基层组织结构为“三纲”和“两序”。一寺里有上座、寺主、维那,此为“三纲”,上座为三纲之首,但实行的是集体领导制,寺务由三纲协商负责。三纲之下,有东、西两序,西序选学德兼修者担任,称头首,有六职。东序选精通世事者担任,称知事,也有六职。这老僧为东序的知事,难怪说话通透,没有普通僧人的迂腐和自矜。 明法寺的寺主是竺法常,竺道融的三弟子,和竺法言、竺法识是同门师兄弟。竺道融在白贼之乱后任命竺道安为明法寺上座,主要是为了稳定军心,具体寺务其实都由竺法常处理。徐佑化身林通时曾把竺道安气得两次吐血,却没和竺法常打过交道,不想今日先遇到了他的弟子。 “既是竺寺主的弟子,那就不必拘礼……来人,看座!” 竺无进恭敬的道:“谢府君体谅!”然后侧过身去,以目示意竺无印,让他赔礼后推辞离开。 竺无印视若无睹,却也不入座,道:“小僧只有数句话和徐郎君言说,不必坐了!” 竺无进冷汗都要下来了,尴尬的对顾允笑了笑,转头就要狠狠的训斥竺无印。这个师弟平时最得竺法常看重,悉心栽培,又以佛法精通驳倒过众多位师兄,故而小小年纪,养成了目中无人的凛然傲气。 本来年少气盛,有些许傲气无妨,毕竟他是竺法常疼爱的弟子,也确实有真才实学,大家在寺里都会让着他一点。可太守府不是明法寺,顾允也不是竺法常,他这样当面挑衅,后果无法预料。 “哦?” 顾允没让竺无进干涉,对他来说,徐佑既然决定要公开和魏无忌辩诘,说明做好了应付一切发难的准备,巴不得来挑战的人越多越好,这样更能扬幽夜逸光之名。 他歪过头,看着徐佑,笑道:“微之,别人来请教,你若有闲暇,就指点指点他?” “指点不敢当!”徐佑也是一笑,道:“不知无印法师想要和我说什么话?” “听闻徐郎君到处宣称,先师伯曾拜你为六字之师,还要做我沙门的大毗婆沙?既有这等的大志,想必于佛法一道无人可及。小僧斗胆,向徐郎君请教般若真意……” 这番话指桑骂槐,大不客气,徐佑也明白过来,竺无印今日出头,原来是咽不下“六字之师”和“大毗婆沙”这口气。 张桐坐在顾允他们的身后,闻言忍不住讥嘲道:“微之名声动于天下,若是竺寺主亲来,或可坐而论道。你一个小沙弥,名不见经传,何德何能向微之请教呢?” 哪怕这几年修身养性,可张桐毕竟是张桐,看不得徐佑受欺。竺无印心里着恼,脸上尚能不动声色,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若是万事仅靠名声和资历论长短高下,徐郎君又何必作《春秋正义》?干脆都按郑氏的释义来读《春秋》,岂不省时省力?” 张桐咦了一声,笑道:“小沙弥生得一张利口!”他为张氏子弟,胸怀坦荡,自觉辩不过竺无印,就不再纠缠。 徐佑先对张桐点头微笑,然后懒洋洋的单臂撑地,侧身半躺,淡淡的道:“太俗生!” “嗯?” 顾允一愣,不解其意,张桐也是摸不着头脑,竺无进似有所悟,却还没抓到重点。 这时,竺无印突然双脚并拢,交叉在身前的双手合于胸前,目光炯炯,再看向徐佑。 徐佑摇头,道:“太僧生!” 竺无印瞬间失神,垂手也不是,合掌也不是,急促的呼吸清晰可闻。徐佑轻轻叹了口气,听在他耳中,无疑是羞辱和耻笑。 “妙!”张桐这才懂了,抚掌而笑,大赞道。 “妙在何处?修永快说!”有人尚未明白,急忙问道。 “适才竺无印双手交叉而立,微之说他看上去太像凡夫俗子。竺无印又双手合掌,一看就是呆兮兮的僧人,可这样子又太像僧人了。佛法讲无相,他却具各种相,等而下之了!” “原来如此!” 众人看着徐佑,无不钦服。历来论及佛法,无不是你言我语,大战三百回合也分不了胜负,谁曾见过向徐佑这般轻描淡写的六个字,就把来势汹汹的竺无印剥的干干净净。 六字之师,竺法言没有说错! “太像俗人如何,太像僧人又如何?”竺无印冷静下来,自知佛理真的比不过徐佑,立刻发起犀利的反击,道:“我自心无挂碍,哪里像徐郎君,却为皮相所惑。仅此一问,已知道郎君的深浅,什么六字之师,什么大毗婆沙,不过是泥人脸上的金砂,看似光鲜,实为欺世盗名……罢了,罢了!” 说完自以为得计,并不给徐佑驳斥的机会,转身就走,只要离开了此地,外界日后说起来,不说胜,至少没有败! 甚至可以说,比起境界,他犹在徐佑之上! 为扬名,这就够了! 徐佑忽的大声喊道:“竺法师,你的僧袍后面破了个洞!” 竺无印下意识的回头去看,白色的僧袍如雪洁净,哪里有破洞?可一抬头,看到徐佑唇边的微笑,以及其他人的哄堂大笑,那清秀的脸顿时红了个通透。 当年鬼蜮般的钱塘城,流淌的那满地的鲜血,都没有此刻竺无印脸上红痕来得重! 自称心无挂碍的僧人,竟然还忘不了僧袍的破洞,这不是笑话,而是对竺无印多年修炼的道心进行的毁灭性的打击。 击碎,碾压,然后化成粉,被风吹散, 一丝不留! 竺无进面如死灰,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寺和竺法常交代,更不知道怎么和竺道安交代。因为他心里清楚的很,佛门和天师道有仇,徐佑和天师道也有仇,两者本应该成为志同道合的盟友,而不是敌人,现在闹到这步田地,最后背黑锅的必定是他这个主事的人。 一念至此,竺无进看着已经成为笑柄的竺无印,真是咬牙切齿,恨不得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第一百零四章 清谈细腰台 “女郎,有个小和尚先于魏郎君向徐佑发难了!”一个俊俏可爱的丫头急匆匆的跑进来,冲着幕帐后面的人脆生生的喊道。 “哦?结果如何?” 幕帐后的声音清冽中透着说不出的娇媚,夹杂着吴侬软语的绵密,又带点金陵雅言的正统,仿佛宝相*的仙子沾染了尘世的烟火气,让人觉得高不可攀,却拼了命的想去亲近。 “结果?哼,那小和尚没什么本事,只两三下就完全败下阵来,羞臊的没脸见人,灰溜溜的走了!” “那小和尚可有名姓?” “我问了,好像……好像叫竺无印……” “嗯?”幕帐后的人似乎停滞了片刻,淡然的语气里终于有了几分好奇,道:“无印法师也不是徐佑的对手么?” “哪里谈得上对手,女郎是没在那瞧着,竺无印丑态百出,连僧袍破没破都不知道,还自称什么挂碍无心,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幕帐后久久无声,过了会,道:“你去禀告顾府君,我愿为徐佑和魏无忌之间的胜者单独跳一支舞,聊表寸心,以襄盛会。” 丫头愣了愣,道:“女郎不是只答应顾府君清唱一曲的么?” “去吧,其他的不要多问!” 丫头满头雾水,心里纳闷的想:往日里清乐楼的姑娘们谈及江东才子,大多对徐佑的诗才仰慕不已,甚至不惜倒贴钱财以求一响贪欢。唯有自家女郎不假辞色,从来不曾提及过那位幽夜逸光,今日怎么反倒主动起来了呢? 见丫头迟迟未走,幕帐后噗嗤笑了起来,道:“你可是觉得我是为了徐佑才跳舞的吗?” 丫头吐吐舌头,道:“婢子不敢!” “徐佑虽大有才名,诗赋堪称江东独步,但诗赋并不是经义,若论春秋,我曾和魏郎君辩诘过,他对春秋的精研远超前贤和今人,徐佑怕不是对手。” “哦!”丫头恍然大悟,捂嘴笑道:“我就说嘛,原来女郎是对魏郎君动了心……” 等丫头走远,幕帐后的人幽幽叹了口气,一只欺霜赛雪的皓腕伸了出来,幕帐掀起,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俏脸, 她就是扬州第一名妓李仙姬! “我们这样的女子,早已不会为任何人动心了!”李仙姬轻移莲步,来到窗前,透过层峦叠嶂的假山,美目清波,注视着不远处那喧闹的宴会所在。 “徐佑,徐佑……” 她默念两次徐佑的名字,眸子里倒映着夏日的滚滚热浪,却不知怎的,房间里骤然弥漫着几许刺骨的冷意。 看着竺无印狼狈不堪的背影,徐佑没有太大的快意。他和天师道势成水火,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本无宗自然会想办法和他示好,尤其竺法言的六字之师流传甚广,难免不会引起主上的猜疑。所以借此机会,羞辱竺无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角色,既小小得罪了本无宗,却又不会得罪的太狠,难道允许竺无印贸然挑衅,还不允许他反击吗? 张桐等人围了上来,不停的敬酒狂赞,徐佑以酒量不佳为由,只和他们干了一杯就不再多喝。还是顾允发话,兴奋的众人才逐渐散去。眼看到了巳时中,西边围栏后的人群里站出来一人,正是魏无忌。 而他身边,赫然是久违露面的陆绪!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陆绪没有坐在顾允这边的主位上来,而是和一群的朋友坐在了西位,今日的一切,是他在背后策划鼓动,为的就是将徐佑击败,一雪前耻。 至于击败徐佑的是谁,并不重要,其实陆绪不愿意承认,在他内心深处,对徐佑充满了恐惧,这种恐惧已经强大到再也承受不起失败的打击,所以只能假手他人,为自己出这口恶气。 魏无忌连饮三杯壮行酒,在一帮士族子弟的吹捧声中,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和澎湃,缓步走向高台。高台正中早布置好了两个蒲团,一东,一西,距离十六步,喻示《春秋》的一万六千余字。 撩起袍摆,屈膝跪坐,身子端正如松,配上气宇轩昂的外表,魏无忌的初次亮相,便博得了阵阵喝彩声。 顾允亲自斟了两杯酒,看向徐佑,轻笑道:“等你得胜而归,我再陪你饮这杯酒!” 徐佑起身,走开几步,回头洒然一笑,道:“且看我温酒斩华雄!” 入得高台,居于东,徐佑双手交叠,俯身下拜,道:“今日有幸聆听魏郎君教诲,佑委实喜从心来。你我辩诘,只为穷究圣人玄意,非为胜负输赢,不知魏郎君可赞同吗?” 魏无忌道:“正是此理!” 他还能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从来都站着道义和道理,哪怕再虚伪和恶心。 两人对坐数息,魏无忌先忍不住,道:“敢问郎君,何谓春秋?”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徐佑以司马迁的话来应对,显得平稳有余却并不出奇,道:“简而言之,春秋,乃微言大义!” 魏无忌点点头,至少徐佑已经入了门,非是那些沽名钓誉的酒囊饭袋,又问道:“春秋有三传,左氏,公羊和谷梁,徐郎君以为何人为上?” 这话问的刁钻,自古以来,春秋三传的优劣都是争议的焦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哪能轻易的分出好坏? 徐佑岂会被他牵着鼻子走,淡淡反问道:“魏郎君以为呢?” “三传各有其长,各有其短,若非要一较高下,自然以《春秋左氏传》为上!” “愿闻其详!” “《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谷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辩而裁,其失也俗。若三者皆取其长,而弃其短,《左传》记事比《春秋》多了二十六年,既注疏了《春秋》的经义,也补充了《春秋》未尽的史料,更订正了些许经文里的谬误,仅以此论,远胜公谷二传!” 这倒不失公允之论,但辩诘就是如此,对与错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依仗口舌之利和满腹学识,将对方的言论驳倒,让自己的言论站稳脚跟。 徐佑摇头道:“郎君此言差矣!左传虽然详于记事,可公羊、谷梁详于诂经,三者侧重不同,以你之间来分高下,未免太过儿戏。正如去年扬州大熟,仰赖风调雨顺之功,那是风功劳大,还是雨功劳大呢?” 此言一出,众皆哄笑,魏无忌不敢再轻视徐佑,手指轻叩掌心,稳住情绪,将徐佑的话原路奉还,道:“愿闻其详!” “诂经必须依经训解,所以春秋所无者,公羊、谷梁未尝言之;记事则不然,要有始有终,所以左氏把事实列在经文之前,以叙其始;把事实置于经文之后,以终其义。春秋经文所无者,而左传特记述其事;或为春秋所有者,而左传不记述其事。因此,西汉诸多博士曾说左氏不传春秋,而以公羊谷梁最得春秋真意,正是这般的道理!” 自从唯物主义辩证法从逻辑学里被提炼出来之后,所有的辩论都可以从中找到破解的法门,不管是一分为二的看问题,还是联系和发展的观点,只要掌握对立统一的这个核心规律,无论是儒、道从名家学到的名辩术,还是佛门的因明学,都不值一提。 中西几千年后的巨大差距,根本原因是逻辑学的差距,徐佑自认经史子集未必就比这些饱学之士厉害,但他有两个无人能及的优点:一、学问是不断发展的,对经史子集的认知和注解也是在不断的完善和修缮,他有后世无数大师们研究出来的知识点,只需挑前圣先贤们的谬误之处,就完全可以震住像魏无忌他们这样的徒子徒孙;二、他恰巧掌握了唯物主义辩证法,辩诘这种事,单凭一张嘴,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别小看了这个本事,佛道论衡上千年,道门几乎没怎么赢过,难道是因为道士们的学识比不上和尚吗?并不是!只是和尚们精研因明学,所以打起嘴仗来没输过。 不过道门有个长处,吵架没赢过,打架没输过,因此一言不合就聚众造反,也直接或间接的造成了三武一宗的灭佛惨剧。 魏无忌默然,他敏锐的察觉到徐佑说的话并不全对,应该也有漏洞,可就是找不到反驳的法子。如此沉默了将近一柱香的时间,围观的众人大气不敢出,他们虽不在场上,却也能感觉到双方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甚至有人觉得,明明是两个文弱书生对阵,竟生生的有了沙场征伐的凌厉杀机,让人毛骨悚然。 “《左传》与《春秋》,经之与传,犹衣之表里,相持而成。若有经而无传,使圣人闭门思之十年也不能知其真意。西汉诸儒尊公谷而轻左氏,故而终前汉二百一十年,未有一注本行于后世!” “哦?”徐佑剑眉微扬,轻抚袍袖,风姿气度,无不领袖群伦,道:“那,郎君以为,春秋是经,还是史?左传亦仅是注本,或也是史书?” 第一百零五章 以夏时冠周月 魏无忌神色稍安,徐佑方才的诡辩几乎让他无路可退,这次再次发问,却出乎意料的简单。春秋是经,这是列入五经的定论;可春秋也是史,周王朝和各国都设有史官,春秋既然是孔子依据鲁国史料所著,那自然是史书! 他思前想后,自认没有破绽,以此回答徐佑。徐佑笑道:“哪里有亦经亦史的圣人书?历来经史有别,史先于经,史家的宗旨是说真话,记实事,可孔圣作春秋,不在记录实事,而是写个人对实事的评判,其目的更不在史,而在于用史的审判代替神的审判,鉴于往事,以之警醒世人。这样的意义远远高于史学之上,所以称其为经!” 魏无忌斥道:“荒谬!圣人因鲁史策书成文,考其真伪,而志其典礼,上以遵周公之遗制,下以明将来之法,直书其事,微言大义,如何算不得说真话,记实事?” “微言大义,其言并非不真,但言在前,而义在后,故而先史而后经。春秋只可为经,不可为史!”徐佑不等魏无忌反驳,道:“郎君以为,《史记》可为史吗?” 魏无忌想也不想的答道:“当然是史!” 徐佑顿时笑了起来。 魏无忌猛然惊醒,他已经猜到了徐佑的目的,可又没有办法阻止。果然听徐佑道:“太史公言: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春秋》,谬矣。连他都认为《史记》和《春秋》截然不同,魏郎君既说《史记》是史,那《春秋》自然非史!” “这……这……” 魏无忌终于讷讷不能言! 唯物辩证法的厉害就在于此,先下一城,徐佑趁不急不躁,再问道:“左传是注还是史?” 魏无忌已经没有了刚开始的自信,犹豫半响,道:“是注本!太史公在《史记?十二诸侯年表》里说:‘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因春秋而成左传,当为注本!” “郎君又错了,左传原该是史!” 魏无忌脸色有点发白,拱手道:“愿听郎君教诲!”言语中已经透着几分尊敬了。 “孔圣修经,以一己之见来褒贬善恶,类例分明;左丘明为鲁史,载述时政,以日系月,并没打算扶助圣言,缘饰经旨,和太史公相似。所以,孔圣所以为经,当与《诗》、《书》、《易》等列;左丘明所以为史,当与司马迁、班固等列。”徐佑掷地有声,断然道:“《左氏》辞义赡富,自是一家书,并非为了传《春秋》而作,所以该当是史,而非注!” 围观的回廊里立刻响起热烈的叫好声,纵然有些人不是太懂春秋,可两人的辩诘并没有过于晦涩的地方,言简意赅,直指本心,却也把各自的观点说的清楚明白,让人一听就知高下。 魏无忌的额头已有汗珠滚落峨袍,挺拔如松的上身也不经意的弯曲了下去,尚没有真正的开战,登台时的斗志已被徐佑的无双辩才消减了八成。 不能再让徐佑牵着鼻子走了! 魏无忌果断转移话题,道:“你我今日辩春秋,无须在这末等枝节上耗费心力,春秋为经也好,为史也罢,终归要深谙其旨,明达其意,才可以算得上通晓。郎君欲作《春秋正义》,我来以经文质询,望不吝赐教!” 接着洋洋洒洒,尽挑那古怪刁钻的偏僻知识点来提问,幸好徐佑为了今日早有准备,自身的学识在,又有何濡、清明这样的学究天人之辈相助,倒也应对了下来,虽然没有开始那么轻松,但至少场面上很过得去。 如此连续问了十三题,徐佑一一作答,没有被魏无忌难住,眼看他词穷,徐佑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只问郎君一题,若答得出,今日便算你胜了!” 魏无忌晓得这一题非同小可,神经绷紧到了极致,双目凝视着徐佑,道:“郎君请讲!” “春秋记事,开篇说春王正月,此正月为何月?” 就像准备了三千斤的巨石砸入深不见底的水潭,却只溅起了一朵小的不能再小的水花,魏无忌打死也没想到徐佑会问如此简单的问题,呆呆的愣了回神,心中满是狐疑,这才答道:“春王正月,即为建子月!” “请指教!” “王者革前代、驭天下,必改正朔,易服色,以变人视听。夏以建寅之月为正,殷以建丑之月为正,周以建子之月为正。三代异制,正朔各有不同。” 所谓的建寅、建丑、建子,是说斗柄所指的方向,夏代既以建寅之月为岁首,那么建丑之月于夏历则为十二月,建子之月于夏历则为十一月。殷革夏命,要改正朔,于是不再以正月(夏历)为岁首,而是以十二月(建丑)为岁首;周革殷命,也要改正朔,于是以十一月(建子)为岁首。以此类推。 徐佑摇头道:“我以为不然!孔圣作春秋,实则是以夏时冠周月!” “什么?” 魏无忌勃然失色,竟从蒲团上一跃而起,往前三步方生生止住身子,颤声道:“郎君所指,孔圣篡改了正朔吗?” 与此同时,回廊中也响起阵阵惊呼,不少儒生跟着站起,面色皆变! 说起这个问题,牵扯十分的广泛。比如殷人或周人在改了岁首之后,称他们建国的第一年第一月时,是说“元年十二月”或“元年十一月”呢,还是称“元年正月”?前者即所谓“改年不改月”,后者则是“改月”。 除过改月,还有改时。夏历以一、二、三月属春季,四、五、六月属夏季,七、八、九月属秋季,十、十一、十二月属冬季,这样的时、月关系与一年之内的农作周期最为契合。但殷和周两代的春,实际上是夏历的冬,那殷人或周人的新君即位的第一年第一月,是该称为“元年冬”呢,还是该称“元年春”?前者称为“不改时”,后者则称为“改时”。 而《春秋》记事,明显是改月改时的,所以将十一月称为正月,将冬季称为春季,方才魏无忌回答徐佑的问题,说正月即为建子月,这个没有问题。 但问题是,既然改月改时,是出自谁手呢?这么多年大家都约定俗成的认为改月改时是周朝的定例,但徐佑骤然抛出孔子“以夏时冠周月”,意思是说孔子在写《春秋》的时候擅自改了正朔。 这是何等大胆的指责? “不错!”徐佑面不改色,道:“周代之前,殷人以建丑为正,但记事时并不改月,例如商汤死后,太甲于次年即位改元就称‘惟元祀十有二月’;周代之后,秦人则以建亥为正,其记事时既不改月,也不改时,秦人书始建国之月为‘元年冬十月’。因此可知,夏商周三代乃至于秦,既不改月,也不改时,周人以建子为正月,春秋开篇应该说‘元年冬十一月’才对,却为何是‘元年春王正月’呢?以我拙见,该是圣人改了正朔的缘故!” “这不可能!”魏无忌脑袋乱成一团,道:“非天子不议礼!春秋时孔圣有大德,而无显赫的官位,又何来的资格和胆量改一朝正朔?” “所以我先前问魏郎君,《春秋》是经还是史,为经则要见大义,而不拘小节。孔圣以周正记事,已经表明不在其位,不敢自专的恭谨,然后再以夏时冠周月,正是欲假天时以立义,也恰好再次证实《春秋》为经而非史!” “假天时以立义?假天时以立义?” 魏无忌只觉得一声轰鸣,乱成浆糊的脑袋仿佛刹那间触碰到了那厚厚的乌云,却还差那一点,一点点,穿不破,看不透,摸不着。 他双目溢出异样的神采,又往前五六步,声音充满了期待,道:“请郎君明示,圣人欲假天时立何义?” 徐佑缓缓起身,道:“圣人不说‘王春正月’,而说‘春王正月’,加春于王者,寓意自然是要贯彻‘行夏之时’的大义。” “行夏之时……” 魏无忌的脸上时而迷惑,时而惊喜,时而困顿,时而苍茫,喃喃道:“行夏之时……” “圣人作春秋,正是要效三代之治,为万世立法。三代,有夏正、殷正和周正,此三正里只有夏正最顺天时,如殷正、周正,只能行用于一代,更不用说秦人之建亥了。你也说了,夫子空有圣人之德,并无圣人之位,他是无权也无力改正朔的,所以只能用夏时冠周月的春秋笔法,来达到垂法后世的终极目的。” 徐佑双手负后,一字字道:“《春秋》为经不为史,正在于‘行夏之时’四字!你们终日里说微言大义,却始终不明白,究竟什么才是圣人想要传之万世的大义!” 表面上看,“行夏之时”只是一个历法问题,孔子要推行一种万世通行的历法;但这却是一个象征,象征着《春秋》里所体现的原则、法度、精神和价值。一句话,《春秋》里的“大义”,是可以传之万代而不废的,这就是孔子“假天时以立义”所立的“义”。 咚!咚!咚! 脑海里雷声翻滚,乌云尽散,魏无忌踉跄前行,至徐佑跟前,喜极而泣,道:“殷正建丑之历法不行于周,周正建子之历法不行于秦,秦正建亥之历法不行于汉。而自汉武帝改行夏正以来,直到今日,数百年间,历朝均用夏正。这确乎是‘百王不易之大法’,是《春秋》垂法万世的大义所在……” 徐佑微微一笑,道:“恭喜郎君,这才是真正通晓了《春秋》!” 魏无忌看着沐浴在光华之中,如同神仙中人的徐佑,那身形无比高大,仿若高不可攀的山,仰不可及,他缓缓屈膝,在千百士子眼前,以弟子礼参拜徐佑,恭敬的无以复加,道:“徐师!” (胡安国的以夏时冠周月,重点在于升华了春秋的主旨,若探寻孔子本意,那是谁也说不明白。所以后世争执不休,但胡安国的春秋传被元明两朝奉为科举必备宝典,跟左氏、公羊和谷梁并称为春秋四传,其学识和见解并非常人可及。丸子治学不算严谨,但就以夏时冠周月而言,并不赞同朱熹的观点,而是同意胡安国的观点。毕竟小说嘛,剧情只为装逼服务,至于论点的对错,达者且不必深究。) 第一百零六章 玄机书院 其实,为经史作注,历来众说纷纭,争议颇多,自汉魏至唐宋再到明清,大儒辈出,却仍旧无法在某些观点上取得一致。单说春秋,就有数十种集注,每字每句都掰开来碾碎了去研究,可谁真谁伪,难有定论。所以宋朝儒士车若水在《脚气集》里讽刺说《春秋》一书,真实的意思谁也判断不得,除非把孔子从坟墓里挖出来说当时之事,听他亲口说褒贬去取之意,方能彻底明了。 这话糙理不糙,后人注疏,多为宣扬己见,难免会夹带私货,你的私货,别人怎么会满意,于是千百年下来,孔子的原意或已被曲解,反而那些适应当时社会发展和朝廷需要的注疏经过宣扬,逐渐流传了下来。 徐佑若是和魏无忌就《春秋》逐字逐句的辩诘,先不说徒费精神,而且各说各话,引不同的先贤的注疏,根本无法说服对方,更别说让对方折服。甚至一不小心就会露怯出错,乃至溃不成军。 魏无忌虽受陆绪指使,可在《春秋》上确有不俗的见解,若不是徐佑用后世那个最著名的“以夏时冠周月”的理论来瞬间击垮了他的斗志,再纠缠下去,谁胜谁负,实在不好说。 正在这时,回廊里走出来一人,跛了左足,但气度不同常人,大声问道:“徐郎君说孔圣以‘行夏之时’喻春秋大义,不知可有典故吗?” “有典!”徐佑头也不回,道:“《论语?卫灵公》里记载,颜回问孔子治国之法,孔子答以‘行夏之时’,故而出自此典!” 以《论语》来证明《春秋》,这人无话可说,恭敬的弯腰下拜,然后来到顾允跟前,却只拱手而已,不发一言,辞别而去。 有人悄悄捅了捅张桐,低声道:“这人是谁?竟有胆量当面质询徐微之,还对府君如此无礼?” 张桐身为张氏子弟,见多识广,也微露讶色,道:“此人应该就是徐州服子衿,人道北服南魏,是江东最善春秋的两人,看来都被微之不费吹灰之力的击败了!” 是啊,在外人看来,徐佑胜的轻松,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若无后世那些伟大的学者们的孜孜不倦的钻研和探索,他如何能够安然站在这细腰台上,聆听万众的欢呼? 这不是他的胜利,而是文化延续的胜利,是历史发展的胜利,是后来者对先行者的胜利,这种胜利不关乎输赢,不关乎尊卑,只是隔了千年的时空,同根同种的华夏人,彼此之间智慧和勇气的碰撞! “起来吧!” 徐佑扶起魏无忌,望着四周层层叠叠的人群,高声道:“汉末以来,长期变乱,儒家典籍散佚,文理乖错,且师说多门,章句杂乱,以至于我名教垂微,圣人蒙尘,致使佛道昌盛,世人羞为儒生。佑虽不才,愿意倾尽家财,于钱塘灵秀山设玄机书院,诚邀天下良才齐聚,勠力同心,除我已经写就的《春秋正义》外,还需编纂《周易正义》《毛诗正义》《尚书正义》《礼记正义》,合称《五经正义》。此《五经正义》要囊括大典,网罗众说,删裁繁芜,刊改漏失,择善而从,考前儒之异说,符圣人之幽旨,从此让儒门存经典,让儒生明经义,让天下知所归,让万世垂道法。” 他终于抛出了此次诱使魏无忌当众辩诘春秋的最终目的,那就是聚江东文士,以编纂五经正义为名,成立玄机书院。 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徐佑无法以武力立足,哪怕天可怜见,参透了道心玄微的秘密,侥幸恢复了武功,可也不能让外人知道。 所以,先是诗赋,后是经义,他借之扬名,然后再以儒生的身份,将散成一盘的儒门重新整合起来。别看现在的楚国,佛道两门威风无比,可往后再看千年,佛道时而盛,时而衰,唯有儒门生生息息,从未断绝。 这才是当世最无可匹敌的力量! 只是,很多处在权势正中心的人,被眼前的荣宠和争斗遮掩了眼界,看不到蛰伏于滚滚暗流之下的儒门,正在积蓄怎样强大的力量。 一旦勃发,无可沛御! 之前这些年从无到有的积累和铺垫,徐佑一来是为顽疾所困,若不能自救,身死灯灭,一切谋算只是枉然,所以直到盗取了灵宝五符经,这才有信心和精力布置下一步棋;二来,白贼之乱后扬州百废待举,经济民生的复原需要过程和时间,温饱尚且不能满足,谁人关心书院和儒门? 所以,对外宣布闭关写《春秋正义》,既为掩人耳目,也为等待时机。当魏无忌出现,徐佑敏锐的察觉到时机已至,立刻将计就计,故意用詈言激他上当,并通过顾允和冬至手里的势力,大肆宣扬,将此次辩诘春秋闹的天下知闻,方才有了说出这番蛊惑人心的话的机会。 如同十年堤坝蓄水,一朝泄洪,效果显而易见! 挟大胜之威,宣春秋大义,能挤破脑袋来参加今日盛会的,无不是饱学之儒生,扬州之俊杰,尤其顾陆朱张等高门子弟,为顾允凑趣也好,为徐佑张目也罢,立刻纷纷攘攘,一个劲的叫好支持。 “徐师,若不嫌弃,我愿至书院充一下人,为徐师执箕帚。”魏无忌彻底被徐佑的深厚学识和人格魅力折服,一心一意追随他成就儒门再起荣光的无上大业。 “你名震江东,岂是执箕帚的下人?可择日来玄机书院做一都讲,就主讲《春秋》!” 魏无忌振奋道:“好!等我回家安顿一下,立刻前往钱塘投奔徐师!” 自魏无忌下跪之后,陆绪的牙几乎都要咬出血来,他费心策划了这么久,光为了让魏无忌挑战徐佑就屈尊降贵和他以密友交往,总想着等到今日,看那徐佑如何丢尽脸面,然后再冲上去狠狠的践踏几脚。 可……可是,结果呢? 自己的刀成了他人的盾,自己的棋子,成了他人名望之下的垫脚石! 而他自己,连做笑柄的资格都没有,满堂高朋,根本无人在意还有他这样一个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 许是看到陆绪的脸色委实难看,他身后一人登的站了出来,故意用戏弄的语气喊道:“徐郎君大言不惭,妄言要振兴儒门。当今之世,人人礼佛,人人信道,人人谈玄,却又有几人愿意和腐儒打交道的?你来说说,到底什么是儒生?” 这个助攻真是到位,徐佑轻迈步,立在高台边缘,面向东,脚踏地,负手而立,道:“儒生者,为天地立心,为民生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张载的横渠四句,又被称为儒门装逼第一,和释迦牟尼刚出生时的那句“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逼格可以相提并论。 无数人心口砰砰直跳,耳边回荡着徐佑那轻柔却又似乎含着开天辟地的力量的声音:儒生者,为天地立心,为民生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琅琊郡王旦,愿往钱塘,助微之一臂之力!” “陈郡袁籍,甘附骥尾!” “梁郡邓秉之……” “永安郡裴秀之……” 几乎顷刻之间,自北至南,已有十数位颇有名气的儒生主动要求加入玄机书院,这里面固然缺乏举世瞩目的大儒,但徐佑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只要起步,慢慢发展,请一两位大儒来坐镇并不是难事。 何况,他可从来没有忘记,袁阶当年曾承诺过,答应满足他一个请求。袁氏为江东儒宗,只要托袁阶出面,请谁来书院都没有问题。 由于现场的气氛太过热烈,不少人径自涌上细腰台,将徐佑围在其中,七嘴八舌的询问有关玄机书院的种种,有些是纯粹想出钱出力出人的,有些却很聪明的从中看到了扬名立万的机会,更有些是想投入书院学习的,反正各安心思,不一而足。 世间事就是如此,为了一个宏大的目标,可以组织起来核心力量,却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奔着这个目标去奋斗,徐佑不厌其烦的认真为众人解说书院的宗旨和前景,他部分盗用朱熹的白鹿书院的约规,以“学、问、思、辩”为办学主旨,重现孔圣有教无类的思想,不分贵贱和门第,也不分资质和老幼,只要肯归入儒门,皆可来书院就学,最终要达到述先圣之玄意,思整百家之不齐的目的,结束儒门当前混乱不堪的现状。 不知过了多久,徐佑身边的人越聚越多,顾允看看时辰,无奈取消了李仙姬登台献艺的既定节目,好不容易说服众人先行散去,等日后齐聚钱塘,再详细商议,然后和徐佑回到太守官舍。 “微之,这是《八月帖》,送给你了!”顾允笑道:“我说话算话,你击败魏无忌时,那杯酒尚温。” 张芝的真迹在后世没有一字流传,这会捧着闻名已久的《八月帖》,徐佑的兴奋溢于言表,顾不得劳累,伏案认真的观摩。 顾允好笑道:“你向来淡然,不爱财不贪色,却没想到竟为张贴痴迷!” “财乃身外物,千金散尽还复来;色乃刮骨刀,红颜皮下皆骷髅;唯有这一笔飞白,才是真正不朽的东西!” “哦?原来微之郎君是这般看待世间女子的,若我说出去听,可不知道江东多少好女郎要黯然神伤了!” 徐佑抬起头,门口站着一绝美的丽人,身穿逶迤拖地的刺绣折枝绣花金带菱裙,青髾白襳,绕着围裳随风而起,显得灵动又飘逸。满头青丝绾成盘桓髻,双眸丹凤剪水,荡漾清波,身姿修长如仙鹤,傲然且迷人。 李仙姬? 徐佑虽然没有见过,但从她身上似乎看到了宋神妃的影子。只不过宋神妃跟着郭勉日久,气质里悄然带了点富贵气,而李仙姬却更偏向知性的文雅,但不管怎样,那种青楼女子烟视媚行的风流体态,总会在不经意间跳入你的心湖,轻轻的扬起一朵斑斓的水花。 第一百零七章 仓鹒 顾允对徐佑使了个暧昧的眼色,热情的给两人做介绍,道:“仙姬,这就是你心心念及的徐微之,他也久仰仙姬之名,多次求我居中引荐,哪怕站在墙外,也要听你唱曲呢!” 徐佑这就有点搞不懂了,顾允虽然有些许痴气,可当官这么久,早已不是当年的纯情少年了,可为何一门心思的撮合他和李仙姬,莫非因为自己就要成亲了,怕朋友茕茕孑立显得凄苦,故而临时客串,拉个皮条? “钱塘徐佑,见过女郎!” 李仙姬款款走进屋子,至徐佑身前三尺,美目顾盼,凝神打量,丝毫没有平常女子的羞涩和矜持。但她的一举一动,非但不见轻浮,反而无处不雅致,淡淡的幽香从风中传来,让人目眩神迷。 徐佑面带微笑,眼神清明,洒然且自若,既无色授魂与的猴急样,也无故作坦荡的伪君子风,正如同欣赏世间最美的风景,只要风景在那里,哪怕不属于他也无关紧要。 这个人不桀骜,也不卑下,仿佛多年的朋友,温和,大度,又易于亲近,可又仿佛山崖上的风,吹过无痕,让人难以捉摸。 “幽夜逸光……” 李仙姬盈盈下拜,道:“果然名不虚传!” 宾主入座,闲聊两句,顾允起身道:“仙姬要为胜者独舞一曲,说是独舞,我就不留在这里碍眼了。”说完竟然一脸姨母笑的离席而去。 徐佑真的想骂娘,“哎”了声想要留住顾允,这家伙装作没听见,脚步加快,一溜烟的消失在房门外。 拉皮条?业务很熟练嘛,你大爷的到底是太守,还是青楼的龟奴啊? “适才郎君雄辩滔滔,何等傲人?这会见了小女子,却为何这般寡言呢?”李仙姬似笑非笑,移到徐佑身旁的座位,纤手托腮,袖口顿时褪下寸许,露出莲藕似的皓腕,白腻的肌肤闪烁着玉石的光芒,好像要把人的视线完全吸引住。 她侧着螓首,目光烁烁,道:“莫非嫌弃小女子是青楼贱婢,身份低微,不配和郎君说话吗?” 果真是青楼里见过世面的,口齿伶俐的很,换做其他正经郎君估计会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应对才是,徐佑偏偏是那不正经的,闻言面不改色,笑道:“女郎冤枉我了!实在是在那细腰台上战战兢兢,应对众人耗费了太多心力,现在口干舌燥,哪里还说的出话来?要早知女郎召见,宁可输了春秋,也不能怠慢了佳人。” 李仙姬捂嘴轻笑,道:“算郎君会讨人欢心!”亲自斟了杯茶,奉给徐佑,娇柔无力的身子靠了过来,目光隐有春意,害羞带怯的道:“口渴还不简单么,请郎君饮了此杯!” 勾引? 徐佑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以李仙姬的容貌和名头,真要放下架子去勾引男人,应该没多少人能抵挡的住。可要是这位江东第一名妓这么的好上手,怕是早被那些豪贵们收入私房成为床榻间的玩物,何来如今的风光和底气,连顾允的面子都敢驳去三分? 事有反常必为妖! 徐佑从不觉得自己的魅力有多大,论家世,现在的他不值一提,论样貌,扬州超过他的人太多了,论才名,或许占点上风,可李仙姬不是平常的青楼歌姬,她出身官宦之家,这些年颠沛流离,见惯了世情冷暖,不再是爱幻想的无知少女,若要真的委身于人,家世和地位,才是她第一个该考量的因素。当初依附柳权,保住了身子和一时安稳,正是这个道理。 男子的才名? 才名能保她后半生安枕无忧么? 笑话! “若是女郎肯以口相就,我就饮了这杯茶!”徐佑前世里流连花丛,欢场的把戏无不精通,说这番话时略带调笑,上身前倾,和李仙姬的身子几乎要挨到一起,充满了说不出的压迫感,却并不显得那么的淫邪。 调戏的手法很重要,最终目的是让对方心跳加速,而不是让对方心肌梗塞,这是徐佑当年总结出来的泡妞套路之一。 李仙姬横了他一眼,清韵的脸蛋夹杂蛊惑人心的妩媚,两种完全相反的气质融合在她的身上,却无一丝的突兀。 “没想到,徐郎君也是个可人儿!” 李仙姬俏脸绯红,又斟了杯茶,一杯送到徐佑嘴边,一边轻碰着红唇,嗔道:“最多这样子了,徐郎君多体谅人家……” 徐佑哈哈大笑,道:“好,不为难女郎!”说着侧身凑近去饮茶,却不知怎的,脚下一滑,身子撞了过去,幸好手及时按住桌面,没有跌进李仙姬怀里,可这杯茶就没那么的好命,直接脱手,砰的一声,茶水洒了李仙姬满身,坠地后摔得四碎。 “哎呀,不好意思,唐突女郎了!” 徐佑满脸愧疚,真诚道歉,伸手想要为她擦拭衣裙。李仙姬吓了一跳,忙起身躲开两步,神色戒备的看着徐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尴尬的气氛弥漫在两人中间,过了片刻,李仙姬勉强笑道:“无妨!这样吧,我先为郎君舞一曲……” “不敢再叨扰女郎,况且你现在……”徐佑低咳一声,指了指她的腰腹间,道:“怕也不便起舞!” 李仙姬低头一看,衣裙上全是深色的茶渍,湿漉漉的贴合着身子,几乎露出里面的小衣,登时大羞,躬身施礼,双手掩腹,疾步退了出去。 “清明!” 清明进来的时候,看到徐佑正蹲在地上,煞有介事的看着地上的水渍,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道:“你来看看,这杯茶有没有问题?” 清明俯下身子,以手在鼻尖轻轻挥动,眉头微皱,道:“茶里有毒!” “什么毒?” 清明取出短匕,刃口挑起一滴水珠,端至眼前仔细打量色泽,十息之后,神色变得凝重,道:“这里面被人下了仓鹒!” “仓鹒?”徐佑奇道:“这是什么毒?” “魏时有一妒妇,无子且善妒,先后杀了夫君三个小妾,其中两个都有了身孕,再欲杀第四个时,这名妾室又有孕在身,不愿坐以待毙,于是调制了这仓鹒毒,虐杀了妒妇……传说仓鹒入药可以疗妒忌之心,因此以无色无味的钩吻和白信入药,名之为仓鹒,凡入喉者,先是出息困难,然后浑身麻痹,再接着肠痛欲断,眼珠外凸而爆裂,面目狰狞如厉鬼,心跳急速如擂鼓,直至七窍流血死去。最可怕的是,中毒者一动不能动,可脑子里却无比清晰的感受到生机一点点流逝……历朝历代知名的毒药之中,仓鹒不算最奇,也算不得最烈,可它绝对称得上最残忍,向来是女子善用且常用的毒药之一……” 徐佑轻声道:“李仙姬究竟和我有何等深仇大恨,要用这样残忍的法子致我于死地?” 清明突然有些后怕,若不是徐佑对女色向来自制,以李仙姬的容色,恐怕无人能够逃脱中毒而死的厄运。 “我马上去拿了她,只要交给冬至,就是死人也能问出究竟!” 徐佑摇摇头,淡淡的道:“在吴郡太守府拿顾太守的贵客,如何说的过去?此事暂且压住,先不要打草惊蛇,装作没发现就是了!” “诺!” 清明跟随徐佑日久,只看他云淡风轻的模样,就知道心里已经有了定算。既然有了定算,李仙姬便不足为虑! 他犹豫了下,低声道:“郎君,顾允会不会……” 徐佑毅然道:“不会!顾允若要杀我,机会太多,并且也不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李仙姬是他引荐给我的,真出了事,岂能脱得了干系?正因如此,此事与他无干!” 这话有理,清明不再多话。顾允没有牵扯其中最好,否则的话,他现在就要护着徐佑杀出太守府了。 “走,我们先和其翼回合,他一个人不安全,然后再去找飞卿,摸摸李仙姬的底细。” 正在大堂和一群文士吃着美食,欣赏歌舞的何濡听说徐佑差点中了仓鹒毒,眼眸里闪过一道狠毒的光芒,道:“李仙姬该死!” “她是该死,可死也要死的明白!” 徐佑见到顾允,他刚刚沐浴更衣,笑道:“这么快?怎么样,李仙姬的舞姿堪称扬州一绝,犹在宋神妃的惊鸿曲之上。” “舞姿没见到,还差点得罪了佳人!”徐佑将茶水污了李仙姬衣裙的事说了出来,道:“这不,佳人一怒而去,我立刻来向飞卿告罪!” 顾允瞠目结舌,无奈道:“你也真是……如此良机,竟错过了!李仙姬等闲不进府,若不是为了见你,她可不会屈尊……” “停停停!”徐佑苦笑道:“我到现在还一头雾水,你这么起劲的撮合我和李仙姬,到底为了什么?总该有原因的吧?” “微之稍安,坐下来听我给你解释!”顾允按着徐佑的肩膀,让他坐下,撩起袍服,跪坐对面,道:“我去年春日,在吴县结识了一位才情俱佳的女子……” 徐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顾允这几年也没闲着,机缘巧合结识了一个女子,名叫叶薇,又称九娘,曾委身青楼,后赎身隐居在锦泛江岸的一处民宅里,精于绘画,可谓丹青妙手,和顾允臭味相投,又谈得来,一来二去,做了红颜知己。 说是红颜知己,只等顾允大婚之后,再寻时机纳入府中作妾,已等同于顾氏的人了。叶九娘和李仙姬是多年要好的朋友,她终身有靠,于是操心起好友的将来。不过李仙姬眼界太高,世间男子皆浊物,未曾有让她动心的人,经过多番明里暗里的言语刺探,好似对诗才动于江左的徐佑有点若有若无的情愫,故而托顾允从中引线,若两人真的合了眉眼,李仙姬也不求为妻,愿归徐氏而作妾,从此相夫教子,琴瑟和鸣。 这是好事,李仙姬姿色绝世,又素有才名,不知多少达官贵人想要收入府中,从了徐佑,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郎才女貌,相得益彰! 徐佑知道了缘由,让顾允屏退左右,道:“李仙姬欲毒杀我……” 顾允赫然变色,猛的抓住徐佑的手腕,道:“当真?” “这岂是说笑的么?”徐佑安抚着他,道:“飞卿莫急,我安然无恙!”当下说了混在茶杯中的仓鹒之毒,被他假借失足撞翻于地,李仙姬仓皇而去,若所料不差,这会该已经离开了太守府。 顾允怒不可遏,厉声道:“顾马!” 顾马立刻推门而入,道:“郎君吩咐!” “速速带人,将李仙姬带到我面前,我倒要问问她,如此歹毒的心肠,究竟跟谁学来的?” “诺!” “且慢!”徐佑抬手制止了顾马,道:“先不急,她想杀人,必有缘故。是六天的人也好,是其他势力的也罢,总归有个来处。有来处,就不怕查,我们慢慢的跟她玩就是了!” 顾允久经宦海,这点城府和心计还是有的,只是刚才惊怒交加,反应过激了点,示意顾马出去看看李仙姬的去向,若还在府中,先不要惊动她,又目视徐佑,羞惭难当,道:“微之,我……” 徐佑笑道:“好了,你我兄弟,不要说见外的话。”他叹了口气,道:“本来此事不欲说与你听,可又怕你不知道李仙姬暗怀鬼胎,日后再上她的当。现在说开也好,李仙姬借你来接近我,必定早有预谋,敌暗我明,防不胜防,错不在你,更不在叶九娘。你可千万莫要和她置气,若为我伤了你们的情意,我罪过大矣!” 顾马接着来报,李仙姬留了信,说楼中有事,先行离去,未及辞别,向府君致歉云云。这样更坐实了徐佑的话,顾允的俊脸几乎难过的扭曲,他还是解不开心结,徐佑又安慰他两句,起身告辞离开,道:“我辞别,是为了找人查那李仙姬,非是和你生份,这点飞卿你要谨记。外人如何,那是外人的事,你我如何,是你我自己的事,不可混为一谈!” 走出太守府,何濡问道:“七郎想从何处入手查那个李仙姬?” 徐佑冷冷的望着天边的夕阳,道:“何须你我动手,等下去见见王复,卧虎司闲了这么久,该给他们找点事做了!” 第一百零八章 暗夜杀机 在卧虎司的驻地没有见到王复,接待徐佑的徒隶叫方周,知道王复和徐佑的交情,表现的很是恭敬。问起王复的去向,方周答道假佐前往海盐追杀六天的漏网之鱼,已去五日,上午接到消息,今天晚一点有可能返回。 徐佑坐了盏茶的时间,和方周东拉西扯,期间说起天师道的诛杀令,方周叹道:“六天倒也颇有神通,竟派人潜入鹤鸣山将天师道的戒鬼井搅的天翻地覆,听闻连三五斩邪雌剑都丢失了。孙天师大怒,颁下法旨,令道民尽诛六天余孽。可六天隐藏颇深,又不是人人脑门子上刻着字,有些人就开始浑水摸鱼,和谁家有旧怨,或者瞧谁家多钱财,就托以六天之名,拿了交送官府,却无真凭实据,甚至私设刑堂,妄自杀人的,搞出了不少祸端……” 经过这一两个月的发酵,鹤鸣山的事已经逐渐传到了扬州,以天师道的实力,要不是他有清明的分身之术,肯定会露出马脚。现在却可以坐山观虎斗,世事之奇妙,正在于此。 李仙姬的事自然不能和方周明言,约好改日再来拜见王复,徐佑拱手离开。出了卧虎司,过了几个街道,正欲去冬至之前在吴县买的宅子里过一晚,清明突然道:“有人跟踪!” 徐佑不动声色的点点头,故意往偏僻的小巷子去。夕阳落山,初月高悬,路上行人渐稀,闷热的天气非但没有因为夜晚的来临而稍减,反让满树的蝉拼了命的鸣叫,仿佛勾魂似的叫得人心烦意乱。 走到巷子正中的一株碧桐树下,徐佑停住脚步,负手抬头,仰望着茂密不见天日的树叶,吟道:“早蝉孤抱芳槐叶,噪向残阳意度秋。也任一声催我老,堪听两耳畏吟休。得非下第无高韵,须是青山隐白头。其翼,此诗如何?” 何濡在他身后五步外,笑道:“诗意尚可,仍需雕琢!” 正在这时,一个身穿黑衣的刺客从高大的树冠之上,如炮弹坠地,直冲徐佑面门而来。 长刀如练,在月色下,绽放出无比夺目的寒光! 徐佑脸带微笑,一动不动,看着那刀尖距离头上三尺时,刚才还站在十几步外的清明鬼魅般出现在他的身侧,轻描淡写的伸出两指,如捏绣花针一般,夹住了刺客的刀尖。 刺客大骇,刚要变招,身子被一股诡异莫测的劲气侵入,半边冰寒,半边火烫,根本无力反抗,仿佛被瞬间吸干了精气神,从空中翻身落地,脚步踉跄,靠着梧桐树坐了下来。 “咳,咳……小宗师……”刺客带的黑纱落地,唇边流出血迹,苦笑道:“早知你身边有小宗师护卫,再多的钱,我也不来……” 徐佑蹲下身子,打量着这个看上去相貌堂堂的刺客,轻笑道:“你若识趣,我或许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刺客摇摇头,道:“我虽然贪生,却并不怕死。既然拿钱办事,就做好了失手被擒的准备。咳……这位郎君好手段,我越压制体内的真气,越受其反噬,倒是伤得更重了……” 说着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清明早有防备,撩起衣袍下摆挡在了徐佑面前,点点血花洒在青衣之上,竟有种别样的美丽。 徐佑叹了口气,站起身,道:“谁派你来的?” 刺客连着剧烈的咳嗽,道:“若想知道,恐怕得郎君去地府审问在下了……” 清明闪电般屈指连点,卸了他的下巴,从牙齿里找到了毒药,放到鼻端闻了闻,低声道:“和当初六天那些服毒的人一样!” 刺客眼眸里露出绝望,面对小宗师,品阶的差距如同天地之别,别说求生,连死都死不了。 “有趣!先是李仙姬,接着就是你,看来六天非欲杀我而后快。”徐佑笑了起来,示意清明给刺客脱臼的下巴重新接上,只要没有毒药,他全身无力,已不可能自杀,道:“我很荣幸!” 刺客愣了愣,眼中的讶色一闪而过,接着徐佑的话头,道:“既然郎君猜到了我的来历,也知道我们宁可死,不会多说一字。那就别浪费彼此的时间,动手吧!” “嗯?是吗?”徐佑微微一笑,道:“我依稀记得,刚才你还说拿钱办事……什么时候六天杀人,要给手下的死士付钱了呢?” “啊?你诈我!”刺客有些羞恼,却也暗自懊悔。 何濡冷笑道:“凭你这点心机也来学别人撒谎?”他走上前,在刺客身上仔细搜寻,咦了一声,从暗囊里搜出块翡翠蒸栗粉方糕。 “吴县徐夫子斋的糕点,几十年的老字号,除过好吃,就是贵,极贵!等闲人家根本吃不起!”作为吃货的何濡对这些老饕店如数家珍,笑眯眯的道:“方糕尚有余温,是准备带回家给娘子享用?” 刺客从何濡搜出方糕开始就不再说话,听到娘子依旧无动于衷。何濡笑的更加阴险,道:“不是娘子,那就是儿女了……也对,这样的小糕点,用来哄女人是不够的,可用来逗孩子开心却足够了!” 刺客身子微微一震,脖子僵硬,脸颊不由自主的往左移了移。何濡沿侧头看着左边,正是吴县县城的东郊,淡淡的道:“家中女儿尚小,又住在东郊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你若是死了,不出七日,女儿就会被人拐卖,为奴为婢还是好的,哪怕堕入青楼,终日受人折磨羞辱也算好过。你可听说世间有个魇昧道,专门劫持幼童以练邪术,先剪去脚趾,再用烈火烧红的铁针刺入脚掌,后没入石灰水中蒸煮腐烂,作为废疾,卖给丐船行乞赚钱……” “不要说了!你要是敢动她一根毫毛,我就是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 刺客双目尽赤,面目狰狞,盯着何濡,似乎想要跃起吃人。何濡耸耸肩,不屑的道:“我诈你一诈,还不确定到底是儿子还是女儿,就这么容易吐出实话了。不过这样也好,我向你保证,不出三日,就能找到你的女儿,如果你还不供出幕后指使,我不介意找人练一练这魇昧道的诡术!” 刺客先是惊怒,然后战栗不已,他刚才视生死如无物,可何濡所说简直残忍到了极致,若真的让女儿遭遇这样的惨事,他宁可现在就亲自一刀杀了她。 “我,我……” 刺客突然转头望向徐佑,双目流出血泪,道:“徐郎君,你向来有仁义之名,我杀你在前,甘愿领死,只求你不要累及家人……就算……就算要斩草除根,大可杀了她们就是,为何要……要……”他的声音颤抖不已,想来是被何濡的话给彻底吓住了。 徐佑淡然道:“你要杀人,就要做好被报复的准备。” 或许是何濡描绘的场景太过恐怖,或者是徐佑的淡然让他无所适从,刺客的心理防线终于被攻破,道:“我跟六天没关系,但我也不知道是谁指使,找我的人叫黄三,是吴县的小牙侩,明面上做点牛马生意,可实际上却无所不能。替钱主杀人,只是其中之一!我口中的毒药,也是他给我的。” “黄三……” 徐佑明白从古到今,刺客和妓女都是必不可少的职业,跟妓女的公开化不同,刺客总是隐藏着盛世光华的阴影流转之中,转瞬即逝,难以扑捉。 何濡皱眉道:“有了名字,找到此人不难!只是这样的人一般较为狡猾,没有真凭实据,想让他认罪伏法,并非易事!” “不急,有了名字,还怕煮熟的鸭子飞了不成?” 徐佑低头看向刺客,他急忙道:“我都说了,请郎君千万答应,别伤害我女儿!” “我答应过你吗?” 徐佑虽然认为刺客已经全部交代了,但还是习惯性的再诈诈他,道:“你和黄三如何勾连,如何交易,事成之后又如何善后,可都说了么?不尽不实,狡诈可恨,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不珍惜,可怪不得我了!” “别,别!”刺客彻底疯了,道:“我说,还有,黄三告诉我一个地方,如果能够活捉,就打晕了带你到那里去;如果死了,也可以割了头颅送过去,在酬劳之外另有重赏……” 何濡噗嗤笑了起来,道:“这人看来恨你入骨……我很好奇,若不是六天,究竟是谁!” “是吗?我也很好奇!” 徐佑等刺客说了地址,让清明打晕了他,换上他的衣服,然后交由何濡先行押送到卧虎司,他则和清明趁夜色出了城。 到了约定好的地方,是一处农家小院子,所在偏僻,静暗无光。把徐佑扛在肩头入了院中,清明已经易容成了刺客的面貌,轻击三掌,又发出三声犬吠,等了片刻,正中间的房门缓缓打开。 走出来一人,矮小却精干,根据刺客描述的样貌,应该就是黄三,他走到清明近旁,借着微弱的月色,确认是自己人无误,嗓音压得极低,道:“得手了?” “嗯!”清明将徐佑交给黄三,他低头仔细看了会,点点头,道:“是正主。你的酬劳已经放在了老地方,记得明日再去取!走吧,没你的事了!” “嗯!” 清明拱拱手,隐入夜色不见。 黄三小心翼翼的抱起徐佑,将他带进屋里用绳索牢牢捆住,然后也离开院子。过了大概半个时辰,三个黑衣人蒙着面罩来到院子里,其中一人指了指正屋,道:“在里面!郎君真的要亲自动手?” “不亲眼看着他死,我怎么消了心头的气?反正黄三已死,没人知道我的身份,等会再杀了徐佑,埋入深山,神不知鬼不觉。” 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刚才那黄三已经杀了,动手的刺客不知道谁人指使,等会再杀了徐佑,怎么也推不倒自家郎君身上,这人就不再劝阻了。 推开门,点燃了蜡烛,就看到徐佑睁着眼,口里塞着破布,满脸的惊恐和不安,狼狈的样子跟往日的风采判若两人。 “哈哈哈!” 那人只觉得心头的爽快从没有这么的浓郁,走到徐佑跟前,俯身凝视着他的眼睛,话语里的恨意毫不遮掩,道:“幽夜逸光……今夜幽幽,月光蒙蒙,天可怜见,徐佑,你终于落到了我的手里!” 第一百零九章 驱狼群以吞虎势 破布从嘴巴里取出来,徐佑急怒交加,厉声道:“你是何人,胆敢在吴县行此不法之事,小心被太守府查知,拿尔等下狱问罪!” “哈哈哈!”这人仰头大笑,神似癫狂,一把撕掉面罩,凑到徐佑眼前尺许处,鼻息几乎可闻,眼神有若毒蛇般充满了恨意,道:“徐郎君,吴县是顾陆朱张的吴县,不是他顾允一人的吴县。我抓了你,再杀了你,莫说神不知鬼不觉,就算事后被人知晓,哪又如何?”他的俊脸已然扭曲,恶狠狠的重复道:“哪又如何?” 徐佑乍然一惊,脸部的表情从不可思议到控住不住的恐惧,绝对是影帝般的演技,道:“陆绪,竟然是你!”陆绪的出现虽然有点出乎意料,但也不是多么的感到意外,当一个人被仇恨彻底蒙蔽了理智,做出什么事来都不足为奇。 毕竟,从天堂到地狱,陆绪的人生已经被徐佑彻底改变,报复,只是时间问题! 适才在外面曾劝阻的那个属下本打算阻止陆绪解开面罩,伸了伸手却没来得及,只好暗暗叹了口气,任由主子去了。 反正徐佑今夜必死,让他做个明白鬼也好! “不错,是我!” 陆绪直起身子,看着战战兢兢的徐佑,居高临下的感觉实在太好,得意、兴奋和一丝大仇得报的畅快充斥心胸,若不是场景不太合适,他真的想吟诗一首来表表那股子比睡女人更舒爽的销魂惬意,道:“没想到吧?今日无限风光的徐微之,现在成了我脚下匍匐着的一只臭虫……”猛的抬脚踹在徐佑腰上,徐佑惨哼一声,翻倒于地,椅子砸的四碎,挣扎着往后爬了几步,斜靠着墙边坐了起来。 他以身为诱饵,钓出了陆绪,可为了下一步棋,必须拖延时间,故意示弱道:“陆郎君,你我之间不过斗文而已,算不得生死之敌。你是陆氏的嫡子,未来不期量,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犯不着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杀我……” “求饶了么?”陆绪望向身后几人,大笑道:“我听错了没有?是徐郎君在向我求饶吗?” “郎君,动手吧,杀了他早些回去歇息,我等留下来处理尸首,保证不留痕迹。”那个属下不知怎的,总是心跳不已,生怕夜长梦多,焦急的说道。 “急什么!” 陆绪好不容易将徐佑踩在脚下,猫戏老鼠也要多玩一会,道:“我和徐郎君数年未曾谋面,得好好的叙叙旧。你说呢,徐兄?” 徐佑勉强笑了两声,道:“叙旧不如找个窗明几净的地方,我请郎君吃酒……” 陆绪轻蔑的道:“凭你一个破落子,也配和我吃酒?” “是吗?我依稀记得,当年钱塘湖雅集,还和陆郎君把酒言欢……” 提起陈年往事,陆绪仿佛又回到了那饱受屈辱的痛苦记忆当中,压抑多时的仇恨勃然而发,揪住徐佑的衣领,一字字道:“当年孤山之上,我中了你的奸计,成为天下的笑柄,徐佑,你可曾想过,终究我会找你讨回公道么?” 窗外风起,似有群鸟掠过夜空! “想听实话?”徐佑轻咳了两声,道:“我真的从未想过你会找我报仇,当然不是因为陆郎君是谦谦君子,而是因为我不认为你有如此的胆量和手段。你啊,不过是陆氏门阀养在后花园的花,固然赏心悦目,可一旦出了府门,风吹雨淋,活不过两天……直说了吧,陆郎君这次是受哪位高人指点,才把时机掐算的这么准,正好赶在我离开太守府,身边又没有足够护卫的时候动手……” “你!”陆绪气得再也忍不住,回手从下属腰间抽出短刀,架在徐佑的脖子上,冰冷的刀刃映着烛光,却照不出他眼眸里的恐惧,道:“咦,你不怕死?” 徐佑突然笑了起来,道:“我当然怕,不过,今夜怕是不能遂了郎君的愿!” 话音刚落,清明攸忽出现在众人眼前,不见如何动作,陆绪手里的短刀已经落到了他的手中,同时身子一软,噗通跪在地上,咔嚓声中,眼见着双膝尽碎。 另外三人大惊,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同时破门而入的方周等人拿住。陆绪痛的几乎要咬断了舌头,去也知道生死关头犹豫不得,大喊道:“我是陆氏子弟,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抓我,还有王法吗?” 方周笑嘻嘻的走过来,解开外面的黑色袍服,露出里面威风凛凛的穷奇,张牙舞爪,说不出的阴森可怖,道:“好教陆郎君知道,司隶府……”笑容一敛,冷酷的目光有若实质,道:“就是王法!” 将陆绪几人押回卧虎司驻地,方周只用了盏茶时间,陆绪就把通过黄三收买刺客劫掠徐佑,事后又杀黄三灭口等诸多阴事一一招供,然后签字画押暂时关入地牢。 事已至此,徐佑自然不方便离开,等到凌晨,王复连夜赶回,两人见了面,先叙别情,又在密室里私议了许久,直到天光大亮,徐佑这才悄然而去。 陆氏当代家主陆宗周接到下人通传,眉头微皱,卧虎司假佐王复算不得厉害人物,接替孟行春掌控扬州之后,也鲜有建树,近来忙于六天余孽的追剿,跟诸姓门阀来往不多,今日骤然上门,恐非好事。 “有请!” 王复没穿官服,头戴平巾帻,身着文士袍,整个人平平无常,他以晚辈见礼,姿态颇低。陆宗周笑道:“假佐可是稀客,若有事但说无妨。”以他的地位不必和王复绕圈子,有时候直来直去也是某种世事浮沉后累计的智慧。 “非公事,复冒昧拜访,实为私事而来!” “哦,”陆宗周昏聩无光的眸子里难以窥见丝毫的波动,道:“请讲!” “贵府陆绪陆郎君因和钱塘徐佑有旧隙,暗中雇凶杀之,被我卧虎司徒隶侦知后当场擒住,人赃俱获,现已供认不讳。不过,兹事体大,复不敢擅专,特来请陆公示下,该如何处置为佳……”王复不卑不亢,就算面对陆氏的家主,也并没有畏手畏脚。徐佑将此事交给他办,一是借卧虎司的实力震慑陆氏,让对方就算想包庇,也不敢妄动和做的过火;二来也是给他一个机会,一个可以从陆氏捞取足够多的好处的机会。 “死人了吗?”陆宗周淡然道。 “死了一人,名为黄三,在吴县专责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陆郎君雇佣的刺客就是黄三牵线,后被陆郎君先行灭口,埋于郊外某处,也已起尸交由仵作验查。” “徐郎君呢?” “受了点轻伤,当无大碍,只是惊吓过度,没有几个月将息,怕是不能恢复如初。” 陆宗周捻了捻长须,道:“徐郎君那边我自会派人前去赔罪。黄三既然伏诛,从者皆按律定谳就是。至于陆绪,小儿辈一时妄为,或为手下人蛊惑怂恿,依假佐之见,该当如何呢?” 王复诚恳的道:“陆公千万别以为是我有意为难,若是寻常案子,不必陆公过问,我自然礼送陆郎君回府。可问题是,那个黄三,有九成可能是六天余孽……” 这个关头,谁牵扯上六天就是灭族的大罪,陆宗周的眸光终于有了极其轻微的变化,可陆绪是嫡孙,不能不救,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笑意,道:“陆绪虽然无知顽劣,但我相信他绝不会和六天有染,当然,我而已相信假佐奉上命督办六天逆案,自会明察秋毫,不至让无辜者蒙冤。” “那是自然!”王复施礼告辞,道:“打扰陆公静修,复改日再登门叨扰。” “来人,送假佐!” 王复离开陆府,候在门外的方周忍不住问道:“假佐,陆宗周怎么说?” 王复笑道:“得罪徐郎君,陆氏尚且不惧。可扯上了六天,陆老儿怕咱们天天登门索命,由不得他不低头!” “好!”方周兴奋的拍下手,道:“门阀势大,看咱们就跟看猪犬无二,今日也让他们知道,万事有来有去,总不能由着他们一直得意……” “这都是拜徐郎君所赐,若不是他发现黄三给那刺客的毒药是六天秘制,轻易谁能把陆氏嫡系子弟和六天余孽联系起来?要知道吴郡四姓,张文朱武,陆忠顾厚,陆氏的忠贞可是朝野皆知呐!” 最后这句带点讽刺,安子道重用萧勋奇为司隶校尉,萧勋奇虽出身门阀,可司隶府里自从事以下,大多为寒门寒士,和陆氏这样的华族互相不对眼,那也没什么奇怪。 “哈哈,我懂了,正因陆氏为忠名所累,所以陆绪这次掉进六天的泥潭,对陆氏才更具有杀伤力。陆宗周就是天上的仙鹤,也得低头吃咱们丢过来的馎饦!” 王复嘿嘿一笑,道:“馎饦太寒酸了些,好歹是天上的仙鹤,若能给咱们多吐点仙丹,送他重入青云又如何?” 徐佑下榻在绿竹楼,绿竹楼的主人是钱塘人士,靠得住,但凡钱塘县衙的官吏来吴县公干,一般都住在这里,此楼算不得奢华,但胜在清净安全,膳食也算可口。仅仅过了一个上午,顾允就再次登门,见着徐佑直接拉着他的手前后看了半响,确定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道:“若不是陆六叔来找我,我还不知你昨夜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微之,你放宽心,此事不管牵扯到谁,都要按国法严惩。我来之前,已经修书给朱四叔,他必会和我一样站在你这边……” 陆绪的父亲陆定襄也就是陆宗周的长子,现在荆州为官,家族事务多由老六陆定安负责出头协调。陆绪和徐佑有旧怨,天下皆知,若真的买凶报仇,事出有因,也不是不能化解,毕竟徐佑没有受太严重的伤害嘛,这就是门阀的逻辑。而顾允和徐佑交好,自是出面说合的不二人选,可陆定安也想不到,顾允为了徐佑,竟然毫不迟疑的置顾陆两家的世交于不顾,上来就表态要严惩陆绪为徐佑出气。 徐佑心下感激,口中却劝道:“飞卿,你别冲动,这件事卧虎司已经介入,陆氏想凭借权势逼迫于我,未必那么容易。不过,我也不能让你为了我和陆氏闹僵,别忘了,再过两月,你就是陆氏的乘龙快婿了……” “若陆氏如此不明事理,他家的女郎不娶也罢!” 徐佑摇头道:“婚姻大事,岂是儿戏?你听我说,其实要我不再追究,不是什么难事,难就难在,陆绪竟和六天有勾结,这才是陆氏当下面临的最大的危机!” 第一百一十章 轶事 提起六天,顾允的俊脸满是忧虑,道:“那个黄三,真是六天的人?” “目前没有确凿的证据,卧虎司还在查。不过,依我看,黄三很大可能是六天安插在吴县的细作,这次出手助陆绪杀我,应该不仅仅为了钱财,而是别有图谋。”徐佑笑道:“对了,你可知道陆绪为了杀我,给黄三开了什么价?八百万钱!哈,真是财大气粗!我有点好奇,他从哪弄来的钱?陆氏家业再大,也不可能让他一个未曾分家的小字辈攒下这么多的例钱吧?” “这个……确实有点蹊跷,陆氏虽豪富,可真论财力,尚不及顾氏。要我一时拿千万钱且不惊动其他人也是难事,青符一未成亲,二未出仕,这钱他自己绝对拿不出来,或许是从别处借的也未可知。” 顾允对钱财的来历不是很上心,毕竟是门阀子,想要捞钱的地方太多,说不定某次机会抓的好,赚个十万百万钱也不是不可能,加上可以从其他兄弟姊妹处转借,遇到那些宠溺的父母叔伯,骗几百万更不在话下。 他在意的,还是六天! “微之名满天下,贸然杀之,必会掀起轩然大波。若黄三只是普通的中间人,这样的活再多钱都不会干。谁也不是傻子,青符毕竟有家族依仗,一旦事情败露,至少性命无碍,可其他人必死无疑。弊大于利,生意人岂会做赔本的买卖?也只有六天,借青符的手杀了微之,既可以报昔日钱塘破城之旧怨,也可以搞的陆氏乃至扬州门阀鸡犬不宁,一石二鸟,何乐不为?”顾允这几年宦海修行,见人见事都有了长足的进步,道:“黄三的身份几乎可以确定,只是……微之,我并非为青符开脱,他行事乖张暴虐,自有国法处置,却不可因此被卧虎司按上通逆这样诛灭九族的大罪。是否真的通逆,还需仔细查明……可我所虑者,卧虎司办案动辄株连,甚至不惜嫁祸以邀功媚主,长久下去,实非朝廷和百姓之福。”他为人方正,处事以律法为准绳,陆绪杀人未遂,就以杀人未遂惩处,绝不能因为黄三是六天的人,就确定陆绪和六天有所勾结。 这层意思,徐佑听的明白,对陆绪该怎么来就怎么来,可不能把整个陆氏拖下水,他点点头,道:“昨夜我先去拜会王复,出来后遇到了刺客,这才把卧虎司牵扯进来。要早知幕后指使是陆绪,黄三又有六天的嫌疑,我只需到太守府报案就是,何至于此?” “卧虎司那边我会出面交涉……还有,陆六叔愿以吴县或扬州其他地方的田宅为赔罪之资,外加各种珍玩字画,换得微之对青符的谅解……” 徐佑饶有兴致的道:“都有什么稀奇宝贝?” “什么也没有,我替你拒绝了!” “啊?”徐佑捶胸顿足,道:“多好的发财机会,你拒绝干什么?” 顾允翻了个白眼,道:“拿人手短,要了钱,怎么将青符绳之以法?” 徐佑叹了口气,悠悠说道:“飞卿,你其实心里也明白,就算陆氏不拿钱和解,我又真的能把陆绪怎么样吗?当年的劫掠良人案,贺氏的权势和根基尚比不得陆氏,可还不是通过‘八议’将贺捷给保下来了吗?贺捷做了多少人神共愤的恶事,比起陆绪,当死一万次,结果呢?” 顾允沉默片刻,道:“你不一样……” “我有什么不一样?”徐佑淡淡的道:“我的命,就比那些可怜的女娘们贵重吗?一命就可以胜过那千百条活生生的性命吗?天下是皇室和门阀的天下,律法也是皇室和门阀的律法,我知道飞卿会不惜一切,为我主持公道,但公道二字从来不在律法之中,而在权势之下!我退一步,可免你为难,也可让所有人满意。” 顾允长叹道:“可这样太委屈你了……” “人生在世,无非妥协妥协再妥协,连主上都没办法任意妄为,况且我辈?”徐佑洒然笑道:“这些年我能在钱塘立足,也多亏吴郡四姓的帮扶和襄助,所以饶过陆绪不是不行,但陆氏一门需要拿出足够的诚意,钱帛宅院土地字画古籍,这些我都不要!” “那,微之想要什么?” “我要陆宗周亲自出面捐建玄机书院,不计代价,两个月内必须完工,一切用度包括劳役,皆由陆氏负责。书院建成之后,陆公要担任名誉山长,任期三年,并献各类藏书千卷,以供书院的学子们翻阅研习。” “名誉山长?” 徐佑要陆宗周捐建玄机书院,顾允可以理解,这年头建书院不是易事,尤其建在山上,工程浩大,钱还好说,主要是劳役——除了官府,其他人根本没有正当理由征来这么多劳役,交给陆氏,想要两个月完工仍旧不容易,可比徐佑去操作已经简单了无数倍。 可名誉山长,是什么意思? “名誉山长就是挂个品阶,不给月俸,不具体管事,有空闲或者受邀请可至书院讲学,名誉山长不只一位,但凡德高望重,且对书院发展有利,都可聘为名誉山长。” 这么讲顾允就了解了,原来是扯大旗作虎皮,为玄机书院壮声势,沉思了一会,道:“我尽全力促成此事,想必这点要求,陆氏不会拒绝!只是我怕从此陆氏和微之貌合神离,日后还当小心为上!” 徐佑笑道:“陆公或许会感激我,玄机书院的名誉山长不会超过十位,我有信心,将来会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后来者想争,也未必争得到!” 送走顾允,徐佑枯坐案几后,提笔在由禾纸上慢慢写了四个大字:戒急用忍。本该清心静气的四个字,笔锋却凌厉异常,平、直、均、密之间,透着股冰寒的杀机,清明站在他身后,审视半响,问道:“郎君若这样放过陆绪,可甘心么?” 徐佑掷笔,墨迹四溅,污了由禾纸,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炽烈的日光,道:“陆绪现在杀不得,我们还没有肆意除掉一个门阀子弟的权势。不过经此一闹,陆宗周必定要对陆绪严加管束,三五年内,他别想走出家门,更别想再次对我不利,名声尽毁,虽生犹死,跟废人没什么两样,杀不杀意义不大。等三五年后,陆氏应该已不在你我的眼里,陆绪如果再敢胡来,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安排好吴县诸事,徐佑赶回了钱塘,也在这十数日间,细腰台上《春秋》论辩的详细内容已尽数传开,引起的轰动效应远比很多人预料的要大。儒门衰退,儒学式微,可上千年来的儒家传承从不曾断绝,佛道的根基在普罗大众,人数虽多却集中在下层,而儒家的根基则在处于统治阶级的精英阶层,就如同点点微光没入尘土,可一旦燃烧,立刻就成燎原之势。 同时,徐佑给赵信写的那首青天有月来几时也悄然流出,先是钱塘再是吴县,然后是周边众多郡县,关于徐郎才尽的污蔑顿时销声匿迹,大中正张紫华更是赞道:“自古诗赋各有流派,或重词藻,或重技巧,或为绔丽,或为沉雄,但总会有轨迹可寻,一人一格调,鲜有例外。唯徐微之仿若得诗家之神,既有山水之清幽,又得天地之广袤,咏怀叙古,奔放飘逸,炼字炼句,沉郁顿挫,天下诗才十斗,徐佑独得其九!” 至此,徐佑在幽夜逸光的诨号之外,又被世人称为徐九斗,听着没有那么儒雅,可代表的含义却让无数人艳羡。不过,相比《春秋》在士族门阀间引起的震动,这首《把酒问月》更多的是在青楼和坊间流传,可让人奇怪的是,曾最爱唱徐诗的扬州第一名妓李仙姬不仅没有率先开唱这首新作,而且将近十天没有公开露面,后来有和她交好的士子打探出来,李仙姬病了,病的很重,估计一两个月内没办法接客。 作为扬州的当红名妓,李仙姬的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佳人染疾,正是献殷勤的好时机,于是各路牛鬼蛇神纷纷登门问安,把清乐楼的老鸨子累的够呛,翻来覆去就八个字:风寒小疾,恕不见客。 既然是小疾,可为何连探视都不行,如此诡异,各种谣言顿时风生水起,说什么的都有,不知是哪位仁兄脑洞大开,竟然脑补出了一出狗血爱情大戏,说李仙姬在太守府对徐佑表达爱慕之意,遭到徐佑的残忍拒绝,之后口吐鲜血,昏迷不起,匆忙离开太守府后,回到清乐楼再次悬梁自尽,被老鸨子救下囚禁起来,不给她再有寻死的机会。凡此种种,可谓一波三折,惊心动魄,自古才子佳人最受青睐,于是这段看似合乎逻辑的意淫立刻占据了舆论的主流,人人感叹之余,也对徐佑的不解风情略有抱怨。 “想那李仙姬天香国色,凡是见过她的男子,无不色授魂消,倾家荡产也甘愿为裙下之臣。徐郎君既未成亲,也没听说过有心仪之人,为何面对如此可人儿,仍狠心置之不理呢?” “这个说来话长,徐佑早年和袁氏结亲,后来突生变故,无奈和离,其实郎有情妾有意,两人已许下白首之盟,只等日后迎来转圜之机,好再续前缘。谁知没两年袁氏的女郎难忍相思之苦,得病夭亡,徐佑闻讯后伤心欲绝,暗中定了黄泉之约,今生今世,怕是再不会为女子动心了。” “哎呀,如此说来,徐微之果是个痴心人……” “是啊,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诗句,不正是为袁氏的女郎所作吗?” 茶楼里的众人正唏嘘时,又一人嗤之以鼻,道:“听你这老狗满嘴胡言,徐佑被袁氏逼迫退婚,连聘礼都退了回去,两家早撕破了脸,哪里还有什么转圜之机?之所以不接纳李仙姬,是因为有不可为外人道的隐秘情由。” “什么隐秘情由?快说,快说!” 这人拿捏腔调,咳嗽一声,道:“好说,只是口渴……” “上茶,这位郎君今日的茶水我来给钱,尽管的上!” 这人惬意的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抹了抹嘴上的水渍,道:“其实大家也早有听闻,咱们顾太守和徐佑可是交情匪浅,从钱塘时就常常把臂同游,甚是相得呢,以致被称为连璧,连和陆氏女郎的婚期都一推再推,再者顾太守的相貌才学以及身世权位,区区李仙姬哪里比得上……” 众人面面相觑,虽说此时男风大盛,但公开讥嘲本地太守的轶事,也太过惊世骇俗。这人话音未落,突然从旁边的人群里扑过来两人,将他头脸按在地上,双手用绳子绑了,围观的人反应过来,齐齐惊呼,道:“你们什么人,光天化日,竟敢劫人?” 一人站起,扬起手中棨牌,冷冷道:“卧虎司抓捕六天余孽,妄动者同罪!” 黄耳犬威名在外,直到两人押着那多嘴的倒霉蛋远去,茶楼里才重新回荡着人声,不少人暗中咂舌,寻思着卧虎司这番举动,到底是为了真的抓六天余孽,还是为顾太守正名,那就见仁见智了。 “禀告假佐,截止目前,已捕获五十七人,其中十一人极有可能跟六天有关,另四十六人各有不法情事,但是还没有找到和黄三的联系。我已派了足够的人手监视黄三家和他经常去的地方,看能不能有所发现……另,李仙姬回清乐楼后闭门不出,职下买通了一个小厮,得知此女并没有染病,每日饮食正常,也未见和不明之人接触……” 王复听完方周的汇报,道:“黄三和李仙姬必定有交汇之处,只是我们还没有找到两人的接头地点和方式。眼下黄三已死,李仙姬却不知情,只要耐心等待,该出现的人总会出现。” “诺!”方周想了想,似笑非笑的附到王复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王复皱眉道:“还有这等事?” “是!其实顾太守比妇人更美三分,又和徐佑交往过密,难免会引来别人的非议!” 王复瞪了他一眼,方周急忙闭嘴,冷哼道:“严刑审讯,我看此人不像是乡野村夫来无故编排顾太守和徐郎君,背后当有人指使。” “知道了,我亲自去盯着,包他不敢有丝毫的隐瞒!” 远在钱塘的徐佑还不知道外面发生的这些龌龊事,他正埋头和一群茶农研究烹制熟茶的方法,虽然读过陆羽的《茶经》,前世里也体验过简单的炒茶,可真的要造出好茶来,却不是那么简单。 幸好,这时的人们喝的生茶如同牛嚼牡丹,毫无口感和美感可言,只要些许改进,就能取得跨时代的进步。 技术的先进性,随之而来的就是巨大的财富! 第一百一十一章 蒸青 陆羽的《茶经》记载:“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说明中国利用茶叶最少已有四千多年的历史。不过春秋之后,直至汉朝,茶叶有几百年的断代,汉末之后,两晋南北崇尚清虚,士族雅士高谈阔论时品茶为乐,于是茶逐渐成为流行符号,开始走入大众视野。而彼时关于饮茶的记载也日益增多,如《广陵吾老传》中说:“晋元帝时,有老姥每旦独提一器若,往市留之,市人竞买”之句,可见饮茶已经不是稀罕事了。 只不过饮茶的方式简单粗暴,都是将茶叶碾成粉之后直接倒进沸水,再加点盐葱姜蒜之类的调味品,喝上去分明是菜汤,哪里是茗茶?唐朝之后流行煮茶,算是略微有点进步了,只放盐和姜,其他调料很聪明的不放。再到宋开始流行点茶,各种调味品终于退出了茶的舞台,保留了茶叶本身的香气和品质。 由此可知,人们对茶叶的认知经历了冗长的一个过程,徐佑深思熟虑之后,不打算直接采用明朝才发明的炒青法,而是先用唐朝的蒸青法来对时下的饮茶习惯进行第一步的改良。 蒸青不难,陆羽记叙的很详细:晴,采之,蒸之,捣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茶之干矣。以徐佑的理解,并和老茶农们商议之后,理论结合实际,将蒸青法确定的顺序为:蒸茶、解块、捣茶、装模、拍压、出模、列茶晾干、穿孔、烘焙、成穿、封茶。 然后开始试验,起先几次,不出意外的失败,火候和手法不到位,致使茶香损耗太大,喝起来干涩无味,还不如以前的茶汤,所以有茶农积极建议往茶里放调料,徐佑严词拒绝。 作为后世穿越而来的品茶达人,他实在接受不了茶叶里放调料的做法,这个风气一定要改。 “继续!我不信造不出来!” “竖子欺为陆氏无人吗?” 顾允拜访陆氏,说了徐佑开出的条件,陆宗周陆定安等都没说话,和陆绪年纪相仿却高了一辈的陆定贤顿时大怒,道:“以徐佑的野心,玄机书院必定规制宏大,三五年能建成就属万幸,何况限定两月完工,所用又得翻上数倍……大伯,六哥,这可是无底深渊,填多少钱才能填满?” 顾允沉声道:“十七叔,青符因文争而起杀意,所作所为,君子不齿,依律当严惩。幸而微之通情达理,以和顾陆两家的情分为重,既往不咎,宽宏大量,谈何欺人?再者,捐建玄机书院,重振儒门,也是利国利民之义举……” “严惩?如何严惩?杀了那黄三,铲除六天有功;杀徐佑,徐佑又没死,顶多算有恶意,可青符不是圣人,心怀恶意又不违律,不是那徐佑猖狂放肆,多番惹恼青符,会招来杀身之祸吗?” 顾允默不作声。 陆定贤和陆绪年纪接近,可名气却天差地别,这会的义愤填膺,看似为陆绪说话,其实是故意想让他身败名裂。大家族里的龌龊,顾允懒得参合,反正最后拿主意的是陆宗周,陆定贤叫的再欢畅,也不过是嗡嗡蝇虫,于事无补。 过了半响,陆宗周抚须微笑,道:“就按徐佑说的办吧,我这把老骨头歇息了太久,也该动动了……” “大伯!” 陆定贤还要再劝,陆宗周笑道:“建书院乃千秋业,凡读书人都当支持才是,贤儿不可妄议!定安,你这两天去钱塘走一趟,先和徐佑见个面,聊聊大概的想法,只要不逾制,玄机书院的一应开支,全都由陆氏负责。” 陆定安为难道:“两个月?” “怎么,你办不到?” 陆定安忙起身,道:“孩儿一定办妥!” 送顾允离开时,陆定贤斜眼讥嘲道:“顾太守,别忘了你姓顾,马上就是陆氏的女婿。顾陆朱张,四姓一体,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娈童,从陆氏搜刮如此多的钱财,还要落大伯的颜面,也太偏心了些……” 顾允自然也听到了外面的风言风语,俊美如妇人的脸蛋不见喜怒,双手负后,身姿挺拔,淡然道:“十七叔,四姓一体,我是晚辈,不能拿你怎样。你这番胡话,我今日全当没有听到,不过,”他突然回头,目光里威严毕露,道:“若有下次,我可以保证,哪怕青符从此成了废人,你也绝无可能在陆氏有出头之日!切记!” “你……你!” 陆定贤脸色气得铁青,可张了张口,却再不敢说什么过分的话。作为吴郡四姓目前最为力捧的下一代领军人物,顾允,他得罪不起! 更何况,这个昔日只知道画画的呆头痴儿,现在竟然有了几分为上者的威势,让人望之却步,不敢违逆。 等顾允的牛车远去,陆定贤这才愤恨的一拳砸在朱门上,眉目扭曲的可怕。他既恨顾允,又恨自己,身为长辈,却被后生小子压制的连反驳的话都不敢说,这是奇耻大辱,不报,誓不为人! 之后十几天,徐佑没有露面,陆定安来钱塘后也避而不见,所有活动都由何濡陪同,去距离明玉山十余里外的灵秀山上转了转,看了施工所需的建造图纸,饶是早有心理准备,陆定安也被玄机书院的规模吓了一跳。 “何郎君,你们可粗算过造价几何吗?” 何濡叫来计青禾,示意他给个答案,计青禾拿出一叠厚厚的账簿,道:“若成雏形,估计需要千万钱;若见端倪,则要两三千万钱;若具声势,至少五千万钱!” 陆定安呆坐良久,苦笑道:“何郎君,微之算的一笔好账啊!” 又过几日,陆绪终于安然出狱,卧虎司和陆氏达成了什么协议,徐佑没有问过,反正从王复的来信里透着的喜悦,可知这次敲竹杠敲的收获不菲。信里还说陆绪双膝尽碎,以后能不能行走还要看运气,至少得耗费一两年的时光来医治康复。接他出狱的是陆定贤,看到陆绪的惨状说了几句不合时宜的话,王复表示会私下里关注这个人,让徐佑放心,不会有任何不可测的后果出现。 朱智的信函几乎和王复的信同时抵达明玉山,比起王复那字里行间藏不住的狼狈为奸的窃喜,朱智的信就显得理智和成熟的多。他先是对徐佑遇刺表达了关心,然后对他的忍让表示赞赏,但整封信的重点不在于和陆氏的冲突,而是对玄机书院提出了几个关键性的建议。这些问题无不是老成持重的谋身之言,闪烁着阅尽世事的智慧和通达,可见朱智对徐佑是真的上心,而不是敷衍了事。 徐佑分别写了回信,叮嘱王复看紧李仙姬,又和朱智深谈了他对玄机书院的谋划,然后很快把这些事抛之脑后。足足一个多月,日日夜夜和茶农们共处一室,终于赶在顾允的大婚之前,将第一代用蒸青法泡制的茶叶制作了出来,无论香味还是口感,都比当下流行的生茶鲜美了无数倍。同时由天工坊开炉铸造的模具把散茶做成了茶砖,并命名为青雀舌,码成百余砖装上大鳊,浩浩荡荡往吴县逆流而上。 七月初五,顾允即将大婚,徐佑初一动身,前往吴县准备参加婚礼。 这还是重生之后,徐佑参加的第一场婚礼,诸多礼仪,已经先在明玉山练习了多次,避免到时候出乖露丑,砸了徐九斗的招牌。 同时跟随他出行的有清明、冬至、方斯年和纥奚丑奴,临下山时,於菟抱了丑奴许久,来南朝这些年,丑奴还是第一次离开她的视线,不过跟着徐佑出去游玩,於菟很放心。 或许,比在北朝的时候,还要放心! 第一百一十二章 婚宴与混乱 吴县武陵溪之北,是顾氏家族的所在地,又被扬州人称为北顾里,溪水上造有武陵桥,纯花岗石的桥身,坚固无比。过桥之后,几十进极有江南特色的院落群构成了顾氏主脉百余年来的根基和气运。纵横东西,是顾氏余脉开枝散叶繁衍而成的村镇,分为东顾里和西顾里,千余口人,算得上盛极一时。 远远望去,顾氏家宅如同猛虎生双翼,卧于溪畔,就是不懂风水的人,也能感觉到里面蕴藏的天地菁华。走到近处,层台累榭,丹楹刻桷,虽不显奢靡,却深含底蕴。徐佑一路行来,见到了无数前来给顾允贺礼的宾客,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等入了朱门,上百名绛衣童子分侍左右,几乎同岁同身高,长相同样的清秀,脸上含笑,行止大方,口齿伶俐,有条不紊的将不同的宾客带到不同的地方歇息等候。 这是世家大族独有的风采,往往在不经意的细节处让人体会到门阀的兴旺和权势。 “哇,好气派的宅子,比咱们明玉山大太多了。” 方斯年自入了九品之后,这两年就跟开了挂似的,修为突飞猛进,如今已经是七品的高手了。不仅如此,身量也逐渐长开,双腿修长笔直,肌肤或许受了菩提功的影响,从黝黑慢慢变的白皙透明,阳光照射下发散着玉石的光泽,称得上亭亭玉立,眉清目秀。可性情依旧纯朴自然,始终维持着那一点本心不灭,没有被尘世玷污分毫。 纥奚丑奴拉着徐佑的手,撇撇嘴道:“阿姊说的不对,就是皇帝的宫殿也比不过明玉山呢!”她穿着宝蓝色的褶裙,双眸如碧,鼻梁高耸,充满了异域风情的容貌却完全是南朝家女娘的打扮,反差萌配合大眼睛忽闪忽闪,真是可爱极了。 冬至捏了捏她的脸蛋,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当心被人听去,给小郎惹麻烦。北顾里是顾氏的主宅,当然算不得太奢华,可在扬州那也是数得着的宅院了。不过,若说比得了明玉山气派,那也不见得……” 徐佑望着前方的人群,笑道:“冬至这话说的不错,你们上山的晚,没见过郭勉在时明玉山的风光。要不是后来被朝廷封禁,值钱的物件也搜刮殆尽,多处宅院荒废破败,那种无数钱财堆出来的气势,可不是顾宅可以比拟的。” “哼,那也不好!”纥奚丑奴坚持道:“反正有小郎的地方,就是最好的!” 方斯年笑嘻嘻道:“丑奴嘴巴甜,怪不得小郎最喜欢你。我这样的笨嘴丫头,可就不讨好喽……” 这下倒是丑奴不好意思了,赶忙抱住方斯年,不依道:“好阿姊,哪有啊,小郎明明对我们都一样的呢。” 笑闹的时候,一人从正堂匆匆跑了出来,直奔徐佑跟前,作揖道:“微之,可算把你等来了,七兄接亲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生招待你,方才有事刚回屋里转转,你就大驾光临了……” 这人是顾昔,字双玉,是顾允的堂弟,素有才名,当年钱塘湖雅集斗诗的时候,他也是下场的十人之一,和徐佑算是老相识了。 “双玉兄!” 双方见了礼,由顾昔带着往大堂走去。他们身后走过来几个年轻士子,衣着华丽,顾盼飞扬,其中一人认得顾昔,连带着对徐佑的身份好奇起来——今天的宾客太多,大部分都是童子们引领,只有那些身份贵重的人才有顾氏子弟亲自接待。 “这人是谁?竟让顾双玉亲自招呼?” “看风神,该是出身望族,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京城哪几家……” “你们外地来的吧?这位是微之郎君,号称幽夜逸光,天下才气十斗,九斗尽在腹中,自然气度异于常人!”说话的是扬州本地士子,提起徐佑,那满脸的自豪,怎么遮掩也遮掩不住。 “啊?原来他就是徐佑!” “九斗才?”有人不屑道:“哼,几年前我途径义兴,听闻徐佑乃粗鄙不文之辈,最爱结交鸡鸣狗盗之徒,结伴横行,逞勇斗狠,没想到贬谪扬州,竟混了这样的名声。” “由此可知,世人皆以为江左是我大楚茂苑文华胜地,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就是,比起金陵,吴郡也好,会稽也好,都只是乡野之地,哪里生得出道德文章!” 登时惹来阵阵怒斥,那士子愤然道:“天下文章出扬州,金陵若不是占着帝京的风光,就凭尔等不学无术,也配谈论道德文章?” 眼看着要起争执,一名管事模样的年轻人走了过来,双手交叠下拜,面露微笑,道:“诸位郎君,今日乃我家小郎大婚之喜,贵人们远道而来,敝宅上下感激不尽,厅堂内早已备下美酒佳肴,还请早早入席为好。” 众人这才清醒,若是真的闹将起来,那可重重得罪了顾氏,互相冷哼几声,分开往屋里走去,两拨人如两条河流,平行行进,各不交融。 这就是士族,虽然处在同一个阶级,可彼此间并不是铁板一块,高低之别,地域之别,亲疏之别,政见之别,仿佛巨大的鸿沟从内部开始分化,早晚要被历史淘汰! 过了两个院落,顾昔指着正面的堂屋,道:“这是等会举行婚礼的地方,新妇一到,我再请微之来观礼。” “好!” 徐佑客随主便,跟着顾昔到了正堂左侧第五间的房舍,里面摆放着十八张雕花兽纹红木食案,每张食案后站着两名美貌侍女,布置的典雅又不失喜气。像这样的房舍还有数十间,足够安排今日参加婚礼的宾客,只是越接近正堂两侧越是代表着地位和尊贵,徐佑要不是和顾允关系太过密切,以他现在的身份,其实是没资格到这间房舍里来的。除此之外,后面的院子里也有露天的食案,密密麻麻,以供那接近数千的随从奴仆歇息吃喝。 徐佑入了席,顾昔坐在一边作陪,清明婉拒了顾昔的邀请,执意站在徐佑身后。冬至、方斯年和纥奚丑奴三人被安排到另外的房舍,和女宾们坐一起,徐佑固然不介意男女同席,也不介意尊卑贵贱,可这是顾氏的地方,房间里还有其他士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叮嘱了冬至两句,她聪明伶俐,应该会照顾好方斯年和丑奴。 房里已经坐了十三四人,都是年轻人,想必安排坐席时顾氏也有考量,尽量把有官身的、年长的、家族交好的诸如此类安排到一起,避免出现尴尬和争执。顾昔先为徐佑做了介绍,八人里竟有两人是徐佑认识的,一是张氏的张桐,一个是朱氏的朱聪。 朱聪和徐佑有旧怨,跪坐蒲团上不冷不热的拱了拱手。张桐也一反常态,站起来很有礼貌的作揖,却没有多说话,跟平日里跳脱的性子不符。 “这位是张榆,张桐的大兄。” 徐佑望过去,张桐撇撇嘴,突然眨了眨眼。原来这小子是因为有兄长在,学得乖巧了不少。 “张郎君!” 徐佑施礼,张榆起身,回礼道:“徐郎君!”他浓眉大眼,神色坚毅,一看就是不苟言笑的性子,怪不得张桐怕他。 “这位是新安羊太守之子羊固……” 新安太守羊橦收藏着《荐季直表》和《贺捷表》的真迹,顾允前不久用《洛神赋图》从羊橦处换来了《荐季直表》,作为博李仙姬一笑的由头要送给徐佑,只不过后来李仙姬突然下毒刺杀,此事也就暂时放下了。 “这位是宜都郡郑郎君……” “这位是豫章郡霍郎君……” “这位……呃,这位郎君,我瞧着面生,敢请教?” 介绍到最后一人时,顾昔顿觉奇怪,这房舍里的人都是他对着名单安排的,怎么会有一人不认识的呢? 那人面如冠玉,体态修长,端坐不动,却散发着傲然于人的气势,淡淡笑道:“我姓萧,自兰陵来。” 兰陵萧氏? 兰陵萧氏虽位列楚国四大顶级门阀之一,可萧勋奇掌控司隶府后,纠察百官,杀戮过重,其他诸姓门阀对萧氏的敬畏多于尊重,加上种种原因,为了避嫌,这些年彼此间来往极少。顾昔脸色微变,他怎么也没想到,萧氏会派人前来参加顾允的婚礼,听说当年中书令柳宁的儿子大婚,萧氏也不过送了贺礼,却未有一人到场。 顾氏的脸面,岂能比得过柳氏? 心里的不安让顾昔坐如针毡,看这人的仪姿,应该是萧氏的重要人物,如此大张旗鼓,挑选在今日登门,或有大祸也未可知。 一念至此,顾昔立刻就要辞别出去,正在这时,清明俯身到徐佑耳边说了两句话,徐佑眼中闪过一道厉芒,伸手拦住顾昔,对着那个萧郎君问道:“人称兰陵萧氏有五龙,观足下神姿高彻,不知是五龙哪一位?” 那人笑时眼睛微眯,仿佛明月临空,颜色之丽,犹如妇人,可打量徐佑时,眼神却似利刃,透着几分威势。 “在下萧灵,非五龙之一,乃萧氏没出息的子弟,和徐郎君的名望相比,无异烛火见于月光,何足挂齿?” 第一百一十三章 风起时,谁补天 徐佑颇为玩味的看了这自称萧灵的人一眼,又转头看向顾昔,语带责备的道:“双玉,萧纯县令今日来了吗?既然萧郎君是自家人,应该把他们安排同席才是嘛。” 顾昔苦笑道:“萧县令月前已回京述职,贺仪吩咐部曲送了过来……至于这位萧郎君,事先并未得到通传,依惯例,我们也没做什么准备……”言外之意,萧氏和其他各门阀素无往来,招呼不周,请勿怪罪。 萧灵笑道:“我近年来游历各地,途径吴县,适逢盛会,故而厚颜前来,并非受家族所命,顾兄不必多礼。” 徐佑当然知道萧纯回京的事,说出来只是想看萧灵的反应,只见他老神在在,淡然自若,不知是胸有成竹,身份无误,还是心智坚毅,临危不惧。 不过,此人肯定有点问题,因为清明看出来他易了容,手法极其精妙,虽不及青鬼律之万一,可也是高手中的高手了,所以整个顾氏没人能够发现破绽——主要也是今日宾客太多,楚国二十二州,共二百三十八郡,几乎每一郡都有朋友、姻亲、故旧、部曲、同僚或亲至,或派人前来道贺,百分之九十互相之间不认得,根本没办法仔细分辨。 因此,像这样的门阀盛筵,不可避免的会有人混进来骗吃骗喝。冒充士族的有,冒充随从的也有,还有些甚至冒充新娘家人,诸如此类情景,自汉代至今,多不胜数,既没办法杜绝,也没办法防范。等闲主家不会大动干戈,只要不是闹得太过分,都会一笑了之,毕竟是喜事,人多热闹,又有新婚三天无大小的旧俗,门第贵贱之别没那么严苛。曾经江州有个叫王道之的寒门子弟装成乞丐闯入当地大族严氏的婚礼,硬是以尖酸刻薄的唇舌当众讨要了三斤酒五斤肉,席地大吃大喝之后,留下一首宣淫诗洒然而去。后来严氏知道了真相,也没追究,天下传为美谈。 只是,仅为了骗吃骗喝,竟冒充兰陵萧氏的人,谁会有这样大的胆子? 朱聪感觉到徐佑对萧灵的敌意,心中不解,可在他想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脸上露出亲近的笑容,道:“萧兄好气魄,游历天下,广增见闻,比我等只知闭门读书要厉害多了。”随着朱睿在金陵城中越发受到达官贵人们的赏识,他在朱氏的地位也愈加低落,眼看就要在这场漫长的家主争夺战里一败涂地,抓住所有可以利用的机会,哪怕眼前这人只是萧氏名不见经传的弟子。 可,那也是萧氏的人! 萧灵淡淡说道:“两脚书有此见识,看来还没把圣贤书读得太死!” “你!” 朱聪气得脸色铁青,这真是好心换了驴肝肺,道:“萧郎君,我是好意,你受了别人的气,可不要撒到我的身上!” 顾昔对徐佑十分尊重,不知道他拦住自己是为了什么,这会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想开口为朱聪和萧灵缓和一下,却又不知如何说起,真真的进退维谷,手足无措,只好求助的看着徐佑。 徐佑再次发出了试探,道:“两脚书乃扬州士林对朱兄的美誉,年轻一辈,若说博览群书,无出其右者。萧郎君行了万里路,却还像普通的乡野村夫般对朱兄持有偏见,未免惹人嗤笑,殃及门楣……” “微之!” 顾昔没想到徐佑不仅不说和,反而火上浇油,腾的站起,急得直顿足。徐佑微微摇头,要他稍安勿躁,正色道:“双玉,扬州士族,本是一体,萧郎君当面讥嘲朱兄,无疑是连我们一起辱了。这样的气,别说朱兄受不得,我也受不得!” 张榆等吃瓜群众为之侧目,谁也不知道徐佑究竟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公开对萧氏发难,言语里不留丝毫情面。张桐偷偷抱了下拳,表示滔滔流水敬仰不已。朱聪的反应就搞笑了,先是瞠目,继而迷惑,然后很傲娇的仰起头,手却悄悄的整了整袍襟。 徐佑这是示好呢! 哼,这会知道讨好我了?晚了……呃,其实也不算晚…… 徐佑义正言辞的说了这番话,让顾昔接都没法接,屋子里的空气突然安静,气氛顿时变得很是尴尬。萧灵缓缓而起,姿态高雅,可说出的话却如钢刀刮骨,微微笑道:“看来我是不受欢迎的客人了!不过,我有点好奇,顾郎君,什么时候,顾氏的事,需要姓徐的来做主呢?” “留步!” 顾昔额头冒汗,再没办法保持沉默,急忙拦住萧灵,歉然道:“微之一时口快,萧郎君莫怪!还请安坐歇息,我这就去找家主禀报。”说完匆匆而去。 等顾昔离开,萧灵没有坐回原位,缓步走到徐佑的案几前,近距离看过去,他的眉眼和头发还是和常人无异,没有易容的痕迹。 “徐郎君,你我可有旧怨?” 徐佑摇头。 “可是和萧氏有过节?” “我曾蒙征东将军照拂,又和萧县令相处融洽,对萧氏只有敬重之心,并无过节!” “那?”萧灵双手垂在身侧,低着头,俯视徐佑,道:“就只是看我不顺眼么?” 徐佑也笑了起来,道:“这是哪里话?世人皆知萧氏从不派人参加外姓的婚礼,郎君突然出现,任谁也要多想几个为什么。” “世人皆畏惧萧氏如虎,殊不知山中虎一年才伤几人?真正该畏惧的,是那些藏在身边的人面兽心之辈!” 徐佑抚掌道:“此言妙含玄理,只有智者才能看得如此通透!” 两人交锋正浓,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着瞧新妇了,瞧新妇了,然后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想必是迎亲的队伍回来了。 张榆立刻站了起来,道:“诸位稍坐,我先去凑个热闹。张桐,你随我一起!” 张桐无奈的跟着去了,其他几人也正好找到借口离开,只留下徐佑、清明和萧灵三人。徐佑笑道:“郎君可要去观礼吗?” 萧灵又瞧了他几眼,转过身走到自己的座位,道:“不了,我素来喜静。” “巧了,我也是!” 眼看着甩不开徐佑,背对着徐佑的萧灵的眸子深处终于闪过了一丝杀意,虽然转瞬即逝,可清明立刻感应到了,双足不动,气机大涨,如同无形的丝线,牢牢裹住萧灵全身,不管下一刻他以何种方式发动袭击,都可以后发制人,瞬间控制局势。 “小宗师……” 萧灵神色大变。 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徐佑身边这个连座位都没有的卑贱奴仆,竟然是叩开了五品山门的小宗师! 可是根据情报,那个出身袁氏的军侯左彣早些年就已经晋升小宗师,也就是说,徐佑一个丧家之犬,如今麾下却有两位小宗师护卫——这,简直骇人听闻! 顾陆朱张这样的门阀大族,除过朱氏以武立世,族内可能豢养着小宗师以上的高手,其他三姓翻箱倒柜,估计也找不到一个小宗师坐镇。 徐佑左右,却有两个…… 萧灵的掌心渗出冷汗,今日的计划事先已经推演了无数次,应急方案也做了无数个,连徐佑这个变数也都算在内,知道他没有带左彣同行,可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个小宗师! 再蠢的人也清楚,小宗师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影响战局! 要不要撤退? 萧灵猛咬下唇,血腥味刺激着他的脑神经,将方才的念头驱赶了出去。撤退?笑话!为了营造出今日的局面,前前后后死了多少兄弟,眼看动手在即,岂能后退一步? 小宗师又如何? 也要让他死在此地! 正在这时,顾昔匆匆跑了回来,道:“萧郎君,家主有请!”他不会武功,没有发觉房间里剑拔弩张的局势,不过经这样一打岔,清明收回劲气,萧灵登时松弛了下来。 萧灵转过身,从怀里掏出棨牌,到徐佑面前晃了晃,再收回囊中,拱手笑道:“幽夜逸光,很好,今日不虚此行!等我见过顾公,再来和微之郎君详谈!” 目送两人离开,清明低声道:“郎君,棨牌该是真的……不过这人确实有蹊跷,要不要留住他?” “我们没有证据,闹将起来,顾氏的颜面不好看。总不能动手把人拿住,若真是萧氏的子弟,后患无穷。” 徐佑想了想,让身后的侍女去别的房舍找来冬至三人,问道:“王复现在何处?” “王复通过黄三的线,发现了六天之一明武天宫的动向,前几日得到线报,率领大批精锐前往上饶县西面的彭泽湖,尚未有消息传回来。” “宁长意呢?” “宁长意的金翅斗舰也去了彭泽湖,五大灵官尽皆随同,还有各级箓将近三百人。” “都督府也出兵了?” “都督府派了两千兵……” 徐佑陷入了沉思。 冬至迟疑了会,道:“小郎,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我不知道!”徐佑眉头微皱,道:“王复是聪明人,若不是线报来源可靠,他不会和宁长意以及都督府联手出兵,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萧灵……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很怪!” 冬至已经听清明说了萧灵的事,笑道:“小郎或许是多虑了,就算那萧灵是假冒的,顶多也只是混进来捣乱而已,要么混吃混喝,要么借机扬名,最不济学那王道之,趁新婚三天不讲尊卑的机会来羞辱主家一番,无甚大碍!” “但愿如此吧!”徐佑笑了笑,道:“走,先去观礼,瞧瞧这位俘获了顾飞卿的新妇,究竟是何等样人!”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夜将至,血未燃 等徐佑他们赶到,迎亲的牛车已经停在了院子门口,一行五十乘,皆为四牛拉的皂轮车,朱丝绳络,白铜为饰,随从近千人,旌旗翻飞,络绎不绝,真可谓盛极一时,蔚为壮观。 其实按照顾允的太守之位,这样的规格稍有逾矩。不过婚姻大事,从古至今,都是如此,郑玄将这种现象解释为&amp;quot;摄盛&amp;quot;,意思是在婚礼这种特殊的场合,可以允许稍有越位的行为,没人会真的去追究。 所有的车轮刷白毂,车身罩白纱,新人下车后,只见顾允戴爵弁,穿玄服,着纁裳,赤履,佩玉,佩刀,端的是俊美无双,只可惜唇角青肿,眉梢乌黑,略微影响了观瞻。 方斯年好奇道:“这是怎么了?扬州竟然还有人敢欺辱顾太守吗?” 徐佑笑道:“这不是欺辱,这是所谓的‘谑郎’!” “谑郎?” “成婚一事,向来繁琐。在典制规定的三书六礼之外,还有许多约定俗成的规矩。比如谑郎,新婿迎亲登门,妇家的亲宾女子聚集门后,皆手持竹棍来杖打新婿为戏乐,还有人因此被打死的……” “啊?”纥奚丑奴惊的捂住了嘴,可爱的碧眼透着恐惧,道:“这么残忍?成婚难道不是喜事吗?为何要杖打新婿呢?” 冬至抱住她,脸带不屑的道:“喜事?那可未必!嫁得如意郎君,夫妇恩爱,那是喜。怕只怕所托非人,终日以泪洗面,何喜之有?妇家以杖戏新婿,无非是给他一个下马威,告诉他女子也有依仗,免得嫁到郎家后受气受辱受欺!但这只是隔靴搔痒,于事无补,回到郎家,庭院深深,就算真受了气,除了默默忍受,又能如何?” 冬至在男女之事上的取向一直是个问题,所以对婚姻嫁娶很是抵触。徐佑叹道:“春秋时的婚娶,嫁女之家,三日不熄烛,思相离也;娶归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场面庄重内敛,宾客彬彬有礼,唯恐举止不当,贻笑大方。而东汉之后,嫁娶之夕,男女无别,先戏新婿,再戏新妇,新婿有杖死的,新妇有不堪羞辱自尽的,各类丑事,史不绝书,确实闹的太过了!” 民族文化有很多菁华,却也有很多糟粕,直至后世,婚闹仍旧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究其根源,就是魏晋南北朝时风气大开,礼法崩坏造成的恶果。 不过,顾允仅仅鼻青脸肿,看来是妇家的女郎们手下留情了。可见长得帅,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会占便宜。 陆未央穿一袭丝绢白裙,并紫结缨,头上戴着蔽髻,也就是假发,插上金翠花钿,眉成青黛,唇为点绛,整个人看上去就跟后世结婚时流行的白色婚纱差不多。这也是此时的婚服特色,称为“白衣婚嫁”,从牛车装点到新娘服饰,几乎一身全白。这种婚俗主要是受到玄学昌盛的影响,时人讲究以无为本,返璞归真,因而白衣婚嫁开始大行其道。 徐佑心想,流行这玩意果然是个轮回,多少年后,年轻人都以西方白色婚纱为时尚,却不知道千百年前,这都是老祖宗玩剩下的套路了。 陆未央手拿却扇,遮住了脸,瞧不太真切,可身材姣好,体态流芳,应该是个美人。刚入院门,立刻有人手捧花斗,将谷物、豆子、铜钱、彩果、草节等望门而撒,小孩童们欢呼着争相抢夺,加上围观人群的山呼海啸,气氛登时热烈了起来。 从院门到正堂,地上铺着厚厚的毡,到了宋代才换成了席,这是取新妇脚不落地的吉祥之意。在傧相二人的带领下,顾允和陆未央缓步走到正堂前面,早有小厮摆好了香案,案后是顾氏的祖宗神位,随着傧相的喊声,燃烛、焚香、奏乐,行跪拜礼后起身迈入房内。然后是拜天地高堂等各种流程,等到最后,是夫妻交拜。 夫妻交拜起源于魏中后期,延绵至楚,还没有形成定论。总有人觉得女子地位低下,没资格和男子交拜,所以引起不少的争议,有人愿意就交拜,有人不愿意那就不交拜。 按照傧相的指引,顾允站西,陆未央站东,由女子先跪后起,男子后跪先起。“跪!”傧相高声喊道。 陆未央盈盈下跪。 “叩首!” 螓首低垂,双手交叠伏地。 “跪!” 顾允撩起袍摆,正要下跪,围观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拜不得!” 果然有人捣乱! 傧相的存在,有很大原因就是应对这样的突发情况,其中之一发问道:“为何拜不得?” “顾太守官居四品,位高权重,陆氏女虽出自门阀,可毕竟是女子之身,何德何能与顾太守平等而拜呢?” “婚礼及成,夫妇同心,虽女卑而男尊,却无碍大体。今日拜,拜举案齐眉,拜相敬如宾,拜琴瑟和谐,何来拜不得?” “妇人,伏于人也!男以女为室,女以男为家,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父者子之天,夫者妻之天,天若与地平,这世上不早就大乱了吗?” “这……” 傧相无以为对,众人纷纷起哄,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齐呼道:“拜不得,拜不得!” 眼看陷入僵局,傧相只好对顾允说道:“前年越州刺史李浑娶颜氏,同样因宾客阻碍,李浑欲拜而未拜,郎君可自行斟酌。” 顾允内心深处对这些并不在意,拜也可,不拜也可,只是为了表示对新妇的敬爱和对陆氏的尊重,这一拜还是要的。只是数百人在侧,拜也要找到足够驳斥对方的理由,他是新人,不便出面,目光略一搜寻,看到人群里的徐佑,眉角微微上挑,其意不言而明。 徐佑翻了个白眼,无奈上前三步,抱拳团团作揖,笑道:“《释名》曰:夫妻,匹敌之意!郑玄注《礼记》又说:齐,共牢而食,同尊卑也!妇与郎齐,故名为妻,何来尊卑上下之别?《周易》还说:家人,女正位于内,男正位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若今日新妇拜,而太守不拜……”他故意歪曲“正”字的含义,指着顾允和陆未央此时的身高起伏,道:“诸君请看,岂不是女正而男不正,歪歪扭扭,美乎哉?” 众人大笑,再次齐呼道:“不美矣!” 徐佑躬身后退。 傧相趁机大喊:“跪!” “叩首!” “礼成!” “入洞房!” 新人入洞房之后,还要行同牢之礼,再饮合卺之酒,仍有一套复杂的仪式。不过那些都是闺房秘事,跟宾客们无关,大家各回其座,兴致勃勃的议论方才的事,只等开席后大快朵颐。徐佑心中仍旧有些不安,没有让冬至三人分开,跟着他齐齐回了房舍。张桐冒着被大兄训斥的风险凑了过来,对徐佑道:“微之,要不是你好辩才,今日飞卿落了陆未央的颜面,人家女郎盛怒之下,恐怕他连洞房都洞不成了!” 徐佑噗嗤笑道:“你啊,敢背后议论顾太守的不是,当心你的舌头!” 张桐嘿了一声,道:“我这舌头留着无用,飞卿愿意拿去就拿去,反正有微之的舌头在,终究我们吃不了亏!” 说笑时顾昔从外面回来,张桐识趣的离开,顾昔走到徐佑身边坐下,低声道:“棨牌验过了,底部镶嵌着萧氏独有的青玉,雕工绝妙,有些年头了,不是新仿的。也有人从兰陵来,虽不认得萧灵,可证实萧氏确实有这个人,并且他的身旁还有两名侍从,提起兰陵本地及萧氏的事言之凿凿,绝非假冒,微之大可放心。” “他易容了……双玉知道么?” 顾昔笑了起来,道:“萧灵说了,出门在外,为了避免麻烦,特意改了点妆容,适才见家主,已经自行洗掉了。其实容貌没太大区别,仅仅略有不同,你也知道,萧氏树敌太多,门内子弟大都谨慎,也在情理当中……” “如此是我的不对,萧灵怎么还没回来,我好当面致歉。” “家主留他在大堂同席……微之,我看那人不好相处,你还是别再招惹他为上!” 徐佑点点头,眉头越皱越紧,话锋一转,道:“双玉,可否安排我和陆公私下里见一面?千万不要惊动任何人。” 顾昔愕然半响,没有问为什么,道:“可以!微之稍候!” 顾昔匆匆离开,冬至问道:“小郎还是觉得不妥?萧灵的棨牌是真,随从也是真,关于易容的解释也合情合理……” “未免太合情合理了些!” 徐佑目光幽深,如海莫测。如果说之前还不能确定萧灵有问题,那现在几乎可以肯定,此人居心叵测,所谋必大。 “棨牌是真,随从是真,可谁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冬至身子微震,几乎失色,道:“小郎的意思……是他杀了真的萧灵,然后取得棨牌,并用手段控制住那两个随从……他,他想干什么?” “不管干什么,绝对不会是混吃混喝那么简单!”徐佑沉声道:“清明,若萧灵包藏祸心,你觉得他的计划会从什么地方开始?” “那要看他的祸心有多大……” “譬如,将今日参加婚礼的所有士族……一网打尽!” 第一百一十五章 对弈 “顾公!” 后院的密室里,徐佑毕恭毕敬的跪拜施礼。 “不必拘礼,起来吧!” 顾长雍昏黄的眼眸半睁半闭,萎靡于床榻上,不管是精神还是气势,就跟平日里街头上闲逛的农家老人没有任何区别。可徐佑对此老儿却不敢有丝毫的轻视,朱智曾经告诉过他,如果说吴郡四姓还有一人需要敬畏,那就是眼前的这个人无疑。 比起善于谋断的陆宗周,顾长雍很难让人看透。自乞骸骨之后,他隐居北顾里的宅子里,似乎极少管事,也极少露面,吴郡四姓里只有他名望最低,总给人可有可无的感觉。但三十多年来,顾氏在他的带领下蒸蒸日上,不仅家族地位在诸姓门阀里越来越稳固,而且培育出了不少像顾允这样杰出的后辈子弟,未来的发展不可限量。 无为而无不为,这才是大智慧! “你和阿允素来交好,朱智那小狐狸也对你赞不绝口,连萧玉树眼高于顶,听闻在金陵也对你多有赞誉。这两年,你做的那些事,我留意看了也听了,文才和人品都是一时之选,尤其性格坚毅,不畏挫折,这点远胜吴郡门阀的那些蠢货。嘿嘿,淬火炼金,始见真貌,你能从义兴之变里蜕壳而出,终成大器,也算没辜负你的姓氏!” 顾长雍说话时透着股老顽童般的诙谐,若不是亲耳听到,徐佑怎么也不会相信以忠厚闻名于世的顾氏宗主竟是这样洒脱的性情,道:“不敢,小子侥幸而已。” 顾长雍笑了起来,喉咙里痰气阻塞,发出刺啦刺啦的杂音,捂着嘴用力的干咳了几声,脸上突然浮现诡异的红润,然后一闪而逝,满是疲惫的翻了个身,道:“说吧,见我为了何事?” 风烛残年! 徐佑忽然有了明悟,这位顾氏宗主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可只要他在,不管躺着还是坐着,都是顾氏的定海神针。不过辩证法讲究一分为二的看问题,顾长雍老而不休,还不是因为下一辈里没有找到可以担负起家族重担的人物? 这其实是种可悲! 徐佑不再迟疑,任何浪费顾长雍时间的行为都是犯罪,说了对萧灵的怀疑以及可能要发生的事情的推测。 顾长雍慢慢坐起了身子,枯皱的脸皮诉说着几十年的沧桑变化,仿佛每道沟壑里都蕴含着精彩至极的故事,道:“一网打尽?” “是!” “你怀疑,萧灵是六天的人?” “对,七成的可能!” “六天……嘿,六天!” 顾长雍闭目陷入了沉思,若不是手指偶尔无意识的在腿上弹动,徐佑几乎要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大概过了一盏茶时间,顾长雍突然睁开双眼,在从床榻上走到徐佑跟前,随手拉过来一个蒲团,在他对面盘膝坐下,道:“六天真有这么大的胃口么?” “两三年前连扬州都差点被六天占据……六天肆意妄为,还没他们不敢做的事……”徐佑点到即止,住口不说。 “有理!”顾长雍拍了下案几,把徐佑吓了一跳,道:“六天所欲,在吞食天下,他们心里,扬州门阀只是佐酒的小菜,当然吃得下。不仅吃得下,还要吃得香!” 徐佑恭维道:“扬州有顾公在,六天只是痴心妄想。” “你小子这话我爱听!”顾长雍凑近了些,道:“七郎以为,他们会如何谋划?顾氏虽不尚武,可也有甲兵千余,加上其余来贺礼的士族都带着部曲,少则数人,多则数十人,也是不小的力量。城外还屯着都督府的两千精兵,张氏和陆氏近在咫尺,府内部曲过千,这样的兵力,六天该怎么做,才能把我们老老少少、胖的瘦的这么多人给一锅端了?” “下毒!” 徐佑回想着清明的话,道:“六天善用毒,白贼之乱几乎抓不到活的俘虏,就是因为都明玉的七非天宫秘制扶苏毒,凡入口无可救。之后,罗杀天宫暗中截杀天师道宁长意,那些没来得及逃跑的五伤、百精和鬼兵也都服毒身亡。经卧虎司查验,此毒不同于七非天宫的扶苏毒,名为雀无角,不像扶苏毒那样见血封喉,却可麻痹人的五感六识,逐渐失去意识后断绝生机。 前不久,我被六天的人行刺,用的又是另外一种毒,叫仓鹒,和雀无角有些相似,同样的诡谲狠辣。仅我们所知,就有这三种奇毒,其余尚有多少,实在无法预料。故而,我认为六天若想借婚宴之机把扬州士族一网打尽,唯有下毒这一个办法!” “下毒?”顾长雍道:“是了,今日大宴,从别处借了不少厨子和帮厨的下人,里面若真藏着六天的奸细,短短时间内是查不出来的,况且厨下非重地,趁人多混乱临时溜进去也不是难事。不过,毒药终究是小道,鸩杀数人还可以……如何才能毒死这数千人?” “不需要毒死,只要让能拿动刀剑的人失去战力即可。”徐佑的声音在密室里听起来冷静的可怖,道:“我听闻已被剿灭的溟海盗有种神妙的秘药,不知名,无色无味,极难察觉,不管是放入水中还是食物中都可使人通体酥软无力,常被好色的贼子用来对付劫掠至溟海的貌美妇人。溟海盗和六天一气连枝,肯定也备有此药,用在今日这样的场合最适当不过。” 山宗曾对朱凌波用过这种药,任你通天本领,也照样比不过黄口孺子,后被何濡赐名山鬼。山鬼虽是凤东山的独家秘术,但溟海盗首燕轻舟是六天的人,想从凤东山手里得到配方应该费不了太多工夫。 “还有这样的毒药?” 顾长雍的神色终于凝重起来,顾陆朱张等门阀以君子自居,府内并没有善于使毒鉴毒的人才,况且司隶府无孔不入,养这样的人极容易招来主上的猜忌。若果真如徐佑所言,这种罕见的奇毒估计天下也没几人识得破,为今之计,只有临时取消宴会,严查内外人等,摆出风急雨骤的阵势,将可能的损失降到最低。 可仅凭徐佑只言片语,就把顾允的婚礼弄的一团糟,若事后查明是虚惊一场,顾氏的脸面何存?陆氏又该如何想?本来这场婚事就一拖再拖,陆氏多有不满,再闹出风波,实在伤及两家的和气,也让外姓看了笑话。 “七郎可有良策?”顾长雍苦思之时,看到徐佑的脸色平静如水,心中微动,朱智私下里对他说过,徐佑此子才智天下无双,可为良相,也可为枭雄,要破眼前的诡局,不如问问他的意见。 “六天准备日久,大网铺开,我们仓促应战,至紧要的是不能打草惊蛇,一旦让萧灵有所警觉,立刻发动攻击,以有备攻无备,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当务之急,先从三个方面着手,一,找个可以信服的理由,让贵府的精锐部曲暂且不饮食不喝酒,保持清醒,防守各出入要地,切记外松内紧,别露出破绽;二,现在来不及彻查宾客名单,只有盯紧萧灵,但萧灵或许只是诱饵和障眼法,真正的指挥者另有其人,还需谨慎小心,但凡有异常之处,都不可放过;三,立即派心腹之人去找陆氏和张氏借兵,越多越好,除了披甲士,仆从佃户妇孺皆可摇旗呐喊,以疑兵壮声势,只等北顾里有烟起,马上前来援助;四,贵府以及来贺的宾客里那些身份贵重的人,身边都要加派护卫,以防被六天挟持后投鼠忌器;五,找到毒药和下毒的人,此事交给我来办,不能保证必成,但事已至此,尽力而为;六,通知都督府城外驻军,加强防备,恐有人偷营,发现城中乱起,也不可盲目出动,以免中伏……” 徐佑瞬间给出了九条对策,既不失稳健又面面俱到,从里到外,从算是目前最具有可行性的方案。顾长雍听得目露异彩,毫不迟疑的吩咐了下去,这份信任和决断,也让徐佑佩服不已。 几乎在命令一道道传下去的同时,整个顾氏如同庞大的巨人,从沉睡中慢慢苏醒,伴随着阵阵欢声笑语,汹涌的暗流开始无声的流动。 清明换了下人的衣服,轻而易举的混入了厨下,整整两进的大院子,前后封闭,只留一个侧门供端着食案的奴仆们进出。接连转了两圈,他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检查了做好的食物,也没有山鬼的痕迹,应该是六天的奸细还没有接到指令,毕竟宴席刚开,众人还没有陷入狂欢当中,一旦酒过三巡,半醉半醒之际,才是下毒和收网的最佳时机。 也就是说,现在还有时间! 清明抬头,夜幕遮天,玉兔高悬,这秋凉似水,乍暖又寒。 良辰美景,正杀人时! 萧灵坐在大堂靠前的位置,这是顾长雍对他的特赐,也是照顾萧氏的门面,他盯着眼前的案几,心里却始终不定。徐佑身后的那个小宗师就像一根刺扎在那,怎么着都不舒服,虽然今日的计划几乎没有失败的可能,就算多一个小宗师也改变不了最后的结局,但他向来谋定后动,不喜欢控制之外的东西,想着想着,突然惊觉,顾长雍离开的太久了。 谁都看得出来,顾长雍天不假年,身弱体衰,折腾这一整日累的够呛,回去歇息也在情理当中,但堂上还有这许多从京城和各地赶来的贵人,他再怎么劳累,硬撑着也得撑到宴席过半才能离开,没道理刚开席就不见了踪影。 不知为什么,徐佑平静中带点诡异微笑的脸出现在萧灵的脑海,让他握着酒杯的手,猛的紧了一紧! “让诸位久候,这身子骨越来越不行了,刚回去歇息片刻,好歹舒坦了些。来来来,小老儿先自罚三杯!” 顾长雍从屏风后的侧门走了出来,登上主位,一手握壶,一手握杯,痛快的连饮三下,很是不拘小节。 看上去一切如常,可萧灵越来越不安,直觉告诉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相信直觉,那是多少次生死之间磨练出来的灵性,比任何智慧和计谋都要可靠。 不等了! 萧灵缓缓起身,端着酒杯走到顾长雍跟前,屈膝跪地,道:“小子仰慕顾公已久,愿以此杯,祝顾公寿期无限。” 五步! 伸手可及! 第一百一十六章 鬼起幽府 “奉上谕,司隶府诛杀顾氏!敢阻挡者,死!” 萧灵突然腾空而起,身形在空中舒展如苍鹰,握拳成爪,直扑顾长雍面门。同时口中假传旨意,想要以言语迷惑住大堂里的众人,只要阻他们一阻,顺利抓到顾长雍,今日的布局就赢了一半。 大堂里坐着顾陆朱张、任胡李何、王陈杜谢等江东诸姓士族的重要人物,可为了表示对主人的尊重,带来的部曲大都在外面的别舍歇息吃喝,这些人手无缚鸡之力,眼睁睁看着萧灵动手,又听他宣称是奉了上谕,无不大惊失色,哪里来得及反应? 危急关头,顾长雍安坐如松,手中握着酒杯,面色平淡,缓缓送到嘴边。两侧的屏风后传来机括弹射的刺耳声响,一百二十支雷公弩穿过绫罗布幛,上下左右四方,将顾长雍身前三尺地封堵的水泄不通。 萧灵无论如何想不到,他已经提前发难,却仍然坠入了别人的瓮中,这么近的距离,天底下除了大小宗师,任何人都别想再往前一步。 双手化出无数道幻影,堪堪接下了三十箭;双足连点,借着箭弩的力道腾挪闪避,又躲过了三十箭。可身子凌空,气息已尽,萧灵几乎能够看到顾长雍唇角吮饮酒杯的颤动,但是这短短一臂的距离,成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衣袂翻飞,发出阵阵尖利若鹰隼的叫声,众人只见那人影在漫天箭雨里盘旋飞舞,惊险之极的全数躲避了过去,速度快若奔马,眨眼间到了大堂门口。 尚有生机。 正在这时,朱门吱呀呀的关上。 又是机括的轻微震动声! 三箭齐飞,比刚才的数十箭,声势和场面简直微不足道,可萧灵的眼眸里却流露出绝望的神色,气机被牢牢锁住,再也来不及躲避,噗嗤噗嗤,三支箭成品字穿透了身子,将他死死的钉在了朱门上。 血流如注,染了朱门,比春日的桃花更艳! “诸位莫慌!” 顾长雍举起酒杯,笑道:“此乃六天余孽,假冒萧氏的名头,欲图坏了我扬州门阀的根脉!现已授首伏诛,可外面还有同党,安全起见,你们候在这里,带来的部曲暂借给徐佑指挥。” 两侧的屏风破烂不堪,齐整的脚步声中,数十名身披甲、手持弩、腰悬刀的精锐部曲鱼贯而出,沿大堂各处布防,将这里守得固若金汤。徐佑最后出现,儒冠峨袍,立在顾长雍身边,宛若画中人。 跟在他身后,是金相玉质的方斯年,纤手低垂,雷公弩挂在指间,沉稳如山。 正是她出手,时机、角度、技巧和心智,无不处在上风,一招便杀了萧灵! 也幸好经过白贼之乱,顾氏深知自己武力不足,耗费了不知多少钱财,才从金陵中军搞来了四十具雷公弩以备不时之需,果然今日派上了用场。 “鬼起幽府,万万为群!” “天地明武,四海归心!” “传大将军令!” “灭顾!” …… “鬼起幽府,万万为群!” “天地明武,四海归心!” “传大将军令!” “灭顾!” …… “传大将军令!” “灭顾!” …… 灭顾! 六天自有诡秘的传讯手段,萧灵在大堂动手之前,已经把命令通过那些上菜倒酒的侍者传了下去,几乎顷刻之间,遍布北顾里的六天余孽就得到了起事的命令。清明也同时发现山鬼的踪迹,顺藤摸瓜,发现了这些奸细互相之间的辨识方法,全都在腰间青色革带贴近腰眼三指处画了一个淡金色的菱形点状形,若非刻意去看,还以为是沾染了菜蔬的污渍,丝毫不引人注目。 一瓶瓶珍贵之极的山鬼不要钱似的倒入成碗成叠的饭菜酒水里,然后送上了宾客们的食案,清明谨慎的跟随着他们,想找到这群负责投毒的奸细背后的统领者。来回三次,惊觉他们其实没有统属,各行其是,就算被抓到一二人,也不会影响整体的计划。 “收网!” 顾尚是顾府的军候,被指派来协助清明,听到吩咐,大手一挥,五人一队开始抓捕,谁料顾府的部曲少经战阵,疏于刀兵,不及六天众鬼卒百分之一的骁勇,起先还能悄无声息,仅仅抓了七八人就遭遇殊死反抗,动静立刻闹大。 顾尚脸色不好看,瞧了眼淡然若水,束手而立的清明,抽刀出鞘,厉声道:“关院门,凡反抗者,杀无赦!” 厨院这边抓捕正急,外面的院子也出了事,“走水了,走水了!”北顾里东南西北四角冒出滔滔大火,青烟借风势冲上高空数丈,,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多间房舍。正在尽情吃喝享乐的宾客们纷纷逃命,往日的尊贵和仪姿在大火面前不值一文,无不狼狈不堪,抱头鼠窜,甚或有那些禽兽之徒宁可抛下亲人,拉扯长辈,只顾着自己先跑出去。 短短十数息,有人命丧火海,有人容貌尽毁,有人着火翻滚,也有人搀扶着暗自庆幸,却都望着仿佛来自地狱的鬼火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徐佑预料到六天会用火攻,也安排了顾氏的人严加防范,可北顾里真的太大,仓促之间,实难确保万无一失。不过,所幸提前有了防范,起火的地方都是远离核心宅院群的外舍和杂院,中间大多有山石和水潭间隔,不至于一把火起,蔓延至整座顾氏的府邸。可大火造成的恐慌,将蒙在鼓里的宾客们逼成了热锅的蚂蚁,全往尚未着火的中心地带涌来。 主院东门门口,那些之前已经接到命令的部曲们面面相觑,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就那么眼睁睁的把人从中门放了进来。 顾氏门阀安享太平太久了,久得已经忘记了忘战必危的道理,从警惕心到执行力再到战斗力,无一是处!徐佑严令,一旦乱起,若有外院的宾客蜂拥而来,立刻关闭东门,不得放一人入内,结果这些部曲迟疑中被裹挟着退让了几步,局势顿时大坏。 “奉上谕,司隶府诛杀顾氏,无干人等,跪地俯首,可免一死!” 乱嚷嚷的人群里突然响起阵阵高呼声,数十把利刃毒蛇般刺入了那些还在被推搡的顾氏部曲的胸腹里,鲜血飞溅四处,咚咚咚倒了满地的尸体。 这下就像是在热锅里又添了几勺子滚油,宾客里不分男女顿时哭嚎成片,有胆小怕事的人听话的跪地俯首,颤抖的身子表露出内心的惶恐和惊怖,有那些见多识广的,反而并不相信,反问道:“空口无凭,你们的棨牌呢?乱杀无辜,哪里有这样的上谕?” 话音未落,又是利刃没入心口,被一脚踢出老远,口吐鲜血,眼见是活不了了,动手的那人将利刃在袖子上抹净,恶狠狠道:“敢抗旨,与顾逆同罪!” 可就是这一下擅杀,让那些原本还心存疑虑的人彻底不相信了,纷纷指挥着各自的部曲围拢成团,擎刀在手,警惕的望着对方。 眼看着靠冒充司隶府没法稳住局面,那人面露狞笑,右手结成诡异的手印,高高举起,道:“鬼起幽府!” 哗哗哗! 长刀如林,寒气逼人! 整整三百名鬼卒鱼贯而出,振刀齐呼:“万万成群!” “天地明武!” “四海归心!” 那人身影飘忽,人随刀走,破入敌阵,挥刀砍下了一个脑袋,血柱溅了满身满脸,犹如厉鬼,舌尖舔舐着嘴唇,冷冷道:“杀!” 六天的鬼卒经过白贼之乱,能活下来的绝对称得上虎狼兵,只一个照面,就把仓促间凑起来的士族部曲们击溃,几乎不留活口,斩杀殆尽。然后如同群狼围猎牛羊,将那数百名士族和奴仆婢女驱赶到一侧,手起刀落,不论男女,无分贵贱,全部人头落地。 同样的场景在方圆数公里的北顾里各处上演,远远望去,烽烟四起,杀声震天,仿佛千军万马疾驰而过,肆意践踏着顾氏身为门阀的尊严和体面。 而这时,萧灵才刚刚被方斯年三箭夺命! 安抚下大堂里的众位贵人,徐佑端坐正中,聆听各处的战报: “报!六天余孽攻打西门甚急,范重楼范军侯正率部拦阻,急需待援!” “顾林!” “在!” “带五十人,支援西门,若敌人凶猛,可便退便战,将其引入西院的竹林,放火烧之。” 顾林愕然道:“我们也放火?” 徐佑目光一冷,道:“怎么,你不会放?不会我就换人!” 顾林脸蛋变得通红,闷声道:“诺!”急忙掉头带人去了。 “报!北苑火势太大,烧到了防火隔巷,浓烟蔽目,敌情暂且不明!” “北苑的宾客撤回来没有?” “撤回来八成,还有两成没有找到,多是妇孺!” 徐佑寻思着八成算是不错了,道:“北苑留下五十人防守,顺带继续搜寻那些失散的妇孺。其他部曲撤回来,留一百人守住各院门要道,余众往主院这边收缩集中。” “诺!” “报,报!郎君,东门……东门被攻破,死伤者无数!” 徐佑眉头微皱,东门是众多别院和主院的连接地,东门外也是此次宾客最集中的地方,缺少防御设施和纵深,一旦失守,六天就能长驱直入。所以他第一道命令就是要守死东门,为此甚至不惜甘愿担着骂名牺牲那些逃命而来的士族们,可没想到东门竟然是第一个被攻破的。 “顾鸣!” “在!” “你带三百人过去,就是死,也要在死之前,把东门夺回来!” “郎君放心,我若不死,东门必安!” 顾鸣是顾氏少有的善战之才,精通武艺,虽然跟清明这样的品阶没得比,可眼下的局势,也只能用他来撑一撑! “主院的火灭的如何?” 凡大族,在建造房舍的时候都必须考虑防火问题,要说古人的聪明才智,通过防火就能看得出来,先是墙壁,涂抹泥土和各种防火材料,然后是做水缸、水斗、水盘和火钩等储水防火器具,再者还有造隔巷,把宅子和厨房等分开,以及挖通活水建景观湖和隔离水道,就算烧了,也只能烧一片,不会全军覆没。 主院大概有三座前后五进的院落群构成,由于事先有了防备,虽然仍旧被混进来的六天放了几处火,可比起外间来要轻微太多了。 “已经扑灭,贼子皆伏诛!” “厨院的贼子呢?” 清明正好踏入正堂,冬至和丑奴跟在身后,接过话回道:“也已尽诛!” 徐佑点点头,他心里清楚,萧灵的计划原是里应外合,先用山鬼迷倒主院的所有人,再抓住顾长雍和众多门阀贵人,以投鼠忌器,和顾氏部曲形成对峙,然后让外面部署的六天精锐攻入进来,两下会合,大局可定。 只是因为徐佑识破了计划,无奈提前发动,却不曾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失了萧灵,哪怕六天组织再怎么严密,仓促之下,彼此的配合也会出现漏洞和破绽。比如北苑大火,火势大的连只鸟都飞不进来,六天鬼卒号称死而复生,可也是血肉之躯,不可能穿过火海攻入北门,这里明摆着是胡麻油洒的多了。而西门和东门的配合也出现了时间差,西门还没有攻破,东门就长驱直入,虽然看上去悍勇不可当,其实已经成了孤军。 孤军深入,不利久战。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还不知道萧灵死了,更不知道山鬼并没有起到多少作用,虽然也迷倒了不少人,可那些都是无用的士族子弟,真正能战的部曲全部安好无恙。 顾长雍身体不好,若是无事,这会早就安歇去了,可此时此刻,他就是定海神针,坐于高台,所有人都能安心。见徐佑不再言语,笑问道:“七郎,有什么不妥吗?” 徐佑欠身,道:“是,北顾里虽是顾氏的主宅,实际上具备坞堡的功效,仿城池而造东南西北四门,易守难攻,若不是从内瓦解,出其不意,想要从外部攻入,六天没有两千人的大军,根本不可能做到。如今北门大火,西门鏖战,东门失守,那,南门呢?” 南门紧邻武陵溪,溪上只有武陵桥可通过,关闭大门,上屋顶防守,就跟守城差不多。顾长雍抚须道:“或许六天也清楚,从南门进攻,付出的代价不可承受。” 徐佑摇头,道:“六天没有想过强攻,要不然也不会派那萧灵混进来……” “围三阙一,孙子兵法里常用来瓦解敌人的坚守之心,算不得稀奇。”说话的是顾维,诗书不太精通,爱好偏门杂学,尤其喜读兵法,常以诸葛武侯自比。 徐佑轻笑道:“郎君所言极是!不过,六天今日的目的,不在攻城略地,而是要灭了扬州士族的根。根在哪里?根在于人!人若没了,何来的门阀,又何来的士族?所以南门非阙地,而是死路,定然埋伏着重兵……陆、张的援兵到了何处?” 顷刻间有人回禀:“北顾里烟起,陆氏和张氏约两千部曲已紧急赶来援救,再有半柱香,应该能到武陵溪畔。” “武陵溪……这不是围三阙一,而是围点打援!” 徐佑猛然抬头,道:“速速派人杀出去,通知陆、张小心南门外的埋伏!” (新年快乐!) 第一百一十七章 诱敌和围猎 武陵溪南岸,小浜别脉,旁夹路衢,屋宇、水街、河埠嵌筑期间,充满了江南特色的民居鳞次栉比,起伏有致,秋风吹动着公孙树的枝叶,慢悠悠的洒了满地的金黄。 透过一座普通的两进院落的二楼窗楹,正有双眼睛盯着前方的巷口,看上去沉静而平缓,丝毫没有大战将临的紧张。 “火官,你说陆张会来吗?” 被称为火官的这人面目黝黑,眉心有颗红痣,唯有双目炯炯有神,听到属下略带忐忑的询问,蒲扇般大小的巴掌拍在他的头上,道:“若有人抓了你这狗才,你大兄会来救吗?” “会!” “顾陆朱张,这些趴在咱们头上嗜血的门阀,可是比兄弟还亲的一丘之貉。眼看着顾氏要被灭门,陆张二獠岂会不来?” “火官,敌人来了!”一鬼卒推门进来,低声禀告。 “多少人?” “观旗鼓和烟尘,估计……估计至少五千人!”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五千人?和情报有出入,不过这也不算什么! 火官冷冷道:“你怕了?” “不,不是!”鬼卒的喉咙里发出吞咽唾沫的声音,道:“敌我悬殊太大……我们毕竟,毕竟只有五百人!” 火官站起身,这才发现他的身形极矮,可骨骼却大,整个人显得异常粗壮,手里提着的是一把破山刀,几乎等长于他的身高。 “五百人!” 火官唇角溢出笑意,道:“杀鸡用牛刀!五百人,我都觉得多了!天主此次命五伤官各领一百精兵于此地埋伏,若是不能全歼陆张的援军,五伤的名头,干脆撤去就是!” “传我军令,所有人不得妄动,先放打头的敌人进去,过半数之后,再封住口袋,由其他四位伤官合力吃掉他们。而咱们,”火官淡淡的道:“去拦住剩余那半数!” “有埋伏!撤,快撤!” 由于地形的原因,陆张联军需要依次通过三个窄巷才能达到武陵溪畔,或许是急着救援顾氏,行军匆忙而慌乱,并没有分兵仔细搜查周边的房舍,而是乱糟糟的一拥而入,甚至因为巷子太窄,发生了踩踏和拥堵。这也符合六天对陆张两家事先的评估,多年没有打仗,偏文轻武,族内又缺乏领兵的将才,有这样的表现,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内。 几乎同时,金官、木官、水官和土官各率一百精兵如猛虎下山,从房舍内、屋顶上、树干顶和墙头院内冲入联军,仅仅数息,就完成了分片切割和合纵包围,然后是一面倒的屠杀! 哀嚎、求饶、拼命、嘶吼和绝望的呐喊交织在这狭小的街巷里,滚落的头颅,喷溅的血迹,四处可见的断手残肢,金黄的杏叶浸泡在几乎要埋过脚踝的血水里,很快就变成了枫叶般的红。 生死之间,陆张撇下一百多条人命,终于重新组织成列,领军的人疾呼道:“退,从这边退出去!”然后边战边撤,四伤官合兵一处,衔尾追杀,很快和正艰难阻拦口袋阵外疯狂进攻的火官部会合。 此时刀已见血,杀性正浓,自伤官以下,无不越战越勇。火官故意放开口袋,让那些中了埋伏后完全丢了战意的陆张残兵慌张冲向己方军阵,顿时引得阵脚大乱。趁对面混乱不堪之际,六天的五百精兵在五伤官的带领下,如尖刀破肚,直接刺入了心腹要地,然后中心开花,炸的四分五裂。 大败!大败! 陆张联军坚持不到一刻钟,就彻底崩溃,丢盔弃甲,掉头逃窜。而杀红了眼的五伤官也看清了敌人的底细,无非是添灶增旗,拖树生烟,以虚张声势,哪里有五千人?抛开老弱,撑死了只有一千能战之士。 五百对一千,若是再不能全歼,颜面何存? 火官手持破山刀,冲在最前,死在他刀下的人已有十几个。金官派人传来命令,要他穷寇莫追,回守武陵溪要紧。 “守个屁?我们埋伏于前,才让陆张吃了大亏,要是坐等他们重整旗鼓,事后还会傻乎乎的来送死吗?正该趁敌溃败之时,力求全数歼灭,这样陆张两姓至少二十年内恢复不了元气,方能克竟全功。” 说完不等金官回复,带着手下的一百人追了上去,护在他左右翼的土官和水官也不由自主的被引着去了。金官见事已至此,无法拦阻,况且火官说的确实有理,为了不贻误战机,只好下令和木官一道带兵追击。 追出五里,又斩杀近三百人,眼前突然开阔,竟到了裴家圩边。这是坐落在吴县城中的淡水湖,不算太大,烟波荡漾,金光琳琳,风景独美。而在圩的东侧,驻扎着一队人马,只有区区两百人,可人人穿筒袖铠,持坚盾,握长枪,装备精良,武装到了牙齿,前后成雁阵,娴熟的分开口子,放仅余的二三百残兵入阵,然后重新合拢,不等六天有所反应,齐声山呼,以排山倒海之威,疯狂的碾压过来。 砰! 刀枪交击,六天的鬼卒竟无法再进半步,跟方才那股子狼入羊群的劲头是天壤之别。虽说一方以逸待劳,一方久战成疲,可也太过惊骇,伤亡也随之出现。 西侧也从转角的隐蔽巷子里冲出来两百甲兵,同样的筒袖铠,只是长枪换成了长刀,精悍甚至还有过之,成左右钳形,不要命的进行夹击。 六天两线作战,压力倍增。 金官眉头紧皱,对方这四百人固然厉害,可要战而胜之,并不是难事,只不过胜也是惨胜,回去无法向天主交代,当机立断,刚要下令逐渐脱离战斗,退回武陵溪,背后猛的响起震耳欲聋的呼喊。 “六天余孽,死于裴圩!” “六天余孽,死于裴圩!” 无独有偶,北侧,也就是六天刚才追击而来的那条路的两旁房舍里冒出密密麻麻的人头,旗帜飞舞,鼓声震天,不知道究竟藏了多少人,饶是六天骁勇不畏死,也难免有些军心动摇。 金官脸色剧变! 到底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中计!” 火官从充斥脑海的杀戮中清醒过来,意识到他们中了诱敌之计,怪不得先前的那波人不堪一击,简直对不起吴郡门阀的名号,原来是故意用弱旅来送死,而精锐都埋伏在此地。 好狠的手段! 这可是将近一千条人命,就如同弃子般仅仅做诱敌之用,陆氏和张氏,何时出了个这样了得的人物? 嗖嗖嗖! 一阵箭雨从房顶和墙头射向六天,这样密集的开阔地,没有任何防御掩体,根本不可能闪避,顿时死伤大片。 弓箭手的出现,彻底将战局向陆张联军倾斜。此时东西被围,盾甲如山难破,而退路断绝,唯一的可逃生的就是眼前的裴家圩。 哪怕知道跳入湖里,就成了箭靶子,可多活得一时是一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任金官等尽力阻止,六天的阵列还是一步步的逼近了湖边。 圩,本意是防水护田的堤坝,裴家圩筑堤成湖,这堤坝成六十度的迎水斜坡,不到边缘看不到下面的情况。眼见着六天众鬼卒身影乍现,早就以抓钩伏在迎水坡上的陆张部曲将手中的瓦罐抛了上去,清脆的碎裂声中,胡麻油湍湍流淌,跟着点燃火把,在夜色里划出灿烂的弧线,轰的一下,漫天火起。然后这伏兵抽出腰后长刀,从坡上滚下来一个,挥刀结果一个。 六天这五百鬼卒终于陷入必死的绝境! “报!送讯的人尚未出城,陆张援兵已到,武陵溪南岸发生交战,战况不明!” “再探!” “报!陆张遭了埋伏,死伤惨重,现正往裴家圩方向退却。” 这个消息让大堂里的贵人们无不怅然涕下,他们坐困此间,不明外面的动态,只听着喊杀声越来越近,谁知单单仰仗北顾里的部曲能够抵挡多久?故而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陆张的援救上,可援兵未至,先打了败仗,这可如何是好? “徐佑,你怎么指挥的,还不快派人向都督府求救?”发话的是任昉,任姓乃东海郡望族,和顾氏素来交好,任昉也非无名之辈,是任氏的长子长孙,年轻一辈里的俊杰,尤善书法,和善画的胡平戎、善酒的王华并称东海三奇。 徐佑笑道:“任郎君不必害怕,攻打北顾里的贼子不会超过五百人,我们以宅院为坞堡,可攻可守,短时间里绝无危险。” “哼,你说的轻巧,一时无虞,那三时呢?五时呢?这样坐以待毙,总归不是办法,你若有良策,请速速平乱,若无奇谋,就去位让贤,请熟读兵法者居之。” 任昉的话代表了不少人的心声,立刻群起攻之,大有把所有罪责都扣在徐佑头上的架势。 “哦?”徐佑眼脸低垂,道:“想必熟读兵法者,就是任郎君自己喽?” “我不敢当,可这大堂内全都是诸姓士族的俊杰之士,还怕找不到一个足以扭转当前局面的将才吗?”任昉指着朱聪,道:“朱郎君读书万卷,腹有韬略,依我之见,不如由朱郎君来指挥应敌!” 朱聪脸色苍白如雪,心里头把任昉祖宗十八代都给骂的猪狗不如。说来好笑,朱氏以武立世,族内无不是深通兵法的善战之辈,唯有朱聪号称两脚书,只读书,不知兵,当此危急关头,不仅出不了力,还理所应当的做起了缩头乌龟。 徐佑起身,对顾长雍作揖道:“顾公,既然有人质疑我的计划,那就请顾公另请高明!朱兄善谋巧断,胜我百倍,由他来指挥,我是打心眼里赞同的。” “不不!”朱聪赶紧拒绝,道:“微之,还是由你全权负责……” 顾长雍安抚道:“七郎,顾陆朱张虽然显赫,可除过朱氏,其他三姓不知刀兵多年,论起战阵之道,或许朱氏也比不过义兴徐氏,这更没人能跟你从小所学的兵法相提并论,等闲几人的碎语,切莫放在心上。任昉,还不来向七郎赔罪?” 任昉犹自不甘,辩解道:“我没错……” 徐佑叹了口气,道:“原是我错了,位卑莫出头,大敌当前,正是万众一心的艰难时刻,我却引得内里不安,无论如何是做不了这个指挥了!” “任昉!”顾长雍一直笑嘻嘻的脸第一次沉了下来,道:“跪下!” 任昉这次不敢不听,撩起袍摆跪了下去,可脸上的神色清楚明白,他不仅不服气,而且心里有怨言!同时又有几人跟着跪在任昉身边,道:“顾公,徐佑见敌不明,累及这北顾里多少性命?还请另选良才,以求转危为安……” “放肆!”顾长雍脸沉似水,道:“诸位远道来贺,都是顾氏的贵客,可这北顾里,仍旧是顾氏的北顾里,轮不得旁人做主。无需多言,徐佑,这里仍由你主事,如何调兵用人,一言可决!” “诺!” 徐佑领命,走到任昉跟前,俯首看着他,道:“任郎君,你怎么说?” “我不服你!”任昉腾的站起,道:“与其跟着你这蛮子等死,不如我们自个冲出去。来啊,凡东海郡士族,各带部曲随我杀出去……啊,你,你敢?” 徐佑冷冷的目光,是任昉最后看到的人世间的景象。项上人头,如瓜熟蒂落,咕噜噜滚到另几个跪下的人群里,一人惊吓昏倒,其余人尖叫着四散,躲在柱后望着徐佑瑟瑟发抖。 慈不掌兵,杀一人而三军震,杀之! 顾长雍显然也没料到徐佑会突然让清明动手杀人,身子微微离开座位,将抬未抬的右手重新放在案几上,眼眸里的痛色一闪而逝,没有做声。 “还有人不服吗?” 大堂寂静无声。 徐佑淡淡的道:“那就好,吩咐下去,收缩兵力,放弃主宅之外的所有院落,准备固守待援!只要坚守到天亮,都督府出兵来援,贼人自会退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胜负瞬间 兵力收缩,放弃无谓地点的争夺,可以最大限度的减少伤亡,并组织有生力量进行固守。徐佑向顾长雍献策时提过,要都督府不可盲目出兵,就是因为天色将暗,若贸然连夜来援,敌暗我明,容易中伏而遭受大败。 现在陆张已成泡影,都督府的两千精兵是眼下最后的希望,只要坚持到明天天亮,兵锋抵达北顾里,激斗一夜的六天绝不会恋战不去,毕竟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打击门阀,而不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北苑火势渐消,主攻北苑的敌人憋屈了半夜找不到突破口,无奈转向西院,和西院合兵一处。而西院的战事也趋向平稳,兵力雄厚的六天部众被顾林且战且退,引到竹林后放了把大火,烧死了数十人,余者也被隔在了竹林外,暂时没办法进攻。东门杀进来的贼子战斗力最强,并且造成了目前为止最为严重的破坏,他们逢人就杀,不管男女老幼,无一活口,顾鸣率领的三百人只勉强抵挡了半个时辰就全部战死,顾鸣也身中十余刀而亡,短短半夜,死伤已过千数。 接报之后,徐佑命顾尚带五百部曲接应,把侥幸活命的宾客送进主院,然后紧闭院门,用木桩顶死,再用沙袋封堵。这院门十分厚重,门上铆了四十九颗凸起的铜钉,涂抹泥巴之后,不惧火烧,坚固无比。 除此之外,又沿着院墙堆土成梯,外加各种家具木椅为支撑,派重兵登上墙头防守。此次收拢回来的能战之士足有一千五百人,包括顾氏和其他宾客自带的部曲,虽然这些人战斗力低下,和六天在黑夜里打对攻不占上风,还有被各个击破、一口吞掉的风险,可用来龟缩防守却绰绰有余——就是一千五百头猪,想要杀完也不是一晚上可以做到的事! 收拢兵力的时候发生了点小插曲,任昉此次带来吴县的部曲有五十多人,在外面防御作战,死了七个,剩余的全部安全撤了回来,却得知小郞主被徐佑砍了脑袋,死状惨不忍睹,立刻抽刀相向,欲杀徐佑而后快。 虽然被顾尚带着部曲坚决果断的解除了武装,可这帮人仍旧是不稳定因素,徐佑没有再次大开杀戒,而是当着所有人说了一段话:“我杀任兄,乃为公而非私,若能安然度过此劫,日后将亲赴东海负荆请罪。可今夜此时,我既奉顾公之命领军作战,杀伐在手,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令行禁止!尔等身为任氏部曲,忠心可嘉,我可宽宥你们一次。若再有犯我军法者,不管是谁,任昉的脑袋,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听明白没有?” “诺!” 众人心悦诚服,对徐佑再无轻视之意。军心可用,徐佑趁热打铁,道:“来人,立金柜!” 几十个柜子围成小山,里面是数不尽的铜钱,反正慷他人之慨,花顾氏的钱,徐佑不心疼,道:“敢握刀者,赏千钱,登墙者,赏万钱,伤一敌,赏十万钱,杀一敌,赏五十万钱,若取一敌人首级,赏百万钱!生俘或毙敌将军夫人以上首领者,赏千万钱!” “诺!” “诺!” “诺!” 刀枪高举,杀声直入云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是千年不二之真理。院外传来噼里啪啦的轰隆声,六天贼众开始尝试性的发起进攻。 裴家圩。 战斗进入了最后的尾声,还有三五残敌在困兽犹斗,很快就被刀枪砍死或刺伤。然后五人一队,重新梳拢战场,发现那重伤未死的,直接砍了脑袋充作军功,而轻伤的贼子也多在被俘前服毒,仅抓到二十多个活口。 金、木、水、土四伤官皆战死,经过俘虏指认,尸体被挑出来单独摆放。火官刚勇无匹,虽身中五箭,刀伤多处,硬是破开了重围,跳入裴家圩不见影踪。十来条飞舸在湖面上游弋寻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或许趁夜色逃了出去。 不过跑了一个火官无伤大雅,此次诱敌,六天的五百精兵几乎全军覆没,更可喜者,地位尚在十将军、十夫人之上的五伤官足足死了四人,这可是大战功,朝廷定有厚赐! 一队人从巷子里走了出来,当先一位身材修长,气度不凡,凤翅兜鍪深隐其面容,鱼鳞细甲在火光中熠熠生辉,二十名精悍部曲簇拥左右,威严之姿,使人心颤。他踏着满地的尸体,脚步落在血水里,溅出冷酷又优雅的弧线,慢慢走到堤坝上,抬头望着昏黄的月光,不知道想些什么。 “恭喜郎君,贺喜郎君!”杨谟身为张氏的一等军侯,向来不大看得起眼前这人,可经过此战,佩服的五体投地,诚心赞道:“今夜之后,江东无人不知郎君大名,那什么幽夜逸光,什么八音凤奏,遇到郎君,还不是甘拜下风?” “虚名何足道!” 这人名为张槐,字景逸,是张氏暗中培养的战阵之才,从未对外显露。今夜局势危机,拿出来小试牛刀,便轻易识破六天诡计,然后诱敌设伏,聚而歼之,行军布阵有章有法,取得大胜的战果,委实不能小觑。 俗话说缺什么想什么,跟朱氏现任宗主朱仁一门心思想要从武转文不同,张氏这些年却在悄然布局把家族的重心从文转武。究其原因,无非是对局势的判断不同,朱仁认为楚国皇帝安子道对大姓门阀深怀戒心,尤其排得上号的武力强宗,无不是眼中钉肉中刺,早晚会有清算的那天,义兴徐氏的覆灭就是敲响的警钟,从武转文,可以避免成为牺牲品,也可以让朱氏更好的生存绵延。但张氏认为天下承平日久,而北魏虎视眈眈,将来必有造成南北动荡的灭国之战,文以旺族,却难以安邦,张氏若想维持百年荣耀,族内必须有精通军阵的善战之才,如此遇到狂澜既倒的危急关头,还有放手一搏之力。 张槐,就是张氏千挑万选出来的领军人物,他和张榆张桐等人同辈,但不是嫡出,也不是直系,平时并不受人看重,文采诗名在家族里估计能排到百名开外,若非有人慧眼识才,执意提拔,又授以兵法,严加训练,几乎要泯然众人。 “吩咐下去,人不卸甲,枪盾居前,刀弓于后,驰援北顾里!” “郎君,要不要让大家歇息会?毕竟刚打了场恶仗,人困马乏……” “歇不得!一鼓作气再而衰,挟大胜之威,如千尺飞瀑泄地,无坚不摧,再胜不难!”张槐的声音柔和平静,浑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稳健。他转过身子,走前几步,为站在最前列的几名部曲整了整袍襟,然后目光从所有人的脸上逡巡而过,轻声道:“出发吧,打完这仗,家族必有重赏。还有……记得,都活着回来!” 北顾里主宅的攻防战正在进行,六天先放火烧门,因门钉和泥巴的缘故,没有得逞。又从墙外抛进来大量点燃的枯草树枝,火势升腾而起,烟雾熏的眼角流泪,徐佑早有安排,院子里七八口大缸储满了清水,并组织大批腿脚麻利却不能拿刀参战的年轻男女负责运水灭火,这里面有奴婢,也有士族,可生死关头,身份贵贱不再那么重要,也不再那么的不可逾越,任昉的人头还放在大堂门口的案几上,谁敢违逆徐佑的将令? 见火攻不能奏效,六天砍了外面的树造了简易木梯,以十人为队,多处攀墙强攻,厮杀声从此刻起再也没有停歇过。六天胜在悍不畏死,顾氏胜在人多势众,每一个登上墙头的六天贼子,都需要付出三五条人命才能把其斩杀或驱赶下去,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但时间毕竟站在顾氏这边,只要这样拖下去,首先受不了的必定是六天。 “报!西墙失守!” 西墙失守是六天运用战术的局部胜利,他们先是通过多次反复的试探,找到了主宅防守的薄弱点,然后故意加大兵力在其他方向猛攻,而放松了对西墙的进攻力度。等到西墙的人赶往周边支援的时候,突然遣一猛将一马当先,顺势冲上了墙头,并牢牢站住脚跟,只待后续兵力跟上,就可突破而入,彻底改变战局。 “嗯?” 徐佑的注意力转向西面,只见一人*着上半身,手拿四尺铜锏,精壮的肌肉在火光照射下充满了生命力,七八道翻起的刀口流着鲜血,显得狰狞无比,可还是像颗钉子般死死的钉在墙头,一锏横扫,防守的部曲纷纷跌落下来,竟无人是一合之敌。 一人,两人,三人……五人……顷刻之间,已有十数人爬了上来,那使铜锏的仰天大笑,纵身一跃,跃进院内,道:“你们这些腌臜货,耶耶要吃你们的心,喝你们的血!” 两名军侯一使刀一使枪,怒喝声中,前后攻至,上取心口,下取膝盖,出招犀利迅疾,也都是九品的修为。 “来得好!” 那人根本不搭理招数变化,铜锏高举下砸。砰,砰,火光四溅,两军侯连声闷哼,刀断枪折,赫然变色,胆战心惊之余,刚要后退,铜锏再次袭来,一头颅粉碎,一胸腹凹陷,顿时身死。 “清明!” 站在徐佑身后的清明攸忽不见,下一瞬出现在对方的身后。那人脸色一凝,气沉如山,双足踏地,铜锏往后刺出,竟把威猛的锏法融合了剑法的诡异,端的厉害。 一锏刺空。 那人再感觉不到清明的存在,愕然回头,却见清明如羽毛般轻飘飘的单足点在铜锏的方头上,负手于后,恍若仙人。 “小宗师……” 脑海里刚刚浮现出这个念头,还来不及选择恐惧还是奋战,额头一痛,强大无匹的真气透过灵台,毁了他的奇经八脉,连丹田也涤荡一空,软绵绵的瘫倒于地,手脚一动不动,眼睛圆睁,里面全是不甘和懊恼,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咬碎口中的毒药,这会想死也死不了了。 “抓起来!” 几个部曲冲过来,用麻绳把他紧紧缚住。徐佑又命顾尚带着预备队冲上去,把缺口重新堵住,清明回到身旁,递过来一个棨牌,上面刻着酆都山和六将军的字样,跟之前拿到的那些并无二致。 鏖战继续! 月色当空,秋凉似水,草丛里的虫似乎被满院的血腥味刺激到了,急促的鸣叫声甚至盖过了两军对垒的喊杀,让人心烦意乱,几欲撕开胸膛,喘出一口浊气。 狭路相逢勇者胜,在这个小小的微型战场里,受地形制约和人数限制,什么妙计,什么阵法,都是镜中花水中月,对胜利毫无用处,每一次刀剑交击,每一次攻防进退,都是实力和意志的比拼,活着,或死去,仅有的两个选择,谁坚持到最后,胜利就属于谁,没有投机取巧,没有天意侥幸,鲜血浇灌利刃,才能劈开求生之路。 寅时末,六天的攻势突然前所未有的加大,不计伤亡的拼命进攻,负责防守的部曲已经死了三轮,徐佑手里的预备队仅剩不到五百人,整条防线摇摇欲坠,很可能下一息就会全线崩溃。顾林浑身是血,跪在徐佑跟前,焦急的道:“郎君,怎么办?贼众疯了,兄弟们快顶不住了……” “不要自乱阵脚!”徐佑眼神坚毅,神色如常,颇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镇定自若,道:“天光将亮,或许是贼子最后一搏,守过这次攻势,应该就安全了!” “可是怎么守?真的守不住了……会不会是武陵溪南岸设伏的那群六天贼众过来支援了?陆张的援兵已经……已经死伤殆尽?” “陆张的援兵有则固然好,无,也无关大局!”徐佑毅然道:“我还有五百人,给你四百人,哪里出现险情就去支援哪里。不要怕,粗略估算,六天也死了有三百人了,他们坚持不了太久。” 顾林狠狠的抹了把脸,道:“好,听郎君的,拼了,大不了一死!” 徐佑张开双臂,和顾林轻轻一抱,道:“相信我,我们都会死,但绝不会死在今夜!” 顾林带着四百生力军冲上墙头,几乎一个照面就死了五十多人,剩下的苦苦支撑,用刀砍,用牙咬,用身体抱着敌人滚下墙头,所有人都杀红了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狭路相逢勇者胜! 趁所有人不注意,徐佑低声叫来清明,吩咐了几句,清明换上死在院子里的六天鬼卒的衣服,悄然消失在墙外的夜色里。 对他而言,黎明前的黑暗,就是最犀利的武器! “啊……是谁?” “五将军?五将军死了……” “八夫人遇刺!” “三将军,三将军人呢?” 无声无息之中,六天接连死了三个领军者,立刻引起强烈的反弹,剩余的几个将军夫人全部被心腹属下严密的保护起来,指挥的节奏立刻乱了,鬼卒们疯狂进攻的态势也随之一缓。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敌人战意已尽,斗志全消,正是反击的最佳时刻,徐佑敏锐的察觉到这种微妙的变化,抽出长刀,刀锋所向,直指正门,厉声道:“辱我门楣,杀我妻子,皆这群无君无父之畜狗!还活着的人,听我将令,冲出去,杀光白贼!” “杀光白贼!” “杀光白贼!” 吱呀呀,院门洞开,尚能站立的五百三十六人,此时此刻,人人愿为徐佑效死。擎刀在手,随侍身侧,无不奋勇当先,如同离弦之箭,破开那无形中的屏障,狠狠的刺入了六天贼众的胸膛。 “撤!” 形势逆转,求胜无望,六天终于下了撤退的命令,可正在此时,从身后的外院扔进来无数人头,张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高声喝道:“五伤官已尽伏诛,凡跪降者,可免一死!” 大局已定! 第一百一十九章 凤凰六象 刚刚已经完全丧失战斗力的六天残部眼看出路被堵,心知必死,反而又有了拼命的迹象。为防敌人困兽犹斗,造成的伤亡太大,张槐在略作阻拦之后,故意命人放开一道口子。围三阙一,从来都是瓦解敌人意志的不二法门。如开闸放水,六天鬼卒们慌不择及,纷纷逃窜而出,张槐和徐佑合兵并进,衔尾追杀,赶在抵达城门之前,以近乎零伤亡的代价尽歼敌军。 但凡两军对垒,七成的战果都发生在一方溃逃、一方追杀的过程中。徐佑和张槐虽然初次合作,也没有事先沟通,可仿佛心有灵犀,指挥配合绝妙,取得这样的战果,自然不在话下。 战后打扫战场,六天在主宅扔下了六百多具尸体,加上裴家圩将近五百个人头,共死伤一千多名精锐,其中四个伤官阵亡,四个将军、六个夫人战死,还有一个将军被生俘,算是白贼之乱后遭遇的最大惨败。 至于顾氏,死伤大约两千多人,包括顾氏族人、前来贺礼的士族子弟及众多奴仆婢女。而陆张来支援的部曲也死了一千多人,不过这里面大半数都是陆氏的人,张氏伤亡甚小。 陆张日后的分裂,此次作战是起因之一! “张郎君,万幸你及时赶到,这才力挽狂澜,救了北顾里数千人命。要不然我身死事小,却有负顾公重托,那真是百死莫赎!” 两厢见礼之后,徐佑对张槐刮目相看,此子通晓戎机,非等闲之辈,尤其张氏暗藏实力,门下部曲和六天精兵对战丝毫不落下风,门阀世族屹立百年,自有其道理在。 张槐取下兜鍪,看上去温文尔雅,笑起来时还略带腼腆,眼睛明亮而幽深,道:“微之以千五弱旅对抗六天虎狼之师,坚守一夜,指挥有度,远非在下所及。况且当时六天已成败局,我们赶到只是锦上添花,算不得什么。” 不骄不躁,胜不居功,张氏何时出了个这样的人物?回头要让冬至好好查查。嗯,或许朱智那老狐狸知道此人的底细,回钱塘后倒是可以去信询问一二。 紧接着部曲来报,都督府宣威将军李二牛带兵抵达城下,已验明身份无误,是否打开城门?徐佑请示顾长雍后,由顾尚去迎李二牛入城。李二牛粗中有细,知道城内刚经战乱,风声鹤唳,仅带五十名贴身部曲前往北顾里,见到顾长雍后直接跪地请罪,道:“末将救援来迟,请顾公责罚!” 当年在钱塘城下,李二牛以杀敌、先登和擒贼首等军功从小小的伍长升做了幢主,后又身先士卒,屡立战功,成了正六品的宣威将军,虽是杂号,却也完成了鲤鱼跃龙门的艰难跨越。白贼平定之后,奉命驻扎吴县城外,那个曾经只为了养活老母亲的寒家子,一身所系,已经是扬州半壁的安危了。 “李宣威言重了,快快请起!” 李二牛起身入座,慨然道:“昨夜城内打的热闹,我多次想要带兵来和六天余孽过过招,可心里头又记挂着顾公派人传来的警讯,那可是辗转什么来着?哎,说不清楚,反正是难为死俺老牛了。” 顾长雍知道李二牛出身寒微,不识字不读书,说话粗鄙些,倒也不让人厌烦,道:“李宣威严守营防,治军有度,不给贼子可趁之机,已是大功一件。日后上奏朝廷,定要为宣威好好夸耀一番。” “不敢,不敢,俺有个屁的功劳……”话虽如此,李二牛笑的脸上的肉都在发颤,眼睛四周看了看,道:“哪位是徐郎君?” 徐佑坐在他对面,笑道:“不才徐佑,多谢宣威将军施以援手。” 李二牛腾的起身,走到徐佑跟前,俯首下拜,激动的吐沫星子四溅,道:“徐郎君这话可臊死俺老牛了!说起来郎君还对我有救命之恩,当初萧将军围了钱塘城,要不是郎君献雷霆砲,轰开了他奶奶的城墙,我这条小命怕是要交代在那里,哪还有这劳什子的宣威将军?” 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徐佑顿时和李二牛热络起来。钱塘落入敌手,是徐佑离开义兴后最接近死亡的一段经历,而李二牛也是靠着在钱塘大战的生死挣扎里改变了人生,如同并肩作战的战友,虽是初始,却倍感亲近。 冬至参与了对六天俘虏的突审,她的主要目标是那个被清明变成废人的六将军。经过一天的心志和毅力的比拼,外加残忍到极致的刑罚,六将军基本丧失了坚持下去的勇气,将他知道的所有事都一五一十的招了出来。 此次行动由明武天宫策划并实施,光准备时间就长达一年有余,目的就是为了从根本上打击扬州门阀,以报复这三年来朝廷和司隶府、天师道对六天不间断的追捕和虐杀。而为了求得必胜,明武天宫直接出动了七个将军八个夫人,还有五伤官以及百精和一千五百人的鬼卒。被方斯年三箭射死的萧灵,就是明武天宫的大将军,真名为灵霄,正好是颠倒后的谐音,深谙兵法,修为甚高,才干和智计,无不是一时之选,深受天主兰六象的信任和看重,也是此次灭顾行动的最高指挥,只可惜出身未捷身先死,被困在大堂之中,死在了雷公弩的霸道威力之下。 除过围攻北顾里和在武陵溪设伏的人马之外,还有两个将军两个夫人带领的百精埋伏在从军营到城池的必经之路的险要地段,只等都督府的兵来援时一举击溃。 百精,是六天兵种序列里远胜鬼卒的精锐部曲,略等同于后世的特种作战部队。虽只有区区一百人,可若是在夜里发动突袭,占据了天时地利,佐以各种歹毒的陷阱,击溃都督府的两千府州兵并不是天方夜谭。 所幸李二牛牢记顾长雍的口讯,强忍一夜没有出兵,等到天亮后,百精接到城内失败的消息,只好黯然退走。 它再怎么狂妄,也不敢在白天和占据人数绝对优势的府州兵野战! “三天主,兰六象……头像天,目像日,背像月,翼像风,足像地,尾像纬,六象乃凤凰之象,真是好名字!”徐佑叹道:“六天目前露面的三位天主,都明玉气魄宏大,擅布局,欲以扬州而得天下;年归海阴险狡诈,擅刺杀,欲杀宁长意而震慑天师道;兰玉京神鬼莫测,尤擅出其不意,观其行事周密处,尚在都明玉和年归海之上。小中见大,可想而知,那司宛天宫的五天主,照罪天宫的四天主,还有统御六天的绝阴天宫的大天主,都是何等惊才绝艳之辈?六天网罗天下英才为己用,实在是朝廷心腹大患……” 冬至笑道:“虽然六将军透露的不多,但至少知道了兰六象大概的习性和活动范围,按图索骥,早晚有揪出来的那一天。” “这些事交给司隶府头疼吧,你且留下来,等王复从震泽湖回来后和他碰个面。” “小郎要走吗?” 徐佑苦笑道:“再不走,就要被顾长雍留下来当新婿了……” 方斯年秀眸流出好奇的神色,道:“小郎看上顾家的哪个女郎了?我怎么没发现有姿色出众的人呢?” 顾氏的基因应该说是吴郡四姓里最好的,只看顾允的相貌就知道族内的女郎姿色如何,偏偏方斯年的审美观相当奇葩,皮肤不黑的,身子不健硕的,说话不爽利大方的,那都不叫美。 纥奚丑奴马上点头,对方斯年的话表示强烈赞同,道:“太丑了,太丑了,比丑奴还丑!连个湛蓝的眸子都没有,她们谁也配不上小郎!” 徐佑抱着丑奴,刮了下她的鼻子,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天下女子谁能跟我家丑奴比美貌?对不对?退而求其次,黑色的眸子也将就吧!” 丑奴嘻嘻笑道:“对的,对的!江南江北,丑奴最美!” 方斯年和冬至同时做呕吐状,丑奴忙道:“江南江北,明玉山的女郎们最美!” 不理女娘们的笑闹,徐佑透过窗楹,望着夕阳西下的远山,忧心忡忡的道:“震泽湖那边应该是个陷阱,罗杀天宫怕是早布好了局等着王复和袁青杞……这应该是风门的手段,也只有风门才有可能瞒过卧虎司的狗鼻子,把他们引去震泽湖。厉害!厉害!司隶府和天师道这两大势力一离开,然后趁吴县空虚之际,由明武天宫对顾氏发动了袭击……” 引蛇出洞,请君入瓮,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环扣一环,兵法运用之娴熟,让人叹为观止。兰六象此番出手,比都明玉注重细节,脚踏实地,却又比年归海更有魄力和想象力,真要是将顾陆张和其他二十二州来贺的士族给一锅端了,造成的影响和破坏,甚至不比白贼之乱小。 都明玉证明了叛乱这条路走不通,年归海证明了刺杀个体意义不大,所以兰六象吸取二者的教训,完美的找到了两者之间的折中点,选择了后世最最臭名昭著的战法:恐怖袭击! 其实,要徐佑来搞,最多也只能搞到这个地步。推翻安氏王朝,但凭六天的力量是个笑话,可通过骚扰袭击的恐怖手段,把楚国上下搞的鸡犬不宁,却是当前最佳也是最有利的选择。 兰六象,真正的绝世之才! 乱事初平,可顾氏这边还有太多麻烦需要解决,家族本身受到重创,各地来贺礼的士族都有人员伤亡,陆张的援兵更是损失惨重,如何善后,如何抚恤,如何通报四方,如何奏报朝廷,如何安定人心,都是一个个棘手的难题。徐佑懒得参与这些事,和顾长雍、顾允作别后,留下那百余砖青雀舌,没有告诉任何人,悄然辞别离开。 出得门来,徐佑站在武陵溪的岸边,回望北顾里,昨日的繁花似锦,今日的断壁残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世事无常,可惜可叹。 回到钱塘,何濡已经接到消息,看徐佑无恙,笑道:“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七郎先后逢凶化吉,未来福报不可限量。” “侥幸!” 也确实是侥幸,如果不是天可怜见,清明事先看破了萧灵的乔装,让徐佑提醒顾氏做了准备,要不然按照六天的计划,一旦山鬼发作,萧灵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完全控制住主宅的所有人,再和外界里应外合,轻轻松松的先拿下北顾里,就算张槐有诸葛武侯的才智,陆张的援军也绝无可能扭转局面。 不过,萧灵的反应太过迅捷,果断的提前发动,让顾氏来不及从容应对,最后的结果,胜了也是惨胜,可无论如何,胜利,总比失败好! 失败者,永远是最惨的! 第一百二十章 白衣雪,恨长绝 说来六天这些年流年不利,都明玉的七非天宫在白贼之乱里被完全摧毁,天主身亡,麾下五伤、将军、夫人尽殁,再难恢复元气;年归海的罗杀天宫,自刺杀袁青杞开始就陷入了长醉不醒的噩梦里,不仅刺杀行动多次失败,而且被司隶府和天师道捉住了尾巴,不计代价,疯狂的进行追杀和围猎,这两年损失大的可怕。兰六象的明武天宫,也就是此次北顾里袭击的主谋,更是不必提,估计这会兰某人的心里还在淌着血…… 成王败寇,失败的后果,以六天的家底之丰厚,也实在难以承受! 入夜之后,钱塘观重新陷入沉寂,苦泉坐在窗下,目光痴痴的望着高挂天际的圆月,身后突然出现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就仿佛他从来都站在那里一样。 “三天主败了,一败涂地!” 苦泉淡淡的道:“预料之中!顾陆朱张若是这么好对付,楚国的皇帝早就下手了,何必等到兰六象越俎代庖?” 黑影叹了口气,道:“大天主曾有严令,吩咐各宫暂且休养生息,数年内不得擅动。可三天主不知受了谁人的蛊惑,竟和二天主联手设了此局,吴县惨败,彭泽湖还没有消息传回来,胜负未知……” “鬼师心知肚明,宁长意绝顶聪明,年归海不是她的对手。彭泽湖虽精心布下了杀局,可怕只怕还是杀不了宁长意!” 苦泉露出一丝冷笑,道:“年归海的死活我不在意,我好奇的是,大天主对六天的掌控已经低到这种程度了吗?不仅年归海不听号令,连兰六象也开始忤逆他的法旨,擅行刀兵之事,难道就不怕受到严厉惩处?大天主当年杀妻弃子的威风哪里去了?”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鬼师沉默了一会,幽幽道:“大天主三年前练功出了岔子,正好扬州起事,为上下安心,勉力支撑了一段时间,导致伤势愈重。虽竭力隐藏,可不知怎的还是让消息传入了其他几位天主的耳中,年归海和兰六象肆意妄为,正是试探大天主的反应……” 苦泉的眸子里露出震惊的神色,愕然了许久,低垂着头,问道:“受伤?大天主几乎已达天人幻化之境,如何会受的伤?” “天人幻化,终归不及天人合一!想要击垮天师道,孙冠大宗师的名头是绕不过去的山,大天主若是不到天人合一之境,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素灵玉诀……”苦泉喃喃道:“真的可以胜过孙冠吗?” “素灵玉诀以五藏开灵关,以命咒炼玉骨,上治素灵宫黄堂府,下治兆身丹田黄庭,通明四洞九元,化生白黑二炁,终至混沌自然的天人合一之境。六天赖以绵延千年,全仰仗此功法妙参造化,孙冠仅偷得天地菁华之万一,侥幸晋位大宗师,跟大天主相比,又何足道哉?” 苦泉摇摇头,道:“这里不是酆都山,鬼师何苦说这些糊弄人的话?孙冠成名数十载,纵横南北,从无一败,大天主的天人幻化与之相比,怕是还差的远呢!” 鬼师道:“所以大天主苦思十年,这才找到突破天人合一境界的办法,那就是炼金丹来通明四洞九元,可没成想百密一疏,眼看就能化生白黑二炁,却骤然生变,功亏一篑。” “炼丹?”苦泉神色凝重,道:“可是有人下毒么?” 彭泽湖。 金翅斗舰停泊在烟波浩荡的湖水东岸,舰身各处伤痕累累,部分桅杆断折,斜斜的插入芦苇从里,周边水域全是着火或沉没的各类船只,漂浮着无数的尸体,鲜血几乎染红了湖面,随着阵阵狂风起伏不定。 二楼舱室,袁青杞端坐锦榻,慢慢的擦拭着八景伏神剑,白色的丝帕轻微一扭就有血迹渗出,可知剑下授首的贼人不在少数。 “年归海呢?” “王复带人去追,还没有收到捷报!”宫一的衣裙红透,俏脸上的萧杀之气尚未褪去,道:“祭酒,王复绝非年归海的对手,不如让我前去协助,以免纵虎归山……” 袁青杞将擦拭干净的八景伏神剑交给身后的徵四,道:“王复立功心切,谁去都会被认作抢功劳,触他的霉头做什么?为了六天,扬州治流得血够多了,剩下的就交给卧虎司吧!” 这时商二角三等人推门进来,宫一没有再说话,恭敬的站到旁侧,束手而立。商二角三簇拥着一女子,青衣布履,眉目如画,正是许久未见的水希。 “拜见女郎!” 袁青杞从锦榻起身,走到水希跟前,纤手扶住她,道:“刚才战事紧张,没来得及叙旧。快起来,让我瞧瞧消瘦了没有?” 水希抬起头,眼神澄净,声音一如既往的婉约轻柔,道:“婢子安好,倒是女郎清减了……” 袁青杞笑了笑,扭过头道:“宫一,你们先下去吧。没我的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 宫一以目示意,和水希打了个招呼,领着商二角三徵四离开。等舱门关闭,袁青杞拉着水希对面而坐,唇角含笑,脚步轻盈,心情显然极好,道:“多亏你这支奇兵在,要不然今日真得坠入年归海的瓮中了!” “婢子接到女郎手信,立刻带人提前赶到此地布置,年归海可能做梦也想不到,抛开扬州治,女郎麾下还有如此庞大的隐藏实力。”水希顿了顿,道:“不过婢子劝一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以后再有这种以身犯险的事,女郎万万不要冲动!” “知己知彼,算不得犯险。风门自以为聪明,故意留下线索把我们引到彭泽湖,若是不来,岂不白费了人家的一番苦心?”袁青杞双手托腮,眼波狡黠,也只有这时,她才会露出一丁点的小女儿情状,道:“再者,年归海多次欲杀我而后快,不除掉这个卧榻之畔的鬼魅,我心难安!” 水希知道自家女郎拿定主意的事,无论如何是劝不动的,身为下属,只有尽力策应,将危险降到最低,突然想起刚刚收到的重要情报,忙道:“对了,吴县那边有异动,似乎是明武天宫在设局……” 袁青杞笑容渐敛,星辰般的明眸闪过丝丝寒意,道:“顾允的婚礼?” “是!据线报推断,明武天宫极有可能利用顾允的婚礼对吴县发动突然袭击,只是尚不明确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是要如同白贼之乱攻占钱塘那般,再次反叛起事?还是围歼诸姓士族,警告各方不要对六天迫之太急?” 水希面露忧虑,道:“女郎,不管怎样,此事都非同小可。明武天宫在六天里最善征伐,远胜罗杀天宫,甚至还在七非天宫之上,以顾陆张三姓和都督府的那点兵力,未必守得住吴县。真要再有一次白贼之乱,扬州必定凋敝不堪……” 袁青杞那如春葱初剥的玉手微微一紧,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徐佑人呢?已到吴县了吗?” 水希愣了愣,她没想到面对这么严峻的形势,身为扬州治祭酒的女郎首先在意的却是徐佑的行踪,道:“应该到了吧,他和顾允的交情天下皆知,挚友大婚,没有缺席的道理!” 袁青杞缓缓起身,走到窗前,双手握着楹沿,绝美的背影透着无数男子的幻想,声音变得沉静而淡漠,道:“速速派人去截住王复,请他及时回转吴县,并请以司隶府的名义调动周边各郡府军府的精兵来援。还有,让宫一吩咐下去,起锚,回吴县!” “现在?” 水希急道:“不妥!敌情未明,且众部曲刚经历大战,身心俱疲,伤亡甚重,这时回去,无异自投虎口!” 袁青杞猛然回头,容颜似雪冰冷,道:“令曲骨观、月鸣观、黄叶谷观、京口观的隐子皆出,若吴县已失,不惜一切代价潜入城内,找到徐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水希心头微凛,道:“诺!” 城内胜负已定,眼见天光大亮,埋伏在城外树林里的百精无奈撤退。从军营到县城,只有这片官道两侧的树林可以伏兵,但也只适合晚上,到了白天就不成了。离开吴县二十里,由四名将军夫人各带二十五人,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逃逸,等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这二十五人再次分开,或乘舟,或雇车,或步行,或混入行商的队伍里,反正各显神通,安全返回天宫为上。 正是这种谨慎小心到了可怕程度的缜密,才让六天的巢穴隐藏了这么多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其中一路,带队的是二将军丹鱼,地位仅次于大将军灵霄,狡诈多智,心思歹毒。刚和大部队分开没多久,他突然发现手下少了一人,四下寻找无果,又不便过多耽误时间,只能吩咐所有人留神,没成想往东走了数十里,竟又少了一人,整个过程没有喊叫,没有厮杀,就那么凭空的消失不见,好像这个人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连丢两人,丹鱼更不敢把队伍打散,而是决定进行反击,不除掉这个尾巴,根本没可能离开。当天晚上,他们选在野外开阔地宿营过夜,故意让一人溜出去撒尿,丹鱼带了十几人设好了陷阱,只留几个人在帐篷里来回走动为疑兵,结果诱饵平安无事,帐篷里的疑兵却全部消失不见。 “闹鬼了?” 恐惧源自未知,这比鬼还可怕的对手,让活着的人无不胆战心惊。接下来的行程专往闹市里钻,天不入夜就打尖住店,还迎着老板鄙夷的目光挤在一间房里,可人还是一天天的减少。丹鱼想尽了一切办法,动用了所有的聪明才智,可连对方的影子都没见到,更别提反败为胜,六七天之后,还有他和三名手下活着。 丹鱼已经放弃了抵抗,他不是没想过和其他将军夫人会合,可那样违背了天主的命令,也把其他人拉下水,更有可能暴露天宫所在。 与其违背天规被抓去照罪天宫受那炼狱之苦,还不如死在这里,也落得个干净! 丹鱼紧抿着唇,合衣躺在舟头,轻舸如快马,顺流而下。夜空里乌云密布,暴雨将至,他胡子拉碴,目光呆滞,短短数日,把个精明过人的将军折腾的犹如行尸走肉。 轰隆声中,电闪雷鸣,豆大的雨滴倾盆而泻,一人攸忽出现在乌篷顶上,长身玉立,白衣胜雪,脸庞笼罩在漆黑的夜色里瞧不太真切,诡异的是,连绵的雨线纷纷避开了他的身子,在这天地神威的覆盖下,开辟出方寸间的境外之境。 “你究竟是谁?” 丹鱼有气无力的问道,悄悄握紧了压在身下的暗器,那是一枚由机括弹射的毒针,迅如闪电,见血封喉,可破内家真气,三尺内几乎避无可避。 如果能够活着,谁也不想去死,这是他最后一搏! “鹤鸣山,白长绝!” 丹鱼震骇的差点跳起来,他早料到动手的是天师道的人,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鹤鸣山八大祭酒里最神秘最可怖的白长绝。 铮! 雷声阵阵,被遮掩的机括声轻微的几不可闻,毒针穿过无数颗雨滴,瞬间出现在白长绝腰身左侧的位置。 砰! 金铁相击的声音,比炸雷还要响上几分,毒针仿佛遇到了白长绝衣袍外的无形屏障,竟反弹回去刺入丹鱼的脑袋边,再偏上一寸,就要破脑而入。 仅此一下,丹鱼就知道白长绝不仅是小宗师,而且已到了二品巅峰,仅差一步,就能登上武道绝巅。 这绝不是他可以抗衡的力量! 牙齿微动,里面藏着毒药,只要伸出舌头一添,明武天宫的任何秘密都不会从他口里泄露。 死人不会泄露秘密! “你不想死!” 白长绝俯身蹲在丹鱼身边,这么近的距离,可他的脸却好像能够吸收任何光线,让人无法聚集目光,也就看不清他的长相。声音听起来轻柔中带着诱人的妖媚,丹鱼目眩神迷,脑海里反反复复回荡着这四个字: 你不想死! 是的,我不想死! 不想死! 第一百二十一章 今夜月明人尽望 自戒鬼井损毁,孙冠召回白长绝,只有短短三个月时间。在这三个月内,白长绝的足迹遍布天下,搜集线索,梳理脉络,不放过任何一处可疑的地方,终于在不可能中创造了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从对明武天宫一无所知,到抽丝剥茧的找到了明武天宫的活动轨迹,并且是第一个察觉到他们即将对吴县动手的局外人。 这份过人的才干,已经不足以用聪明来形容! 不过,白长绝的目的是找回失窃的三五斩邪雌剑,为了不打草惊蛇,让明武天宫好不容易露出来的乌龟脑袋再次缩回去,并没有通知任何人关于吴县的情报。 那些士族的死活与他何干? 丹鱼挣扎着坐了起来,僵硬的抬起右手,如傀儡木偶般从嘴巴里掏出毒药,目光里流露惊恐莫名的神色,似乎他的大脑和手脚不再受到自己的控制,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诡异和离奇。 “为……为什么……是我?”丹鱼拼命的想要逃离这种让人痛不欲生的恐怖氛围,额头上汗珠和雨滴交织一起,沙哑着嗓音勉强问出这句盘桓他心头多日的话。 四队人马,为什么偏偏挑中了我? 白长绝笑了笑,或许只是丹鱼感觉到他在笑,妖媚的声音钻入耳朵,然后在心灵深处炸响:“因为这么多人里,只有你,最怕死!” 六天鬼众,从来都是悍不畏死,这是宗教洗脑后带来的必然,可丹鱼此人,虽然是明武天宫数得着的心狠手辣,平时总训诫别人宁可死也不可被俘,真的事到临头,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死这个字,说易行难,重于千钧! 所有的伪装流水般落下,面对完全压制性的绝对力量,贪生怕死之辈再也没有与之对抗的信念和勇气。丹鱼仰天哀嚎,彻底崩溃,屈身跪伏于地,像一只匍匐在大象脚下的蝼蚁,苦苦求道:“别杀我!我说,我什么都说!” “兰六象,现在何处?” 明玉山上茂林成荫,奇花斗艳,夏秋之交,正是最美的时节。徐佑抱着丑奴,和何濡左彣清明等人散步期间,说说笑笑,再听丑奴那清澈童音闹出的笑话,倒也惬意无比。正在这时,天工坊有人来报,祖骓请徐佑过去,说是有重大发现。 “哦?”徐佑笑对何濡道:“莫非做出了弹簧钢?走,去瞧瞧!” 事实证明,徐佑想太多了。古代虽然有很多失传的黑科技,但炼钢炉的炉温达不到1600度以上,就炼不出液态钢,这是硬性条件,没得商量,而没有液态钢造不出锰钢,又怎么造弹簧螺旋? 天工坊在明玉山北侧,占地数十亩,只起了九座竖炉,高十二尺,直径六尺许,成圆形,炉壁用白砂石和花岗岩砌成,再搪掺含有粗砂粒的耐火泥,鼓风木扇高五尺,宽四尺,由四人才能操作的动。另外还有十七八间房舍供堆料和工匠居住生活,草创之初,不需要太大规模,这样已经足够应付了。 “郎君,你看,这是什么?”祖骓难掩眉眼间的兴奋,拉着徐佑的手来到房子里,指着刀架子上的一把刀。 “嗯?”徐佑只觉眼前一亮,刀刃上的寒气逼人而来,刀身纹路精美,流光溢彩,忍不住赞道:“垂华纷之葳蕤,流翠采之之滉瀁,宿铁刀……你真的造出来了?” “是,这就是郎君说的宿铁刀!” 祖骓笑的眼睛眯成缝隙,道:“上次蒙郎君赐冶炼秘法,终得灌钢之神技,经过这几月的反复验证,已经大成!” 他取刀在手,令人抬进来一个木头做的假人,假人身上套着层层的薄铁甲,轻轻一挥,肉眼可见的出现一道道齐整的裂痕,最后数了数,竟破甲三十札。 徐佑心里有底,并不十分惊讶。清明有烛龙剑在手,对世间所有兵器再不放在眼里,何濡和左彣两人却齐齐惊呆了。 古代造兵器,从块炼法到百炼法,再到炒钢法,兵器的强度、硬度和锋利值都成倍数的增长,比如曹操的百辟刀,断金裂玉,削铁如泥,可跟这宿铁刀比,恐怕也不能洞穿三十札铁甲。 “昔年蒲元在斜谷为诸葛亮造刀,刀成后,将竹筒里放满铁珠,举刀断之,竹碎而珠裂,冠绝当时,人称为神刀。我观祖先生此刀,犹在神刀之上!”何濡从祖骓手里接过宿铁刀,以手轻抚,隐隐觉得锋芒刺骨,肌肤生痛。可想而知,若由左彣这样的小宗师挥舞起来,会造成多么大的杀伤力……这刀端得是神物! 祖骓笑道:“蒲元虽有真才实学,可仍旧以水为原材来淬火锻造刀器,他认为汉江水钝弱,不可用,而蜀江水爽烈,用之最佳。其实在水之外,还有更好的原材……这是郎君告诉我的,以马溲和豚油来淬火,既得其硬,又得其韧,两全其美!这两液淬火法,真是神乎其技!” 他说话时眼光看着徐佑,其中的敬仰和崇拜之意简直都要溢于言表。起初徐佑跟他解释灌钢法的成因,心中还有许多疑虑和不信任,毕竟现在流行炒钢法,从西汉至今,绵延数百年,技艺已经很成熟和可靠。徐佑虽是天纵之才,可毕竟没有相关行业的从业背景,真的能无中生有,超越无数能工巧匠,将冶炼技术推得更上层楼? 数月的辛苦,无一所获,手下的铁匠怨言纷纷,可祖骓却在这次次失败中以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了某种不可言明的玄机,仿佛冥冥之中,真的在按照徐佑指引的路前进,而在终点等着他的,将是石破天惊的秘密。 果然,宿铁刀的问世,证明了灌钢法远远高于炒钢法的技术含量,它的意义,不下于天青坊的雕版印刷术,这是一个行业的质的进步,可也是整体文明的一次飞跃。 徐佑其实对冶金术所知不多,仅大概了解从块炼法开始的技术发展过程。譬如灌钢法的发明者綦毋怀文,他选用品质优良的铁矿石,先冶炼出优质生铁,然后把液态生铁浇注在熟铁上,经几度熔炼,使熟铁渗入碳而成钢。由于让生铁和熟铁所谓的“宿”在一起,所以炼出来的钢被称为宿铁,炼出的宝刀也因此称为宿铁刀。 这个过程说起来很简单,可要浴以五牲之溺,淬于五牲之脂,各自的数量配比,火候时间的把握,这些都没有现成的数据,又没有控温和测温的仪器,全靠操作者的主观感受和冶炼技巧,实在是复杂困难到了极致。 徐佑只是提供思路,打开了一扇门,若不是祖骓精通数术、天文、水利、冶炼和机械制造,堪称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全能人才,又不计辛劳、夜以继日的进行疯狂的实验和无数次的记录调整,加上明玉山不问成果,不问用途的提供大量资金支持,想要短时间内掌握双液淬火法,造出宿铁刀,无疑是痴人说梦。 左彣同样拜服,道:“郎君真是生而知之!” “灌钢法倒也不是我想出来,之前看过*家典籍,里面就记载了灌钢法的雏形,所谓“钢乃杂炼生鍒者”。生,既是生铁,鍒,既是熟铁,杂炼也就是祖先生说的‘宿’。自古除圣人外,何来生而知之者?” 徐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关注的,是成本,问道:“像这样的宿铁刀,所费几何?用时多久?” 祖骓想了想,道:“起始会十分昂贵,可等到技法纯熟,匠人也练出手来,再大量锻造,可以将费用降到三千文左右,一月可得刀千余柄。” 百炼钢造兵器的问题在于成本过高,曹操的百辟刀耗时三年,孙权的剑只一柄就要可供七人两年九个月的吃用,这样的神兵利器,不能大规模量产,只能作为贵族的玩物。一直等到綦毋怀文以天纵之才发明灌钢法,并以此炼出宿铁刀,这才在质量和成本之间找到了完美的平衡,让古代军工行业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好!”何濡大喜,比刚才看到宿铁刀时更加的激动,道:“不过此事暂且列为绝密,祖先生心知即可,万万不能泄露出去!” 祖骓还沉浸在创造历史的兴奋里,没有注意到何濡话里暗含的深意,点头道:“我明白,何郎君放心!” 既然徐佑身为灌钢法的发明者,又是郞主的身份,自然这开天辟地的第一把宿铁刀由他佩戴。徐佑也不推辞,他确实喜欢这把刀,交给清明拿着,和祖骓去参观炼钢炉。 “天地有形位,阴阳有柔刚,冶炼时也只有阴阳柔刚相结合,才能造出最好的钢来。所以我在背阴之处造这三座阴炉,专门冶炼鍒铁。又在向阳之处造三座阳炉,专门冶炼生铁。再在阴阳和合的交界处造三座归一炉,将熔态的生铁灌注到未经锻打的鍒铁里,几经变幻,方得灌钢!” 祖骓先是自豪,继而赫然道:“只是开始时掌控不好温热,废了好几座炉子,白费了许多钱财……” 徐佑大手一挥,道:“钱能解决的问题,都是不事。这方面你不用多虑,需要多少钱,就找计青禾去拿,回头找其翼签押即可。” 笑话,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要是不花钱不花时间就能搞出惊天动地的发明,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美事? 接下来徐佑又详细问了炉温的极限,和阴炉阳炉归一炉的不同建造结构,以及送风能力和除渣能力等等,直到天色将暗,这才和祖骓回到房舍。他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众人都站在旁边,大眼瞪小眼不明所以。 过了足足一个时辰,徐佑抬起头,揉了揉太阳穴,疲惫的道:“观方才的炉火,色泽纯青,炉内的温热应该在千二百度左右。” 炉火纯青这个成语的本意,就是指炉火成纯青色,温度已经到达了顶峰,也就是后世说的1200度。 度这个量词,也就学过天经玉算的祖骓大概明了,他对炉温的认知远在徐佑之上,惭愧的道:“不错,我用尽所有方法,也只能成青色而已……” “可这个还不行,炉火不到蓝色,造不出我想要的那种钢。祖先生,你要再造一座炉,高度在两丈之上,尽可能的高,但也注意坚固。将内壁的直径缩小到四尺以下,天经玉算里提到过……还有,将鼓风木扇改的更大,用人力驱动的话,送风不足,这里要用筒车。筒车需要水力,具体怎么造,我过几天给你图纸,但也没什么稀奇,就是把东汉时的翻车改良一二,借助从高处流下的水力代替人力,让鼓风木扇转动的更快……再有,得额外造一间蓄热室,通过空气预热来增加炉温……” 徐佑这才发现在农耕时代想要搞点工业时代的东西太过艰难,也太过繁琐,他只不过想要给四轮马车加一个避震装置,可就是这种弹簧钢,所需要的前置条件太多太多,并且很可能在付出了诸多努力之后,还是造不出来。 但是技术的进步,就是失败堆积成山后才能让后来人攀越而上,这并不是死毫无意义,而且在这个过程里,还会有很多附加价值的意外之喜,比如宿铁刀,比如即将问世的水车,这些发明都会给世人带来极大的冲击。 这是好事! 以目前的技术条件,想要提高炉温,只能先从炉子的结构改起,缩小横截面的大小,可以有效蓄热,到了宋朝,人们就发现了这一点,冶炼的炉子再没有超过四尺的内壁。而改进鼓风技术,可以在相同的时间内送进去更多的空气,水力比起人力有巨大优势。当初给天工坊选址的时候就考虑这个,所以毗邻翠羽湖,很简单就能开辟条水路过来,利用地势的高低差,造出筒车送风。 至于蓄热室,徐佑还真不知道具体构造,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东西。不过有祖骓在,只有提出想法,还没有他造不出来的,可以边干边造边改,反正这不是急于一时的事,真的发明出来了,可是利在千秋。 好不容易搞定这些,徐佑领着众人走出天工坊,明月高悬,秋风送爽,徐佑突发诗兴,吟道:“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金陵,千里之外,可也有人在望着天上明月,思念着心里的良人?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中秋夜 金陵,张府! 后花园里的水池边上,张玄机正在逗弄着两头鹅,清芷从外面寻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拜帖,走到近前,低声道:“郭府的詹文君要见女郎……” 都在金陵这个名媛圈子里,张玄机的名声属于破败不堪的那种,人人提起都会捂嘴掩面轻笑两声。一来,阴阳鱼脸看起来委实可怖,尤其生为女子,这样的容貌既嫁不出去,也有碍观瞻,倒也不怪别人轻视;二来,张玄机和顾允的口头婚约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事,被退婚后,顾允娶了陆未央,容貌清丽,两相对比,更显得张玄机可悲可叹。有此两点,纵然从吴县来到了金陵,张玄机还是没有逃离貌丑的宿命,成为大家议论和八卦的对象,不过对她而言,这些都是云淡风轻的身外事,根本不值一提,别人愿意,那是别人的事,无足轻重。 詹文君则不同,她虽然是个寡妇,可未过门而丧夫,守节多年不嫁,谁也挑不出一丁点的错。容貌在当时的人看来并不算绝美,那就等于说对圈子里的其他女郎没有太大威胁,加上腿长身高,显得英气勃勃,又长袖善舞,精明能干,把郭府里里外外打点的井井有条,称得上有口皆碑,名声上佳。 不过,詹文君和张玄机向来无交集,这次突然登门,不知所为何来。清芷犹豫了片刻,道:“当初徐郎君刚到钱塘时,好像和詹文君有过一段往来……” 张玄机起身,随意的拍了拍手上的水渍,双眸清澈如惊鸿掠影,轻笑道:“愣着做什么?有请!” 明玉山诸多杂事,徐佑虽甚少插手,可也不能真得当甩手掌柜。拉到吴县的青雀舌,原本是想借助顾允的婚礼打开名气,让交好的士子们吹捧吹捧,立刻就能大卖脱销。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喜庆的婚礼成了鲜血染红的地狱,徐佑再没心没肺,也不能站在别人的尸体上叫卖自家的茶叶,所以得再找合适的契机。 契机很快到了,八月初,阴气渐渐加重,这个时代还没有中秋节,也没有赏月赋诗的习惯,人们不过八月十五,过得是八月十四。早晨起床,徐佑抱着丑奴,将朱砂化在水中,然后用食指沾上少许,点在额头,称为天炙。 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节日,只是讨个口彩吉利。丑奴有点嫌弃头上的朱砂,苦着脸道:“小郎,这是什么啊?凉凉的,黏黏的,不好!不好!” “哈,最近汉话进步很大嘛,等会给你个小玩意,算是奖赏!”徐佑刮了下她的鼻子,丑奴把小脑袋钻到他的怀里,撒娇道:“小郎……你又取笑我!” 徐佑笑道:“好,说正经的,这朱砂可是好东西,清心火,安心神,却邪避凶,最是厉害不过。宁长意你知道吧,扬州治的祭酒,神通广大,前不久有个道民叫刘大,睡梦中床上窜来一只老鼠,抱着刘大的中指就啃,刘大惊醒后赶跑了老鼠,觉得这是大凶之兆,于是上鹤鸣山求到宁长意门下。宁长意法眼通神,说这老鼠修炼成精,只等咬死你后强占了你的躯体好成人形,说完用朱砂在刘大的右手尺脉处画了个符咒……” 丑奴听得入神,又有些怕,从怀里露出两只小眼睛,好奇又惊惧的问道:“然后呢?” “回家之后,等入了夜,刘大熟睡正酣。那只老鼠又悉悉索索的爬了过来,刚要下嘴去啃,却被朱砂慑了灵识,挣扎了半宿,终于一命呜呼。” “啊?”丑奴从徐佑怀里跳到地上,双手捂着额头,眼眸上翻,小心翼翼的盯着,道:“这等宝物,我要好好的护着……” “噗嗤!” 推门进来的冬至刚好听到这些,忍不住笑到:“小郎,哪有你这样背后编排人家的?如果被宁长意知道,还不定怎么跳脚呢?” 徐佑表现的很有男子汉气概,哼了一声,道:“这是夸她呢,我当面也不是不敢说!顾氏送来的东西都清点好了?” “嗯,顾氏这次好大方,以捐建玄机书院的名义给小郎送来这么多财物,粗算下来,约有千万钱……” 这是为了答谢徐佑在北顾里的救命之恩,又唯恐他雅量高致,婉拒不收,所以假托捐建书院的名义。 徐佑笑道:“顾氏还是不太了解我,送钱送物这种事,我来者不拒。去,把礼单上的玉佩取来。” 此次顾氏的谢礼里面有三枚价值不菲的玉佩,无论南北,还是楚魏,金银虽奇缺,可毕竟还有价钱,只要愿意,多少可以兑换得到。但是玉器不同,玉属于有价无市的濒危品种,除非世家大族,等闲人想要搞到上好的美玉,几乎是天方夜谭。 这是三枚上珩玉,徐佑就中取了一枚,成勾云状,两面分别刻着玄龟和海浪,刻槽内镶着金子,入手温润,通透且有光泽,挂在丑奴脖子上,笑道:“送你的!” 纥奚丑奴从记事起就跟着於菟四海流离,哪里见过这样的东西,顿时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的瞅着,显然爱煞了它。 冬至捅了捅丑奴的腰,低声道:“傻丫头,还不快谢小郎赏?玉佩可不是人人都能得的……” 丑奴笑嘻嘻的摇头,道:“我才不谢呢,谢了就是外人……小郎说过,一家人不必多礼!” 徐佑笑道:“说的对!” 冬至翻了个白眼,道:“鬼精鬼精的!” 徐佑又取一枚,刻着凤鸟和流云,递给冬至,道:“这是你的!” “我的?” 冬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急忙跪地俯身,惶恐道:“小郎,丑奴年岁小,天真烂漫,赏她倒是无妨。我这几年寸功未立,北顾里更是未能事先探明敌人的动向,害得小郎身陷险境,不责罚已是小郎开恩,哪里还敢生受这样的宝物?” “这算哪门子的珍宝!”徐佑哈哈大笑,道:“俗话说黄金有价玉无价,既然无价,那也意味着一文不值,不过是看着养眼罢了。正好配你们这些女郎们,拿去吧,没事戴着玩,别太在意。对了,还有一枚给斯年,免得那丫头嚼舌说我偏心!” 玉这东西,说值钱也值钱,说不值钱,也真的是一文不值。尤其在这个时代,大部分玉都进了达官贵人们的肚子,不知最后是变成了结石,还是变成了五谷轮回之物,与之相比,能被三个大大小小、各具特色的美貌女郎贴身收藏,称得上物尽其用! 冬至眼眶泛泪,接过玉佩,挂在脖子上,珍而重之的从领口放入衣服里,冰凉的玉佩碰触到肌肤,仿佛还带着徐佑手指的余温。 冬至的俏脸,突然一红! 徐佑并没有发现冬至的异样,和丑奴笑闹了会,头也不抬的问道:“客人们都到哪了吗?” 八月十五,西湖八子的成员陆续抵达明玉山,当天晚上,徐佑在明玉山颠的凉亭中设宴款待,席间谈起前尘往事,不胜唏嘘。 “不疑!不疑!君安否?君安否?”周雍和张墨的关系最为亲密,时隔多年,提到他仍旧两眼红透,心中痛苦不堪,借酒意高举杯子,对月而呼。 张墨的尸身始终没有找到,有人说钱塘城破当日死在了海里,也有人说他隐姓埋名逃跑了,但不管怎样,这位曾经名声响彻江东的五色龙鸾已经彻底消失在所有人的世界里,偶尔还会被人拉出来吐两口痰,再踩踏几下,除此之外,或许也只有西湖八子社的朋友们还在记挂着他。 巫时行叹了口气,道:“不疑失节,已非我同道,愿他安息九泉,来世再莫要这般糊涂了……” “你说什么?”周雍怒道:“不疑兄为救母而投敌,对国虽不忠,可奉亲却至孝。别人疑他辱他,尚可原宥,可你我是什么人?莫非忘了当初在西湖畔的誓言了吗?” 巫时行苦笑道:“是我失言,元和莫怪!” 王戎等也赶紧圆场,徐佑拍了拍周雍的肩头,道:“不疑非短寿之人,我们好好做事,将四声切韵发扬光大,日后或有再见之日,也算不负所托!” “是!”周雍泪流满面,道:“不疑心心所念,为七言诗和四声切韵奔走疾呼,他人不在,此事就由我们来完成!” 众人久未见面,虽然成社时约定每三月一聚,可紧接着就是白贼之乱,延续一年多,他们分隔四方,如何聚得来?随后张墨先投敌后失踪,好不容易等白贼平定,徐佑又闭关半年,这约定像是作废了一般。不过,聚会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多有书信往来,彼此间的情谊倒没有生份。 所以一旦徐佑发出召集令,另六人皆准时抵达钱塘,无一延误,无一推诿。酒过三巡,徐佑笑道:“诸君以为,世间何物最得风流?” 王戎好酒,道:“天垂酒星之耀,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尧不千钟,无以建太平;孔非百觚,无以堪上圣。要说风流,自然是这杯中物独一无二!” 他是儒生,又兼济天下之志,所以言语里不离尧舜,也少不了孔孟。 杜盛微闭双目,摇头道:“我以为世间风流,皆在美人!颜如玉,腰似柳,青罗帐,对尊酒,何等惬意!”他少年心性,人又多情,正是慕艾女色的时候。 众人大笑,鲍虎为人憨厚,却也喜欢拿杜盛打趣,道:“你啊,也该收收心,娶个悍妻来管教管教了!” 杜盛急道:“再提这个我翻脸了啊……” 这下倒好,笑声更大了,巫时行疯狂捶腿,乐得几乎趴在了食案上。 徐佑奇道:“怎么了?” 沈孟解释道:“君陵正被家里逼婚,说他已过弱冠之年,当多纳妻妾,为家族开枝散叶!” 徐佑顿时笑不可遏,年龄大的被逼婚,古今如一,道:“可有心仪的女郎?” 沈孟叹道:“如果是良家女子,倒也无妨,以君陵的人品样貌,大抵都能如愿。偏偏他留恋青楼之地,尤其对李仙姬痴迷不已,总是说非卿不娶。却也不想想,李仙姬那样的人,岂是我等可以妄想的吗?” 杜盛支吾道:“我哪有说非她不娶……只不过仰慕仙姬的歌艺,可不是贪恋她的美貌……” 说起李仙姬,本来王复和冬至都分别派人盯着,想从她身上放长线钓大鱼,可惜那夜北顾里被围,城内鏖战不休,监视的人分了心神,李仙姬也随之不知所踪。此女这段时日装病不出,原来是早有脱身之计,她出手狠毒,防不胜防,日后有机缘,还得斩草除根为上。 徐佑劝道:“李仙姬艳名冠绝扬州,君陵喜爱,也是情理之中。可吴县被袭当晚,李仙姬不见了踪迹,怕是落入慕名而来的六天贼寇手里……”言外之意,李仙姬就算不死,也成了别人的玩物,该彻底断了念头。 杜盛黯然道:“佳人薄命,徒呼奈何!来来来,恭叔说的不错,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卒爵饮之,世间风流物,果然是这杯中美酒!” 接着周雍以声韵为风流,巫时行以莲花为风流,其余个人也各有所指,最后徐佑摇头道:“酒入愁肠,美人白头,诗有优劣,花有开谢,你们说的这些都只得天地间片刻风流罢了。且抬头,”他指着夜空高悬的明月,道:“若说亘古永存的风流,唯有这轮明月!我提议,今夜以月为题,各尽诗才,诸君觉得如何?” 杜盛仰着头,醉眼朦胧,月光温柔的洒在他的脸上,像极了李仙姬偶尔投射过来的眼神,心底的涟漪荡起忧伤的波浪,低声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微之说的是,世间浊物,何来跟这明月相提并论……我斗胆先来!” 他摇晃着站了起来,解开锦袍,披头散发,绕亭柱而行,口中吟道: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纬。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万种柔情,所托非人,杜盛小小年纪,却已为情所困,世间多情人,其实最是可怜! 第一百二十三章 寄与爱茶人 月圆如玉盘,银辉洒落山头,仿佛美人穿着白衣款款走来,众人或卧或躺或立,或哭或笑或愁,眼前景,心底意,腹中才,经秀口一吐,斐然成章,为这美不胜收的月色凭添了几分胭脂红透的绚丽色彩。 接连成诗七首,众人席间品评,以徐诗为第一。徐佑意不在此,略作谦逊,命人端了精美的食盒上来,笑道:“所谓美景、美食、美人,缺一不可。今夜小弟招待不周,忘了请钱塘名妓来唱曲作陪,不过美食却还是有的,大家尝尝看,这是我府内丫头做的糕点,味道还不错!” 杜盛猴急的揭开盖子,轻咦一声,道:“哈,还刻有福字,这是什么饼?模样倒是怪,我来尝尝!” 入口既化,甜而不腻,竟是难得的美味。杜盛出身较其他人好些,吃用自是不缺,又是西湖社里有名的吃货,但也对这奇怪的福饼赞不绝口。其他人哄笑着各自抢了一块,别的不说,酒后吃甜点,口舌爽利,精神都为之一振。 巫时行家境最为贫寒,等闲吃饱饭即可,甚少尝鲜,好奇问道:“这是什么做的?” “酥油、饴糖、芝麻、豆沙、杏仁和蛋黄等,或许还有其他,搅和均匀后再上笼屉蒸煮,反正工序繁琐而精细,我是搞不清楚的。”徐佑微笑道:“不过此饼似中秋之月,正是‘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因此我称其为月饼。” “月饼?好名字!”鲍虎吃完月饼,将手心散落的饼末也舔舐干净,满足的叹道:“有饼无茶,总是憾事……” 徐佑指着他,打趣道:“越石兄哪里是来聚会,分明是来劫财的。” 鲍虎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随口一提,微之别在意!” 王戎大笑,道:“越石去我那里可是清茶淡饭,甘之如饴,怪只怪微之财大气粗,我们不劫你的财,岂不是对不住你?” 徐佑甘拜下风,无奈道:“遇到你们,算我倒霉。这哪是西湖诗社,分明是西湖贼窝啊!” 众人笑不可遏,正在小口斯文的吃月饼的沈孟差点呛到,周雍赶紧给他抚背缓气,抱怨道:“微之收敛些,别笑出人命,咱们西湖八子可就真的名满天下了……” 周雍很有点冷幽默,时至今日,各人的性格也初步有了显现,王戎桀骜自矜,沈孟淡泊从容 ,鲍虎敦厚实在,巫时行圆滑敏感,杜盛热忱任侠,周雍稳健重义,各有特色,也各有优缺点。 “春茶已尽,冬茶奇缺,你这不是难为微之吗?”巫时行笑着抱打不平。 沈孟凑趣道:“微之若是神仙,或许这时节会给你变出茶来。可惜啊,微之是诗中谪仙,不在天上宫阙了,如何在这四六不靠的日子里给我们弄来茶汤?是不是?”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提到谪仙的名号,徐佑盗诗是逼不得已,却从不会为此觉得沾沾自喜,更不敢把李太白的名号据为己有,正色道:“允明切莫说笑,幽夜逸光已是天下抬爱,尚可勉强收下,大中正赞誉的九斗才其实就过了些,何况谪仙?诸位若答应我,从此不提谪仙二字,我勉为其难,就变些好茶来助兴,如何?” 杜盛抓住徐佑手臂,嬉笑道:“莫非还真的有仙法不成?好好好,我替大家应了,谪仙也是有罪而谪,配不得微之。快快,让我瞧瞧,到底什么好茶?” 沈孟这才惊觉,谪仙名号虽好听,可往深处想,也是被贬谪天界的罪臣,跟徐佑的遭遇何其相像,怪不得他这般抵触,可这时又没办法道歉,那样就显得太刻意,也太愚蠢了。 杜盛看似年少,可心思细腻,于人情世故的见解远胜于己,这是世家大族培养子弟的底气所在,终日所见所思所想,远非普通人所能比拟,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一旦遇到正事,细节处的敏感就会让人大吃一惊。 沈孟大有深意的看了杜盛一眼,脸上挂着笑,却怎么也不肯再妄言了。 徐佑受不了杜盛的纠缠,拍了拍手,吩咐婢女上茶,并用天工坊烧制的后世才有的茶具,亲自表演了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的茶艺。 别说鲍虎巫时行,就是见多识广的杜盛和王戎也惊呆了,周雍讶然道:“微之,这是什么茶?看似坚硬如砖瓦,却可轻轻切成碎末,还有这扑鼻清香,如兰如桂,我别说饮过,就是翻遍史书,连见都没有见过。” 王戎也道:“茶奇,可这茶具更奇,平常人用碗,士族用杯,达官贵人们用金银瓷器琉璃盏,可这些……”他一时词穷,求助的望向巫时行,巫时行接过话道:“这些名目繁多的茗器,却又各司其职,缺一不可,微之操弄的时候如行云流水,让人沉浸期间,自有股难得的舒爽惬意。不知是何地的习俗?魏人的?不像!西域的?也不像!抑或是天竺大食那边传过来的吗?” 徐佑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直接仿照陆羽《茶经》烧制了二十四器,不说用途,单单摆出来那架势,就足够把人唬的一愣一愣。 “退之全数错了!这不是任何一地的习俗,而是其翼郎君从佛法里悟出来的茶艺,具体什么情况我不太了解。不过,”徐佑端起杯子,邀请众人齐齐品尝,道:“这茶取名为青雀舌,若论滋味,真的是天下无双!” 青雀舌初次亮相,就赢得了所有人的喝彩。尝惯了蔬菜汤似的苦逼生茶,喝这样程序繁琐又高大上的炒茶的感觉就像乡下村夫进了皇宫内府,从唇舌到肺腑,从眼耳鼻舌身意到色声香味触法,无不愉悦至死,无不飘飘欲仙。 这不仅是茶道的进步,而是生活方式和装逼层次的质的升华,文人好酒,贵族好茶,酒只是文章和自然的媒介,可茶却是阶级和世俗的标识,可以不喝酒,但不能不饮茶。 青雀舌的出现,必定会让阶级的分化更加明显,因为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这茶,穷人必然喝不起! 酒到了酣处,茶到了浓时,杜盛喊道:“允明兄,闻君能作鴝鵒舞,我等早想一睹风采,不知可否?” 若是其他朝代,席间让男子跳舞,那都是无可化解的死仇,可在楚国,风气开一时之先,这样的事只是小儿科,算不得逾矩。 沈孟正为适才的失言而懊恼,听杜盛开口,猜到他是故意给自己搭台补救,心中感激,更无不允之理,笑道:“有何不可?”说完穿好衣袍,戴上平巾帻,立于明月之中,在那山巅绝处,悠悠舞了起来。 徐佑赞道:“正色洋洋,若欲飞翔。避席俯伛,抠衣颉颃。宛修襟而乍疑雌伏,赴繁节而忽若鹰扬!”然后带着众人齐齐击节而作乐,山涧清幽,歌舞回旋,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微之,此茶,府内存余的还多么?” 不知过了多久,以王戎之桀骜,也顾不得舔着脸找徐佑开口,可想而知,青雀舌带来的震撼有多大。 徐佑笑道:“尚有些!” 王戎搓了搓手,苦笑道:“我厚颜要几块吧,带回去给阿父尝尝。他一日无茶则不欢喜,若知道我有幸品了青雀舌而不带些回去给他,怕是要大发雷霆!我也知道,此茶价值千金,多了估计囊中羞涩,就取五砖好了!” 徐佑佯怒道:“恭叔可是瞧不起我?你我盟约结社,已是兄弟之亲,区区茶砖,谈钱财岂不是为人耻笑?在座诸位,我全部奉送十砖,日后再饮,径自来取就是。别的不敢说,青雀舌,绝对管够!” 王戎大喜,起身作揖致歉,其他人更是笑逐颜开,然后趁兴赋诗,一夜无眠,七人竟成诗三十二首,还有月赋五篇,皆为中上之作。 张墨当初选定这几人,既是志同道合,也是惺惺相惜,诗才大都远胜同辈。天亮后,徐佑命人将诗赋集结成书,书目为“西湖诗社中秋雅集”,交给天青坊加印千册,先由安排好的说书人大肆宣扬,以中秋为题,思亲、思友、思别离,提倡在中秋夜盼望阖家团圆的美好愿景,再就是先花后月,饮酒论诗,月饼佐以香茗,可谓雅致之极。 徐佑名气极大,王戎等人也小有薄名,书册一出,立刻风行,不仅里面的诗作流传,那中秋节,那圆月饼,那青雀舌,那鴝鵒舞,也随之风行开来。 消息传到吴县,顾氏这才想起徐佑好像曾送来了百砖青雀舌,只是这段时日忙于善后事宜,茶砖被放在了库房少有人问津。于是取出来品尝,果不其然,美妙远胜之前喝过的所有茶,尤其张紫华这个头号徐吹,只饮了一杯,挥毫写下了四个大字:人间至味,命人送到了明玉山。 徐佑何等精明,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投桃送李,给张紫华送去了一百砖青雀舌,表示没有厚此薄彼,并随茶回诗一首: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 至此,青雀舌的营销基本完成,没有借顾氏的势,也在扬州掀起了热议。这是小事,却以小见大,足以证明徐佑自身已经是各方都不能忽视的力量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闭关问生死 青雀舌的热卖在预料之中,由于徐佑制定了严格的保密措施,从茶园到茶农到销售,几乎全部是自家的佃户,这些人的生死操在徐佑手中,一般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背叛郞主。更何况冬至加大了监视力度,苍处也安排了森严的守卫,无论是谁,想偷得蒸青法的工艺,都比登天还难。 蒸青法跟造纸术不同,造纸术利在千秋,徐佑依靠它掘得第一桶金之后,果断的将改进后的造纸术公开,这是由穿越人士的历史价值观来决定的无私壮举。可蒸青法不同,蒸青法只是制茶工艺的巨大进步,与家国和文明的关系不大,所以没必要进行大面积的推广,而垄断,在任何时代都是最赚钱的途径,没有之一! 徐佑从来不是圣人! 青雀舌的定价远超由禾纸,一砖在两万钱左右,优先供给扬州和金陵,日后可以再通过之前买卖由禾纸时铺就好的销售网络卖到其余各州。骆白衡闻着味就寻上了明玉山,见到徐佑却不谈生意只谈情谊,言语中甚至提到要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给徐佑做妾室。 徐佑理解这年头联姻的重要性,可也不想随随便便就娶个女子回家,尤其他还没有娶正妻,骆白衡的女儿想必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嫁过来说是妾室,可当得却是主母的家,彼此纠缠不清,没有这个必要。 任凭骆白衡把自家女儿夸的容色绝美,性情贤淑,可徐佑咬死了不松口,只是答应等明年春茶上市,青雀舌的产量保持稳定之后,分包给他十个州的销售配给,骆白衡没和徐佑结成亲家,略有遗憾,可见基本目的达到,也没多说什么,高高兴兴的下山去了。 “骆白衡还有点自知,没提把女儿嫁给七郎为妻!”何濡笑着调侃道:“所以我说,你还是得尽早成亲,不然就像悬在闹市的无主肥肉,谁不想来咬上一口?” 徐佑的脑海浮现张玄机的音容,可惜伊人远在金陵,缘锵一面,无奈的道:“随缘吧!我若不同意,总不能绑着我去做新婿!” 旁边侍立的苍处咧着大嘴笑了起来,道:“那可不好说,我们徐家人就爱抢亲,看中谁家的女郎,直接扛肩头就走,看中谁家的男儿,也打晕了抬走就是,可没汉人这么多的弯弯道道……” 抢亲也叫掠夺婚,来源很古老,《易经?归妹》有这样的诗句:“乘马斑如,泣血涟如。匪寇,婚媾。”对抢亲一事进行了详尽的描绘。究其原因,是因为以前结婚总在晚上,便于偷袭和劫掠,而光棍总是比有媳妇的多,所以抢亲成风,慢慢的发展成习俗。再后来大家觉得这习俗太野蛮,不仅血腥,还不科学,自然而然消失不见,到了现在,也就五溪蛮族还实行掠夺婚。蛮人原本就以力为尊,抢得过别人,说明足够的强大,嫁过去有保障,被抢的女郎其实都是很愿意的,倒也算不得太残忍。 徐佑乜了苍处一眼,道:“你被抢过没有?” 苍处被噎的不轻,没让抢过吧,显得自个没雄性魅力,被抢过吧,又显得太柔弱,像个娘们!反正怎么说都不是,他撇撇嘴,道:“郎君最爱欺负人……” 徐佑何濡同时一愣,苍处这样的粗鄙壮汉突然卖萌,反差之大,让人不由得放声大笑。 茶叶的生意稳定下来,徐佑终于有时间和陆定安见个面。陆定安这两个多月吃住在灵秀山,就跟打仗差不多,从征调役夫到物材选择,再到施工建造,全由他统筹安排,居中指挥,废寝忘食,竟真的和时间赛跑,在规定的期限内将玄机书院的轮廓给搭了起来。 自山脚往上,层层叠叠,沿着纵轴线串联成局,流水潺潺,松柏蔽日,既端庄凝重,又平和寂静,充满了井然有序的理性之美,又不失天人合一的传统风格。 登山而上,周以缭垣,环以园墙,游廊曲折,相映成辉,虽只有雏形,尚未进行清扫和涂漆妆点,但已经可以预见将来的蔚为壮观。 陆定安消瘦了不少,陪着徐佑身侧,歉然道:“两个月实在太急促,也只能做到现在这个地步,后续的还有许多细微处得进一步修缮。若想全部竣工,以供使用,至少需要半年……” 徐佑负手前行,看着四周,没有说话。 陆定安的脚步顿了顿,从后侧打量下徐佑的神色,又快步赶上,笑道:“微之,过去的事不要提了,谁对谁错,大家心里都有数。你既然当时没有追究,想来也不是真的要和陆氏交恶。两个月,我尽力了,钱流水般用出去,又几乎征用了五个郡的役夫,上至朝廷,下至乡野,已对此多有非议,真的要不计代价赶工,难免会被人攻讦劳民伤财,恐不是微之兴此书院的目的!” 徐佑微微笑道:“当初陆公可不是这样答应我的……” 陆定安把牙一咬,道:“微之,陆氏言出必践,绝无反悔的道理。只是我力所不及,如蚍蜉戴盆,不能上山,这才误了事。这样吧,不管花费多少钱,再给我五个月,明年开春之前,我定把玄机书院造的尽善尽美,冠绝江东!” 两个月完全建成书院,本就是故意刁难陆氏,眼前这个进度,徐佑其实已经十分满意,他也不好过于逼迫陆定安,笑道:“陆郎君言辞切切,我岂能咄咄逼人?好吧,再给你五个月,明年三月桃花盛开之时,我要这玄机书院开山门迎纳天下良才!” 陆定安点点头,道:“如君所愿!” 正在这时,冬至上山禀告王复到了钱塘,徐佑和陆定安辞别,下山去见王复。陆定安望着徐佑的背影,心里想的却是王复以卧虎司假佐的身份,和徐佑来往如此亲密,莫非朝中那位主上,又在谋划什么吗? 陆定安摇了摇头,把脑海里的念头驱逐出去,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玄机书院,哎,玄机书院,徐佑真是给了他好大一个难题! 在城里见到王复,他满面尘埃,双目布满血丝,声音也因为疲惫变得沙哑,浑无半点往日的意气风发。徐佑惊道:“假佐,发生何事了?” 王复又是懊恼,又是愤恨,道:“北顾里死了太多士族,主上闻讯后大怒,校尉派人前来申斥,要我尽快抓到元凶主谋,以安民心。” “民心易安,圣怒难平……” “正是这句话!”王复哀叹道:“明武天宫隐匿极深,扬州卧虎司仅有数百徒隶,对付年归海的罗杀天宫尚且力有不逮,又怎么兼顾这许多?再说了,彭泽湖将计就计,将罗杀天宫宵小尽诛,要不是北顾里生变,急着赶回吴县救援,年归海的人头也早封匣送往金陵。郎君你评评理,我没有功劳,也总有苦劳吧?可事到临头,没人听你解释,一不给钱,二不给人,上下牙齿一碰,就要几日几日内拿人归案……我要有这本事,还用苦熬多年才当了个区区假佐?” 王复向来是极能忍的人,今日却不管不顾的跟徐佑大吐苦水,可想而知心理压力到了何等难以承受的地步。 徐佑劝慰道:“萧校尉也有他的难处,你别太往心里去。何况只是申斥,又没有撤你的职位,也没有调你回京,还是将事情交给你来办,这说明信任不衰。只要校尉还信任你,些许委屈,算不得什么。” 王复当局者迷,听了徐佑的话,郁结的心情略为好转,这才道明了来意。原来这段时日根据被俘的六将军的口供,卧虎司和天师道通力合作,终于确定了兰六象的位置,就在临海郡和永嘉郡之间的天鼻山,今日此来,是为了请徐佑前往领兵! “州府兵不能动,一旦走漏风声,兰六象必定逃之夭夭,也会在百姓中引起不必要的惊慌,所以此次围剿,由卧虎司出动三百徒隶,扬州治宁祭酒携五大灵官带领精锐三百人,还有顾陆朱张的三百善战部曲,所谓兵贵精不贵多,天鼻山的贼子初步探明,应该在二百人左右,单以兵力来说,我们胜券在握。然而兰六象深通兵法,又占着地利,为了以防万一,我特地来请郎君带兵,到时不用你亲自厮杀,只需坐镇后方,指挥调度即可!” 徐佑哪里肯趟这个浑水,立功惹人嫉,失败还得背锅,真是傻子才肯答应,推辞道:“若论领兵,都督府李宣威自是最合适的人选,若论知兵法,张槐张郎君更远在我之上。” “李二牛一介武夫,有勇无谋,张槐不过侥幸赢了一次,还是仰仗郎君示警在先,到底有没有本事,我看还在两可之间。而且他是养尊处优的门阀子弟,未必受得了天鼻山的险峻。”王复请徐佑出山,自有他的私心。一来,徐佑和他的交情不是旁人可以比的,合作起来没有后顾之忧;二来,徐佑不爱争功,事成之后,不会因此闹的不愉快,道:“这次抓兰六象,不成功就成仁,交给别人我实在不放心,万望郎君出手相助,复感激不尽!” 徐佑思之再三,到底还是拒绝了王复,去或不去,都有足够的理由,可万般理由都比不过一条:何濡、清明和左彣合力,经过这段时日的苦苦钻研,已经从《灵宝五符经》里基本勾勒出了道心玄微大法的修炼方法,时不我待,与性命相比,其他的都无足轻重! 他原本就打算等忙完青雀舌和玄机书院的事,立刻开始闭关,现在自不能因为王复的一席话就改变计划。 三洞垂法,道心玄微。 乘景迅云,从仙达圣! 此乃高上之玉道,神仙之津途,众真之妙诀! 九月初九,徐佑再次闭关,对外宣称撰写《五经正义》里的《周易正义》。当夜子时,合清明与左彣两位小宗师的神力,打开了藏着三万两白银的密库,里面仿若一个小洞天,通风通气,也有泉水淙淙流过,生活起居的必备品一应俱全,可以数月不出,完全自给自足。 略作打扫,何濡左彣两人退了出去,只留下清明陪侍左右,为徐佑护法。站在洞外,左彣心神不安,低声道:“其翼,你说……郎君会成功吗?” 何濡望着漫天星辰,淡淡的道:“生死有命,到了这一步,其实成败不在于人,而在于天!我观天象,七郎必能涅槃重生!” (第四卷完) 第一章 道为三一 据后世传说,《灵宝五符经》最早于上古时期被大禹得到,并以之治洪水、分九州,成为夏国第一代君主。大禹去世之后,《灵宝五符经》被封存在山石之中,吴王阖闾伐石建造宫殿偶然得之,从而流传后世。 起初,《灵宝五符经》仅有一百七十四字,条理敷畅,斗拱星罗,词意昭明,金声玉振,可谓字字珠玑。阖闾以此经问道于孔子,也无所获。可以说大禹后的千百年,从来没人能够破解经中奥义。直到天师道第九代天师观妙真君魏元思以天人之智续写《灵宝五符经》,终于解开了里面蕴藏着的无上大道。 徐佑历经生死艰难,从鹤鸣山戒鬼井盗走的这本《灵宝五符经》,足足有三万余字,比起初本,已经扩充了十数倍,文义仍旧晦涩难明,夹杂了魏元思解读前经的注释还有自行参悟的大法,一言一字,无不暗含玄机,不夸张的说,当世可以读懂的人,绝不会超过十个。 虽然难如登天,可至少不再像初本那么的不可窥探。经过这半年多的潜心研究和反复解读,何濡、清明和左彣称得上呕心沥血,殚精竭虑,除过必要的事务安排,几乎没日没夜的钻在这三万余字的五符经里,可能看似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隐藏的讯息就包含在浩如烟海的道典之中,想从无到有窥破魏元思的心思,找到经文里暗藏的正确的规律,然后拼凑出道心玄微的秘密,说是大海捞针都不为过。 幸好,还有宁玄古! 宁玄古很大气的给了玄武劲的修炼方法,又送来了许多魏元思早年遗留的记载道法感悟的笔记,而徐佑的白虎九劲又和五符劲息息相关,有这些为参照物,加上一点点运气,这才找到了《灵宝五符经》里藏着的遁去的一。 那是天道为人间留下的一线生机! 何濡、清明、左彣,三人中有两位小宗师,对武道的理解已接近化境,尤其清明,修习的青鬼律包罗万象,师从陈蟾对天师道道法也有很深入的认知。至于何濡,他是阴符术的传人,聪明才智,当世几乎不作第二人之想,对佛道两教融会贯通,学究天人。还有宁玄古,能和孙冠对峙三日,又是魏元思最钟爱的小徒,他雅量高致,为了表明绝无染指道心玄微大法的野心,婉拒了徐佑邀请他来明玉山共同参详的建议,只是多次书信往来,提供了无数鞭辟入里的见解,避免了陷入一字之误、谬以千里的歧途。 这四人加上徐佑,合五人之力,不敢说智计和学问天下无敌,可至少勉强够得上那十人之数里的一个! 时也,命也,运也! 魏元思逝世几十年后,道心玄微大法终于在明玉山颠重见天日! 在密库中枯坐七日夜,徐佑不言不语,仅进食少量,其余时间要么冥思,要么酣睡,要么盯着道心玄微大法,上面的每一个字他早就印在脑海里,倒背如流,可事到临头,却始终没有足够的信心迈出第一步。 想那魏元思闭关五年,不仅神功未成,而且被反噬道心,终身无望晋位大宗师,引为毕生憾事。不问可知,这道心玄微大法必定有不为外人道的凶险,或许在修炼过程中就会逐渐显现,徐佑自问论才智和修为远不及魏元思,前贤未竟之伟业,他可否毕其功于一役呢? 没有把握! 但时不我待,自宁玄古为他压制住体内的朱雀劲,距今已三年有余,最多还有一年的时光,朱雀劲就会再次发作,那个时候,不管是李长风的定金丹,还是宁玄古的玄武劲,都不可能将徐佑从生死边缘给拉回来了。 所以,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也得闭着眼睛跳下去,再没有第二个选择! “道者,太初也。夫道为三一者,谓虚、无、空。虚,明而无形;无,无质可得;空,无所障碍。得三一而得道,还虚之功,返现内照,凝神入炁,自合妙机,此为道心玄微者也!” 徐佑推开案几,起步于斗室里来回九次,负手立于烛光前,双眸深邃如海,却只有那一点点的微光闪烁,低声道:“魏元思开篇名义,道乃三一,以虚、无、空为三重境界,道之初为虚境,明白了何为虚,才一脚跨入山门……” 清明始终守候在徐佑身侧,接过话道:“‘道之初,初时为火之精,其气赤,即为光明’,这是《灵宝五符经》里的原话。依我之见,虚者,如日,如月,如火,其精明然,而无实质。道生神,神生则见光明,所谓道之初,也就是神为一的虚境!” “虚境,神为一……” 徐佑闭上双目,复归默然。 如此又过七日,他突然道:“《五符经》说道之初藏在太素之中,而太素,即为人!人之初,初时为土之精,其气黄。由神入骨肉则成人,是不是要把虚境的神,融入骨肉之中,方成无境?” 清明道:“无者,气也!气有形可见,无质可得。人之初,也就是气为二的无境!” 徐佑这次却没有默然静坐,而是状若疯癫,口中喃喃,绕室疾行,等力竭扑到于地,头脸埋于土中,歇息后再起身复行。如此又是七日,双足鞋履尽破,足底肌肤撕烂若毒虫咬噬,结痂后又多次结痂,鲜血直流,将密库的四周染得由红变褐,不忍目睹。 清明盘膝坐在角落里,眼睑低垂,脸色平淡。欲寻无上大道,这等躯体受的折磨,不过平常,算不了什么。他需要时刻关注的是徐佑的心神,只有破开那后天而来的重重迷障,才可以窥见神之虚境、气之无境的山门———那也仅仅窥见而已,想要走到山门前,不知还得经过多少难以想象的劫难! 谁也帮不了徐佑,能战胜自己的,唯有自己! 七日后,徐佑停足,这时才感觉到了脚底的疼痛,也正因为这点点深入肺腑的痛感,让他从虚无当中重新回到了人世间。 “虚为神,无为气……那,何为空?” 徐佑衣袍湿透,臭不可闻,转身坐在石榻上,双脚高高举起,等清明端来热水,忍着痛泡入铜盆,又涂抹了止血生津的药物,这才有气无力的问道。 “空,即是空!” 徐佑笑道:“这是佛语!” “道是道,佛亦是道!”清明沉声说:“空,无天,无地,无山,无川,也无人我和昆虫草木,万象空空,空即是空。” 徐佑若有所悟,道:“空,即是太始。人之初,藏在太始之中,太始,初时为水之精,其气白。神入骨,骨生精,这就是精为三的空境!” 清明点点头,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神化气,气化精,精复化神,三一相合,名为混沌。道,自混沌中而来……这个道,就是道心玄微的道!” 徐佑眼眸里的微弱烛光终于大炽,道:“欲守道,先守心。心为一身之主,心能禁,则形神不邪,这是心字!” “不错!”清明越说越快,越说越大声,声音在狭小的密室里来回激荡,犹如九天传来,震人心魄,道:“玄者,自然之始祖,而万殊之大宗。眇眛乎其深,故称其为微!” 道,心,玄,微! 乾坤炉鼎,坎离降升。渊深耽味,重玄唱喝。赤水玄珠,顺逆乃成。千变万化,总归一贯。而今而后,宇宙在乎手,造化备于身,可以大休歇,可以大无畏,可以大自在。睹玄珠之有象,炼金液以有成,感神明之告人,忽心灵而自悟,比沉痾之顿苏,犹大梦之惊意,通身是汗,瞽目开明。虽世无拔山竭海之力,又无补黥去毒之方,唯道心可驾拯溺之慈航,唯玄微可仗斩邪之慧剑,得之乎内,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五行顺兮常道有生有灭,五行逆兮丹体常灵常存,金石不能比其刚,湛露不能等其柔。方而不矩,圆而不规。来焉莫见,往焉莫追…… 道心玄微大法的修炼口诀闪烁着金光,在脑海里一一浮现,徐佑靠着墙,双腿平伸而坐,无身印,无手印,随意自然。 入密库二十一日后,毫无准备,也毫无预料,就仿佛等候了千万年,只在此刻,只在此时,只在那鸿蒙初开、天地间照射进第一缕光芒的时候,徐佑忽然进入了道心玄微的境界里。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清明缓缓道:“空心!” 道未变为神时,无端无绪,无心无意,都无诸欲,澹泊不动不摇。及变为神明,神者外其光明,多所照见,使有心意,诸欲因生,更乱本真。或曰思不能复还反于道,便轮回五道,困于五欲,惑乱六情。 故而,欲入神,必先空其心,闭其目,断其欲,不闻不见! “闭目!” 徐佑眼睑闭合,若是此时有逐帧逐帧的定格技术,可以看到他在闭合那一瞬间,几乎是完全保持着匀速,不多一秒,不少一寸,玄妙到了极致。 千百年来,道家修炼,无不是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最后才能炼虚合道。可魏元思却偏偏走了一条完全相反的路,先由道生神,再由神化气,再由气化精,然后精、气、神合化于一,从而得三一之功,逆天改命,成无上大道。 怪不得他创出此等震古烁今的神通功法却不敢宣于天下,若是被道门历代祖师知晓,必定气得从棺材板里爬出来,不为别的,只为这背天逆道之举,实乃邪法! 不过对徐佑而言,看了天师道如何奴役道民,看了佛门如何蛊惑众生,看了六天如何让生灵涂炭,从来法不坏人,而是坏人害法! 只要此路通天,何来正邪之分? 乾为炉,坤为鼎, 坎降而离升! 这样的修炼方法,皆与正道,悖逆而行! 可那又如何? 刹那之间, 无休无止的欲念,汹涌而来! 第二章 无边幻境 人因欲望而生,也因欲望而死! 徐佑自然也不例外。 重生以来,他真正称得上清心寡欲,遇到的几个女子,无不是江东女郎里的翘楚,偶有动心,也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有缘无分。加之心性坚毅,又时常在生死边缘挣扎,尚能勉强把持的住,可那深埋在本能里的欲望却一点点的聚沙成塔,一旦遇到不可遏制的狂风暴雨,立刻就会轰然倒塌。 第一个出现在无边欲海里的人,竟然是徐舜华! 昔年的江东第一名媛,依然是那个风情万种的俊俏模样,身穿薄如蝉翼的轻纱,雪白的肌肤闪烁着象牙般的光泽,满头青丝如瀑垂下,堪堪遮住点点嫣红,柔软的仿佛年少时那常常溢出唇边的微微笑意。 她款款走来,双腿笔直又修长,开合之间,自有无穷妙处。徐佑同样光着身子,躺在山涧流泉之中,桃花朵朵,漂浮其间,清澈中透着沁人心扉的香。徐舜华的娇躯没入泉水,荡起了层层涟漪,薄纱湿透,就那么不发一言,悄无声息的趴到徐佑身上。炽热的喘息从耳垂缓慢的钻到胸口和下腹,然后骚乱不安的扭动着,摩擦着,触碰着,似乎这天地笼罩的幕帐里,只有两人的心跳声,在猛烈的冲击着彼此的灵魂。 徐佑的丹田之内,骤然燃起了熊熊大火! 这火不是实质,而是道家所说的君火,也称为神火,由心而发,随心而盛,若不能制,将从丹田烧透九窍,成为彻彻底底的废人。 “七弟,七弟……” 呢喃细语,吐气如兰,徐舜华这么多年丝毫未变。往事乍现心头,儿时的追逐嬉戏,少时的捉弄折磨,义兴之变后的生死离别,天各一方,那些模糊的清晰的记忆略微压制住焚烧一切的君火,让徐佑恢复了一丝清醒。 “阿姊!” 徐佑的嗓音有些干涩,双手扶住她的肩头,轻轻却又有力的抱入怀里,神色悲伤,低声道:“你还好吗?” 徐舜华抬起头,眼角的春意浓郁的冻结了出深秋的暮色,舌尖舔着湿润的红唇,道:“我好着呢……倒是七弟你……我瞧瞧,几年未见,真是长大了呢……”纤手往下探去,娴熟的挑逗着徐佑。 不知是何缘故,身体的感知被放大了无数倍,徐佑逐渐失去了抵抗意识,仿佛冥冥中有个声音在脑海里不停的说:放弃吧,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放弃吧,情仇恩怨,哪里及得上美人在怀、共赴巫山的神仙快活? 放弃吧…… 放弃吧…… 君火的火焰再次窜起十余丈! “阿姊……我们是堂亲,这样悖逆人伦……” “人伦?呵,正是要悖逆才有趣,是不是?” “可你还是宜都王的王妃……” “王妃又如何?他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女人!”徐舜华媚眼如丝,咬着徐佑的耳垂,充满诱惑的脸蛋让人色授魂消,吃吃笑道:“何况,你难道不想试试殿下的女人吗?” 一股异香入鼻,徐佑忘了今夕何夕,忘了身份和地位,忘了伦理和道德,眼前心里,只有这个媚态入骨的女郎。 时光流逝,山中不知日月,徐佑和徐舜华胡天胡帝的度过了无数个日夜,身子早被折腾的不成样子。这天刚入夜,徐佑朦胧中看到一个人出现在身旁,他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始终看不真切。 “你是谁?” 那人冷冷道:“你这个废物,沉湎温柔乡里不思进取,可还记得义兴徐氏的血仇吗?” 徐佑悚然,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力气,急剧的咳嗽了几声,喘着气道:“你……你说什么?” 那人俯下头,讥嘲道:“徐佑,你其实早该死了!侥幸活到今日,却要被这些邪念幻化的妖物吸尽精血,羞也不羞?” 徐佑又怒又悔,伸手去抓,却穿过那人身子,轰的一声,化成团团黑雾消散在空气里,刹那之间,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竟和自己长的一模一样! 这?这是怎么回事? 惊惧如泰山压来,徐佑气血攻心,眼前一黑,昏死过去。再醒过来时,徐舜华毫无担心的神色,只是趴在他身上放肆的起伏着,徐佑看着眼前的尤物,却突然从极致的愉悦中解脱出来,无情而有性,不过一场空,他推开徐舜华,缓慢又坚定的道:“阿姊,我要走了!” “七弟,外面那些打打杀杀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吗?这里多好,有阿姊陪你,无忧无虑……” 徐舜华媚笑着还想过来求欢,徐佑摇了摇头,从泉水里起身,道:“我大业未成,不能老死山林,现在是要走的时候了!” 说完就准备离开,徐舜华突然放声大笑,青丝飞舞张扬,雪白的身子一半赤红一半黝黑,美貌不可方物的容颜变得狰狞如幽冥中的厉鬼,尖利的嗓音激得整座山林震动,道:“大业?大业?就算成了大业,又能如何?负心薄幸,世间男子皆该杀!” 胸口剧痛,徐佑低头看着插入心脏的利爪,人间的权势荣华皆化为泡影,他似乎触摸到了一扇门,却又无力推开,低声道:“阿姊,你不知道,我其实早该死了!” 等再次醒来,却发现身处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高不见顶,目光所及,无有尽头,周边雾气缭绕,仿若仙境。两侧站着成百上千个女官,身着紫衣袍,头戴进贤冠,腰挂金鱼佩,皆悬剑,端庄秀丽中不失肃穆。而徐佑仅着青色单衣,披头散发,跟乞儿无异,他正迷惑的时候,听到大殿的尽头传来悦耳清音:“微之!” 循着声音,徐佑踉跄前行,破开层层云雾,只见一女郎高居金漆镂空雕凤宝座之上,戴着只有帝王才可以佩戴的通天冠,冠前加金博山颜,穿朱衣绛纱褶裙,虽俏脸含笑,却自有种威临天下的气势。 “袁青杞?” “大胆,竟然称主上名讳!”宝座旁侍立的女官戴繁冠,加金珰附蝉,插貂尾,却是水希。 “嗯?”袁青杞目视水希,斥道:“别惊扰了我的贵客!”她站起身,从宽大的袍袖伸出晶莹玉手,对徐佑招了招,笑道:“微之,近前来!” 徐佑浑浑噩噩,想要迈步,可眼眸里却流露出痛苦之色,双手双足颤抖着,始终不肯上前。袁青杞微微一笑,突然不经意的扭了扭腰身,弯腰以极慢极慢的速度撩起裙裾,先是足踝,再是小腿,然后露出完美无瑕的大腿。 冰肌玉骨,不外如是! “微之,你原是我的夫君,难道就不想和我共同坐在栖霞凤座上,君临这片洞天福地吗?你看,只要你上前来,我是你的,水希是你的,这殿里的所有女官都是你的,还有这大殿外的天下都是你的。只要你喜欢,可以予取予求,生杀予夺,一言可决……” 袁青杞秀美无匹的容颜从来都是那么的超凡脱俗,可她的举止和言语,却又像极了徐舜华的妖媚,两种极端的气质交织一起,就算九天神佛在此,也无法抵御。 徐佑的眸子复归于混沌,木然登上台阶,握住了袁青杞的手,冰凉,柔软,细腻,可就是没有生气。 光阴流转,殿内全是褪尽衣衫的美貌女官,徐佑游弋其间,吃异果,饮佳酿,歌舞升平,过得好不惬意。偶尔驾车出游,断官讼,杀贪贿,听着万民齐呼圣明,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再分不清是真是幻。 如此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两人恩爱有加,日夜不离,称得上神仙伴侣,人人艳羡。只不过徐佑逐渐的两鬓斑白,老态龙钟,可袁青杞反而越来越美,还是当年初见时的模样,没有丝毫的变化。 徐佑抚摸着她的满头青丝,叹了口气,道:“等我死了,独留你一人,该何等的孤独和寂寞……” 袁青杞笑意盈盈,道:“夫君是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这天下的美女和为君上的权势?” 徐佑摇头道:“天下女子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你的衣角,君上的权势固然迷人,可也比不得你微微一笑。” 袁青杞坐起身子,倾尽江河之水,也难以说尽她的美貌,道:“那我来回夫君的话……若你死了,我有权势在手,什么样的男子得不到?自会遴选男妃来宫中作伴,勿以为念!” 徐佑愕然半响,怒火直冲云霄,扑到墙边,抽出悬挂着的宝剑,指着袁青杞的心口,说不出的恨意,道:“贱人,我还没死呢,你竟敢背叛我?” 袁青杞挺了挺胸,隔着小衣可以感触到那美不胜收的弧度,秀眸透着淡淡的笑意,道:“夫君,你舍得杀我吗?” 徐佑的脑袋骤然绷紧,如同孙悟空被念了紧箍咒,疼的无以复加,手中宝剑无力垂下。袁青杞轻移莲步,柔声道:“我知道的,你不舍得,那就安心死去,只要我活着安康幸福,那就是你最大的心愿,对不对?” 徐佑踉跄后退,撞上雕着异兽的石柱才停了下来,颤抖着声音问道:“那这数十年的恩爱……” “傻子!” 袁青杞走到跟前,抚摸着徐佑的脸颊,眼眸里哪里还有往日的深情款款,略带嘲讽的道:“我能一步步登上栖霞凤座,可知杀了多少人?被血浸泡过的心,哪里还懂得什么恩爱?不过瞧你顺眼罢了,这些年也算有几分欢愉。如今蓬头历齿,死便死吧,还跟我谈什么恩爱?” 哀莫大于心死,徐佑一时间万念俱灰,手中宝剑横架脖颈,正要用力一划,心口处传来阵阵温凉,直透肺腑,浸润五脏,仿佛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消除了那缠绕在灵魂深处的荆棘之锁。 电光火石的刹那,他重新恢复了神智,毫不犹豫的剑出如风,刺入袁青杞的脖颈。袁青杞几乎难以置信,眼眸里的恐惧放到到无数倍,然后砰的四碎,化为了虚无。 徐佑急促的喘着气,念及方才的异状,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木牌,上面以古篆刻着守心二字。他这才想起,这是取自天师道第二代天师张衡张灵真的守心木牌,当时只觉得有中正平和之神韵,其他的倒也没什么稀奇,哪知道竟在这幻境里救了他一命。 其实仔细想想,能被放入嗣师张衡的神主像里的东西,必定珍贵异常,也许只有这件东西,才能抵挡住这无边欲海的诡异和强大。 以他意志之坚毅,对女色之淡薄,却仍旧两次差点坠入欲海幻境里不能翻身,可想而知,道心玄微大法的山门到底有多高,怪不得这么多年,孙冠不敢拿出来修习,更别说传之弟子,发扬光大,助近年来逐渐式微的天师道再现昔年的荣光。 徐佑不清楚的是,这无边欲海是以欲念为引子,激发人心深处的阴暗面,并将之放大到不可控制的地步,然后在幻象的诱惑下慢慢的自己走向死亡。 只有自己受不了诱惑去死,无边欲海里受到重创的道心才会映射到现实世界,要么从此疯癫痴傻,要么自今沉睡不醒,要么于武学再无寸进,要么成为真正的行尸走肉! 徐舜华如此,是要他肾阳耗尽而死,却阴差阳错的被那个奇怪的人打乱了计划,一怒之下杀掉了徐佑;袁青杞也是如此,用了几十年的时光来一步步摧毁徐佑的意志,要他挥剑自刎,却终究败在了张灵真的守心木牌上。 修习道心玄微大法的第一道难关,就是断欲! 天师道和佛门不同,一向不怎么讲究断绝七情六欲,最上等的功法往往都是男女双修之术,魏元思悖逆祖宗道法而行,想要踏入神为一的虚境,必须断欲。 断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 如何断欲? 魏元思在功法里说的很清楚: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三者既悟,唯见於空。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其欲自断。能悟之者,可传大道。 欲海无边,回头无岸! 只有观其心,观其行,观其物,然后心无其心,形无其形,物无其物,才能断欲脱困而出。当徐佑困在山林深潭时,从头到尾都是浑浑噩噩,虽恢复片刻神智,最后还是被杀身亡。再到这金殿胜地,却不仅可以恢复神智,还能反杀而胜。 对他而言,这殿堂是空,这美色是空,这权势是空,可以观物而无物,观形而无形,只是心里还有牵绊、不舍和执念。 九天雷声阵阵,大殿开始摇晃,倒塌,无数人的惨叫声传来,徐佑安然而立,静静等待下一个轮回。 接着是张玄机、詹文君、履霜、秋分等等,曾经出现在徐佑生命里的女郎一个个以各种各样的身份进入这欲海幻境之内,和徐舜华的隐居山林,和袁青杞的权势巅峰,分别代表着出世和入世两种状态,而在此之后,和张玄机的知心合意,和詹文君的举案齐眉,和履霜的肆意放纵,和秋分的亲情友情,徐佑隐而不得安,居宝座而不得宁,琴瑟和谐而不得鸣,相敬如宾却不得欢喜,放纵之后唯有寂寥,连那亲情也禁不住时光的侵蚀,变得越来越淡。 欲望昭彰之下的险恶人心,背叛和血腥结伴同行,一世,二世,三世乃至千百年,徐佑在无边欲海里经历了太多太多,心志如百炼成金,一一破关而行,断其情,去其欲,澄其心,忘其虑,而安其神,最后心无其心,只手撕开欲海之上的苍穹,一步踏出。 密库之内,徐佑入定的身子冒出了丝丝赤气! 道之初,其气赤! 虚境的山门,终于大开! 第三章 寻门不入 虚境,明而无形! 心无其心,形无其形,物无其物! 单此三句,道心玄微已不在庄子的坐忘之下! 徐佑身处虚境当中,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叶一菩提,一沙一世界,意识似乎和身体完全剥离,可以用上帝视角清楚的察觉到体内的一切气脉运行。 人身宝库,自成天地! 神乎其神,众妙之门! 曾经以为完全被吞噬的白虎劲只余沙粒大小的一点点,发着微弱之极的金白光,藏在丹田气海里瑟瑟发抖。围绕在它外面的是黑色的玄武劲,浓郁仁和,绵延不断,如同避风港将白虎劲牢牢遮蔽在羽翼之下。而在玄武劲的周边还有成黄色的若水诀,也就是黄麟劲的气息,散落在十二正经之内,星星点点,若有若无。至于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朱雀劲,却像捕猎时的豹子,埋伏在暗处随时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支离破碎,摇摇欲坠,一塌糊涂,朝不保夕! 这就是徐佑体内气海的真实写照! 简单来说,虚境,其实就是神照之术,以神凌驾云巅而明照万物,可以将体内气息具象化,也可以将这一切归于无形,比起其他功法的内观术要高出无数个层次! 现在的情况,就像是几根空心的芦苇杆支撑着高楼大厦,全靠着五符劲源出一体,相生相克,才能勉强维系着脆弱的平衡,但这种平衡如同踩着刀尖跳舞,只需要放上去一根发丝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徐佑越看越是心惊,他能活到现在,也真是神仙保佑。若非宁玄古修为高深,道法精妙,又深谙五符劲的底细,就是吃上一百颗定金丹,恐怕也无济于事。 从虚境之中退出,徐佑只觉得周身舒泰,并无丝毫的疲惫,睁开眼,先看到清明带着关切的眼神,轻笑道:“大吉大利,这番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清明眸子里的惊喜一闪而逝,脸上却还是保持着平日的淡然平静,躬身道:“贺喜郎君!” 徐佑站起身,舒展下筋骨,道:“道阻且长,不过入虚境而已,何喜之有!” “路虽弥,不行不至!” 清明用了荀子的名言,道:“虚境乃道心玄微的第一道山门,既得其门而入,自不会无功而返。” “但愿如此吧!” 沐浴、更衣、用膳,徐佑神色清爽,焕然一新。两人对面而坐,泡了壶青雀舌,悠然品味,偷得浮生半日闲,比起虚境里的诛心和挣扎,这里无疑才是真正的人间仙境。 清明突然问道:“虚境,是何等的景致?” 徐佑苦笑道:“不提也罢,个中凶险,远胜你我之前的预料。”说着大致讲了讲经过,又从怀里摸出守心木牌,“若不是它,我就折在袁青杞的手里,沉沦幻海,再回不到这尘世了!”或许觉得和徐舜华的逸事有悖人伦,并且那个突兀出现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太过邪门,因此没有和清明提到这些。 “如此说来,冥冥中自有天数,当初郎君只要了这木牌随身,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清明其实察觉到徐佑对前景不太乐观,抓到机会就给他洗脑安心,道:“天数在郎君,所以只用了九日就突破虚境,这是观妙真君魏元思也做不到的事……” 徐佑摇摇头,道:“魏元思自幼在天师道长大,对眼耳鼻舌身意的六欲没有太大的执念,所以面对虚境的山门,抬脚即可跨过。之所以闭关五年还未能练成大法,必定是因为无境或空境有极大极大的难题无法破解。我心中所虑,正在于此!” 清明还待再劝,徐佑笑道:“好了,只是跟你发个牢骚,走到这一步哪有回头的道理?我自会以不悲不喜、无胜无负的心态去应对,不要太担忧了!不过,如何由虚入无,由神化气,咱们还得仔细参详参详……” 有了神照万物的经验,可以做到对症下药。闭关前何濡清明曾经有过各种各样的猜想,也制定了各种应急的对策,可那毕竟是盲人摸象,单凭绝顶聪敏的智慧设计的预案,现在知己知彼,更能做到对症下药。 徐佑描述了虚境里看到的气海景象,清明咋舌不已,他贵为小宗师,青鬼律也是天下绝品的秘法,却也只能感知气息的行迹,不能明视万物,如画在目。 仅此一点,高下立判! “还是按道心玄微的心法修炼,先通关展窍为好!” 清明认为稳妥起见,最好按部就班,道:“只要郎君重新感应到真气,就可以慢慢积少成多,等化去体内多余的五符劲,然后再练气固本,以求阴阳交会,逐品提升,别说小宗师,就是大宗师也近在咫尺了……” 徐佑否决了这个提议,道:“庙里住着几个恶霸,外来的和尚不好念经啊!再互相之间打起来,庙怕是要被拆了!”他顿了顿,叹了口气,道:“我们哪里还有按部就班的时间?” “那怎么办?” 饶是清明经历过无数劫,可面对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棘手危局也无计可施。想那魏元思何等惊才绝艳,闭关五年,尚且没有克竟全功。徐佑的状况比魏元思复杂百倍,体内四道同源却又互斗的劲气,就像缠绕在脖子上的铰链,随时会要了他的命! 既不能徐徐图之,又找不到终南捷径,翻来覆去,还是只有一个字: 难! 徐佑仰躺在床榻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圆整平滑的屋顶,心里却想着当初郭勉究竟动用了多少人力,才开凿出这样近乎完美的密室。三万两白银不是小数目,这样送给他背后不知藏着怎样的心思,江陵王手握兵权,深受安子道信任和重要,太子坐困金陵,无枝可依,等到安子道驾崩,主弱臣强,天下必然大乱。 乱中求存,到了那时,他的机会就来了! 可前提是,他能活到那个时候! 思绪天马行空的骏驰游弋,也许正是这种放松随意的心态,让徐佑无意间契合了某种天地间玄妙的至理,脑海里闪过一丝明悟,翻身坐起,沉吟良久,道:“由一生二,由神化气,魏元思走的是一条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武道。而我要走的道,又跟魏元思似是而非,想活命,终归还得从虚境之内找出路……清明,你对青龙劲有没有兴趣?” 《灵宝五符经》里不仅藏着道心玄微大法,还藏着五符劲的修炼秘籍,只是这经书的来历见不得光,五符劲的心法绝对不能流传出去,现在也只有徐佑、何濡、左彣和清明四人知道详情。 接下来整整三个月,徐佑不断的尝试各种可能性,却始终徘徊在丹田气海之外,无法真正的由神化气,还有几次冒险,差点引发体内的真气失衡,唱一首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慷慨悲歌。 不过,有失必有得,人在重压之下会爆出超越极限的潜力。徐佑于死路尽头叩开了道心玄微的山门,却又困在山脚无法往山顶攀登。对别人而言,最多学不成玄妙之极的武功,可对徐佑来说,一年内练不成道心玄微,就只有中断这次奇特又充满了想象力的重生之旅。 他不服,也不想认命! 所以这三个月至关重要,他对虚境的理解和认知比起最初的时候深刻了无数倍,可以说除了没法动用真气,对人身这个脱胎于天地间又自成一体的小天地的探索,当今之世,仅仅次于孙冠等寥寥数人,连清明和左彣这样的小宗师都无法和他相提并论。 万丈高楼平地起,通俗点说,量变才能引起质变,徐佑深明其理,三个月来并不急躁,所谓失败是成功之母,由于种种前置条件的严苛限制,摆在他面前的路十分有限,每失败一次,就提高了剩下那些选项的成功率。 如此又过了两个月,当所有路都走不通的时候,清明的沮丧已经无法再透过淡然的神色来遮掩,真正的绝望不是瞬间死亡,而是给了你求生的希望,却眼睁睁的看着时间流逝而无能为力。 徐佑笑了起来,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他伸了伸懒腰,在密室里散步舒活筋骨,一直到天黑吃了晚饭,就合衣躺倒床上沉沉睡去。 这样悠哉过了三天,徐佑才轻描淡写的问道:“你修习青龙劲也近半年了,怎么样了?可有进展么?” 青鬼律包罗万象,如同大海,可以不动声色的容纳百川归流。别人若有修为在身,自然没办法练另外一种武功,可清明不同,他无阴无阳,无性也无欲,不偏不倚,不过不及,是天地间绝无仅有的中正平和之人。 圣人总说中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或许清明才是唯一一个可以以至情至性而达到中庸境界的人! “略有小成,可也只是小成而已!”清明还没明白徐佑这段时日让他潜心修习青龙劲的目的,不过以他的天赋和小宗师的实力,登堂不易,入门却并不是太难。 “小成即可!”徐佑盘膝坐于床榻中央,双手以极其复杂的形态结成道门反天手印,坦然道:“打我一拳!” “什么?”清明愕然。 “以青龙劲气,入我气海!” 清明何等人,立刻明了徐佑的用意,急声道:“万万不可!” “没什么万万不可的……”徐佑笑道:“既然庙里的恶霸整治不了,不如再来一个凑凑热闹。穷则变,变则通,大衍之数五十,多了个青龙劲,就能多出无数种变化。清明,我有预感,或许,我的生路,就藏在这变化当中!” (非玄幻,也不会写成修仙,最多高武。并且武功只是装逼需要,不是重头戏,后面也不会有太多,勿忧!) 第四章 道法大成 道家将生生不息视为天地元气循环的终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阴阳和合复归于一。所以魏元思从道心玄微化出了五符劲,徐佑反其道而行之,欲借五符劲破开无境的山门,究其根本,还在生生不息、循环往复的天地至理。 既然有理论支撑,那就可以行险一试。最坏的结果,也不过一死而已! 左右是死,不如赌一赌运气! 幸运女神的青睐,是徐佑能够坚持到如今的底气之一。总有人以为努力、勤奋、智慧和不屈服,是成功的必要条件,其实久经沧海之后,你会发现,真正的成功者,必然都是受到垂青的幸运儿! “开始吧!” 清明同样盘膝坐于徐佑身前,按照他的吩咐,一指点在气府,一指点在鸠尾,心随意动,青龙劲气透体而入。 徐佑脸色大变! 如同千斤巨石从万丈高空砸入波澜不惊的湖面,没有缓冲,没有延迟,随着轰隆雷声,掀起了滔天巨浪。几乎同时,潜伏在侧的朱雀劲迅捷又准确的扑上来,毒辣且猛烈,好似是那饿极了的饕餮,想要把这新来的不速之客一口吞食。 若水劲、玄武劲、白虎劲在气机牵引之下也跟着搅动了起来,徐佑以神照术可以清晰的看到青、白、黑、赤、黄五色真气彻底乱成一团,在丹田气海里上下追逐厮杀,时而互为倚助,时而互为仇雠,现实里的一息,在这里仿佛过了千百年,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五符劲无休无止的缠斗,不见生死,不见尽头。 痛! 彻骨的痛! 五脏六腑像是被装着尖刺的铁刷子来回刮着,又被淋上辣椒和毒药熬制的铁水,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折磨远比这世间所有的酷刑都要残忍。 无论是郭氏的泉井,还是冬至的刑罚,跟这种痛比起来无疑是小儿科的玩意。徐佑用尽两世为人的坚毅和死中求活的勇气以及敢向未知抗争的魄力,舌尖抵着上颌,让鹊桥不断,神智不灭,然后以道心玄微的修行功法勉强去吐纳引导五符劲融合同化。 “乾坤炉鼎,坎离降升。” 自有乾坤以来,皆以乾为鼎,坤为炉。可道心玄微大法却偏偏以乾为炉,以坤为鼎,正是要颠倒天地,倒逆阴阳。 气海里瞬间天翻地覆,徐佑的脸扭曲到了极致。 坎离水火中天过,坎水升,离火降,通了水火关,才算是一脚踏入了武道的漫漫征途。可魏元思却要坎水降而离火升,违逆了武道的常识,也有悖于易经的大道。 噗! 徐佑张口吐出一口鲜血,身体仿佛被撕裂两段,然后双眼、双耳和鼻孔全部渗出血迹,形如厉鬼,惨不忍睹。 “渊深耽味,重玄唱喝。” 道家分九窍,明堂、洞房、泥丸、气府、鹊桥、重楼、鸠尾、绛宫、黄庭。说也奇怪,乾坤颠倒,阴阳倒逆之后,水在下,火在上,九窍顿开。那纠缠不休的五符劲竟被吸入黄庭,然后出绛宫,入鸠尾,要过重楼时,似乎感觉到了不对头,先是朱雀劲,后是若水劲,暂时放弃了厮杀,隐约有抱团抗衡的迹象。 重楼共十二层,层层叠进,正如深渊不见其深。徐佑在虚境之中,临渊唱喝,既安心志,也壮声威。不知对抗了多久,衣衫湿透,血迹斑斑,重楼所在的喉部忽然粗壮如廊柱,又忽然干瘪如细管,随时随地都有裂开的可能。 要不是清明以小宗师的玄功不计代价的死死护住徐佑的心脉,此时的徐佑就像风雨飘摇中的一叶扁舟,撑不过三息就要葬身无边无际的大海里。 终于,在徐佑即将崩溃的刹那,五符劲胆怯欲逃,逆行回到鸠尾,如同有眼睛一般,顺着清明的气息流动,从连接两人身体的指尖窜入他的体内。 换了别人,哪怕修为再高,顷刻间就要爆体而亡。可清明正是《道德经》里说的那种身具妙窍的玄牝神器,是天地间最佳的炉鼎所在。五符劲进入体内,以超越正常行功无数倍的速度飞快的运行九个大小周天,却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仿佛凶神恶煞的强盗冲入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宝库,里面却空空如也,气势汹汹,无功而返。 造化之机,大道之庭, 只在刹那! 万分之一秒的光阴,清明进入了虚境,只来得及看一眼,就又破境而出。 可这一眼,却让那五符劲在他以自身铸就的炉鼎内化去了所有的杂质和尘埃,刮垢磨光,敛华就实,就和混沌初开时天地间诞生的那道气,一般无二! 五符劲潮水般退却,又从气府回到徐佑体内,然后经过泥丸、洞房两窍,抵达明堂,又沿着九窍逆行而回至黄庭。 “赤水玄珠,顺逆乃成。千变万化,总归一贯!” 一声雷鸣作响! 清浊不分,动静适宜,五行顺逆,阴阳和合! 五符劲终于融为一体,五色消散殆尽,化成赤水玄珠沉入丹田。徐佑神态安详,通体轻灵如沐浴仙泉,那破烂不堪的丹田气海里紫气流转,金光四溅,恢复如初,又如天宫琼林,灯火亘古不灭。 可下一个瞬间,金光敛去,紫气归无,神照之下的虚境陷入绝对的黑暗当中,契合了混沌将开未开之时的状态,过了大概千万年,也许仅仅千百隙,无声无息的绽开一道裂缝,天地间至正至纯的“炁”应造化而生! 生我者道,活我者神,用我者炁。 天地有坏,而炁恒存! 世人练武,不管什么功法,都是由后天而入先天,虽然根据功法的品阶不同,达到先天的层次有别,可不管涤荡多少次,谁也无法彻底洗去后天尘世的痕迹,永远得不到绝对纯粹的炁。唯有魏元思以无上才智创出的道心玄微,打破常规,另辟蹊径,先入虚境,断欲生神,再由神化气,这样修炼得来的,才是真正的先天元炁。 庄子说,通天下,皆一炁。 一炁生,而无境成! 自入虚境的山门半年之后,徐佑历尽凶险,这才跌跌拌拌的登上半山腰,若非身边有清明的天生炉鼎,想要走到此地,无疑痴人说梦! 顺为凡,逆成仙,只在其中颠倒颠。 神为一,气为二,由神化气虚无间! 清明身子猛然一震,盘膝腾空而起,远远飞出三丈,却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并没有受到丝毫伤害。 “成了!” 清明缓缓起身,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喜悦,正要等徐佑睁开双目,好好庆贺一番,却发现他神色忽变。 炁自丹田而生,可没有稍作停留,从黄庭入九窍,直冲明堂,然后如龙卷风般旋转肆虐,产生了强大的吸力,似乎在吞噬徐佑的五感六识。 原来,无境不是到了半山腰,而是到了山顶,如果不能同时突破空境,立刻就会坠下山崖,在那无底深渊里沉沦永世,不能翻身。 由此可见道心玄微修炼之难,不仅在练武,更是在炼心。因为人心容易懈怠,尤其在付出了那么多的辛苦之后,刚刚成功的瞬间,最易心神失守,为无形操控,成为傀儡。 徐佑的身子开始轻微的颤抖! 入了无境,竟然连最简单的入定都做不到,清明纵然不是徐佑,可也知道他又遇到了比刚才更大的凶险。这到底是什么功法?如此的邪门,又如此的艰难? 清明突然有些后悔,不该贸然闭关,至少也得请宁玄古亲来护法,准备的万无一失再闭关修炼。现在的他束手无策,连碰都不敢碰徐佑的身体,更别说助其一臂之力。 徐佑的处境比清明想象中更加的凶险百倍! 先天元炁自混沌而生,既不温顺,也不平和,而是随着天性自然壮大,它停留在明堂中以徐佑的精气和灵识为养,若无节制,最后必定丢三魂失六魄,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死人! 这是练成道心玄微的最后一关,或许,也是让魏元思折戟沉沙的麦城所在! 其中凶险,不问可知! 其实想通道理不难,他人练武,先天之炁虽然不纯,却是由自身精血化成,可徐徐收服而为己用。道心玄微练成的元炁由神而生,说的通俗点,就是太过纯正,强大的超出了人力可以操控的极限,反过来伤及己身。 徐佑苦苦支撑,可那道炁越来越盛,直入鸿蒙而还归,善集造化而超圣,细入微尘,又包纳天地,人在其下,如米粒之于明月。 这是天地沛然之威,徐佑只撑了四十九息,暗合大衍之数,就再也无力抵挡下去了。先是神照内观失效,然后全身窍穴闭塞,再然后被剥夺了五感六识,看不见听不到闻不着,眼耳鼻舌身意,色香香味触法,皆离开躯体,消失在吞噬一切的元炁里。 终究要结束了…… 徐佑无悲无喜,说到底,人活着只为了六个字:尽人事,听天命!天命如此,怨不得己,也怪不得人! 生死之际,明堂内突然窜出一道光冲向那席卷天地的元炁,当光即将被吞噬的时候,徐佑的脑海里响起振聋发聩的呼喊声:“我再救你一次!徐佑,记住,我要安氏王朝灰飞烟灭,我要沈氏家族男女尽诛。若违此誓,你生生世世,为奴为畜,轮回六道,永远也破不开这天地的牢笼!” 如同干将莫邪铸剑时以性命为祭,元炁扩张的姿态顿时停滞,凝立在天地间岿然不动,接着开始膨胀变大,绵延几万里,轰的一声巨响,在徐佑的明堂和灵台之间,炸出了一处紫府! 同时周身一百零九窍洞开,天地元气随着呼吸涌入窍内,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无有穷尽。 原来,当初他跨越时空而来,趁徐佑将死未死之时,占据了这具躯体,融合了原主人的灵魂,继承了他的情感和记忆,却还是低估了人求生的本能,竟然有一缕神识在融合过程中逃逸了出去,藏在九窍当中,连虚境的神照之术都没有发现。 只是随着徐佑越来越强大,这缕神识也越来越虚弱,就算没有这次舍身相救,它也走到了路的终点,之所以欲海现身相救,明堂舍身而去,正是要让徐佑谨记,切不可忘记徐氏的血海深仇。 正是这复仇的欲念,让它以一缕微弱之极的残破神识,在九窍之中,坚持了五年之久! 虽然徐佑继承了它几乎全部的情感,就算没有叮咛嘱托也会为徐氏报仇雪恨,可少了这缕神识,终究不是完整的那个人! 现在好了,它在被元炁吞噬的时候,相信徐佑绝不会忘了这一切,也因此得到了彻底的解脱! 无论对它,还是对徐佑,这段经历都充满了奇幻和不可思议的色彩,短短一世,让两个完全不同的人都能以玄妙的姿态重新来过,死则死矣,无妨,也无憾! 徐佑突然有了明悟,前世也好,今生也罢,人生不过一场修行,恩爱是缘,情仇是缘,喜怒哀乐也是缘,尝尽七情而不馁,历经六欲而不堕,生也是空,死也是空。 得之乎内,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五行顺兮常道有生有灭,五行逆兮丹体常灵常存,金石不能比其刚,湛露不能等其柔。方而不矩,圆而不规。来焉莫见,往焉莫追…… 本无乾坤与坎离,一炁流注天地间。 空境,万象空空! 他睁开了眼,深邃不可见的眸子里光华流转,又转瞬归于平淡,看上去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可清明却明显的感觉到,如果说以前的徐佑是山是水,那现在的他是漫天星辰,是日月山川,是大江大海,是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的天地! 不过这种感觉只是刹那,清明再看去时,徐佑还是那个不会武功的废人,难道说,破了三境,练成了道心玄微,还是无法再入武道吗? 嗖! 清明原地消失! 再出现时已到了徐佑的身后,并指如剑,刺向腰间。 砰! 徐佑不知何时已经转身相向,右手垂下,食指正对着清明的指尖,不多一分,不少一寸,好像他本就是这个样子,而清明主动撞了过来。 “玄武劲?” 玄武善守,浑厚的气劲只在清明攻击的地方竖了方寸大小的墙,仁和中正,恰好挡住了这次袭击。清明心中骇然,他没有留手,直接使出了十成的功力,有自信大宗师以下,应该绝对没人能够接得如此轻松随意。 徐佑微微一笑,道:“该我了!” 还是右手食指,缓慢之极的往清明指尖点去。清明只觉得上下左右全是剑光,退不得,进不得,眉心凝重,手中突然多了把烛龙剑,横在胸前。 这还是他晋位小宗师之后,第一次被人逼出烛龙剑,且还是在一招之内! 金属相击的铿锵之声接连响了九次,清明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分毫,硬接了这白虎九劲的刚猛绝伦。 “如何?” 清明正要开口,脸色一变,脚下仿佛被火烧一样,凌空而起,倒飞三尺落地。他方才站立的地方,坚硬的石砖已列成了九块。 方方正正,同等面积大小的九块! 徐佑轻笑道:“这就是诡谲莫测的朱雀劲,五年来的苦,全赖它所赐!我借白虎九劲连击之时,在你脚下悄悄布下九道朱雀劲,若不是你那青鬼律太过厉害,怕是逃不过去的!” 清明心服口服,徐佑原本就是武道奇才,距离小宗师一门之隔,现在道心玄微大法初成,立刻跨过了五品的山门,成为当今之世最为年轻的小宗师。 能将他逼退,自然非小宗师不可! 可喜可贺! 从古至今,武道以丹田为根基,以任督两脉为桥梁,最多不过开九窍而已,可徐佑却弃丹田和任督而不用,以紫府为天地之根,足足开了一百零九窍。单单从数量上讲,吐纳一夜,是别人十倍之数,修习一年,可顶别人十年之功。 “郎君,你刚才是怎么发现我的?” 清明自诩隐匿之术天下无双,徐佑却一眼看破,未免太过蹊跷,也挡得太过轻松。徐佑解释道:“你方才也见识过虚境了,神照万物,并非只能内观。” “啊?” “所谓虚境,神照于内,洞悉于外。你未动之时,我已可料你三分,等你动时,可料到五分,再等你出手,再轻微的气息都瞒不过神照术,料敌足可十分!”徐佑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人弈棋,看三步和看三百步,那可是天壤之别!” 清明没有感到沮丧,他是全程见证道心玄微诞生的人,像徐佑这样的玄功,天下间只此一例,再没有第二个可能了。话虽如此,清明还是为徐佑把脉诊断,以确定他真的安然无恙,谁知入手吓了一跳,惊愕道:“这……” 徐佑露出老狐狸的微笑,道:“找不到真气是不是?不仅从外面看我是个废人,就是别人以真气来探测,我同样是个废人。” 他的元炁藏在紫府,除了虚境的神照,旁人根本无法接触,一炁化成的真气分散在一百零九窍里,随着天地间的规律自然运行,和人身融为一体,更是无法被感知。 扮猪吃虎,可是徐微之的最爱! 第五章 人间变,人亦变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密室的石门缓缓移动,青苔斑驳的轨道发出沉闷的响声,每天都等候在外面的左彣听到动静急忙过来,不用他出手帮忙,门已洞开。 不问可知,需要两位小宗师合力才能打开的石门总不会自己移动,只可能是徐佑道法大成,晋位小宗师的缘故。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徐佑走出密库,炽热的阳光照在身上,再感觉不到仲夏时节的燥闷,反而温软和熙,通体舒泰。耳边的鸟鸣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既不遥远,也不迫切,清澈动听的像是仙乐飘飘。脚步也轻盈了许多,每一次落足,足底和大地的碰触,反射回来的节奏感让人随时随地都处在绝对放松和自然的状态,仿佛举手投足,都是修行! 重生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这具身体存在的意义,而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像个稻草人似的唯恐某一天突然变得支离破碎! 左彣的笑容逐渐凝固,显然是看出来徐佑仍旧不会武功,想要道贺又不知该说什么,想要安慰却又心头沉重莫名。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清明走过来,低声道:“郎君已尽复旧观,风虎勿忧。道心玄微别有瞒天之术,你我心知即可。” 左彣心中始定,冲着徐佑躬身一拜,道:“其翼正忙于玄机书院最后的验查,若得知郎君出关,必然大喜!” 徐佑扶起左彣,径自走到崖边,伸手摘去那斜斜伸向云海的垂柳的叶子,凝视着远处的钱塘城,钱塘城外是扬州,扬州之外是天下。五年了,他终于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的去审视这天地南北,做他想做,也必须去做的事。 “入关时白雪皑皑,出关时柳青叶茂……”徐佑突然有些感触,叹道:“怎么感觉像是骤然换了个人间?” 清明站在身后,轻声道:“人间变,郎君亦变!” 徐佑也是一笑,转身往山下走去,道:“是啊,一切都变了!” 得到徐佑出关的消息,何濡急匆匆从灵秀山赶回来,随他一起来的还有陆定安。当着外人的面,何濡没有多问,只看清明对他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立刻明白大事已成,多年来压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连带着整个人脱胎换骨般的精神抖擞。陆安定诧异的看了眼何濡,不明白这位既精明能干又博学多识的厉害家伙怎么看到徐佑就跟找到主心骨似的,看来很有必要重新评估徐佑在明玉山的地位和影响力。 “微之,幸不辱命!截止三日前,玄机书院基本竣工,各家具器物饰品皆按何郎君的意思摆放到位。我厚颜说句自夸的话,放眼江东,不管官学还是私学,玄机书院为诸多学府之冠,无有可比拟并肩者!” 花了人家那么多钱,总得允许人说句挣场面的话,要不是陆绪傻乎乎的冒出来,给了徐佑敲竹杠的把柄,单单依靠他的力量,就是三五年,也未必建得成玄机书院。 “陆郎君辛苦!” 徐佑恭维了两句,欲留陆安定吃酒,陆安定归心似箭,婉拒后辞别,只是在离开的时候突然说道:“微之闭关半载,想必《周易正义》已撰写完毕,我在吴县等着拜读大作!” 送走陆定安,何濡迫不及待的问起修炼的经过,听完后感概道:“所以我说七郎受天命而来,若非有张衡的守心木牌加持,虚境难破;若非有清明这个小宗师护法,无境难入;又若非他还是夺天地造化的炉鼎,空境更是触不可及。每一道山门,皆是杀机四伏,如若不是天命,七郎怎能在短短半年之中修成道心玄微大法?这是魏元思都做不到的事……” 幸好徐佑没告诉他们另一个灵魂的事,否则的话,以何濡的脾气,非但不以为异,反倒可以借题发挥,直接开始造神运动了。但这是徐佑最大的秘密,也是必须烂在肚子里的秘密,谁也不能告知,何濡几人也不能例外。 “侥幸而已!”徐佑转移话题,道:“这半年都发生了何事?” 半年里扬州发生了许多大事,首先是王复的卧虎司,协同天师道和顾陆朱张以及都督府对明武天宫所在的天鼻山进行了长达三个月的围剿,基本摧毁了六天之一的明武天宫,杀伤无算,俘获众多,自身的伤亡却极小,但可惜的是没有抓到兰六象。 而且诡异的是,据俘虏交代,兰六象在天鼻山被突袭前夜就已失踪,导致群龙无首,这才只坚守了三个月。言外之意,如果兰六象尚在,单单依靠天鼻山的险峻,朝廷想要攻克不会这么容易。 这简直是实力嘲讽,王复上报战果时刻意渲染了此战的惨烈程度,只提贼首望风而逃,却不敢说连对方的影子都没见到。 不过这一战让王复简在帝心,特下旨褒奖,夸耀其功,可以想见,这位接任孟行春的假佐再在扬州待一段时间,等局势稳定后,必会平步高升。 袁青杞手下的五大灵官,也随着这场战役开始崭露头角。尤其是度亡灵官谷上书,有万夫不当之勇,单人只棍,挑开了挡在山路上的千斤巨石,为大军攻山扫清了障碍。除瘟灵官梁为客,轻身无敌,从天鼻山后的悬崖峭壁攀援而上,直接烧了敌人囤积的粮草,居功甚伟。消灾灵官边远途、祈禳灵官封南山、捉鬼灵官洛心竹也各有所长,让人刮目相看。 此战由张槐指挥,他最擅长的,就是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胜利。所以围山三月,并非不能速战速决,只是那样伤亡的人数至少要翻上几倍,他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用尽一切计策来消弱敌人的实力,瓦解敌人的斗志,并且加大舆论攻心,用近乎艺术的指挥技巧拿下了明武天宫。 要知道,当初为了对付都明玉的七非天宫,朝廷动用了十几万人马,耗费的钱粮都是天文数字,更别提死伤了多少军民,对扬州半壁造成了多大的损害。相比之下,张槐的手段举轻若重,润物无声,称得上张氏之虎,江东国士! “白易呢?” 五大灵官全部一战扬名,白易既然被放出去历练,没有理由错过这样一出好戏。徐佑对白易印象太深刻了,不管袁青杞想要干什么,白易都会是她手里最重要的那张牌,必须给予十二分的关注。 何濡冷冷笑道:“七郎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你当初回来说白易将是和方斯年一道有机会问鼎大宗师的奇才。实际呢?斯年心无旁骛,率真不减,杀人也好,玩闹也罢,从不会为菩提功之外的东西沾染了佛心。白易连女色都看不破,养气的功夫还差得远呢!” “怎么了?”徐佑微微皱眉,道:“他闯祸了?” 左彣回道:“何止闯祸?白易在天鼻山下潜入朱氏的营帐,偷窥朱凌波沐浴,被发现后,连着打死了三名朱氏的部曲,还把朱氏一个嫡系子弟打成重伤,最后还是穆珏亲自出手将白易拿下……”穆珏是朱氏豢养的小宗师,当年曾和左彣联手杀入钱塘营救徐佑,修为极高。 竟有这等事? 白易对朱凌波一见倾心,徐佑是知道的,之后还曾提醒过袁青杞,少年慕艾,最是烦扰,要她多多注意,可没想到终究还是闹出这样的丑事来。 “两军交战,朱凌波怎么到天鼻山去的?” “以朱凌波的性子,自然是偷偷去的。”何濡道:“不过这丫头虽然刁蛮,却也知道分寸,只待在山下的营帐里,并没有闹着要上山。谁想森严守卫的军营,竟也有白易这样的登徒子……此事丢尽了天师道的颜面,虽然被认为的压制住了,没有外传,可也让袁青杞在门阀中的名声有损……” 徐佑沉吟了良久,道:“袁青杞怎么处置的?” “穆珏抓了人后,朱氏连绑都没有绑,直接送到了天师道的营帐。袁青杞得悉之后,只写了封信给朱义,朱氏就不再过问这件事。” “这倒是袁青杞解决问题的做派!”干脆、直接、果断,抛开繁文缛节,直指核心,徐佑笑道:“袁青杞开出了什么条件?” “付出代价是肯定的,只是具体内容不详,连卧虎司都没有掌握个中内情,七郎若是感兴趣,可直接去问朱智,想必他也不会对七郎隐瞒。” 徐佑摇摇头,拿这种事问朱智,显得太过八卦和,也有些小题大做,道:“被白易打伤的朱氏子弟是谁?” “朱相!朱信的独子!” 朱氏以仁义礼智信为名,老大朱仁是家主,老二朱义和徐佑是老熟人,老三朱礼是朱凌波的父亲,老四朱智自不必多说,而这个朱信,位列老幺,可武功却是最高,骁勇可称万人敌,连武痴朱睿的武功都是跟他学的。 白易把朱相打成重伤,朱信岂会善罢甘休?袁青杞到底如何让步,才能平息朱氏的怒火? 虽然徐佑不愿意就此事去询问朱智,可不代表他不好奇,幸好,打听消息的途径,不止一个!这么久了,也该去见见这位高居林屋山上的左神元君宁长意。 玄机书院开门在即,这是儒门的盛会,可也不能缺了佛、道两位扬州当家人的捧场!当然,更主要的原因,徐佑道法初成,再不惧袁青杞能够看破他和林通之间的联系,毕竟两人曾有过姻亲之好,同在扬州,还是要多走动走动,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比如,鹤鸣山追查三五斩邪剑丢失的事,到底进行到何种地步了? 第六章 宴无好宴 入夜时分,淡月稀星,再登林屋山,来迎接徐佑的不是林通的老熟人宫一,而是多年未见的水希。 对这个袁青杞身边的婢女,或者说是绝对的心腹,因为她竟然可以修习天师宫的若水诀,徐佑还是很有好感的。 水希不像水夷那么咄咄逼人,既温柔体贴,也颇为聪明。徐佑这种久经沧海的人,最喜欢的就是跟聪明人打交道,不费力,更不费心。 “徐郎君,听闻你出关,祭酒还说要亲至钱塘拜会,没想今日就如愿以偿了。” 这样的客套话虽然没什么营养,可听着顺耳舒心,徐佑打趣道:“你总是会说话的!宁祭酒教务繁忙,哪能有空去钱塘见我一个闲人?” 水希挑着宫灯,前面引路,躬身垂首,显得极为恭敬,道:“闲云野鹤,乃我等俗人求之不得的美事。况且祭酒常说,若有一日能像郎君那般隐在山水佳处,饮雀舌、著诗书,方为快意呢!” 徐佑失笑道:“若我府上的丫头有你三分口才,想来无聊的日子会好过多了!” 跟在后面的清明嘴角动了动,表情木然,没有说话。不过那潜台词明显是对冬至秋分她们都很满意,对徐佑背后编排别人的无耻行径很不满意。 水希抿嘴笑道:“郎君这话该说给祭酒去听才是……” “怎么,宁祭酒莫非还嫌弃你不成?真要这样,等下我厚颜开个口,请你到明玉山小住一段时日,可好?” 水希俏脸微红,她搞不懂徐佑说得这番话是真心还是戏言,正不知如何作答,略显局促的时候,徐佑突然驻足,望着眼前的左神观,赞道:“左神幽虚,果然是洞天福地!” 不是第一次来,也得装作第一次,徐佑的演技向来出众,如今在道心玄微的加持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那是滴水不露,简直炸裂。 水希巴不得他转移话题,忙道:“郎君请,祭酒早恭候多时!” 对袁青杞而言,这是和徐佑自两年前钱塘逆旅之后的初次见面,并没有掩盖眼眸里的喜悦之意,青丝垂肩,不施粉黛,素装淡裹的身子隐在灯火明暗之间,窈窕婀娜,引人无限遐思。 她站在竹林外,冲着徐佑盈盈笑道:“七郎,别来无恙?” “能吃能睡的懒散人,自然安好无恙!”徐佑拱手施礼,和袁青杞并肩而行,闻着鼻端传来的淡淡幽香,轻声道:“三娘看起来似乎有些憔悴……” 袁青杞的气色不是很好,许多事就是这样,坐在岸边看别人下河捉鱼,总觉得笨拙和呆板,会想着如果是我来会如何如何,谁想真的下到河里,才知道底下暗流密布,处处陷阱,哪里像岸上人瞧得那么简单? “怎么,心疼我了?”袁青杞歪着头,唇角微微上翘,颇为促狭的看着徐佑,眸光如春水,清澈又明媚。 徐佑遇到袁青杞,从来没在口舌上占过便宜,笑道:“我这人心善,就是看到山后的兔子萎靡不振,也会担忧它是不是没吃饱,何况你我原是故友……” “是吗?”袁青杞款款而行,身姿仪态,无不随意自然,道:“今夜我特地请来吴县的名厨,为七郎准备了兔臛宴接风。现在看来,倒是我招待不周,害得七郎不忍下箸了?” 《齐民要术》里记载兔臛法:兔一头,断,大如枣。水三升,酒一升,木兰五分,葱三升,米一合,盐、豉、苦酒,口调其味也。 这也是历史上最早的关于兔头的吃法,徐佑熟读《齐民要术》,当然知道何谓兔臛,只是他素来不喜,觉得兔肉经过加工后麻辣油腻,对味蕾是大大的折磨,毫无口感可言。可是在古代,兔肉却是难得的美味佳肴,身份不同凡响。 比如《周礼?天官》说“凡王之馈,食用六谷,膳用六牲,饮用六清”,这是天子的饮食。其中六牲又细分为六畜、六兽和六禽。六兽细分为麋、鹿、熊、麕、野、豕、兔,可知兔肉是和熊掌鹿肉并列的天子之食。 袁青杞以兔臛宴招待徐佑,称得上珍而重之,大大的破费了! “咦,莫非这道门的洞天福地还有养着个菟园不成?” “我又不是梁孝王,要菟园何用?”袁青杞螓首微侧,似笑非笑的道:“或许七郎想要效仿梁孝王,在钱塘建菟园以追求‘极欢到暮’的欢愉?” 梁孝王刘武,汉文帝次子,汉景帝胞弟,七国之乱时立下不世之功,后居功自傲,仗着窦太后宠爱,欲继承帝统,被景帝疏离且严加防范。此人是出名的兔肉控,生平最爱兔臛,他有反心、有反意、有反迹,却无胆少谋,落得个忧惧病死的下场。 袁青杞突然以刘武和《梁王菟园赋》里的诗句来说徐佑,不知是委婉的劝谕,还是严厉的警告,抑或是试探徐佑在灵秀山造玄机书院的用意? 菟园和玄机书院,在外人看来,有异曲同工之妙! 徐佑神色如常,笑道:“‘斗鸡走兔,俯仰钓射,烹熬炮炙,极欢到暮。’枚乘作《梁王菟园赋》来赞颂昔年菟园之盛。只可惜梁孝王以菟园的繁盛来网罗天下文士为己用,造声势欲谋帝王大业,到头来还不是春花秋月梦一场?那是痴人做的傻事,佑虽不才,也算是有几分自知之明,所忧所虑,无不是儒门兴衰,无关个人荣辱成败。三娘又何苦疑邻盗斧,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地?” 袁青杞停住脚步,凝目望着徐佑。眼前的男子身材挺拔,冠面如玉,已经不再是晋陵城外的那个青涩又不知归处的少年,扬州的风霜刀剑将那本就俊朗的容颜雕刻出几分岁月的沧桑和忧郁,眉眼之间,沉淀着喜怒悲欢交织反复的血泪经历,却从里到外透着成熟与智慧并存的迷人味道。 风絮亭内的徐佑让袁青杞刮目相看,钱塘城里的徐佑让袁青杞震惊侧目,而此时此刻,站在身边,近在咫尺,徐佑已深沉如海,再难以琢磨了! 月色朦胧,娇怯如初相逢时的目光,竹林涛涛,奏响着足以摆脱尘世烦恼的乐曲,袁青杞往前轻移了半步,可这半步,却似乎将两人之间的距离,从十万八千里,拉近到了触手可及。 她嗓音压得极低,道:“七郎,不是我要置你于死地,而是金陵传来消息,有人对玄机书院十分的关心,似有干预之意。” 徐佑心中一凛,他这些年费尽心思,花出去的钱如流水般,只为和詹文君暗通款曲,假借郭氏的情报机构来传递金陵的一切讯息,可和袁青杞比,无疑还是慢了许多。 天师道百年道门,底蕴深厚,比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徐佑同样凑过头去,几乎能够感觉到袁青杞琼鼻里的呼吸,道:“太子?” “不是太子!”袁青杞没有因为徐佑凑近而露出不悦的神色,道:“是萧勋奇!” 徐佑眉头微皱,如果是太子,他并不意外,可玄机书院又和萧勋奇有什么关系?这位司隶校尉位高权重,每天要处置的要务不知凡几,怎么会有闲心把视线投到小小的灵秀山? 袁青杞突然一笑,竟又凑近了几分,这下四目相对,呼吸可闻,徐佑吓了一跳,忙退开两步,然后听到她透着揶揄和捉弄的声音:“我原以为七郎喜欢这样说话呢……” 徐佑气结,道:“别转移话题,萧勋奇为何对我这个无足轻重之辈这么感兴趣?” 袁青杞轻轻仰头而笑,笑的既傲然又洒脱,再次往竹林深处走去,淡淡的道:“其实七郎已经说过答案了,无非在儒门兴衰而已……若是你身边那位何郎君在,方才顷刻间就该猜出缘由。袁氏虽被江东世族尊为天下儒宗,可兰陵萧氏也向来以孔圣门徒自诩,这些年萧勋奇执掌司隶府,威风是有了,但名声却也岌岌可危。玄机书院要重振儒门,声势浩大,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萧氏岂肯袖手旁观?” 徐佑恍然。 入了精舍,这是类似于凉亭的建筑,上有顶,边有柱,四面垂着薄薄的纱帐,清风徐来,吹进几许凉爽和惬意。九座缠枝莲纹铜烛台分立成圆,燃起的亮光既不刺目,也不昏黄,将对面而坐的两人的身影拉得极长,极长。 兔臛宴没有辜负那位吴县名厨的厨艺,徐佑不爱吃兔肉的人也大快朵颐,吃的尽兴开怀。袁青杞是天师道的大祭酒,道门不忌荤腥,可她却未曾尝上一小口,委实奇怪。 徐佑没有多问,有些时候,太好奇会害死很多人。袁青杞向来神秘,别看在竹林时和他言笑不忌,可一言一行无不饱含深意,细细咀嚼,让人心惊胆战,谁要是欺她女子之身,麻痹大意,怕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兔臛果腹,品茗消暑,瞧七郎还算满意,我冒昧问一句,可有对付萧勋奇的良策?” 徐佑饮着青雀舌,这蒸青茶销路极好,连袁青杞的左神观里都备着用来待客,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萧大校尉一根头发都能压死我,谈什么对付不对付的?” 袁青杞点点头,和徐佑刚才一样,没有多问,其实从某种程度来说,她和徐佑十分的相似,也许正因为相似,才很难走近彼此的内心。 “不管七郎如何应对,我只求你一事!” 徐佑知道今晚的正题来了,收敛笑意,道:“三娘请说!” “你既然已经邀了顾宗周当玄机书院的名誉山长,就不要再去晋陵把家父拖进这个泥潭……” 袁青杞的智计真的让徐佑叹为观止,他一直都打算请袁阶来当玄机书院第二位名誉山长,可还没来得及亲赴晋陵邀约,就让袁青杞硬生生的把口子堵死在林屋山上。 兔臛宴果然不好吃! 第七章 九息之间,你我无距 徐佑低头望着瓷杯里的青雀舌,碧绿清澈见底,可倒映在水里的脸却依稀看不真切,就如同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和保护色,复杂又多变,袁青杞说是请求,其实和警告没什么两样。 “我要是不同意呢?” 放下瓷杯,徐佑抬头,眼眸平静且冷冽,唇角溢出淡淡的笑意。他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自从离开义兴之后,就不再需要任何人来掌控了。 袁青杞扑哧一笑,亲手为徐佑倒上茶水,语气带了点柔软,道:“不同意就算了嘛,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徐佑的脑袋又痛了起来,他自诩识人之明,却永远看不透袁青杞的心思,也分辨不清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她时而清冷如冰雪,时而狡黠似少女,时而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时而赤足戏水,宛若邻家女郎般亲切。 也许这每一面都是袁青杞,也许这每一面都表演给别人看的袁青杞! “不过,你若真想借助袁氏的声势,阿父并不是合适的人选。”袁青杞漫不经心的道:“他的官位仅是晋陵太守,才名更算不得显赫,勉强推到名誉山长的高位,对七郎的裨益其实并不大。袁氏真正称得上一代儒宗的人,是我二伯袁蔚,请他出山坐镇,可收儒生之心。” 袁蔚? 徐佑甚至没听过这个名字,道:“恕我见识浅薄……” “不是七郎见识少,而是二伯淡泊名利,又见主上先尊道后重佛,独轻儒生,故而一生未出仕。可他数十年来潜心授学,门下弟子百余人,遍布江东各地,要么为儒学大家,要么也是一时翘楚。这些人碍于二伯的严训,轻易不敢道出师门来历,可彼此间盘根错节,形成的势力为儒门之冠,七郎若能得到其相助,将如虎添翼!” 以袁青杞说服人的口才,后世如果混入传销界,那肯定是一等一的人物。徐佑颇为动心,道:“此公沉寂湛然,又和我素无交往,恐怕难以请动……” “二伯和阿父最为要好,由他出面,二伯应该不会拒绝!”袁青杞以手托腮,明眸皓齿,清丽脱俗,在烛光摇曳中说不出的动人,忽露出促狭之意,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为了尽快说服你写下退婚书,阿父曾允诺日后可以满足你一个要求。左军将军的承诺可不是轻许的,用在这次,正当其时!” 徐佑板着脸道:“不行!我可是准备等到功成名就之后,若三娘还未成亲,就到贵府再提亲的,袁公要不允,就拿这个承诺来压他……” 袁青杞呆了呆,双颊攸得飞起一抹羞红。和徐佑短短几次接触,他从来都是彬彬有礼的正人君子,很少说调笑的话,反倒是自个捉弄他的次数多一些。谁成想突然这么直白,哪怕心里明白这只是徐佑的反击,可眼神仍旧急促的无处安放,竟破天荒的不敢和徐佑对视。 果然,世上最难对付的三种人,不要脸的老男人总是排在第一位! 气氛顿时变得暧昧起来! 烛泪滚滚流下,似乎在无声的哭泣,很多时候,错过的不仅仅是缘分,而是整个人生。不知过了多久,袁青杞幽幽叹了口气,神色恢复往日的淡然,平静的道:“可惜,曾经那个袁三娘已经死了……” 只是可惜,而不是明显的拒绝,徐佑心中一动,却也不愿意继续玩火下去。不管是袁青杞,还是宁长意,都非良配,转口聊起了别的话题,道:“听说这次围剿明武天宫,你的人得罪了朱氏?我和朱智还算有点交情,若有需要说合的地方,尽可开口!” 袁青杞婉拒道:“还好,小儿辈练功出了点岔子,这才闯入朱氏的营地引起误会。我已向李师兄求得十粒定金丹,以之向朱氏赔罪。也亏得朱义雅量,并没有因为儿子的受伤过于怪责!此事算是了结了,却没想到又传入七郎的耳中。” 白易修习的是青龙劲,如今的徐佑可以说是世间对五符劲最为了解的人,某些细微处可能连孙冠都比不上。青龙劲以王道胜,煌煌荡荡,威自上出,可也正因为此,一旦心志不坚,很容易受到功法影响,变得膨胀自大,无所顾忌,甚至为所欲为。 白易小小年纪,天赋极高,徐佑见过他在后山猎鹰,修为可算得上出类拔萃。但问题是他被袁青杞从小养在道观,天真无邪,不谙世事,年少时还好,可以专心于武道,可等到修为高到一定程度,他的见识和人生经历跟不上,就像折了条翅膀的鸟,怎么飞?不摔死就是好的! 但凡王者,无不历尽艰辛困苦,风刀霜剑磨砺出来的心志坚毅无比,这才配得上头顶的荆棘王冠。白易的天赋,让他的武道之路走到顺畅无比,可袁青杞毕竟不是徐佑,不是孙冠,不是魏元思,纵然明白到了某个关口,应该把白易放出去历练,可放出去的时间终究还是晚了! 当他遇到朱凌波,一见钟情,少年人勃发的情和欲会几何倍数的滋长青龙劲对他的影响力,因此才会做出在百里连营、戒备森严的不利场合偷窥女郎沐浴的丑事,若此事不好,白易可能会止步于六品,终生无望迈入五品的山门,更别提那峰顶绝天、遥不可及的大宗师! “道殊途,却可同归,你从武道登山,我从道法登山,说不定到了绝巅,我们还可再见!” “是啊,不知那山巅绝境,会是怎样的风景?” 化身林通时和白易的这番对话重新浮现脑海,要不是白易随他前往钱塘,也不会在船上遇到朱凌波,更不会闹出日后这些事端来。虽说各有命数,怨不得人,但徐佑和白易之间还算有点情分,真要因此沉沦不起,未免有些可惜。 “练功出了问题吗?若是太过严重,不如送回鹤鸣山,让天师瞧瞧……” 袁青杞笑道:“小事,不必麻烦天师!” 徐佑心下了然,白易必定是袁青杞的私人力量,和鹤鸣山没太大的关系,因此轻易不愿意让孙冠插手。 见微知著,这位孙冠的爱徒,鹤鸣山的大祭酒,来到扬州治之后似乎有逐渐脱离天师宫掌控的迹象。 徐佑点到即止,为袁青杞斟满了茶,道:“今夜来此,是想请三娘拨冗,于五月丁卯日参加玄机书院的开院大典。届时明法寺竺道安也会到场,算是给我个薄面,暂且放下贵教和佛门的恩怨,赏光出席……” 袁青杞没有饮茶,默然了片刻,垂首道:“这点事随便派人知会一声即可,何必辛苦跑来跑去?你的身子尚未完全康复,不要过于劳累。” 言语婉转,可终究没有喝了这杯茶,徐佑笑道:“左神元君可不是我等凡夫俗子随随便便能够见到的,我苦于没有正当的理由登山拜访,借此良机,过来见一见你也是好的!” 袁青杞抬起头,凝视着徐佑,道:“以后若来林屋山,不必找什么理由……我对你,终究和别人不同!” 打一棒再给个甜枣,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袁青杞有太多的身份,太多的面具,太多的秘密,徐佑还能说什么,话不投机,言尽于此,道:“我还有事要办,这就下山了,叨扰三娘半夜,多多包涵!”起身告辞,又道:“左军将军那边,你请放心,我虽然厚颜无耻,却也不会明知有危险还拉别人下水。至于袁蔚,五月将近,来不及请他老人家了……不过,没了袁氏门阀的威势,玄机书院可能会发展的慢一点,但儒门的再次兴盛,并不会因为几个人的缺席而迟延了脚步!” “微之!” 袁青杞很少称呼徐佑的字,反而总是带点调侃和戏弄的叫他七郎,这会直呼其字,语气从未听过的郑重。她走到徐佑身后,两人的影子悄然融合在一起,可两人前后的距离,却仿佛隔着天涯之远。 “我不去钱塘,并非驳你的颜面,连竺道安都去得,我又有什么去不得?你可知道,如果今夜你不来林屋山,我也不日将往明玉山见你一面,不为别的,只为劝你一件事。”她顿了顿,道:“玄机书院,先不要办了!” 徐佑皱眉道:“为何?” 袁青杞不是不知轻重的人,玄机书院在徐佑的谋划里举足轻重,甚至可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环,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岂能因为她一句话就让这段时日的辛苦付之东流? 袁青杞眸子里浮现痛苦之色,道:“我不知该不该说……” 徐佑这才意识到事情竟严重到了这等地步,再顾不得许多,上前几步,几乎触碰到袁青杞的衣袂,温声道:“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不告诉我实情,我怎么好作决断?” 袁青杞从来冷静又淡然的俏丽容颜露出几分罕见的迷茫和彷徨,好像离家许久的归人,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微之,我有些累了,借你的肩头靠一靠!” 她缓缓的,缓缓的,将额头靠在徐佑的肩膀上。徐佑迟疑了片刻,双手微合,轻轻抱住了她的腰身。 纤纤一握,蚀骨销魂! 凉亭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悉悉索索的虫鸣声为这初夏的夜晚增添了小小的意趣,过了仅仅九息,袁青杞离开了徐佑的身子,对他一笑。 这一笑,不染尘埃,晶莹剔透,真是美极了! “冒犯了微之,莫怪!”袁青杞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城府森严,沉声道:“刚从内府传来的绝密消息,主上……病重,恐时日无多……” 第八章 潜龙起于渊 安子道病危? 徐佑只觉得胸口突然闷的透不过气来,自从知道义兴之变的真相,安子道已经上了他必杀名单的首位。虽然这个楚国的主人高高在上,从钱塘到金陵的距离看似遥不可及,却是促使他拼尽一切、奋发图强的强大动力。 可现在,安子道竟然要死了? “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袁青杞低声道:“此事目前知道的人不会超过五个,连京城的宰辅们都未必了解详情。主上严密封锁了消息,就是怕引起内外不安……” 何止不安?太子失德,难以服众,诸王屏藩,拥兵自重,怎么看都是主弱臣强的局面。如果安子道真的驾崩,楚国马上就得大乱! 安子道英明一世,权术势三道通明,可唯独没有处理好储君这件关乎国本的大事。他一直想罢黜太子,却又顾虑重重,每次打压一番后迫于形势都得再提拔一番,导致太子沉浮不定,威信扫地,也给了其他人觊觎上位的野心,以至于朝野上下暗流涌动,国将不国。 巍峨如山,高耸入云的帝王,也抵不过时间和疾病的折磨,终究要随着历史的长河化为无足轻重的尘埃。 安子道死不足惜! 徐佑的眼底深处掠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厉芒:可也不能这么轻易的让他魂归太虚,该还的债,还清了再死! “微之,主上若崩,太子继位,你再以玄机书院统合儒门的势力,未免树大招风,易招人妒,只需谗言两句,加上太子和你之前的仇怨,必死无疑。”袁青杞眸子里藏着深深的忧虑,甚至带了点恳求的语气,道:“这次听我的好不好?先看看形势,不要急,玄机书院也不是真的办不成,等一等,或许还有转机……” 安子道若活着,为了制衡太子,也为了他假仁假义的名声,徐佑还能悠哉悠哉的在钱塘过活。安子道若死去,太子也可能早忘记徐佑这个人,不把他当成什么威胁,可要是徐佑主动跳出来引人注目,再有人于殿前煽风点火,下场如何,不难想象! 袁青杞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褪去了无人能够识破的面具,苦口婆心的劝诫徐佑,唯恐他孤注一掷,成为这惊天变局里最先被碾碎的那枚小棋子。 为此,她甚至不惜透露自己和内府有着不同寻常的联系渠道,虽然话里没有明说,可徐佑何等样人,天下间只有少数人知晓的秘密,袁青杞竟然在千里之外如若亲闻,细细思来,毛骨悚然! 可不管怎样,对徐佑而言,这是天大的人情,也是天大的信任,说是救命之恩并不为过,以袁青杞的身份地位和人才样貌,肯对一个男子这般的上心,换了别人,就算不从此死心塌地,也要感激莫名,恨不得肝脑涂地,舍生相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徐佑能屈能伸,并不固执己见,更不是眼看火势烧身,还要纵身跳入火海的白痴,躬身作揖,道:“三娘好意,我心尽知!玄机书院一事就此作罢,先观时局,容后再议吧!” 袁青杞终于松了口气,眉眼弯如月牙,轻声道:“原是我多事,玄机书院对你这么重要,推到这步,也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可你还能听得入耳,我……其实心里很欢喜的……” 方才袁青杞依偎在徐佑的肩头,那是她最脆弱,也是她最无助的时刻。徐佑当时不明白,可现在知道原因:安子道其实才是袁青杞最大的靠山,有了安子道的支持,她才能假死脱身,以鹤鸣山大祭酒的身份掌控扬州治,然后在安子道和孙冠之间走钢丝,暗中培养人才,积极发展实力,不惜一切代价的巩固地盘,有了这些,她的抱负和谋划才可以慢慢的得以实现。 但是现在,安子道危急,她失去了朝中可以依靠的力量,若将来有一天和孙冠摊牌,所要面对的压力就要由她独自承担。 若非如此,徐佑想要看到她柔弱女儿家的一面,怕是得等到猴年马月。 辞别的时候,徐佑突然问道:“金陵城里,何人最为通晓《尚书》?” “若论《尚书》,自然是家住倪塘的崔元修!” 当夜离开林屋山,徐佑没有在吴县停留,原本他的行程是拜访袁青杞之后去见顾允,在顾允的引荐下邀请明法寺首座竺道安出席玄机书院的开院大典,现在骤然得到安子道病危的消息,所有行程都必须随之发生改变。 乘舟顺流而下,过津口时依旧商旅辐辏,兴盛不减往日。徐佑立在舟头,眼前的大好河山,其实已在不知不觉之中处在了风雨飘摇的关头,这次不再是白贼那样的小打小闹,不再是旱灾那样的拘于一隅,一旦爆发,很可能席卷江东二十二州,上至公卿,下至百姓,无一幸免。 整整两日夜,徐佑没有说一句话,等到了钱塘,立刻召来何濡、左彣、冬至,他神色平静,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道:“我准备去金陵!” 左彣和冬至相顾失色,这些年在扬州潜心经营,从庶民而士族,从阶下囚而座上客,从丧家之犬而名满天下,从武道天才而幽夜逸光,徐佑走的极难,却也一步步走到了现在的高度,让人叹为观止。 可金陵不是扬州,天子脚下,帝京名都,各方势力交杂纠缠,真真称得上龙潭虎穴。太子、沈氏、天师道乃至主上,任何一方对徐佑而言都是庞然大物,他们或许不会搭理远在天边的蝇虫,可若是这只蝇虫跑到面前碍眼,难保会发生什么后果。 两人同时看向何濡,这种时候,也只有何濡可以劝诫徐佑。谁知何濡并没有出言反对,而是眉头微微扬起,问道:“七郎若去金陵,那玄机书院呢?” “书院的一切事宜暂且停下!”徐佑道:“今夜由清明动手,在不紧要处点燃一把山火,将书院侧翼的那几进院子烧毁即可。天干物燥,山火肆虐各地,烧几进院子也是平常。书院被烧,需要重建,突遭火患,也非吉兆,延迟至明年再择良时,不会引起太多的怀疑!” “书院的事好办!”何濡又问道:“可七郎以什么名义进京?” “《春秋正义》已经行于四海,马上《周易正义》也要颁行天下,我苦于对《尚书正义》还有许多晦涩未名的地方,故而往金陵求学于大儒崔元修……” 何濡目光流转,接连捻断三根胡须,放声大笑,道:“好!当断则断,七郎此举,终有几分雄主的气度了!” 灵秀山的大火烧了半夜,得到消息后的陆定安在吴县家中差点吐血,顾氏朱氏以及其他交好的士族都派人前来慰问,还表达愿意捐资援助的善意。徐佑一一谢过,从府内拨款,安排人重建书院被损毁的部分,这次严苛了规章制度,以求坚决杜绝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 同时《周易正义》经过天青坊的日夜开工,随着书商和舟船进入很多人的案头。这本由清明和何濡联手操刀的《周易正义》,融合了儒佛道玄四家以及谶纬、象数等诸多学派的特点,却又有不少另辟蹊径的新奇见解,让人耳目一新,被誉为徐佑自《春秋正义》后又一部足以名垂后世的经学著作。 紧接着又有好消息传来,祖骓经过近一年的疯狂试验,在徐佑领先了一千多年的知识储备的帮助下,先是用焦炭取代木炭和煤作为燃料,然后改灌刚法为坩埚法,以石墨、粘土和高硅为耐火材料,并加了空气预热技术和改进鼓风动力之后,终于将炉温升到了1600度以上,造出徐佑梦寐以求的螺旋弹簧。有了弹簧钢,四轮马车的制造轻而易举,不出旬月,这个世界上第一辆配有弹簧减震的四轮转向马车在天工坊低调的问世。 涂上亮漆,装饰银线,铺就锦席,反正怎么奢华怎么来,按照徐佑的话说,无比突出七个字:有钱有权有地位!只要坐在上面,不仅身体要感觉到绝对的舒适,精神也要得到无比的满足。 这不是马车,是他的摇钱树! 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已经到了六月下旬,徐佑带了五百砖最新季的青雀舌,将四轮马车用幕帐裹的严严实实,装到自家的船上,与清明冬至方斯年苍处等人趁着夜色离开了钱塘。 望着挂着徐字旗号的大鳊远去,左彣忍不住道:“郎君此去金陵,委实有点冒险。我们说话不管用,可你怎么也不劝劝呢?” “五年了!”何濡的双眸在幽黑的夜色里透着诡异的光芒,道:“风虎,你要知道,七郎离开帝国的中心太久了,久的他都忘记了自己还能够做什么。只有去了金陵,看看帝京那些公卿们的丑陋和残忍,他才能明白,在这个你死我活的世间,你不杀人,人人都想要你的命!” “金陵,是炼铁炉,是磨刀石,是地府,也是必须要迈过去的关隘!” “走一遭,要么死在那里,要么龙飞九天!” 何濡转过头,他文弱书生,不通武功,可此时此刻,那目光锐利的让左彣都不敢直视,道:“七郎死不了,该死的,是这安氏的王朝!” 第九章 叶仙芝 途径晋陵,徐佑故地重游,前往太守府拜见袁阶。迎接他的还是管事冯桐,今时不同往日,当年从义兴到晋陵,徐佑如丧家之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冯桐打心眼里瞧不上,可现在幽夜逸光名动天下,九斗之才倾尽南北,哪怕没有世族为依仗,徐佑的背影也足以让冯桐仰望至死了。 见到袁阶,他苍老了许多,个中缘由,徐佑心知肚明。两下寒暄之后,分宾主落座,袁阶望着举止间更显得气度不凡的徐佑,念及前因,思及后果,忍不住眼眶泛红,道:“七郎,你真的很好……是三娘没有福报,错过了你这样的良人……” 徐佑微微叹了口气,袁青杞毅然决然的抛却了姓氏和荣耀,抛却了父母和家室,漂泊异乡,虽生犹死。不管她想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或许可以留名青史,或许可以普度苍生,可面对袁阶此时此刻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心中岂能无悔? “袁公,我在钱塘曾见过宁祭酒……” 徐佑决定还是摊开讲明的好,袁阶错愕了半响,怅然道:“原也没想能瞒过你……七郎,你说,阿元到底要干什么呢?天师道的那些东西,糊弄老百姓还成,可她自幼随名师学诗书礼乐,又聪慧过人,难道还不明白什么‘三天正法,杀鬼生人’,什么‘天地施化得均,尊卑大小如一’都是绝不可能实现的妄言吗?” 天师道认为天之有道,与人共之,地之有德,与人同之,也就是说天地间所有的财和物都是天下人共有的,不允许少数人独占。这样的思想太过超前,所以袁阶觉得匪夷所思,认为是绝不可能实现的妄言。 阶级可以被消灭吗?财富可以被共有吗?人与人真的可以尊卑大小如一吗? 徐佑不敢肯定永远实现不了,但他敢肯定是,前推三千年,后推一千年,世间的规则从来不曾改变,那就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少数人统治多数人,资源被集中,底层被剥削,特权凌驾于任何约束之外。 没有解决的办法,也看不到解决的曙光! 袁青杞愿意为之付出一切,虽然在徐佑看来十分的可笑,可她的意志却让人由衷的敬佩。 “袁公莫要太过伤怀,我观三娘行事有章有法,不是那等只知道臆想而疏于决断的人,她或许只是想把已经误入歧途的天师道重新带回正确的道路,若是成功,青史留芳而不朽,也是袁氏一族的荣耀!” 袁阶终于老泪横流,摇头道:“我不要她标名青史,只想她安康喜乐,有心上人为伴,有子女绕膝,不至老来孤独,受人所欺,也不至行差踏错,身遭不测……” 可怜天下父母心,古今如一,徐佑宽慰了几句,看袁阶情绪稍稍缓和,道出了此行的用意,道:“我欲往金陵求学于崔元修,苦于没有觐见之门,不知袁公和他可有交情吗?” “崔元修?”袁阶不愧是老狐狸,瞬间明白过来,道:“你写《尚书正义》遇到瓶颈了?” 徐佑苦笑道:“看来崔元修雅善尚书,不算欺世盗名!” “崔元修论别的或许还不如我,但尚书一经,天下无出其右者。你写五经正义,原也避不开他,若能拜入门下,也算是儒林的一段佳话。”袁阶想了想,道:“这样吧,我和崔元修素无往来,但我二兄袁蔚与他知交多年,一封荐信,包你如愿。” “如此多谢袁公!”徐佑急着赶路,道:“我这就随袁公去求信……” “不必了,二兄性子有些怪,轻易不见外人。你先在此稍坐,我亲自走一趟吧。” 袁阶离开后,冯桐赔着笑进来,侍立旁边和徐佑说话。正瞎聊着,一人推开门进来,容色冷峻,道:“谁是徐蛮子?” 冯桐忙道:“二郎,你不是出城会友去了吗,几时回来的?” 徐佑立刻知道眼前这位来者不善的人是袁阶的二子袁峥,两人从没见过面,但是由于履霜的缘故,彼此间还算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听说府内来了贵客,我哪能不回来瞧瞧?”袁峥没搭理冯桐,走到徐佑跟前,居高临下的看着,道:“你就是徐佑?” 徐佑没有起身,端起茶杯慢悠悠的喝了口茶,道:“著作郎好大的火气!来,且坐下饮杯茶,这茶可是去火的上品……” 冯桐看形势不对,额头冷汗都流下来了,道:“好教郎君得知,二郎今年初已高升给事中……” 给事中是五品下,属于门下省,位不高但权重,献纳得失,谏诤纠弊,收发传达诸奏闻文书,最主要的是有封驳之权。朝廷设这个官职,颇有以小制大的深意。 袁峥当著作郎不过三年,立刻升任给事中,果真是背景深厚,四大顶级门阀的实力可见一斑。 “哦,原来是我怠慢了!”徐佑口说怠慢,却看都没看他一眼,道:“给事中气势汹汹,可是要问在下的罪吗?” 反客为主,到底谁才是这府邸的主人? 袁峥怒极反笑,道:“徐佑,张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里是袁府,你也跟我家没了姻亲,谁许你这么无礼的?果真是三世不读书的蛮子,狂妄之极!” 徐佑笑道:“给事中此言差矣,我跟袁公相谈甚欢,也保不定再娶你们袁氏的女郎为妻,到了那时,咱们又是亲家了,袁府这里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算不得无礼!” 他站了起来,足足比袁峥高了大半个头,身子前倾,凑到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音低声道:“至于说蛮子,我徐氏三世不读书,却也不会于私房之内折磨婢女歌姬来满足自个那些无耻龌龊的邪念……” “你!” 袁峥满脸通红,仿佛被剥光了衣服站在大庭广众之下,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道:“履霜那个贱婢现在哪里?交她出来,我可以饶了你!” “哈哈哈!”徐佑大笑,指着袁峥说道:“平高兄,几句话就被我激怒,你这样的心机城府,如何在朝堂立足?给事中需要常年伴在主上身侧,若稍有闪失,那就是不测之祸。我好意劝你,还是尽早辞官回乡,有袁氏庇佑,就算不能为官,至少也不会饿死,是不是?” 哪怕这些年徐佑声名鹊起,可在袁峥这样的顶级门阀子弟的眼中,就跟跳梁小丑没什么两样。他在朝堂上自然不是这会的飞扬跋扈,正是因为视徐佑如蝼蚁,所以才肆无忌惮的颐指气使。 可没想到,徐佑的口舌远比他的名声更加厉害! “放肆!” 袁峥气血上涌,拔出腰间佩剑,欲刺徐佑胸腹。冯桐大惊失色,死命上前抱住,疾呼道:“徐郎君,快走,快走!” 徐佑慢条斯理的道:“我能走到哪里去?平高兄想要动武,你由着他就是了,莫非我修习白虎劲多年,还怕了不成?” “虚张声势,谁不知道你的白虎劲早被人给废了,且身患顽疾,命不久矣!”袁峥目露凶光,道:“我一剑杀了你,算是帮你个忙,提前超度,往生极乐,免得在人间受苦!” 徐佑淡淡的道:“是吗?” 话音刚落,清明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徐佑跟前,仿若鬼魅般飘忽,袁峥只觉得心头骤然冰寒,惊的手一松,长剑哐啷落地,色厉内荏的高声道:“叶仙芝,还不进来?你要看着别人杀了我吗?” 他虽然不懂武功,可眼光毕竟毒辣,知道清明绝对惹不起,立刻招呼救兵。同时,一人布衣革带,貌如老农,从门口现身,苦着脸道:“二郎,还是算了吧,我不是他的对手!” 袁峥被冯桐死命拉着退后几步,距离清明远了一点,心下稍安,怒斥道:“还没打过,怎么知道不是对手?你不是号称小宗师吗,还能怕他?” “武道浩瀚,小宗师也只是一粒尘埃,掀不起太大的风浪。”叶仙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正当壮年,可面相极老,褶皱丛生,每一道沟壑都在诉说着岁月的无情和沧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他永远都是苦着脸的样子,道:“我到现在还定不住这位郎君的方位,不用打,就已经输了!” 袁峥见过叶仙芝出手,杀人如探囊取物,在他看来,天下除过孙冠等少数几人,应该没有谁能胜得过叶仙芝,可没想到徐佑身边这个毫不起眼的奴仆,竟这么厉害。 “啊?” 袁峥不甘心,他以为清明不敢动手,武功再高又怎样,还不是连狗都不如的奴才?今天要不出了这口气,传出去他袁二郎还怎么做人? “我不信,你去,去杀了徐佑!” 叶仙芝摇摇头,突然出手点在袁峥身后要穴,让他软绵绵的倒在怀里,然后对徐佑微微躬身,道:“二郎饮酒失礼,多有得罪,徐郎君莫怪!” 徐佑笑道:“好说!” 叶仙芝叹了口气,扶着袁峥往门口走去,道:“左彣还好吗?” “风虎他安好,在钱塘时也多次提过叶校尉,想念的紧!” “跟着郎君,是他的福分,总比我……哎!”剩下的话叶仙芝没有说完,可那满腹的凄凉之意却让人心生感慨。 小宗师又如何,寄托在门阀之下,照样被袁峥这样的蠢猪呼来喝去,世道如囚牢,无人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 小宗师不能,大宗师亦不能! 叶仙芝离开之后,冯桐也急忙离去,徐佑突然道:“如何?” 清明猛得退开一步,双足落地的声音如闷雷响起,面上忽青忽赤,连着转了三次才恢复正常,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正面交手,胜负未分。可若要杀他,却也不难!” “叶仙芝……” 徐佑轻声道:“袁氏果真了得,仅仅袁阶这一房,竟也有小宗师坐镇府中。这事没听风虎提过,可见叶仙芝是在他离开的这五年间晋位小宗师,我只好奇,他修炼的是什么功法,却把整张脸都给毁了……” 第十章 风清舟在鉴 袁阶回来之后,闻知事情经过,顿时痛心疾首,对徐佑深感抱歉。曾经何等老奸巨猾的晋陵太守,如今却为了儿女的事心力交瘁。徐佑没有多说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管的多了,徒惹人厌。 两人再登戏海亭,望着由徐佑亲书的牌匾,袁阶叹道:“当初为了帮七郎扬名,我故弄玄虚,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详情,不少人先后来问,更不少人前来临摹拓印,赞赏、崇慕、惊叹,无不认为开一代书体的先河,足称大家。可随之白贼叛乱,晋陵和钱塘断了音讯,我怕名声太盛,传扬开来,会让白贼对七郎不利,所以封了此亭,谢绝任何人入内,连刻在兰江石上的《戏海亭记》的碑文也藏入内库。好不容易等白贼平定,我又为阿元的事伤神焦虑,逐渐忘了此事……再后来湘东王不知从何处听闻,竟亲临晋陵,将那碑文借了去。他最爱书法,被七郎的妙笔惊为天人,屡次询问谁人所书,我都避而不谈,让他引为憾事。七郎此去金陵,如果遇到不可解的难关,可找湘东王求救。他立身甚正,从不参与太子和诸殿下间的纷争,交游名士,悠哉青楼,又颇得主上的赏识,紧要关头,或许可解七郎燃眉之急!” 袁阶推心置腹,为徐佑此去金陵进行谋划,人与人的际遇就是如此奇妙,当年针锋相对的两人,谁能想到五年后重逢,彼此间毫无芥蒂,反而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情? 拿了袁蔚的荐书,袁阶一直送到了晋陵水门,这才依依不舍的辞别。冬至听清明说起在袁府的冲突,笑道:“袁峥和小郎大打出手,可不仅仅是因为履霜,听闻这位给事中疯狂迷恋丹阳公主安玉秀,多次在众人面前以情诗相赠,还每日都往公主府邸里送那些从宁越等地运来的各种稀奇玩意,花出的钱几乎要填平秦淮河的水了。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安玉秀对他不假辞色,甚至还公开疾言斥责过,丝毫不留颜面,那袁峥却风雨无阻,痴心不改,金陵城里传为笑谈,都道袁二痴、庾五癫、沈九狂,此三人目前风头最盛。” 方斯年奇道:“袁二是袁峥,庾五是谁呢?” 冬至道:“庾五是空谷白驹庾法护的同胞弟弟,两人生的几乎一模一样,可庾法护善谑,有他的地方总是笑声不断。庾五呢,哦,他的名字叫庾缜,却只好谈玄,嗜酒佯狂,任性放浪,人称之为癫。” “那,沈九又是何人?” 不等冬至回答,徐佑似乎被触动了深埋于心底的某种记忆,眼眸里浮过淡淡的哀伤,道:“沈越,字行道,在沈氏行九,故人称沈九郎。” 冬至诧然道:“正是此人!小郎认得吗?啊,是了,他是吴兴沈氏的子弟……” 少年纵马肆意的时光早随着刀光剑影远远的消逝,那些记忆里的欢畅笑声不知何时已经沾染了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记得当初徐佑曾告诉何濡:不出十年,沈越必定名满天下。这才过去五年,他就在金陵城里闯出了名气。 才华如锋芒,时机到时,自会脱颖而出。沈越不是嫡出,不会武功,在武力强宗的沈氏并不显山露水,也没有受到任何重视,可就是这个人,胸有韬略,实有过人之能,绝不能小觑。 “何止认得?我在义兴时,大多数时光,都是和他一起度过的……” “那便是了!”冬至瞧徐佑心情不佳,有意活跃气氛,笑道:“袁二痴心归痴心,却也不是傻子,每逢小郎有新的诗作或者文章问世,丹阳公主必定早早买入府中,赞誉不绝于口,久而久之,有传言说丹阳公主对小郎似有情愫,所以这次在袁府发生争执,也不算无妄之灾。” 徐佑无奈道:“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我上哪说理去?” 逆流而上,沿途所见的贡使商旅,舟以万计,大鳊小艒,装载着钱米布绢,无船不满。徐佑正感叹商业繁茂之时,冬至站在身后介绍道:“大楚江道万里,通涉五州,自扬至益,东西之间陆路断绝,全仰仗这条长江水,所以《三洲歌》里唱道‘送环板桥湾,相待三山头,遥见千幅帆,知是逐风流’……” “三洲歌?” “三洲歌是金陵往来的商贾们在码头离别时对答酬唱的歌谣集。” 徐佑笑道:“谁想吴歌西曲之外,还有三洲歌?可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风平浪静,波澜不惊,这些年挂着徐字的货船往来各州,遇到的截杀和冲突不在少数,幸好这些年左彣悉心训练的部曲愈发精锐,那些时不时会在长江上出没的抄贼也知道欺软怕硬,知道徐氏的船不好惹,很少冒出来自找不痛快。 七月十一日午后,抵达金陵城外,屹立百年的巍峨帝都,破开初晓的雾气,在金光灿烂之中,缓缓呈现在徐佑的眼前。 澄江似练,翠峰如簇, 不过,徐佑的视线,最先投向的,是位于金陵西南的那座石头城! 孙权以“钟山龙蟠,石头虎踞,有帝王之气”而在此间建都,后又在清凉山西麓筑石头城,周长约七里又百步,北缘大江,南抵秦淮河口,依山傍水,夹淮带江,险固而有威势,从孙吴开始,就是南朝最主要的水军基地,欲夺金陵,先取石头,为兵家必争之地。 石头城南边开二门,东边开一门,西侧也有一门,总共四道城门,易守难攻。但可笑的是,每当决定王朝命运来临的关键时刻,被寄予厚望的石头城从来没有发挥应该发挥的作用。还是那句话,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当民心尽失的时候,区区一座石头城,又怎么能逆天改命,扭转乾坤呢? 经过石头城,就进入长江和秦淮河的交界处,徐佑让冬至几人随船从水门沿秦淮河前往长干里,他带着清明在后渚码头下船,入篱门时查验过所,守门的部曲打量徐佑半天,放了他们入城。 金陵虽为帝都,却并没有外郭和城墙,只是沿着东南西北四十里的区域设了五十六座篱门,这些篱门毫无防御能力,查验进出百姓的过所而已。 长江天险,就是这么自信! 篱门之后,沿着秦淮河岸缓缓而行。七月,草长莺飞,正是最美的季节,金陵城如同笼着轻纱的仙子凌波起舞,无一处不窈窕,无一处不袅娜。轻舟荡漾着绿水,穿行不息的秀丽男女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连挽着裤管的船夫吆喝着的歌谣也柔软的仿佛江南的柳。 生机勃勃,所入眼处,全都写着繁华二字! “金陵现在多少户?” “二十八万户!” 徐佑轻笑道:“哦,你怎么知道的?” 清明冷着脸,道:“我看过冬至送过来的简报!” 简报是徐佑针对冬至设立的制度,每天那些繁琐之极的情报细节不必一一汇报,只需要从里面摘抄出最主要或者说最简单的讯息进行归拢汇总后呈报给他即可。 也就是所谓的简报! 清明不能不对金陵的简报多加关注,自徐佑突然决定跳入金陵这个大火坑,冬至的情报机构就不分昼夜的运作起来。这些年明里暗里安插的眼线几乎尽数唤醒,所有的任务,都围绕着保障徐佑的绝对安全来开展,从宫廷到坊里,每年数百万乃至上千万的钱财铺就的关系网络,让冬至的触角可以轻易触碰到这座城市的大多数角落。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徐佑这样重视情报,也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以一人之力砸了很多世家大族都不可能投入的金钱和精力。 没办法,身为穿越者,最迷信的不是科学,而是大数据!足够的、海量的、详尽的数据会在脑海里构建出清晰无比的0和1的沙中世界,那里每个人、每件事包括彼此间的联系都会具象化,直白且可靠,可以提供决断,可以规避风险,可以出奇制胜,可以洞彻万里。 “二十八万户……一百多万的人口,可敬,也可惜!” 作为历史上第一个达到百万人口的大都市,楚国的金陵如同南朝梁的建康,经济发达,人文兴盛,商业繁茂,物产丰盈,如果评选当代最宜居的城市,金陵毫无悬念的位列第一。 可敬,敬在生产力如此低下的时代开创这样伟大的城市;可惜,惜在动荡不安的局势终究毁灭了所有的努力。 从秦淮河转向北,沿运渎河岸行四五里,楚国的都城赫然在望。都城大约二十一里十九步,包括宫城和百官府舍。宫城也称为台城,历代大肆扩建,现在已经极具规模,里外共三重城墙,这在宫城史上绝无仅有。墙体也抛弃了以往常用的土垒石砌,全部改用砖石,坚固无比。透过台城一角,可以看到昭明宫的小半个结构,古拙、端庄又不失流丽、遒劲。台城前是纵贯南北的两条御道,悉种垂柳和槐树,官署府寺沿御道左右分设,密密麻麻,蔚为壮观。其中东御道从宣阳门一直延伸到最南端的朱雀门,紧挨着秦淮河,将台城一分为二,布局规整,格调宏大。 而都城之西,有西州城,为扬州迁州治到金陵后所新建;东有东府城,为宰相居所;南面丹阳郡城,是金陵所在的丹阳郡的治所;另外北面还有白下城,宣武城,鹰扬城等,皆屯有重兵,以环形拱卫都城,如铜墙铁壁。 二人信步西东,在都城附近四处游逛,酒旗斜矗,彩舟云淡,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竟有种后世在北上广人挤人的感觉。 “走吧,先回长干里。” 不知觉间日已黄昏,清明租了舟,摇船的小娘不过十七八岁,头戴着天青色的巾帕,裙裾的下摆扎进腰间,整个人显得清爽利落。 其时夕阳西下,斜照秦淮,真应了那两句诗: 风清舟在鉴,日落水浮金。 金陵,帝王州, 我终于来了! 第十一章 红妆贼 冬至通过詹文君和其他一些人,在金陵买了三座大的宅院,分别在长干里的大小长干和横塘以及东长干附近。除此之外,还有七八个小门小户的农家院落,不起眼,可位置却十分讲究,彼此间可以通过曲折回环的水路和暗渠连接,并且大多在靠近秦淮河的岸边,隐蔽且视野良好,一旦有事,跳水即可逃生。 这些宅子大都住着人,有的多些,约十几人,其中两三个是冬至的心腹,其他的是买来的奴仆婢女,只知道是某位大商贾的府邸,别的一概不知。还有的少些,只有一两个人,但这些人都是死间,可以随时为了徐佑献出性命。 “这就是朱雀桥?” 船行到长干里,距离他们不远处有座巨大的浮桥,由二十二艘坚固的木船用铁锁连接而成,长九十步,宽六丈,因为正对着朱雀门,也称为朱雀桥。 “郎君不是初次来金陵吗?怎么认得朱雀桥?”船娘的嗓音悦耳动听,说起话来如春雨坠湖,又快又急。 徐佑指着桥北端的大门,笑道:“门上有朱雀二字……” “哎呀,我竟蠢得忘记郎君识字!”船娘抿嘴笑了起来,道:“不过我们从来不叫桥,打有记性起,就叫它朱雀航。” “哦,怎么说?” “郎君你看,这桥没有桥身和桥墩,都是用大船串起来的,平时供人行走航渡,战时则烧毁用来阻断敌军。等到战事一了,再用船搭起来,所以似桥而非桥,不如称为航!从此间到清溪,秦淮河上共有二十四道浮航,朱雀航最大也最好看,不过,收取的渡钱也最多。” 二十四道浮航只有四道收费,就跟后世里的过桥费差不多,徐佑大笑,道:“朱雀航,好,我记下来,免得日后和人说起来露了外地人的怯!” 在朱雀航的渡口下了船,特意多赏了船娘几十文钱,刚准备按照冬至留下的地址寻过去,一个青衣打扮的男子恭谨的走了过来,道:“小人杨顺,奉冬至阿姊的命令,在此候着郎君!” 他亮了黑檀木腰牌,那是冬至手下才有的身份标识,又说了今日的切口密令,徐佑点点头,道:“走吧,前头带路。” 杨顺话不多,徐佑若是不问,他就不开口,可每一次开口都能说到要点,言简意赅,练达老成,跟十六七岁的年纪并不匹配。 “你是金陵人?” “是,小人自幼在长干里讨生活,后来遇到冬至阿姊,受她重恩无以为报,故甘愿为奴奔走左右!” 关于冬至的情报机构,徐佑一直保持着绝对放手的姿态,让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是他前世里纵横金融界的不二法门,因此对她这些年到底网罗了多少人才,并不知晓确切的数字,但管中窥豹,仅仅从这个杨顺身上,就可以看出砸进去的那些钱没有白花。 “朱雀桥周围有没有一个叫乌衣巷的地方?” 杨顺没有直接回答,低头想了想,道:“没有!不管是前朝还是现在,从没听过有乌衣巷。” 徐佑遗憾的道:“是啊,毕竟不同了……” 清明疑惑道:“郎君似乎对朱雀桥很关切,是不是有什么担忧?” 徐佑笑了起来,道:“没什么,随口问问罢了!” 朱雀桥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身为后来者,到了朱雀桥就会想到乌衣巷,这几乎是条件反射的记忆。 可惜,王谢不再,乌衣巷只能是记忆了! 入了夜,长干里的景致像是活了起来,高挂的灯笼迎风招展,熙攘的人群充满了活力和生活的气息。这是李白“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的长干里,也是崔颢“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自小不相识”的长干里。 作为金陵最大的商业区、居住区和生活区,这里汇聚了瓦官寺、建初寺等大型寺庙,也有东市、大市、斗场市、西口市、南市等规模巨大的商市,其余牛马市、谷市、纱市、草市等小市更是多达几十种。这里聚集着中下品的寒门士族,普通出身的庶民,腰缠万贯的商贾和最低贱的妓女奴隶,龙蛇混杂,构建了金陵最基本也是最底部的社会结构。 随着衣冠南渡,北人带来的是政治文化和经济制度的全方面的变革,而里坊作为统治阶级比较有效的御下手段之一,自然而然也成了金陵城的一大特色。除了长干里,沿着都城从北到南,还有都亭里、清溪里、崇孝里、南塘里、桐下里、凤凰里、定阴里、土山里、归仁里等二十六里,但跟北方里坊的严苛不同,金陵的二十六里没有坊墙,尤其市、坊混建,就是说居住区和商业区混在一起,这就造成了夜市的空前繁荣,宵禁等同虚设。 “让开,让开!” 正欣赏着四周的商肆,几个衣着华丽的男子分开人群,狼狈的往前方窜去。眼看要撞到徐佑,清明没有出手,杨顺猛的驻足,停身侧靠,微微躬着腰,以后背硬顶了其中一个男子的肩头撞击。 杨顺不会武功,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身子却纹丝不动。那男子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地上,回过头冲杨顺挥了挥拳头,骂道:“狗才,找死……” “快走,再慢就来不及了。” 同伴拉着他就跑,顾不得再和杨顺计较,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竟不顾街道上行人密布,毫无勒马减速的意图,径直冲着逃窜的男子追上去。 “啊,小心!” “又是这群红妆贼……” “噤声!红妆贼也是你说得?” “为何说不得?” “哎哎,走了走了,你啊,就这张嘴讨人嫌……” 所有人都在惶急的躲避奔马,听着周边低声的议论,好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徐佑心知肚明,金陵城里的门阀子弟向来喜欢横行霸道,作威作福,跟后世其实没什么两样。他初来乍到,犯不着出头,带着清明和杨顺,随着人群躲到了街道旁的商肆里。 正在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女童或许和家人冲散,站在街道中间手足无措的哭了起来。马蹄阵阵,当头的是个堇色戎服的女郎,戴着薄纱幕篱,看不清容貌,疾驰中看到女童,并没有惊慌,修长有力的双腿夹紧马腹,单手执缰,俯身下探,在众人的惊呼中抄起女童,然后妙目一扫,在人堆里找到个头最高的徐佑,将女童轻飘飘的掷了过来。 “那高个的,接住了!” 徐佑一愣神,那女童落入怀中,应该是对方用了巧劲,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冲击力。再看那骑在马上的女郎,已经是一道绝美的背影了。 女郎身后,还跟着八骑,清一色的女子,其中一人娇声道:“好俊俏的郎君!你将那女童照看好了,明日去清溪里的紫苑找萧药儿领赏钱!” 徐佑蹲下身子,悄声安抚着女童,没有接那女郎的话,不过看她们这群女郎还算有点良心,,不至于无法无天,草菅人命。 纷扰渐消,街市重新恢复秩序和嘈杂,女童也被随后赶来的父母抱走,徐佑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人?怎么老百姓叫她们红妆贼?” 杨顺是长干里的地头蛇,自然知道底细,道:“皆是诸姓门阀的女郎,首领叫柳红玉,是柳权的六女,自数年前从扬州回到金陵,纠合了萧氏的萧药儿、庾氏的庾小姜、沈氏的沈妙容等贵女,终日里纵马市坊,好抱打不平,却也将老百姓折腾的够呛,不知何人作诗所讥嘲‘骢马金络带吴钩,凤髻红妆贼人头,’所以暗地里叫她们红妆贼。”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 原来她就是柳红玉! 当年山宗被墨云都追杀,就是因为不小心偷窥了这位女游侠儿沐浴,传闻说柳红玉瑰姿艳逸,端丽冠绝,是柳氏门阀最美的明珠,今日匆匆一睹,未见芳容,堪称憾事。 经过了这个小插曲,徐佑也懒得再四处游览,由杨顺领着去了落脚点。冬至候在门口,急忙迎了过来,道:“小郎若再不出现,我就要发动所有人手去寻找了……怎么这么晚?”后一句是问杨顺的,语气里透着点严厉和斥责。 杨顺屈膝跪下,道:“阿姊,我办事不利,甘愿受罚!” 徐佑笑道:“是我路上贪看景致,怪不得杨顺。起来吧。” 杨顺伏着身子,并没有动。 清明眼中闪过一道厉芒。 冬至徒然变色,道:“我事先怎么交代你们的?小郎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你耳聋了不成?站起来,自去找章伦领杖二十!” 杨顺这才起身,冲徐佑施礼,然后表情从容的退下。 洗净了风尘,徐佑换了身干净柔软的衣物,舒舒服服的坐在床榻上翻看清明搜集来的时下最流行的尚书集注。要去向崔元修求学,肚子里没东西可不成,他需要了解目前学界对尚书的研究成果,方能有的放矢,假借崔元修之名,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吱呀门开。 冬至进屋后径自跪地,俏脸垂泪,道:“小郎,杨顺抗命之事,绝非我的……” 徐佑合起书,拉着冬至坐到旁边的蒲团上,亲自为她拭泪,笑道:“傻丫头,这算得什么事,我不是秋后算账的汉景帝,你也不是细柳营的周亚夫,至于如此计较的吗?” 冬至惶然道:“我不是计较,可像杨顺这些人大多桀骜难驯,又长年放养在金陵,不知尊卑和上下,若是不严责,怕会跟方才一样给小郎难堪……” 徐佑柔声道:“冬至,你做得虽是暗中事,可行得却是军法。言出法随,奖惩有度,这是你统御下属的诀窍,我绝不会因此疑你,你也不必自疑。再者,我的颜面厚过台城的三重城墙,区区杨顺,又怎能让我难堪呢?不要多虑,金陵即将风起云涌,心思放到外面去,好好盯着!” “诺!” 送走冬至,一直没做声的清明突然道:“或许,小郎应该再给冬至安排个副手,这是爱护她……” 徐佑静寂良久,笑道:“等我够资格独立开府的时候再说吧!” (先是简单的支气管炎,可不料用药导致全身过敏,住院抗过敏治疗了这几天,刚刚好点,耽误许久,万分歉意。) 第十二章 自从一见徐郎后 第二天早上,红日刚刚升起,夏秋交接时的异常闷热就给了人下马威。徐佑在冬至的服侍下穿好衣服,走到门口眯着眼睛,感受着阳光的炽烈,叹道:“希望崔元修不像金陵的天这么惹人厌……” “偏偏让小郎说着了!”冬至笑道:“崔元修出身清河崔氏,可性情古怪,常爱打骂门人子弟,嗜美酒、酷爱叶子戏,赌起来没日没夜,放浪形骸,为人十分的率性!” “不足为奇!”徐佑负手而立,道:“除了袁氏,现在哪里还有正宗的儒生?都被玄学那点蛊惑人心的道术带入了歧途。” 备好礼物,徐佑率清明冬至方斯年苍处等人一起乘舟前往倪塘。倪塘位于建康东南的方山埭的北侧,孙吴时倪氏家族曾在此筑塘,故而称名。准确来说,倪塘已经远离了京城的城市圈,不过由于方山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自古以来又有很多名人隐士在此逸居,所以维持着基本的繁荣和兴盛,和金陵属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裙带关系。 到了倪塘崔府,才知道崔元修昨日起行去了清溪里的宅院,弟子二十余人也随同身侧侍奉。据说是因为今年暑气走的太迟,待在倪塘受不了闷热和蚊虫叮咬,去清溪里消暑去了。 寻人不遇,虽然扫兴,却也不能急于一时,徐佑既来之则安之,干脆登上方山游览山景,再回到长干里已经是黄昏,只好偃旗息鼓,等到明日再去清溪里拜会崔元修。 清溪里位于台城东,衣冠南渡后,华族云集金陵,原先的地方住不下这么多人,于是动员十万人力耗时三月开辟了清溪里为居住之地,经过百年发展,这里达官贵人云集,是金陵名副其实的“富人区”。 沿途尽览秦淮河的美景,号称“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举目所见,绮窗丝幛,十里珠帘,画船萧鼓,昼夜不绝。逆流而上,不一会抵达清溪里,来到崔元修的宅院前,苍处上前扣门,等了数十息,才有人匆匆忙忙的过来开门。 道明来意,应门童子神态倨傲,道:“你们且回去吧,我家主人从三月起就不再接纳新的弟子了!” 徐佑微笑道:“请小哥通禀一声,或许崔公会改变主意。” 童子以眼角余光打量着徐佑,唇边浮上不屑之意,语带讥讽的道:“每日慕名登门的人那么多,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够进来的!我劝郎君别费心思,早早退去为好!” 苍处闻言大怒,蒲扇大小的手掌抓住童子的衣襟,道:“知道你眼前是何人吗?再敢口吐秽语,小心你的脑袋!” 童子也不惊慌,双手拢入袖中,任由苍处把身子悬在半空,淡淡的道:“瞧你们的衣着打扮,不是金陵人,谈吐举止也非名门出身——就算是士族,我猜位在下品,不值一提。呵,我倒想问问,敢来清河崔氏的府邸前撒野,究竟是谁给你们的胆子?” 以小见大,可知崔元修确实有点本事,能把应门童子调理的如此伶牙俐齿,可也从另外一方面证实了冬至所说,此人性情不好,甚至称得上暴戾。 清河崔氏,春秋时就是齐国公卿,历经两汉三国,至魏时已经是天下第一高门。五胡乱华之后,崔氏子弟大部分留在北魏,成为元氏的重臣,比如崔伯余,现任左光禄大夫,深得元瑜的信任。而还有一小部分南渡楚国,虽人少式微,不复往日荣光,更不能和柳、庾、袁、萧四大顶级门阀相比,可清河崔氏的名望仍在,无人敢小觑之。 “苍处,不得无礼!” 徐佑发了话,苍处按捺住性子,松手将童子掼在地上,铜铃般的眼珠子似乎要冒出火来。童子整了整衣襟,冷哼道:“赶紧走,再来惹事,我就报官!” 说完砰的关上大门,庭院森森,竟然不得其门而入。徐佑示意冬至再去敲门,过了半响,还是那个童子,没好气的道:“敲什么敲?催魂呢?你们还要耍赖是不是?我可真的报官去了……” “小哥莫动气,这是晋陵袁蔚的荐信,请转交崔公。若是崔公仍不见,我们立刻就走,绝不惊扰贵府清净。” “袁蔚?”童子显然听过袁蔚的名号,半信半疑的接过信笺,看到上面的题字,犹豫了会,道:“好吧,我试试,你的拜帖呢?” 原以为有了袁蔚的信,见到崔元修十拿九稳,可没想到等了一柱香的时间,童子出来将信和拜帖扔了回来,道:“主人说了,袁老匹夫背信弃义,恨不得生啖其肉,凡是他举荐的人,一概不收!” 哐当,朱门紧闭,这次是无论如何都敲不开了。众人齐齐瞠目,好一会才听徐佑失笑道:“妙!” 冬至忍不住问道:“小郎不生气么?” 徐佑笑道:“何必生气?都说袁蔚和崔元修相交莫逆,可看今日情形,怕是以讹传讹。我们拿着人家仇敌的荐信上门,没挨打就是祖宗保佑了……” “袁左军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冬至颇为悻悻然,袁阶给徐佑推荐的袁蔚,信誓旦旦,拍着胸口作保,结果搞成这样,真是又好气又无奈。 “郎君,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清明忧虑的是,徐佑以求学《尚书》的名义留在金陵,若崔元修的府门始终叩不开,该换个别的什么理由呢? “刘备三顾茅庐,才请动卧龙出山。今日不成,明日再来就是了!” 冬至气鼓鼓道:“崔元修怎么比得上诸葛亮……” “我们也比不得刘皇叔,人在屋檐下,暂且低头,无伤大雅!”徐佑转身而行,道:“走吧,去四处逛逛,莫辜负了这初秋的秦淮美景!” 此后接连三日,徐佑天天登门求见,却一直吃闭门羹。不知谁传出去的消息,从第四日开始,竟在崔府的门外围聚了不少人,其中大半都是女郎,争相观看徐佑的姿容。 “这就是幽夜逸光么?果然文如其人,温润如玉……” “噫,此言不假,日光辉映之下,真真是玉润呢!” “江东很少有人像他这么高大,可又不显得粗壮,反而挺拔如松,壁立千仞,让人一见难忘。” “也只有这样的神秀,才写得出青天有月来几时的苍茫大气,才写得出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悲情长叹。” “九斗之才,九斗之才。” “今日见徐郎君,方知何谓意中人……” “小娘思春了,快回去让父母来提亲。” “清溪里外千百女娘,思春者十之八九,哪里轮到我得偿所愿?” “人贵自知,你倒是悟了!可怜我自恃容色,还不曾死心呢……” “呸,你个不要脸的!” 周遭窃窃私语,男子服膺,女子仰慕,徐佑不为外物所动,矗立门前三尺,眼观鼻,鼻观心,静等崔元修的消息。从早至午,从午至晚,大门始终紧闭,连围观的人都知道今日又是无功而返,唉声四起,徐佑恭敬的作揖施礼,然后长袖翻飞,从容又洒然的离开。 回到长干里,冬至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道:“崔元修不识好歹,咱们没必要跟他耗着,金陵的大儒不乏其人,离了崔元修,难不成还学不了《尚书》吗?” 清明摇头道:“骑虎难下!也不知谁放出的风声,现在人人尽知郎君要拜崔元修为师,若半道而废,恐怕旁人也是不肯接纳的……” 言外之意,崔元修不要的弟子,别的大儒若收了去,岂不是表明自己不如人?人性是很复杂的东西,况且徐佑写《尚书正义》,无论如何避不开崔元修,眼下的局势,哪怕知道碰的头破血流,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已经四日了,小郎日日站足三四个时辰,这样闷热的天,换了别人,非搞出病来不可。”冬至越说越气,她原本就言语刻薄,跟了徐佑才略有收敛,这会怒火攻心,口上可不饶人,道:“崔元修毫无人心,夷獠之辈,就算拜入他门下也求不来尚书真义,还不如另觅他途……” “拜崔元修门下,只是为了容身金陵,不至招来四方猜疑,研习尚书算是附赠。清明说的对,骑虎难下啊,事到如今,崔氏的府门,我是不入不可了。” 徐佑晋位小宗师,若非受严重的内伤,等闲不会受病痛折磨,不过他武功恢复的事只有寥寥数人知晓,若按常理推测,也到了露出疲态的时候了。 “冬至,让杨顺去市坊寻一善作团扇的巧匠,我要做个小玩意。” 又是一日,徐佑刚到清溪,沿途就聚集了很多人,有那大胆的女娘甚至走到近前往他怀里塞香囊和信笺,还有瓜果菜蔬,反正楚国风气大开,这样的事,算不得惊世骇俗。 幸好苍处开路,徐佑没有太过狼狈,到了府门前,再次静立等候。正午时分,艳阳高照,身上隐隐透出汗渍,他探手入怀,拿了把折扇出来,潇洒之极的挥舞开来,轻轻的摇了摇。 折扇的出现最早应该在宋朝,汉唐都是以团扇为主要形态,或圆或方或梅花或葵花,像这种可以折叠的扇形却从未面世。 其时风在天,水在侧,波光潋滟,柳叶如丝,徐佑白色戎服裹身,眉目疏朗,颈长如鹅,骨秀如鹤,宛若神仙中人。 尤其那折扇,仿佛神来之笔,徒然把他和那些喜欢执麈尾、穿峨袍的名士们区别开来,无论金陵还是江东,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正当众人被徐佑风神所迷,如痴如醉的时候,却见他突然屈膝,面露痛苦之色,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 惊呼声顿时响彻清溪,苍处急忙上前负起徐佑,言说郞主中暍,也就是中暑的意思,急需寻医,然后分开拥挤如一堵墙的人潮,速速离去。 是夜,金陵城为徐佑愁思不眠者无以计数,更有传闻说因他染恙而流下的女郎的眼泪,让秦淮河水上涨了三寸。不知谁人作诗道: 风送秋荷满鼻香,月过疏帘夜正凉。 自从一见徐郎后,断尽相思寸寸肠。 第十三章 江东独步 隔日,天光未亮,崔府门前的巷子里就挤满了人,无不翘首望着溪水之南。还有人开了盘口,赌徐佑会不会出现,粗略估计,赌徐佑不来的占据多数,毕竟昨天中暍晕倒,大家有目共睹,文人雅士嘛,羸弱的身子容不得继续,那也在情理之中。 可不按常理出牌的徐佑注定要给金陵城注入新鲜血液,辰时正,俊秀的身姿准时跃入众人视野,不过是半卧在软塌之上,由四人抬着,脸色苍白如纸,透着时人最爱的病态之美。 到了门前,徐佑艰难的从软塌下来,捂着嘴咳嗽了几声,让人禁不住怀疑下一刻就要晕倒。他整了整衣衫,双手恭谨的交叉身前,肃穆而立,哪怕摇摇欲坠,可谆谆向学之心却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撼。 “崔老革委实过分,以幽夜逸光的大才,如果较真,谁做谁的师尊还得两说!若不是因为撰写《尚书正义》,何至于受这等的鸟气?” “你又懂得什么?崔公善《尚书》,江东无出其右。所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徐郎君肯忍辱负重,自然有他的道理。” “再有道理,也不应该这样强人所难。崔元修仗势欺人,学识再高又有何用?” “徐佑好歹也是名满天下的才子,如此卑躬屈膝,给足了崔元修颜面,再怎么拿捏,也该见人一见。” “是啊,太不近人情了!” “清河崔氏……哼,投降索虏的天下高门,怪不得养出崔元修这样的人来……” “听说崔元修五短身材,面黑无须,额头高耸,骈齿而齇靤,相由心生,长得丑陋,人品能好到哪里去?” 众说纷纭,各有各的粉,但徐佑的女粉明显要更多一些,战斗力更强,为崔元修辩解的人刚说两句就被喷的体无完肤,干脆闭嘴不语,免得被口水淹死。 可不管外界如何骚乱,崔府的大门紧闭不开,时间一点点流逝,徐佑再撑不住,屈膝跪倒地上,汗落如雨,表情痛苦不堪。苍处急忙上前搀扶,徐佑摇头拒绝,竟端正上身,整理衣袍,直接跪地不起,旁观的人群立刻哗然。 “崔元修,出来!” “狗匹夫,这会不敢露头了?” “害得人家郎君生病,却毫无仁心慈爱,读书读到狗身上了么?” “走走走,叫门去,我就不信他不出来!” 眼看要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骚乱,徐佑焦急回头,试图以恳求的眼神安抚住众人的激动情绪,效果显而易见,那是毫无作用,无奈之下只好起身,对着四周团团作揖,道:“佑自钱塘不远千里来金陵求学,蒙诸君抬爱,心中感激不尽。但其错在我,而不在崔公。崔公早有明言,不再招收弟子,我厚颜拜见,原本就强人所难,若是再因此置崔公于不忍言的境地,佑的罪过大矣!” 正在这时,一辆牛车在八名侍卫的严密保护下分开拥挤的人潮,沿着溪水岸边缓缓驶来。这牛车由四牛并列拉动,形制极高,品相更是上佳,顶盖竹蓬,车厢罩着碧纱,厢里及仰顶金涂镂面,上下前后眉镂鍱且加以玳瑁,车辕成长角龙形,涂成白象牙色,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车身和轮毂画着山林、奇瑞、游麟、飞凤,周边四角还有羽葆旒苏,金铃玉佩,随风起舞,发出金振之声。 “好霸道的牛车,车上不知是什么人?” “你不是金陵本地的吧?” “你怎么知道?” “这车你也不认识,肯定不是金陵人。”那人满脸骄傲,仿佛这车跟他自家似的,道:“要说这车啊,可是大有来头,整个大楚只有一辆,再无二家!” “老兄,急死我了,别卖关子,快说说!” “此乃丹阳公主的辇驾!”那人神神秘秘的道:“仙游车!” “啊?这就仙游车?果然如传闻中华丽!” 又有人凑了过来,低声道:“听闻丹阳公主美若天仙,也不知是真是假……” “咦,你也是外地来的?怎么今日这么多” 徐佑叹了口气,虽然知道身在金陵,避免不了总要见面,可真到了这一刻,却又有点近乡情怯的怅然。不过他很快调整好情绪,丹阳公主安玉秀,已不再是那个困在钱塘绝境、对他言听计从的柔弱女子,现在的她高高在上,是安子道最宠爱的公主,因此,也是金陵城中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这样的人,哪怕做不成朋友,也没必要得罪她成为敌人! 牛车在徐佑身前停下,一名侍卫上前打开珠帘,安玉秀走了出来,望着徐佑,美眸如水波泛起涟漪,轻轻笑道:“微之,别来无恙!” 金陵早有流言,安玉秀对徐佑青睐有加,今日两个绯闻中的主角终于历史性的会面,八卦之心熊熊燃烧,无不翘首期盼,激动难耐。 徐佑躬身,恪守礼数,道:“参见公主!” “起来吧,不必多礼!”安玉秀走下牛车,来到徐佑跟前,平常的从容淡定皇女风范似乎随着眼前男子的温润气息而飞快的消融,心里似乎有万语千言,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好一会才道:“这些年你在扬州做的事,我……我很钦佩!” 徐佑笑道:“谋生而已,也有很多不得已,公主过誉了!” 安玉秀柔声道:“我自六月去句曲山避暑,昨日方听人说起你来找崔元修求学的事。微之,崔元修生性桀骜,脾气古怪,崔府的门难进,就算达官贵人也是如此。你的《春秋正义》和《周易正义》已经风行天下,假以时日,在儒家的地位并不逊于崔元修,欲著《尚书正义》,其实不必这般屈于人下。” 徐佑叹道:“我在细腰台辩诘时说过,‘《五经正义》要囊括大典,网罗众说,删裁繁芜,刊改漏失,择善而从,考前儒之异说,符圣人之幽旨,让儒门存经典,让儒生明经义,让天下知所归,让万世垂道法’。崔公善《尚书》,四海皆知,如果不能师而从之,取其长、补其短,《尚书正义》终究难以服众!” 安玉秀凝视着他的容颜,听着他侃侃而谈时的自信和沉稳,目光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几分痴色,生怕徐佑发现,忙不迭的扭过头去,却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微风吹拂,绿水如镜,那心跳时的韵律仿佛人世间最优美的乐曲,不知从何而起,又不知从而终! “微之说的在理……好,我这就去见崔元修,他和我略有点交情,想来总会给些薄面。” 徐佑歉然道:“我的一点小事,却要劳烦公主,实在惶恐难安!” 安玉秀转过身,纱裙裹着的娇躯难掩起伏的曲线,优雅的玉背在腰间微微收拢,然后至臀部骤然放大,她低声道:“微之,你的事,在我这里从来都不是小事!” 等安玉秀的身影消失在朱门之后,徐佑站在原地静候。大概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安玉秀阴沉着俏脸从里面出来,崔元修竟然连送都没有送,当今的狂士之狂,远超后人的想象。 “微之,我……我……”安玉秀羞于启齿,刚才话说的满满,结果被崔元修这个老顽固打脸出丑,尤其当着徐佑的面,简直气上加气,忍无可忍。 “无妨,此事闹到这步田地,已成水火之势,崔公骑虎难下,倒不是不给公主颜面。”徐佑其实无悲无喜,他的心志,早已不会轻易的为外物所动,可毕竟安玉秀是为自己出头,该说的话还是要说,道:“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足感公主盛意,改日当登门道谢。” 安玉秀贝齿轻咬,恼怒的回望着崔府,道:“微之稍待,我马上回宫去见父皇,求他下旨,让崔元修收你为徒。” “公主息怒!” 徐佑哭笑不得,安子道下旨,逼得崔元修不情不愿,就算勉强收了他,只给穿小鞋,不给行方便,对他日后在金陵的行动不利。 “自古事师犹如事父,怎么也没有强逼的道理?况且这等微末之事,主上闻听,有辱圣耳,窃以为万万不可!” 费尽唇舌,才打消了安玉秀的念头,眼看着吃瓜群众的眼睛里都要冒出八卦之火,两人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继续交谈,约好了过几日徐佑登门拜会,安玉秀依依不舍的上车离去。 送走安玉秀,事已至此,不可能再通过正规途径和崔元修见面拜师,徐佑命苍处拿来笔墨,挥毫在崔府的白墙上写了一首诗: 至贤居帝京,千里来相求。允执堂前路,厥中廊下忧。我行忘路远,遥见圣祠幽。高山近可仰,景行希令猷。涓流匪沧海,一篑成山邱。欲骋万里途,中道安可留。俯首自悲吟,谁识向道心? 崔府里花木万株,于花木中造凉台暑馆,左名为允执堂,右名为厥中堂。此二堂的名字出自《尚书》,是圣贤传心的十六字大法,也是《尚书》一文的核心所在。 徐佑着白衣,执鼠笔,左手负后,右手挥毫,于风生云影之间,洒洒成诗。光华流转在侧脸和肩头,仿佛从肌肤里熠熠生辉,真是说不尽的倜傥和风流,哪怕在名士雅客层出不穷的金陵,也彻底看呆了崔府门前成百上千的人们,也闪电般击中了无数少女少妇的心湖。 直到很多年之后,仍有人念念不忘徐佑当年的风姿,称之为:江东独步! 第十四章 神品书 相比徐佑自表心迹的诗,他的字第一次公开出现在世人的视野里。功力全开之后,不再那么遮遮掩掩,脱胎于王体的笔法扫尽汉魏遗风,龙跳天门,虎卧凤阙,堪称妙迹。 金陵城里没有秘密! 一夜之后,天还黑蒙蒙的,就有不少酷爱书法的人闻讯而来,大家如同约好的,分别站定,高举着灯笼,几乎将眼睛镶嵌到了墙上,仔细观摩徐佑的书体。其中一人越看越是激动,双目放光,啧啧称奇,最后竟手舞足蹈,不慎摔在地上,口中还连连夸赞,谓之天人! “啊?怎么是韦郎君,你也来观徐佑的字?没摔伤吧?快起,快起!” 摔倒的人叫韦世南,祖上韦诞是前魏时的大书法家,也就是那位经常被吊到高处写榜书的韦侍中。韦世南自幼临池,于书法一道颇为精通,在楚国很有名气。 “今日有幸得见天人之书,就是摔伤了又何妨?” “这倒也是,郎君以为,徐佑的字当得几品?” “一撇一捺,朝向偃仰;或大或小,皆入法则。当世书体,以徐佑书为神品!” “神品?”听韦世南评价如此之高,顿时引起了众人的兴趣,纷纷围拢身边,道:“比新安太守羊僮如何?” “羊太守的书体劲健遒媚,却流于稳固少变,虽可为上品,但离神品终究差了火候。”羊僮目前在楚国书法界的地位就等同于当年王羲之的地位,可在韦世南的眼中,还是比不上徐佑。 又有人问:“比索泛如何?” 这个问题问的很是刁钻,索泛也是楚国享有盛名的大书法家,其祖父索靖曾师从韦诞学习书法,和韦氏渊源深厚,可以算得上百年之交。 韦世南笑道:“我和索泛情同手足,可就事论事,索泛书若山形中裂,水势悬流,但峻险太过,稍显刻意,比我远胜,略逊于羊太守。”言外之意,更是比不过徐佑了! 众人听了韦世南的点评,再回头去看墙上的字,果不其然,比起刚才又多了几分震撼。正在这时,清溪对岸,响起一个女郎的声音,问道:“比内府掌书使陆令姿如何?” 韦世南遁声望去,幽黑不见五指的凌晨,只能隐约看到一个窈窕多姿的身影,站在摇曳的柳树下,瞧不真切面目,只是听那声音如空谷幽兰,让人心旷神怡。 不过,牵扯到内府,韦世南又不是那些不顾世俗礼法的狂生,未免有些犹豫。那女郎轻轻笑道:“韦郎君不必为难,直言即可,想那陆掌书使这点气量还是有的!” “既然如此,我斗胆说两句浅见。陆半鱼的字娟秀清明,娴雅婉丽,如仙娥弄影,又如红莲映水,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宛然芳树,穆若清风,和羊太守并肩而立,已成宗师迹象。然而……然而还是困在钟繇、张芝自汉魏以来的窠臼里,不曾有所超越,虽自成一家,却未开宗立派,比起这位徐郎君亘古未见之书体,境界上差之远矣!” 女郎盈盈下拜,道:“今日听韦郎君点说书体之异同,才知道‘银钩虿尾’名不虚传!” 韦世南绰号银钩虿尾,虿尾就是蝎子尾巴,形容苍劲有力,是对书法家极高的赞誉。他闻言谦逊了两句,忽听到那女郎旁侧有清脆的女声质问道:“韦郎君这般推崇徐佑,却不知比钟繇、张芝如何?” 钟繇和张芝是古代偶像级的大家,名帖辈出,垂范万世,徒子徒孙不知凡几。这小娘故意拿徐佑和他们相比,应该是听了韦世南关于陆令姿的评价,心生不满,刻意为难他。 韦世南世族出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哪里会被一个小女娘难住,朗声道:“钟繇书体,高古纯朴,超妙入神;张芝书体,劲骨丰肌,任于造化。家父曾说‘张工夫第一,天然次之’,‘钟天然第一,工夫次之‘,我以为‘徐佑工夫不及张芝,可天然过之;天然不及钟繇,可工夫过之。’足可并称‘三贤’!” 和钟繇、张芝并列,那是多少书法家毕生的梦想和不可能实现的野望,韦世南赋予徐佑这么高的评价,传出去立刻就能引起无数人的好奇和议论。 所谓名声,就是这样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通过舆论的反复炒作来一步步的养成! 当然,所有的手段只是辅助,归根结底还要有碾压一切的实力,这个时代的文人不像后世那么谄媚和明哲保身,风骨和气节的强势存在,总会让那些欺世盗名之辈原形毕露,狼狈不堪。 徐佑的字原本算不得巅峰,只是以王羲之的书体将当世的书法推动到了新的发展历程,然而练成道心玄微之后,腕力之强健,运笔之精巧,何止更上层楼,简直是连着提升了几倍的高度,呈现出来的效果,就是韦世南疯狂的不要脸的推崇。 当第一缕阳光依次照亮崔府的白墙,里里外外已经聚集了不下数百人,更有甚者爬上树梢,骑在枝头,遮眼探头去凝望。那懂书法、不懂书法的,都争前恐后,以目睹徐佑的字为快意,还有人推搡挤靠,引来骂声片片。 徐佑这些年声名鹊起,但金陵乃帝京,上至公卿,下至百姓,无不眼高于顶,对困居钱塘一隅的他不能说没有几分成见。 大城市对于小城市,大抵如此,千年未变! 然而这才区区七八日,徐佑的风姿、人品、诗句和书体接连造成巨大的轰动效应,可以说十年来从未有人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征服金陵这座城市。 而徐佑,似乎很轻松的就做到了! 崔府走出来四五个奴仆,提着桶,掂着漆,嚷嚷着分开众人,走到墙边就要擦去墨迹。这下惹了众怒,有几个是士族门阀的子弟,可从来不怕事,一拥而上,把这几个奴仆打的鼻青脸肿,还被白漆污了头脸和身子,跌跌撞撞的逃了回去。 经过这个插曲,大家意识到崔元修是真的恶了徐佑,这墨宝怕是存不太久,马上吩咐的吩咐,安排的安排,将墙上的字全拓下来收藏,以防万一。 只是,今日,徐佑终究没出现! 清溪里的热闹徐佑并不在意,躺在院子里的老椴树,边饮茶,边和清明聊起崔元修,苦笑道:“此公油盐不进,倒是不好对付!” “折腾一下也好,至少现在整个金陵都知道郎君是为了《尚书正义》而来,没人会怀疑你的动机和来意,可以省却不少的麻烦。”清明道:“我们需要做的,是想办法让崔元修开门收徒……” 又过两天,冬至派往晋陵的人带回来袁阶的信,信里表达了疑惑和不解,他特地去问了袁蔚,袁蔚确定的表示和崔元修这些年并没有交恶,徐佑求荐书的前几日还刚刚通过信,约好来日相聚言欢,没道理因他的荐书而据徐佑于门外。 袁阶也是世情练达的老狐狸,猜测是不是徐佑或者和徐佑有关的某些人无形中得罪过崔元修?这也是个可行的思路,徐佑让冬至调查崔元修的交际圈子短时间内没发现什么端倪。这样托辞养病,又过了三天,准备好要送的礼物,徐佑带着清明出了门。 他要如约赴会,去拜访安玉秀! 安玉秀没有住在台城里,毕竟出阁后丧夫,身份不等同那些待字闺中的皇女,安子道在台城北部乐游苑周边的潮沟里赐了她一座规模宏大的田墅,享受的待遇几乎等同于郡王,是皇女里绝无仅有的特例。 门口报上姓名,很快就有带品阶的女官出来引着徐佑进了府内,等见到安玉秀,已是庭院深深,不知身在何处。 “微之!” 安玉秀降阶相迎,显得十分开心。分宾主落座后,四目相对,同时一笑。这笑意不需要解释,只有两人才知道,那是因为他们想起了钱塘的那段生死经历,相依为命,战战兢兢,不可知的命运和朝不保夕的压力,最容易让人形成依赖和亲近。 “公主一向可好?” 安玉秀俏脸浮现黯然神色,道:“孤雌寡鹤,虚度时日罢了!” 孤雌寡鹤,出自西汉王褒的《洞箫赋》,常用来比喻寡妇。安玉秀虽贵为皇女,可枕边空空,没有着落,总归心绪难平。 徐佑劝慰道:“过去的都过去了,活着的人总得往前看。我观公主印堂生有紫光,阴晦尽去,要不了多久,自有文君新醮之时。” 文君新醮,也就是寡妇再嫁,安玉秀诧道:“微之还懂面相?” “略知一二!”徐佑笑道:“就如同当年在钱塘时,我一眼看出公主有龙气护体,绝不会被宵小所害。我能脱身,全仰仗公主洪福!” 安玉秀掩口失笑,道:“我总以为微之不苟言笑,处事不惊,自有泰山崩而不改色的从容淡然,今日才知,原来如此善谑!” 彩虹屁人人爱,徐佑真的要吹捧一个人,那是无形无体,防不胜防。三言两语,既借着往事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也消除了多年未见的陌生感和疏离感。 金陵这个狩猎场,安玉秀是大的不能再大的奥援!徐佑以弱小姿态混迹其间,安玉秀伸过来的手,抓住了,就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刀! 第十五章 立若碧山亭亭竖 谈了旧事,又说起崔元修,安玉秀仍旧带着怒意,道:“我那日回府之后,又托付多人前往崔府说合。可崔元修简直欺人太甚,无论谁的颜面都不顾,最后竟闭门谢客,躲了起来。微之,要不我引荐别的大儒给你,若论学识,并不比崔元修逊色多少!” 徐佑婉拒,金陵大儒虽多,可研究《尚书》而享有盛名者,只有崔元修一个。如今崔元修骑虎难下,他又何尝不是?若求师不成,立刻改投别处,之前苦心经营的形象必然会受到一定的影响,得不偿失。 迎难而上,才是破局的法门! 公主府不便久留,免得传出去风言风语,辞别安玉秀离开,刚回到住处,冬至来报,道:“小郎,房内有位故人等候多时,不妨猜猜是谁?” 徐佑瞧着冬至满脸的欢喜,不用猜也知道来的何人。匆匆数年,虽时常有鸿雁传书,可终归缘锵一面,今时今日,他乡重逢,未免有几分唏嘘。 推开门,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将徐佑映出长长的倒影,在倒影的尽头,站着如鹤立鸡群的詹文君。 听到身后的声响,她缓缓转身,岁月不曾吹打的容颜,依旧雕刻着昔日的英挺和美丽,仿佛造物主的厚爱笼聚在身体曲线的起伏和玲珑之间,那秋天的风,冬天的雪,都不似此刻的女子迷人。 詹文君缓缓下拜,道:“见过七郎!” 徐佑躬身回礼,道:“四娘!” 两人一时无言,气氛略显得尴尬。詹文君凝视徐佑良久,嫣然笑道:“那日在明玉山的书房里,七郎可不像这会般的守礼君子……” 徐佑没想到詹文君第一句话竟然是调戏,失笑道:“山中无老虎,我这猴子才敢称大王。如今身在帝都,天子脚下,胆气随之消散无踪了!” 詹文君眼波婉转,眉眼如画,道:“我听不太懂……” “通俗点说,就是有色 心,而无色 胆!”徐佑口风一转,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问道:“郭公尚在金陵吗?” 詹文君却一反常态,没有回答,往前走了两步,距离徐佑呼吸可闻,双眸如同月光,清澈明亮,充满了特别的吸引力,道:“若家舅不在金陵呢?” 这样的直白让徐佑默然,微微叹了口气,迎着她的眼神,柔声道:“阿娪,你清减了……” 一声阿娪,让詹文君压抑了多年的情绪再也无法控制,纵身扑到徐佑怀中,玉臂揽住腰身,感受着这个男人那似乎永远可以依靠的温暖胸膛。 如果……如果天意让她忘不了徐佑,那就这样吧,就这样直到天荒地老,紧紧的,蜷缩着,再也不松开。 詹文君身为士族女郎,品性高洁,若非对徐佑情根深种,无论如何做不出这样的举动,能走到当下这步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和力量。柔弱无骨的娇 躯几乎要瘫软在徐佑的怀里,滚烫的俏脸像极了盛开的枫叶,美且艳! 最难消受美人恩! 徐佑不再顾忌礼法,不再顾忌郭勉和他背后的权势,不再顾忌可能会造成的各种恶劣后果。此情此景,若再像上次那样犹豫不决,既辜负了那段在钱塘相扶相持的艰难岁月,也辜负了怀里佳人不顾一切的决绝和深情。 潮如溪流,汇聚成海,然后勃发而汹涌! 徐佑将詹文君横里抱起,迈向里间,詹文君双手搂住他的脖颈,轻轻咬着唇,眼波里的情意浓郁的仿佛要滴出水来。 “七郎,我美么?” “我见过扬州的春水,见过益州的山色,见过荆州无边无际的冬雪,也见过江州连绵不开的烟雨,”徐佑悄然俯身,在她耳边温声道:“可在至宾楼第一次见到你,我才知道,扬州的雅致,益州的俊伟,荆州的远阔,江州的巧韵,都不如你唇边的笑,眼里的光……” “七郎!” “嗯?” “我喜欢听你的情话,比你的文章诗赋更让我心动!” “傻瓜,文章诗赋是写给天下人的,我的情话,却只说给你听!” 詹文君突然俏皮的扬了扬眉毛,似笑非笑的道:“是吗?” 徐佑哈哈大笑,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随手拉起了帷帐,立刻让詹文君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一夜,长枕横施,大被竟床。 这一夜,横波入鬓,半月临肩。 这一夜,纵嘤嘤之声,每闻气促;举摇摇之足,时觉香风。 人间乐事,至此为巅! 清明原本守在门外,耳朵微微一动,疑惑的抬头看了看高悬的红日,然后识趣的换防到了院门。冬至备好了茶,兴冲冲的亲自端着送来,被清明拦住,奇道:“怎么了?” 清明低声道:“此刻不便去打扰……” 冬至先是一愣,继而大喜,踮着脚尖往院子里瞧了瞧,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真的?” 清明点了点头。 冬至激动的差点打翻茶盘,道:“我还真怕小郎只爱男风,不好 女 色,将来没了子嗣,这么一大帮子人可怎么办……” 清明眉头微皱,道:“这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 冬至吐吐舌头,道:“是我多嘴!” 当月色侵入窗楹,散落的衣裙和杂乱的被褥登时变得迷蒙起来,詹文君躺在徐佑的怀里,青丝如瀑,映衬的肌肤如玉,十指相扣,亲密非常,玉容尽是苦尽甘来的满足和欢惬。 “七郎,这么些年,我终于把清清白白的自己交了给你。不管日后如何,终究是无憾了!” 徐佑轻笑道:“要这般说,我可也是清清白白的身子……” 詹文君噗嗤笑了出来,娇俏的白了他一眼,道:“我才不信呢,你身边可从不缺少才貌俱佳的女郎。” 徐佑顿时叫起屈来,道:“日月可鉴,我自幼修习白虎劲,要固本精元,后来受了伤,这几年更是守身如玉,堪比鲁男子……” 这话不作假,无奈詹文君刚才被欺负的狠了,无论如何不会相信,轻啐了一口,羞红了脸,道:“你,你那么娴熟……哪里是鲁男子了?” 徐佑谦逊道:“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詹文君被他逗得花枝乱颤,螓首埋入被中,道:“这些东西,又怎么学得来?” “天师道好合气术,清明和其翼都是通晓道经的大家,偶尔听得一二,对付你这样的小女子,还不是泰山压顶,手到擒来?” “泰山压顶……” 这词听着新奇,再联想徐佑之前的动作,詹文君嘤咛一声,不肯再搭理徐佑了。直到半夜,徐佑才叫人送了膳食进来,亲手喂着詹文君吃了些糕点,沉沉睡去。 天光未亮,詹文君就要悄悄离开,徐佑拉住她的手,笑道:“这里没外人,不需要小心翼翼。” 詹文君爱怜的抚摸着徐佑的脸颊,道:“你这里都是心腹,我那里却未必一心。昨夜未归,若不早些回去,恐生出事端,惹人意乱。” 郭府内情复杂,徐佑不是不知道,正因如此,才更显得詹文君的深情似海,宽慰道:“郭公那边,我会想法子让他同意,你不要担忧!” 詹文君摇摇头,道:“你不要担忧才是!家舅待我恩重,若我非要侍奉在你身侧,他或许觉得不悦,却不会横加阻扰。只是你的身份敏感,又值多事之秋,如果被人刻意把你我之事,勾连到江夏王处,势必会让主上和太子多疑。所以,为万全计,我们还是先不要挑明为好……” 徐佑沉吟片刻,这是目前最好的解决方案了,叹道:“只是委屈了你……” 詹文君性格坚毅,和徐佑遇到过的其他女郎截然不同,可一旦身心奉上,立刻又变了模样,春葱玉指点了点徐佑的胸口,娇憨的道:“知道现在委屈了我,等将来有了别的姊妹,可不许让别人欺负我!” 虽然徐佑前世里曾纵横花丛,可处理起女人们之间的关系,照样得焦头烂额,没想回到古代,一夫多妻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需要他再费心腾挪平衡,凡聪明如詹文君者,自然知道该如何应对。 不过话虽如此,却不可宣之于口,徐佑信誓旦旦,道:“我何德何能,敢得陇望蜀?有君一人足以!” 詹文君立时眉开眼笑,欲离去时又道:“差点忘记正事……七郎要入崔元修的门内,其实不必着急,等一人从外地回来,难题可迎刃而解。” “咦?”连安玉秀都办不到的事,詹文君好像胸有成竹,徐佑道:“什么样的厉害人物能让崔元修俯首?” “我卖个关子,就不告诉你!” 娇笑声中,詹文君迤逦远去。徐佑苦笑着摸了摸鼻子,女人啊女人,关系走到最后这步,立刻就变得可爱又让人头疼。 可崔元修那边已经等不得了,不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到詹文君口中的某人身上,该想别的法子,还得双管齐下。 清明出现在徐佑身后,道:“为何是她?我还以为郎君心中所念是张玄机……” 徐佑没有回头,负手望着远处天际的一缕清光,破开了黑夜和光明的界限,给人希望,也给人力量。 “情不知所起,道不清,说不明。为何是她?或许是因为我心中所念,除过张玄机,却还有那个站在明玉山上,倔强的不肯服输的女郎!” 第十六章 旁门入府 詹文君今日来见徐佑,其实早暗中下了决心,要和他摊开讲明。这么些年,盘桓在脑海里的影子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随着时间和距离的改变而淡薄消没,反而在无时无刻的思念里愈加的清晰明澈,那丝丝缕缕的情愫,如同禁锢心神的牢笼,让她再没有任何的可能性去容纳别的男子。既然如此,当断则断,若徐佑知她怜她,自可双宿双飞,若徐佑拒人千里,那就从此诀别,再也不见。 幸好,她抛却尊严换来的,不是徐佑的鄙夷和轻看,而是欢愉到极致的疼惜与交融,两情相悦者,唯心意相通而已! “夫人总算回来了,婢子都快要急死了。” 詹文君的贴身婢女听雪真是急得头发都快谢了,詹文君瞪了瞪她,道:“说什么疯话!当心被别人听了去,我要你好看!” “好好好,婢子命苦,费尽心给女郎打掩护,反倒落了不是!”思雪嘟着嘴,道:“方才如夫人来过,我说夫人昨夜熬灯处理事务,丑时方歇,尚未醒来。如夫人在窗外望了望床榻,见被中躺着人,也就没言语,自个走了。” 如夫人指的是宋神妃,她已经被郭勉立为侧室。虽然郭勉的发妻早亡,宋神妃这侧室可以说一家独大,但詹文君自嫁入郭府就始终掌握着钱财和情报大权,若论实际地位,却在宋神妃之上。 詹文君在思雪的服侍下换了衣物,强忍着身体的不适没有沐浴,她没有早上沐浴的习惯,吩咐下去未免引起宋神妃生疑。 “夫人,也不知为何,如夫人最近经常到咱们院子里,比往日可要频繁多了。” 詹文君心知肚明,徐佑来京之后,宋神妃怕二人旧情复燃,盯得紧了些,这也是为什么足足耽误了十几日她才去见徐佑的缘故——总得找到合适的机会,避开宋神妃的耳目方可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府。 “如夫人体谅我等,可是一番好心肠,尔等私下里不要妄议!”詹文君收拾停当,端坐椅子上,目光宁静,道:“请如夫人过来,就说我已经起了!” 宋神妃进屋后先打量一番詹文君,眉角含着气,怨道:“昨晚又熬夜了?我早跟你说,不要太劳累,那些琐碎事吩咐下面人去做就是了,身子骨要紧,真累出毛病来可如何是好……” “劳阿姊关心,无妨的,我撑得住!” 宋神妃坐到旁边,以手托腮,支在两人间的案几上,打趣道:“你这么辛苦梳理情报,是在关心台城里发生的事,还是关心长干里的那个人呢?” 詹文君低垂着眼睑,淡淡的道:“台城也好,长干里也好,都是金陵城的筋脉,我该关心何处,心中自有计较,无须向阿姊明言!” 宋神妃叹了口气,道:“你在怪我不让你出府去见徐佑,是不是?妹妹,我可是真的为了你好,就算见着了,又能怎么样呢?你们已经分开数年,听闻徐佑在扬州各地都有相好的女郎,怕是早把你抛之脑后了。” 詹文君其实有些想笑,郭氏的船阁虽然被迫解散,可暗地里的情报机构依旧庞大,这些力量都握在她的手里,徐佑在钱塘和吴县的公开行踪几乎难以瞒过她的眼睛,别说去秦楼楚馆沾花惹草,就是身边也没有侍寝的女子,比那些最古板的老学究还要柳下惠,宋神妃以为天下男子都一个样,却没想到徐佑是个绝无仅有的例外。 “阿姊,不要再说了!”詹文君心中欢喜,可脸上还要做出恼怒的样子,道:“徐佑如何,是他的事,和我无关。还有,我要不要出府,出府往何处去,也与阿姊无关,从今往后,切莫费心。” 宋神妃苦笑道:“我受郞主所托,却在你这里成了恶人。罢了罢了,随你去吧,不碰些钉子,总不似我这过来人看的通透。” 送走宋神妃,詹文君问道:“万棋可有消息传回来?” 听雪忙道:“昨夜寅时回来的信,说是寻人不遇,万棋阿姊又追着往广陵去了……” “广陵?” “是,听闻广陵出了个善操琴者,得异人授《广陵散》,声调绝伦,想必是为此琴曲而去。” 詹文君美眸浮着几分艳羡,自嘲道:“是啊,也只有她才会这般洒脱自然,随心而为。哪里像我,困在这俗不可耐的宅子里,应付着各种各样的俗务!” 听雪不敢言语,只静立一旁,不知过了多久,听詹文君道:“再派人快马去请,一定要尽快将人请回来,不得延误。” “诺!” 长干里,徐宅,午后于园中小憩,冬至已经不知几次偷偷的看过来了,徐佑没好气的道:“有想问的就问,鬼鬼祟祟,偷窥狂吗?” 冬至不明白偷窥狂的意思,可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嘻嘻笑道:“我正在想,将来有了主母,我们这些丫头奴婢可得小心伺候着,若是主母不像小郎这么好说话,那可就惨喽!” 徐佑没好气的道:“我还不知道你么?就算有了主母,你不欺负人家就是好的。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若是闹的后宅不宁,我唯你是问。” “啊?又不是我闹的,干吗唯我是问?” “那我不管,就你这丫头牙尖嘴利,不好对付,别人犯的错,也都扣在你的头上!” “小郎,我不服!” “不服憋着,就是这么霸道!” 两人斗嘴的时候,清明侍立在侧,只好仰首四十五度望着枝头的雀鸟,仿佛那鸟都比眼前的两个幼稚孩童显得稳重。 杨顺从拱门走到院子里,立于三丈外,双手收拢身前,道:“禀郞主,崔府这几日全无异动,只有今日开了侧门,有人背着行囊离开。我跟着去闲聊了两句,得知他是崔府掌勺的厨下儿,深受崔元修的信任和喜爱。只是昨夜接到家中老母病逝的消息,需要回去守孝三年。除此之外,并无其它进展。” 冬至略觉失望,道:“这有什么用,没了菜将军,崔元修就能开门收徒不成?”菜将军和厨下儿都是对厨子的称呼,只是一个为尊称,一个为贱号! 徐佑望着杨顺,微笑道:“你的杖伤好些了么?” 那日因为抗命,冬至让杨顺受了二十杖,不过事出有因,加上徐佑示意,只是受了小杖,歇息三五日就恢复如初,并无大碍。 杨顺心中感激,徐佑不问情报,先问他的身子,跟别家郞主大有不同,屈膝跪下,道:“大好了,足可在城里奔走,为郞主略尽绵力!” “起来吧,我府内等闲不必下跪!”徐佑从椅子上起身,来回踱了两步,突然道:“你再去问问,崔府还招厨子吗?” 崔府真的在招厨子,偌大一个府邸自然不会只有那个奔丧的厨子一人,可崔元修性情古怪,这些年吃惯了对方做的膳食,接连换了七个府内的其他厨子,却都被骂的狗血淋头,甚至还赶出去了两个,接着又从别处聘来三个享誉金陵的名厨,仍旧做得不合口味,后来竟没人敢再为他起火做饭,无奈只好向外征召精于煎、熬、燔、炙和调味的厨子来救急,不问出身,不问男女,但求厨艺精湛,满足崔元修的嘴刁和挑剔。 “小郎,你不是要扮作厨子混进崔府吧?”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徐佑笑着点头,道:“听经义,也不是非得当弟子。崔元修总要开堂授课,我若混进去,到时藏于一旁,也可听到真解。” 冬至越想越觉得不靠谱,道:“可,可你从没下过厨……要是秋分在就好了,她的厨艺非凡,应该可以……” 说起秋分,宁玄古约好的三年,可如今时间早过,还不见把秋分送回来,等此间事了,倒是应该去趟峨眉山,把秋分接回来才是。 “秋分又不通经义,混进去也是枉然。再者说,没下过厨,可不意味着我不会厨艺。”徐佑前世里是个孤儿,学会做饭是保证生存下去的必要条件。后来功成名就,可下厨却成了多年养成的习惯,不过更多的是研究美食的做法和做成之后看着朋友们分享称赞的成就感,不再单纯的为了果腹充饥。 唯一的问题是,他会的几乎都是后世才有的做法,跟现在的时代格格不入。不过反过来想,崔元修出身名门望族,什么珍馐佳肴没有尝过,之所以连金陵名厨都满足不了他的味蕾,不是名厨们的厨艺不好,而是既不能带给他怀旧感,也不能带给他新鲜感。 怀旧感是那个离职的厨子的专有待遇,徐佑需要给崔元修的,是超脱于时代的新鲜感! 嗯,不说别的,《随园食单》里的菜谱,足够应付一段时日了。 首先,他要抄袭的菜色,是五代著名女大厨、尼姑梵正创造的“辋川小样”风景拼盘。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将菜肴和山水景致融为一体,成为独特的造型艺术,使菜中有山水,盘里溢诗歌,估计正对崔元修这样的文人儒生的胃口。 要用敲门砖,自然要挑选最大的那块转头! 拼盘,是后世大厨们的基本功,徐佑自然也学过,但不是很擅长。可如今道心玄微大法已成,厨刀在手,如有神助,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取来脍、肉脯、肉酱、瓜果、蔬菜等原料,构思图案,一一雕刻,再拼制而成,那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看得清明和冬至等人叹为观止。 徐佑身上,似乎永远有秘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让人惊叹不已! 有了这道改名后的“金陵小样”,打动崔元修,混入崔府绝对不是问题。可还有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徐佑已经在众人面前亮了相,怎么才能隐匿身份,瞒过崔府的人呢? “崔府真正见过我的,也只有第一天那个应门的门童,之后崔府大门紧闭,再无一人出门,见过我真容的不多。何况,这不是还有清明的妙手吗?” 真皮面具不能动,也用不着那么隆重,清明为徐佑在眉间点了黑痣,气色涂抹的阴沉了些,用铜黛将眉毛画粗,唇角往下拉伸,又往嘴巴里塞了小核桃,做出龅牙的形态,加上神照内外之术,背略弯,肩略坠,气质也随之大变。 站在身旁,若非冬至是朝夕相处、再亲近不过的人,也几乎认不出徐佑的本相来。万事俱备,徐佑亲自端着食盒,送到了崔府,仅仅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里面飞奔出一人,道:“你就是来应征的厨下儿易小余?” “正是小人!” “快跟我来,郞主要见你!” 跨过侧门的门槛,徐佑低首垂目,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绝不轻易四处张望,倒让那个领路的管事颇有好感。 “你是哪里人氏?” “小人自宁州梁水郡来,父母早逝,孤苦无依。闻听金陵多贵人,善品鉴美食,故想以厨艺谋个安稳。” “那你可算来对了,我家郞主品鉴食物的功力不再《尚书》之下。只要你尽心做事,保你衣食无忧!” “多谢管事,多谢管事!” 徐佑唯唯诺诺,缩手缩脚,无论如何不会将那个江东独步的幽夜逸光联系起来。眼见正堂在望,即将面见崔元修,他并不紧张,只是突然想笑。 像这种乔装假扮来偷师的行为,换作明清之时,一旦败露,估计再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可在这个时代,事后传出,只会被称为雅趣,传为美谈,甚至可以给徐佑和崔元修两人的名声都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所谓魏晋风流,不外如是! (此章灵感出自《世说新语·文学第四》:服虔既善《春秋》,将为注,欲参考同异。闻崔烈集门生讲传,遂匿姓名,为烈门人赁作食。每当至讲时,辄窃听户壁间。既知不能逾己,稍共诸生叙其短长。烈闻,不测何人,然素闻虔名,意疑之。明蚤往,及未寤,便呼:“子慎!子慎!”虔不觉惊应,遂相与友善。) 第十七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 崔元修没有外界传闻的那么丑陋,身材五短,面目黝黑,可也算不得骈齿齇靤,胡须垂在胸前,坐立间自有种门阀子弟的从容和淡定。 和徐佑聊了两句,问了问金陵小样的创作源泉,应该很是满意,当即要他随管事去安排住处。徐佑伏地,道:“好教郞主得知,小人非一般厨下儿,每日只做三道膳食,且只为郞主烹调,其余诸多杂事一概不做。闲暇之时,请允许小人自行安排!” 管事勃然变色,低声斥道:“大胆!你当崔府是什么地方,还敢跟郞主谈条件?” 崔元修抬手制止了管事,笑道:“我方才只觉得你还算合眼,这会却觉得你这菜将军有点胆色。好,我应了,去吧,好好做事,只要每日这三道菜入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出了正堂,管事心有余悸,道:“小余啊,你可真够胆大的,敢这样跟郞主说话,崔府之内,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 “小人肠直,有话说话,不会拐弯抹角!如果不小心得罪了管事,但请责罚就是,切莫记在心里。” “肠直?这词用得妙……”管事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你是郞主眼前的红人,我哪里敢责罚你呢?” 在崔府暂时安顿下来,徐佑将厨房起名炼珍堂,接连三日,按照袁枚的《随园食单》尽挑那些出奇制胜的菜谱来讨崔元修的欢心,彻底稳固了厨房老大的地位。其余时间,他要么在卧室睡觉,要么在院子内四处溜达。崔府的建造得江南园林之妙,中亘积水,浚治成池,疏朗平淡,近乎自然,单单观景,就可以整月不带重样的。溜达之余,徐佑摸清了崔元修开讲的规律,每十天七次,逢三五七日在允执堂,二四六八日在厥中堂,三天休息日,比起后世的学校要人性化。 门下弟子众多,足有四十余人,大都是金陵和周边郡县的中等士族,见到徐佑这个身份卑贱的人,有的会点头微笑示意,有的视若无睹,不过双方地位天差地远,没什么交集,也省却了不少的麻烦。 其中常住在崔府的有二十三人,分了六个厢房,不许带书童婢女,生活起居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倒有点像孔子时的复古礼仪,由此可知崔元修那拘泥不化的脾性。 众弟子里有两人,一个叫梁渊,一个叫范葛,门第较其他人为高,人才学识更是佼佼者,身边各有拥趸,隐约分成两派,分别以梁、范二人为首。 每当崔元修讲尚书时,徐佑都会摆个胡凳在窗下,一边晒太阳一边偷听。不得不说,崔元修对尚书一经的研究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尚书》本身被称为周诰殷盘,诘屈聱牙,十分的晦涩难懂,可崔元修深入浅出,将内容讲解的形象郎畅,所以名师者,并不是学问有多大,而是可以将学问成功的灌输到每一个学生的心里去。 等到第九日,徐佑新做了道云林鹅,崔元修吃的畅快,特地叫他过去询问做法并打赏。徐佑现如今已可站立回话,恭谨的道:“其实也没别的秘诀,先把鹅开膛破肚洗净后,用辛料抹在鹅腹内,外面则用蜂蜜均匀抹遍,然后锅中倒入一半酒一半水,把鹅放到蒸架上,盖上锅盖蒸。蒸熟后,酒香四溢,酒和蜂蜜渗透进鹅肉里,入口香甜,内里又有辛味,所以吃多也不腻……” 崔元修连连夸赞,正在这时,梁渊走了进来,施礼后问道:“崔师今天要出门吗?” “对,听说湘东王要来,我得出门避一避。” 梁渊满头雾水,道:“师尊和湘东王向来交好,这次怎么……” “哼,我还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肯定是被外墙那一笔俗不可耐的臭字给迷住了,要来给徐佑当说客。”崔元修吹胡子瞪眼,道:“别人我倒不惧,可湘东王这人从来没个正形,我若是拒绝,他就敢来揪我胡子。惹不起,还是躲躲的好!” 梁渊顿时哭笑不得,低声劝道:“师尊,徐微之好歹也是江东知名的大才子,拜入老师门下岂不两全其美?何故非要拒之门外,惹来这么多的事端?”他跟随崔元修求学近十年,名为师徒,实为父子,说话没有避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你懂什么!”崔元修斥道:“徐佑小儿再有名望,也跟我无干。不过,他想入我府门,偷学经义,那是万万不行!” “师尊,徐佑创立玄机书院,编纂五经正义,所作所为,无不让天下儒生为之振奋,恨不得插翅飞到钱塘,宵衣旰食,共襄盛举。弟子实在想不明白,师尊并非藏宝玉于暗室的人,否则也不会辛苦传授我等学识,为何独独视徐佑为仇雠呢?” 两人根本没把站在角落里的徐佑当做一个有威胁的角色,所以当着他的面讨论这些私密毫不在意。徐佑心里也在纳闷,不由竖起耳朵,对崔元修的答案颇为好奇。 “哦,徒儿你觉得呢?” “弟子不敢妄言!” “无妨,心中作何想,说来听听!” 梁渊咬了咬牙,道:“师尊莫非是怕东宫那边……” 崔元修哈哈大笑,捂着肚子几乎要笑出泪来。梁渊尴尬的满脸通红,道:“弟子说错了话,请师尊责罚!” “你啊,心思虽细,可还是我以前说过的那句话,眼界太窄。”崔元修叹道:“义兴徐氏被太子灭门不假,可主上已经赦免了徐佑,这些年更是多次公开对徐佑夸赞有加,那竖子在钱塘赢得好大的名声,又和吴郡四姓过从甚密,可听到东宫有过任何动静吗?太子眼中,恐怕早忘记还有徐佑这个人,飞龙在天,谁会去关注一只蝼蚁的死活呢?” “师尊教训的是!”梁渊低头想了想,苦笑道:“难不成还真是因为袁公的荐书吗?你和袁公是数十年的至交好友,他荐来的人,更没理由啊……” 崔元修道:“袁蔚那匹夫还欠着我三斤寒潭香,他荐的人,我怎么不能拒绝?好了,这件事不是你该参与的,说吧,来找我什么事,总不会也是为徐佑做说客吧?” “那倒不是,我是来请师尊示下,你离府之后,今天的经讲是不是取消?” “不必,你师妹回来了,今天要学《无逸》篇,就由她来主讲!要说学识,其实她已不在为师之下,更是远胜你等不成器的东西!” “啊?师妹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梁渊仿佛只听到了师妹二字,对崔元修后面的训诫充耳不闻。 “隅中时刚到府里,我让她稍事歇息,午后好给你们开讲《无逸》!”崔元修顿了顿,叮嘱道:“这是你师妹第一次代为师讲经,切记让你那些师弟们不许造次,上了讲经台,即要尊以师礼,但凡被我得知谁人胡闹,定不轻饶!” 徐佑在旁边瞧得分明,梁渊激动的手脚都在轻微的颤抖,眼眸里放着光,分明要兴奋的跳起来了,仍旧强忍着不至失仪,回道:“师尊放心,我对师妹向来敬重……” 崔元修抚须轻笑,道:“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只不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高门华族,识见无双,未必对你有意。此事还需从长计较,且莫心急!” 梁渊被师尊点破一直以来的心头所念,虽感觉不好意思,可听师尊的话头,分明是赞同和支持的,立时大喜过望,撩起袍摆跪在地上,道:“谢师尊成全!” “你师妹的遭遇让人生怜,又辗转到了这个年岁,下嫁于你,也未尝不是好归宿。”崔元修扶起梁渊,道:“这样吧,等时机成熟,由为师亲自去说合这门亲事,想来有几分成算。” 两师徒就这么暗室操控,决定了人家女郎的婚事,徐佑心里好好鄙视了一番,随之退下。等过了午后,来到允执堂外,果然听到里面有女子的声音,道:“周公劝告成王:呜乎!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此篇开宗明义,君子居其位,要知民生之难……” 徐佑如今可以神照万物,立刻听出了那女郎是谁,身子微微一震,竟呆在当场,久久没有做声。 第十八章 心悦君兮君不知 女郎娓娓道来,旁征博引,由诗经而论语,由论语而周易,由周易而左传,由左传而春秋,却围绕主题,鞭辟入里,将无逸篇讲解的透彻明白,就是对此一无所知的人,也几乎可以听懂里面蕴含的道理。 徐佑没想到的是,兰心蕙质如她,竟还有这样让人惊叹的一面!因为做学问和做老师是两码事,自古以来,大儒极多,可名师甚少,她以女郎之身,想压住这些弟子,更是难上加难。 “师妹,周公说‘继自今嗣王,则其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以万民惟正之供’。方才师妹已细细论之,让愚兄茅塞顿开,然而有一字,师兄尚不解其义,可否再劳烦师妹,有以教我?” 徐佑眉头微皱,听说话那人的声音低沉,应该是和梁渊不太对头的范葛。此人自视甚高,举止间颇有些骄横傲然,可才气是有的,岂会听不懂这么浅显的一句话?分明是故意刁难,要给她难堪。 “师兄请说!” “无淫于观……这个淫字,当作何解?” 允执堂里响起阵阵哄笑,梁渊怒不可遏,腾的站起,道:“范葛,你干什么?忘记师尊临走之前的教诲了吗?尊以师礼,你就是这样尊师重道的吗?” 范葛正襟危坐,道:“昔年夫子入太庙,每事皆问,有旁人笑说谁言夫子懂礼,结果什么事都要问别人。夫子听到后笑着说:这就是礼!” 言外之意,不懂就问,才是真正的尊师之礼。梁渊竟无言以对,好一会才道:“无逸篇百余字,为何偏要挑‘淫’字来问,居心猥劣之处,连那些卑鄙小人都不如!” 这番话骂的极为严苛,跟范葛交好的几人登时不依,纷纷站起,斥道:“梁师兄,以事论事,范师兄不过问疑而已!师妹若不知,就答不知,今日讲经台上站着的又不是你,何必梁师兄来出头生事?” “我既为同门,自不能坐视你们欺辱师妹而置之不理!” “你跟师妹是同门,难道我们就不是了么?你心疼师妹,我们就不心疼?还是说你和师妹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关系?” 梁渊面红耳赤,急急不能言。范葛冷哼一声,道:“师妹,你若不能解惑,就请从台上下来,别让这讲经圣地,被女儿身所污。” “梁师兄勿怒,范师兄稍安!”女郎的声音不急不缓,静如江海,不为外物所动,道:“郑玄云:‘淫,放恣也。’‘淫’者侵淫不止,其言虽殊,皆是过之义也。言‘观’为非时而行,违礼观物,如《春秋》隐公‘如棠观鱼’,庄公‘如齐观社’。《穀梁传》曰:‘常事曰视,非常曰观。’故无淫于观,实为禁其非常观也。” 接着话题一转,道:“人有圣心,亦有淫心。圣心说淫,虽淫而圣。淫心说圣,虽圣亦淫。惟愿诸位师兄学《尚书》得圣,而不是在这‘淫’字上计较不定,辜负崔师的教导之恩!” 范葛和梁渊不合,又知梁渊对女郎暗生情愫,加上对女子登上讲经台怀有偏见,所以不惜用下作手段,借“淫”字来发难。可女郎先用深厚无比的学识震慑,再用黄钟大吕般的警言劝诫,寥寥数语,不露峥嵘,却让寻衅的众人羞惭不已。 果然,只有张玄机才有这样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手段! 徐佑悄然退去,现在,还不是和张玄机见面的时候。 湘州,泉陵郡! 郡里多山脉,尤以罗霄山脉为险峻绵延,白长绝已经在这里和兰六象兜圈子兜了整整四十余日。自从朝廷大军围困天鼻山,白长绝潜入欲生擒兰六象,不料这家伙鼻子比狗还灵,见势不妙,立刻遁走。他虽也是小宗师,可功力差白长绝远甚,无奈精通兵法,诈术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又心狠手辣,懂得舍车保帅,数次以人命将白长绝引入歧途,要不是白长绝同样绝顶聪明,往往半道而返,重新捕捉到他的踪迹,怕是早被兰六象逃之夭夭。 于是,一个追,一个逃,三个多月间从扬州到江州,从江州到湘州,穿越数十郡,始终没分出胜负。 白长绝并不急。 他如同猫捉老鼠,驱赶着兰六象去寻找六天的大本营酆都山。兰六象当然能够猜到他的用意,也拼尽全力远离酆都山,可人到了绝境,尤其这种追逐战,精神和身体所承受的压力会让人依靠本能往最安全的地方去求救,去躲避,去逃生。 对兰六象而言,酆都山和大天主,无疑是最安全的地方! 仔细剖析这段时日兰六象的行迹,时而东,时而北,时而南下,时而原地兜圈,或远遁入山,或登州入海,或在闹市,或在村野,但拨开云雾之后,却会发现他始终坚定的沿着一个方向,那就是西去。 湘州之西,是郢州,郢州之西是益州! 莫非酆都山,就藏在益州某处?甚至说距离鹤鸣山不远?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这倒是很像六天的作风! 罗霄山有座山峰叫猴头顶,海拔在两千米以上,山崖边有条溪流成瀑布状飞泄而下,每到傍晚,夕阳的余光映射着溪流,绽放出耀眼的红色,因此又被称为火烧溪。 “兰天主,行色匆匆,欲往何处啊?” 一人刚刚从山间小路爬上猴头顶,尚未来得及喘口气,忽听到火烧溪边上的巨树树冠上传来人声,停步,抬头,苦笑道:“白大祭酒,你到底还是赶在我前面了!” “自然,翻过猴头顶,就可抵达郢州。郢州之后,便是益州。六天所在的酆都山,想必就在益州某处,是不是?” 兰六象长得平凡无奇,毫无半分凤凰之象,随着山风衣袍翻卷,唯有双目深不可测,单看容貌,绝不是工于心计之辈,可一想到北顾里那次差点屠尽扬州士族的杀局,当真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名。 “孙冠卧榻之侧,岂容我等容身?大祭酒虽然厉害,可毕竟不是神人,要想知道酆都山在何处,且等到窃据鹤鸣山的三天邪法烟消云散,我六天天宫自会现于世间!” 白长绝摇摇头,高居树冠之上,随手折断一根树枝,轻轻吹了口气,枝干上的叶子尽数脱去,正当夕阳斜照,光泽流动,隐约有了断金之利。 “拿下你,我自有法子找到酆都山!” 白长绝从天而降,如利箭刺破虚空,快的几乎只能看到幻影。兰六象双足用力,硬生生破开土石,紧紧抓牢地面。 力从地起,劲由心发! 明武天宫,在六天里最为善战! 先是听到一声巨响,接连又是十数响,回荡山林,惊起飞鸟无数。 崔元修离府之后,驱车出北篱门,抵达钟山的山麓田墅。刚要入内,门开后跳出来一人,抓住他的胡须,大笑道:“崔元修,哪里跑?” 崔元修一边躲避,一边气恼道:“湘东王,快撒手,撒手!” “你这老儿,知道我去寻你,竟跑到这里来。还以为我不知道?告诉你,老老实实的收了徐佑,否则我整日介的跟着你,让你不得安生!” 湘东王安休韶长得丰神俊伟,英挺超拔,双目郎朗清明,气度不凡。只是性子跳脱诙谐,朋友遍天下,是皇室里难得的好人。 “徐佑,徐佑!每个人都要我收了徐佑!”崔元修气鼓鼓的道:“我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非要我做的事,我偏偏不做!” “你啊,犟驴按头不喝水!”湘东王松开了胡须,还很客气的帮崔元修捋了捋,笑道:“不是强逼你,那徐佑诗赋文章,无不冠绝群伦,不知多少人想要收他为徒而不可得,拜入你门下,将来青史留名,少不得沾沾光,岂不美哉?” “徐佑跟你什么交情,竟值得如此卖力说项?” “我当初从晋陵袁阶处寻来的神秘书帖,没想到竟出自徐佑之手。对了,你府外墙壁上的字,我甚是喜爱,想和你通传一声,将整面墙拆了送到我府内,另由我出钱,再给你造一面墙壁。放心,绝对比你现在的雅致!” “哼!这么喜欢沾光,你怎么不去拜徐佑为师?” “这也不是不可……” 再扯下去,整个崔府都保不住了,崔元修拂袖入院。湘东王跟在身后,亦步亦趋,就跟话痨似的不停给他洗脑。那场面让身后的随从侍婢一个个低头憋着笑,生怕笑出声来,惹得郞主恼怒责罚。 这是张玄机授课的第三日,台下的众人已经彻底拜服,这个总是戴着幕篱、人称阴阳鱼脸的小师妹拜师不过半年,往常虽然听过崔元修夸奖,可极少听她发表高论,更别说登台授课。三日时光,让这些眼高于顶的儒生摈弃了对女子的偏见,这是何等不易,又是何等的荣耀? 徐佑倚靠在窗外,任由日光懒洋洋的洒在头顶,微微闭合双目,脑海里骤然浮现张玄机的音容笑貌,仿佛春江畔的桃林里,她含飘忽远去时那回荡在耳边的歌声: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第十九章 心若磐石 兰六象再次跑掉了。 白长绝真真动了怒火,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实力绝对碾压之下,却始终拿不住这个比鬼还难以捉摸的明武天主。 不过,兰六象受了严重内伤,跑不了太久。唯一可虑的是,兰六象遁去的方向,不再是益州,而是掉转往北边去了。 从罗霄山往北,一是荆州边境,一是金陵帝都! 白长绝没有犹豫太久,远望着金陵,那里定然有六天极为重要的人物,跟着过去,就算找不到酆都山,也不会空手而归。 金陵,覆舟山南麓,郭氏别院! 宋神妃站在郭勉身后,为他揉搓肩背,舒缓筋骨,玉容皱眉不展,道:“阿娪瞧样子应该已失身于徐佑,这下可好,鸡飞蛋打,白送了他三万两白银,还倒贴一个如花似玉的女郎。” 郭勉苦笑道:“女大不中留,这些年阿娪在郭府也受了不少苦,正是桃李芳年,空闺难耐,托个良人也好。” “只是我看那徐佑深不可测,未必是良人……” “男子有点城府是好事,总比那些不谙世事的书生气更适合在这个乱世活下去。”郭勉眯着眼睛,道:“徐佑的才智自不必提,我从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此子绝非池中物。不说别的,单单看他能够放下钱塘的基业,毅然扎进金陵这个杀人不见血的泥潭里,就知道其志不小,将来或许真的可以重振家风。” “郞主的意思,徐佑是知道了台城的消息,这才冒险回到金陵?”宋神妃惊讶道:“可不对啊,连咱们也是近几日才打探到了一点风声,算算日子,他月前就从钱塘出发……” 郭勉敞着怀,露出肥硕的身子,虽已深秋,可仍旧大汗淋漓,拿着丝巾擦着脸,从床榻上坐了起来,道:“所以我说此子非池中物,除了阿娪为他提供情报来源,必定还有别的途径。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想他远在钱塘,却比身在金陵的我们还清楚台城里的一举一动,若无通天之极目,岂能窥见云端之景致?” 宋神妃悚然道:“我这就派人去查……” “糊涂!”郭勉淡淡的道:“徐佑不是我们的敌人,不要得罪他,各有各的路,总不成我们走得,别人走不得?眼下急务,由你负责暗中安排好退路,一旦台城有变,要确保我们的人全部安全撤出。至于其他的事,一概不要参与,这场变局,我们安静的做个看客好了!” 宋神妃美眸里洋溢着崇慕的眼神,郭勉就如同她心里的山,只要山在,风再大,浪再高,都无所畏惧。 崔元修被湘东王纠缠了三日,实在受不了聒噪,狼狈逃了回来,刚刚入府,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被告知湘东王府拆墙的人来了,无奈道:“拆吧,拆吧,拆了好,省得整日看见心烦。” 拆墙的时候来了很多人围观,有外人,有崔府的人,梁渊范葛等人也都来看,里里外外,挤得水泄不通。徐佑站在热闹闹的人群里,偶然回头,却看到在那崔府的林荫深处,张玄机身着青裙,脸罩白纱,如同遗世独立的幽谷兰花,倚着秋枫树,窈窕多姿,美如画中。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世间无数美娇娘,可张玄机只有一个! 仿佛心有灵犀,张玄机突然往徐佑这边看了过来。徐佑低下头,避了开去。过了会再抬头,佳人芳踪渺渺,已然不见。 轰轰烈烈的拆墙闹剧持续了一上午,不过有钱有势好办事,黄昏未至,新墙就建了起来,且完美融入原先的建筑风格,不显突兀,还更加的精致,湘东王行事霸道了些,但不让人讨厌的原因就在于此。 天刚入夜,管事来厨下吩咐徐佑准备点醒神解渴的汤水,再弄些糕点送过去。徐佑奇道:“郞主从来入夜不食,今天怎么了?” 管事这段时日和徐佑相处的不错,倒也没有隐瞒,笑道:“张女郎来了,郞主高兴,你可不知,收这个女徒儿,郞主有多疼呢……” 张玄机这么晚去找崔元修,也是不得已,拆墙补墙折腾了一天,只有这个点才得出空闲。经过徐佑观察,张玄机并没有住在崔府,而是午后就离去自回住所。今晚肯定是有要事商议,所以得避开白天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 做好宵夜,徐佑对候着的管事道:“刚研制出一道新品,郞主或许会问起,不如我送进去?” 管事的想了想,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应该没什么问题,道:“也好,去吧,切记不要打扰到郞主和张女郎!” “是是,小人晓得!” 崔元修在书房见的张玄机,徐佑如今耳目聪明,隔着四五丈远,周边环境又很寂静,将两人的对话尽皆收入耳内。 “师尊,你前日离府时应许了我,等回来后就商议收徐佑为徒之事,为何这会又不愿谈起了呢?”张玄机跪伏于地,恳声求道:“徐佑的人品和文思都为江东佼佼者,定不会辱没了师尊的名声。 崔元修叹道:“玄机,那徐佑小儿无情无义,你又何苦为了他这么委曲自己呢?我故意折辱他,正是为你出口恶气!” 张玄机低声道:“师尊何出此言?我和徐佑不过相识而已,并无宿怨……” “你身边那个婢女叫清珞的是吧?”崔元修倒也不遮掩,解释道:“你师娘有次私下里向清珞问起你是否有喜欢的郎君——玄机,别怪你师娘多事,她也是关心你,没什么恶意。清珞提起徐佑和你曾在钱塘有过交往,像那等负心薄幸之徒,人品如何,我自有研判。” “师尊,我……” 张玄机没料到心底最隐秘的这段情愫,竟然被清珞私下里告知了外人。或许清珞看来,崔元修是她的师父,那是几乎等同于父母的存在,被师娘诱导之下,难免心直口快,数落徐佑的不是,这情有可原,可谁能想到,竟惹来这么大的风波? 崔元修抚须笑道:“你也不必害羞,我和你父向来交好,今又是你的老师,无事不可对我言明。” 张玄机默然良久,道:“我重他遇难不颓、逢强不折,我怜他身世浮萍、孤苦伶仃,我欢喜他的诗词文章,更敬佩他的胸怀抱负,崇慕或有几分,可若说钟情,却没师尊想的那样非君不嫁。” “既然如此,那就更不必收他入我门墙!哪怕没有你的缘故,此子我也极其厌恶,年少成名,轻狂无度,仗着丹阳公主和湘东王的势,要强压我低头……哼,崔某何许人?三十年前,主上数次逼我出仕,我尚且拒而不受,区区孺子,比当今如何?真是不识好歹!人言义兴徐氏皆蛮子,果真蛮横无理!” 崔元修之所以坚拒徐佑为徒,为张玄机出气是真,心里莫名的厌恶也是真,但还有很重要的原因,是为了他最看重也最疼爱的弟子梁渊。 自张玄机半年前主动拜入崔府,梁渊就对这个世间罕见的奇女子动了心,崔元修也有意成全这段因缘,原想着过了年关,等时机成熟再提亲不迟。可不曾想徐佑突然来京,张玄机竟舍得抛下寻觅广陵散的良机,不顾奔波之苦,连夜赶回京城来说情。 他老来成精,眼光何等毒辣,方才略作试探,自然看得出张玄机言不由衷,估计对徐佑余情未了,所以把狠话说绝,彻底断了徐佑入门之路。 “师尊,徐佑绝不是这等人,请容徒儿辩解一二……” 崔元修摆摆手,道:“不必说了,徐佑今生今世绝无可能成为我的弟子,莫要再图费口舌。”又道:“不过,今夜既说起你的事,我也不必再瞒着你。玄机,梁渊的人品胜徐佑百倍,家世虽比不上吴郡张氏,可也算得品阶里的中等士族,徐佑那刚刚恢复的下等士籍更是无法比拟。过几日我安排一下,就代梁渊去贵府提亲,想必张中丞应该中意我为你选的贤婿!” 张玄机的父亲从江州司马升任中书侍郎,这几年平步青云,已做了正四品的御史中丞。门阀中人,只要不犯大错,又有中人以上之资,升迁并不是难事。 张玄机无论如何没想到崔元修竟然早早的在谋划她的婚事,抬起头,声音虽不大,却无比的坚毅,道:“梁师兄自是良人,我却非君良配。师尊恩情,徒儿铭记在心,可要我嫁给梁师兄,却万万不能!” “放肆!”崔元修勃然大怒,腾得站起,指着张玄机正要训斥,可张了张口,瞧着她脸上的胎痕,想起这些年眼前的徒儿受得那些委屈,容色稍霁,温声道:“玄机,你自幼养在深闺,不识人心险恶,被那徐佑蒙蔽,情深难忘,为师且不怪你。不过,婚姻大事,岂是儿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归比你小小年纪多了见识和经历,不至于所托非人,将来悔之晚矣!” 张玄机目光清冽,眼前似乎又浮现了那个人的影子,唇角溢出不可见的笑意,一字字道:“徒儿不后悔!” 门外一直佝偻身子站着的徐佑,猛然直起腰杆,无可沛御的气度展现无疑,若是那管事的在身侧,估计要被吓的眼珠子都掉出来。 崔元修虽是大儒,可大儒也是人,也会有私心和喜恶。看看后世的朱熹,看看董其昌,学识和才情不代表可以大公无私。这一点,两世为人的徐佑早看得通透明白,故而听到崔元修的话,并没有觉得震惊和愤怒——他拜师的目的本就不纯粹,自然怪不得别人以不纯粹来对付他。 不过,别人立了牌坊,他也没必要再作biao子,况且这十几日偷听来的,已足够了解崔元修对尚书的研究到了什么地步。简单来说,崔学虽颇有精到之处,可依旧没有脱出当世的窠臼,徐佑身边有清明和何濡,又有后世无数经学大家的积累,要胜出不是难事。 男儿丈夫,若是旁观心仪的女郎被人逼到这样的绝地还畏首畏尾,要这八尺身躯何用,要这道心玄微何用? 手托食盘,推开书房的房门,徐佑一扫平日里的畏缩卑贱,身姿挺拔而立,笑道:“崔公,小人为你送膳食而来!” 第二十章 越辩越明 崔元修眉头微皱,明显察觉到徐佑的异样,以前都是称呼郞主,这会称公,可当着张玄机的面,也不欲和厨下儿计较,道:“膳食放下,你去歇息吧!” 徐佑置若罔闻,直接无视崔元修,端着食盘走到张玄机跟前,蹲下身子,略带调笑的道:“饿不饿?这是特地为你做的凌雪饼,以羊奶入面,佐以蜜、蛋、骨髓油和米屑,入口即碎,脆如凌雪,等闲可吃不到!” 张玄机先是诧异,然而这么近的距离望着徐佑的眼睛,几乎刹那间就透过那深邃却又明净的眸子窥见了灵魂深处的那个人。 似真似幻,似远似近! 徐佑的笑容,还是上元夜时的那般明净。 惊喜,如大浪滔天,席卷而至,此情此景下骤然相见的诡异和讶然,都被那无可遏制的心跳声所掩盖。以张玄机的宁静致远,换了其他任何场合,任何时候,都不可能如此的心绪激荡,唯有此时此刻,徐佑的出现,仿佛漫步在秋日挥洒的枫叶林里,闪烁的金黄将周边映衬的如同梦境,然后在回眸间遇到了朝思梦想的少年郎。 心有灵犀,不外如是! 张玄机顺从的从食盘取了一个饼,声音从未有过的轻柔,道:“是吗?我尝尝看,若是入口不碎,你这菜将军可要受罚的……” “我绰号童叟无欺,女郎放一万个心!” 徐佑笑着站起身,转头望着崔元修,道:“崔公,要不也来一个尝尝?” 崔元修彻底惊呆了,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个向来清冷淡泊的女徒儿,竟然会这么软玉温声的和男子说话,尤其这个男子还是身份卑贱的厨下儿。 是被那些江湖上传闻的幻术迷了心智吗? “放肆!” 震惊过后,是燃烧到极致的怒火,崔元修厉声道:“来人,将这个不守尊卑的下贱东西抓起来!” 书房门外候着的两名仆役听到喊声立刻冲了进来,愣了一愣神,才明白要抓新来的厨子易小余。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郞主的命令比天还大,正要从两侧扭住徐佑的双臂,竟同时惨叫一声,身子凌空翻滚撞到后面的墙壁上,哼哼唧唧的再爬不起来。 清明鬼魅般出现在徐佑身后,青衫冷面,一如既往。张玄机认得他,知道是徐佑最得力的手下之一,也由此更坐实了眼前的厨子真的是徐佑无疑。 可谁能想到,名满天下的幽夜逸光,会乔装打扮成厨子混入崔府? 崔元修久居人上,见此突变,倒也不慌,慢慢的坐回椅子上,手按动了书桌下的按钮,冷哼道:“原来还有贼众……怎么,要对我动武不成?” 徐佑笑道:“不敢!崔公何许人也,小人哪里来的胆子,敢冒犯清河崔氏的虎威?”他口中说着不敢,可眼角眉梢的笑意和从容,分明在告诉崔元修,我说这话逗你玩呢,千万别当真。 崔元修不是真正的圣人,生逢乱世,手下自然也养着数十名善战部曲,以备不时之需。其中修为最高的是七品武者罗度,他也是崔府部曲的头领,双刀使得纯熟之极,泼水不进,早年在江湖上威名赫赫,后被崔元修挖来做了护院,忠心耿耿。 罗度的住处距离内宅不远,床头连着的铃铛可以接收崔元修发出的求救信号。不过当初设计这些机关的时候只是防患于未然,若非脑袋受过重创,也不会有人蠢的来刺杀崔元修。他一介腐儒,不参合朝政,不涉足教争,不波及江湖,偏偏又着清河崔氏的高贵,谁会出力不讨好的来行刺他? 看到崔元修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徐佑并没有干涉,今晚既然闹成这样,那就闹得越大越好。围观的人多了,正好以辩诘《尚书》来粉饰乔装混入的事,照当下的风气,传出去还是士族间的美谈。否则就这么走了,崔元修如果腹黑一点,对外宣称徐佑欲作采花贼,行那无耻下流的勾当,对象还是张氏的贵女张玄机,那可真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就算日后费力洗白,张氏也无论如何不可能同意他和张玄机来往了。 徐佑对张玄机以目示意,要她留在房内,暂时和崔元修一道,这是为她的名节着想,然后和清明悠闲的退到了院子里。几乎前后脚,罗度带着二十名精锐部曲破空而来,将两人团团围住,高声道:“郞主可安好?” “我没事!” 崔元修铁青着脸走了出来,张玄机跟着身后,脸上隐隐透着几分紧张。崔元修怒道:“罗度,把这两名贼子拿下,仔细查问来历。明日一早,送交法曹司,并不许赎刑,严加惩戒!” “诺!” 罗度正要下令动手,张玄机突然分开众人,径自挡在徐佑身前,道:“罗军侯且慢!”又苦苦哀求道:“师尊,这是误会,他绝 不是贼人……” 崔元修刚才就猜疑徐佑或许会某些专门针对女子的蒙蔽灵智的幻术,这会见张玄机竟公开庇护,更是确定了心中所思,愤怒之余,也有点惶急,道:“玄机,这贼人手段高明,应该在书房里就对你施了术。你先回来,是不是误会,等罗度拿住他,自会审问的一清二楚!” 张玄机现在还不知道徐佑愿不愿意表明身份,所以也不方便越俎代庖,可不表明身份,误会根本无法解开,若动起手,更是悔之晚矣。一时两难之间,饶她聪明过人,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徐佑低声道:“我不碍事的,你这样出头,日后怎么给崔元修和家中交代?快退回去!” 张玄机没有回头,可那近在眼前不曾挪开的身子,已经告诉了徐佑答案。崔元修无妨,家中也无妨,可在这里,她不会让任何人伤到徐佑。 虽千夫所指,亦无所畏惧! 这时梁渊范葛等人也赶到了,看到现场剑拔弩张,而张玄机却在对方那边,还以为是被劫持,梁渊惊的手脚冰凉,道:“师妹别怕,师兄马上来救你!”却不想想他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救人? 还是范葛多长了个心眼,问旁边管事:“怎么回事?” 管事回道:“易小余原是贼子假扮的,他借给郞主进膳的机会混入书房,欲行不轨事,还打伤了两个下人,好不容易才被罗军侯带人围住……” “那张玄机呢?” “张女郎不知……不知怎的迷了心窍,竟替那小贼求情……” 梁渊猛然回头,疾言厉色,道:“师妹身在险境,定是受贼子要挟……你再敢胡言,我撕了你的嘴!” “张女郎是自己走过去的……”管事还待解释,可瞧梁渊眼睛发红,犹如野兽,往日斯文尽皆扫地,心中惧怕,讪笑道:“是是,我胡言!” “胡言到也未必!”范葛可不怕梁渊,冷冷道:“说不定师妹和那小贼是旧相识,今夜之事,来得蹊跷,还是先抓了人再说!” 院子不大,三人的对话人人都可听到。这盆污水泼的及时,也够阴毒。说什么旧识,还今夜蹊跷,摆明了是往男女私会那些龌龊事上拉扯。徐佑冷冷的瞧了范葛一眼,之前在允执堂的交锋,还算是门内弟子间的争斗,可现在的攻讦,未免太恶心了点。 梁渊的脸色同时变了,他无论如何不愿意相信张玄机会是这样的人,可事实摆在眼前,怎么驳斥范葛?气急攻心之下,竟踏出半步,痴呆呆的望着张玄机,声音发颤,道:“师妹,你和他们真的……真的是旧识吗?” 张玄机眼波柔美,似乎想起了什么,唇角微微上扬,当着所有人的面,斩钉截铁的道:“是!我和他,相识许久了……” 是啊,从钱塘到吴县,再从吴县到金陵,细细想来,已经数年有余,两人见面不超过十次,可仿佛彼此间真的相识了许久许久。 梁渊如丧考妣,失魂落魄,难看到了极致! 崔元修再怎么性情古怪,也是久经沧海的老人了,敏锐的察觉到不能再拖延了,再拖下去,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怒斥道:“罗度,还不抓人?我养着你是为了看热闹吗?”临了又补了句:“注意不要伤到玄机……” 他不通武艺,对罗度的修为盲目自信,这么多人围攻,在保证张玄机安全的前提下捉住贼子应该不是问题。加上清明善于隐匿,连罗度也看不出来他的修为高低,只当是普通贼子,更是信心满满,刀光一闪,揉身欲进。 清明的身影消失在原地,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连声音都没有听到,气势汹汹的崔府部曲包括罗度在内全都瘫倒地上,彻底失去了反抗力。 崔元修和一众弟子尽皆傻眼,在他们的认知里,罗度飞檐走壁,刀法绝妙,几乎是百人敌,就算不是贼子的对手,至少也得打来打去,谁成想只是眨眼瞬间,这满府的精锐就如风吹沙,不堪一击。 徐佑施施然走了出来,环顾左右,众人无不垂首避开,唯恐招惹祸事上身,唯有梁渊怒目而视,不知是色心壮胆,还是嫉妒的发狂。 崔元修气不可遏,道:“废物,全是废物,白养你们吃了这么多年的薪俸。” “崔公,眼下看来,是我占了上风。”徐佑微笑道:“不过,以武力胜之,诸位是圣人门徒,想来并不服气。那好,我来和崔公辩诘《尚书》,瞧瞧谁的识见,才是经文正义!” 风清月明,微风不惊, 徐佑长身玉立,易容后的脸称得上丑陋,可站在崔元修面前,气度非但不弱,甚至还更胜一筹! 何为尚书正义? 自然越辩越明! (说来可怜,正要奋发图强,笔耕不辍,突然得了眼睑痉挛,这段时日没有碰过电脑,真是欲语泪双流。这本书可能跟丸子犯冲,赶明请个符贴屏幕上再码字!) 第二十一章 嘴炮无敌 崔元修无言以对,地上躺了一群,身边的都是文弱书生,说句不好听的,这贼子可以为所欲为,劫财也好,劫色也罢,谁也不能奈他们何。 可是,他的目的,竟然是辩诘《尚书》? 崔元修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的问了句:“你,要和我,辩《尚书》?”他自认于《尚书》上的造诣冠绝江东,遍观士林,无出其右者,区区剪径小贼,竟然大言不惭的要和他论尚书正义,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别说崔元修,围观的众人更是觉得匪夷所思,梁渊从张玄机说出和徐佑是旧识开始就浑浑噩噩的如行尸走肉,这会也被徐佑的狂言震的三魂归位,瞬间清醒了过来。 辩尚书正义? 这摆明了是对师尊天大的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梁渊目眦欲裂,气血上涌,哪里还管刀子握在别人手里,怒骂道:“凭你这样的狗贼也配和师父……啊……” 话音未落,啪的一记耳光重重抽打在左脸上,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口中流出丝丝血迹,接着满头金星晃动,噗通昏死了过去。 张玄机轻轻咬了咬唇,徐佑压低嗓音,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在背后道:“小作惩戒,明日醒来就好,不会受伤的,放心。” 我并不在意他受不受伤,我在意的是,你这样动手,得罪太多的士族,又该如何是好? 张玄机的目光骤然坚毅起来,轻轻移动了两步,和徐佑更加的接近,似乎这样,可以把射向他的那些箭矢一一挡在身前。 “不错,就是《尚书!》” 徐佑以略带挑衅的语气,对着崔元修讥嘲道:“崔公名满天下,莫非不敢接受小人的挑战?” “好!”梁渊的昏迷说明徐佑真的可能下重手,崔元修不再迟疑,爽快答应,指着罗度等人,道:“你放了他们,我就和你辩诘尚书!” “不用急,若我输了,自然解了他们的禁制。可若我赢了……” 崔元修道:“想要多少钱财,你说,我绝不还价!” 徐佑笑了起来,道:“崔公的钱,还是留着养新厨子吧。我赢了的话,你只需答应为我做一件事!” “难道你要取我性命,我也乖乖听你的?”崔元修嗤之以鼻,他性情古怪,虽倡古风,却不迂腐,哪里肯上徐佑的当? 徐佑淡淡的道:“崔公的命,只有你自个在意,而我看来一文不值,要取现在即可,何用等到输赢笃定之后?所以尽可放心,让你做的事,不会违背任何世间公义。怎么?崔公不敢答应,是不是因为你怕输给我,丢了颜面?” 请将不如激将,崔元修冷笑两声,道:“不知天高地厚,你要如何辩?” “贵府部曲身上的禁制撑不了多久,若不解开,恐终身残废。为诸君计,我不跟崔公一篇一字的徒费工夫,只问一题:《尚书》的文体分为几类?请崔公教我!” “啊?” 张玄机低声轻呼,双眸凝视徐佑,惊叹之色溢于言表。她的学识其实不在崔元修之下,更是远胜梁渊范葛等同辈,自然听出来徐佑这一问中暗藏的刀光剑影。 出其不意,犀利之极! 崔元修神色凝重,从来辩诘经文都讲究从深处立意,从细处交锋,锱铢必较,寸土必争,却没人想过《尚书》的文体。幸好他浸淫《尚书》多年,总共两万五千余字如同刻在脑海,转瞬之间,心里就有了答案,道:“尚书者,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下迄于周,殳夷烦乱,剪截浮辞,举其宏纲,撮其机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谟、训、诰、誓、命之文,凡百篇,所以恢弘至道,示人主以轨范。所谓文体,以典、谟、训、诰、誓、命等六类载之,小贼以为然否?” 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其实已经足够得到崔元修的尊重,换了他人,定要称之为君,而不是贼子。这就是当世风气的好处了,只要才华彰显,哪怕行为出格,荒诞不羁,触犯律法,悖逆人伦,照样可以受到追捧和赞扬。 哪怕是个贼子! 可崔元修古怪成癖,桀骜自得,仍旧不愿意承认徐佑可以和他并肩论道,所以刻意的用小贼这样的称呼来羞辱他。 这份心胸,果真和他的脾气很像! “典、谟、训、诰、誓、命?”徐佑并不在意,越是难治,打服之后越有,道:“为了避免歧义,请崔公仔细阐明!” “道其常而作彝宪者谓之《典》,陈其谋而成嘉猷者谓之《谟》,顺其理而迪之者谓之《训》,属其人而告之者谓之《诰》,即师众而誓之者谓之《誓》,因官使而命之者谓之《命》。” 这是真正读通了《尚书》才能总结出来的理论,徐佑心中佩服,道:“自五胡乱华,伏生的《今文尚书》和鲁恭王拆孔子故宅得来的《古文尚书》全部遗失,后江州内史梅璨献今古文尚书五十八篇,遂以梅书为正朔。然而按崔公所说,典、谟、训、诰、誓、命来分类,可这五十八篇,还有多篇的篇目不在这六类命名之中,如何作解?” 张玄机同时在心里发出了和徐佑同样的疑问,崔元修说出六体时,她就感觉不妥,徐佑的反击在意料之中。 “这……” 崔元修沉吟不语,范葛等弟子的学识跟师傅自然差的远了,可无不是以研读《尚书》为毕生使命,自然明白徐佑这一问里掩盖不住的锋芒。 如何作解? 范葛背后渗出冷汗,若是他站在崔元修的位置,面对徐佑这样的问难,估计要仓皇败下阵来。不过崔元修何等人,绰号活尚书,应该有办法应对。 时间一点点流逝,徐佑并不急,毫无咄咄逼人的姿态,和崔元修一比,气度远远胜之。足足三刻钟,崔元修才开口道:“六体可再分为正、摄,凡是以典、谟、训、诰、誓、命来命名的篇目为正,不以上述之名来命名、但文章内容可以纳入六体之内的为摄。” 在另外一个时空,首次提出尚书六体应该是在东晋初年,但也仅仅很笼统的作了分类,就如徐佑所说,还有很多篇目并不在六类之中。数百年后,直到隋朝,陆德明才尝试着解决徐佑刚才提出的这个问题,于是开始在六体之下又细分为正、摄两大类别。崔元修能够在短短三刻钟里找到破局的办法,尤其暗暗吻合了后世学者的智慧和见解,不管人品怎样,深厚无比的学识当真没得黑。 张玄机开始担心徐佑,崔元修提出正摄之别,正好可以解决六体的兼容性。徐佑摇头,道:“《禹贡》一篇,唯言地理;《洪范》一篇,总述灾祥。既和六体无关,也和正摄无关。崔公之言,实属谬矣!” 这个其实很好解决,既有六体,也可扩充到八体、九体、十体,张玄机思虑飞转,以她对崔元修的认知,徐佑的反击应该难不住他,那接下来又该如何接招呢? 范葛的额头也开始流汗,至此他再不敢轻视徐佑,甚至怀疑是不是哪位儒学大家冒充身份来故意刁难崔学。 崔元修眉头紧锁,他倒不至于和范葛一样沉不住气,但徐佑显然对《尚书》造诣匪浅,该是有备而来,实在不好对付。 抛开敌对,单单他提出的这几个问题,就是前人从未深思过的,包括自己在内,号称研究《尚书》数十年,然而从未想过文体之别。 自西汉伏生尚书问世,到当今梅书盛行,针对《尚书》的研究可以说已经到了死胡同,为了推陈出新,为了高人一等,就差把每个字每个字挖出来单独写成论文了,这个时空虽然没有知网查重,可要成大家,总不能全是继承前人的学说,必须得有属于自己独有的东西。 所以,可想而知,徐佑突然提出文体之说,对崔元修的冲击有多么的巨大! 虽然文体并不是至紧要的东西,可连文体都没搞清楚,又怎么敢说通了《尚书》这一经呢?崔元修这次反应较快,只过了数十息,道:“既如此,那就再加四体,征、贡、范、歌,共十体。《胤征》《洪范》皆随事而言;《禹贡》《五子之歌》并非全是君言,这样就全无谬误了!” 他越说越是激动,来回踱步,目光熠熠,连带着看徐佑都顺眼了不少,道:“对,正是如此!《尚书》十体,发前人未发,醒世人未醒,足可让天下服膺……” 范葛同样大喜,能够弹指之间,解决如此晦涩难明的问题,天下也只有崔师可以办到,这时再看徐佑和他身旁的张玄机,突然道:“贼子可还有话说?认输吧!我此时想来,今夜的事太过蹊跷,以你的年纪和出身,绝无可能对《尚书》这般精通。莫非连这问难的题目都是从师妹那里偷来的?师妹,你从师尊读书,可没想到吃里扒外,帮着外人给师尊难堪,只是没料到师尊博学明辨,让你们这对奸夫淫妇没有得逞……” 啪!啪! 清明赏得两记响亮的耳光,比梁渊那一记还重许多,范葛顿时肿成了猪头,捂着嘴巴哀嚎连连,噗噗吐出了三四颗牙齿,被火焚烧过的皮肤传来的刺痛直入心扉,几乎不是常人能够忍受。 幸运的是,他没有晕过去,或者说,这是更不幸! “我和崔公辩诘,哪里有你说话的份?清明,他要再敢聒噪,直接割了舌头扔去喂狗!” “诺!” 张玄机淡然无波,自决定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徐佑这边,她就做好了面对各种非议的心理准备,可徐佑这般果断的接连伤人,其实大半原因是为了她。 崔元修怒道:“你这下贱胚子,怎么又动手伤人?” 徐佑冷冷道:“搬弄是非,恶意揣摩,勾连污蔑,坏人名节,这就是令徒读的圣贤书?崔公,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弟子?” 谁拳头大谁说了算,崔元修再有不满,也只能哼了一声,强压着心头怒火,道:“原来你的所谓辩诘,都是靠着武力赢取的吗?小徒失礼,自有我来责罚,不劳尊驾越俎代庖!你且说认输不认输?” “认输?”徐佑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仰头哈哈大笑,道:“崔公,你先是因文辩体,将尚书分类六体,尚有可取之处。却又以‘王言’六体和‘非王言’四体来立十体之说,歌、范、贡、征,一篇一体,无不是因名辩体的下下之作,还敢妄自称大,说什么发前人未发,真不怕伏生、梅璨从棺材里爬出来吗?” “你!”崔元修只觉得脑海充血膨胀,几乎要爆裂开来,颤抖着手指,道:“无知小儿,你懂得什么!来,你说,十体若不能分类尚书,天下可有更好的?” “古往今来,质文递变,诸史之作,不恒厥体。榷而为论,其流有六:一为《尚书》家,二为《春秋》家,三位《左传》家,四为《国语》家,五位《史记》家,六位《汉书》家,自宗周既殒,《书》体遂废,直至汉魏,无能继者。因此,《尚书》也是史书,我称之为史书体。史为记事之书,事万变而不齐,如何用区区六体或十体来分别辩体?还不是贻笑方家,惹人戏谑?史书体因事命篇,不拘泥于常例,而后自入,无一言之遗漏,这才是《尚书》之所以神明变化、不可方物的道理所在。” 张玄机双眸灵光绽放,欣赏之意溢于言表,侃侃而谈的徐佑,虽有着易容后丑陋的外表,可这瞬间的华彩,却足以让花月失色。 “史书体,史书体……”崔元修喃喃自语,徐佑这样说乍听上去天衣无缝,可他似乎捕捉到什么不对,又说不上来,一时无力反击,堪堪败下阵来。 哪想徐佑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朗声道:“其实辩体只是小道,我今日欲和崔公说的乃是大道!” 崔元修颤声道:“什么是大道?” “今人所读的梅书,崔公研习数十年的儒家经典,乃是梅璨伪作!” 崔元修如遭雷击,瞠目久久不能言。 第二十二章 犹为离人照落花 徐佑的话,如巨石从万丈高空砸入平静的水面,掀起滔天巨浪,从人心深处汹涌而来! 每个人心里都有信仰。 崔元修的信仰就是梅璨版本的《尚书》,他毕生的精力、心血,赖以立足的事业并随之而来的荣耀,全都仰仗这本经典著作。 可徐佑却说,梅书是伪作! 这无疑是将舔狗最爱慕的女神脱光了衣服扔到了粪坑里再吐上几口吐沫,对文人而言,不亚于杀父夺妻之恨。 “小贼,大逆不道!” 崔元修的脸色让人不忍目睹,身子摇摇欲坠,抬手指着徐佑,痛声斥责。 “儒门以信立,若连自家的典籍都是伪作,又如何取信天下?我如此非大逆不道,而是考前儒之异说,符圣人之幽旨,比起崔公的入歧途而不自知,这,才是真正的大道!” 崔元修面白如纸,噗的吐出一口鲜血。范葛等弟子齐齐悲呼,左右扶住,无不怒目而视徐佑,简直恨不得生食其肉。 “崔公莫急,《尚书》的真伪非一两句可以辨明,等我遍访大贤,网罗众说,再闭门写好《尚书正义》,谁真谁伪,自然明了。” 要撰写《尚书正义》? 崔元修到底不是蠢人,猛的抬起头,颤声道:“你究竟是谁?” 徐佑随手去掉伪装,气质乍然而变,月华似水,倾洒在他的肩头,更显得丰神俊朗,风度翩翩,道:“在下钱塘徐佑!” 众人皆惊呆当场! 人名树影,区别在于,普通小贼若说《尚书》是伪作,顶多让人嗤之以鼻,就算加上前面辩诘时的厉害表现,也不过让人心中起疑罢了,可终归是大言不惭,惹世人嗤笑。 可是,若换成徐佑,幽夜逸光何等响亮的名声,诗词歌赋经义都堪称当世大家,迷弟迷妹不知凡几,真要是对《尚书》发起质疑,可以想见,不出荀月,《尚书》作为儒门经典的合法性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崔元修用力推开扶着他的弟子们,直起身子,惨然笑道:“原来是徐郎君,受教了!今日辩体,是我输了!”他虽人品堪忧,脾气也臭,但愿赌服输,这点气度还是有的。 “既然如此,崔公可愿答应我一事?” “请郎君吩咐,无论牵马坠蹬,还是负荆请罪,老儿甘愿受罚!” 徐佑摇头道:“我为执经问难而来,却不是为了让斯文扫地。我心所愿,想请崔公到玄机书院担任《尚书》都讲,如何?” 显然这番话出乎崔元修的预料,在他想来,事前曾拒徐佑于门外,百般刁难,真可谓落尽了颜面,如今一败涂地,换做是他,怎么嘲弄和讥讽对手都不为过,可谁知徐佑竟要邀他去玄机书院担任都讲? 只要不是蠢人,都明白玄机书院大势已成,儒门中兴与否在此一举,凡是能够参与其中,青史留名不是难事,所以徐佑的邀请,非是惩罚,反倒是莫大的荣誉。 当然,这种荣誉放在往日,崔元修不屑一顾,可赌注在前,比起牵马坠蹬,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郎君方才还道《尚书》乃伪作,难道不怕我在玄机书院痛骂你吗?” 徐佑笑道:“骂我无妨,道不相合也无妨,崔公可知玄机书院第一条院训是什么?” “愿闻其详!” 徐佑清越的声音响彻崔府,道:“真义,越辩越明!” 崔元修良久无声,拱手作揖,道:“等到书院开院之日,小老儿定赴钱塘一会!” 折服了崔元修,这里再无逗留的必要,徐佑转身,望着张玄机,眸子里隐约有歉然之意,道:“张女郎回府吗?深夜不宁,我送你一程吧!” “劳烦郎君!” 张玄机点点头,走到崔元修跟前屈身下跪,道:“弟子不肖,和徐佑原是扬州故人,今夜之事,实在无法坐视不理。却惹得师尊动怒,伤及贵体,弟子万死莫辞!” 崔元修摆了摆手,苦笑道:“起来吧,这也怪不得你。师兄们的话不必放在心上,我会严加责罚。还有,梁渊不成器,之前在书房跟你说的事,就此作罢!” 青溪里的夜无比的宁静,虫鸣声、流水声,融合在月色里,飞舞的萤火虫点缀林间,徐佑和张玄机并肩走上木桥,如同又回到钱塘的上元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数年未见,郎君风采犹胜往昔……” 这话里透着客气和生疏,从崔府剑拔弩张的环境里走出来,两人间又恢复到了普通朋友该有的那种陌生和距离感。 终究,还是和上元夜不同了! 徐佑轻声道:“虚度时日罢了,你在金陵……可还好么?” “读书、抚琴、游山、乐水,尚可得浮生半日之闲。”张玄机停下脚步,双手扶着桥栏,目光清幽不见底,道:“郎君乔装入崔府,想必别有谋算,却因为帮我解围暴露了行迹,玄机心中有愧……” 徐佑叹了口气,道:“是我心中有愧才对!” “郎君言重了!” 张玄机转过头,望着徐佑,阴和阳流转于脸颊之间,映着溪水的波光潋滟,似乎有种别样的美感,道:“师父那边,我改日会登门道歉,想来不会太过计较。至于师兄们,平日甚少往来,若不能体谅,其实也没什么打紧。” 徐佑凝视着她的双眸,道:“我说的有愧,不是指崔元修,而是那日在桃林里,我的犹豫不决伤了你的心!” 时过境迁,张玄机显然已经释怀,闻言默然了片刻,轻笑道:“那不是你的错,是我太莽撞……” 徐佑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上前两步,和张玄机近在咫尺,两人举目四对,呼吸可闻,道:“世人或许不喜你的容貌,可在我眼里却和常人无异,那日的犹豫,只因我知道你和顾允有口头婚约,故而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后来我去见顾允,得知那天之前你们已经解除了约定,可翌日再去桃林请罪,却芳踪渺渺,寻人不遇。此后多方探询,方知你随父去了金陵……一去金陵,山高水长,我又被琐事缠身,不成想再见之时,已是多年以后……” “这些我都知道的。”张玄机没有避开他略带攻击性的举动,眼波沉静如水,道:“顾允特意给我写了信,说你接连三日都去桃林候着,玄机足感盛意。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非是谁的过错,也非是谁的舍与不舍,既然过去了,那就不必再提。”她盈盈一礼,道:“今夜得郎君解围,玄机在此谢过!” 徐佑瞧她洒然又脱俗,确实如言语中所说的那样放下了过去的种种牵绊,他更是云淡风轻之人,求之不得,却也不必辗转反侧,退开两步,回礼作揖。 或许,缘分二字,真的剪不断理还乱,穷究天人之智,也无法窥探到其中的秘密! “请!” “请!” 比朋友近一点,比恋人远一点,至于日后如何,不如顺其自然也好。 张府在青溪里下游,距离崔府并不算很远,何况再远的路也总有走完的时候,到了府门前,徐佑告辞离别,带着清明飘然远去。 府门洞开,张玄机进门的时候突然回头,望着徐佑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钱塘湖雅集时那首月字诗里的句子: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正在这时,似乎心有灵犀,徐佑的声音从月影婆娑中传了过来: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第二十三章 箜篌引 金陵的宵禁形同虚设,台城和都城之内还算严格,巡夜的军卒随处可见,曾经有次皇帝送湘竟陵王安子尚夜归,还担心他遇到巡城司被呵斥。可都城之外,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市坊内灯火通明,秦淮河上画舫如织,推杯换盏之中,尽是歌舞升平的繁荣景象。 从这点来说,皇帝的日子,过得未必有臣下们快活! 徐佑和清明沿着河岸缓步而行,青溪向来有九曲青溪之称,起钟山之水,南入秦淮,后进长江,九曲十回如同美人束在腰间的玉带,欲语还休,让人流连忘返。 或许是瞧他许久没有开口,清明笑着问道:“郎君可是觉得被张玄机这般拒绝,心里愤懑不平?” 徐佑噗嗤笑道:“就是皇帝,也不是看上谁家的女郎就能得偿所愿,何来的愤懑不平?况且我和张玄机多年未见,早前积累的那点好感,怕是还没有这青溪里的水深,天长日久,干涸枯竭,在所难免。我心中执念,只因在桃林闻听真相时太拘于世俗的约束,无一言以应对,恐伤其心。今日看来,她雅量高致,早已不放在心上,如此两便,岂不更好?” 清明道:“我虽不知情爱,可也知道郎君急着解释这么多,会不会是做贼心虚?” “你这样会没朋友的知道吗?” 徐佑突然停下脚步,改变行走方向,往秦淮河岸边走去,立在柳树下,摘了一片叶子,望着近处的画舫,略带调笑的道:“秦淮胜景,天下第一,不知可有佳人绝代?” 清明神色微动,紧跟在身侧,道:“秦淮的崔元姜和冯钟儿号称艳冠群芳,想来容色不会太差。” “艳冠群芳……改日有闲,当登船拜会,却不知如何才能一亲芳泽?” “以郎君的文采,想来不是难事。”清明淡淡的道:“胜景在前,美人遥望,不知郎君可有诗句?” 徐佑笑道:“诗句自然是有,容我稍作思量……”他来回踱了几步,道:“梨花似雪柳如烟,春在秦淮岸两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此诗如何?” 清明是易经大家,立刻看出徐佑双足落点成地火明夷卦,此卦是凤凰垂翼之象,上坎下离,处处凶机。随口道:“诗是好诗,可不应景。” “哦?说来听听,怎么不应景?” “现在不过初秋,哪里有梨花似雪柳如烟,岂不是咄咄怪事?” “怪事年年有,今晚特别多。”徐佑大笑,道:“认识了这么些年,原来你也懂诗,既然懂,何不以这河边柳为题,作一首来品品?” “诗,我不懂!” 清明的身影消失不见,下一瞬出现在郁郁葱葱的林木间,周遭的空气也仿佛受到某种无形的挤压,飞速的塌陷成一点,然后如流星闪过天际,无声无息的疾射向地面。 “可杀人,却略懂一二!” 在普通人看来,清明这下攻击软弱无力,甚至速度也算不得快,至少肉眼可见。可徐佑的神照之下,洞察万物,却知道清明对真气的控制已经到了入微的境界,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招式,并且将真气凝聚成最尖锐的状态,细如银针,却又坚不可摧,几乎无可抵挡。 果不其然,轰然声中,一人从地下破土而出,浑身黑衣罩体,看不见容貌,单手持刀负于身后,刀身幽黑,连月光反射都没有,透着股寂静死灭的味道。 高飞五尺,他的足尖点在树冠的一片柳叶上,轻轻借力,却好像出膛的炮弹,以千钧之势挥刀砍向徐佑。 人未至,刀风已至! 空气中隐约响起刺耳的摩擦声,徐佑被凌厉无匹的刀风刺激的眯起了眼睛,脸上的肌肤颤动着似波浪起伏,还伴随着刮骨的剧痛,却并不显得慌乱,往后退了三步。 铛,铛,铛! 清明接替了徐佑的位置,宿铁刀出鞘,刀光闪烁,一连挡了三十四击,未曾后退半步,可以双脚为圆心的周边三尺之地,草木皆枯。 势均力敌。 小宗师! 当今之世,小宗师虽不似大宗师那么稀有,可也绝不是这河边垂柳,四处可见,以顾陆朱张的门阀之贵,除了朱氏尚武,其他三家仍旧难觅一小宗师坐镇,更别说有小宗师愿意屈尊降贵来当刺客。 清明属于例外中的例外,他刺客出身,可跟了徐佑这些年,也极少出手暗杀。说到底,暗杀上不得台面,这个世界自然有其运行的规则,以小宗师的逆天武力,若真的处心积虑去杀一个人,除非有大宗师亲自出手,或者有小宗师十二个时辰形影不离的贴身保护,否则的话,早晚魂飞魄散。为了避免陷入这种近乎无解的境地,拥有小宗师的各方势力都比较小心,因为暗杀很容易触犯众怒,成为众矢之的,导致无法立足。 可今夜,一个精于隐匿的小宗师,若不是徐佑神照万物,甚至连清明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这样的厉害角色,却不知出自哪一方? 太子、天师道、抑或是六天? 战局又有变化! 清明突然以极其诡异的角度出刀斩向刺客双足,将其凌空逼退,袖袍一甩,飞出八枚黑不溜秋的铁蛋。 连徐佑都不知道他这铁蛋是做什么用的,也从来没有见过,但想必不会是什么好玩意,若是用刀硬碰,说不定会有惊喜。 刺客的想法跟徐佑差不多,于空中留下道道残影,毫发无损的躲了过去。八枚铁蛋分布在他的上下左右四方,受事先布下的真气所激,砰的四碎,冒出淡蓝色的烟雾,彻底弥漫开来。 自入小宗师,一炁大成,体内自成天地,外呼吸可以完美的转化为内呼吸,这种毒烟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但可以让他在内外转换时有一瞬间的迟滞。 这种迟滞几乎不可察觉,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可对清明而言,却已经足够! 刀光如龙! 刺客一声闷哼,倒飞而回,重新站到了树冠之上。清明直追而去,可和徐佑距离却拉开了七尺。 嗖! 箭矢破空而来。 徐佑经历过四夭箭的暗杀,他们算得上天下善射的高手了,可跟当下这支箭比起来,犹如幼童和巨汉的差距,以同样此时此刻的修为,不仅听不到弓弦的颤动声,也感觉不到任何的危险和杀机,直到箭矢出现在身后五尺,神照术才洞察到它的存在。 也幸好有神照术,否则的话,小宗师以下,哪怕是六品巅峰,也要被这一箭秒杀! 徐佑脑海电转,装作被清明和刺客交锋时的劲气波及,身子踉跄着往河里摔去,高喊道:“穷寇莫追!” 清明这时回头,眼见已赶不及,弹指射出一把短匕,擦着徐佑的衣角和箭矢撞到一起。短匕四碎,那支箭仍旧势头不减,直冲清明心口。 竟是一箭双雕! 树冠上的刺客同时吐气开声,双手持刀,如开天辟地般呼啸而下! 好在清明的身法绝妙,腰部骤然折断,宿铁刀轻轻一挑,将真气送入箭矢,夹杂着原主人的沛然力道,改变方向奔上方而来的刺客面门,然后借力打力,身子攸忽回到岸边,抓住徐佑的手臂,将他救回岸上。 尚未站稳,背后刀风再起。 这刺客被清明用同伴的箭挡了三息,心里恼怒之极,这一刀更是用尽了全力,隐约可见刀刃划过空气激起的波纹。 正在这时,铮的一声,琴音乍起,如同从徐佑和清明的灵魂深处弹响,可以勾摄人心,夺人心智。 徐佑眉头微蹙,他虽然不通音律,可也听得出这是东汉最出名的乐曲之一,以昆仑玉碎之悲怆,唱响遏行云之决绝。 箜篌引!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短短十六字,疯癫、无畏、痛苦和死意,道尽了世事苍凉,写尽了人情冷暖。徐佑无论如何想不得,竟然有小宗师可以用这首千古绝唱的《箜篌引》入武道,不仅让敌人心智失守和行动延缓,而且可以鼓舞同伴的士气和决心。 不过,徐佑道心玄微大成,于幻境中逆天改命,心志之坚毅,当世几乎不作第二人之想,箜篌引对他的影响微乎其微,甚至能够故意以此做局,将对手一举成擒。可问题是他不能出手,出手就暴露了修为恢复的玄机,可能会引来皇家的忌惮,以及难以预料的后果。 清明的际遇比不上徐佑,可他自幼成为炉鼎,万死无生里偷得重新立于光明之下的机会,青鬼律更是包罗万象,对这种以音律操控人心的伎俩可谓知之甚深,只是受到一息的迷惑,已经彻底清醒过来。 可这一息,却让那刺客的刀意到了巅峰,罡风几乎破开清明的护体真气,将后脖颈激起点点颤抖的颗粒。 清明没有回头,宿铁刀轻轻往后挥去! 如刀切豆腐,宿铁刀先将刺客的刀劈成两段,然后破入他的胸口三寸。 刺客双目圆睁,似乎不敢相信手中宝刀竟这样断裂,可毕竟身为小宗师,尚有保命的绝技,全身真气汇聚到胸口,猛然外泄,硬生生的将宿铁刀震出体外。 他的身子倒纵狂飞,嘴里接连喷出三口鲜血,清明正要追赶,又是三支箭射向徐佑,同时琴音再起,他只好停下脚步,丝毫不敢大意,刀尖荡开箭矢,再看那黑袍刺客,已不见了踪迹。 来不及迟疑,清明拉着徐佑,斜斜落入从河道里恰好驶过的一艘画舫上,躲入二层的空房间里,徐佑运转神照,道:“没人追上来!” 清明这才按捺不住,唇边溢出一丝血迹,徐佑握住他的脉门,纯正无比的道家元炁送入体内,呼吸之间,已将内伤尽去,生机盎然。 “是谁要杀郎君?” 徐佑摇头,道:“他们非是杀我,而是要杀你!或者说,是想把你打成重伤,让我再无力干涉金陵即将发生的乱局。” 他目光深沉,冷冽无比,道:“一个精通刺杀的小宗师,对某些人来说,破坏力太大了点,也极具危险!” 第二十四章 谁是猎人 这时才有闲暇打量所在的画舫,妆点的甚是清净,红木桌椅上摆放着菱花铜镜和漆雕梅花的妆匣,旁边用屏风隔开,横放着一张琴,右侧是卧榻,粉红色的帐幔垂挂着黄色的流苏,乍看去像是大家闺秀的闺房,哪里有画舫妓家的靡气? 徐佑将身子隐在半开的窗户后,透过窗楹可以观察岸边,笑道:“能在三个小宗师的围攻下逃出生天,清明,你的名声不日将传遍各方,成为不少人忌惮的目标。” 清明沉声道:“这样的名声不要也罢……到底谁出手行刺,郎君心里可有计较?” “一次出动三个小宗师,这样的大手笔无非是太子、天师道和六天三方而已!”徐佑冷笑道:“皇帝病重,太子不会拿我这个无名小卒轻举妄动,就算旧怨难消,也该等到皇帝殡天,登基掌权之后,杀我岂不是易如反掌?至于天师道,和太子穿一条裤子,当前最紧要的是辅佐太子继位,也不该拿我出气,要是惹得皇帝反感,徒生变数。所以只有六天嫌疑最大,我多次坏了他们的好事,换做是我,也要杀之而后快……” “是了,那琴音……跟当年钱塘城外遇到的卢泰的笛声似有重叠之意……” 经清明提醒,徐佑恍然道:“定是卢泰!他原是都明玉手下,都明玉身死之后,不知入了六天的哪一宫,或许成为七非天宫的新天主也说不定!卢泰的猿行笛毁在风虎手里,这些年功力大涨,竟可以弹箜篌而动悲歌,真是天下英雄不可小觑!” “使刀那人善遁术,要不是郎君示警,我竟没发现他的踪迹,至少也该是一宫天主的身份,若所料不差,应该是罗杀天宫的年归海。两个天主出手,另外一个身份自不能太低……” 徐佑神色凝重,道:“也就是说,或许有三个天主到了金陵!”他望着窗外,月色不知何时被乌云遮盖,天气沉闷的让人焦躁不安。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不见如何动作,徐佑和清明瞬时到了门口两侧,迅如鬼魅,踏雪无声,等那人推门进来,还没来得及反应,清明一指点在脑后,登时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徐佑伸手接住,入怀温软如锦缎,鼻端传来淡淡幽香,眉如远黛,琼鼻红唇,柔和中不失英挺之气,却是难得一见的绝色美人。 拦腰抱起,女郎的身子浑圆紧绷,充满了年轻活力,徐佑把她放到床上,还没起身,又两人的声音传入耳中: “红玉阿姊,红玉阿姊,人哪去了?” “下层没有,肯定上这里来了。嘻嘻,谁知道金陵城鼎鼎大名的柳红玉却喝不了几杯,次次姊妹们聚会,她都半途躲了……” “药儿,今个我非把红玉灌醉不可,你可别拦着!阿姊,阿姊!” 原来她就是柳红玉,徐佑垂头看着床上的女郎,戎服勾勒出的双腿修长笔直,腰身盈盈一握,七品的修为赋予她不同于普通女郎的气质,简单的说,她的身上有股子侠气! 可这不是画舫吗? 柳红玉为何在这里?兼职么? 徐佑差点笑出声,柳氏何等暴富,自家女郎怎么也沦落不到画舫中来,闻着她身上还有酒气,双颊绯红如桃花,估计学那些达官贵人来画舫畅饮作乐,搁当今风气,就跟后世那些女孩子去唱ktv差不多性质。 没有悬念,两个女郎刚刚进门就同时中招,徐佑抱住一个,本以为另外一个清明会接,可他却束手旁观,眼看那个可怜没人要的女郎快摔倒地上,徐佑只好伸出左脚勾住,怒道:“接啊……” 清明傲娇的表示拒绝,道:“嫌脏!” 徐佑翻了个白眼,左脚轻轻用力,一边抱住一个,放到床上,和柳红玉并排躺好。其中一个应该是萧药儿,那日在长干里的集市上,就是她要自己去青溪里领赏钱。萧药儿长相甜美,身材虽然没有柳红玉那么的匀称,可胸前很是澎湃。另一个比不上柳红玉和萧药儿,也算得上眉清目秀的美人,看来这群红妆贼要入伙还有容貌身材上的要求,妥妥的后世女团风格啊。 “山宗在溟海,不知怎么样了?” 看到柳红玉,自然想起山宗,当初山宗碰到美人出浴,虽然啥也没看见,却被追杀的狼狈不堪。这几年在徐佑暗中支持下,溟海盗重整旗鼓,以军法练兵,虽人数不多,可声势犹胜往昔,已经牢牢掌控住沿海的海路,闻者色变。 清明淡淡的道:“听冬至说山宗礼贤下士,赏罚分明,颇有王者气!” “乱世有英雄出,说不定真的是王者呢?” 清明和徐佑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山宗那尖嘴猴腮的模样,若称王称霸,可真是沐猴而冠的代言人了。不过他现在横行溟海,有钱有船有兵,说是海上王者也不算夸大。 “突然不见了三个人,会不会引得其他人疑心?” 徐佑走到窗边看了看,朱雀门遥遥在望,道:“没多久就到朱雀航了,再等等吧。刺客之所以没追来,一方面忌惮你在这种狭窄空间的战斗力了,另一方面可能就是因为这满船的贵女让他们投鼠忌器。再说酒过三巡,晕头晕脑的,应该没那么快发现少了人……” 话音刚落,外面又响起脚步声。徐佑揉了揉被打的生疼的脸,无奈的叹了口气。本想着随便搭个顺风船,到了朱雀航就上岸,谁知道碰上了一群爱喝酒的小太妹,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正准备故技重施,清明负责出手,他负责抱人,轻咦了声,扭头看去,两个女郎从画舫一层翻过栏杆直接穿窗而入,而房门也被长刀劈开,五个女郎成战阵冲了进来。 比预估的醒悟的快,并且还懂得兵法,倒也不全是花瓶,至少应该有一个是聪明人! “何方贼子,连我们紫艾军也敢惹?” 不花钱的顺风船果然不靠谱,顾不得调侃红妆贼和紫艾军两种称呼的区别,清明弹出两枚铁球,砰的散出烟雾,趁整个房间目不能视,和徐佑穿窗入河,顺流而去。 以两人的身手,这群女郎别说看清楚容貌和衣物,就是连房里到底有几个敌人都不知道,终日里横行霸道的金陵女团,算是彻底吃了个哑巴亏。 “烟没毒吧?” “没有!可能明天会下痢,三日即可自愈!” 徐佑如游鱼般在河水里畅游,听了这话差点沉了下去,没好气的道:“你整这些东西是为了好玩吗?” 清明沉默了一会,道:“这是丑奴缠着祖先生造来玩的,临行时送了我,非要我带着防身……” 徐佑彻底无语了,道:“也就是说,你射向那刺客的铁球,看着高大上,其实屁用没有?” “嗯!” “行,会玩!” 白长绝穿行在街巷之间,仿若一缕轻烟,融入进金陵的夜色里。方才青溪岸边的交手,他一直冷眼旁观,徐佑的死活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抓住这条线,找到六天在金陵的巢穴。 他从罗霄山追逐兰六象而来,进城后失去了对方的踪迹,百万人的帝京,想要隐藏一个人实在太简单。可白长绝并不着急,他确信兰六象不会甘于蛰伏,一旦伤势养个七七八八,早晚会出来行动。果不其然,今夜重新捕捉到兰六象的动静,还有两个四品修为的小宗师同行,白长绝没有打草惊蛇,远远的吊在身后,等他们伏杀失败之后,还是选择兰六象作为跟踪对象。 一回生两回熟,熟人好下手嘛! 行刺徐佑的黑衣人确实是兰六象,他精通五行遁术,要不然也不能多次从白长绝手里逃生,可怎么也没想到先是让人看破行藏,又在联手围攻里被清明刀气所伤。 当然,他伤势未愈,不在巅峰状态,并且清明手里的刀不是凡品,此消彼长,故有此败,可无聊怎么找借口,败给无名小卒,终究是丢尽了六天的脸面。 兰六象一路疾行,忽南忽北,上蹿下跳,中间还进了两处宅院,停留三刻后又从暗门悄然而出。若不是白长绝二品巅峰,还真的可能跟丢这条滑不留手的游鱼。 绕了小半个都城,兰六象来到覆舟山下一处不起眼的府邸,没有停留,直接翻墙而入。白长绝站在高处,静候了三炷香的时间,确定这里应该就是兰六象的目的地,当下不再迟疑,如落叶般轻飘飘的入了院子。 这座宅院不算太大,典型的江南建筑,茂树曲池,崇楼幽洞,透着秀美纤巧的雅致。可守卫却无比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部曲大都穿得便服,可精锐气遮掩不住。白长绝如鬼魅般搜寻了各处,没发现什么异常。又过了九曲回廊,来到东边的别院,突然听到正堂传来压制着怒气的人声: “杨妃到底搞什么?染恙,染恙,金陵城里的鼠蚁都知道那老不死的生了病,我要的是详情,到底死没死?若是没死,还能撑多久?” “太子息怒,息怒!”这人的赔笑声里带着卑微和谄媚,道:“母妃这段时日也见不到父皇,只有温如泉日夜问诊,打听来去,只有两句话:圣体违和,不日将愈。究竟违和到何等地步,谁也说不好啊!” “哼!让你从徐州偷偷回来,正是用上和宫中的关节,结果还是这么没用!” “是是是,臣弟没用,太子责罚的对……” 竟是太子安休明和衡阳王安休远在密谋。 安休远的封地在徐州,任右将军、徐州刺史,没想到偷偷跑回金陵和太子私下见面。 非诏不得回京,这是重罪! 白长绝心知不妥,刚准备悄无声息的离开,嗖嗖嗖!三支箭出现在身后,不知从何处射来,正是今夜刺杀徐佑的三人之一。他闪身躲过,却无法再隐匿形迹,落入院子正中,箭矢穿过窗纸射进房内,还不等他飞纵而去,琴音乍起,如冤鬼索命,刺耳难闻,饶是二品修为,也被缠住,迟滞了一息。 房内灯火骤灭,从左右厢房飞出四人,全是小宗师的修为,一个三品,三个五品。周边冒出数十人,个个手持雷公弩,一看就训练有素,齐齐对准院子正中的白长绝。 正是这一曲琴声,让白长绝陷入了绝境! “起火了,起火了!” 东西两院同时火起,白长绝心知中计,今夜六天的目标一是徐佑,二是他,还不惜引到太子和衡阳王密会的场所,借刀杀人,真可谓一石三鸟! 歹毒之极! “主人有令,凡入院者,杀无赦!” 万箭齐发。 白长绝一声冷哼,天师道和太子坐在同一条船上,可他没办法解释,就算说出身份,此情此景也没人会相信,更何况他也不屑多费唇舌。 轰隆一声,电闪雷鸣, 豆大的雨滴倾盆而下! 第二十五章 流言四起 “听说了吗?前两天的夜里发生了三件大事……” “大事?说来听听!” “别听他空口白牙,若是大事,我怎能不知道?” “就你天天窝在南市那些女人肚皮上,能知道个屁!” “南市怎么了?南市比珠市花样多,掏了钱就脱衣服,让趴着就趴着,让躺下就躺下,毫不扭捏,最称耶耶的心!” “我看你是囊中羞涩,没钱去珠市寻欢作乐吧?” “就是,南市那些庸脂俗粉,倒贴钱给我我都不要!” “就凭你?长成这幅尊容,大字不识一个,还想让人家倒贴?” “怎么?长的丑、不识字,可是我器大!” 顿时哄笑一团,有那好事的跑过去拉扯他的腰带,非要当场验证器大还是器小,最早说话那人不高兴了,道:“你们到底还听不听?生在帝京,就不知道关心下朝廷里的事么?整日争执女人,恶不恶心?” “呸!还当别人真不知道呢?城里早传遍了好吗?” “行,那我不说,你给大家说说!” “说就说!”那人解开袍摆,露着胸膛,单脚踩在凳子上,道:“第一件大事,就是那位徐佑徐郎君被人行刺了,身受重伤,生死不知。” “啊?还有这事?” “那可不?听说徐佑扮作厨子混入崔府偷学《尚书》,后来被发现就和崔元修当场辩诘,崔元修大败,吐血认输。” “好!辩的好!崔元修那狗才鼻孔朝天,早该有人灭灭他的威风!幽夜逸光,好,今天的酒我请了,敬徐郎君!” “敬徐郎君!” 终日里混迹在曲中的这群人,好酒好色好赌,说是三件大事,一件没说完,先是女人后是酒,扯淡扯的没完,有人忍不住了,道:“别打岔,那徐郎君既然赢了崔元修,怎么又被刺杀了?” “谁说不是呢?徐郎君刚离开崔府,就在青溪里岸边遇到刺客……哎!” “会不会……我是猜测,会不会是崔府……” “应该不至于吧?崔元修还答应徐佑要去钱塘的玄机书院做都讲呢……” “那可说不准,人心隔肚皮!” 又是一番热闹,徐佑是不是被崔元修派人刺杀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喝酒的时候有谈资可助兴。美人美酒和名人八卦,是这些够不上高层次却又比低层次强那么一点的中间阶层的最爱,立刻有人追问道:“那第二件大事呢?” “第二件可比第一件有趣多了!据说,嘿嘿,只是据说,红妆贼的那群女郎被淫贼在画舫里全都给采了……” 以柳红玉为首的紫艾军在金陵城里行侠义事,可没少搞的鸡飞狗跳,结果就是被搞的纨绔子弟记恨,被惊扰的普通百姓也不开心,典型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里外不是东西。所以一听是她们的事,整个酒馆炸开了锅,人人面红耳赤,七嘴八舌的询问详情,可比徐佑被刺的热度高太多了。 那人绘声绘色的讲述了柳红玉等被上下其手的过程,细腻的仿佛亲见,丝毫不顾忌柳氏的权势可能会给他带来的麻烦。 其实倒不是不怕,而是在同一时间,关于红妆军团的各种桃色版本已经传遍了金陵,柳氏抓了不少人,可流言是抓不尽的,所以干脆听之任之,禁了柳红玉的足,来个眼不见心不乱。 不论古今,名人的绯闻从来都很有传播价值,尤其世族门阀那高不可攀的女郎,平日里憋着的气,全部借着这次事件发泄了出来。 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才有人想起第三件大事,高声问了出来。不料方才还管不住嘴巴的人无不小心翼翼的都瞅瞅细看看,最后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道:“这个不好多说,好像覆舟山下有个宅院走了水……” 听得人一头雾水,道:“天干物燥,走水还不是常事么?” “可你别忘了,前天夜里下了大雨,走水?那是别人放的火!” “说不定素有仇怨?” “嘿嘿,仇怨不知道,但那院子里的人,说出来吓死你!” “我自幼长在金陵,什么皇亲贵胄没有见过?你倒是说出来吓死我个看看!” “传闻是太子和竟陵王密会,结果被一个不明身份的人闯入撞见……撞见了怎么办?咔嚓!”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道:“不过闯入那人太厉害,太子身边出动了四个小宗师,其中一个还是三品之尊,可愣是没留住人,还全他爷爷的受了伤……” “厉害,果真厉害!” “竟陵王出镇徐州,怎么突然回金陵了?” “这个不好说……主上多日未视朝……” 比起徐佑被刺杀和柳红玉被采花,太子之事才是这些皇城根下长大的帝都百姓最热衷和喜爱的话题,一时议论纷纷,其实有句话大家都没说出来:皇帝估计是出事了,太子这时候召集支持者回京,目的不问可知。 “那个闯入的是谁,能在四个小宗师的围剿下胜出,莫非是孙天师?” 由于佛门在金陵的强势坐大,这些年民间对天师道的恭敬大不如前,要不然也不敢联想到孙冠头上。不过孙冠的显赫威名仍在,马上有人反驳道:“天师何等人,要见太子直接面见就是,岂会偷偷闯入宅院?再说了,要是天师出手,那四人何止受了轻伤,早就一命呜呼……” 说来说去,众人猜测的越来越离谱,不知谁笑了出来,道:“你们呐,都没见识!别忘了,天师道除了孙天师,还有一个白长绝!” “对对,听闻白长绝已入二品,距离大宗师也只是一步之遥,对付区区四个小宗师,还不是跟你解女人腰带一样容易?” “放屁,解女人腰带哪有那么容易,老子砸钱都不知道砸了多少下去!” “你又说错了!白长绝对付的可不是四个小宗师,而是七个!” “七个?” “不错!白长绝离开宅子后,又遇到三个小宗师的截杀……” “啊?” 大多数人都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二品固然厉害,可毕竟不是大宗师,若是连七个小宗师联手都不能制,那也太匪夷所思了。 “白长绝又胜了?” “那倒没有,听说他也受了伤,现在不知所踪,或许回鹤鸣山去了……” 正在这时,十几人猛虎般冲进酒馆,冲着三个食客扑了过去。混乱中只有一人从窗户跳入后面的河里逃跑,另两人同时服毒自杀。其他人吓得坐在位置上不敢稍动,其中有个里正,身份略高,壮着胆子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领头的正懊恼的看着地上的死人,闻言转身,脱掉外面的黑衣,露出里面的锦缎黄裳,狰狞的穷奇如同要吞噬一切, “卧虎司捉拿六天余孽,尔等若再妄议朝政,皆按同谋论处!” 一听是卧虎司办案,里正浑身战栗,再不敢说话,呆呆的望着地上的尸体,那人他认识了十几年,每天见面都要打招呼,一起喝酒的次数更是数都数不清,可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是六天余孽? 太可怕了! 相比城里各处掀起的腥风血雨,徐佑在长干里的住宅平静多了,他悠闲的躺在床上,至少还得做出卧床不起的样子。詹文君坐在榻侧,芊芊素手拿着切好的河上梨送入徐佑口中,甘如蜜,脆若凌,解烦消渴,以此为最。 徐佑的手没入裙中,细腻光滑,比这来自河域的上品贡梨更加的惹人怜爱。詹文君俏脸红透,却没有制止,而是强忍着心中羞意为他喂梨。 “白长绝真的这么厉害么?” 徐佑虽然刚入五品,可他的武道之路已经和当世所有人背道而行,别人练丹田,他练的是紫府,一日之功,顶得上别人一年之苦修,真要交手,不知道能否从白长绝手里逃生? 詹文君神色凝重,道:“白长绝曾是天师道鹤堂的统领,最受孙冠器重,也被誉为下一任天师最强有力的人选。后来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暴虐无常,失手杀了两名鹤堂的师弟。这两人刚刚跨过五品的山门,是天师道重点栽培的好苗子,因此范长衣力主处死白长绝,还是孙冠不忍,将他逐出鹤鸣山,前往宁州道观闭关。没想到短短五六年,白长绝连破山门,晋升二品,大宗师之下,几乎不做第二人之想,若是他也来了金陵,局势将更为复杂难测。” “鹤堂?” 徐佑好歹也是假冒林通做过一治祭酒的人,只知道卫长安统领鹿堂,旗下高手如云,却不知道还有个鹤堂。 “鹤堂很是神秘,具体职责并不清楚,除了鹤鸣山的八个大祭酒,几乎无人知晓。我也是从别的途径得到片鳞之爪,然后拼凑出来的情报……” 天师道立教数百年,装神弄鬼的那套熟练之极,真要有什么秘密机构,倒也在情理之中。徐佑笑道:“白长绝杀同门而证道,明明走的邪路,孙冠护犊子护得有点不讲理,怪不得范长衣闷闷不乐……” 詹文君偏着螓首,奇道:“七郎怎知范长衣闷闷不乐?” 徐佑在鹤鸣山时,看到的是门内的勾心斗角,是师兄弟的互相提防,是死气沉沉的迟暮,是大厦将倾的不安,范长衣能高兴才怪! “他要处死白长绝,可现在白长绝又到了金陵,明显是孙冠放他出山。日后算起账来,打又打不过,你说范长衣该怎么办?” “范长衣十年前已经是小宗师,现在的实力深不可测,未必不是白长绝的对手。真要撕破了脸,我觉得范长衣会赢!” “哦?”徐佑来了点兴趣,道:“为什么?” “范长衣身为大祭酒之首,明里暗里掌控的资源远非白长绝可以比拟,只要小心布局,白长绝个人的骁勇并无大用!” 徐佑沉吟了一会,道:“若要你来布局,你会怎么杀死白长绝?” 詹文君呆了一呆,还未来得及回答,清明敲门进来,低声道:“孟长春求见!” 第二十七章 人之将死 孟长春如今是司隶府的实权人物,身为卧虎司从事,手下假佐数十人,徒隶无数,罗网织于天下,耳目遍布州府,你可以看不起他,却绝对不能无视他。 徐佑示意詹文君先到后院暂避,虽然她的行踪未必瞒得过孟行春,可现在不是公开露面的好时机。然后真气运转,倒行逆施,顿时面如金纸,气若游丝,怎么看都受了严重的内伤,除非孙冠亲临,恐怕谁也看不出破绽。 “七郎,身子可好些了?” 孟行春依然热情如当年在扬州时,两人多年未见,可彼此私下里的联络并不少。逢年过节,徐佑的礼物从来都是最贵重却也最用心,以幽夜逸光现在的地位和名声,本不必如此,毕竟司隶府不受士族待见,人人避之如蛇蝎,哪里会折节下交? 徐佑咳嗽了几声,挣扎着要坐起,虚弱的道:“尚好,怎敢劳烦从事亲自过来,该我先去拜访才是!” 孟行春赶紧扶住,道:“七郎这就生份了……快躺下歇息,我两日来忙着追缉六天余孽,只听手下人汇报说你受了伤,却没想到伤的这般重……不行,我稍后去见校尉,求他请温太医来诊治……” “从事有心!”徐佑道:“昨日温太医已经来瞧过了,开了几服药,安心将养几月,应该能痊愈!” “那就好,那就好!” 孟行春当然知道温如泉来给徐佑看过病,丹阳公主开口,别说一个温太医,就是把太医院的人都拉来也没问题。他私下里打听问诊结果,温如泉表示很悲观,徐佑体内的奇经八脉被刺客强横无匹的真气侵入,彻底烂成了一团,全靠着早年白虎劲打下的强健体魄支撑着,换了普通人,早一命呜呼了。可问题是,徐佑义兴之变时武功尽失,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这次再遭重创,旧疾新恙一起爆发,顶多还有五个月的命,无论如何,活不过明年清明! 孟行春刚听到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徐佑给他的印象,向来是沉稳如山,不测如渊,怎么也不像是短命的人。可温如泉圣手神医,阎王说五更死不算数,他说谁五更死,那必定活不过天明。 一半为公事,一半为私谊,孟行春百忙之中赶过来查看徐佑的状况,其实刚进门看到第一眼,他就知道温如泉没有说谎。徐佑没有敷粉的习惯,可脸色苍白似鬼,偏偏脸颊透着不健康的绯红,他略懂医术,知道这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能够维持多久,全看自己的求生欲和生命力,温如泉估算五个月,应该没差了! 五个月…… 可惜! 和徐佑的交往虽然以利益为主,可两人彼此间惺惺相惜,合作愉快,徐佑没有门阀子弟的傲气,也没有士族文人的酸腐味,很对孟行春的胃口,如果可能,他想把这种合作长久持续下去。 可惜啊! “七郎,那夜刺杀你的人,还有印象吗?” 徐佑勉强回忆了一会,道:“一人黑袍蒙面,善使刀;一人藏在暗处,善使箭;还有一人弹的《箜篌引》,我记得此人,或许是六天的卢泰,当年白贼之乱时,我和他在钱塘交过手……” “卢泰?” “刘彖这么称呼的,不知名字真伪。”徐佑又剧烈的咳嗽起来,清明忙过来扶着肩,拿着巾帕捂着嘴,再打开时,上面赫然殷红成片。 这就是看电视剧多的好处了,孟行春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宽慰了两句,辞别而出。到了门外,他的心腹假佐余行识凑过来问道:“徐郎君的病?” 孟行春沉着脸没作声,余行识不敢再问。走出长干里,孟行春朝着秦淮河的水猛的吐了口吐沫,狠狠的道:“行识,让兄弟们全都动起来,凡妄议者,全给拿到南狱问罪,刮地三尺,也要把六天的筋脉斩断!我这就去见校尉,六天余孽视司隶府如无物,我要让他们在金陵城里寸步难行!” 哄走了孟行春,詹文君又来到房中,好奇的拿着巾帕闻了闻,皱着眉头,道:“这是真血……你怎么弄的?” “事先让清明准备点人血含在嘴里,孟行春不会武功,瞧不出问题。瞒过了他,也就是瞒过了司隶府,免得还有人惦记着我这病……” 詹文君担心道:“温如泉真的说你重疾无药石可医么?要不要再请别的大夫来看看?” 徐佑武功恢复的事连詹文君都没告诉,倒不是信不过她,只是金陵正值多变之秋,聪明人太多,若是演技不好被人识破,那才叫没后悔药吃呢。 “温如泉虽是圣手,可对真气运行一窍不通,清明有千般手段,可以做出伤重频死的假象,你不必担心,我还没跟你生猴子呢,舍不得死!” 虽然不懂生猴子的梗,詹文君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呸了一口,轻柔似水的眼波里乍掠过几分媚意。徐佑哈哈大笑,将詹文君扑到床上,附到耳边吹了口气,道:“重伤难治的人,哪里有郎君这般的生龙活虎?” 詹文君咬着唇,很快就忘掉了尘世间的烦烦恼恼,眼中脑海,只有心爱的人和那讨厌又禁不住要沉溺的欢愉! 今天注定不会太平静,孟行春刚走,安玉秀就来了,这几日她来的勤快,前前后后帮了不少忙,连温如泉都是她出面请的,各种珍贵药材更是不要钱的送,仿佛这样可以给徐佑续命似的。 这次又请了三位医道名家,轮流把脉之后,齐齐摇头,认为温如泉诊的无误,徐佑的病确实到了药石无可医的将死之时了,只是在还能维系多久上产生了分歧,一人说顶多一个月,另两人比较保守,粗略估计三到五个月。可不管怎样,徐佑这条命,眼下看来真的保不住了! 安玉秀她对徐佑的感情比较复杂,说不上男女之间的情愫,可也比普通男女恋人更深入几分。她陷落钱塘时,虽然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可身为女子,还是公主之尊,若被乱军肆意羞辱,不仅身心俱创,还让家国蒙羞。那种不安、恐惧、焦虑和虫蚁噬骨的折磨,若非亲身经历,根本无法体会到其中艰难之万一。 而徐佑的出现,不仅让她绝处逢生,而且给了安玉秀心理和精神上莫大的安慰,那段时日,徐佑就是她的支柱,她的所有,她的天!就像坠落黑暗的人绝望中窥见了天际边亮起的霞光,那一瞬间的感恩和触碰,直接刻印在了灵魂深处,再也无法忘怀。 若是回京之后,她和徐佑保持着距离,再也听不到他的任何消息,可能三五年后,这种感觉就会慢慢的淡薄了。可徐佑偏偏不是安分的主,先是送来了贺捷的人头,为她报了大仇,又接连在江东掀起热潮,元白纸、青雀茶,无不是奇思妙想,文才、诗赋、经义更是冠绝天下,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别人的议论和赞扬。 这样的人,安玉秀怎能忘掉?反而越是刻意,越是时不时的会想起他。自寡居之后,男女之事已不太想起,可偶尔夜晚情动难耐,脑海里浮现的影子,依稀也是徐佑潇洒的模样! 她有点羞涩,却也有点渴望! 好不容易等到徐佑来京,还没来得及一诉别情,他就被六天暗中刺杀,命不保夕,说来也是可怜。六天祸乱东南,徐佑为国为民出了多少力?可谁又为他着想过? “公主,公主……” 徐佑沙哑的声音将安玉秀惊醒,她强忍着哀伤,露出柔美的笑靥,道:“怎么了?可是饿了么,我吩咐下人给你做点爱吃的……” 徐佑摇摇头,神色从容,颇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坦然,道:“公主,我自知命不久矣,心里不知为何却越发的清明。这些年承蒙你在金陵多加照拂,我在钱塘方能少了许多麻烦,这份恩情,我始终铭记,不敢或忘。” “别,你别说了……” 安玉秀感觉到徐佑在交代后事,心中悲怆再也无法忍住,伏在徐佑身上痛哭起来。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生在皇家,见惯了鬼蜮人心,也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可从没有像此刻这般的伤心和不舍,似乎某种对她而言极其珍贵的东西即将远去,从此飘零浮沉,独自一人而已。 徐佑微微笑了起来,道:“都说生死间有大恐怖,其实真到了此刻,反而没什么可畏惧的。死则死矣,我原本就是罪人,承蒙主上不弃,赦免了我的罪过,还允我重归士族,原想着留残躯以尽忠报答主上隆恩,可现在……咳,咳……” 他粗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刺耳的声音,脸色由苍白变得通红,平日里明净如星的眸子满是痛楚。安玉秀心都要碎了,坐在床头,将徐佑紧紧搂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发丝,低声道:“别说了,我都懂的,我都懂的,是安氏对不住你……你放心,我这就去求父皇,让他为徐氏平反,归还义兴为徐氏郡望,再立宗祠……” 徐佑轻声道:“别让主上为难,天子金口玉言,岂能朝令夕改?我只求死后能葬到义兴,于愿足矣!” 说完躺倒床上,似乎昏睡过去,清明走了进来,恭声道:“公主请回吧,郎君该休息了!” 安玉秀凝眸望着徐佑的容颜,好一会才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没有回头,道:“照顾好他,需要什么自去府中找我,且不可怠慢你家主人,听到了吗?” 离开长干里,安玉秀茫然走在街头,身边叫卖的,喝骂的,欢笑的,追逐的,嬉戏的,每个人都在过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可她呢,她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 “公主,我们回府吗?” “不!”安玉秀站住脚步,回首望着长干里,决然道:“去台城,我要面圣!” 第二十八章 面圣 徐佑并非刻意利用安玉秀,只是不如此,没办法借她的口将病情传入安子道和太子的耳中。一个将死之人,威胁完全可以忽视,只有各方都忘记他的存在,才好浑水摸鱼,从而谋取最大利益。 至于安玉秀……他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若真有机会杀了皇帝和太子,她还不知要怎么恨自己,也不差这一次骗局了。 冬至风尘仆仆的闪身进来,道:“丹阳公主来过了吗?” 詹文君指了指房子里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礼物,笑道:“你家小郎可害得人公主流了满盘子的珠泪……” 徐佑摸了摸鼻子,吃醋真是女人的天赋,詹文君这样性格坚毅无比的人,一旦身心交付,也会时不时的露出小女儿情状。 当然,这是情趣,彼此都乐在其中! “活该,谁让她不自量力,非得来骚扰小郎?”在冬至眼里,安玉秀就是个狐狸精,哪怕贵为公主,也配不上徐佑,只有詹文君才是小郎天造地设的良配。 徐佑无奈道:“你回来碰到她了?” “那倒没有,只是远远看着她往台城方向去了!” 去台城?面圣吗? 难道她真的要去找皇帝求情,为徐氏平反? 徐佑坐立起来,闭目沉思。或许往日里安子道只当安玉秀孩子气,一笑而已。可现在京里的情势云山雾罩,若皇帝和太子真的不是一条心,说不定会给徐氏翻案来打草惊蛇,试试太子的反应。不过,也有可能为了迷惑太子,反而严词训斥安玉秀,下旨永世不得为徐氏翻案,暂安其心。 但不管是哪种结果,都比僵持不动要好。譬如弈棋,唯有落子,才知下一步该如何应对,否则只做观棋人,连参与胜负的机会都没有! “刺杀我的人,来历查清楚了没有?” 冬至这几日调动手头的力量去查刺客身份,看样子应该查出了点眉目,她略带兴奋的道:“是,司隶府最近抓了不少六天的教众,三木之下,问出了很多以往没有涉及的秘密情报,再加上从门下和尚书等部曹法司的暗线得来的消息,归总之后,可以肯定那三人皆是六天的天主。其中,最能确定身份的是七非天宫的新天主卢泰,此人当年曾在钱塘门外截杀我们,被左郎君击退,后接替死去的都明玉,成了七非天宫天主。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论雄才远远不及都明玉。司隶府拷问口供,就属七非天宫的教众倒戈最早,人心不服,可见一斑;其次,罗杀天宫的天主年归海也到了金陵,司隶府似乎掌握着他的行迹,不知为何没有派兵捉拿。年归海应该是三人之一,他曾在吴县多次和宁长意交手,后受伤阴遁。此人精于暗杀行刺等秘术,这次的布局,我估计是他全盘谋划;还有一人,虽不确定,但有七成把握是兰六象……” “嗯?”徐佑扬了扬眉,这人倒是出乎意料,道:“明武天宫的天主兰六象?” “对,就是小郎在北顾里坏了他的谋划的兰六象!诸姓门阀和扬州都督府围攻天鼻山时兰六象离奇失踪,王复花了大力气追查他的行踪,却始终没有找到,没想到来了金陵” 虽然早有猜测,可真的验证了,还是觉得心中一凛。徐佑若有所思,道:“三个天主齐聚金陵,暗地里不知道还有多少实力……六天这是准备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啊……” 不知沉思了多久,徐佑突然问道:“年归海善使什么兵器?” “指剑和双刺!” 徐佑奇道:“不使刀么?” “年归海刺杀宁长意时曾多次出手,没人见过他用刀,应该不善使!”冬至如数家珍,道:“卢泰的兵器是笛,不过他的猿行笛毁于左郎君之手,听小郎前夜的遭遇,怕是修为大进,改用了箜篌!至于兰六象,明武天宫在六天里主战,兰六象的武功颇为繁杂,据说精通百般武器和各种奇门,刀法自然不会太差!” 徐佑这才知道清明犯了经验主义错误,以为年归海负责罗杀天宫,所以那使刀的黑衣人就是他。现在想想,黑衣人气势雄浑,刀法刚劲,应该是兰六象无疑,也只有明武天宫,才有那种凌冽无匹的杀意! 年归海精于刺杀,反而没有面对面硬拼的骁勇无畏,箭矢无疑是远程刺杀的必备武器,所以那绝妙之极的箭,才是他的手笔! 很久很久以前,徐佑就有清晰的认知:六天,皆是枭雄! 比起鹤鸣山那几位只知道内斗的大祭酒,徐佑反倒对六天颇为钦佩,双方固然是死敌,可尊重敌人,才是尊重自己。 “太子果真和竟陵王密会吗?” 说起这个,冬至不由的压低嗓音,道:“确凿无误,竟陵王无诏回京,和太子于覆舟山下吴崎的宅子里密谋。伏波将军吴崎的亲妹是竟陵王的侧妃,算是心腹之人。根据各方情报,复盘当晚的情形,白长绝应该在兰六象三人刺杀小郎时就已到场,等刺杀失败,悄无声息的紧随其后,想要顺藤摸瓜,找到六天在金陵隐蔽的巢穴,却被兰六象将计就计引到了吴宅。太子当然不想被人发现他和竟陵王密会,所以东宫豢养的四位小宗师联手对付白长绝,却被他破阵而出。不过,还是小郎经常说的那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兰六象、年归海和卢泰三人埋伏于外,终于给了白长绝致命一击。说不定此时此刻,这位鹤鸣山的大祭酒,正在狼狈逃回益州的途中……” 徐佑笑道:“白长绝不会逃跑,他必定还在金陵!一旦养好伤,就是六天的末日来了!” 冬至吐吐舌头,道:“或许吧……小郎,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等!” “等?” 徐佑目光穿过窗外,遥望着远处的台城,道:“我等着皇帝先落子!” 天刚入夜,长干里的市坊罕见的变得冷清起来,这是因为抓捕六天余孽,司隶府临时实行了严格的宵禁措施。到了子时,牛车疾驰的哒哒声惊起了廊檐下的宿鸟,扑棱着翅膀盘旋在迷蒙的星空之下,二十四名御刀荡士组成的队列,充满着夺目的锋芒和所向披靡的勇气。 “主上旨意,宣徐佑入宫!” 听到小黄门的来意,清明冬至方斯年苍处等人齐齐色变,徐佑以眼神示意,让他们不可妄动,亲自往黄门手里塞了几块银子,咳嗽声声,道:“敢问内官,主上召见,不知为何事?” 那小黄门不是正儿八经的传旨太监,只是今日被抓来当差而已,哪里知道皇帝召见的内情?不过摸着徐佑递过来的银子,心中窃喜,觉得徐佑很会做人。要知道现在主要流通货币是铜钱,银子属于贵金属,可遇不可求,就是在宫中也不多见。尤其楚朝忌惮汉魏旧事,并无宦者专权,他们这些人,也就是困在宫里的奴才,没人看得起,出来传旨等闲未必能有几百文的收入,更别说银子了!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小黄门仔细想想,微微笑道:“主上近来连大臣都未见,却要连夜召见郎君,或有大喜之事。请速速随我登车,莫让君王久候!” “是是!”徐佑又塞了块银子,道:“容我稍作安排,家中尽是老幼,无人主事,怕生出是非!” 瞧在银子的面上,小黄门很好说话,道:“行吧,你别磨蹭,快去快回!” 来到旁边的房间,清明道:“要不我尾随郎君,混入台城,以策万全……” “台城戒备森严,一旦暴露,立刻就是不死不休之局,我们势单力薄,撕破了脸,恐怕没命离开金陵。”徐佑表现的很冷静,道:“安子道见我,应该跟安玉秀有关,他当年不杀我,现在更没有杀我的必要。去见一见,危险不大。我所虑者,竺道融会不会也在?如果他在,我以道心玄微伪造伤重不治的假象,不知能不能瞒过他的眼睛……” 大宗师的境界究竟玄妙到何等地步,徐佑还摸不清楚头绪,就像站在山峰上,却触摸不到天上的云彩,只能看到千变万化的表面,无法触及本质。 冬至急道:“小郎,要我说皇帝肯定不怀好意,哪有早不见晚不见,偏偏六天闹事,太子密谋的关口,要你深夜觐见?宫里虽然有我们的人,可这种事他们出不上力,若皇帝翻脸无情,你,你……” 皇帝的落子,剑走偏锋,出其不意,可身为天子,弈棋时失了煌煌大气,未免落于下乘。徐佑目光幽深,道:“是福不是祸,多想无益!”他顿了顿,道:“不过有备无患,冬至,你准备好撤离的路线和船只,若到了明日,还没有我的消息,不可久留,你们马上离开金陵,回钱塘找何濡,他自有善后的办法。”说完不管清明他们如何焦虑不安,径自和小黄门登上牛车,驶出长干里,穿过朱雀门,没入了御道两旁的深沉夜色之中。 这不是徐佑第一次见到安子道,往年徐氏最兴盛的时候,安子道还曾到义兴小住过几日,甚至亲自抱过尚是幼童的徐佑。可这也是他重生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面圣! 天子,受命于天, 可这天命,却未必总在天子! 第二十九章 太极殿夜话 经朱雀御道,先后是盐市、太庙、太社、百官署舍,来到了宣阳门。宣阳门又称为白门,取天地八方为八门,西南方为白,故而称白门。 说起白门,还有段趣事,安子道认为白门不祥,甚是忌讳,朝中内外都知道他这个怪癖,所以奏章也好,奏对也罢,都说宣阳门而不说白门。有次尚书右丞何益一时口快,说白门如何如何,安子道怒斥道:“白你家门!” 这不是街头孩童的斗嘴,而是发生在帝王和臣子之间,几乎成为楚国最为经久不衰的笑谈。除过这个,白门还有个轶事,最早白门这里没有城墙,全是竹篱密密麻麻的扎成栅栏,民间于是传唱说:“白门三重门,竹篱穿不完!”楚国开国皇帝安师愈闻说之后,这才下令耗费巨资修了城墙,经过两代百年的完善,已经称得上固若金汤。 而御道两边多种植柳树、槐树和橘子树,修剪整齐,美观实用,算是东西南北诸国最早的行道树。在另一个时空,数百年之后,唐朝著名诗人韦庄曾写诗专门称赞台城里的柳树: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而除此之外,据说北魏的间谍机构内外侯官曾不惜代价派了很多名外侯官到楚国来偷学城市建造方面的技术,对,不为刺探情报,不为杀人搞恐怖活动,就是观摩学习怎么建城,估计这行道树也一并偷学了去。 过了宣阳门,牛车大约走了两里路,就来到了大司马门。这是第二道宫墙,比起宣阳门那道,显得更加坚厚高深。 大司马门专供皇帝出入,曹植就因为酒醉后走司马门入城而被曹操下狱。大司马门东边是端门,有外国使节出入才开启。牛车绕到西华门,这是侧门,门后就是宫殿,依律不得骑乘,小黄门先下了车,徐佑懂得规矩,正要勉强支起身子,小黄门阻止道:“主上有令,郎君身染重疾,无须行走,可乘车直到太极殿。” 这是莫大的恩典,不过想让徐佑感激涕零,那可真是妄想了。小黄门手持棨牌,叩开宫门,牛车驶入,大门又吱呀呀的缓缓关闭。 台城如今的规模已经远胜三国和魏时,里面有建于孙权时的太初宫,有建于孙皓时的昭明宫,还有建于魏时的显阳宫,以及安子道在位时修建的太极殿。这些宫殿分别坐落在东、西和北侧,规模有大有小,华丽不一而足。而太极殿是台城的正殿,高八丈、长二十七丈、广十丈,殿内有十二间,象征一年之中的十二个月。 太极殿两侧设太极东堂和太极西堂,各有七间,是皇帝日常议政、筵宴、接见和起居的地方。 安子道见徐佑的地方,就在太极西堂! 牛车停下,两个小黄门候在一旁,扶着徐佑下车,然后往殿内走去。徐佑垂着头,借着四周龟身鹤颈的烛台,打量殿里的陈设。只见雕栾镂楶,青琐丹楹,图以云气,画以仙灵,黄琉璃瓦的歇山顶式,平添了几分庄重和雅致,但这些算不上奢华,安子道从来都是个好皇帝,生性俭朴,体谅民生,这点倒也不能否认。 不过,渐入暮年之后,刚愎雄猜,朝令夕改,所谓帝王心术,慢慢的将朝野搞得一塌糊涂,这才有白贼乘风而起,这才有佛道攻讦不休,连太子废立与否,也时而此,时而彼,上上下下无所适从,国本动摇,是治乱之源。 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脚下已经到了内堂,门口并无守卫。其实一路行来,甚少看到精锐部曲来回巡视,貌似防御稀松平常,不知道安子道是承平太久,还是对负责宫内安全的左右卫军充分信任。 皇帝这种职业当得久了,思维和认知跟普通人完全脱节,既难以理解,也难以效仿,天天听着歌功颂德的话,就是智障也会觉得自己英明神武,那种唯我独尊的威权,已经不是自恋和自信的范畴,说不定真有刺客,安子道还以为瞪瞪眼,龙气护体,就能让对方纳头就拜。 不过话虽如此,台城有三重宫墙,易守难攻,若无内应,想从外围攻破至少得耗费数月之功。但纵观古今,多少惨事起于宫墙之内,嘉靖差点被几个宫女勒死,安子道岂能保证宫内数千人,没有一个有异心? 绕过琉璃屏风,黄缎御案后坐着一人,身穿宽袖布衫,头戴白纱帽,手中握着柄玉如意,虽年老多皱褶,可眉目间疏朗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他身量高大,双臂和双手都显得很是修长,胡须打理的干净舒适,只是鬓角白发丛生,终究还是抵不过岁月。 徐佑只打量一眼,屈膝跪下,伏地恭声,道:“小民徐佑,参见主上!” 安子道笑道:“起来吧,你身子不大好,不必大礼参拜。林霜虎,去给徐佑赐座!” 林霜虎的名字听着霸气,可实际上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宦者。他是安子道潜邸时的老人,跟随在身边伺候几十年,心腹中的心腹。 徐佑谢过起身,于蒲团上跪坐,只是双手用力抓住腿侧,似有摇摆不定的虚弱感。安子道神色祥和,目光掠过徐佑苍白的脸颊,道:“温如泉给你把过脉了?” 皇帝仿佛在闲话家常,徐佑也尽量让沙哑的声音不发出痰阻之声,道:“是,温太医说将养数月,或可无恙……” 他伤重不治,余生不多的事早就传开了,安子道当然不会不知,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你既辩诘胜了崔元修,那也不必再拜入他的门下,长干里风景宜人,且安心住下养伤。” 徐佑原本就打算借装病之机赖着不走,现在有了皇帝这句话,滞留京城不再是个问题,忙顿首谢恩。 “徐佑,你可知今日召你何事?” “小民愚钝!” “丹阳公主奏请为徐氏满门平反,你事先可知晓?” “小民知晓,并劝阻过公主,无奈人微言轻,公主不听……”徐佑顿了顿,见安子道没有做声,又伏地哀泣道:“主上容禀,小民绝无为家族奢求平反之意。徐氏见诛,固然悲痛,然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佑本也该死,却是主上亲旨赦免死罪,安置钱塘容身,后又赐归士族。君恩深重,何以为报?日夜思之,恨不能衔草结环,肝脑涂地,以求我主功格区宇,明照万国!” 安子道笑道:“我在深宫也常听人说起你在钱塘种种,想徐氏三世不读书,故恣意妄为,以致宗祀断绝于旦夕,而你能以文采显名,殊为不易,也算徐氏开国之功庇佑,留了个继嗣之人。至于其他,你救丹阳于险地,献家产于军中,以大智造雷霆,以骁勇保北顾,公忠体国,当为臣下楷模……” 皇帝自称朕,从秦始皇开始,但除过某些正式场合和诏书之类,秦汉以来的皇帝也不是开口闭口都是朕,反而称“我”的次数更多,也更频繁。到了南北朝,纲纪崩坏,礼乐失序,别说私下里的自称,就是诏书里也常常称“我”不称“朕”。反倒是唐宋之后,皇帝们越发矫情,于是朕代替了我,成为了日常用语。 徐佑愧道:“小民终日西拜,如葵藿倾阳,每念及主上隆恩,感遇忘身,这才以薄产供军需之微末,以拙智造雷霆却不敢贪祖骓之功,北顾里遇袭,若非顾张以及众士族勠力同心,怕已身首异处,寸功未立,却蒙主上赏万金、封山林,惶恐之极!” 安子道对徐佑的应对很满意,甚至可以说很对胃口,只是想到他为国尽忠却惹了六天,竟被对方派出三个小宗师联手刺杀,可见六天恨他恨到了何等地步。这不仅暴露了京师的防御缺陷,也让他脸上无光。 安子道叹了口气,示意林霜虎将几封信交到徐佑手里,道:“之前你尚年幼,许多事未曾耳闻,这里是徐湛和别人来往的信笺,你看一看,就知道我非是不念旧情……” 徐佑拆开了信,入目字迹确定是祖父无疑,内容很浅显明白,大都是发牢骚、表不满、对朝廷的怨望和对皇帝的非议,不过这些还算不上什么大罪,最主要的两封信,是徐湛和时任湘州刺史殷暇的来往记录。 徐佑看得大汗淋漓,伏地颤栗不起。他故意如此,方能符合人设,只是还捉摸不透安子道的用意。 “殷暇有谋反意,知徐湛对朝廷不满,撺掇他同道起事。徐湛虽未同意,可言语模棱,首鼠两端,侍君不诚,所以出巡之前,我令太子监国,让他着人拿徐湛进京问话,却不料太子和徐湛有旧怨,竟敢矫诏发兵义兴,诛了徐氏满门……可惜,可惜啊!三次北伐之后,我是对徐湛疏离了些,此时想来,也多怪太子身边的那些人整日聒噪,尽说些徐湛误国无能的话,以致酿此惨剧!” 安子道本不必和徐佑交代这些,也不知是人老多愁,终于回想起往昔并肩作战的情谊,对徐湛被诛一事,隐约有几分后悔?还是见徐佑命不久矣,徐氏最后的一颗种子也要湮灭,说这些话,为了让自己安心,也为了安士族门阀之心。 徐佑心中冷笑,徐湛发牢骚是真,可若说谋反,却还扯不上,顶多也就是个知情不报,哪怕捉拿有司问罪,八议之下,免官削爵,何至于满门屠戮殆尽? 归根结底,还是安子道要杀人立威,一石四鸟,既消弱门阀,也掣肘太子。可堂堂天子,权势在手,偏偏行此歹毒心术,让人不齿。 “不过,也不能就此说冤枉了徐湛。那殷暇失败之后,服毒自杀,后来平定了白贼之乱,司隶府彻查时发现殷暇原是无为幡花之道的人,听命六天行事。”安子道的气势突然一变,双目龙威摄人,整间内堂几乎压抑的难以呼吸,道:“六天,你见过他们的残忍无道,凡是跟六天有染的人,皆可杀!” 徐佑还记得殷暇,义兴之变后不久,殷暇就被借故处死,现在才知是服毒自杀。如此看来,此人确实是六天的暗线,若能拉拢徐氏造反,成功率绝对比都明玉搞的那套高出太多,但就算再来两个徐氏,想要改朝换代仍旧是痴人做梦,徐湛不会不明白这点,所以他虚与委蛇,并没有给殷暇明确的答复,可也没有向朝廷举报,当断不断,终于给了安子道借题发挥的机会。 徒呼奈何! 第三十章 大毗婆沙 太极殿外突然起了大风,吹的窗户猎猎作响,林霜虎出了内堂,喊着几个小黄门去关紧窗户,屋子里顿时只有徐佑和安子道两人。 安子道唇角溢出笑意,眼眸深邃不可捉摸,道:“听湘东王说你书入神品,和张芝、钟繇并称三贤。来,上前来,写几个字给我瞧瞧!” 徐佑不能推辞,趋步上前,拿起御案上的乌程山羊毫笔,这种笔号称千万毛中拣一笔,尖、齐、圆、键历来是皇家贡品,民间罕见。 也在这个距离,他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安子道苍老的身躯和那不再旺盛的生命力。这不是脸上的红光和浑厚的声音可以掩盖,无论这个在位几十年的皇帝多么的英明神武,现在的他,已到了风烛残年。 所谓天子,终不过肉身凡胎! 徐佑的脑海里猛的浮现一个念头:只隔着御案,彼此触手可及,以他此时的修为,天底下没人可以阻止他杀死安子道! 只是瞬间就把这个充满诱惑力的念头强压了下去,杀安子道容易,可他不是死士,杀了之后如何脱身?就算侥幸逃出去,江东也无容身之地,只能投靠北魏。北魏虽胡人当政,也知弑君者不能久留,早晚还是一死。 提笔颤颤巍巍写下了“文王有声”四个字,笔法虽在,可笔力全失,勉强入上品,却跟神品差之远矣,就是韦世南和索泛也比不上。不过“文王有声”出自《诗经》,大雅之声,歌功颂德,马屁倒是拍得极好。 安子道笑了笑,没有品评好坏,道:“今日谈兴尽矣,你退下吧!” 徐佑躬身退回方才跪坐的位置,然后伏地叩首,道:“先祖误入歧途,为奸贼所惑,上不能尽忠君王,下不能保全家族,招祸取咎,无不自己。小民当引以为戒,绝不蹈其覆辙,有负主上恩遇之重!” “徐氏有后,我心甚慰!林霜虎,赏徐佑乌程笔十支,沈郎墨二十锭,龙尾砚二十方和元白纸万张……哦,这元白纸本是你洒金坊所出,我用内帑辛苦买来,再物归原主,天下间的便宜不能都给你占了……” 徐佑最擅长打蛇随棍,听安子道语带调笑,立刻赔着笑道:“小民斗胆,请主上把元白纸另换个赏赐!” 安子道大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玉如意,道:“霜虎,把这个给徐佑!” 林霜虎愣了愣神,玉如意宫内多的是,算不得贵重,只是这把玉如意不同,它是安子道最爱之物,每每以如意瘙痒,通体舒泰,几十年未曾离身,凡是皇子公主和近臣,没有不知晓的,就这样赐给了徐佑,恩宠之隆,闻所未闻,传出去可就是一场大风波。 徐佑接过如意,入手温润,光泽流动,上面雕刻着振翅蝙蝠,肌理纹路,栩栩如生。他见安子道挥了挥手,脸上似有倦意,叩头辞出,刚到门口,听安子道又道:“出了宫先别回去,到本无寺小住几日,竺宗主在那等你!” 徐佑应了声诺,想了想,道:“若有人问起小民,关乎主上的龙体,不知小民该如何作答?请主上明示!” 安子道淡淡的道:“你看我像是大病不起的样子吗?” “圣体安康,乃我大楚之福!” “那就是了,据实以告,免得某些人想的太多!” 这某些人是谁,恐怕大家都心知肚明,徐佑又等了三息,安子道没有再开口,这才躬身退了出去。到了殿外,台阶下停着一辆牛车,跟来时那辆不同,车身全部涂成了白色,像个游荡在夜晚里的幽灵。 牛车两旁是四十八名御刀荡士,比来时翻了番,可见奏对合乎上意,防卫级别也随之上升,两三个小黄门恭敬的扶着徐佑上车,刚刚坐好,御者抖动缰绳,飞快的驶出西华门,去往本无寺方向。 本无寺在台城东,紧挨着护城河,有上百年历史,虽没有建初寺悠久,可规模更加宏大。寺内有一株千年银杏,高耸入云,每到秋季,金黄的银杏叶洒满一地,美不胜收,因此又被称为银杏寺。 徐佑从外面望去,只见黄墙红窗、琉璃飞檐,叠映成趣。入了寺门,雕梁画栋、珠灯藻井,令人目不暇接。据说后院建有万佛阁,里面总有一万多尊形态各异的镏金铜佛,金光万道、与日争辉。 初见竺道融,徐佑心中未免有几分失落,孙冠的富贾矮胖已经颠覆了他对大宗师的认知和幻想,可眼前黑黑瘦瘦的老和尚,怎么会是统一佛门的无上僧主,怎么会是威名赫赫的黑衣宰相,若论形象,简直差了竺无漏十万八千里。 “请七郎过寺,一为免去旁人追问圣体之忧,让郎君难为;二来,为了大毗婆沙……”竺道融面色和蔼,言语之中,和徐佑平辈论交,或许在佛门眼里,众生平等,本无贵贱。 徐佑咳嗽了几声,道:“宗主莫怪,大毗婆沙之语乃竺无尘法师的戏称,我从未以此招摇撞骗……”他不仅服软,而且有些卑微,或许示弱几分,会让竺道融轻视几分,免得露出破绽。不管竺道融如何不起眼,可大宗师的名头总不是假的,能不能瞒过他,徐佑并没有把握。可事急从权,安子道根本没有给他思索对策的机会和时间,那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赌一赌道心玄微大法究竟可不可以偷天换日。 “七郎言重,我那徒儿既然认你为六字之师,无尘也蒙你点化,突破迷障,入了五品的山门,加之道安师弟也来信对你多加赞赏,我属意尊七郎为大毗婆沙,正式封号,晓谕沙门……” 徐佑还没搞明白竺道融的示好所为何来,要知道他和佛门的关系虽然一向挺不错,但此一时彼一时,一个即将面临死亡的可怜人,得到这些尊号又有何用? “宗主厚爱,佑感激不尽!可大毗婆沙乃沙门尊号,我所信奉的是儒学,若贸然领受,恐惹众僧非议。本无宗自是宗主说了算,可六家七宗却未必同心……” 竺道融微微笑道:“三日后,主上将在本无寺设千僧会,广集诸寺知事及学行名僧,羯磨拜授,置位羽仪,敕任我为天下僧主!” 竺道融这十几年来只做了两件事:打压天师道和统一佛门。第一件完成的极好,天师道现在摇摇欲坠,再不复以前的声威;第二件事实上已经完成,成为僧主,各界早有共识,只看皇帝什么时候下旨册封而已。 徐佑并不惊讶,可奇怪的是,为何选在三日后? 安子道装病,自然是为了考验太子,结果太子按捺不住,让竟陵王私自回京,居心如何,昭然若揭。所以安子道借安玉秀求情之际,连夜召见徐佑,欲通过他的口,告诉那些心怀叵测或摇摆不定的官员臣属们看清形势,认真思考选择站队! 把他送入本无寺,可能是想吊一吊太子的胃口。太子和竺道融不合,势力伸不进本无寺,让他找不到徐佑,也打听不到任何消息,如热锅上的蚂蚁,更会出昏招,将谋逆之心暴露的更加彻底。 三天之后,竺道融成为僧主,徐佑恢复和外界的接触,太子闻知皇帝安然无恙,惊惧之下,要么选择立刻谋反,要么选择龟缩不动,要么直接上表认罪,可不管哪一种,都有迹可循,也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想通了这点,也就明白安子道为什么找徐佑来做这枚棋子。朝中这些年分裂很深,一边是皇帝,一边是太子,各种纠葛缠绕,选一个皇帝的人,说出的话太子不信,选一个太子的人,皇帝又不信任,这时候徐佑这个脱离金陵官场圈子的中间人,就成了很合适的人选。 不是唯一,但很合适,这就够了! 至于抛出密信、赏赐如意、加封尊号,都可以看成笼络的手段。徐佑既然甘冒大险赖在金陵城,自不是为了站在一旁看戏,。成为棋子有成为棋子的好处,至少加入了棋局,可以参与胜负,这对他而言,也就够了! “恭喜宗主,哦不,该称僧主才是!”徐佑习惯性的拍了拍马屁,犹豫道:“僧主法谕,自然无人敢反驳,但人心不服,也是枉然……” “所以我准备请众僧入寺,和七郎互相辩诘问难,以你的才学,驳倒他们,自然无人再敢有异议!” 徐佑默然,你大爷的,我还是病人啊,要死的病人啊,谁跟你去辩论,谁又兴趣来问难,竺道融,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第三十一章 尊号加身 是夜,徐佑宿在本无寺。 如果冬至没有睡着的话,他们现在应该得到消息,知道他被竺道融扣在了寺里。明日辩诘,佛门各宗都要来人,人多就乱,清明或许会找机会溜进来。 但也只是或许,竺道融深不可测,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清明不会冒险。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大早,徐佑听着佛寺的钟声醒来,早有小沙弥准备好洗漱用具,刚净了手脸,竺无尘推门进来,双手合什,躬行大礼,道:“大毗婆沙!” 徐佑咳嗽了几声,脸色比昨夜更加苍白,道:“无尘法师,一别经年,可无恙否?” 竺无尘还是那么高大粗壮,不过面相比起当年柔和淡然了许多,他走过来扶住徐佑,声线也没那么的震耳欲聋,反而沙哑低沉,道:“宗主让我看护大毗婆沙,”说着有几分担心,道:“你的伤势……” 徐佑勉强笑道:“无妨!” “六天余孽,统统该死!” 看到徐佑眼眸里的痛苦,竺无尘杀机大盛,那个憨厚无暇、澄心明净的小比丘,终于被这丑陋尘世染成了另外的模样。 “竺法师,莫要动嗔怒。”徐佑温声道:“你修行有成,岂不知生死有命?我若因六天而死,自是前世因结今世果,何必计较?” 竺无尘在钱塘经历了生离死别,心境大起大落时受徐佑点化而顿悟,回金陵闭关苦修五年,终于晋升小宗师,浑身已是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可以算是当世顶尖人物之一,可此时再听徐佑说法,立刻乖乖束手静听,恭敬如初,道:“是!” 两人来到后院,院子里站着数百名僧众,都是跟随各宗宗主或名僧而来的弟子们,还有一些世家子弟的部曲和下人,看到徐佑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显然认出他来了。 竺无尘如今在本无宗里的地位很高,连带着沙门里的地位也不低,看到有他陪在徐佑身边,满院白衣胜雪,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众人自动分开站到两侧,留出中间一条通道。竺无尘双手搀扶着徐佑,态度虔诚恭谨,分明是以师礼待之,更是引起无数人的好奇心,不少人偷偷抬头观望,目光里大多是不解和惊讶。 入了禅堂,里面坐着数十人,有老有少,有僧众,也有达官贵人,甚至还见到了角落里拉着薄薄的帷帐,里面隐约可见一个窈窕倩影,帷帐外站着两个侍女,曾在丹阳公主安玉秀身边见过。 原来这场辩诘,不仅涉及沙门,连皇室和门阀也来了不少。安玉秀今日来观战,可能和竺道融事先作了协议,不露面,不出声,可只要她的人在,对徐佑就是一种莫大的鼓励和支持。禅堂里的所有人无不齐刷刷的将目光投射到徐佑身上,竺道融坐在居中的蒲团上,笑着招呼徐佑坐到他的身边,另一边,则是竺无漏! 竺无漏在时钱塘遭受都明玉残忍到可怖的折磨,从身体到心理都被摧残一空,几乎变成了废人,但是多年后再见,徐佑却能感觉到现在的他似乎又恢复了武功,并且精进了不少,虽然还没到小宗师的境界,可也差的不远了! 道门有通神道典,佛门自然也有无上秘法,这不足为怪,谁让人家有个位列大宗师的好师祖呢?徐佑只是恰到好处的在脸上表示出微微吃惊的神色,然后和竺无漏彼此微笑示意,跪地入座。 竺无尘则坐到了禅堂两侧靠中间的位置,他身为小宗师,又是竺法言的嫡传弟子,说起来和竺无漏身份不差,可两者之间的待遇却天差地别。 但这并不是说竺道融麾下的小宗师已经多到烧火打杂的地步,而是佛门比起道门更重资历和传承,或者佛法经义上精研考据和推陈出新,对武学修为其实不算多么的重视。所以何濡在北魏十年,跟随北宗宗主昙谶始终未曾习武,昙谶也从不逼迫,理正在此。 徐佑暗自揣测,莫非竺道融还没有放弃把竺无漏培养成为下一任的本无宗宗主的打算?可这样说不过去,竺道融春秋鼎盛,双脚站在一品山门之内,十数年间应该没有性命之虞,却不管不顾的非要推竺无漏上位,会不会拔苗助长,太早了点? 要知道佛门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六家七宗纠缠多年,龌龊事比道门只多不少。竺无漏无论辈分还是修行,绝不可能服众,现在急着推出来接受各方审视,说不好哪天就要栽个大跟头。 竺道融先介绍了徐佑,表示有意尊其为大毗婆沙,为公平起见,但凡有认为不妥者,自小沙弥至各宗主,皆可当面辩诘。若当面辩诘难不住他,不许事后故意找茬,若是被抓到,将依照沙门戒律严惩不贷。 接着又给徐佑介绍堂内诸人,六家七宗里其余六位宗主,几个当世名僧,不过没有昙千,不知是不给竺道融面子,还是人不在金陵。另外还有一些贵人和官员们,集中坐在禅堂西侧,衣着华丽,比起北侧南侧那满目的白衣要光鲜亮丽多了。 徐佑给面子的应付过去,倒有一人让他多看了几眼,那就是号称空谷白驹的庾法护。庾法护的名字,自重生以来,他真是听的耳朵都起了茧子,却没料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下碰面。 看着眼前这个风姿仪态都不逊色顾允的笑话大师,徐佑颇有好感,人善谑不稀奇,稀奇的是善谑善的天下皆知,人人称颂,那可真不是一般的道行了。 幽默的人,无论在那个时代,都会很容易引起别人的亲近! 徐佑和善的点了点头,庾法护显然不知道为何徐佑对他的态度和别人截然不同,但也很洒脱的给予了积极的回应。 接下来并无多少闲话,早有僧人对徐佑一个外人受奉大毗婆沙的封号感到不满,立刻起身问难,道:“敢问郎君,先旧格义,有是非么?” 徐佑反问道:“法师以为呢?” “格义出自先达,洞入幽微,能究深隐,我等后辈只需分析逍遥,岂能妄议是非?” 徐佑摇头道:“法师此言差矣!” 那和尚微微一笑,眸子里隐约可以看到得意,道:“请郎君指点!” 徐佑怎么不明白他的险恶用心?当今之世,但凡能够流传的典籍,大都是佛门历代祖师呕心沥血翻译编著而成,再加上无数惊才绝艳之辈的阐述义理,归纳总结,方有了各宗各派,佛法昌隆。所以他上来就问徐佑,这些典籍是不是真理,然后自己站在了拥护派,徐佑要辩,自然只能站在反对派。可要反驳,驳的不是他,而是佛门历代祖师,那不是把禅堂里的所有人都得罪了? 这个坑挖的漫不经心,却杀人无形。为什么道门和佛门百年论衡,从来没有赢过,原因就在于此。佛门不论老弱病残,都必修因明学,嘴皮上的工夫那是远胜道门,差距就像五道口职业技术学院和庞各庄大学之间,根本毫无可比性。 徐佑缓缓的道:“弘赞教理,宜令允惬,法鼓竞鸣,何先何后?法师困在井底,看不到江河之阔,佛法精义,更远比江河更加广袤。《阿含》盛行于汉,其时谁知《般若》?莫非解《般若经》之后来者,不如《阿含经》之所谓的先达?因般若而分六家七宗,莫非你觉得以竺宗主之能,尚不及解般若之先达吗?” 你想让我得罪僧众,我就让你得罪僧主。竺道融能够一统沙门,自然在佛经上造诣极深,必定也有发前人所未发之宏论,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这就是辩论的诡术。 其实辩论这种事,真理到底在谁哪一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运用诡术将对方驳斥的哑口无言。哪怕你有理,可你无话可说,在吃瓜群众眼里,便是输了! “你!”和尚怒目而视,却讷讷不能言,他总不能说竺道融不如先达,只好拂袖坐下,气鼓鼓的闷头生气。 又有一僧合掌发声:“请教郎君,可译过经吗?若没有,谈何弘扬教理,不分先后?若有,可否见告如何译经,才能不失我佛真意,又能通俗易懂,方便传法万民?” 徐佑望过去,原来是心无宗宗主支迦罗,这可是大佬中的大佬,不好应付,当即打起精神,笑道:“我从未译经,但熟读三藏典籍,从中得出点小小见解,简单归纳为六个字:‘五失本、三不易’!” “愿闻其详!” 徐佑剧烈咳嗽了两声,抬头看了看竺道融。这老家伙闭目安坐,也不知听是没听,明知他身受重伤,还要搞这劳什子的车轮战,生怕活几个月太久是不是? 要不要再吐点血? 虽说他现在神功大成,吐点血无伤大雅,可也挨不住整天的吐。吐得身子虚了,家里还有个詹文君,初尝闺房滋味,正是痴缠的时候,那大长腿修长有力,别搞得夫纲不振,可就太不给男人争气,何况这年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六味地黄丸卖的…… 徐佑突然发现不知何故,自入了本无寺,思绪总会无缘无故的发散到四六不靠的地步。正在这时,听到佛堂里响起玉磬声,如雅乐,如空鸣,如禅音,如梵唱,涤尽邪魔,直入心扉。 传说本无寺里有一座神乎其神的佛磬,是魏时安泰年间,一代高僧法相西去天竺求经,从鹿野苑带回来的佛家重宝,高两尺有余,宽三尺,金铁合铸而成,重三百多斤,价值连城。每响到九下之后,就会和人的心率同频,然后就能让普通人感受到与佛法同在的肃穆和宁静。(注:玄奘并不是第一个西行取经的僧人,第一个应该是东晋时的法显。这个奇怪的磬,在今南京毗卢寺,至于是不是真的这么神奇,丸子没去过23333) 徐佑以道心玄微大法来伪装受伤,可以说毫无破绽,却也在这神妙佛磬的共鸣中让那紫府突然跳动了两下,差点真气外泄,露出了马脚。 这是竺道融的试探?还是偶然? 竺无尘担心的眼光看过来,或许整座禅堂的僧众,只有他是真正为徐佑好。可是以他的身份,这个场合并不能做些什么,安玉秀则不一样,掀开帷幕一角,低声和侍女说了句话,就看到一个侍女走了出去。过了片刻,她的身后跟着两个部曲抬着一方锦榻放到徐佑身旁,扶着他斜斜靠坐在榻上,再用绣着金银丝线的厚枕撑住腰身,腿上还搭了条荷花刺绣的缎子,顿时舒服了许多。 支迦罗静静侯着,并没有催促,风度远胜刚才那个僧人,等徐佑收拾停当,这才问道:“请徐郎君不吝指教!” 徐佑容色疲惫,双目半开半合,猛一看去,和竺道融却有几分神似,道:“译梵为汉,有五失本:一者,梵语尽倒,而使从汉,此一失本;二者,梵经尚质,汉人好文,传可众心,非文不合,此二失本;三者,梵经委悉,至于叹咏,叮咛反复,或三或四,不嫌其烦,而今裁斥,此三失本;四者,梵有义说,正似乱辞,寻检向语,文无以异,或千五百,刈而不存,此四失本;五者,事已全成,将更傍及,反腾前辞,已乃后说,而悉除此,此五失本。然而《般若经》三达之心覆面所演,圣必因时,时俗有易,而删雅古以适今时,此一不易;愚智天隔,圣人叵阶,乃欲以千岁之上微言,传使合百王之下末俗,此二不易;阿难出经,去佛未久,尊者大迦叶令五百六通迭察迭书,今离千年而以近意量裁,彼阿罗汉乃兢兢若此,此生死人平平若此,岂将不知法者勇乎,此三不易!窃以为,当今凡译经者,当以‘五失本、三不易’为慎!” 简单来说,翻译经书,要允许在修辞语法上适应中土的文风和习惯,要略去佛经里常常出现的重复语句和乱七八糟的夹注,另外还要争取翻译出来的典籍可以适应不同年代、不同国籍和不同民众的要求和习俗,在此基础上,最重要的是又不失佛法的本意和原旨,然后可以凭此绵延后世,传播千年。 要不怎么说辩诘这种事怎么绕晕对手怎么来,如果仅仅为了讲学传播,徐佑可以用三个字把意思表达出来,那就是:信、达、雅! 这是翻译的三要素,古今如一! 心无宗的宗主支迦罗,是楚国沙门享有盛名的译经大师之一。所谓夏虫不可语冰,徐佑这番话要是说给竺无尘听,那要是能折服对方就真的见了鬼,可说给支迦罗听,意义和效果完全不同。他本来就是译经的大家,翻译过程里遇到过各种各样的难题,越品越觉得徐佑的“五失本三不易”法妙绝巅峰,把如何译、如何传的真义解说的清清楚楚,不仅理论高深,而且马上可以投入实践,这才是好手段! 殊不知徐佑直接从印手菩萨释道安处偷来的学术成果,像这种不世出的牛人,脑袋构成和别人都可能不一样,拿来装逼再合适不过。 支迦罗心悦诚服,道:“闻徐郎君为竺上座六字之师,今日又以六字点醒小僧,也算是小僧的六字之师。竺宗主欲加尊号,心无宗再无异议!” 出师告捷,众僧再不敢小觑徐佑,彼此间互相对视,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才有人开始继续问难。徐佑见招拆招,一一应对。接连三日,上午两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舌战群僧,毫无惧色,名声再次轰动金陵。 第一日傍晚,庾法护大笑走出本无寺,早有闻声而来的老百姓围成了团,纷纷问道:“庾郎君,里面辩的如何?可有好听的么?” 庾氏虽是四大顶级门阀之一,可庾法护善谑,平易近人,旁人也都和他没大没小,就像后世那些喜剧明星,大家调侃埋汰,总拿他们开刀,只因为知道不会生气。庾法护笑嘻嘻的抚摸着肚皮,道:“好听的没有,好吃的倒是有许多。” 众人懵逼,目瞪口呆的望着他离去。谁想第二日,又是这厮,刚到中午就从寺里出来,直接解开宽袍,露出白皙的胸肌,侧身躺在路边,以手托腮,闭目晒着太阳,惬意之极。 又有人好奇问道:“庾郎君,你这是干什么?” “今日吃得太饱,我得晒晒书!” “吃书?”这下众人再不依了,有人捉手,有人捉脚,摇晃不停,道:“郎君,你不说个明白,我们就把你扔下河去!” 护城河在旁,真扔下去可爬不上来,庾法护忙服软,拍着肚皮,道:“听徐微之辩法,如同天下珍馐入我腹中。奈何仅仅一日复半日,腹中已满,再无余地。这可不是你们肚子里盛着的秽物,而是从徐微之那偷来的满腹经纶,若不好好晒一晒,发霉虫咬了怎么办?” 众人一哄而散,可庾法护晒书的段子仍旧传开,更是为徐佑如日在天的名声平添了无数的佐料。 第三日夜,大幕垂下,六家七宗达成共识,尊徐佑为大毗婆沙。徐佑精疲力尽,口干舌燥,见竺道融提出了一个很不合理的要求: 我要见一见昙谶! 第三十二章 夫为道者,如牛负重 禅堂内寂静的可怕。 竺道融没有问徐佑怎么知道昙谶藏在本无寺,此事虽然机密,可楚国知道的人不在少数,有一人嘴巴不闭紧,就会有传出去的可能性。 “你和昙谶大师还有交情?” 徐佑露出惭愧的表情,道:“我府内养有胡婢,贪其异国风情,颇为宠爱。所以想找昙谶大师打听些事情,看能否找到她们的家人,以慰思乡之苦!” 竺道融的眼色如同看着自家顽劣的孩童,笑道:“七郎岂是贪恋美色之人,这个借口可骗不过人!” 徐佑咬了咬牙,道:“也不瞒宗主,我听人说昙谶以佛法入医理,可让死人复生,故而斗胆想请他把把脉……” “你受那刺客音律蕴含的霸道真气所伤,断绝了生脉,昙谶大师不通武艺,恐怕也没有良策。”竺道融叹了口气,道:“也罢,见一面也好!” 说完叫来竺无漏,让他陪着徐佑去后面万佛阁找昙谶。徐佑和他并肩而行,竺无漏跛了一足一手,可行走时却身子平稳如常人,瞎了的那只眼睛也没了当初的狰狞可怖,肌肤不知怎的恢复了往昔的温润如玉,可那纵横交错的刀痕仍旧提醒着曾经经历过的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瞧着他的容颜,仿佛将极乐和极苦融合于咫尺间,又仿佛天堂和地狱在此处交汇,既让人敬肃佛光普照的恩典,又让人生畏人间鬼蜮的苦难。 “我自幼修行的心法名为无漏功,神化万变,超乎其类,以四禅八定之秘诀,入灭尽定,跳脱三界,分舍、念、智、乐、一心五种境界。据宗主说,若能迈进一心境,可悟大道!”见徐佑侧目打量,竺无漏微微笑着和盘托出,并不忌讳,也不藏私,显得无比的坦荡和安然,道:“我的法号也是由此功法而来,只不过资质浅薄,修行十数载,毫无寸进,连舍境也无法窥破。直到钱塘乱起,我肢体残缺,容貌尽毁,整日游车各地,受尽羞辱折磨,日夜所思,无非早日解脱而已。却不料郎君造雷霆砲,破钱塘,灭白贼,我也得以重见天日,大悲大喜之下,方悟得何为舍!” 有个大粗腿抱着就是牛气,竺道融传下的无漏功竟能让坠落深渊的竺无漏枯木逢春,重新焕发了蓬勃生机。不过,竺无漏属于破而后立,本质还是无漏功叠层精进,量变引起了质变,跟徐佑的情况不同,徐佑那是别无他路,只能偷天换日,于生死间逆天改命,所面临的危险和难度要成倍于竺无漏。 “何为舍呢?我执迷于好看的皮囊,沉醉于沙门的权势,虽不常自喜,却常自傲,终究舍不得、忘不得、了不得、去不得,因而贪嗔痴怨而生淫心,落入魔道误了高惠高兰全家性命。佛有无尽相,此相最为丑陋,故而当舍去。幸得都明玉断我修行,毁我皮相,折我傲骨,了我世俗心,于出钱塘城门时一步迈入舍境,伤势痊愈,真气复得,原来无漏功必须经这一遭,才能破而后立。缘法缘法,徐郎君,你说这何等神妙?” 你为神佛,可他人已经成了孤魂野鬼,既然提起高惠全家,徐佑问道:“法师可对高氏一门有悔意吗?” 竺无漏摇摇头,道:“起诸善法本是幻,造诸恶业亦是幻。我普度人时,自以为慈悲,那是幻;我练功入魔,自以为邪恶,那也是幻。既然是幻象,今已勘破,又哪里来的悔意?” 徐佑无话可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佛门讲究众生平等,无善无恶,放下屠刀即可立地成佛,这是大慈悲,可这种大慈悲对那些被屠戮的众生可平等么?竺无漏害了高惠满门,现在却因为悟通佛理求得了心灵上的平静,可对高惠而言,这无疑是最大的不幸! “郎君可还有什么想要问的吗?无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徐佑笑道:“法师今日谈兴甚浓……” 竺无漏亦笑道:“夫为道者,如牛负重,行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视。今日出离淤泥,直心念道,自想和大毗婆沙讨论点心得!” 徐佑心想,你喊我大毗婆沙,总感觉在骂人,嘴里却恭维道:“法师历尽劫难,一朝悟道,比我这名不副实的大毗婆沙境界深厚无数倍,日后若接替竺宗主为沙门领袖,我第一个表示赞成!”他停下脚步,望着面前紧闭的院门,道:“当然,得我能活到那个时候再说!” 竺无漏目视徐佑,独眸波光流转,好一会才道:“请!昙谶大师就在里面!” 打开院门,呈现在徐佑面前的是一座造型古朴的阁楼,牌匾上写着万佛阁三字,楼高五层,金碧辉煌,蔚为壮观。入了殿门,纵览上下,大殿的钳状套式梁木结构镶接缜密,浑然一体,两人合抱的殿柱镂刻着狮,麒麟,花卉等图案,绚丽多彩。东侧是旋转型的楼梯,蜿蜒而上,可以看到墙壁上钻了无数佛洞,每一洞都摆放着一尊的鎏金铜佛像,造型各异,栩栩如生。 上到五楼,一切都静悄悄的,并不是想象中的重兵把守的圈禁。五楼是一间宽阔的禅堂,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僧正伏案译经,竺无漏低声道:“我在外面等候!”随手关上了房门,退了下去。 徐佑于书案前束手默立,不知过了多久,老僧放下笔,等纸张墨迹干透,仔细收了起来,这才抬头望向徐佑,笑问道:“我那弟子可安好吗?” 徐佑悚然,何濡的身份除了身边寥寥数人,根本无人知晓,甚至连竺道融也以为他是为了求生才要见一见昙谶。那昙谶又是怎么知道他和何濡的关系呢?正惊疑间,听昙谶道:“我在这院子里住了将近十年,除了竺宗主和两三个僧人,从未见过外人。整个江东,若还有谁记挂着派人来此地看望,必定是我那弟子无疑。也只有他,才有让竺宗主通融的手段和智慧……” “小子徐佑,和其翼是生死之交……对了,他现在改回了何姓,取濡为名,字其翼!”徐佑恭敬的道:“这九年来,何濡时常惦记大师,只是身不由己,不方便来金陵侍奉。我此次来,他私下嘱托,一定要来探视大师,替他这个不肖弟子请罪问安!” 昙谶叹了口气,道:“诸行无常,一切皆苦。他受世俗所累,始终不能放下,何谈不肖?倒是我既不能传法使他明心,也不能授业使他忘念,若说不肖,乃师父不肖!” 徐佑吓了一跳,道:“大师何出此言?其翼绝不敢有丝毫忤逆之心,北朝三十年,如无大师庇护,那个婴儿早就死了,又怎么会有现在的何濡?” 昙谶虽须发如雪,骨瘦如柴,可脸上却并无多少老态,眼中依稀可见薄薄的光华,他招了招手,示意徐佑近前,扣住他的左手脉门,眉心微微皱起,道:“你受了伤?” “是!” “奇怪!”昙谶上来只用一指,又换了三指,喃喃道:“奇怪!” 徐佑屏住呼吸,道:“大师,还有救吗?连竺宗主都说我生脉已断……” “若说体内伤势,固然已无痊愈之理。但观你面相,绝非早夭之人,而且你这生脉里似暗藏回春意,可又遍寻不见……” 徐佑暗呼厉害,苦笑道:“承大师吉言,药石无可医,说不定日后还有别的转机。生死有命,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倒也不太介怀。” 昙谶对徐佑的豁达颇为赞赏,道:“竺宗主贵为僧主,又是大宗师,却执迷于帝王家,未必有你这般勘破世情。有此悟性,足可为大毗婆沙!” 徐佑赫然道:“大师也知此事?” “这两日有送膳的小沙弥和我偶尔谈起,我猜不是别人,应该就是你!”昙谶面色祥和,如金姿宝相,让人肃穆,道:“竺道融收徒的眼光不太好,本无宗后继无人,可选你为大毗婆沙,却选对了,江东沙门,或因你才可延续!” 徐佑搞不懂这仿佛预言式的说辞有几分可信,但也不好反驳,道:“不敢当大师此赞!我看竺无漏精研众典,博采真俗,不辱佛子之名,今悟无漏功而得道,日后接竺宗主的衣钵未尝不可……” 昙谶摇了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徐佑看他已有疲态,想来终日枯坐译经,又和自己说了这么多话,精力不济,当即直奔主题,道:“大师,我恐京城不日将有巨变,请你做好准备,一旦乱起,我会派人来请大师一道离京!” 昙谶缓缓闭目,道:“于身无所取,于修无所著,于法无所住。过去已灭,未来未至。现在空寂。无作业者,无受报者,此世不移动,彼世不改变。此中何法?名为梵行!” 徐佑等了片刻,轻声唤道:“大师,大师……” 昙谶再无回应,竟是瞬间入定。徐佑知道他拒绝了自己的提议,心中怅然,躬身行了一礼,默默退去。 第三十三章 东宫圣女 竺无漏进了禅房,跪地叩拜,没有做声。等了一会,竺道融坐在须弥座上,双目似开似闭,道:“徐佑为大毗婆沙,你心中可有不满?” “弟子虽无不满,却有些不解。徐佑并不亲近佛门,此人的路,我看在佛道之外……” “儒家?” “也非儒!”竺无漏冷静的道:“徐佑欲整合儒门,不过是借势而已。宗主明鉴,我绝非妒贤嫉能,然而徐佑为大毗婆沙,怕不是沙门之福!” 竺道融不置可否,过了一会,道:“明天敕任大典之后,你和无尘及其余数十位师兄弟随法雅、法汰两位师叔离开金陵,到荆州寺庙暂且安身。” 竺无漏大惊,以竺道融之能,尚要安排后路,莫非京师局势已不可控,道:“宗主!” 竺道融柔声道:“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你不必多虑。只是近日心神不宁,似有所觉,可又迷雾重重,难以尽显尽知。为长远计,也为沙门计,你们出去避避也好!” “是!”竺无漏伏地哀泣,道:“弟子等无用,不能为宗主分忧!” “起来吧!很多事涉及宫中隐秘,原也不是尔等可以参与其中,谈何有用无用?”竺道融的声音里似有疲态,以他的修为,哪怕年事已高,也断不至于如此,估摸着还是因为国事劳心,道:“你明日远行,这些事该知晓一二。主上本来打算明日大典之后当着百官废黜太子东宫之位,择机再另立太子。可昨夜太子和衡阳王双双进宫,露背,负荆跪行,奉表痛陈己过,言辞之恳切,引得主上潸然泪下,动了舐犊之情,竟抚其背道‘无父何怙,无母何恃?’,遂不再提废太子之事。” 竺无漏听的目瞪口呆,道:“主上,主上他……” 废立太子,何等大事,竟能如此儿戏?安子道当年被四位辅臣废少帝后迎入金陵继承大统,不出三年,就通过缜密布局杀四辅臣而亲政,劝学、兴农、招贤,民有所系,吏无苟得,号称极盛。十五年间两次北伐,收豫州,复洛阳,武功赫赫,虽第三次北伐遭遇挫败,豫州四郡得而复失,更被魏国大军逼近瓜步,威胁长江,导致江北六州邑里萧条,但无人敢小觑这位中兴之主。 然而在太子一事上,安子道始终摇摆不决,竺无漏颇有无力之感,道:“主上这几年已不复北伐时之决断,对太子骄纵太过,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其实安子道并非朝令夕改,而是在另立太子的人选上和竺道融等人发生了冲突,故而犹豫。安子道属意建平王安休诞,尚书令庾朓推荐自家女婿、南阳王安休铄,而竺道融则最喜欢广陵王安休鸿,三人各执一词,始终达不成统一意见,所以太子入宫请罪的时机选得恰到好处,安子道念及多年父子之情,又顾虑接替人选不好平衡,到底还是原谅了他。 竺道融的不安,正来源于此。 他和太子势成水火,太子若登基,江东佛门将迎来千年不遇之大劫,还需细细思量下一步如何过招,才能把太子推下储君的宝座。至于安排竺无漏等出类拔萃的弟子们迁往荆州,那是留个后手,以防万一。 竺道融的敕任大典,并没有因为安子道不再废黜太子而取消,相反为了安抚这位黑衣宰相,安子道令在京的王爷、公主、驸马、百官、儒道佛三教的名人以及各国驻金陵使节全部荟聚本无寺,然后赐天下僧主的僧衣、度牒和仪仗,并由内库拨款于本无寺外摆万佛宴,任人取用,备极荣宠。 除此之外,皇帝另设僧司,不隶属于任何中央机构,直接对皇帝负责。僧司的主官为僧主,也就是竺道融,其下有两名副职为僧都,并吏员若干,分布各州、郡、县,统属明确,结构清晰,想想江东将近百万的僧人,这是何等庞大的力量? 大典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安子道全程参与,精神饱满,说话举止铿锵有力,比那些年轻的贵族们还要正常,哪里有一丝的病态? 徐佑因为大毗婆沙的身份也得以参与这难得一见的沙门盛筵,和王公大臣们并列坐在高台上,与安子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气喘吁吁,脸色苍白,萎靡不振,仿佛随时都会滑落晕死。不过现在的世家子弟大多醉生梦死,耽于享乐,身子骨连弱不禁风都算不上,加上喜欢敷粉,看上去跟徐佑差不都虚弱的样子,倒不是太显眼。 徐佑谨言慎行,乖乖的躲在角落里,可是能够感觉到有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是丹阳公主安玉秀,双目脉脉,另外一个却有些面生。 “那是太子中庶子卫田之!” 许是看到徐佑打量,旁边一人好心介绍。徐佑扭过头,看他眉清目秀,一表人才,笑道:“还未请教?” “在下王晏!” 原来是尚了始安公主的驸马都尉王宴,徐佑听过此人。安氏起于微末,说句不好听呢,就是家族底蕴跟不上身份的变化,所以公主多刁蛮善妒,蛮横无理。王晏娶亲时就不太愿意,为父母所迫,勉强尚了始安公主,成亲之后自是诸多不和谐,有次公主生气,竟把王晏脱光了衣服绑到院子里的树上,可怜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王晏差点一命呜呼。后来闹到皇帝那,安子道也觉得理亏,把始安公主好一顿训斥,另给王家人发了赏赐升了官,这才摆平了家务事。 不过对皇帝来说是摆平了,对王晏来说却是悲惨的开始,不知哪个嘴皮子长在大粪上的货色给他取了个“赏雪驸马”的称号,这件事就再也过不去了,在民间被传为怕老婆的代言人,名声扫地,可怜之极。 “见过王驸马!” 听到驸马两个字,王晏的俊脸抽搐了一下,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了笑,低声道:“微之郎君可要小心,那卫田之看着斯文,实则心性歹毒,前不久为了占块良田,逼死了人家的家主,还把如花似玉的女儿收入私宅淫辱,此等獠辈,不能不防!” 所谓交浅言深,徐佑自认和王晏并无交情,突然说起太子心腹之人的坏话,未免有点奇怪,随口应付了两句,就以身体不适为由静坐养神。王晏似乎还有未尽之意,可见徐佑兴致缺缺,只好住口。 大典结束之后,安子道先起驾回宫,太子随后,走前和竺道融言笑如常,城府看起来是有的,百官恭贺之后也一一散去。要说太子安休明身高七尺四寸,大眼方口,美须眉,尤爱弓马,要不是性情乖戾,品行有亏,倒也不必终日惶惶,唯恐被皇帝废黜。 徐佑和竺道融辞别,刚离开本无寺,遇到了卫田之,他守在路旁,说是奉太子令邀请徐佑过府。徐佑哪里可能拒绝?眼角余光看到不远处的清明,这三天竺道融从未离寺,清明找不到机会进来,不动声色的微微颌首,随着卫田之去了东宫。 在东宫承光殿见到了太子,他已经换了便服,披散着头发,左右抱着美貌宫女,正和众人饮酒作乐,双手时不时的探入薄纱裙里,行止轻佻,当着徐佑的面也毫不遮掩。 卫田之看着殿内乱糟糟的场面,脸上露出愠色,故意走到大殿正中,高声道:“禀太子,徐佑觐见!” 他的声音在殿堂里回荡,惊的众人齐齐愣神,瞬间安静了下来。太子懒洋洋的瞟过来一眼,笑道:“你就是徐佑?绰号什么来着?幽夜逸光?” 徐佑躬身行礼,道:“钱塘徐佑,见过太子!” “近前我看看!” 徐佑趋步上前,低垂着头。 太子嬉笑道:“抬起头来,怎么扭捏的跟小娘子似的?” 徐佑听话抬头。 “咦,这模样挺秀美啊……”太子摸着胡须,眼睛眯了起来,道:“可愿来我东宫做个洗马?” 入仕就是七品官,算不得羞辱,但太子的表情明显不仅仅想让徐佑为他辅佐文事,个中意趣,自有近臣懂得,立刻有人出来唱和道:“徐佑,你一介寒微,难得太子赏识,升你为东宫洗马,还不速速谢恩?” 卫田之示意道:“这是太子右卫率詹仲书!詹卫率言之有理,徐郎君还不谢恩?” 谢你个大头鬼! 徐佑捂着嘴剧烈的咳嗽起来,撕心裂肺,不忍卒闻,好不容易止住了咳,恳声道:“蒙太子厚爱,小人原不该推辞,然而自遇刺以来,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眼见着药石无救,若侍奉东宫,不知何日命入黄泉,恐对太子不吉……” 话音未落,太子已经满脸嫌弃,道:“既然多病,回去养病就是!”再不提洗马之事了,兴致盎然的去摸宫女的小手,似乎忘了徐佑的存在。 卫田之走了过去,附耳低语了两声,太子恍然,又看向徐佑,问道:“你夜里在太极殿见过主上?” “是!” “这段时日,你还是第一个见到主上的宫外之人。”太子沉吟了会,道:“以你看来,主上龙体是否无恙?” 徐佑认真想了想,道:“主上召见小人不过半个时辰,听说话底气雄浑,看面色红润如常,双目有神,精力充沛,应该无恙!” “无恙?”太子身子前倾,目光透着醉意,道:“前些时日京里传闻说主上一病不起,多日未曾视朝,都是谣言了不成?” 徐佑吓得俯首不安,道:“小人不敢妄言,今日僧主大典想必大家都看到了,主上龙行虎步,何来的一病不起?” 太子默然不语,挥了挥手,卫田之引着徐佑施礼后退下。出了承光殿,往宫门走时,突然看到一女子,身着手匡金花细锦衣,腰垂缘红黄纹莼带,风姿婉约,妩媚动人,尤其走起路来,仿佛带有香风阵阵,腰臀的扭动和双腿的开合充满了魔力,以徐佑的心智,也差点忍不住多看几眼。 他故意露出色授魂消的样子,赔着笑偷偷问道:“敢问使君,这女郎是谁?” 卫田之心中暗讽,都快死的人了,还惦记着女色,不过这女子绝色倾国,世间男子无人可抵御,也难怪徐佑按捺不住。 “那是东宫女道,法力高深,太子尊为圣女,切记,绝不可亵渎!”卫田之的心思不在那女子身上,等到了宫门外,道:“当年义兴惨祸,乃阴差阳错,太子也自不安。故召徐郎君前来,辟为洗马,是东宫的善意,想必郎君心中有数。” 徐佑感激涕零,道:“佑以戴罪之身,却能够安居钱塘,且被大中正评鉴入品,后重归士族,要不是太子首肯,岂能有这般天大的际遇?过往种种,都是徐氏咎由自取,我懂使君的美意,归家之后当日夜为太子祈福……” “祈福就不必了!”卫田之凑了过来,低声道:“你也看到了,太子沉迷酒色,并无大志,若主上再召见,请为太子美言几句!” 徐佑诺诺道:“一定,一定!” 早有备好的牛车,拉着徐佑直奔长干里,到了门口,冬至等早早候着,扶着他入了宅院。方斯年扑入怀中,紧紧抱住,差点哭出来,道:“我还以为见不到小郎了……” 方斯年现如今已经长开了身子,随着菩提功的日益精进,容貌愈发的圣洁,让人不敢染指。徐佑抱着她,轻笑道:“我不是回来了吗?可别看低了你家小郎,金陵城里除了寥寥数人,别人想留下我怕也不易!” 松开双手,目视冬至,冬至心领神会,道:“皇帝召见小郎当夜,就有宦者私通东宫,将一应详情告知。第二日,东宫缇骑四出,奔赴城外,去向不明。第三日,东宫僚属齐聚,密谋终日,是夜,太子和衡阳王自缚入台城,向皇帝负荆请罪。第四日,我们发现了白长绝的踪迹……” “白长绝?”徐佑眼神一凝,道:“他躲在何处?” 徐佑离开之后,太子从醉意朦胧骤然清醒,双目凌冽如雪,哪里还有一点色yu,他斥退宫女,撤去酒案,召众人入密室,等卫田之回来,怒骂道:“徐佑所言属实,那夜父皇突然露面,连我们安在宫里的眼线都吃了一惊。再看今天,整整三个时辰的狗屁大典,连我都几乎撑不下了,父皇却始终未露疲色,这哪里是病重的样子?”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敢言,唯有卫田之劝道:“或许圣女神术有误……” “卫田之,你再敢背后向太子进我谗言,小心你的舌头!” 方才徐佑遇到的女子施施然走了进来,烟视媚行,艳独芳妍,顿时满屋皆春! 第三十四章 爱恨交织 发现白长绝是一次很偶然的机会,冬至手下的某个暗桩到一户人家找亲妹子说话,却在院子里看到一个男子,样貌跟上头要找的人有几分相像,问了自家妹子,才知道是刚从外地来金陵不久,说是女郎的亲戚,时间也对得上,当即便留了心。后来经过外围小心侦查,大胆求证,基本可以确定那个人就是受伤失踪的白长绝。 “有他的画像?” “嗯,白长绝在覆舟山下的院子里露了脸,见过他的人不在少数,想弄个画像出来不难。”冬至从房间的箱子里取出一幅画像,徐佑接过来看了眼,噗嗤笑了出来。也不知冬至从哪找的画师,跟顾允比自然差的远了,画风还是偏主流的印象派,眉目可见,却并不惟妙,不过神韵十足,也难为那个暗桩这都能认得出来。 “谁家的宅子?” “秦淮双艳之一崔元姜。” “她?” 徐佑恍然,凡是能在秦淮河站稳脚跟的名妓,容貌才艺固然重要,可最重要的是背后的依仗!没有后台,任你才色双绝,也只会昙花一现,被无数后浪拍死在沙滩上。只有那些被强大势力撑腰的妓女,才有人力物力财力召集大批的文人来反复不间断的进行包装、炒作、吹捧和抬高身价,自古文人圈和娱乐圈就不分家,原因就在于此。 崔元姜原来是天师道的人,有这样一个曲中名妓,无论是收买人心,还是搜集情报,都会有无穷的便利。 徐佑摸摸下巴,以他现在的财力和交际圈子,真要捧个妹子出头再简单不过,日后倒是可以效仿天师道的做法——秦淮河是金陵政治、文化、经济交织融汇而成的生态圈,安插个自己人很有必要。 “说来也是运气,崔宅除了自家的婢女仆从,向来不许外人进去,我那手下因为有个亲妹是崔元姜的使唤丫头,时不时的会去宅子里走动,算是老熟人,要不然谁能想到白长绝堂堂鹤鸣山大祭酒,竟会躲到崔家去……” 这是利用了思维惯性,崔元姜是名人,又是妓女,大家都以为白长绝会偷偷找个偏僻的地方躲起来养伤,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光明正大的住在城里,还是人人皆知的名妓家中。 好胆色! 徐佑笑道:“说来崔元姜不是应该住在画舫里吗?” 冬至无语道:“崔元姜又不是那些卖身的妓女,若非有贵人或者合了眼缘,她等闲是不接客的,自然要在城里置办宅院……” 徐佑拍了下额头,他又犯了经验主义错误,崔元姜早脱离了妓女的初级阶段,又不是鱼,喜欢长在水上,若论生活,当然是城里舒服。 “去给风门偷偷留个话,告诉他们白长绝的藏身处。”徐佑的眼神冷了起来,道:“六天既然蓄意杀白长绝,趁他病要他命,这是最好的机会!” 当初和风门接触过,冬至知道他们的暗号,把白长绝交给六天的人去狗咬狗,徐佑也可以喘口气。冬至接着汇报安排撤离的路线和应急措施,徐佑仔细听了,没有发现纰漏,如今的冬至行事越发缜密,成长的路上付出了很多代价,但终究还是成长起来了,那都是值得的! “东宫有个女子,怎么形容呢?特别……嗯,特别引人注目……” 冬至笑道:“小郎说的肯定是鱼道真,此女跟随太子身边将近七年,据说可以通幽驱鬼、坐火入水,颇有神术。永安八年,金陵大旱,她登台祈雨,七日而大雨至,因此被太子尊为圣女,供在东宫,言听计从,很是信赖。” “她也是天师道的人?” “没听过跟天师道有瓜葛,鱼道真的出身来历都很清楚,江州人士,父母早夭,跟随村民长大,后嫁同村男子为妻,二十岁丧夫之后束发修道,自称梦中得神人授《金丹悟道经》,得到始安公主青睐,邀入府内,朝夕为伴。永安八年祈雨之后,始安公主将她引荐给了太子,自此后不太经常露面,但颇受宠信,应该无疑。” “始安公主?” 徐佑眉心微聚,王晏的那些没来由的话又浮上了脑海,仿佛有数条看不见的线纠缠在一起,错综复杂,找不到源头。 这是偶然的巧合吗? “冬至,东宫中庶子卫田之几日前侵没他人良田,逼死其父,淫辱其女,你派人去暗中查探,不要打草惊蛇,看看是否确有其事?如果有,确认背后是否另有玄机?” “诺!” 东宫之内正在争执,听了鱼道真的威胁,卫田之的脸色黑的几乎可以写毛笔字,道:“是你说施了法术,主上必定撑不了几日,结果呢?我看主上的身子骨比太子还康泰……” 太子在旁眼睛瞬间瞪大,不要误伤好么?鱼道真笑吟吟道:“太子身子好不好,难不成我还没有你清楚?”媚眼如丝,娇俏的横了太子一下。 卫田之气绝,太子干咳一声,安抚道:“说正事,别东拉西扯的。道真,你究竟有几成把握?” “十成!”鱼道真哪怕说着天大的事,仍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慵懒样子,道:“皇帝必定命不久矣!只是不知道竺道融用了什么法子,让他勉强支撑着以安朝野人心。” 卫田之默然。 太子信任鱼道真,哪有什么办法?这些年来他用尽了各种手段,甚至费尽心思物色了一个倾国倾城的美男子去勾引鱼道真,两人床都上了,太子也抓了奸,反而毫不在意,顺便把那个美男也给收了…… 交锋多次之后,也就泄了气,任由鱼道真操控所有事宜,幸而她一心让太子继位,和卫田之没有本质上的冲突,近来彼此相安无事,直到这次的谋划。 “竺道融!狗和尚!”太子咬牙切齿,道:“等我登上大宝,一定把这个老革挖心剖肝,曝尸三月!” 骂完了竺道融,太子又抱怨道:“你若真有把握,还不如照计划行事,何苦让我前日和十弟入宫受那等的羞辱?” 鱼道真凑了过去,轻轻给太子揉捏着肩头,俏脸俯到脖颈处轻轻蹭蹭,柔声道:“我们准备的太仓促了,朝中有些重要人物还没有拉拢过来,城外的布置也刚刚就位,最主要的是天师还未到,现在动手,谁来制衡竺道融?再拖延一段时日,我保证,不出一个月,定让你在太极殿接受群臣的朝拜!” 头戴十二玉旒平天冠、身穿十二纹章黑冕服,佩白玉,垂朱黄大绶,革带,带剑,高居龙椅,受万方跪伏,想想就亢奋无比,仿佛体内有一团火疯狂的燃烧,烧的须眉尽赤,太子猛然揽住鱼道真的细腰,把她横置腿上,粗暴的撕掉裙裳,露出白皙如玉吹弹可破的肌肤,紧接着响起阵阵销魂蚀骨的声音,卫田之叹了口气,看看旁边无不双目射出炽烈欲念的众人,默默退了出去。 “苍处,拿我拜帖,去始安公主府,请驸马都尉王晏今夜到烂灶船一叙!” 秦淮河的画舫全都有各自的名字,比如崔元姜所在的斑驳雪,冯钟儿所在的青烟醉,那夜徐佑和清明采柳红玉的画舫名为皎月白,大多三字,也有四字,两字的不常见。这个烂灶船上有灶台,每日只作一锅跳丸炙,从青溪里顺流而下到朱雀航,恰好出锅,香气四溢,入口即化,为金陵名菜。时人戏称为烂灶,实则有褒扬之意 烂灶船多为歌姬,磬、鼓、钟、笙、琴、瑟,一应俱全。这还算不得上品的画舫,所展现出来的技巧和艺术感已经让初入欢场的徐佑惊叹不已,可知这个年代的娱乐事业到底发达到何等地步! 请客自然不能单独请王晏,传出去还以为两人有什么奸情,所以又请了十几位和顾陆朱张关系不错的官员文人,也给张府送了帖,不过没有来人。 徐佑没打算张玄机的父亲、御史中丞张籍会亲自来捧场,但按照情理,派个家中子弟过来应个景,那是应该的。可直到酒席开始,也没有张氏的人登船,联想那夜张玄机的表态,徐佑似乎明白了什么。 歌姬们很识趣,唱得都是席间诸位郎君的诗作,尤其以徐佑的诗最多。毕竟谁掏钱谁是大爷,多奉承奉承是人之常情。徐佑以诗名显赫,也不矫情,跟着众人摇头晃脑的听曲,听到精彩处大喊着赏,成千上万的钱扔出去,豪迈之意,倒让满船心折。 只是他身体不适,没有饮酒,和王晏碰了一杯,其他浅浅占唇,没有下肚,大家知道他的情况,悲悯多于哀叹,倒没人责怪。然后论诗论道,清谈玄儒,气氛好到不行。 酒过三巡,见众人渐渐朦胧,徐佑借尿遁来到舱外,倚着栏杆吹着秋风。王晏识趣的跟了出来,望着一轮明月,映衬着秦淮美景,宛如梦中。徐佑紧了紧衣袍,道:“驸马,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些知心话?” 王晏犹豫良久,反问道:“微之可以信任吗?” 徐佑慨然,道:“若说信任,亲人故朋,犹可疑也,况乎我和驸马萍水相逢?然世人逐利,文人好名,我如今名利双收,并无和驸马有冲突之处,或许,比起亲朋,更可信任……” 王晏沉默了一会,低声道:“公主府有一婢,名为李雀儿,两个月前由太子做主,嫁给了新任太子詹事丞沈越为妾。那李雀儿生得貌美,兼有媚术,颇得沈越宠爱,自是对太子感恩戴德,忠心耿耿。然而沈越不知道的是,李雀儿和她的养子应天兴私通数年,两人昼夜宣淫,丧尽人伦,毫无廉耻。想那应天兴原是公主府一小小部曲,却倚着李雀儿作威作福,连我都不放在眼里。后来不知怎的被太子看中,竟入东宫做了队主,贴身侍奉太子,日渐得到信任……” 徐佑再次听到沈越的名字,得知他做了太子詹事丞,不过并不出乎意料,沈氏如今和太子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沈越有了名声,入仕从东宫做起,算是走了捷径。 “虽然骇人听闻,但我还是猜不透驸马告诉我这些的用意!” 王晏突然一笑,眼中的恨意怎么也遮掩不住,让人不寒而栗,道:“微之,你得主上看重,听说连随身数十年的玉如意都赏了你,当此紧要关头,岂能不为主上分忧?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东宫若有不可告人的秘事,李雀儿和应天兴定然知晓。别人不好对付,可这两人不过蠢猪般的东西……” 徐佑在这一瞬间脑海里转过了不知多少个念头,脸上却十分冷静,道:“驸马,不是我信不过你,单单受到始安公主的虐待,并不足以让你冒着奇险来和我叙话。我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 王晏双手死死抓住栏杆,指尖用力发白,俊脸扭曲的可怕,那种痛苦发自肺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假装出来的,他低头望着水中的倒影,道:“我之前出游湘州,遇到了一个人,他容貌艳丽,纤妍洁白,螓首膏发,自然娥眉,比天下间更美的妇人还要美上三分。我们一见如故,同车而归金陵,日夜为伴,何等快活?此时想想,那样的日子,才是我此生最最难以忘怀的幸运。” 徐佑听到后来,才听出来他妈的王晏说的是个男人,虽然知道当今之世,门阀士族皆好男风,可看到平时很正常的一个男人为了另外一个男人如此痛苦,还是有点菊花略紧,接受不能。 “可谁知太子中庶子卫田之,豺狼心性,和始安公主串谋,硬生生的把他从我身边夺走,献给了太子……我知道,他日日夜夜思念着我,等我去救他脱离苦海……可我,可我……” 王晏慢慢屈膝跪地,放声痛哭,徐佑静静的等他发泄完,问道:“你心仪之人,叫什么名字?” “江蛮!听说太子新赐了个名字,叫江子言!” 第三十五章 五天主 江子言! 徐佑默念两遍这个名字,瞧王晏跪在地上痛苦不堪的样子,突然有些感慨。他自幼受苦,尝尽人间冷暖,磨练了无比坚毅的心智,长大后游戏花丛,从未对某个女孩有过生死不离的情感,就算偶然动心,可若是缘浅,也不强求,洒脱的分手走人,不曾留恋,也不曾哀伤。 所以看到王晏此时真情流露,哪怕是为了一个男人,真正的爱情不分种族不分年龄,自然也不分性别,心里倒是颇为佩服,伸手扶起,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或许还有机会,不过……” 徐佑欲言又止,有句话没有说出口:但愿江子言,对得起你的深情! 回船舱继续笑语欢歌,兴尽而散,分别之时,徐佑叮嘱道:“驸马,一定保重!” 王晏心领神会,道:“我明日就离开金陵,去益州游山玩水,等金陵事毕,再回来和微之把酒共饮。” “公主会放你离开吗?” “公主?哈,”王晏露出鄙夷的神色,道:“她时不时的留宿东宫,太子也经常来公主府,两人都巴不得我滚得远远的……” 这番话里信息量太大,参考衡阳王和海盐公主的例子,太子和始安公主估计也好不到哪去。怪不得太子不顾朝廷礼制,收了始安公主的家奴应天兴担任贴身侍卫的队主,连婢女李雀儿的婚事也亲自当媒人,这份宠爱,说是兄妹之情虽也过得去,可未免有些不太正常。 徐佑对安氏的家庭伦理狗血剧没有兴趣,目送王晏等人离开,清明低声道:“王晏真是大胆,他就不怕郎君去找太子告密吗?” “他这是病急乱投医,对太子和始安公主既怨且恨,可又无能为力。世人皆知我和太子有不可解的家仇,偏偏幸运的得到皇帝的看重——你没听他说吗,连主上随身的玉如意都赐了我,所以找我给太子挖坑下套最合适不过。” 越是入局,越是发觉安子道真是弈棋高手,和太子僵持不下时,突然召徐佑入宫,就像国手在棋盘最不紧要的地方落子,却如风卷残云,彻底扰乱了对手的思路。这才有太子惶惶入宫请罪,也才有王晏急急闻风而来,这都是安子道要的变化,穷则变,变则通,局势至此,其实已经变得分明起来。 金陵这座城,充满生机,满目繁华,然而多少年来,各种关系网交织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分辨不出究竟哪个才是蛛网里真正可以信任的人。王晏为何选择徐佑,而不是直接去找皇帝告密?因为他没有安全的途径可以秘密见到皇帝,如果走正常求见的路子,怕是连公主府都走不出去,这是何等可悲的事? 所以把危险交给徐佑,自己抽身事外,成了,恶心恶心太子,也报了夺爱之仇,不成,那也没什么损失不是? 这是个聪明人! 徐佑不介意和聪明人打交道,这不是利用,而是各取所需! “几时了?” “亥时!” 徐佑微微笑道:“夜黑风高,杀人良夜。走吧,应该还来得及去看场好戏!” 两人的身影没入夜色,再出现时都换了黑色戎服,隐藏在距离崔元姜住宅不远的屋顶。徐佑的道心玄微,清明的青鬼律,都是最善隐匿身形的功法,伏在这里,就算月色当空,若非孙冠竺道融那样的绝顶人物,等闲也发现不了他们的踪迹。 原本徐佑的打算,今夜不成,那就明夜再来,估计不会超过三日就会有结果。只是今晚注定是幸运女神垂青之夜,没有等候太久,刚入子时,三个黑衣人从三个不同的方向飞入崔宅,紧接着听到噼里啪啦的东西破碎的声音,还有微弱的几声闷哼,不过数十息,一人破开屋顶,冲天而起,斜斜的投入秦淮河里逃生。 冬至的情报没有错,白长绝果然躲在这里! 轰! 交手的那间房舍燃起熊熊大火,天干物燥,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到周边,几乎顷刻间半个崔宅陷入了火海之中。那三个黑衣人也从火光中飞出,听到宅院里此起彼伏的惊呼,还有四邻各处陆续点燃的灯光,知道动静闹大,司隶府的黄耳犬马上就会到,已经错失了追杀的良机,立刻分头撤离。 正是此时! 徐佑和清明如离弦之箭,消失在原地,淡淡月色下浮光掠影,不用吩咐,就很有默契的各自追赶一人。 徐佑往北,借着高低起伏的屋顶,紧紧吊着前面那人的尾巴。道心玄微大法功力全开,自身与天地仿佛融为一体,街巷、草木、微风、虫鸣和流水,无不清晰又完整的呈现在脑海里,让他知道如何用最小的力气规避巡逻的城卫,如何以最合理的路线去跟踪那个人而不怕被甩开。 神照万物,无所不能! 疾驰了小半个时辰,那人跳入一所不起眼的普通民宅,徐佑寻了附近的高树,躲在树冠,正好可以看到宅子里亮起灯光的那间屋舍。 过了片刻,西南方又过来一人,同样进了这家民宅。然后是东北方,黑衣人进去之后,徐佑看到远远吊着的清明。 摘了片树叶,屈指弹出,清明警觉的看了过来,发现徐佑微微点头,随后藏到了另一侧,和徐佑互成犄角,监视着宅子里的动静。 一柱香的时间,灯火熄灭,房门打开,第一个走出来的人,竟然是鱼道真! 徐佑没有太过吃惊,虽然冬至说鱼道真来历清白,可举世皆浊,谁能够独善其身?她若不是天师道,那就有可能属于另外任何一方势力,和六天余孽密室共谋,并不算多么意外。 不过,看到鱼道真也是六天中人,徐佑突然想起当年在钱塘和都明玉的对话。都明玉说起兵之后,可以诱使朝廷中军出动,然后金陵空虚,太子就可趁势夺位登基。后来从宁玄古处得知六天造反的真相,徐佑还当都明玉此番话是故意说来迷惑他的,可现在想想,假话之中,未必没有几分真话。 六天当年的布局里,或许真的是都明玉钱塘起兵,引中军鱼贯而出,然后由鱼道真蛊惑太子行大逆之举。只是期间可能出了点难以调和的问题,才导致最后的功败垂成。 这应该就是真相背后隐藏的秘密,否则都明玉何等人才,岂会不知仓促起兵,实在难以成事?可惜钱塘苦心经营的大好局面,金陵却没有按照计划进行,不然现在的江东,谁知是什么局面? 徐佑不寒而栗,六天对朝局渗透之深,谋局伏线绵延之长,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这样的恐怖暴力组织不彻底铲除,非天下之福,亦非生民之幸! “这就散了吧,白长绝再次逃走,已成惊弓之鸟,短时间内不会出现,暂且不必理会。你们各回据点,等我消息。” 鱼道真离开之后,一人突然冷笑道:“老三,五妹如今越发的骄横了,吩咐你我,如同御下,再没半点规矩!” 徐佑心头微动,老三,也就是明武天宫的三天主兰六象,那五妹,岂不是向来神秘的司宛天宫的五天主? 鱼道真…… 宁玄古曾说过,他和六天中一个身份极高的女娘过从甚密,所以徐佑失陷钱塘时,也多亏这女娘斡旋,才暂时保住了性命。结合今夜所见,那女娘无疑就是鱼道真。 要这般说起来,徐佑还欠她几分人情! 但徐佑不是迂腐之辈,真到了生死危急之时,对上了鱼道真,该杀则杀,他欠的是宁玄古的人情,鱼道真赏的也是宁玄古的面子,两人之间素无瓜葛,自然没有什么情义好讲。 “二兄太敏感了,五妹从来都是这个脾气,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兰六象淡淡的道:“走吧,接下来没我们的事,等着看天师道辅佐太子,怎么把安氏皇朝闹的支零破碎。” 罗杀天宫行二,二兄就是年归海,他哼了一声,看向另外一人,道:“老六,你怎么说?” 卢泰是徐佑的老熟人了,多年未见,容貌未改,反而更加消瘦,脸颊深深陷进去,双目黑幽深邃,全身笼罩在衣袍里,宛如鬼魅。 他接替都明玉,任七非天宫的天主,和年归海、兰六象等人比资历差一点,可比修为,却不遑多让,甚至犹有过之,要不然也不可能在英杰辈出的六天里受到大天主的赏识,破格提拔成为六天主。 “三天主言之有理!”卢泰现在是大天主的心腹,并不把年归海放在眼里,只冷冷的回了一句,不再开口说话。 年归海的眸子里闪过一道杀机,转身拂袖而去。兰六象大有深意的对卢泰点了点头,道:“六弟,风雨即来,多加小心!”说完纵身上房,投入远处不见。 卢泰独自站在院子里,不知想些什么。此时若出手,徐佑有十成信心可以联手清明把卢泰的首级留下,可那样会打草惊蛇,对大局不利。并且六天把他当成将死之人,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没必要为天师道去此强敌,还是留着卢泰的性命和天师道狗咬狗去吧。 徐佑悄悄离开,六天狡兔三窟,再跟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反正知道了鱼道真的身份,已经不虚此行。和清明在约好的地方回合,途径崔宅时看到火势已经受到了控制,数百军卒和百姓正奋力救火,而崔元姜被发现时已经死了,只是不知是死于年归海等人之手,还是死于火海之中。 红颜薄命,乱世犹甚,徐佑叹了口气,转瞬就抛之脑后。等回到长干里,刚进大宅,冬至指了指正屋,撇着嘴道:“张玄机来了!” 第三十六章 不负相思意 “她怎么来了?” “谁知道呢?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 徐佑沉吟了片刻,道:“去吩咐厨下做点好吃的,清淡些。” 冬至对张玄机饱含敌意,道:“哼,小郎偏心,可从没听你给四娘做好吃的。” 徐佑啼笑皆非,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四娘每次过来,你都快把府里给掏空了,恨不得把我也炒熟了端上食案,还用得着吩咐么?再说人家来这是客人,别怠慢,快去吧!” 客人那就透着生份,生份就有亲疏,冬至美滋滋的安排去了。徐佑推开房门,张玄机安静的垂头坐着,幕篱取掉放在身旁的地上,月色从窗户打进来照在肩头,半是落雪半是凉,静谧的如同亘古永在的画卷。。 她没有抬头,玉手交叠,身姿挺拔如鹤,低声道:“我和家人发生点争执,父亲逐我出门,今夜可否来郎君处借宿一宿……” 徐佑走过去,跪坐在她的身前。咫尺之隔,可以看见微微颤抖的睫毛,如瀑青丝,琼鼻红唇,完美无瑕的侧脸肌肤似雪,淡淡的处子幽香传入鼻端,可往日那种从容淡然却仿佛融化在了今夜的月色里,从未有过的柔弱悄悄溢出,让人顿起怜惜之意,轻笑道:“堂堂张氏女郎,岂无容身之处?能来舍下小住,那是我的荣幸!” 听到徐佑透着关心的调侃,张玄机抬起头,眸光温柔之极,道:“从今夜起,我不再是吴郡张氏的子弟,不必为家族荣辱所迫,更不必再故意让心仪的郎君惆怅而去。我只是我,普普通通的江东女郎,若郎君不弃,愿从此陪侍左右,为奴为婢,生生世世,此心不渝!” 徐佑从这只言片语就能推断出张玄机近来所遭遇的事,加上之前在烂灶船上张氏子弟没有出现,两相印证,几乎可以肯定这些年她顶着无法承受的巨大压力,心口不由一疼,缓缓伸手将她的身子抱入怀中,温声道:“放心吧,有我在,都会一切如初。令尊会同意我们,族内也不会有任何异议,你仍是张氏的女郎,仍有父母亲友的宠爱,徐佑再不成器,也不会让心仪之人因为自己的缘故连家都没有了!” 他并非迟钝,只是当局者迷,这些年和顾陆朱张的合作渐入佳境,潜意识里没有觉得会和张氏有什么利益冲突。然而张氏,或者说张玄机的父亲张籍,却不是这样认为的,他对徐佑的敌意,甚至超出了徐佑的想象! 不过,正如他说的那样,这些都不算难题,完全可以解决——完美的解决! 当然,前提是,他们都能活着离开金陵! 张玄机生平初次和一个男子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可心中只有平静喜乐,并不觉得羞涩,也不觉得陌生,仿佛从出生的那天起,就一直等着今天这一刻。冰凉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话语,感受着心跳声从耳朵震动到胸口,如此契合,又如此美妙! 芸芸众生,多少缘深缘浅,可从钱塘到吴县,从吴县到金陵,从天涯共此时的石桥,到山有木兮木有枝的春水,她终于鼓足所有的勇气,抛下了所有的过往,走到了长干里,走进了徐佑的世界! “那些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最后这段日子,我要陪着你,须臾不离……” 张玄机对徐佑的心思并没有瞒过家人多久,那日在春水江畔的桃林里见面之后,就传到了张玄机母亲的耳中,审问两个婢女,知道她的一缕芳心所系,便立刻遣人送到了金陵张父处严加管教。这也是为何徐佑苦候三日,不见佳人芳踪的原因。而这些年在金陵,士族云集,虽然因为脸上的胎记,张玄机婚事不顺,可总归有些门第和出身都不错的郎君慧眼识珠,愿意和张氏结亲,可都被张玄机各种借口推了去,一次两次,次次推辞,引得父母大发雷霆,可又不愿逼迫过甚,于是一年一年,就这样成了金陵的笑柄。 张籍身为御史中丞,因这事没少受同僚的奚落,满腔怒火全记到了徐佑头上。所以得知徐佑来了金陵,如临大敌,遣了心腹追到广陵,隔断内外,严防张玄机知道这个消息。可谁晓得怎么回事,她仍旧第一时间得知徐佑来京,竟连《广陵散》都不寻了,竟夜兼程,不辞劳苦赶回了金陵,连家都没回,径自去了崔府,要为徐佑拜师一事说和求情。 张玄机不知道的是,崔元修之所以坚拒徐佑于门外,跟张籍的私下交代也不无关系。倒不是张籍对徐佑这个人有什么成见,样貌、文辞、人品无不是上上之选,可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是徐氏的漏网之鱼,现在有皇帝庇护,看似安全,一旦晏驾归天,太子继位,徐佑说不定哪日就被下狱问斩,他的亲眷,必定也要被株连。 顾陆朱张,吴郡四姓,别看和徐佑的关系都挺好,可那只是不伤筋动骨的小投资,就像后世的风投,看好你,给你点资金,任你自由发展,发展好了收取丰厚的回报,发展不好,就当交个朋友。若真到了和皇权抗衡的那天,谁会拿着整个家族的前程去帮你呢?所以投资是一回事,联姻是另一回事,当初何濡极力劝阻徐佑和张玄机来往,就因为他早就预见到了今天的结果。 门第的鸿沟尚可以填满,但利益的天平,永远不会像弱者倾斜! 于是,张玄机回到金陵的第二天,受到了张籍最后也是最严厉的警告:若是胆敢私下见面,藕断丝连,他将动用御史台和张氏的力量打压徐佑。值此风云际会之时,可以想象御史台那群咬人就要咬出血的疯狗将给势单力薄的徐佑带来怎样的麻烦! 御史台的主官御史大夫时而设,时而废,很长一段时期,御史中丞就是御史台的老大。而御史台是做什么的?《南齐书》卷一六《百官志》:“今中丞则职无不察,专道而行。皇太子已下,其在宫门行马内违法者,皆纠弹之。虽在行马外,而监司不纠,亦得奏之。” 这样的监督权力,是公开的,也是合法,御史中丞掌奏劾不法事,比起司隶府,更适合搞一些明面上的斗争,真要铁了心和徐佑过不去,还真是个大麻烦。 张玄机无奈答应,只要求得崔元修松口,从此不再和徐佑见面。但张籍老奸巨猾,又和崔元修串通一气,哪里肯同意这个条件?崔元修根本不可能收下徐佑,岂不是永远没办法斩断两人的联系? 所以张籍只给了张玄机五天的时间,五天之后,要么形如陌路,要么徐佑倒霉;所以张玄机哪怕夜深,不顾礼教大防,也要去拜见刚刚回府的崔元修。 因为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可老天爷就这样给她开了玩笑,朝思暮念,却又偏偏见不得的人,就那么仿佛神赐般出现在她的身后,然后谈笑从容,以崔元修最引以为傲的《尚书》击败了他,至于那些被折服的师兄弟,张玄机其实从来没有放在心里,他们和徐佑,也从来没有任何的可比性! 出了崔府,站上石桥,好像上元夜的重演,徐佑出乎意料的先表明了心迹,其实他的心,张玄机早通过顾允的书信了解了,只是面对面听他这样说出来,那瞬间的欢喜,几乎摧毁了她好不容易装出来的隔阂和坚强。 被婉拒后的徐佑转身离开,临别时的那首诗,却让躲在门后的张玄机泪流满面。“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其实,多情的何止那轮明月,还有月色中久久无法自抑的女儿心! 原以为从此两相别离,翌日竟听到了徐佑遇刺的消息,尤其还是和她分手之后,立刻遭到了刺客的暗杀。张玄机既担心又自责,若不是她,徐佑还好好的藏在崔府里,怎么会受伤?怎么会殃及性命?越是这般想,越是内疚的几乎悲怆欲绝,可她被父亲禁了足,无论如何哀求,都不肯答应放她去探视徐佑一面。 那几日张玄机心头泣血,彻夜难眠,差点柴毁骨立,不成人形。后来张籍实在看不下去,坦白告诉她经过温如泉的诊断,徐佑生机已绝,只余五个月的性命,想让她彻底打消了念头。 在张籍看来,女儿或许会伤心,可也再无他念,只要徐佑死了,熬过一两年,终究会淡忘这些说来可笑的情愫。那再怎么伤心,总比和徐佑绑在一起,将来身首异处的好。这是父亲的慈爱,也是父亲的慈悲,女儿人不懂事,但做父亲的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将整个家族拉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但张籍低估了张玄机的决心和对徐佑的爱意,这么多年,他其实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女儿的内心。 冷静下来的张玄机找来在京的张氏长辈和族人,当着父母的面,写了断绝书,和张氏断绝所有关系,从此各行其是,永无牵扯。闹到这等地步,张籍心灰意冷,也不想再认这个女儿,便放了她一人出府。 张玄机跪在张府门口,叩首拜了九拜,毅然而然来了长干里。 她不知那日伤了徐佑的心,再来此地,会不会被拒之门外,可无论如何,哪怕为奴为婢,她也要陪伴徐佑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然后青灯黄卷,度此残生就是。 可徐佑没有任何犹豫,拥她入怀,说着最温暖人心的话,一如此刻他那温暖如春的胸膛! “这个……玄机,我有件事得先告诉你,你千万莫怪……” 徐佑张了张嘴,准备告诉张玄机他原本只是装伤,其实并无大碍,可话没出口,就被张玄机伸出食指轻轻的按住了嘴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不是和文君的事?你们相识在我之前,两情相悦,自然该好好相待。不要担心我们两个会起争执,这些年若非她在金陵陪我,我怕早忍不住去了钱塘找你……” “啊?”徐佑完全懵掉了,道:“你们认得?” “文君没告诉你吗?拜崔元修为师,原是她要我去的。那时你刚刚在吴县的细柳台大胜魏无忌,向天下宣告筹备玄机书院,并要撰写五经正义。五经里《尚书》最为诘屈聱牙,欲作正义,避不开崔元修。可崔师的性情外人不知,久在金陵住的无人不晓,她知我略通尚书,所以请我拜入崔门,研习崔学的精义,若你用不上便罢了,若用得上,至少不必太过为难。” 张玄机娓娓道来,她和詹文君都是极其聪明的女郎,何尝不知这样下去,是为两女共侍一夫做准备。然而当时张玄机已经萌生了离别意,虽没有和詹文君明说,但也甘愿为徐佑做好最后一件事,要不然以她的心性和学识,本不必再向崔元修求学,忍受他那样的怪脾气。 “你到金陵的事,我原本不知,正在广陵郡四处求曲,也是文君派了万棋暗中通禀,我才得到消息,原是想要回来找崔师求情,可谁知反倒害了你……” 徐佑听的脑袋嗡嗡作响,他自问不是大男子主义的人,可重生以来多次披荆斩棘,死里谋生,无不殚精竭虑,亲自下场,极少让女子为他做些什么。此时听来,方知两人默默为他做了多少事,虽然这些事他未必需要,但是取人取心,岂能不深受感动? “玄机,让你苦等多年,是我负了你!” “两心相悦,只有欢喜,何来相负?”张玄机如小猫咪似的在徐佑怀里蹭了蹭,突然咬着唇,道:“徐郎,其实,我也有件事瞒着你,不过你不许生我的气!”她直起腰身,遮住徐佑的双眸,道:“你稍等我片刻,闭上眼睛,等我说睁开的时候才可以睁开,好么?” 徐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乖乖的点了点头,反正由得她开心,等会再告诉她关于受伤的真相也不迟。 大约过了盏茶的时间,听到张玄机清澈又含着羞怯的声音响起:“徐郎,可以了……” 徐佑缓缓睁眼,顿时呆在当场。什么道心玄微,什么神照万物,都不能阻止他此时此刻不受控制的大嘴巴和那傻乎乎的模样。 第三十七章 娥皇女英 眼前的女郎眉如翠羽,肤若凝脂,明眸秀颈,顾盼生姿。她倚着门窗,沐浴着月色,仿佛露水红菱,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那纤纤春葱玉指,藏在香罗袖中,乌黑照人的鬓发没有挽髻,自然垂在腰间,当真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文字之美,难以尽述。 竟是刚刚离开的张玄机! 她噗嗤笑道:“不认得了么?” 徐佑眨了几次眼睛,才确认没有看错,呆呆的问道:“你的胎记呢?” 是的,此时的张玄机没了那道吓人的胎记,容色完美无瑕,光彩溢目,照映左右,仿若明珠生于暗室,让月色也自惭形秽起来。 张玄机盈盈走来,跪坐在徐佑面前的蒲团上,两人的腿部微微接触,心中同时跳了一跳。徐佑这时才深刻体会到名僧昙千的评语“芳兰竟体,意气闲雅”的含义,他见惯绝色,却从没有这般的口干舌燥,呼吸急促,目眩神迷。 自徐佑重生以来,在他的生命印记里真正留下影子的三个女郎,詹文君的美属于现代,透着和当世格格不入的时尚和精致,袁青杞的美属于世俗之外,清冷超脱,难以亲近,只有张玄机的美落在人间,巧妙的融合进这个时代,却又绝世独立,既不媚俗,也不超俗。 张玄机眼睑低垂,徐佑毫不遮掩的惊艳神色让她略带忐忑的心平静下来,柔声道:“十六岁那年我往南徐州寻找郑玄亲笔注疏却遗矢民间的《三礼注》,无意间偶遇一游方僧,他赠我菩萨秘方,以白芷、白芨、白蔹加南海白珠研磨成粉,再和以甘松、山奈、楮实等,还有几味很罕见的药材,放入菩萨像前的香炉里沉浸七日,再用酒和蜜调候,每隔三个时辰涂以胎痕,反复八个月,终于逐渐抹去了世人皆以为的丑陋不堪……” 身子缓缓靠近,躲入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紧紧贴着,好像从刚才接触之后,张玄机就喜欢上了徐佑的气息,干净,清爽,温和以及让人昏沉欲醉的。 “我从不以胎痕为耻,然而真有法子除去,也不必非得拒绝。不过自我懂事起,实在见惯了人心之诡谲,贪财好色者有之,爱美憎丑者有之,流言蜚语,盛于私门,讥笑嘲讽,倾泻身后。可以想见,若以胎痕除去后的容貌出现,又不知该召来多少议论和是非。反正用这药的事除过我,也只有清芷清珞知道,索性瞒着父母在内的其他人,重新调药涂了胎痕……我终日戴着幕篱,要么藏在深闺,要么外出游历,甚少和熟人碰面,倒也没出什么纰漏。后来父母着急我的婚事,无论才学人品如何,听说阴阳鱼脸皆敬而远之,所以我偏偏要寻一个不为容色所惑的郎君,辗转多年,直到遇到徐郎你……” 原来如此! 四目相对,骤然动情,徐佑还没来得及说话,被张玄机拉着手去了内室,接下来自然满屋皆春。颠龙倒凤之际,徐佑何尝不明白张玄机今夜之所以这么主动,主要原因还是以为他即将命不久矣,两人单独相处的每一寸时光对她而言都是那么的宝贵,什么矜持,什么礼数,在生死面前全部不值一提! 作为男人,尤其还是一个聪明的男人,这个时候去解释无疑大煞风景,徐佑专心致志的投入到两军作战之中,出朱雀,揽红裈,含情仰受,婉转俯行。罗幌朝卷,炉香暮添,深夜天长,唯恐梦短。 随着数声鸡鸣,东方微微升起亮光,徐佑先张玄机醒来,低头望着初为人妇的女郎,满被的乌云散开,如同天地星河纳入了怀里,那种感觉从未有过的宁静和满足。 张玄机突然动了动,睁开双目,看到徐佑嫣然一笑,大大方方的叫道:“夫君!” 世间无数妙趣,都不及这一声夫君的蚀骨销魂。徐佑伸出食指,轻轻摩挲着她的红唇,笑道:“你的小字呢,还不乖乖给夫君呈上来?” 张玄机钻到他的怀里,吃吃笑了起来,道:“我的小字啊,就叫阿羽……” 原来师其羽的化名还有这样的来历,徐佑摸着她的长发,悠悠道:“当年龙石山初见时,何曾想到会有今日?” 张玄机扬起俏脸,调皮道:“那上元夜呢?” “上元夜之后,我何曾只想到今日?连我们孩儿的名字都想好了……” 张玄机非但没有徐佑预料中的羞涩难当,反而好奇的问道:“哦,说来听听,夫君大才,定然极有寓意!” “这个……”徐佑随口调笑,哪里真的想过名字,顷刻之间,想要找几个又好听又有典故又富含寓意的名字真是难上加难。 正在这时,冬至敲了敲门,道:“小郎,四娘来了!” 徐佑略有点头疼,张玄机直起身子,穿上换洗的新衣,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道:“我去见文君,你稍后再来!” 徐佑拉住她的手,张玄机回眸笑道:“还担心我们打起来啊?放心吧,我不是入品的高手,文君也不会舞刀弄棒,我们会相处的很好,相信我!” “不是怕你们打架,我是想告诉你一件事,这事昨晚上就该说的,结果……”徐佑的目光扫过床榻上的红痕,终于让张玄机羞赫的扭过头去,他顿了顿,语气诚恳,道:“其实,我没受伤,身子好的能抱着你游遍金陵城!” “嗯?”张玄机愣了愣神,继而大喜过望,紧紧抓住徐佑的手,眼眸盯着他,泪光涟漪,道:“真的?你没骗我?” 徐佑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道:“那夜遇刺只清明受了点轻伤,我毫发无损,至于后来装病,是为了麻痹敌人,让他们放松警惕,好寻找破敌的良机……” 见张玄机仍旧半信半疑,以为徐佑故意来宽她的心。徐佑无奈揽住她的腰,足尖一点,竟抱着她腾空旋转了几个圈,然后扑通落在床上,腰身往上挺了挺,笑道:“男下女上,夫纲不振啊!” 张玄机再从容大方,也顶不住他大白天的光着身子转圈圈,慌忙从徐佑身上下来,梳拢好头发,拉开房门逃了出去。 可到了房外,却掩面喜极而泣! 徐佑当然不会真的让张玄机和詹文君两个女郎去解决三人的问题,何况在这个时代,其实这也不算很大的问题。他随后到了正堂,看见两女并肩坐在一起,举止亲昵,融洽的跟姊妹一般。 “你们说什么呢,这么好笑?说来让我也乐呵乐呵……” 两人同时白了一眼,徐佑的夫纲不振竟一语成谶,旁边伺候着的冬至见状正笑的欢,徐佑瞪过来一眼,委委屈屈的嘟着嘴,实在可怜极了。 詹文君附到张玄机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张玄机俏脸微红,咬着唇,娇媚的瞟了瞟徐佑。以她的绝世容色,做出这样的动作简直原地爆炸,徐佑心痒难耐,凑了过去,很不要脸的道:“咬耳朵啊?我也要!” 两根纤纤玉指点在他的额头,硬是撑开了三寸距离,詹文君似笑非笑,道:“郎君,得了这么个我见犹怜的美人,该怎么谢谢我呢?” 被传为笑柄的阴阳鱼脸,突然变成倾国之姿,詹文君和冬至刚才都受到不小的惊吓,此时越看越觉得张玄机美的无法形容,我见犹怜,当之无悔! 徐佑挤了过去,坐在两女中间,一手一个搂住,低声道:“蒙女郎恩德,小生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昼夜耕耘不辍,女郎不喊停,就是累死也心甘……” 首先受不住的是冬至,打死她也想不到自家小郎竟然有今天这样骚气的一面,捂着脸掉头跑了。其次是詹文君,她虽然和徐佑行了夫妇之礼,可终究脸嫩,不怎么放得开,尤其当着张玄机的面,听到这么直白的调情,简直羞的要死。出乎意料的是张玄机,她初经人事,却愿以最大的宽容配合徐佑,脸蛋红的通透,道:“我瞧你身子好的很,怕是怎么也不会累……” 徐佑吧唧在脸上亲了一口,道:“好阿羽,这个马屁拍的夫君心情愉悦。赏!” 张玄机垂首低笑,道:“谢夫君赏!” 徐佑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前世经过了那么多教育片的熏陶,看到詹张二人如并蒂莲开,脑海里掠过了很多不可为外人道的神秘姿势,一旦解锁,可真是享尽齐人之福。 本来担忧的是张玄机,现在看来,反而张女郎并不是很介意,读书多确实有好处,眼界开阔,接受新生事物比较快。 至于詹文君,徐佑不着急,男女之间乃是另外一个战场,征服的过程,远比结果更让人向往和享受。 腻腻歪歪的时候,清明在门外禀告道:“郎君,朱睿来了!” 徐佑看向张玄机,她摇了摇头,并无回避的打算,对她而言,既然决定从此跟随徐佑,那也无不可对人言。詹文君和朱睿是老熟人,更不必避嫌。徐佑起身,笑道:“估计是给朱四叔带口信的,我等了这么久,小诸葛终于忍不住了。有请!” 第三十八章 礼物和礼物 顾陆朱张同气连枝,彼此见面的机会太多,连深居不出的张玄机,朱睿也曾见过一次,还是不戴幕篱的那种。可这次再见到,竟然没有认出来,以为是徐佑的内眷,虽惊讶于罕见的绝色,但只看一眼立刻挪开视线,绝不会再看第二眼,不亏是直男中的战斗男。 和詹文君熟络的打过招呼,朱睿直奔主题,道:“七郎,四叔让我告诉你,若大势不可为,请速速离开金陵,迟则有性命之忧。” “谢四叔关心,我伤的这么重,其实在哪里都一样。” “四叔还说,若七郎以伤重推诿,就把原话告诉他。”朱睿犹豫了下,显然朱智的话不太好听,道:“小兔崽子,赶紧滚回钱塘去!伤重?我死了你都不会死!” 徐佑大笑,道:“我就知道骗得过天下人,骗不过朱四叔!” 朱睿大为敬佩,不过不是佩服朱智,这么多年了,朱智的神仙智商早让人麻木,他佩服的是徐佑。在金陵这样纤毫毕露的地方,竟然真的可以伪装成重伤不治的样子而不被任何人发现,从此敌明我暗,不管做什么都事半功倍。 他依旧学着朱智的语气,道:“要是徐佑实在不肯听话离开,就把那个礼物送给他。不过,要他认真考虑清楚,一旦礼物派上用场,可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说完不等徐佑表态,笑道:“七郎肯定是要这个礼物了?” “知我者,子愚也!” 朱睿送来的礼物是个男人,一个本该死在玄武湖的人,也是卫田之侵占良田的苦主,王晏口中被逼死的父亲。 他叫陶柏余。 陶柏余是庶民,但不是穷人,他可以算做大地主,经商赚了很多钱,在玄武湖北侧买了地,修了偌大的宅院,正好毗邻长江和玄武湖衔接的入水口,地理位置很是重要,上游若来船,他在家里就能第一个看到。 徐佑推测,这很可能就是陶柏余被卫田之盯上的原因! 自从王晏那里得到线索,徐佑吩咐冬至暗中调查,短短几日,不可能有什么结果,可没想到,瞌睡了有人送枕头,还送的纯天然的橡胶枕。 “四叔怎么知道我在找这个线索?” 朱睿笑了起来,压低嗓音,道:“王晏和四叔有点小交情,他心里的烦闷一直以来无处宣泄,于是四叔指点他来找你倾诉……” 徐佑恍然大悟,王晏在天下僧主敕任大典上主动来找他,以卫田之强占良田一事为切入口引起他的注意。这个套路应该是朱智教给他的,连卫田之的事也是朱智告诉他的,所以不出意外,陶柏余早就掌握在了朱智手里。 不过,朱智让王晏和徐佑接触,绝不仅仅为了卫田之,而是为了后来在烂灶船上王晏告诉徐佑的那些涉及皇家隐私的秘事。这些秘事连朱智都不知道,王晏又不是蠢货,若非最后关头,自然不能跟任何人说,尤其朱智这样天下闻名的智多近妖的大人物,其实论起可信度,未必赶得上徐佑这个无牵无挂、看起来又人畜无害的小角色。 所以朱智巧妙的把徐佑介绍给王晏,也只有徐佑有手段博得王晏的信任,从而套出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 确实如朱智所料,王晏最终选择把一切告诉徐佑,之后立刻离开了金陵,说是去了益州,谁知道究竟去了何处?他又不缺钱,就是南下广州,远渡重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王晏很谨慎,也很聪明。 送走朱睿,詹文君感叹道:“都说朱智有诸葛之神机妙算,却无诸葛之虑多决少,称为小诸葛,实则犹有过之。今日与闻,才知名不虚传!” “盛名之下,岂有虚士?”徐佑可以说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朱智的厉害,所以他极其小心的和朱氏保持着良好的私人关系,又绝不逾矩的参合朱氏内部的权力争斗。 上次到富春县,朱义蓄意拉拢他来为朱聪谋势,徐佑态度坚决的躲了过去,一方面是看不上朱聪的人品,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朱智没有表态。 若朱智突然表态支持朱聪,那没得说,徐佑立刻就能和朱聪称兄道弟,真香定律从来不会失效。 徐佑和清明、詹文君、冬至等密谋彻夜。张玄机虽然聪慧,并不是那些不通时务的大家闺秀,当初在龙石山上,亲眼目睹那人喊着谶言跳崖而死的时候,她的表现就让徐佑刮目相看。但徐佑不愿张玄机沾染太多的阴暗和血腥,污浊凡世,难得有女郎洁净如莲,他宁可俯身为淤泥,换的她一尘不染! 而詹文君就不同了,她从嫁入郭府起,就从没有脱离过各种阴谋诡算,很多时候面对的局势,其实比徐佑更加的艰险,至此紧要关头,她不仅是灵与肉的伴侣,也是可以并肩而战的战友! 第二日上午,徐佑以八辆柴车纵横相连,拉了一个笼罩在黑布里的巨大礼物到了公主府门前,路上引来无数人围观,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可既然这么隆重,又是送给公主,定然价值连城。 入了府门,礼物堂而皇之的停放在院子里,不少宫女宦者好奇的围成团上下打量,纷纷猜测徐佑到底拿什么宝贝来讨好公主。说句不好听的,安玉秀什么没见过,真要偷偷摸摸的送,送的差些也无妨,谁让公主喜欢呢,就是送几个字也开心。可闹的这么沸沸扬扬,等打开黑布,结果不如人意,不仅徐佑难堪,公主也脸上无光。 “微之,你身体好些了吗?”安玉秀并不在意礼物,她在意的是徐佑这个人,见面还没坐下,第一句话就是问他的病情。 徐佑脸色红润了些,似乎比早前有点好转,道:“多亏公主送来的药材,天天人参雪莲吊着,就是死人也能救得活了!” 安玉秀美眸泛起微波,道:“不要说死字!我要你活着,好好活着!” 这话没法接,接下去就开始暧昧了,徐佑转移话题,低声道:“请公主屏退左右!” 安玉秀脸一红,咬着唇犹豫了会,挥手让所有人下去。徐佑一看脸色,暗道坏了,这下转移没转好,气氛比刚才更暧昧了。 “咳,咳!”徐佑咳嗽两声,他是病人,有咳嗽的特权,道:“等会请公主见一人,可能……这个出现的方式比较突兀,公主千万不要害怕,也尽量不要出声。” 安玉秀这才知道自己想歪了,脸蛋更是红的通透,不过身为公主的自尊让她很快调整了情绪,道:“好!” 话音刚落,旁边的窗户吹来一阵凉风,房内竟真的多出了两个人,一个是清明,徐佑的家奴,安玉秀是认得的,另一个却很面生。 “这位是陶柏余,金陵人士,为避人耳目,不得不取此下策……” 院子里的宫女们望眼欲穿的时候,安玉秀和徐佑终于从后面的房内出来,安玉秀饶有兴致的道:“哦,礼物在何处?” “请公主移步!” 原在她想来,徐佑可能会送首诗,或者送幅墨宝,那已经算是很有价值也很有意义的礼物。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当她看到前院里那个被黑布蒙裹的严严实实的东西,还是惊讶的美眸圆睁,道:“这是何物?” 徐佑拍了拍手,清明亲手揭开黑布,露出四轮牛车的真容。四轮车早在秦汉就有,并非什么稀罕物,虽然这辆牛车通体镶嵌着玛瑙玳瑁象牙玉石等珍物,妆点的美轮美奂,可安玉秀皇室出身,贵重礼物见过太多,倒也不以为奇。 不过,对她而言,只要是徐佑送的东西,总归与众不同。 可宫女们却不如此想,折腾了半天,公主府门外的大树上都挂满了吃瓜群众,你倒好,弄了辆牛车……还是四轮的,这不是大笑话吗? 四轮车就像那老太太的大姨妈,早千八百年就绝经了好吗?弄到金陵来显摆,那可真是丢人丢到了姥姥家,先不说实用性,单单论奢靡,能比得过公主的仙游车吗? 面对满院的鄙夷,徐佑淡然自若,安玉秀的俏脸洋溢着柔柔的欢喜,道:“微之费心了!我那辆仙游车近来老旧,遇到点坎途就吱呀作响,换辆新车也好。从今个起,出行就是它了,可有好听的名字吗?” 徐佑当然知道安玉秀没有看出其中的奥妙,笑道:“公主,此车与寻常牛车大有不同,能否借仙游车的御牛坐上去试一试?”说着指向清明,道:“由我这部曲亲御,安全无虞,请公主放心。” “好啊,我试试看!” 安玉秀听徐佑说的笃定,顿时跃跃欲试,刚准备上车,一个身着紫袍的中年人从府外刚好走进来,立即上前拦住,沉声道:“公主,还是由我来驾车吧……” 这人身材颀长,国字脸,阔叶眉,站在那渊渟岳峙,几乎能感受到雄浑的真气流动。安玉秀眉头微蹙,道:“赵观虎,退下!” 宫中有一位林霜虎,公主身边有个赵观虎,安氏得道为龙,御下为虎,倒也讲究。赵观虎屈膝跪地,却没有听令退走。眼看安玉秀要发怒,徐佑解围道:“要不请贵属一道?若非此车驱使时另有玄机,让贵属单独驾车也无妨。” “多谢郎君体谅!” 赵观虎感激的望了徐佑一眼,和清明共登御者的位置,心中不由一凛。他起初并没把清明放在眼里,还觉得和徐佑一介家奴并御有辱身份,可到了这触手可及的方寸之地,却骤然发觉无法确定对方的位置,似近似远,飘忽不定,厉害的可怕。 他应该就是徐佑被六天三位天主刺杀时的部曲,赵观虎收起轻视之心,目视前方,集中精神,免得等会被比下去,丢了公主颜面。 安玉秀轻抬莲步,弯腰准备进入车厢时突然转头,斜斜穿过枝叶的光在她的眉间涂抹了一团极好看的红晕,道:“微之,你不上来吗?” 徐佑躬身回道:“这是公主专驾,佑不敢僭越!” 安玉秀没有多说什么,进入车厢坐好,声音透着几分威严,道:“可以了!” 第三十九章 争风吃醋 四轮牛车的第一次公开亮相并不算十分成功,毕竟在没有车评人的年代,没办法事先充值造势。但安玉秀的试驾可以给满分,起初她淡定无比,接着在砾石大道上急驰时略有点惊讶于四轮牛车的平稳和速度,更让她意外的是,这辆四轮牛车竟然可以实现超完美的转向。 无论快、慢,还是左、右,转向的角度和顺滑并不逊色两轮牛车,而且舒适性远远超过,那种四平八稳的状态不是亲身体验根本难以想象。安玉秀不是普通的乡野村妇,相反她读过的书比很多人吃过的肉都多,从秦汉古籍中了解过四轮牛车出现和淘汰的过程,所以才震惊于这辆牛车的神奇和伟大。 无知者无畏,但凡畏惧,皆因懂得太多! 再转入崎岖不平的山路,速度稍减,车轮碾过石头,只有轻微的颠簸,和平时乘坐仙游车屁股蛋子碎成八瓣的剧烈晃动不能同日而语。这点连经常客串御者的赵观虎也感同身受,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和清明的第一句话:“贵主真神人也!” 清明淡淡的道:“我家主人并无厉害之处,只不过善用人,此牛车乃前中校署令祖骓所造。” 赵观虎听过祖骓的名号,若是他造的车,那倒不足为奇。当即勒紧缰绳,尽找那些坎坷的地段,结果超乎预估,简直颠覆了世人对牛车的认知。 重新回到公主府,安玉秀几乎是不讲姿仪的跳了下来,提着裙裾跑向徐佑,迫不及待的问道:“微之,这是你造的吗?太厉害了,太厉害了……” 她连着说了多次你太厉害,欢呼雀跃的样子像极了年方二八的女郎。旁边的宫女们全都看得呆了,不就一辆牛车吗?虽说多了两轮子,可照旧是牛车啊,人家袁峥袁郎君送了多少奇珍异宝,也没见你这么开心。 女人啊,果然不可理喻! 金陵地面邪,宫女们刚腹诽完,袁峥竟然真的不请自来,他是公主府的常客,又是袁氏子弟,径自入府,别人拦也拦不住。。 “公主,公主!我新得了一宝贝,据说从西夷的大秦国运来的,色莹而明澈,是夏夜繁星凝聚而成的无双瑰宝!” 袁峥兴奋的声音从院子外传入耳中,徐佑看着安玉秀微微一笑,安玉秀颇为恼怒,对林观虎道:“拦住他!守卫都睡着了不成?什么人都往府里面放?” 徐佑笑道:“别,我和袁郎君是故友,来都来了,看看他送的宝贝也不迟!” 安玉秀偷偷瞧他的脸色,确定真的不是生气,挥了挥手,林观虎看了看徐佑,低头默默退下。这时袁峥也来到了院子里,看到华贵雍容的安玉秀,立刻小步跑了过来,脸上堆满了笑,将手里的礼物呈上,道:“公主,今日这宝贝你若不喜,我就赤身跳秦淮河!” 安玉秀听他说的不雅,俏脸一沉,道:“给事中今日无事可做么?又来我府中讨嫌不成?” 袁峥厚着脸皮,道:“门下省那么多闲人,我要是只知做事,怕早累死了,哪里还有命来给公主献宝?” 安玉秀颇为无奈,袁峥此人的心计手段都不足为虑,可他挂着陈郡袁氏的名头,连她贵为公主也不能恣意惩处,偏偏又骂不还口,笑脸常在,总不能说人家来送礼物还送出罪过来了? 好女怕缠男,徐佑见安玉秀对付不了袁峥,伸手帮她接过了礼物,笑道:“好歹是袁郎君一番心意,公主不如拆开看看,说不定会喜欢呢?” 袁峥的突然出现当然不是凑巧,徐佑拉着黑布招摇过市,大摇大摆的来公主府送礼物,他得到消息后花了大价钱从一个胡商手里紧急买来礼物,然后马不停蹄的赶过来捣乱。此时仇人见面,眼睛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尤其看到徐佑和安玉秀挨得很近,安玉秀却不觉得不妥,哪里像他,只要近身三尺,马上就皱眉离开。 这他妈的是情敌啊! 情敌都该死! “徐郎君,你也来给公主献宝的吗?”袁峥的认知里,徐佑还是个贬谪钱塘的穷光蛋,所以忍着怒火,自以为很聪明的用钱来砸他的脸。 对四大顶级门阀而言,谁又不是穷光蛋呢? 徐佑暗暗叹了口气,袁峥这样的样貌家世,若是放到后世,那怎么也算得上夜场小王子,知道某些女人得靠物质来打动,一万文不行,那就十万文,十万文不行那就一百万文,只要钱多,早晚可以得到芳心。然而安玉秀贵为公主,物质的诱惑几乎降到了最低点,袁峥只会一招鲜,却不能因地制宜,碰壁在所难免。 “公主面前,连日月都失去了光辉,又有何物敢自称为宝呢?”徐佑正色道:“我非为献宝而来,只为博公主莞尔一乐!” 你他妈的不是情敌,是情圣啊…… 袁峥心里有万头野马踩踏而过,后悔的肠子都青了,素知徐佑全身功夫都在嘴皮子上,干嘛给他发挥长处的机会?马上改变策略,伸手去抢徐佑拿着的礼物,说一千道一万,你没钱,什么都是虚的,唯有这宝贝是真实的,要是幸运的得到公主喜欢,不比跟你瞎扯淡强上百倍? 徐佑将礼物举起,他比袁峥高大,胳臂也比他长,如同逗小孩子似的,摆明了欺负你。袁峥下意识的跳了两下,没有够到,眼角余光撇到安玉秀的笑意,突然发现自己跟个傻子差不多,也顾不得继续维持温良恭谨的君子形象,恶狠狠道:“徐佑,你一个快死的人,来公主府不怕给公主带来晦气的吗?” 打人打脸,诛人诛心,这是彻底结仇的节奏,徐佑还没说话,安玉秀冷冷道:“袁峥,我给袁左军留几分情面,现在滚出去,我可以当做今日没见过你。若再喋喋不休,莫怪我治你无礼之罪!” 对旁人无礼,顶多吵两句,对皇室无礼,严重点会掉脑袋。但袁峥毫不在意,门阀的权势和底气正在于此,道:“徐佑身染沉疴,却堂而皇之出入公主府邸,就是闹到主上跟前,要追究无礼的人,怕也不会是我!” “你!” 安玉秀为之气结,徐佑自顾自的拆开礼物,道:“我连太极殿都去得,主上不忌讳,你倒是挺讲究啊?莫非袁郎君比主上还要尊贵么?” 扣帽子的功底,那是后世网络对喷的必备技能,徐佑轻飘飘一句话,顿时让袁峥再不敢嘴硬,悻悻的道:“我不跟将死的人废话!” 礼物打开,一个晶莹剔透、温润如玉的圆柱形钵体呈现眼前,造型别致,做工精湛,以手轻叩,发出梵音佛唱,让人神智清醒。 见两人看得目不转睛,袁峥得意的道:“这是黎难钵,天下少见,我好不容易从胡商手里搞来的,真是有钱都买不到。”说完又看了眼徐佑,讥嘲道:“听闻徐郎君大才,可知黎难为何物啊?” 黎难,是大秦国对水晶的称呼,大秦也就是罗马,南朝和大秦通商已久,彼此商贸往来十分繁复。这种水晶钵在《洛阳伽蓝记》里曾有过记载,里面掺杂了纯度很高的化学原料,各种配比也很科学,所以一体成型,没有拼接的缝隙,发出的声音音色很正,不是江东可以造出来的物件,确实贵重无比。 徐佑笑道:“什么黎难?都是无知小儿根据胡人说话的音调乱译而来,这东西叫水晶,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水玉,无甚稀奇之处。西凉姚氏造紫薇宫,墙壁全部饰以水玉,西凉国境内有一山,名独山,藏水玉不计其数。也就袁郎君这种不读书没见识的人,才拿着破帚当宝贝呢。” 水玉的价值安玉秀岂能不知,可也故意配合徐佑,将这水晶钵贬的一文不值,笑意盈盈的道:“多亏微之在,要不然差点被人蒙蔽……” 袁峥怒极反笑,道:“徐郎君好一张利口!来,让在下看看你的礼物,莫非比姚氏的紫微宫还要珍稀?” 徐佑指了指四轮牛车,道:“眼小无光,这么大的牛车看不到吗?” “牛车?”袁峥扭头看过去,先是一愣,然后捧腹大笑,道:“还是四轮的?哈哈哈,徐佑,你真要缺钱,可以来求我,说不定哪天我心情好,赏你几文也就是了,何苦把这样的破烂东西拿来侮了公主的眼睛?” 徐佑摇摇头,懒得再跟袁峥这傻蛋玩下去,自行车是车,兰博基尼也是车,能一样吗?对安玉秀拱拱手道:“蝇虫绕耳,烦不胜烦,佑暂且告退!” 安玉秀亲送徐佑离开,歉然道:“我不知他今日会来……” 徐佑咳嗽了两声,道:“袁峥如此无赖,公主不好恣意放纵,免得他得寸进尺,永无休止。况且你治不得他,不还有主上吗?”压低嗓音,悄然道:“若进宫,这岂非一个现成的理由?” 公主府消失在身后,清明笑道:“郎君还是不忍心,给了袁峥一条活路!” 徐佑叹道:“好歹和袁阶相处的不错,乱事将起,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儿子困在金陵死地。借安子道的手,送他回晋陵好好待着,也算还袁阶一个人情。” 安玉秀回来之后,狠狠瞪了袁峥一眼,道:“给事中还不走?等着留你用膳吗?” 袁峥还要纠缠,捧着水晶钵,舔着脸道:“这黎难钵……” 安玉秀随手接了过来,袁峥面露喜色,紧接着砰的一声,水晶钵被摔到地上,碎片反射着太阳的光,比起刚才更加的夺目。 “啊?” 袁峥彻底傻眼,安玉秀理也不理,走进房内,由宫女关上了房门。林观虎站了出来,大手一伸,道:“公主有令,请郎君离开!” 袁峥无奈的走了,可心头火气难消,刚回到府里,马上吩咐下人把徐佑送了一辆破牛车的事传扬出去,金陵帝京,寒酸到这个地步,必定会成为笑柄。 同一时刻,安玉秀乘坐四轮牛车,以给皇帝献宝的名义,经东华门直入台城,到了太极殿,当着几位辅臣的面痛哭失声,状告袁峥孟浪无礼,求皇帝严惩。 了解了经过,安子道啼笑皆非,小儿辈争风吃醋,竟闹到太极殿,不过女儿的面子不能不给,立即敕令免去袁峥给事中之职,发落回晋陵闭门读书,要袁阶严加管教,再这般不知礼数,定当严惩。 调戏了公主,仅仅免官,还得好好的送回家,皇权在这个时代远没有那么的强大,由此可见一斑。 议了一会朝政,群臣散去,安玉秀站到安子道身后,轻轻给他揉捏着肩膀,低声道:“女儿斗胆,请父皇见一人!” 安子道笑着点了点头,林霜虎从殿外悄悄引进来一人,穿着公主府奴仆的衣服,连同殿的宦者都以为是公主的家奴。 陶柏余脸色苍白的从四轮牛车的暗格里出来,如同徐佑把他藏在里面运到公主府一样,只是现在,他脚下站立的地方,是至高无上的太极殿。 他的面前,坐着天子! 徐佑答应他,让他有冤自去皇帝面前申诉,原以为只是托辞,没想真的做到了! 第四十章 饥饿营销 徐佑和清明从丹阳郡后航经过,突然迎面有数女纵马而来,擦肩而过时一女勒住马缰,高喊道:“前面那高个,站住!” 徐佑没有搭理,刚走几步,鞭风从脑后袭来,清明头也不回,屈指抓住,微微用力,那女郎娇斥一声,翻身下马。 “好胆!” 另外几个女郎同时拔出腰间短刀,三前两后,竟瞬间组成了骑兵冲锋的队形,使鞭的女郎忙阻止道:“别动手,我认得他!” 徐佑叹了口气,转过身子,笑道:“女郎可是叫的在下?”刚才经过的时候就看到打头的是萧药儿,没想到她眼尖,认出了自己。 “哼哼!”萧药儿气鼓鼓的走到跟前,道:“我好心叫你,为何不停步?” “在下胆小,看几位女郎英姿飒爽,心里先怯了几分……” “放屁,放屁!”萧药儿呸呸连声,道:“我看你这随从身手不错,不是富贵人哪里养得起?还有,你贼眉鼠眼,一看就不像好人,怎么会胆子小?” “这个……”徐佑摸了摸鼻子,道:“遇到紫艾军的女郎,好人不怕,坏人才要怕!” 萧药儿噗嗤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的形状,道:“哪有坏人不打自招的?” 徐佑苦着脸,道:“女郎神威,若打了再招,怕早被打死了!” 萧药儿被他逗得乐不可支,道:“我这么厉害的吗?哈哈哈,没有了,没有了!” 看气氛融洽,聊得不错,徐佑觉得应该能够脱身,歉然道:“在下还有急事,女郎就此别过!” “嗯?”萧药儿围着他转了两圈,眯着好看的眼睛,道:“急着去画舫吧?你喜欢哪个?冯钟儿,还是崔……不对,崔元姜没了,现在冯钟儿艳绝秦淮,无人可比。哼,瞧你也不是富贵人,冯钟儿那没个百万钱难为入幕之宾,还是省省吧!” 徐佑有点头大,刚才还说是富贵人,这会又不是了,敢情富与贵都在你唇齿之间啊?他实在没心情和这群女游侠儿扯淡,可也知道应付不好,纠缠起来更是没完没了,笑道:“我一介齐民,岂敢奢望做冯钟儿的入幕之宾,就是等闲见上一面也是妄想。这会真的有急事,改日再听女郎教诲可好?” 萧药儿拿马鞭轻轻敲着掌心,歪着头想了想,道:“反正左右无事,我随你一道去。等你办完急事,再带你去青烟醉见见世面。” 徐佑傻眼,姑娘是属牛皮癣啊,沾上就甩不掉?干咳两声,道:“我去的地方,女郎去不得……” “呵!”萧药儿很不服气,道:“金陵还有我去不得的地方?” “瓦官寺今夜有祛病药汤,我们是要去沐浴的,迟了怕来不及!” 萧药儿顿时羞红了脸,此时的金陵已经有公共浴室,大都建在佛寺里,供僧侣和宾客使用。瓦官寺每月会有一次对外开放的机会,提供祛病的药汤注入露天大池,每池二十余人,共十三个大池,也就是可以容纳三百人同时沐浴,想想那场面,萧药儿不红脸才怪。 “这算什么急事?今日不浴,你也死不了。”萧药儿瞪着眼睛,道:“上次我让你去领赏钱,你没去。好,算你这坏人不爱钱!可刚才我让你去青烟醉,你还不去,难道也不好色?不爱钱也不好色,你对得起你那山贼般的长相吗?” 徐佑出道以来,骂他丑的有,夸他帅的有,可从来没人说过长得像山贼。山贼至少也得是山宗那种鞋拔子脸才行吧,小姑娘你是不是审美有问题? 可不管审美奇葩不奇葩,她这样老跟在屁股后面也不是个事。徐佑向来有急智,再厉害的对手也总有应付的法子,面对萧药儿,却老鼠拉龟,没地方下嘴。 “我……我身子不好,去不得画舫……” 徐佑憋了半天,憋出来这么一句话。萧药儿和其他几个女郎面面相觑,然后同时爆笑起来,有个夸张的捂着肚子,差点坐到地上。 尼玛! 时代太开放了也不好,徐佑满头黑线,不到万不得已,男人不能说不行,真是被萧药儿逼得走投无路了。 萧药儿止住了笑,道:“我认得温如泉,圣手神医,你随我去,不管什么隐疾,都给你治好了!” 徐佑欲哭无泪,眼看名满天下的幽夜逸光要被紫艾军的小娘们给霍霍了,又有两骑疾驰而来,当头一人喊道:“萧军副,柳军主等急了,要你速速去绿竹猗见面!” 萧药儿原本是去赴柳红玉的约,半道遇上徐佑,耽误了这么久,马鞭指着他,娇憨的道:“名号报上来,还有金陵的住处。我萧药儿说到做到,明天带你去找温如泉。” 徐佑随口胡诌,道:“我叫黄华,是扬州的行商,现住在长干里的甘棠逆旅之中,女郎一问便知。” “黄华?”萧药儿仰头打个哈哈,道:“什么破名字,难听死了!好,我明日去找你,可别乱跑了。” 送走这位姑奶奶,徐佑松了口气,回到长干里就把这事抛之脑后。翌日,林霜虎至东宫传皇帝口谕,责问卫田之强占民田一事,要他立即陈奏自辩。另责问太子为何任命始安公主的家奴应天兴为东宫侍卫队主,此举贵贱不分,大违朝廷礼制。还问及李雀儿区区低贱婢女,太子竟不顾身份做媒主婚,又嫁给高门子弟为妾,蔑祖辱亲,以此为甚,要太子明白回话,不得欺瞒。 太子闻谕后惶惶不安,和鱼道真、卫田之商议后,紧急上表,先把卫田之强占民田的事说成自愿买卖,陶柏余签了合同却贪壑难填,意欲加价反悔,这才被逐了出去,并无强占之恶行。至于应天兴,通晓武艺,精明能干,太子见之则喜,所以拔擢为队主,并非故意违制。而李雀儿实乃沈越自己迷恋女色,多次求到太子门下,太子爱其文才,所以自降身份,为他谋了这亲事。整份辩表把责任推卸的一干二净,皇帝览之,没有表态,只是把奏章压下不提,可越是如此,越是让太子寝食难安。 初步目的达成,徐佑还没来得及筹划下一步,就被蜂拥而至的宾客给堵在了宅子里。三省六曹,各姓门阀,几乎都来人求见,只为一个目的,买四轮牛车! 这几天经过袁峥的反面宣传,四轮牛车闹的人尽皆知,自然有那好奇的会到丹阳公主府打听,一打听不得了,安玉秀连仙游车都不坐了,出行全由四轮牛车代步。贴身的宫女宦者凡是乘坐过的,个个都赞不绝口,说什么舒适胜过软塌,迅捷快过脱兔,平稳犹如钓台,不像牛车,倒像是麒麟,因此私下里称为麒麟车。 这个车名很快得到了共识,徐佑听说后也欣然接受,不过面对众多疯狂的购车准用户,他适时的推出了限购措施,鉴于工艺繁琐和成本问题,截止年尾,只能接受三十辆麒麟车的订单,每辆车的预售价在五百万钱到一千万钱之间,价高者得。 饥饿营销在小众奢侈品上的作用不言而喻,尤其当世攀比风气严重,高门子弟别的事无所谓,可面子活一定得赚足了。大家都没有,我有,那就趾高气扬;大家都有,而我没有,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所以三十辆麒麟车只是杯水车薪,徐佑重生以来第一次见识了有钱任性的疯狂,短短两天,找他私下里开价的人已经把单车价提高到了三千万钱,整整翻了五六倍。 三千万钱,放到任何时代都是让人咋舌的数字,并且这不是置地置宅等永久性的产业,而是作为消耗品的出行工具。哪怕技术再领先,卖到这个价位,也实在骇人听闻。 徐佑想赚钱,但他不想触碰安子道的底线,除非无道昏君,没有一个帝王希望治下的臣民奢靡无度到这等地步。因此,徐佑婉拒了三千万钱的诱惑,坚持最高不能超过一千万钱,先到先得。 不出意外,三十辆牛车全部以一千万钱的单价销售一空,定的起步价五百钱根本是个摆设,这就跟后世最低配车型从来不生产一样,不过那些厂商是为了拉低均价吸引流量,而徐佑是为了刷个好名声。 我打算五百万钱卖,这价格不算黑吧?可无奈的是你们太热情,硬是抬高到了一千万钱,这就不是我的错了,没看到有人开三千万我都不卖吗?我这么有节操,不夸夸我你好意思吗? 这是典型的得了便宜卖乖,一边搞奢侈品败坏社会风气来捞钱,一边还不忘刷声望立人设赚好评,生意做到这个地步,据说朱智在江州刺史府后花园痛骂徐佑是只得道成精的老狐狸。 徐佑对此的评论是:朱智也下了单,结果网速慢没抢到,由爱生恨,不值一驳! 这边赚钱赚到手软,那边的太子正忙着擦屁股。卫田之强占良田,自然不是为了土地和宅院,而是为了占据入江口的有利位置,避免过早的暴露。现在皇帝的目光关注到了这里,必须尽早消除隐患,否则的话,一旦出事,多年谋划付之东流。 隐患之一,是陶柏余的女儿陶芍,此女年方十六,生的貌美,不过卫田之不爱女色,而是被应天兴收入府内,恣意凌辱。太子令应天兴处死陶芍,毁尸灭迹,应天兴明面上答应,可回家之后又舍不得,一时贪色,把她偷偷藏在城内的一处民舍里,派了心腹两人日夜陪护,紧闭大门,不得外出,准备等风头过了再做打算。 隐患之二,是沈越娶李雀儿。不过这事不算严重,楚国门第婚制度严苛,但这么多年基本属于民不告官不究,又不是正妻,只是妾室,大不了休了就是,皇帝不会追究不放。然而李雀儿深得始安公主宠爱,太子也多有偏向,沈越更是迷恋甚深,三方竟全部装聋作哑,上表自辩之后,再无任何动作,仿佛这样可以糊弄过去。 隐患之三,是皇帝的态度。奏章被留下,安子道既没有敕令责罚,也没有找太子谈心,好像不再关注此事。话说回来,这么大的国家,每天多少政事,娶个妾,任命个队主,若非牵扯东宫,皇帝听都不会听,更别说去管了。可现在的情况是皇帝亲自过问了,却不下结论,晾在那难道要等着风干? 太子很焦虑! 第四十一章 雀舌虽好 徐佑觉得太子的焦虑指数还不够,至少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那样他就不会发疯,不发疯怎么挖坑给他跳?所以应付完购买麒麟车的人群,徐佑得出空来派清明给沈越送了拜帖,附赠的还有十砖青雀舌。 沈越住在三桥篱门附近,属于东长干和青溪里的交界处,多是在京做官的外地州郡的世家子弟。三桥门这里房价不低,租金更贵,以沈越的财力是置办不了宅子的,他非沈氏嫡系,早年在家族里也不受重视。后来京漂了这些年,混出了名头,这才重新纳入沈穆之的视野,推举到东宫为官,算是苦尽甘来,连现在住的宅子都是太子赐的,也刚搬进来没多久,连油漆都是新鲜的味。 午时刚过,徐佑登门,沈越站在门口迎接。对这个不速之客,他虽然不想见,可也没办法拒绝。毕竟两人曾经那么的要好过,不亚于兄弟之情,一文一武,相得益彰,一动一静,相映成趣,连沈家和徐家的人都觉得怪,明明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却能结交成好友,也是异数! “微之!” “行道!” “好久不见!” 异口同声的问候,依稀可见当年的默契,但更多的是两姓成仇的默然和各奔东西的隔阂。虽然心里都清楚,过去的友情终究淹没在命运的长河里,可四目相对,往事浮上心头,岂能真的无动于衷? 沈越一袭青衫,俊秀的脸庞不减当年,唯独曾经明澈而又灵动的双眸历经沧桑,变得世故许多,他侧过身子,做出邀请的手势,道:“进来吧,我备了酒,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徐佑咳嗽几声,笑道:“好,不醉不归!” 沈越微微叹了口气,道:“我忘了你受伤,酒不喝了,还是饮你送来的青雀舌……这茶等闲买不到,我也买不起,借你的光,可以开怀畅饮。” 徐佑此次来京总共带了五百砖青雀舌,冬至送出去搞交际用了三百多砖,还有不到一百砖作为储备,道:“喜欢啊?明日我让人再给你送些过来!” “那倒不必,茶须饮三分,取得是片刻悠闲。若真的当饭吃,可就是牛嚼牡丹,无味之极。”沈越突然住口,方才那样的说话又像是回到了多年前,他滔滔不绝的说着,徐佑在一旁安静的听着。那时候的徐佑白虎劲刚刚大成,声名在外,动辄拳脚伤人,却偏偏只愿意听沈越的话,或许臭味相投的缘故,一个打手,一个军师,并肩游荡江左,活的好不快意。 “要是都像你这么冷静的饮茶,我的青雀舌还赚什么钱?”徐佑笑着打趣了两句,进了庭院,里里外外透着江南独有的雅致,有石、有池、有竹,三样足矣。 沈越没让他去正堂,而是穿过竹林的小道,去了后院的凉亭。石桌上摆放几碟小菜和一壶温酒,沈越让人撤了酒,重新上茶,等候的间隙,突然道:“我原以为你不会来!” “为何?” “就如同你来金陵后,哪怕受伤,我都没去看你!” 徐佑倚着栏杆,轻声道:“可我并不是你!行道,你胸怀匡济天下之志,很多时候心思未免太深。可我不同,我一介武夫,动手的时候多过动脑,所以觉得今天该来看看你,于是就来了,哪有那么多的理由?” 沈越摇头道:“武夫?可见过写《三都赋》的武夫?可见过写《五经正义》的武夫?说来也怪,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你的诗赋文章竟然通达到这样的境界?别说我远远不如,世间能比过你的,屈指可数。” “家破人亡,死而复生,又武功尽废,脑海里的灵窍似乎多开了几处。其实你知道的,我是懒得读书,而不是不读书。从小到大,家学里的先生换了几十个,好歹也学了不少东西,只是没有融会贯通,显得浑浑噩噩而已。” 徐佑知道瞒不过沈越,可他再聪明,也不会脑洞大到能够理解穿越重生这种事,只要身体是真的,至于灵魂,谁说的清楚呢? “我之前还曾怀疑是不是有人假冒你,今天见了才放心!”身后传来脚步声,沈越转过头,脸上自然而然的露出宠溺的笑容,道:“雀儿,你怎么过来了?乏了歇着就是,这些琐事让下人们做……” 李雀儿端着茶具进了凉亭,她梳着百花髻,眉目如画,鹅蛋脸露出梨涡,眼波似水,妩媚动人,身段更是婀娜,走起路来若风摆杨柳,一颦一笑,充满了让人心跳加速的独特风情。 若鱼道真是以媚入神,位列神品,那李雀儿就是以媚入骨,位列上品,难怪沈越甘之如饴。他这些年一心追逐功名,加上囊中羞涩,甚少亲近女色,去画舫也都是中下品的妓家,怎么受得了李雀儿这种媚骨天生的女郎的? “雀儿闲来无事,听闻郎君待客便过来瞧瞧。”李雀儿虽是婢女出身,可养在公主府,日常所用所见所学哪怕大家闺秀也未必比得上,说话时不急不缓,神态娴静,举止优雅,声音糯米似的酥软,可放茶具时微微弯腰,脖颈里的白肉露出点滴,腰臀的弧线骤然扩大,要不是徐佑身怀道心玄微,换了别人,早就雄赳赳气昂昂的此致敬礼了。 美人在骨不在皮,这话说的极好,太子若非有了鱼道真,恐怕不会把李雀儿便宜送给沈越,但从这也可以看出沈越在太子眼里的地位十分重要。 沈越有这个才干,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这位就是微之郎君吗?”李雀儿斟了茶,亲手奉给徐佑,道:“整日听夫君说起,你们二人是幼时玩伴,彼此比兄弟还亲近。哦,对了,他还说了你不少的糗事呢!”说完捂嘴浅笑,却并不显得放浪。但这并不说明李雀儿是良家女子,能跟养子私通的能有什么好货色,只不过真正的骚浪贱都会换上另外一幅面孔来蒙蔽那些迷心的蠢货。 徐佑笑道:“我和行道相识多年,他的糗事可不比我的少。夫人若想听,不如同坐共饮几杯?”也只有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才能不加避讳的邀请别人妻妾同桌共饮,而不必担忧被主人打的满头血包。 “好啊!”李雀儿果然没有拒绝,落座后径自问道:“我看你们两个的脾性大不相同,怎么凑到一起的?” 徐佑和沈越相视而笑,讲起那些少年时期纵马狂歌的桀骜不驯,李雀儿听得津津有味,偶尔插句话,却又能把气氛烘托到高潮。正在这时,突然有人来报,说山阳王内史庚渚有急事拜见。沈越犹豫着看向徐佑,徐佑无奈道:“我来一次不容易,要不你先去见客,我等着就是!” 沈越明白徐佑无事不登三宝殿,还没切入正题,哪里肯离开?点点头,道:“雀儿,你替我招呼微之,我去去就来。” 李雀儿大大方方的应了,等沈越离开,徐佑为她斟了茶,递了过去,笑道:“夫人觉得青雀舌如何?” “香气绕鼻,茶中圣品!”李雀儿伸手去接,指尖却碰到了徐佑的手背,肌肤相触,心头猛然跳动,再看过去,眼眸已然春水流淌。 徐佑目光灼灼,上身前倾,道:“茶,其实算不得圣品!但此茶的名字却甚得我心……”举杯示意,放到唇边,轻轻啜吸了半口。 青雀舌,李雀儿。 雀儿的舌头,恣意品尝? “当初偶得此名,今日见了夫人,才知冥冥中自有天意!” 李雀儿只觉得浑身燥热,她天生媚骨,在始安公主府和应天兴偷 情后尝到了滋味,自此沉溺其中,每隔几日,哪怕冒着暴露的风险,也要和应天兴大战一番。后来嫁入沈府,更是夜夜,欢愉之极,可那样的欢愉总归是正常的,是夫妻间的敦伦大道,爽则爽矣,却少了几分和应天兴母子的刺激。 而面前的徐郎君丰神俊朗,单论样貌,远在应天兴之上,比沈越也要多几分秀美,至于名声,显赫天下,更不是两人可以比拟。加上和沈越又是朋友,和东宫却是仇雠,多种身份夹杂一起,比起应天兴那样的假子和沈越这样的夫君更让她觉得兴奋莫名。 徐佑好色,这是很多外人对他的认知,所以他突如其来的勾搭,李雀儿并不觉得突兀,反而暗自得意。 女人嘛,被人勾搭,总比被人无视的好。 可是…… 李雀儿硬是忍住了冲动,她以婢女之卑贱,能够嫁给沈氏的子弟为妾,从此鱼跃龙门,子子孙孙不必再受门第之苦,这样的造化,几辈子才修得来?何况沈越对她极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很珍惜现在的生活,不愿意重蹈覆辙,所以哪怕脑海里已经对徐佑张开了双腿,可现实里仍旧不得不婉转回绝。 可惜不能春风一度,但也别伤了俊俏郎君的心! 她垂着头,幽幽道:“雀舌虽好,君已赠他人,徒呼奈何?” 徐佑叹了口气,仰头饮尽杯中香茶,道:“是啊,徒呼奈何!”他颇为萧索的起身告辞,道:“今日谈兴已尽,请夫人代我问候行道!” 留之不得,目送他离开,李雀儿双眸浮起层层雾气,尚未开始就已结束的情意,最容易打动自己。 沈越匆匆赶回,讶然道:“人呢?” “久候夫君不来,徐郎君告辞去了!” 沈越皱着眉,道:“微之今日突然来此,必定有要事,怎会不告而别?” “不是告诉我了么?”李雀儿抱住了他的脖子,腻声道:“他又不是官,能有什么要事?怕是见夫君得到太子重用,想要厚颜求你说情而已。” 沈越没有做声,他认识的徐佑莽撞又焦躁,心机城府也就比婴儿强一些,可这些年听到的那些传闻,徐佑发生了太多太多的变化,刚才见到,体会颇深,已经很难像以前那样轻易揣摩到他的心思。 离间计?想挑拨他和太子的关系? 不会! 太子根本没把徐佑放在眼里,就算两人私下来往又能怎样?落地的凤凰不如鸡,破败的士族连狗都不如,难道会因为今日徐佑登门,太子就不再信任他了吗? 那是痴人说梦话! 再者,他故意让雀儿来奉茶,就是防范在先,有雀儿在,和徐佑说什么话太子一问便知,离间不可能有任何效果。 或许,真如雀儿所言,徐佑察觉到京城的局势不太对头,所以想厚着脸皮求个生路? 沈越叹了口气,他对徐佑没有敌意,可沈氏和徐氏的恩怨,岂是一句没有敌意就可以撇清的吗? 他不是五年前的他了, 徐佑,更不是五年前的徐佑, 时间让他们长大,世事让他们无情, 这才是真正的徒呼奈何! 第四十二章 狐朋狗友 山阳王内史庚渚,是徐佑的人! 准确点说,是詹文君的人! 他的出现当然不是凑巧,而是故意引开沈越,让徐佑试探李雀儿。 出了沈府,徐佑和清明乘舟回长安里,快到骠骑航渡口时,觉得舱里憋闷,两人出来站在舟头,任由秋风拂面,清明突然笑道:“麻烦来了!” 徐佑苦着脸,他也看到迎面而来的画舫二楼栏杆处围着一群女郎,其中一人脸色铁青,目光喷火,正直勾勾的盯着这边。 金陵真的地气邪啊,又是萧药儿,莫非女鬼变的,这么阴魂不散? 这明显跑不掉了,徐佑很光棍的让渡船靠了过去,萧药儿冷哼一声,脸色稍霁,吩咐画舫的船夫搭了跳板,把徐佑和清明接了过来。 刚刚落脚,萧药儿单手撑住,一个漂亮的侧翻,从二楼飞到徐佑跟前。这次手里没马鞭,直接从腰间抽出紫艾刀横到徐佑脖子上,俏脸凑了过来,柔软的鼻息几乎要钻到徐佑的肌肤毛孔里,姿势再暧 昧不过。 萧药儿可不管这些,她只知道自己很生气。这个黄华,呸,狗屁的黄华,分明就是谎话的意思,害得她傻乎乎的跑到长干里,找遍了逆旅没有找到叫甘棠的店,更别说找到黄华这个狗东西。回来闷闷不乐的跟柳红玉说起,她却笑的不行,那时才知受了骗。 由来只她欺负人,何曾被人这样欺负过?再者萧药儿自认好心,可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是可忍孰不可忍!正愁着怎么发动人手去找他,没想到老天有眼,今日竟自个送到门上。 清明没有出手,萧药儿并无杀意,就算她真的要杀,动手的瞬间也足以夺刀救人。何况在他看来,不过是小儿女的萌动春心,其实,也挺有趣。 距离差点成负值了,徐佑比清明更能感受到萧药儿有无杀机,赔着笑道:“女郎饶命,饶命!” 萧药儿满腔怒火,没见徐佑时恨不得把他撕碎了喂狗,可这会看到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心里却不知为何总是狠不起来,又被饶命饶命的声音搞的头晕,忍不住顿了顿足,道:“别嚷嚷!” 锦夏黄绫包裹着的澎湃随之起伏,云霞般绽放的脸蛋在午后的阳光里几乎呈现出透明的形状,虽然故意凶巴巴的,可瞧在徐佑这样的老司 机眼里,无疑是卡哇伊式的可爱到爆! “好!” 徐佑闭嘴。 萧药儿愣了愣神,差点被他气死,纤手一紧,锋利的刀刃充满了压迫感,道:“这时候倒是听话,嗯?信不信我割了你的头泡酒喝?” 徐佑反问道:“割哪个头?” 萧药儿有点懵,道:“你有几个头?” 徐佑扭捏的撇向一边,道:“两……两个吧……” 萧药儿更懵,你突然羞涩个毛啊,疑惑道:“两个?” “药儿,带他上来!” 二楼传来清雅好听的女声,不出意外,应该是柳红玉。萧药儿眼神有点慌张,也忘了纠结一个头两个头,低声道:“等会你认个错,别的千万不要说,我阿姊脾气不好,当心真伤了你!” 这丫头看似刁蛮,其实心底良善,原是徐佑骗了她,可这会反倒担心徐佑的安危。上了二楼,柳红玉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红色的戎服勾勒出颇具美感的全身肌肉线条,像是蓄势待发的雌豹,随时可以给出致命的攻击。 她很美,却从头到脚长满了尖刺! 柳红玉望着徐佑,毫不遮掩眼里的厌恶,道:“幽夜逸光何等才名,没想到竟是这等厚颜无耻之徒。” 萧药儿急忙跑过去,抱住柳红玉的手摇了摇,道:“阿姊,他只是来金陵做生意的小行商,字都不认识几个,什么幽夜逸光,什么才名嘛……” 柳红玉宠溺的握住她的手,道:“你这个傻子,他叫徐佑,字微之,人称幽夜逸光,江东诗赋之宗,元白纸、青雀舌、麒麟车、神品书,哪样不是轰动四方?也就你这个笨小娘,才会相信这种人的鬼话!” 萧药儿惊的杏眼圆睁,看看柳红玉,看看徐佑,似乎在判断谁说的话是真的,过了好一会,才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真是……徐微之?” 徐佑没料到柳红玉竟认得他,不过他多次公开露面,看热闹的人不在少数,紫艾军里或许就有人正好看到了也不稀奇。身姿挺拔而立,气质骤然而变,跟那个没脸没皮的黄华顿时判若两人。 “在下徐佑,之前多有得罪,女郎莫怪!” 萧药儿有点失魂落魄,呆呆的到旁边坐下,垂着头不再言语。柳红玉凝视着徐佑,道:“你信口开河骗我姊妹,若依往日,鞭打十下是少不了的。不过,我念及你为中军造雷霆砲,救了钱塘无数百姓,这十鞭打先记下,再有不法事,定不轻饶!” 徐佑淡淡的道:“军主好大的威风。”说完也不和她废话,对萧药儿歉然道:“我和女郎萍水相逢,不知底细,为免麻烦,故而化名,其实并无恶意,今日既挑明了,终归是我欺瞒在先,还望见谅!” 拱手作揖,转身就走,刚触碰到舱门,柳红玉冷哼一声,单手轻拍桌面,紫艾刀凌空弹起,双指一挥,连着刀鞘直奔徐佑而来。她再狂妄,也不会光天化日的杀人,原本的打算是让紫艾刀擦着徐佑耳边,咄的钉进木墙里,好略作威吓,让他领点教训。然而眼前一花,清明到了徐佑身后,凌厉的刀光闪过,柳红玉最为深爱的紫艾刀断成两截落到了地上。 这时候萧药儿惊慌的呼声才传入众人耳朵里,柳红玉美目泛着异彩,死死盯着清明腰间的刀鞘,道:“你的刀,开个价!” 不问你卖不卖,也不问你多少钱,直接开个价,我要了,就这么简单。 门阀的傲慢啊! 清明别说回答,就是看都没有看柳红玉一眼,默默走到徐佑身旁。柳红玉犹豫了片刻,道:“你既晋升小宗师,何苦居于人下为奴?若肯来柳氏,徐佑给你什么条件,我都三倍给你!” 这是当面挖墙脚,不仅有门阀的傲慢,还有门阀的无礼。徐佑碰了碰清明,笑道:“问问,看你值多少钱?” 清明翻了个白眼,貌似很为徐佑的幼稚感到羞愧,可口中还是问道:“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柳红玉以为他动了心,斩钉截铁的道:“什么都可以!” “是吗?”清明淡淡的道:“那你来给我家郎君作个小妾吧!” 天地良心,这话绝不是徐佑教他说的,也绝不是徐佑的意思。他连想都没有想过让柳红玉作妾,开玩笑,天下间敢让河东柳氏的女郎作妾的人估计还没有生出来,就是贵为皇族的安氏也不行,何况他这个穷得只剩下钱的徐氏? 柳红玉粉脸气得通红,伸手去拔刀,摸了空才惊觉刀已经毁了。萧药儿见势不妙,扑上来抱住柳红玉,扭头哭喊道:“走,你快点走!都是我的不对,不该招惹你,更不该让你到船上来,快走,阿姊我自会劝慰,你们走!” 徐佑无奈的瞪了清明,表示心累,让你问,是问问现在小宗师的行情,不是让你帮我撩妹,撩妹就特么的算了,直接撩到了死路上,找谁说理去? 两人灰溜溜的离开画舫,回到长干里,冬至迎了过来,看徐佑脸色不好,偷偷问清明怎么回事,清明低声说:“郎君见色起意,结果被人拿刀砍了……”话音未落,突然脚尖点地,倒飞三尺,宿铁刀出鞘,神宁气足,挥刀前劈。 锵,空气里发出金石之音,一朵红花成了两瓣,随着清明缓缓落地。 冬至咋舌不已,道:“小郎出手?” 清明点点头,徐佑以一朵红花逼他出了刀,修为似乎比起钱塘时又有精进。可他才破开五品的山门多久?这速度太过骇人听闻,也太霸道了些。 道心玄微…… 清明屈指抚过刀刃,仿佛还能够感受到这一击的余威! 子夜之后,詹文君来到徐宅,和徐佑见了面,问起今日的收获。徐佑冷静的眼眸透着让人信任的坚毅,道:“李雀儿是个蠢货,但她对沈越却是真心,或者说她对嫁给沈越这件事非常的满意,哪怕为妾,子女们也有了门阀的血脉为庇护。所以,结论就是,任何影响她和沈越关系的行为,都会成为她的逆鳞!” 沈越以为,徐佑登门是为了找他有要事商议,其实徐佑根本就不是冲着他去的。沈氏和徐氏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个人的情谊微不足道,说再多都是无用功,可王晏的一席话却给了徐佑足够的灵感去寻找破局的良机。 今日不惜以色相试探李雀儿,就是破局的第一步。 接下来,徐佑要扮演的角色,是狐朋狗友。冬至收到线报,应天兴这晚要在青烟醉吃花酒,冯钟儿亲自作陪,面子很大,当然,是东宫的面子。徐佑以重金贿赂应天兴的心腹手下,让他把一尊做工精美的男 女参禅玉佛像送到了应天兴面前,黄金有价玉无价,这样贵重的礼物,就是佛祖也要动了心。应天兴答应见徐佑一面,他的想法和李雀儿差不多,都以为徐佑是为了求情,反正现在太子也没心情关注一只将死的蚂蚁,吊吊他的胃口,说不定能榨出更多的油水。 要死的人了,钱财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不如留给我呢,对不对? “带他进来!” 于是,徐佑以钱财开路,敲开了青烟醉的大门,经过十几个正在嬉戏的男男女女,走到了应天兴的案几前,盘腿坐下,对裹得严严实实、正在操琴的冯钟儿说道:“开个价,不管多少钱,我买了你,送给应将军做个小妾!” 活学活用,装顶级门阀的逼,果然过瘾! 第四十三章 挑拨 冯钟儿成名之后,很少遇到徐佑这样蛮横的客人,就算心里和他想的一样,可明面上绝不会说的如此直白。 文人墨客,红袖添香,是雅事,明码标价那是菜市场买肉,她冯钟儿身份卑贱不假,可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羞辱的,真不给你面子,你又能怎样? “钟儿突感不适,暂且告退。日后将军若有闲暇,钟儿再为将军抚琴为乐。”说完权当徐佑是空气,俯身一礼,迤逦而去。 她这话很是精明,把过错都推到徐佑身上,也没有得罪应天兴。应天兴不好强留,跟在身后说着恭维的好听话送冯钟儿离席。要不是他是太子的心腹,其实并没有资格让冯钟儿亲自下场作陪,结果还没找到机会摸摸小手之类的,就被徐佑突然出现唐突了佳人,搞的一塌糊涂。 重新回到宴席,应天兴懒洋洋的半卧在蒲团上,旁边的侍婢剥了新橙送入口中,并不搭理徐佑。徐佑小心陪笑,道:“将军莫怪,不过妓家而已,拿捏姿态,只是待价而沽,天下没有钱财搞不定的事,自然也没有钱财搞不定的人。将军若真的动心,不出七日,我让冯钟儿乖乖的自荐枕席。” 听他口气吹的震天响,应天兴来了点兴趣,瞥过来一眼,道:“冯钟儿度夜之资近百万,你又有多少钱?大言不惭!” “不多,亿万钱还是有的!” 噗噗! 应天兴差点被橙子噎死,翻身坐了起来,连着咳了好多声。亿钱是什么概念?一个中上等的士族拼死拼活积累三代,还要不出败家子,不站错队,不招惹任何官司是非,族内还得有人精通货殖,一门心思操持家业,也不过这个数而已。 徐佑呢? 只有一人! 应天兴摇摇头,道:“徐郎君,明人不说暗话,你的狂言,我不信!” 徐佑笑道:“别人或许不信,但将军应该知道,麒麟车以每辆一千万钱卖了三十辆,净利该有五千万钱,加上之前的各种营生,亿钱只是保守估算。” 应天兴想想还真是这个道理,双眼顿时放出光来,吩咐旁边的侍婢给徐佑斟了杯酒,;脸上热情洋溢,道:“来来,郎君也不是外人,咱们以后要多亲近亲近。” “那是自然!” 徐佑端起酒,姿态放得极低,他要专心奉承一个人,彩虹屁毫无心理障碍的脱口而出,几杯美酒下肚,已经和应天兴称兄道弟,跟熟识了多年的好友似的。要不怎么说酒桌上好交朋友呢,有气氛,有环境,有心理需求,有社交需求,很多不好办的事,酒桌上总能办的妥妥当当,这是几千年实践检验出来的真理,绝不会错。 “七郎,我虚长你几岁,咱们也别兜圈子了。你今个拿来的玉佛,我很喜欢,若有事能帮上点小忙,你尽管开口,我没二话。” 徐佑搓了搓手,神色有点忐忑,又有点期盼,道:“听闻太子东宫有一株百年人参……当然,钱不是问题,只要太子肯割爱,我愿出三千万钱……” 应天兴心知肚明,徐佑这是为了吊命而来,腹中暗笑他痴心妄想。东宫人参是有不少,可百年的也只这一株,关键时候可以起死回生,那是钱能买来的吗?太子也缺钱,可更惜命! “这个……” 应天兴将为难写在脸上,道:“七郎真是会给我找事……百年人参,那可是宝物,不好办,不好办!” 徐佑从怀里掏出一份房契和地契,放在案几上轻轻推了过去,道:“将军只要多多美言几句,成与不成,都足感盛情!” 应天兴拿来翻看,心口狂跳不止。他以前是公主家奴,没钱也没条件置办宅子,后来做了东宫队主,手里头的活钱多了点,可就是再熬上十年,该买不起也还是买不起,除非立下大功,让太子赏赐。现在徐佑眉毛都不皱一下,送了他三桥篱门东,靠近南市的三进大宅——这,这可绝不是小恩小惠,看来他说的亿钱,并不是虚言。 徐佑扭头四顾,看其他人都在饮酒亵 玩,并没人注意这边,低声道:“宅子的事还请将军保密,对外人不要说是我孝敬的。你也知道,钱财不可外露,我和将军投缘,这才心甘情愿的双手奉送,却不想引得其他人动了恶念,要不然多少钱才喂得饱啊……” 应天兴很理解徐佑的担心,金陵居,大不易,宅子岂是说买就买的?光禄大夫王笙,那可是三品上卿,只因门第中落,做了二十年京官还在租房子住。要不是为了求东宫的人参,徐佑怎么可能出手这么豪爽,背后里不知吐了多少血,要是被人觉得他可欺,那真是永无宁日了。 “放心,此事仅你知我知,再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多谢将军体谅,事成之后,在下还有厚礼酬谢!” 应天兴收了契本,对徐佑的态度比亲生父母都热络,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喝得酩酊大醉。席间说起风月事,徐佑吹嘘说这些年经历过多少女郎,谁谁活好,谁谁体柔,谁谁肤白,反正各有优点,回味无穷。说起床笫事,古今如一,但凡是个男人都不能服输,应天兴迷迷糊糊中大肆吹嘘他曾御过一女,样貌身段都不必提,自是上品,更难的的是此女身怀罕见的名器,能给予神仙也给不了的极致欢愉,仅她一人,就足以胜过徐佑那些乱七八糟的所有女人。 徐佑趁势询问佳人现在何处,怎么不重温鸳梦,名器啊,可是男人梦寐以求的绝世妖娆。应天兴醉眼朦胧,喟然长叹,颇为怀念的说人家已嫁为人妇,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直到夜深,应天兴醉的不省人事,由手下背负着离开,徐佑给画舫结了账,悄然消失在月色里。以他现在的修为,喝多少酒都不会醉的厉害,应天兴这个人其实还算精明,但酒色财气全占了遍,破绽太多,拿下他并不是难事。 第二日大早,应天兴酒醒之后,立刻带着一帮手下前往三桥篱门,进了宅子左右转转,根本不像刚从别人手里盘下来,四处修葺一新,各种家具备得齐全,雅致中透着富贵气,无不彰显着徐佑的用心。连他对徐佑不怀好意,见到这些也不由多了分感激,做人做事周全到这个地步,真让人说不出一个不字来,或许真的可以找太子说合一二,拿个十年八年的人参骗他说是百年参,先把三千万钱赚到手再说,谅徐佑吃了暗亏也不敢到东宫去闹。 “哎,这是……沈家?” 听着手下无不心悦诚服的马屁声,应天兴心满意足的出了门,这才发现徐佑送的宅子就在沈越的宅院后面,中间隔着一条只容一人行走的小胡同,后院的小门相对而开,近的不能再近。 巧了! 应天兴嘿嘿笑了起来,摸着下巴,想起那些往事,身子热的仿佛坠入火中,不由露出满眼的银光。 徐佑再次登沈宅的门,沈越并没有在家,李雀儿出面接待了他。这就看出第一次拜访的重要性,若无那次铺垫,这次沈越不在,李雀儿怎么可能出来见一个陌生人? 说了两句闲话,徐佑再次隐晦的表达爱慕之意,李雀儿虽然生性浪当,可极有主见,打定主意的事从不更改,垂首泣道:“只恨未早遇郎君,今罗敷有夫,只能辜负郎君厚爱……”她没什么文采,做不出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的诗句,可也知道如何才能发挥女人最大的优势,既拒绝了男人,又让他念念不忘,朝思暮想,得不到还要用余生为她痴狂。 不过,徐佑可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痴情的柔弱书生,沉默了一会,突然冷了脸,道:“夫人既然无情,那也怪不得我了。听说你和养子应天兴私通,若我将此事告诉沈越,你还想安之如怡的作你的沈夫人吗?” 如同晴天霹雳,李雀儿的俏脸瞬间褪去了颜色,惊慌失措之下差点失手打碎茶杯,心跳的似乎要从嘴巴里蹦出来,耳朵嗡嗡作响,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和养子私通,罔顾法纪,坏尽人伦,原就心虚的不行,所以嫁给沈越前夜,不惜让应天兴处死了三个最贴心的宫女,全都是知晓她那些秽事的人,可除此之外,应该再无人知晓才对,徐佑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你……你胡说!” “胡说?” 徐佑站起身,走到李雀儿跟前,抬起她的下巴,轻蔑的眼神给了她极大的羞辱和压力,道:“应天兴亲口告诉我的,岂会有假?他还在沈宅后面买了间宅子,不是为了和你私会,又是为了什么?” “啊?不会的,不会的!这不可能!” 李雀儿和应天兴都明白彼此的需求,李雀儿嫁入沈家,从此麻雀变凤凰,应天兴拔擢东宫,也借势爬上了高枝,两人的关系必须彻底断了,否则的话,不管传入太子还是沈越的耳中,都是杀头的重罪。 可现在,应天兴那个狗才,竟然透了口风,还是透给了徐佑? 这绝不可能! 第四十四章 官子(补昨天) “夫人看来信不过我!”徐佑笑了起来,看在李雀儿眼中比恶魔都要可怕,道:“前天夜里,我和应将军在青烟醉吃酒,秦淮河最顶尖的妓女冯钟儿作陪,还有他十几个心腹,你可以去打听打听,就知道我所言是不是假的!” 李雀儿瘫软在椅子上,浑身几乎被冷汗浸透。别的无所谓,她只担心沈越得知此事之后的暴怒。他是太子洗马,又是吴兴沈氏的子弟,同时得到太子和家主沈穆之的青睐,真要盛怒之下,杀她比捏死一只蚂蚁都容易,别说始安公主,谁也救不了她。 “夫人,我别无所求,只求一夕之欢,你从了我,此事我就烂到肚子里……”徐佑刚要凑过去亲李雀儿的脸,她猛然惊醒,双手死死的把他推开,腾的起身,冷峭的容颜竟有了几分凌然不可侵犯的味道,道:“徐佑,你当我是市井愚妇,可以任你欺辱的吗?一夕之欢?哈,我怕你尝了滋味,再不肯放手,先是我的人,再是我的钱,然后说不定还要我为你做其他见不得人的事。你们这些龌龊男子,我早看透了!” 她往前一步,徐佑好像被她的气势所慑,眼中流露出惊慌的神色,也跟着往后退了一步。 这些变化都被李雀儿看在眼里,心中大定,步步紧逼,一字字道:“你有何凭据说我和应天兴私通?我夫君的智计胜你百倍,怎么看不出你这挑拨离间之计?徐、沈本是仇敌,你的污蔑之言,就是路边的乞儿也信不得,况且我夫君?” “这,这?”徐佑讷讷不能言,最后恼羞成怒,拂袖而去,道:“我是没凭据,沈越也信不得我,可你别忘了,应天兴能把这事告诉我,自也能告诉别人。我信不得,别人也信不得?一人信不得,那十人百人呢?再说了,金陵之大,何处不可安居?为何要把宅子置办到你家后面,还不是和你恋奸情热,忘不了你那名器的欢愉吗?” 连这个他都知道? 李雀儿并不觉得羞涩,她身怀名器,正是收服男人的资本,是她在这乱世求得富贵的依仗,要不沈越怎么会对她如此的疼爱呵护,竟至于专房?可也正因这名器,让应天兴这下贱狗才藕断丝连,早晚闯出天大的祸来。 等徐佑离开,李雀儿平复下心情,立刻召来心腹随从,吩咐他去打听前夜应天兴是不是去了青烟醉,和他一道饮酒作乐的还有谁?最重要的是,速速查清后面的宅院谁是主人,和应天兴到底有没有关系。 她没有亲自去问应天兴,就是再蠢的蠢货也不会承认他做过这些事,只有暗中打听来的消息才最可靠,才知道徐佑究竟有没有说谎。 很快,消息传来,徐佑说的没错,应天兴确实和他在青烟醉饮了酒,双方称兄道弟,很是熟络。席间连应天兴的手下都听到应天兴亲口说曾御过一女,身怀名器云云,只是具体是谁并不知晓。 李雀儿银牙咬的快要碎掉,应天兴那些手下算不得人,他们不知晓,只因地位不够,可徐佑既然和应天兴那么熟悉,他们私下里互相吹嘘,保不准早透露的一干二净。 而后面的宅子也是应天兴买下的,李雀儿那随从很负责,也很敬业,直接找到宅子的原主人,他说是东宫队主应天兴主动派人联系,又开出了高价买下。应天兴的手下这几日也都在吹嘘说还是他们将军有手段,深得太子赏识,当了队主才多久,就能出资买了大宅子,跟着他干必定前程无量…… 综合所有讯息,正是应天兴不知好歹的愚蠢行径,把徐佑这个贪腥味的猫给招惹来了,李雀儿登时把应天兴恨之入骨。女人就是如此,爱起来疯狂,恨起来更疯狂,你不要我好过,我就让你死无全尸。 可念及旧情,李雀儿还有几分犹豫。也该应天兴倒霉,这天他来新宅子过夜,入夜不久下起大雨,叮叮当当的响声搞的人心烦意乱,又想起李雀儿那缎子般光滑的肌肤,心头猛然火起,借着雨声燃烧的越来越旺,反正今夜沈越在东宫当值,并不在家,终于忍不住打开侧门,从后院翻墙而入。 自从李雀儿嫁人,为了避嫌,他从未来过沈宅,平日里在东宫看到沈越也都敬而远之,彼此没有任何交情。所以翻墙进来之后,一时半会找不到李雀儿的住处,转悠了片刻,看到两个婢女提着气死风灯打着雨伞从旁边的院子快步走过来,隐约听到她们说夫人睡下了如何如何,应天兴顺着她们的来路摸过去,找到院子里的主卧,刚准备推门,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呵斥:“什么人?” 应天兴一慌,掉头就跑。 “有贼子,抓贼人了! 听到呼喊声的下人部曲们纷纷赶过来,幸好应天兴身手不错,打晕从后门堵截的两个部曲,翻墙跳了出去,然后在追兵赶到之前,从侧门躲进了自家的院子里。 呵斥声出自清明,他看到应天兴安全离开,也顺势消失在大雨倾盆的远处。 沈家的部曲哪里想到贼人就住在隔壁,追出来后顺着巷子往两侧搜寻,忙碌到半夜,自然无功而返。 应天兴松了口气,一夜大雨,冲去了所有可能存在的痕迹,沈越不可能知道他曾起意去和李雀儿私会,至于李雀儿知不知道,应天兴其实不放在心里,知道了更好,说不定感他用心良苦,还能再续前缘。 李雀儿不用查也知道是谁,应天兴当夜来新宅落脚,并不是什么秘密。再说哪有这么巧,他来了,晚上就招贼? 沈越回来后详细询问了情况,先安抚李雀儿,然后到刑曹备案,接着从沈氏调来了几个入品的高手把守宅院,并加大力量秘密追查贼人的下落。 这些安排让李雀儿坐立难安,唯恐沈越早晚会发现端倪,她终于下了决心,借始安公主的车驾秘密前往东宫拜见太子,说应天兴背主求荣,不仅和徐佑暗中交往,并潜入沈宅,游说她一同向皇帝密奏那件事。 太子本就成了惊弓之鸟,听李雀儿这般说,立刻将应天兴抓了起来。连夜拷打,应天兴熬不过刑讯,承认收了徐佑一栋豪宅,可那是为了求太子一株百年参,并无别的私谋。他也承认潜入沈宅,却是为了和李雀儿私会,连面都没见,何来的游说? 李雀儿严辞否认,怒骂应天兴不知廉耻,认她为母,竟欲建银,建银不成又泼她一身脏水,这样无君无父无母的禽兽,留之何用?反正知道内幕的三个婢女全都死了,死无对证,应天兴百口莫辩,可好巧不巧,他的一个手下见应天兴大难临头,主动上报说太子要应天兴处理掉的那个陶芍其实没死,而是藏在一间民舍里,日夜供应天兴玩弄。 太子正为皇帝之前的责问头疼,其中就涉及应天兴以家奴而被拔擢队主一事,听闻这些,哪里还有心情细细追查,大怒之下,命人将应天兴剖心挖肝,尸解之后掩埋了事,并派了两名部曲前往暗藏陶芍的民宅里斩草除根。 两名东宫精锐,杀一个被软禁的女娘,比杀一条鱼还简单。他们也没当回事,大摇大摆的来到民宅,推门而入,先一刀一个,杀了四个被应天兴安排看管陶芍的老仆和婢女,然后在房内找到了陶芍。 “早听应天兴说这小娘身子皮跟河东盐似的,要不咱们先乐呵乐呵?反正要死了,别浪费。” 另一人听了也很动心,看看时辰,天光未亮,就是回去交差也得等到太子睡醒,嘿嘿笑道:“好,谁先来?” “我来……” 话音未落,嘴巴一凉,他低头看去,一柄短刃从后脑穿透,明晃晃的刀尖缓缓滴落鲜血,身子一软,倒地不起。另一人还没来得及惊呼,心口微痛,五脏六腑以无声的效果碎成浆糊,跟着死去。 陶芍缩手缩脚,躲在床尾,苍白的脸蛋全是惊恐,可双眼里透着的却是无动于衷的麻木。 她一言不发。 “走吧,我带你去见你父亲!” 两名部曲的惨死和陶芍的突然失踪,太子虽然慌乱,却并没有声张。他不知道是谁在暗中搞鬼,这个可以慢慢去查,但应天兴既然死了,陶芍不再重要,不管落入谁手里,都不可能给他造成什么大的伤害。 不过当务之急,要抢在敌人发难之前让皇帝知道此事,太子立即上表,把侵占良田、威逼陶父、凌辱其女的所有罪过都推到应天兴头上,称应天兴拒捕已被杀死,太子以识人不明之过,请皇帝责罚。顺便还拍了拍皇帝的龙屁,说帝心洞明,竟早看出应天兴德不配位等等,反正这奏表写的字字泣血,句句动情,十分了得,正是出自沈越的手。 皇帝似乎对太子这次的果断很赞赏,不仅没有责罚,还奖励了他一幅亲手写的字,这对东宫而言,真可谓吃了颗定心丹,上上下下都喘了口气。 那夜亲眼目睹应天兴惨死之后,始安公主回府后眼前总是浮现狰狞扭曲的鬼脸,心绪不定,辗转难安,找来另一个心腹家奴薛安国,叹道:“天兴与你皆是我的心头肉,当初允他入东宫,原想着跟太子谋个前程,可谁知他利欲熏心,竟至背主,已被太子处死。如今只有你陪侍我身旁,寥慰此心。” 薛安国大惊失色,可当着公主的面丝毫不敢显露出来,好不容易离开之后,走过曲折回廊,闪身躲进一个别人看不进的假山山洞,紧紧靠在石头上,方察觉背部已经湿透。 接连三五日,和他曾经都是始安公主心腹的应天兴已经成了太子口中的罪人,薛安国夜夜难以入睡,这晚终于撑不住了,刚刚合上眼睛,梦到应天兴血污满身,双手捧着心,眼眶里黑洞洞的,哀嚎着说安国,我死得好惨,死得好惨啊…… 薛安国大叫着惊醒,浑身软的没有半点力气,过了好一会,披上衣服,在房间里来回转了整夜。 徐佑动用了詹文君和冬至明里暗里所有的力量,严密监控着东宫、始安公主府、应天兴和沈宅的动静,所以当李雀儿进入公主府,然后始安公主前往东宫,就知道应天兴必死无疑。接着东宫部曲秘密外出,清明尾随救出了陶芍,让他和陶柏余团聚。 这是徐佑答应的事,陶柏余其实没有报任何的期望,毕竟从太子手里抢人比登天还难,可徐佑就是这么出人意料的做到了。 接下来,需要安静等待,就如同弈棋高手,落了子,然后等待棋盘上发生变化! 变化来得很快,至少比徐佑预料中要快很多。 月黑风高,万籁俱寂, 冬至引着一人悄然来见徐佑,他穿着黑袍,幕篱遮脸,扑通跪下,痛哭流涕,道:“求郎君救命!我要见主上!” 第四十五章 巫蛊玉像 冬至走到徐佑身旁,低声道:“他是薛安国,始安公主的心腹,和应天兴差不多同时入府,也同时受到重用。后来应天兴去了东宫,他留在始安公主身边做事,如果有什么事是李雀儿和应天兴知道的话,他也应该参与或有所耳闻。” “身份无误吗?”到了关键时刻,徐佑得防止被人下套,现在的局势,一步错,满盘输。 冬至肯定的点点头,道:“我往始安公主府下了几个暗桩,凡是名单上的人都有画像,他就是薛安国,绝不会错!” 徐佑望着地上跪着的薛安国,突然道:“你要见主上,大司马门叩阕就是了,为何来找我?” 薛安国砰砰直磕头,道:“我若是叩阕,没见到主上就要身首异处。只有郎君持有玉如意,可以随意面圣,也只有郎君,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我送进太极殿……” 徐佑沉吟不语。 薛安国深夜来见徐佑是因为他已经走投无路,为了求生,必须孤注一掷的最后一搏,蹭蹭的跪地前行两步,哀声悲戚,道:“郎君,太子容不得你,现在只是腾不出手,一旦继位,郎君再有神通,也必死无疑。只要你送我去见主上,我有法子让太子万劫不复,对郎君绝对百利而无一害。” “什么法子?” “我不能说!”薛安国并不傻,若是告诉徐佑,他先杀了自己,转头去找主上告密,功劳都是他的,谁还记得阴曹地府里有个薛安国? 徐佑淡淡的道:“既然如此,薛郎君还是走吧。我不可能什么也不知道就把你送给主上,要是你满嘴胡言,主上怪罪下来,我又该如何自辩?” 薛安国思前想后,也知道不能拖延下去,悄声和徐佑说了一句话。徐佑神色微变,他落子之后,只为等一个变化,可没想到这一变直接终结了棋局。 “好吧,你暂且住下,至于怎么安排你进宫,还得仔细思量,绝不能出一点差错!对了,始安公主那边多久才能发现你失踪?” “公主命我前往新亭取一批上好锦缎,这种小事本不必我亲自去,但和公主求了情,临时改成我负责。新亭不算远,来回少则三天,若遇雨,多则五日。午后我已大张旗鼓的出城,然后让手下人先行,又悄悄潜回城里来见郎君。” 也就是说,稳妥起见,徐佑只有三天的时间来安排,不算长,但也足够了。秘密安顿好薛安国,徐佑让冬至请来朱睿,开门见山,道:“该撤离了!” “多久?” “三天之内!” 朱睿没有多问,道:“好,我会安排妇人孩童等家眷先离开金陵,顾陆朱张在朝为官者众多,全部离开也不现实,尽量走一个是一个。” 徐佑表示明白,像顾卓,官居侍中,皇帝天天要见,怎么找借口离开?只能让那些官位不显却前途无量的精英子弟先走,他们是每一个家族的未来和期望,是火种,也是延续,需要优先保护。 “别人我不管,御史中丞张籍和其家眷,必须离开金陵!”徐佑目光灼灼,盯着朱睿,道:“给我个承诺!” 御史中丞是御史台的主官,想要离开不是容易的事,朱睿默然片刻,突然问道:“你真的要娶玄机?” 上次来他遇到张玄机没有认出,回去后听说了张府的事,立刻想起在徐佑身旁见到的女郎,虽然不知道张玄机怎么从阴阳鱼脸变成绝色无双,但两人这样私奔,难免会引起家族内部的争议。 “是,我和玄机两情相悦,张伯父虽然狠心,可为了玄机,我总不能对他不管不顾!” “可以,此事我来处理,你不用担忧!”朱睿顿了顿,道:“四叔让我提醒你,要当心萧勋奇!” 司隶校尉萧勋奇! 作为楚国最具有传奇性的人物,徐佑惊觉自入金陵以来,他差点忘了还有萧勋奇的存在,。 身为司隶校尉,存在感为零,这本身就极不正常! 徐佑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朱四叔是不是得到了什么讯息?” 朱睿摇头,道:“四叔正是什么讯息也得不到,所以才愈加不放心。也可能只是我们想多了,但无论如何,你不可掉以轻心。” 双方计议已定,送走朱睿,徐佑将在金陵的自己人全部召集到一起,道:“从今天开始,执行逐步撤离的计划,分批次、分时段,隐秘且有条不紊的离开金陵。具体操作由冬至全权负责,令行禁止,不可阳奉阴违。” 众人皆应诺。 第一批走的是张玄机,她手无缚鸡之力,留在险地是徐佑最大的掣肘,随她一道的是方斯年和苍处。如今方斯年修习菩提功有成,加上力可举鼎的苍处,足可保障张玄机的安全。同行的还有几个冬至在金陵发展的暗桩,无不精明强干,是以后情报机构发展壮大的骨干人物,为了保险起见,也跟随离开。 张玄机没有拒绝,她绝不会那些小儿女的惺惺作态,说什么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傻话,就连那无法言说的不舍和担忧也只能藏在心底深处,脸上从不表露一丝一毫。她很清楚,只有自己安全了,徐佑才能心无旁骛的做事,才能最大程度的化险为夷。除此之外,任何多余的动作,都是送徐佑走上死路的毒药! 离开前夜,张玄机和徐佑抵死,甚至在他的诱哄下摆了很多羞人之极的姿势,然后化装成普通的女郎乘坐徐氏自家的商船安然离京。 其他人如苍处杨顺等以及这些年所网络的众多眼线和他们的家眷也依次离开,最后只有徐佑和清明以及五个隐藏最深的暗桩留下。徐佑清明两人身手高绝,真陷入绝地,还能不顾一切的杀出重围。另五人都是孤家寡人,没有家室所累,想要富贵险中求,所以甘愿奉命长久潜伏,从此沉睡,直到局势明朗,再重新激活启动。 整整三日,徐佑忙得焦头烂额,若不是冬至提前规划好了撤离路线,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第三日夜,明月高悬,微风不惊,徐佑没有任何遮掩,直接乘牛车抵达台城,拿出玉如意求见林霜虎,守城的卫卒不敢怠慢,迅速派人前往宫中通报。 徐佑这次没有再请安玉秀帮忙,上次陶柏余的事,说服她的理由是太子手下人肆意妄为,打着太子的旗号,败坏太子的名声,若不严惩,恐这些人更加无法无天,最终累及太子的储君之位。 安玉秀自然知道父皇和兄长有些面和心不和,也经常忧虑这样下去会不会父子相残,加上身为女人,心疼陶芍的遭遇,这才答应徐佑夹带陶柏余入宫。在她想来,太子顶多受点责问,可要是能够从此幡然醒悟,约束手下,宏德立仁,长远来看,其实是为他好。 可这次不同,这次薛安国透露的消息将会引起安氏皇朝的剧烈地震,造成的后果谁也无法估计,至少不可能像上次那样和风细雨。所以徐佑不忍心再走安玉秀的门路,免得乱起宫掖,让她以后陷入自责愧疚当中无法自拔。 这是徐氏和安氏的仇,却不是徐佑和安玉秀的仇!他固然睚眦必报,却也不想株连太广。 林霜虎正在含章殿服侍安子道用膳,得到消息后先请示,安子道笑了笑,道:“徐佑不是蠢人,赏他玉如意,自然懂得何时才可以动用。连夜入宫,想必真的有要事。去吧,你听听他说什么,若有必要,可以带来含章殿见我。” 来到宫门口,徐佑上前附耳说了几句话,林霜虎神色不变,挥挥手示意卫卒放行,由清明驾着牛车直入含章殿。 不愧是安子道身边的老人,这份养气工夫厉害的紧。徐佑上次入宫和这次入宫都要装成重伤未愈,并封禁了道心玄微大法,战战兢兢还唯恐露出破绽,自然也不敢运用神照术,看不透林霜虎的深浅。不过这个跟随安子道几十年的老奴脚步虚浮,面色衰败,不像是有修为在身的样子。 含章殿在太极殿后面,属于骈列制结构的同一轴线,稍逊雄浑,却胜在古朴。入殿后行礼跪拜,徐佑俯身不语,林霜虎到御案后低声禀告详情。过了片刻,听到安子道惊怒交加的声音,道:“当真?” 林霜虎垂着头,恭敬的道:“人在殿外候着,是真是假,验验便知!” “带进来!” 薛安国在始安公主身边,曾多次见过圣颜,可从没有像这次般的激动,他跪在徐佑身侧,不等林霜虎开口询问,就把所有事情一五一十的供述出来。 多年前始安公主邂逅鱼道真,为其术法所惑,信之不疑,后推介给太子,太子同样上了贼船,尤其祈雨成功之后,将鱼道真养在东宫,言听计从,尊为“神师”。上至宫闱秘闻,下至台省政务,乃至各州郡官吏升迁贬谪,皆听取鱼道真的意见,然后才付诸实施,故而东宫私下里流传两句话:太子监国,道真坐殿,从中可见一斑。 太子乖张,素行有亏,常常遭到皇帝呵斥,于是请鱼道真做法,让皇帝不闻其过。这些都还罢了,可怕的是,自年初太子愈发觉得时间紧迫,竟和鱼道真商议之后,雕玉成像,样貌和皇帝一般无二,然后在底部刻上生辰八字,用巫蛊秘术诅咒后,瘗埋在含章殿前。 为何皇帝这几个月来圣体欠安,全是鱼道真以巫蛊术所害,太子见神师法术奏效,更是宠信有加,同时听她的建议,暗中布置,收买人心,只等皇帝晏驾,立刻承继大统。 安子道听到这里,气得手脚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林霜虎问道:“这样的秘事,你又如何得知?” “太子自知一举一动都太受关注,不可能偷偷的把玉像埋入含章殿前的地下。所以由始安公主借入宫问安的机会,自称偶感不适,得以留宿宫中,然后让随同入宫的小人、李雀儿和应天兴三人合力,将玉像神不知鬼不觉的埋了……也因为这件大功,李雀儿经太子主婚,嫁给了沈越为妾,应天兴拔擢入东宫为队主,小人也得赏了数百万钱……” 安子道腾的站起,双目流露出不寒而栗的冰冷,道:“林霜虎,带薛安国去掘开殿前埋玉像之处,我倒要亲眼看看,我向来疼爱的儿子女儿是怎么谋害他们的父皇!” 第四十六章 父子对决 挖出来的玉像高一尺三寸,雕刻的惟妙惟肖,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是安子道本人没错了。底座上的八字,也正是安子道的生辰,非太子等寥寥数人,外人根本无从知晓。 安子道颤抖着手,轻轻摩挲玉像,眼眸里露出痛苦之意。他想起太子出生那日,纱帽无风自落,左右都视为不祥,果然应在今日。 徐佑站在距离安子道很近的地方,可以感受到他那日渐苍老的躯体正散发着的悲哀,曾经英姿神武的帝王,此时此刻,只是被儿子女儿联手背叛的可怜父亲。 周围众人全都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生怕皇帝雷霆之怒殃及己身。不知过了多久,安子道冷冷道:“林霜虎!” “老奴在!” “命左卫抓捕李雀儿;命右卫囚禁始安于公主府,要她写表自辩,搜寻其室,若有来往书信,尽数取来;命御刀荡士加强宫禁,无我手诏,谁也不许出入;还有,宣竺道融、庾朓、顾卓、柳宁、萧勋奇等人觐见!” 这是皇帝终于下定决心,要连夜召见重臣商议废立太子。自古废储都是大事,动辄伤筋破骨,影响极大,安子道数次起意,却又数次反悔,正是因为顾忌太多。当然也畏惧史笔如铁,怕后世说他太过无情。 然而这次证据确凿,法无可恕,太子谋逆在前,千秋万代之后,总不会再有人骂他虎毒食子,冷血心肠。 “老奴遵旨!” 林霜虎又静候三息,见安子道不说话,问道:“东宫那边?” “先别惊动那畜生,令左右卫小心行事,秘密抓人,若泄露风声,一同问罪!” “诺!” 林霜虎传令去了,静寂的可怕的含章殿前突然传来急促的咳嗽声,徐佑没有忍住,噗的吐出一口鲜血,将地上平整如镜的青石板污了大片。 安子道转过头,脸上带着几分关心,道:“快召太医……” “咳……咳,禀主上,小民家中备有温大夫的药,只是派人去取的话,来回太久怕等不及。请主上恩准小民先行出宫,回长干里服药……若,若真的死在宫里,太不吉利……” 安子道想了想,徐佑怎么也不可能去给太子通风报信,再者如他所言,病躯沉疴难愈,正是欲行废立之时,死在宫里未免晦气。 “去吧,好生将养,你今夜立此奇功,过几日我会重重有赏!” “谢主隆恩!” 两名御刀荡士随在徐佑身旁,直到长干里也不曾回宫,而是直接守在卧室门外,这既是保护,也是看守。徐佑并不在意,装模作样的服了药,清明攸忽出现在室内,道:“太子已知薛安国入宫!” 徐佑两手准备,他负责送薛安国去见安子道,而清明则潜入东宫示警,想必这会太子已经发觉李雀儿被抓和始安公主被囚,再加上几位重臣入宫,图穷匕见,接下来就要看谁的心更狠,谁的手更黑!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明面上自然是皇帝的实力占据优势,可太子当了多年储君,肯定笼络了不少心腹效死,再加上有天师道辅佐——徐佑对孙冠很是忌惮,这位天师屹立江东数十载,不到最后一刻,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站在徐佑的立场,皇帝和太子势均力敌才最符合他的利益,最好打的天翻地覆,动摇国本,他才好浑水摸鱼,趁势而起。 李雀儿被抓之后,几乎没有抵抗就全部招供,始安公主府也搜到太子、竟陵王来往书信数百封,里面称呼安子道为彼人,言语很是不恭。安子道悲恸万分,将书信展示给顾卓等臣下,道:“逆子无状,我有意废之,诸位爱卿可有异议?”眼光扫过,眉心微皱,道:“勋奇呢?为何还没到?” 他召见五人,四人皆至,唯有萧勋奇不见踪影。话音刚落,从殿外进来一人,朱衣紫带,容貌清俊,正是姗姗来迟的萧勋奇。 若说萧氏,那真是天底下第一等的血脉,家族里无论男女,皆俊美无匹。萧勋奇那长相和气质,妥妥的神仙大叔,放在后世,不说迷倒万千少女,至少也是明星级的人物。 安子道没有责问萧勋奇为何迟到,他们名为君臣,情如兄弟,哪里会因为这点小事当着众人落他的面子?况且萧勋奇掌控着司隶府,行踪本就诡秘,来晚了片刻,无伤大雅。 顾卓将刚刚看完的书信递给萧勋奇,他大概浏览了几封,又递还给林霜虎,神色如常,安坐不语。庾朓知道萧勋奇的脾气,开会时从来不发表意见,只接受皇帝的命令行事,他身为尚书令,资历最深,第一个开口道:“太子如此大逆不道,我赞同废黜。” 第二个赞同的是顾卓,接着是柳宁,最后表态的竺道融念了声佛号,道:“主上仍属意建平王接替储君之位?” 安子道点头,道:“废黜太子,我意已决。召诸卿深夜来见,是为了新太子的人选。” 庾朓还是坚持推荐自家女婿、南阳王安休铄,而竺道融以前最喜欢广陵王安休鸿,可为了防止夜长梦多,重蹈覆辙,便改了主意,支持建平王接任。 柳宁也道:“立储一事,应出圣怀,臣意当速速决断,不可迟延。” 有竺道融和柳宁的支持,安子道心头大定,不再听庾朓的意见,乾纲独断,命人去接建平王入宫。 计议已定,安子道命庾朓、柳宁和顾卓到太极殿旁边的尚书台检寻汉魏典故,如废储立储故例,并由顾卓负责草拟废储诏书,只等明日上朝,宣告天下。 含章殿内只余竺道融和萧勋奇,安子道似乎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勋奇,东宫可有异动?” “主上放心,从太子到二率,再到他笼络的军中各将,全在臣下的掌控之中。卧虎司在外,鹰鹯司在内,万无一失!” 东宫二率数年前曾因故裁撤,后来太子改了脾性,顺从听话,言行之中颇显孝心,便又恢复了建制,只是兵力大减,仅有五千人,成不了气候。 朝廷中军共有六军组成,分为领军、护军、左卫、右卫、云骑、游骑六将军。其外还有屯骑、步兵、越骑、长水、射声五校尉,以及积射、强弩二将所带领的军队。左卫、右卫两军宿卫宫阙,其他各军宿卫京师,有战事时奉诏出讨,战事一毕,还归原处。 这些年太子刻意结纳,六军里也有不少他的门人。不过皇帝原无废黜之意,也就随他去了,只要不是太过分,听之任之,权当为日后继位打点基础。否则的话,一旦皇帝宾天,手里无将无兵,屁股下的宝座怎么坐得稳? 可现在局势有变,皇帝要废黜太子,那些被拉拢的将领成了不安定因素,所以敕任天下僧主的大典之前,就已暗中命令萧勋奇严加监视,有风吹草动立刻上报。 司隶府的手段,安子道从未怀疑,这也是方才他不急于派兵控制东宫的原因。 台城里热闹,东宫也不落后,接到不明身份人的示警,太子紧急召集东宫各从属商议,并派出眼线打听情报。不出三刻,几乎已经可以肯定皇帝这次是要来真的了,竟陵王咬着牙,道:“太子,不能等了,一不做二不休,反了吧!” 太子正有此意,道:“幸好前段时日你我负荆请罪,让彼人放松警惕,给了咱们喘息的良机。现在万事俱备,未必不能拼死一搏。” “正是!”鱼道真妖媚的眸子里闪烁着兴奋和残忍的光芒,道:“彼人既然不念及父子之情,太子总不能坐以待毙,风从龙,云从虎,诸位郎君若求富贵,正在今夜!” 卫田之目视左卫率曹淑、右卫率殷素、积弩将军何正、屯骑将军冯超之以及各军将如陈述、任建等人,道:“各位将军以为如何?” 屯骑将军冯超之虽然这几年和太子走的很近,但他只是为了投机,从未想过谋反,离席跪倒,痛哭道:“自古不闻此事,还请太子万万三思。” 太子同样哭泣道:“非我不孝,可主上听信谗言,即将见罪废黜,我自问没有大过,不愿受此冤枉,只要冯将军点头,将来封侯拜相,保你冯氏永享富贵!” 冯超之苦苦劝阻,惹恼了太子,怒视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能成事?” 冯超之把心一横,道:“事或可成,可成事之后呢?我怕太子不为天地所容,终将死无葬身之地!” 太子气不可遏,道:“拿下!” 他身后站着四个小宗师,只有一个出手,立刻制服了冯超之。他犹自喝骂不已,太子抽出曹淑腰间长刀,噗嗤一声,刺入冯超之胸膛。 “还有谁有异议?” 所有人慌忙跪下,道:“当竭力奉令!” 太子志得意满,当即内穿戎服,外罩朱衣,号令东宫五千士卒,披坚执锐,点燃火把,浩浩荡荡,直扑台城。 与此同时,前日刚刚抵达长江上游某处水军船坞的沈穆之也得到太子手谕,率领沈氏全部精锐战船三十余艘,共计三万虎狼之兵,经长江口入玄武湖,再沿护城河将台城围的水泄不通。 听到城中动静的其余各军军主不明情况,大多拥兵观望,忽然接到太子洗马沈越持太子令牌,说左卫将军梁秀谋反,已挟持主上占据台城。太子正率军围攻,诏令各部不得妄动,以免误伤。 梁秀原是魏国大将,后归顺南朝,深受安子道赏识,重用为左卫将军,宿卫宫禁,颇有汉武用金日磾之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说他人,未必有几人相信,可梁秀谋反,却很容易取得共识。不过也有那不识趣的,比如强弩将军江郢,并不信任沈越,召集所部欲往台城救援,却不料被身边最得力的心腹侍从一刀刺死,然后对外宣称被梁秀派刺客暗杀,暂由军副张楚代领强弩将军一职。 张楚,原是东宫二率的旧部。皇帝裁撤二率之后,原来的众多部曲打散编入中军各部,按照惯例,不出三月,就可以断绝和东宫的联系,然而在天师道强有力的介入下,这些兵卒大都是天师道的教众,竟散而不乱,依然被太子牢牢的控制在手里。 像张楚这样的人,还有许多,这也是太子敢于谋反的底气。 安子道自以为胜券在握,却不知道他的中军早已被侵蚀的千疮百孔,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宿卫宫禁的左右卫,以及所向无敌的御刀荡士。 父子对决,即将展开! 第四十七章 宗师之战 依朝廷惯例,左右卫将军要轮流在宫中值宿,今夜值宿的是左卫将军梁秀。他接到皇帝严守宫禁的命令后立刻亲自到宫墙巡视,刚过子时,突然有卫卒来报,从东宫方向燃起大面积的火光,不知发生了何事。梁秀急忙赶到东华门,登上墙头,透过雉堞眺望东宫,那火光飘曳摇摆,月色下可以看到淡淡烟尘,却不似走水那般浓烈,他久在行伍,几乎顷刻间就辨别出那是成队列的军阵点燃的火把。 这是要干嘛? 梁秀不认为太子敢谋反,安子道在位多年,文治武功造就了楚国如今的太平景象,群臣服膺,百姓拥戴,内有中军数十万虎贲坐镇威慑,外有司隶府纠检公卿百官,太子除非疯了,否则的话,谋反只能是自寻死路。 “来人,速去禀告主上,说东宫有异动,我左卫所部正密切关注。但请主上宽心,台城绝不会有任何闪失!” 皇帝的谕令还没有反馈回来,太子已经带着人马到了东华门外,东宫和台城本就两墙之隔,距离很近,高声喊道:“开门!” 梁秀站在城头,道:“依律,东宫队不得入台城,太子若要觐见,请让余部后退,我自会开门!” 太子冷笑道:“梁秀,我得到线报,你率部谋反,挟主上以图不轨。念你多年为国征战,若开门投降,我饶你不死!” 梁秀心中一惊,他的身份向来敏感,虽得安子道的绝对信任,担当左卫将军,可左卫军里各校尉、军侯乃至百将、屯、什、伍主等,对他不服气的大有人在。他自知在楚国如浮萍,根基不稳,除了皇帝再无任何依仗,可皇帝有时候也不能解决军心所向的难题,因此对谁都和和气气,治军多以恩德,而非峻法,表面上维持着局面不乱,可实际上对左卫军并没有太大的统治力。 太子毕竟是二十多年的储君,和皇帝的龌龊争斗只有处在金字塔最上层的人知晓,和左卫将军比起来,当然是儿子的关系更亲近,他的话无疑具有极大的煽动性。戍守在城头的卫卒们面面相觑,一个个不知所措,连带着握刀枪的手也松了几分,眼睛里全是茫然,同室操戈,不管什么理由,终究难以凝聚军心。 军心若失,战斗力可想而知! “哈哈哈!”梁秀突然大笑,道:“太子,主上在宫内和大臣们议事,我已派人禀告,马上就会有旨意传来。你若不信,暂且勒马等候,等旨意到了,谁是谁非,自然明了。” 太子当然不能等,京城各处驻军或许会观望一时,却不会观望一世。天明之前,必须拿下台城,否则的话,局势将彻底失控。 “弓来!” 太子接过心腹陈述递过来的强弓,吐气开声,拉开满月,嗖的一声,直奔梁秀面门。梁秀闪身躲过,刚准备下令反击,腰肋处猛然剧痛,愕然回头,却看到手下一名军侯正冷着脸把手中的短刀狠狠一搅。 肚肠碎裂,血流满地! “魏敬,你……怎么是你?”梁秀到死也不瞑目,他最信任的魏敬,出身寒微,若不是他的欣赏和提拔,怎么可能升为一曲军侯?平时在左卫军里最为听调,也最支持他的工作,谁知道竟敢私通太子,行刺主将? 魏敬笑的阴森,附到耳边低声道:“将军莫怪,我只听鹤鸣山的命令行事!” 梁秀踉跄退后,靠着墙头,捂着肚子,疼痛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凄然道:“天师道,天师道……” 天师道雄立数百年,朝野间的根基太深太密,若非图穷匕见,谁也不知道孙冠究竟隐藏了多少实力。安子道正是忌惮这种庞大又不可控的势,十年来几乎用尽了所有手段,终于把天师道逼迫到了绝境,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天师道的反击会如此的凌厉和决绝,甚至不惜玉石俱焚,也要死中求活,另辟生路。 为何去向主上报信的人还没回来? 这是梁秀最后的意识。 魏敬抬脚把梁秀的尸体踢落城头,不屑的吐了口吐沫。梁秀的亲卫队到这时才反应过来,惊慌中把魏敬团团围住,只等队主下令,立时把他剁成肉酱。可魏敬负责守卫东华门至端门这一段宫墙,周边密密麻麻全是他的手下,虽然这种情形未必都像往常一样听令,也至少有五十名心腹可以为他不计一切代价的效死拼命。 铛铛铛! 双方持刀对峙,魏敬满脸正气,道:“你们没听到太子的话吗?梁秀谋逆,我等当为国诛贼,岂可愚忠跟随他一道自寻死路?现在放下刀,我替你们向太子求情!” 吱呀! 早有魏敬事先安排的手下偷偷打开了城门,太子的容颜在火光照耀下显得无比的快意,刀尖所向,冲着幽深不见底的深宫,一字字道:“冲进去,今夜大胜,我保你们一世富贵!” “冲!” “杀啊” 宫门既开,狭路相逢勇者胜,防卫别处的左右卫军发现不对,也从各个方向往东华门汇聚。只是沈穆之如神兵天降,将台城围的水泄不通,率部开始同时攻打大司马门、西华门、广真门和延景门等,吸引了左右卫的大批兵力,含章殿前直对东宫兵马的,只余皇帝的终极力量御刀荡士。 “外面什么动静?” 含章殿里,安子道突然觉得心神不宁,这在他的帝王生涯里并不少见,每次都预兆着会有大事发生,这次也不可能例外。 林霜虎躬身道:“我出去看看。” 不一会,他匆忙赶回来,脸色凝重无比,道:“东宫称梁秀叛逆,正带兵攻打台城!” “什么?” 安子道惊怒交加,噗的吐出一口鲜血,被林霜虎抱在怀里,厉声道:“太医,宣太医!” “我没事!”安子道一把推开林霜虎,坐起身子,抹去嘴角的血迹,目光变得沉静如山,道:“好!逆子有这等魄力,倒也不愧我安氏子孙!” 他毕竟久经战阵,三次北伐,见惯了大场面,被太子举兵造反激起了这些年逐渐磨灭的雄心,道:“取我甲胄来” 林霜虎哀声劝道:“主上保重龙体,太子只有五千兵力,不足为虑,台城有左右卫守着,断不至于有凶险。” 安子道摇头道:“若不是僧主神通妙法,数月前我的身子就已经不行了。原想着再撑上一年半载,解决好太子的问题,可谁知天不假时,这逆子…咳,咳,竟敢公然反叛……” 安子道已近风烛残年,身体和精力都远不及以前,偶尔唇角溢出口水而不自知,昏昏嗜睡,眼花耳聋,可国事交给太子又不放心,勉强撑着,终至大病不起。三月不朝,内外不安,为了维持朝野大局,安子道毅然让竺道融使了佛门秘术,强行续命,表面上看似乎无恙,甚至可比盛年时,其实这是以燃烧剩余寿命为代价,换来的短暂清明,以求这个强大的帝国平稳过度到下一个君王时代。 只是可惜,在他即将废黜太子、另立新君的时候,肘腋生变! 林霜虎轻轻拍背,为安子道顺着气,道:“太子定是受人挑拨,才行此大逆不道之举,等宿卫擒下他,审问清楚便是,主上且莫为这等小事伤了龙体。” 正在这时,竺道融忽的站了起来,遥望着东北方向,道:“孙冠来了!” 孙冠! 安子道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道:“僧主如何得知?” “这是我和他的宿命!”竺道融转身望着安子道,目光里透着几分感恩、几分忧虑,却终究化成了放下所有的淡然,双手合什,微微弯腰,道:“孙冠在本无寺等我!主上……多多保重!” 谁都知道,竺道融此去,未必能够活着回来。南北两朝,三位大宗师,不管元光也好,竺道融也罢,天下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孙冠应该居于首位。这不是臆测,也不是偏爱,而是多年来天师孙冠打出来的赫赫威名。 安子道和竺道融相交数十年,朝夕相处,言听计从,可以说君臣之情比父子和师徒还要亲近许多。此时骤然听闻他要去和孙冠决战,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从御案后走到竺道融跟前,殷切的眼神透着关心,道:“僧主,不要去……” 竺道融笑道:“主上可是觉得我并无胜算?” 安子道虽不通武功,可也明白临敌之际,最忌缺乏信心,忙道:“僧主的修为岂是孙冠可比?然而孟子云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你贵为天下僧主,自不必和孙冠那乡野村夫争武道短长。他若随太子谋逆,国法在前,大宗师又如何?中军数十万,就是一百个孙冠也斩了首级,为以武乱禁者诫!” 竺道融再宣佛号,道:“主上之心,我已尽知,然此战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孙冠选的好时机,我若不去,他必定会来台城,那时交手,对主上威胁太大。与其将战场放在宫内,还不如放在寺里。我若胜了,万事自安,可我若败了,也至少让孙冠不会成为左右此间战局的变数!” 他说的句句在理,孙冠果真选择的好时机,竺道融是不得不去。不然的话,两位大宗师交手的破坏力,谁也无法阻止,尤其皇帝在侧,乱兵又在攻城,宿卫不可能全神贯注的防备孙冠,威胁实在太大。 竺道融刚刚离开,又有人来报,沈穆之大军攻城,夜深不知凡几,粗略估算不下于五万之众。西华门已失,和东华门入城的太子合兵一处,正直奔太极殿。 安子道突兀望向萧勋奇,眼眸冷的仿佛冻住了岁月,道:“太子造反,还当他是突如其来,司隶府来不及探查。可沈穆之带五万兵入京,从吴兴到金陵,数百里水路,多大的动静,你堂堂司隶校尉竟然一无所知?” 从入殿之后,除非皇帝问话,从来不发一言的萧勋奇终于抬起了垂着的头,清俊的脸庞平静的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他缓缓站起,叹了口气,道:“守奴,你老了!” 第四十八章 自食其果 “为什么?” 安子道颓然坐下,如果说太子的谋反让他惊怒,可父子俩争斗多年,真走到这个地步也在预料之中,但萧勋奇的背叛,却实实在在伤透了他的心。 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枯败不堪,假象总归是假象,当支撑着生命力的意志开始溃散,竺道融再神通的妙法也不能阻止死神的召唤。 为什么! 安子道需要一个答案! “守奴,你我幼时就是玩伴,可你是储君,我是萧氏并不受重视的子弟,万事依着你,万事也要让着你。这些无妨,安氏为尊,萧氏为臣,礼让你,是仪制,我不在意。但你不该继位之后命我为司隶校尉,杀辅臣,除异己,纠察百官,看似权倾天下,实则不过是你的一条狗而已。黄耳犬、紫尾獍,这是朝野对司隶府的称谓,我身着紫衣,官居二品,身负骂名,却要深居简出,小心翼翼,时时应对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明刀暗箭,能活到今日,实属万幸!” 萧勋奇眸子里浮现无法言明的伤怀,道:“可我不是你的狗啊,守奴!我出身兰陵萧氏,自幼饱读诗书,博览经史,典制政令,无不精通,虽不比王佐之才,但足可出为良相,孜孜奉国,定社稷之功,留青史之名。奈何困于司隶府数十年,受世人指责痛骂,将来史笔如铁,会如何写我萧勋奇?此心之难,又有谁知?” 安子道难以置信的道:“让你任司隶校尉,何等恩重?自汉魏以来,都是帝王的腹心专擅,袁绍、李傕、曹操、张飞、诸葛亮无不领司隶校尉以自重,延议处九卿上,朝贺处九卿下,太子、贵戚、三公,皆可无敬,你却因此怀恨在心?” “这些人可有专责司隶府事的么?”萧勋奇笑了起来,道:“是啊,你想重用我,才任我当司隶校尉,可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我究竟想做什么?” 安子道沉默。 他是皇帝,不需要知道你想做什么,只需要知道你应该做什么。这是站立的角度不同,看待问题的结论也不同。 “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执念,并不是我背叛你的理由。若说因为掌控司隶府而心生不满,未免太矫情立异,说出去贻笑大方。”萧勋奇悠然道:“我做你的狗,为你狂吠咬人,都不要紧,可你不该因此忌惮萧氏,并刻意打压……” 安子道眼中露出讥笑,道:“打压?我每年给萧氏的赏赐,为朝臣之冠,连太子和诸王都不能比。自你以下,封侯多人,食禄者多人,更是其他门阀远逊!人心不足,夫复何言!” “萧氏缺钱吗?封侯,食禄,皆是散秩!”萧勋奇道:“中书归柳氏,尚书归庾氏、门下归袁氏,三省六曹,唯有萧氏无人在中枢要地任职。好不容易白贼之乱,我独排众议,力举玉树领兵,打的不好,整个萧氏包括我在内,都要被问罪。可打得好,却又犯了你的忌,连徐佑这个被你设谋毁了家族的罪人都赏了,只有玉树,被御史弹劾几大重罪,还是你开恩,说什么功过相抵,夺官去位。是,他是杀了邱原,临阵决断,不杀何以服众,何以让诸军效死?” “你当真不知他做了什么吗?” 萧勋奇哈哈大笑,道:“你在意的,还是监军御史王纯!不错,王纯是我授意玉树杀的,那老革仗着御史台的势,处处与我为难,杀了他,又能是多大的罪过?可你想没想过,要杀王纯,我有的是法子,为什么偏偏要在两军阵前,明知瞒不过你,还让玉树杀之? 安子道淡然道:“原来,你是在试探我……” 萧勋奇摇着头,他身材高大,负手而立时巍巍如山岳,望着安子道的眼神多了种俯视的味道,这在以前根本不可想象,道:“不,我是在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如果你不顾御史台的弹劾,不在意王纯之死,赐给萧玉树和萧氏该得的荣耀,我仍然不介意继续做你的狗,为你看护江山社稷,让这场君臣际遇有始有终。然而,守奴,你让我失望了!” 从来只有臣子让君王失望,岂有君王让臣子失望的道理?话说到这个地步,安子道已经明了萧勋奇背叛的缘故,心中反倒平静下来。他是楚国的皇帝,自有皇帝该有的气度,事已至此,争辩谁对谁错毫无意义,成王败寇,占据优势的人永远有道理,可这道理却只能说服自己,说服不了别人。 殿外的厮杀声越发的清晰起来,透过含章殿的窗户甚至可以看到远处燃起的火光,今夜注定要有无数人长眠于此,可奇妙的是,殿内却好像在闲话家常,你一言我一语,不急不缓,而林霜虎佝偻着身子站在安子道背后的阴影里,就像不存在似的,如同这几十年来的时光。 他们都在拖延时间,等着外面对峙的战局发生变化,或变得有利,或变得有害,但无论如何,只有变了,才能继续落子。 安子道和萧勋奇都是弈棋高手,两人并不急! “你时常说我是你最信任的人,可真的如此吗?你此次重病不起,让竺道融以大宗师的修为强行续命,却对我说是服了温如泉的药已然大好。你有没有想过,若我因此放松警惕,一旦你突然驾崩,面对满朝仇雠,遍地虎狼,毫无准备的我又该如何自处?” 萧勋奇的质问仿佛用尖刀剖开了彼此的心,字字泣血,道:“守奴,在你心里,有一个真正可以信任的人吗?” 安子道再次沉默。 还是那句话,他是皇帝,信任你不假,可也要防止一家独大。萧勋奇任司隶校尉,权势之重,已经超过三省六曹,若再有萧氏的子弟进入中枢,难免尾大不掉。对皇帝而言,这其实是爱护你,保护你,让你远离可能会有的诱惑和不该有的野望。可对萧氏来说,这些年家族里的怨气遮天蔽日,萧勋奇一个人的位高权重,却让整个家族的黯淡无光,长久下去,袁、柳、庾、萧四大顶级门阀,萧氏必然是最早掉队的一个。 于是,萧勋奇必须为萧氏门阀寻找出路,安子道指望不上,太子就此进入他的视线。摇摇欲坠的太子,无疑最需要司隶府的支撑,两人一拍即合。但萧勋奇并不是什么都和太子共享,太子也不会什么都和萧勋奇摊牌,两人一边合作,一边提防,暗中对抗最大的对手:皇帝! “太子承诺你什么?” 安子道突然道:“命你为太尉、大司马抑或大将军,领中外诸军事?萧氏子弟优先拔擢,进入台省,做中书令还是尚书令?萧校尉,你雄心壮志,不愿做狗,可投靠太子,终究还不是他的一条狗吗?” 两人相识以来,要么以名姓,要么以字号,这还是安子道第一次称呼他的官位。多年情分,终于恩断义绝。 “太子篡位自立,若无我萧氏,他的龙椅坐不了太久。可以想见,十年之内,太子离不开萧氏,而十年之后,太子就是想动,也动不了萧氏了!”萧勋奇怜悯的看着安子道,道:“我和太子之间,谁是谁的狗,还真不一定!” “你!” 安子道双手按住御案,紧紧抓着明黄绸缎才没有失态。他固然痛恨太子,可再怎么说太子身上流得也是皇室的血脉,如今却被一个臣子胆大妄为的视之如狗,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来人!” 以安子道为中心,在他身后和两旁成扇形摆放的八座檀雕云龙纹嵌玉石座屏风后露出几道暗门,整整十六位小宗师鱼贯而出,最高达到三品巅峰,最低也是五品入门,分左右站定,气势惊人。 萧玉树笑道:“太极殿和含章殿都有暗室,这不是什么秘密。不过我费尽心机,始终打探不出暗室里究竟藏的是甲兵还是高手,今日才知,主上的夹袋里原来有这么多的小宗师。” 小宗师不是大白菜,整个江东二十二州,明面上破开五品山门的小宗师不会超过三十人,谁又能想到宫里竟藏了整整十六人? 学成文武艺,买与帝王家, 人生在世,追逐的无非功名利禄,谁也不能免俗! 包括僧人。 十六人里有四个是本无寺的高僧! “萧校尉,含章殿外还有五百御刀荡士拱卫,加上这十六位小宗师,你擒不住我。只要左右卫和另四千余御刀荡士抵住一个时辰,自有其他中军来援。到时候不管是沈穆之的五万兵,还是太子的五千人,哦,可能还要加上天师道,也都不过是土鸡瓦狗,一击即溃。你的春秋大梦,该醒醒了!” 沈穆之其实只有三万兵马,不过萧勋奇无意纠正安子道的错误认知,拍了拍手,他的身后也攸忽多了十人。其中有太子身边的三个小宗师,因为要留一人保护太子,毕竟两军对垒,小宗师起不了多大作用,可贴身保护防止冷箭却能让人十分安心。除此之外,还有隶属于司隶府的两个小宗师,是萧勋奇的心腹,安子道也见过,以及萧氏门阀培养的一个小宗师。天师道有四个,大祭酒范长衣入五品已多年,七祭酒卫长安却是年前才刚刚勘破山门,鹿堂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师,修为却最深。最主要的是,白长绝也来了,他是二品巅峰,一人足可抵五个小宗师,尤其在混战中的杀伤力,几乎无可比拟。 这些人都是冒充萧勋奇的随从入宫,有司隶校尉的身份护着,没人敢仔细搜查,一直候在殿外,听到召唤马上现身,顿时让安子道刚刚冒起的希望化为了泡影。 “城内的中军先是被沈越持太子令稳住了一时,我又命司隶府拿着你的诏书让他们不得妄动。自然,那些都是伪诏,我身为司隶校尉,这么多年了搞几份空白诏书并不算太难,最迟至天明,中军绝无可能冒然来援。何况当年你裁撤东宫二率,很多被打散的原东宫部曲都编入了中军各军,经过这几年的有意安排,现在大都处在紧要的位置,就算有哪个想不开的中军将领想要带兵来台城看看,我怕他也调不动一兵一卒……至于左右卫,左卫已在太子控制之下,右卫腹背受敌,顷刻既灭。御刀荡士固然骁勇无敌,也被主上经营的水泼不进,连我也插手不了分毫。可你别忘了,萧玉树平白贼时,主上曾给了他两千御刀荡士,让他法立必施,令出惟行,有这等便利,那两千御刀荡士虽不能尽数收买,可总算破了道口子。所谓千里之提,毁于蚁穴,经这三五年的不懈努力,你自以为铁壁的御刀荡士,也并非不可战胜了!” 萧勋奇说的这些其实都是次要因素,安子道年老之后,刚愎雄猜,对领军之人全无信任,所以命令萧勋奇在几乎所有主将的身边都安插了司隶府的眼线,但有异动,可以先斩后奏。现在这些眼线成了萧勋奇控制中军的手段,要不然哪怕有太子手谕,哪怕有司隶府伪诏,也不可能没有一军前来救援,只因有异动者,要么被司隶府拿父母妻儿的满门性命要挟,要么已经死在了暗杀之中。 自食其果,怨不得别人! 第四十九章 陨落 林霜虎从阴影里走出来,扶住安子道的胳膊,低声道:“主上,随老奴冲出去,外面五百御刀荡士,或许不能平叛,却可以力保主上突出重围。只要安全转移到六军之中,主上一呼,应者竟从,这些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安子道也是当断则断之人,见事不可为,刚要动身。白长绝凌空而起,屈指成抓,扑向安子道面门。 左右十六位小宗师同时动手,一个僧人默念佛号,摘下脖子里挂着的一百零八颗佛珠旋转着套向白长绝的手,势如疾风,迅若闪电。 白长绝不闪不避,并指成刀,轻轻一划,佛珠猛地断裂,有那么一瞬间悬停在空中不动,然后以更快的速度爆射开来,每一颗佛珠都夹杂着霸道又诡谲的罡气,将皇帝这方的小宗师们阻了一息。 只这一息,白长绝到了安子道身后! 眼看就要手到擒来,白长绝突然停住身形,左掌前出,如雷落九天,闷响声震的窗户和桌案全都碎裂,倒飞而回,又落到萧勋奇身旁。 “林霜虎!”看着两人穿窗而出的背影,萧勋奇大笑道:“你果然是二品宗师,虽然不知道你学的什么功法,可以隐匿修为,但几十年来你藏的这么好,论起当狗,我远远不及你啊!” “校尉,赶紧追吧,千万别让皇帝跑了!” “外面布下了天罗地网,有玉树亲自坐镇调度,他又能跑到哪里去?”不过话虽如此,倒也不能耽误,萧勋奇示意白长绝,道:“你留下,这些余孽若不肯归顺,全杀了就是,收拾好这里的残局,立刻过来找我。李间、詹康之、萧彬,你们三个跟我去追皇帝!” 李间和詹康之是司隶府养的人,萧彬是萧氏培养的自家子弟,萧勋奇用的顺手,所以带他们去追杀皇帝。而太子麾下的三人和天师道的人留给白长绝,足够应付殿内的十六个小宗师。 李间三人听到指令,虚晃一招脱离战斗,由白长绝等人接手,跟在萧勋奇身后出了含章殿,殿外东北方,五百御刀荡士正护卫着安子道仓皇逃命。 明月高悬,银光洒在宫墙内的青石板上,好似铺满了薄薄的积雪,美不胜收。可从那月色照不见的幽暗里缓缓流出一道又一道黑色的血,吞噬了雪,也吞噬了月。 齐整的脚步踏着血海出现在含章殿外,林立的刀枪散发着凌冽的萧杀之意,太子纵马来到萧勋奇跟前,急急问道:“死了吗?” 太子,你可真是个好儿子! 萧勋奇压着心里的厌恶,指了指东北,道:“主上欲出宫求援兵!” “快追,绝不能让他踏出宫城半步!”衡阳王急道。 太子二话不说,带着一万人马追了上去。萧勋奇故意落后几步,拉过一名随太子过来的心腹,道:“战事如何?” “左右卫已破,萧将军接管沈氏的两万精兵将所有御刀荡士分割包围在太极殿周边,分了太子五千兵马来襄助校尉。” “北面可有安排?” “北面有五千人控制着广真门和延景门,万无一失!” 萧勋奇眯着眼睛,道:“既然万无一失,这弑君弑父的千古恶名,还是交给太子吧!” 东宫人马围攻台城的时候,徐佑和清明敲晕了外面把守的两名御刀荡士,逆秦淮河而上,来到本无寺后院的万佛阁。 寺内已是慌乱成灾,竺道融不在,竺无漏等精英弟子也早离开金陵,余下的数百僧众在维那的带领下紧闭寺门,惶惶不可终日。 徐佑登上万佛阁的五楼,昙谶没有入睡,站在窗户边远眺西方,听到声音没有回头,道:“你来了!” “我来请大师离京!” 昙谶轻笑道:“你确实没受伤,现在气朗神清,圆融无碍,已窥得武道的门径,日后不可限量。” 徐佑知道昙谶终生未习武,可这份感知已经超越了武道的层次,歉然道:“早前为势所迫,不得已装病,并非刻意愚弄大师,还望大师海涵!” “各有缘法,我怪你何来?” 昙谶转过头,宝相圆满,让人肃然起敬,道:“老僧今夜将圆寂此地,故而随你去不得。不过,感念郎君仁心厚意,老僧别无所赠,唯有近年来译《华严经》悟得的小小功法,你若喜欢,且拿去吧!” 徐佑心中一动,昙谶在北朝时从经书里悟出菩提功,灵智得之,如今已快和元光比肩。方斯年得之,修为之快,连徐佑也比不上。现如今又从华严经里悟出功法,说不得又是惊天动地的绝品神功,就算他不想要,这种时候也不能拒绝,难道留下来给别人吗? 从案子上取了功法,徐佑再次苦劝,见昙谶主意已定,万般无奈下叩拜离开。下楼和清明汇合,刚走到前院和后院交接的月门,突然听到孙冠的笑声:“竺僧主,一别经年,可还日夜沉迷于政事吗?” 竺道融的声音跟着响起,道:“孙天师人在鹤鸣,心在金陵,和东宫酒食征逐,未必及得上老僧!” “是极,是极!” 孙冠的笑声如同雨点从天际坠落,回荡在耳边,却又环绕周身,无处不在。徐佑和清明各运玄功,苦苦抵抗,双脚如同钉在地上,怎么也挪动不了一步。 大宗师的无上威压,不身临其境,实在无法想象! “沙门僧主,黑衣宰相,何等的尊贵?天师道偏居一隅,自然无法相提并论。” “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此为弘道不得已而为之!”竺道融道:“所谓黑衣宰相,我不放在心上,却没料到天师竟耿耿于怀。” 修为到了孙冠和竺道融这样的层次,力之强弱,落在下乘,心若不乱,出手就不会露出破绽。所以两个绝代高手如同初学道者辩诘起来,也给了徐佑喘息之机。 他艰难的抬起头,前院高耸的的银杏树顶上站着一人,道袍翻飞,正是天师孙冠。距离银杏树不远的钟楼上,一老僧安坐不动,却是僧主竺道融。 在他身旁,是那座出自鹿野宛的神秘佛磬! “僧主舌灿莲花,不知手里亦可生莲否?” 否字音出,孙冠的身子跨过了时间和空间的障碍,突然出现在钟楼上空,投头下脚上,食指轻点,钟楼顶端的四角阁无声碎成齑粉, 徐佑在本无寺和六家七宗辩诘时曾听过的磬声再次响起,急促的连响九次,竺道融单手举起这重达三百斤的佛磬,却如手拈莲花,迎头而去。 徐佑望着空中,金黄的银杏叶飞舞盘旋,弥漫天地,两道几乎看不清的身影上下追逐,玉磬声时不时的响起,仿佛只过了一瞬,也仿佛过了无数年,听到第八十声时,无数黄叶缓缓落地,波浪起伏般铺满了前院每一寸土地。 每片叶子都和长在树上时一般无二,没有一片损坏! 孙冠站在树顶,似乎从来没有动过一样,只是整座银杏树光秃秃的仅余下枝丫,已从根部灭绝了生机。 银杏寺的美名,断于今夜! 竺道融盘腿坐在正殿前,脚下是碎成一片片的佛磬,哪怕来自鹿野苑,沐浴过佛祖的神光,也仍旧抵不过人间岁月,没入了尘土之中。 而那钟楼,彻底不见了踪迹! 一一而九, 九九归一。 终究还是差了一下! 两人再次对视,竺道融噗的血喷如注,顷刻间瘦骨嶙峋,皮相尽毁,直直的往后倒去。旁边暗中偷窥的僧人们大声悲呼,维那带着几个不怕死的匆匆跑来,将竺道融抱在怀里哀泣呼唤。 “孙冠也受了重伤,不会自降身份为难你们,传我法谕,六家七宗速离金陵,且不可迟疑!” 竺道融说完最后一句,就此溘然长逝。 一代高僧,以才学得幸于帝,遂参权要,统合沙门,尊为天下僧主,凭一己之力将毫无根基的本无宗推到和天师道分庭抗礼的位置,没想到最后还是死在了孙冠的手里。 时也,命也! 胜负既分,徐佑和清明受到的威压也跟着解除,方才二人根本连动都不能动,这会恢复了行动能力,正准备偷偷离开,孙冠突然往这边瞧过来一眼! 这一眼如有实质,徐佑感到全身上下被看的通透,僵在原地,心思电转,试图蒙混过关的时候,孙冠微微笑道:“林通,你还活着!” 这六字先是细弱萧吟,又脆若蝉鸣,接着风雷阵阵,继而穿金裂石,涌入徐佑耳中时却仿佛黄钟大吕,摧枯拉朽般要把遇到的所有抵抗灭于弹指之间。 言出法随,几乎无可沛御! 大宗师,何等可怕! 徐佑来不及担忧身份被识破的后果,运转道心玄微,以自身经脉为战场,和孙冠说的六个字做着殊死搏斗。 或许孙冠真的受了重伤,又或许只是想把徐佑生擒问话,再或者道心玄微和若水诀同出一门的缘故,这股力量虽然强大,却并没有瞬间让徐佑失去战斗力,只是这样抗衡下去,徐佑就算能赢,也是惨胜。 当此金陵之时,一旦受伤,意味他活着离开的概率降低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阿弥陀佛!” 万佛阁传来低低的佛号声,徐佑浑身一轻,压力尽去,再不敢延误,和清明翻过寺墙,投入秦淮河远遁。 离开的时候,他回望万佛阁,昙谶矗立在五楼窗楹,缓缓闭上双目,脸上含笑,就此圆寂! 带兵守在门外的沈越立刻率众一拥而入,他得太子严令,一旦孙冠胜出,立刻剿灭本无寺,所有僧侣,杀之殆尽,不留一人。 “杀!” 佛门圣地,转瞬成了人间地狱,银杏枝头,已不见了孙冠的踪影。 第五十章 何为明主 安子道一生中从没有这么狼狈过。 第三次北伐失败,是他遇到过的最大的危险,败军溃散,追兵在后,无人可依,但最终还是化险为夷。 可这次,他知道,前方已经没有了生路。 不时有乱兵冲过来,先是三五人,又有十数人,后来竟遇到五十人的小队,虽然这些没有建制的兵卒抵不过五百御刀荡士的奋力一击,可接下来会是百人千人万人,东、西、南三面失守,萧玉树、沈穆之全是知兵的人,岂会留着北门让他从容逃走? 满眼望去,到处是哭喊的宫女,惊慌的宦者,有些只顾着逃命,还有些夹带着宫中的金银财物,盛世金陵,却已经是国灭时才会有的景象。 “霜虎!” 眼看到了显阳殿,安子道甩开林霜虎的手,停下了脚步。林霜虎焦急的道:“主上,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早脱身。来人,背着主上,保持队列……” “霜虎,我不走了!” 安子道坐到显阳殿前的石阶上,苍老的容颜和疲惫的眼神,再没有往昔气吞山河的霸道,此时的他,只是心力交瘁、满盘皆输的失意者。 “主上!”林霜虎急得差点吐血,刚才和白长绝对那一掌使出了毕生功力,五脏六腑几乎移位,受了严重的内伤,急需觅地静坐治疗。可这会事态紧急,只能强行运功压制住伤势,还生怕安子道发觉担忧,谁想还没出城,他就先放弃了。 “你不必劝了!就算侥幸逃出台城,萧勋奇也早截断了通往各军的所有道路,与其落入外面那些小儿之手,受尽羞辱,还不如等在这里,让太子取了性命就是!” “主上千秋万岁,真龙护体,绝不会为宵小所趁!” 安子道笑了起来,道:“自古没有万岁,也没有千岁、百岁的天子,我活到今日,已是汉魏诸代帝王里难得的长寿,该知足了!” 林霜虎屈膝跪地,苦苦哀求,道:“老奴就是死,也要保主上安然无恙。五百御刀荡士随驾,怎么也有一拼之力,主上不可轻言放弃……” 安子道的目光扫过周围的御刀荡士,年轻的脸上满是视死如归的坚毅,眼神忠贞而无惧,就像多年前初见到他们一样。 时光溯洄到隆平四年,安子道终于在萧勋奇的帮助下杀掉了四辅国,亲政掌权,感中军和门阀牵连太深,每临危局就摇摆不定,故而仿效羽林旧制,从历次北伐和镇压蛮族的战役里阵亡的将士后代里挑选出身强体健者,经过严苛的军事训练和淘汰机制,最后择优组建成军,战斗力为南朝之冠。 也正因为御刀荡士坐镇台城,威慑中军和外军,安子道这才彻底坐稳了宝座,轻徭薄赋,革新吏治,开创了中兴盛世。只是今夜,这支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雄军,终将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可惜!亦可恨! 嘶的一声,安子道扯下袍摆,咬破食指,如渴骥怒猊,飞快的写好了血诏,然后连同随身携带的传国玉玺一道交给林霜虎,道:“你是二品宗师,独自潜行足以避开叛军耳目。离城之后去荆州找江夏王,要他秉持君父遗命,迎立义阳王为新君,昭告四海,共讨奸贼!” 林霜虎连连叩头,以二品之能,额头竟磕出了血迹,道:“老奴不敢弃主逃生……” “连你也要忤逆我不成?” 安子道死死抓住林霜虎的肩头,厉声道:“只有你活着把诏书带给休若,太子得位不正的消息才能传遍二十二州,日后征讨,便是以有道伐无道……你留在这,不过陪我共赴黄泉,我死则死矣,还怕孤身上路吗?” “走!再作此儿女态,我立即自刎!” 林霜虎几乎咬碎了牙,佝偻着身子,重重叩了三下,然后将血诏和玉玺放入怀里,转身消失在显阳殿后。 马蹄阵阵,黑压压的部曲拥着太子和衡阳王出现在殿前的宽阔广场,安子道整了整衣襟,端坐如廷议时,淡然看着太子骑着马,慢慢走上前。 “麟儿,好手段。连朕最器重的司隶校尉都和你狼狈为奸,父皇这次输的不亏,输的心服口服!” 这声麟儿真是无限心酸,无限讥嘲,配合极少自称的朕,让人唏嘘不已。安子道对太子自幼宠爱有加,东宫二率未裁撤前甲兵过万,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历朝历代绝无仅有。若不是因北伐意见不一导致两人生了嫌隙,一个想要废太子,一个想要纂帝位,何来今日的父子成仇,兵戎相见? “父皇!” 太子没有下马,居高临下的望着这个曾经在他心目中比天还要高大威武的父亲,眼神里透着几分难以言述的快意,道:“不是儿臣好手段,而是父皇年老昏聩,只知宠信奸佞、滥杀无辜,如萧校尉这样的肱骨忠臣,自然择明主而栖!” 萧勋奇站在远处,望着满面尘灰,衣衫破损的安子道,默然无语。 说两人狼狈为奸其实冤枉了萧勋奇,他和太子之间并没有安子道认为的那么紧密。起初只不过是政治投机,为太子提供点资源便利,做点东宫不方便出面做的黑活,再封锁一些不太正面的消息免得传入皇帝耳中。 除此之外,两人的交往并不多! 毕竟是储君,提前赚点印象分,为家族日后的发展结个善缘。但这样的交往必须瞒着安子道,要不然皇帝还没死呢,就急着另找靠山,那是自取灭亡之道。 直到白贼之乱,萧玉树立不世之功,却功高不赏,反而差点获罪,萧勋奇对安子道彻底失望,开始积极襄助太子。期间太子多次储位动摇,萧勋奇暗地里出了不少力气,间接影响了安子道废储的决心,要不然岂能运气那么好,次次逢凶化吉? 萧勋奇并不喜太子的为人,甚至有些鄙夷,可若是支持安子道废储,然后去投靠新立的储君,对他和萧氏而言,不算是更好的选择。太子作了二十多年储君,实力雄厚,不是单单废储就能彻底清除他在朝野之间的影响力。等新储君上位,势单力薄,皇帝曾杀了先帝留给他的四个辅国大臣,亲身经历过所谓辅国的掣肘和强势,晚年又猜忌过甚,必然不会让新君重蹈覆车,驾崩之前,肯定要为新君扫平障碍,权力极大的司隶府,不出意外,将是第一个被开刀的对象。 与其这样等死,还不如搏一搏,太子若有胆子通过非正常途径登基,只能更加倚重萧勋奇为他压制异己,掌控中军,稳定政局,萧氏定当权倾朝野,一举压过袁柳庾三姓,成为楚国皇室之外的最大的门阀。 这是多少代人的梦想? 萧勋奇不需要考虑失败的后果,比起成功可能得到的收益,失败的风险完全可以抛之脑后! 富贵险中求,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事也干不成! 然而今夜发难,从时间上讲,还是太急躁了些。萧勋奇这段时日利用司隶府的特权切断了皇帝的耳目,掩护天师道和沈氏的兵马潜入金陵附近,在他的计划里,最好先探明安子道的病情,若真的痊愈,又执意废太子,那时再反也不迟。 造反,也有造反的路数,比如给安子道下毒,或者秘密刺杀,逼宫只是下策。谁知巫蛊玉像突然爆发,安子道连夜废黜太子,更奇怪的是,他在接到安子道召见的消息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太子那边却仿佛早有准备,没有通知他就和沈穆之一道举兵围了台城。 萧勋奇并不知道太子在含章殿前偷偷埋了巫蛊玉像,若是知道,无论如何也要把一干知情人等全部处死。结果就是皇帝匆匆,太子惶惶,在都没有准备好的前提下发生了这场宫廷叛乱,双方死伤惨重,堪称两败俱伤。 “择明主而栖?”安子道叹了口气,道:“休明,虽然父皇给你起的名里带个明字,可你真的是明主吗?” 太子这十余年来的委屈浮上心头,双目尽赤,道:“我是你生的,是你教的,也是你看着长大的,我若不明,非我之过,尽皆父罪!” 安子道愣了愣,苦笑道:“是我之罪!”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继续对质只能让天下耻笑,衡阳王附耳道:“他是天子,素有威严,若不早诛,恐军心浮动……” 太子脸色狰狞,拔刀直冲当头,道:“众将士听令,御刀荡士挟持天子,负隅顽抗,凡杀一人者,赏千金,杀十人者,封关内侯!” 徐佑和清明逃出生天,沿秦淮河顺流而下,至骠骑航上岸隐蔽。原本按照计划,两人要去台城外围瞧瞧战况,说不定还能浑水摸鱼沾点便宜。不过受孙冠此番惊吓,徐佑又暴露了林通的假身份,金陵是绝不能再留了,所以看了眼台城,大火几乎点燃了半边夜幕,立刻悄然南下,准备从长干里过南篱门,再沿着破岗渎的水路至太湖返回钱塘。 刚过朱雀航,正要混入长干里,徐佑突然停下脚步,在他左侧不远处的小巷子里埋伏有两个人,一人在巷头,一人在巷尾,和清明打了个眼色,纵身飞上右侧的民舍屋顶,寻一角落藏好。 神照万物,无所遁形,埋伏的这两人虽然修为不低,其中一个还是小宗师,且善于隐匿气息,不在年归海和兰六象之下,却也瞒不过徐佑的道心玄微。 见了大宗师,如鼠见猫,那是境界上的巨大鸿沟,非功法可以弥补。可大宗师以下,哪怕白长绝在此,徐佑却也有信心至少有一搏之力。 奇怪的是,当此金陵大乱之际,牵扯到的各方势力几乎把所有的武力都投入了进去,连孙冠和竺道融都亲自下场动手,竟还有小宗师在这里不要脸的蹲点? 第五十一章 何为道 正思索时,徐佑眉心微皱,抬头望向北方,那是台城的方向,似乎有什么动静。果不其然,仅仅过了片刻,一人浮光掠影般疾驰而来,瞧他的行进路线,正好经过下面的巷子。 不用问,这是即将进入埋伏圈的苦主! 徐佑没打算示警,今夜敌人太多,友军太少,不适合搞风搞雨。当务之急,是安全离城,不过离城也不急这片刻,看看究竟再走不迟。 那人到了近前,腰间长刀出鞘,停在巷子口,低声道:“谁人在此?我借道南行,若尊驾无恶意,请退开三尺,日后定有图报!” 刀光闪烁,徐佑微微张目,避免目光波动引起对方的气机感应,这一看不由小吃一惊,竟是皇帝身边的宦者林霜虎。 他会武功!老东西,藏的好深! 林霜虎出现在这里,莫非台城陷落?皇帝死了? 太子真的赢了这场泼天赌局么? 小学生三连问没有答案,巷子里的人出乎意料的走了出来,浑身黑袍,黑纱遮脸,道:“师父!” 徐佑和清明对视一眼,惊讶这人竟是个女郎,尤其声音婉转动听,分外悦耳。 “啊?你也逃出来了?” 林霜虎显然认出来人,惊喜之下收了刀走到她身前,道:“好,好,逃出来就好。事发突然,我没办法救你,你自己能够逃出台城,实乃万幸,万幸!” “台城被太子攻入,我从西墙的暗窦潜水而出,刚觅地净了身子,换了衣物,走到此处突觉惶然,正不知该往何处去,没想到天公开眼,让我遇到师父……” 徐佑大为惊讶,暗窦也就是台城的排水沟渠,里面污浊不堪,水深过头,若无屏息闭气的绝技根本逃不出来。这黑袍女郎修为不过六品,一炁未成,无法将外呼吸转为内呼吸,却可从容逃出,想必师从林霜虎学了秘法。 由此看来,林霜虎对这个不知是宫女还是女官的徒弟很看重,也很上心,毫不藏私。可问题在于,女徒弟明显埋伏在这里有段时间,口口声声说着碰巧遇到,根本就是谎言。还有巷尾那个尚未露面的小宗师,难道也是碰巧路过,躲在那偷窥这场师徒劫后重逢的大戏? 林霜虎语气里透着怜惜和疼爱,道:“你七岁入宫,在宫内待了十七年,只偶尔出宫,于城内各处走动,突遭大变,此时彷徨无措也是自然。这样吧,我受皇命要赶赴荆州,你随我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好!”女郎也不问原因,径自答应,听起来对林霜虎极其信任和依赖。 两人并肩往巷子里走去,徐佑怕身形暴露,不敢再看,缩回去和清明藏好。林霜虎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你生xg爱洁,却能够审时度势,果断的从暗窦逃离,也真是难为你了……” “性命当前,顾不得那么多……师父,你受伤了?” “嗯,和白长绝交了手,二品巅峰,名不虚传。不过,他也受了伤,不会比我轻多少……” 话音刚落,突然林霜虎斥道:“什么人?出来!啊……你,你……” 徐佑再次探头,却见林霜虎后心插着一把短刀,直接没柄而入。另外那个埋伏已久的小宗师狂风骤雨般的发起进攻,身法诡谲,出手更是狠绝,全是两败俱伤的招式。电光火石间两人不知交手了多少次,那人闷哼两声,猛然后退,口中喷出鲜血,同时肩头中刀,不过刀刃只入了三寸,他的大手印就击中了林霜虎的胸膛。 林霜虎屹立不动,胸膛突然如同被万斤巨石砸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了下去,两个幽黑可怖的掌印印在衣服上,彻底断了他的心脉。 “好深厚的内力!若不是我受了伤,又被最终疼爱的徒儿用我送她的百炼神刀偷袭,你一个人杀不了我!” 那人没有作声! 胜负已分,多言无益。 女郎跌倒旁边,靠着墙壁慢慢坐起,凄然道:“师父,你我道不同,莫怪徒儿狠心!” “罢了,罢了!我养了你十七年,也算对得起老友,你的路,终究还要自己去走……今后我帮不了你了,徒儿,好自为之!” 林霜虎英雄末路,仰头长啸,道:“天命如此,人力难为!主上,我这就随你同去!”说完砰然倒地,生机立绝。 那人迅速近身,从林霜虎身上搜到了诏书和玉玺,声音却无比的冷静,道:“五天主,得手了!我们走!” 五天主? 隔着黑纱,徐佑看不到女郎的容貌,可她绝不是鱼道真,难道六天有两个五天主?还是一真一假? 被称为五天主的女郎站起身,走到林霜虎尸体旁,伸手盖住他那犹自圆睁的双目。十七年来的呵护和照顾,十七年来的教诲和提点,慈爱音容,仿若昨日。 珠泪滴落,心如刀割。 可是,师父,你我道不同啊! “五天主,该走了!” 女郎抬起头,眼神平静的可怕,道:“鬼师,大天主带着其他天主追杀孙冠去了,出发前可有交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大天主的意思,皇帝今夜必死,你大仇得报,可速速离京。太子那边有道真盯着,五天主不必再冒险留下。” “好!” 五天主没有反对,这个死气沉沉的金陵城,她早待够了! 两人刚准备遁去,巷子深处的墙壁仿佛突然间活了过来,就像一幅画被人从墙上揭下来,然后变成一个黑影悄无声息的向鬼师的后背刺出了一剑。 鬼师来不及转身,左掌从腰间反向击出,以他的掌力,除非皇宫内府秘藏的百炼神刀,全都可以一掌折断。 噗! 如同利刃刺入枯木,剑身毫无阻碍的破开鬼师的护身罡气,将掌心穿了通透。鬼师终于变色,惊骇莫名,脚步微错,右手奇怪的穿过左肋,以极其诡异的角度劈向刺客的脖颈。 大劈天手! 连青天都可一掌劈成两段! 攻敌必救,左手立可脱困,只需数息,他就能让这胆大的刺客尝到筋骨寸寸碎裂的滋味。 徐佑从天而降,食指轻点,直刺鬼师的天灵。 他目睹了孙冠两次出手,一次在海上杀都明玉,一次在寺里杀竺道融,那从天而降、一指独秀的神姿简直无法从脑海里驱除,所以几乎本能的用了这一招。 宇宙在乎手,造化备于身! 手能握一身之造化,掐子则肾水之神威,掐午则心火之神盛。 通幽洞微,神照万物,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徐佑瞬间进入一个玄妙的境界里,比起刚破开五品山门时全然不同。眼耳鼻舌身意,再无任何桎梏,对道心玄微大法的领悟也随之更上层楼。 祸兮福所倚,本无寺里身份虽泄,但旁观大宗师之战,这是百年不遇的缘法,又和孙冠过了一招,徐佑受益匪浅,终于在临战时再次突破,迈入了四品玄境。 清明自然也有所获,只是他修习的青鬼律,没有徐佑这么立竿见影,可假以时日,必定会带来极大的好处,毋庸置疑。 入了五品,每升一品,天资、根基、功法和机缘以及运气都不可少,历朝历代,像徐佑这么短时间内破五品、升四品的人,独此一家,再无分号! 鬼师魂飞魄散,足尖一点,身子旋转侧空而起,任由那柄神剑削断了他的左手掌,却也借此摆脱了清明的杀意,然后右手托天,硬接了徐佑一指。 噗!噗!噗! 接连吐出三口鲜血,被林霜虎临死前的凌厉反击打成内伤,又被清明削断左手伤尽元炁,和徐佑这全力一指只阻挡了顷刻,五道同出一源,却又截然不同的沛然真气钻入体内,冰冷无情,霸道决绝,肆虐狂暴,厚重古拙,飘渺清幽,几乎瞬间吞噬尽他的真元,又合而为一,在丹田里轰然炸裂。 “走!” 鬼师突然爆发出极大的战斗力,死命撑住右手和徐佑比拼内力,双脚飞踢,变化无穷,硬是缠住了清明。 五天主知道她留下来也是累赘,这种层次的交手她根本没有资格干涉,眼见鬼师用了他师门的禁法玄功,以生命力为代价短时间内让功力暴涨,拖住两人为她赢得逃命的机会。 大意了,明明机关算尽,金陵现在只有六天保留着绝对的实力,却从何处冒出来这样两个身手高绝的小宗师? 六息之后,徐佑翻身落地,清明也收剑入怀,五天主早跑的影也不见。真要追上去,有徐佑的神照术,未必追不上,可城内已成绝地,林霜虎临死时长啸之声,响彻金陵,不管台城之变谁是胜利者,腾出手来立刻就会派人前来查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哪里还有心情去追这个不知是真是假的五天主? 看着浑身是血,几乎不成人样的鬼师的尸体,徐佑叹道:“真不能小觑天下英雄,原以为只有道心玄微可以隐藏功力,可林霜虎能在宫内多年不被司隶府和太子发觉,他的功法必有其神妙之处。还有这个鬼师,你我趁他重伤,联手一击,想着眨眼即可诛杀,却不料竟凭将死之力,硬是救了同伴一命!” 清明从鬼师身上摸出玉玺和诏书,徐佑打开一看,笑意冷冷,和清明分别装入怀中,这样若遇险,至少可以保住一样,然后如幽灵般悄悄在长干里,从水路乘坐事先安排好的船只离城。 第五十二 无情最是台城柳 含章殿。 殿内已经是一片狼藉,御座、御案、屏风、书架和其他器皿或碎或裂,几乎没有一处完好无缺。宫殿的墙壁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裂缝和刀剑相击的划痕,仿佛某种巨大的怪兽发狂撕扯的痕迹。 地上躺着十几具尸体,要么骨头尽碎,瘫软如泥,要么血肉外翻,惨不忍睹。多少年来,大宗师高高在云端,只可仰视,不可亵渎,小宗师已经代表了俗世里可以达到的个人最高武力。也正因此,若无十足必杀的把握,也为了避免两败俱伤,为第三方所趁,小宗师之间极少交锋,更别说落入不死不休的局面。像卢泰当年奉命截杀徐佑,和左彣交手受伤立刻远遁,毫不留恋战果。 可到了今夜,为了争夺皇权的归属,连大宗师都无法独善其身,这些各为其主的小宗师自然没办法后退半步,唯有尽展所学,不求生,只求胜! 武力,终究要为权力服务! 忠于皇帝的小宗师只余下一人,名叫谭尧,身量高大,英姿雄发。太子这边还有白长绝、范长衣和卫长安,战况惨烈异常。卫长安倒地不起,双手双脚尽折,虽然还活着,却完全丧失了战力,已经昏迷不醒。范长衣比他稍好一点,可也受伤不轻,左肩被对手一刀劈中,若非卫长安拼死相救,恐怕整只手臂都给砍了下来。 白长绝是二品巅峰,站在食物链顶端,从外表看没有受任何伤,只不过和林霜虎对掌之后,他也不好过,内伤很重,要不然己方有六位小宗师助阵,不至于到这会还没有彻底解决敌人。 修为到了他的层次,武力对比不再是简单的数字叠加,混战里所起到的作用,甚至大于十个小宗师的合围。所以在他有意无意的节奏控制下,太子麾下的三个小宗师在拼掉了六个对手后也先后送命,至于天师道鹿堂那个高手属于力竭战死,却非他故意使坏。 谭尧使双枪,长五尺,枪头成麦穗状,金其锋而以木为柄,已达心能忘手、手能忘枪的境界,变幻莫测,神化无穷,他的三品巅峰,一半修为在这杆枪上。 独自面对白长绝和范长衣,谭尧毫无惧意,他出身寒微,机缘巧合成了小宗师,后被召入皇宫,成为十六名隐卫之一。林霜虎在他身上花费了无数的物力财力,这才在二十年间把他送到了三品巅峰,做了隐卫首领。 知恩图报,死又何憾? 只有把白长绝拖在含章殿,皇帝逃出生天的几率就大了几分。一念至此,谭尧双枪往卫长安刺去,寒星点点,银光皪皪,竟仿佛丹青妙手,在这大殿之内,画出了一张裹挟天地的夺命夜幕。 攻敌必救! 范长衣冷哼一声,屈身拦在卫长安是身前,长刀横切,破开夜幕,准确的找到谭尧双枪之间的破弱点。 咚! 金石交击,却发出木槌敲打皮鼓的声响。接连十三下,范长衣牵动伤口,真气难继,来回往复的内呼吸断了千分之一秒,却被谭尧找到机会,使了缠字诀荡开长刀,揉身突进,枪尖直冲喉头。 迅若奔雷,一往无前! “白长绝!你还不出手?” 范长衣悲戚大喊,只来得及将长刀竖起,硬接了这一枪,身子倒飞而起,重重的撞到了粗壮的殿柱上,全身筋骨不知道断裂了多少根,大口大口的吐着鲜血,几乎立毙当场。 几乎在刀枪触碰的同时,白长绝出现在谭尧身后,以他站立的地方为中心,突然狂风呼啸,卷起无数断木残垣,形成独特的二品领域,将谭尧牢牢锁定,并指如刀,极其缓慢的点向脑后要穴。 谭尧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整个人仿佛被无数铁链捆住,别说转身,脖子僵硬笨拙,连回头都不行。眼看要得手,他忽的放声大笑,看似拼尽全力的一枪将范长衣干脆利落的击败,实则在那瞬间收回了七成真气,正是要诱骗白长绝出手。 不过,原想着以范长衣的实力顶多把他逼退数丈开外,没料到他之前伤势那么重,连三成功力都接不住,差点一命呜呼。 大笑声中,双枪合二为一,攸忽出现在左腰眼处,枪尖微颤,嗤嗤厉啸,仿若龙吟,又若鹰鸣,充满了同归于尽的决绝。 他人不能动,可枪法已臻化境,仅仅依靠肌肉的颤动就使出了这样凌厉无匹的一击,让人叹为观止。 中计! 白长绝双手闪电下劈,噼里啪啦,出自兖州的百年拓木断成两截,可枪头并未受挫,噗嗤没入腹中。 领域消失! 枪身又一分为二,谭尧恢复行动能力,抓住后半截短枪,抛却了所有的花俏招式,又是一枪刺向白长绝心口。白长绝微微侧身,枪头刺入肩头三寸,被骨头夹住,真气流转,汹涌而出,两人开始比拼内力,再无一丝一毫妥协的可能。 数息之间,谭尧的脸色忽红忽白,双目凸起,似乎要爆裂开来,看上去十分的可怖。白长绝也不好受,青气满面,五官扭曲,状若厉鬼。 这时旁边传来动静,范长衣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看到眼前的局势,艰难的捡起长刀,一步一步的挪到近处。 刀光电闪! 谭尧万念俱灰,他好不容易将白长绝拉进同归于尽的死局里,可人算不如天算,谁知看上去再无威胁的范长衣竟然还有一战之力。 主上,隆恩厚意,容臣来世再报! 死志既定,再无保留,谭尧要在长刀及颈的刹那之间,以生命为代价重创白长绝,至少也要让他失去参与追杀皇帝的能力。 二品巅峰,具备了左右战局的强大战力,绝不能让他安然无恙的离开含章殿! 异变突生! 范长衣眼光冰冷,长刀所向,却不是死敌谭尧,而是身为同门、并肩苦战的白长绝。 白长绝青气弥漫的脸庞似乎浮现一丝笑意,消失在谭尧眼前,再出现时到了范长衣身后,左手轻描淡写的印在后心,范长衣踉跄前扑,正好被谭尧燃尽丹田的全部真气击中胸口。 如同道家兵解,范长衣整个人砰然四碎,骨肉夹杂着血迹,洒满了殿内一地。谭尧油尽灯枯,颓然坐地,看着白长绝,道:“好算计,天师道从此……咳,咳,以君为尊……” 刀光再闪,谭尧的人头飞起。 台城,显阳殿前。 重赏之下,人人悍不畏死,都知到了最后关头,立功受赏,正当其时。御刀荡士何等骁勇,呈扇形结成刀阵,把皇帝护在身后,五百人同气连枝,防守时如硬壳乌龟,任你洪流湍急,也难以撼动半步。然后突的开盾挥刀,特质的御刀锋利无比,每一次挥出,都会夺走一条性命,可以说无坚不摧,凶悍非常。 可太子军中有积射将军率领的千名弓箭手,步卒几波冲击失败之后,立刻散成三排兵线,短弓劲射,遮云蔽日,等撕裂开盾阵,再以步兵潮水般掩杀,就这样御刀荡士还坚持了小半个时辰方才血战至死,无一人投降,无一人后退,尽皆壮烈。 太子方伤亡了两千余人,四比一的战损比,满地的断肢和血海,让人触目惊心。安子道推开伏在身上为他挡了箭矢的两个御刀荡士,望着志得意满的太子,淡淡的道:“你们谁来取我的性命?” 太子勒马不前,心中畏惧,目光扫过众人,麾下曹淑、殷素、陈述、任建等皆唯诺不敢对视,更别说刚才还悍不畏死的部曲们。安子道当国多年,威权素著,并没有因为成了阶下囚而稍减分毫,这是帝王气,非常人可摇撼! 见手下这么不堪,太子怒火中烧,回头望向衡阳王,将腰悬宝刀掷于地,道:“你不是说要手刃彼人吗?我给你机会,去!” 衡阳王手脚发颤,汗透重衫,如何敢应声?可太子下了令,若不执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恐怕要受责……他虽然和太子同谋,却深知这位的心胸和脾性,正没主意的时候,一直跟在他身旁的清秀少年缓缓出列,躬身捡起太子佩刀,道:“殿下不必污了双手,我来杀这个暴虐之君,为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报仇!” 衡阳王大喜,道:“好,守白,你若成此大事,太子和我定重重有赏!” 左丘守白,也就是袁阶身边的那个书童栖墨,因哀求袁青杞安排,入了衡阳王府内,改名左丘守白,成为衡阳王的娈童和玩物,曲意逢迎多年,终于博取了他的信任和欢心,成为身边颇为倚重的心腹。 这次台城之变,栖墨披甲作战,以保护之名,跟随衡阳王身侧,这会岂能迟疑,抽出宝刀,往安子道走去。 五十余步的距离,他却走了整整二十多年! 深宅里的哭声,火光中的家族,母亲跪地哀泣的卑贱,父亲被带走前的回眸,他年纪尚小,记不得这些,可听阿姊所描叙的场景,仿佛历历在目。 罪魁祸首,正是眼前这个无恶不作的皇帝! 刀尖捅进心脏,复仇的快感让栖墨的双眼变得有些妖异,附到耳边,低声道:“陆希仲,主上可还记得吗?” 并没有感受多少疼痛,安子道恍惚中似乎记起,多年以前,他为了打击三弟彭城王安子奇的势力,借口安子奇私通妖人,行巫蛊术谋逆,将其贬为庶民,发落宁州苦寒之地。此案牵连甚广,安子奇的羽翼几乎被横扫一空,光禄大夫李览、征东将军韩威、梁州刺史潘允之,哦,似乎有一个叫陆希仲,是彭城王内史…… 天道反复,他曾假借巫蛊术裁弟,今日也被太子以巫蛊术弑父,百年之后,却不知史书会如何说? 栖墨拔刀,无力坐地。 太子小心翼翼的上前,用马鞭轻触安子道尸体,见他倒地不起,终于松了口气,踏着父亲尚热的血走上台阶,转身站定。 衡阳王第一个反应过来,翻身下马,高呼万岁。萧勋奇目光灼灼,唇角含笑,跟着下跪,然后是无数人波浪般屈膝,万岁之声,直冲云霄。 风乍起,几人得意,几人失意,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第五十三章 走蛟拦龙 白长绝从腹部取出枪头,手指急点,封了几处穴道,又喂卫长安服了一枚定金丹。两人都伤势颇重,需要觅地疗伤,正思虑时,突然殿外有人喊着范大祭酒,白大祭酒。听声音似乎是鹤堂的人,这次鹿堂跟随他们办事,鹤堂跟在天师身边,既然来了,应该是天师和竺道融分出了胜负。 “赤翼!” 赤翼是鹤堂的老人,瘦小如侏儒,可机敏聪达,轻功卓绝,连白长绝都比不了。孙冠让他前来,必定有重要消息,看到白长绝站在殿门口,急忙见礼,道:“白大祭酒,本无寺之战竺道融当场身死,天师也受了重伤,带着墨君和朱天先行离开金陵。临走时交代,金陵方面由范大祭酒全权负责,白大祭酒从旁佐助,遇要事可自行决断,不必耗时请示。” 白长绝明白,在孙冠的心里,他只是一个善战的骁将,不是统领全局的帅才,叛乱之后,如何在复杂胶着的局势里为天师道尽可能的谋求最大的利益,需要各方进行艰苦的谈判,或强横,或容忍,或妥协,非一蹴而就,必须寻个长袖善舞、世情练达且很会处理各种人际关系的人来处理和应对。 天师道诸位大祭酒,只有范长衣可以胜任! “你来迟了,范师兄不幸战死,卫师弟重伤……” 赤翼变色道:“什么?” 当亲眼目睹含章殿里的景象,赤翼被战况的惨烈震惊了,尤其白长绝尸骨无存,死的不能再死,卫长安手脚俱断,只余半条命,就算日后救过来,怕是武功也无法恢复旧观。 “这……这该怎么办?”赤翼惊慌不已,他原是巴蜀神偷,曾一夜之间偷遍三十余大姓世族,归顺鹤堂之后,何曾见过天师道面临这样的危险局面? 白长绝道:“依我之见,你速去追赶师尊,告知此地详情,或可请师尊派四师弟或五师弟来金陵接替白师兄主事。” 四师弟是张长夜,五师弟是李长风,本来最合适的人选是排行第三的阴长生,只是他从戒鬼井死里逃生,至今未愈,无法离开鹤鸣山。 “好,我这就去!” 赤翼心知只能如此,范长衣身死,这可是摇动天师道根基的大事,但愿天师不会哀伤过度,引得伤情恶化。 “哦,对了,我差点忘记,天师让我私下告诉你,林通还活着。本打算金陵局势稳定之后,让你去追查他的下落,现在范大祭酒身故,先不谈这个了……” 白长绝平静的眼眸终于泛起波澜,他之所以能够从宁州被重新启用,就是为了追查戒鬼井丢失宝物的下落。原先的目标全放在明武天宫的天主兰六象身上,无奈数次截杀,都被他侥幸逃走,没想到幕后黑手竟然是天师极为看重的益州治祭酒林通。 白长绝何等人物,只听林通还活着,瞬间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林通的身份定是伪造的,处心积虑的混入天师道,只为戒鬼井而来,能在短短一年内从箓生到祭酒,心机、胆色和智慧均无人可及。 可笑阴长生活了大把年纪,被林通玩弄于鼓掌之上,不仅为他洗清了嫌疑,还误导了追查方向,真是愚蠢! 目送赤匆匆离去,显阳殿那边的喊杀声已经落下帷幕,另一边的攻防战也在萧玉树的指挥下到了收尾的阶段。 今夜,无论如何,总算全胜! 益州山川险要,从金陵至成都,要么沿长江上溯到宕渠郡,再走内江至巴西郡,然后登岸走陆路抵达;要么沿长江上溯至犍为郡,转溯岷江直达成都。可这样沿江溯流,百丈牵引,若风信不顺,万里行程,耗时数月,其实还不如轻装简从,由陆路来得方便快捷。 竺道融并非易于,孙冠的内伤比他表现出来的还要严重许多,所以被昙谶的佛号切断了对徐佑的降维攻击,再无法发动第二次,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逃跑。不过,这不是当务之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知道林通尚在人间,总能挖出他的尾巴。 现在紧要的是,孙冠必须离开金陵! 别看他和太子是亲密无间的合作关系,可一旦受伤的事被各方查明,留在金陵将面对的凶险,甚至和竺道融一战不相上下。 皇室和门阀,苦大宗师久矣! 如果有可能,孙冠相信,不管是太子还是萧勋奇,都不介意送他和竺道融黄泉再见。 所以他连和范长衣白长绝面授机宜的时间都没有,离开本无寺,避开朝廷和司隶府的耳目,在鹤堂两大高手的护卫下悄然西去。 只有益州,才是他的道家天国! 水路太显眼,也不好走,陆路选择较多,可以隐蔽行踪,只是堂堂天师,竟也有抱头鼠窜的这天,未免让人想不通。 装扮成部曲的朱天低声抱怨道:“如今各方云集金陵,互相牵绊,根本没有余力衔尾而来。加上有你我护卫,天下再无可惧者,为何天师还这般小心翼翼?” 朱天和赤翼不同,他原是纵横凉山泸水之间的巨寇,胆大包天,目无余子,孙冠当初为了收服他可费了不小的力气。 墨君冷冷道:“你那猪脑子晓得什么?白大祭酒在崔元姜宅子里疗伤,被六天三个天主刺杀,差点就逃不出来,这三人现在何处?” 朱天除过天师,只怕墨君一人。因为墨君善使毒和千奇百怪的奇技淫巧,防不胜防,他被狠狠教训过几次,皱眉道:“几个从不敢露面的鼠辈,也敢来碰天师的虎须?” “鼠辈?” 墨君冷笑,似乎不屑于解释。一个天主搅的东南半壁不安,一个天主几乎将扬州士族一网打尽,这样的人若是鼠辈,天下哪里还有英杰? “到现在为止,我们对六天的了解还浮于表面,若其倾巢而出,就我们两个,护得了天师周全吗?真要出了事,是拿你的脑袋谢罪,还是拿我的脑袋谢罪?” 朱天这才闭上了嘴。 孙冠坐在牛车里,耳中传来两个弟子的争执,闭目随着牛车的摇晃入了定。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双眼,让牛车停下,道:“墨君,去看看,赤翼怎么追过来了?莫非台城有变?” 墨君躬身称是,往后迎出数里,果然看到赤翼正飞驰而来。引到牛车前,赤翼禀告了含章殿内的惨况,孙冠久久不言,墨君和朱天、赤翼对视一眼,由墨君试探着问了声:“天师,赤翼还在候着……” “让白长绝负责金陵一切事宜,可独断专行,荆、雍、江、郢、扬、南豫等六州之地的道民皆听从调遣,但有令出,如我亲临……” “请太子赐药续骨,不惜代价救治卫长安。等我回鹤鸣山之后,会让李长风亲至金陵为他诊治,可保无虞……” “注意疏通柳氏和庾氏的关系……柳宁向来亲近道门,太子登基离不开柳宁的支持,通过他可安排我们的人居于要职……” “至于袁氏,就算不支持道门,也不会和道门为难……” “太子登基之初,定会大力整饬中军,这是安插人手的良机。中军必须有道门的人,此事可秘密操持……” “提防司隶府!” 孙冠从未这般长篇大论的交代弟子们如何做事,若是范长衣活着,何须他来操心这些?连话都不用说,自会处理的妥妥当当。可现在范长衣战死,阴长生受伤,道门竟无可用之人,百年基业,凋零至此,是谁之过? 赤翼谨慎的把孙冠的谕令复述一遍,逐字逐句,无一错误,连语气和声调都几乎相似,然后毫不拖泥带水的赶回金陵传令。 而此时,天际间才浮出一抹淡淡的鱼白! 真是漫长的一夜…… 牛车继续前行,去金陵三十余里,有道蜿蜒的山涧,壑谷森森,巉岩峻峻,当地村民称为走蛟涧,正逢多日雨水,山洪爆发,涧水滔滔,气势惊人。 山涧两侧只有一座石桥,桥身较宽,十分坚固,可缓缓行牛车。桥下悬剑,相传走蛟经过时可斩之护桥。 刚过桥半,孙冠掀开帷幕,微微笑道:“大天主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声音柔细,却如天雷炸响。 山林里飞出无数惊鸟,有一人着青衫握长剑,踏空而来,刹那间剑气纵横,激荡落英缤纷,凄美如画! 孙冠破顶而出,如飞龙在天,凌云不落。 时间凝固。 然后一眼千年! 御车的青牛从鼻梁露出浅浅的剑痕,骤然延伸至脖颈、躯干和尾巴,不多不少,不偏不倚,从正中线分成两半,却没有一点血迹溅出。 这道剑气,竟连青牛身里的血都蒸发干净! 何等的威力? 徐佑和清明操轻舟沿破渎岗东去,这条水路属于人工开凿,多处成阶梯型起伏,共开设了十四座津埭,已全部落入沈氏的手里。眼看天光大亮,每到一津,两人弃船登岸,找家农舍换了衣服,寻偏僻处疾行十数里,然后换舟再行,如此反复,避开了沈氏的耳目,于十六日后安全抵达吴县! 见到顾允,他几乎泪奔,拉着徐佑的手,道:“微之,你可算安然无恙,要是再没有消息,我就要去金陵寻你了……” 感受着顾允的真挚情谊,徐佑心里也颇为动容,谁不知金陵现在是块死地,逃命都来不及,只有傻子才往里面进。 “虽有凶险,诸天神佛保佑,终究逃出来了!” (这两天主要在犹豫和修改情节……按照本来的大纲,白长绝要奉孙冠的令追杀徐佑,趁他连番作战,受伤不轻,被徐佑和清明设计杀掉。之前也一直在铺垫白长绝受伤的情况,主要是为了最后和徐佑决战做铺垫。金陵之变,主角没出什么风头,这不符合爽文的惯例,所以杀白长绝算是个小高潮。秋分也将在这时出现,受宁玄古之命,在最恰当的时刻回归。之后白长绝之死,惊动了沈氏的水军,分出部分船只继续追杀,然后徐佑等人逃命回吴县的途中,在晋陵遇到山宗伪装成商船的溟海盗,大败沈氏水军,这是何濡神机妙算,早早派山宗来援……诸如此类,文似看山不喜平,这样既可以塑造情节,也可以塑造人物。只是由于丸子的原因,这本书拖了太久太久了,写到现在,其实才写了一半而已,后面还有太多内容需要往里填。。。所以必须加快节奏,不影响大局的线只能全砍了,虽然砍的我有点心疼……) 第五十七章 山鹞捕食 徐佑先安排人回钱塘送信报平安,张玄机等人必定日夜难寐,早点告知,也好让他们安心。另外还要让何濡左彣和冬至从明玉山赶来吴县,接下来如何应对时局,何濡身为谋主,须臾不离,冬至掌管情报机构,自然不能缺席,至于左彣,小宗师的作用,永远超乎想象。 洗去一身征尘,徐佑换了衣物,安坐内室,从顾允那里得知了他藏头露尾返回吴县这半个月来的局势进展。 太子弑父之后,连夜胁迫柳宁、庾朓等屈服,顾卓宁死不从,被曹淑砍了头,然后征召百官入宫,仅有数十人应召前来,旋即被服冕旒,继位登基,并宣敕书:侍中顾卓、左卫将军梁秀弑逆无状,朕勒兵入殿,已无所及,号惋崩衄,心肝破裂。今罪人斯得,元凶克殄,朕将大赦天下,改元天圣,俾众周知。 自三代以下,称王称帝的不知凡几,安休明却是第一个弑父夺位的皇帝,无前例可遵循,必然心虚,所以关于改年号一事还有个小插曲。 改元天圣,是安休明和鱼道真早就商量好的,可具体什么时候改元,卫田之提出异议,按规矩应该到明年才能正式改元。安休明得位不正,等不了那么久,召来中书郎袁灿,问他前朝可有当年改元的先例? 顾卓的脑袋还挂在太极殿门口,袁灿畏死,道魏哀帝曾于魏明帝死后当年改元,主上若改元也不是不可。安休明大喜,加封袁灿金紫光禄大夫,兼领吏部尚书。 即位已毕,安休明还居西省,西省在台城内,是太子幼年居住的地方,成年后才移居东宫。他弑父时尚且大胆,可事成后却越发惊惧,不敢亲自临丧,由萧勋奇入显阳殿,棺殄安子道的尸身,谥为景皇帝,庙号太宗。停棺三日后发国丧,葬长宁陵,一代中兴之主,就此落幕。 接下来论功行赏,东宫旧部全都一飞冲天,卫田之为尚书仆射,主尚书台事,从此尚书令成为虚职,不复往日威盛。曹淑为左卫将军,殷素为右卫将军,拱卫宫禁,陈述为左军将军,戍守石头城,任建为右军将军,镇守京口。何正为辅国将军,魏敬为屯骑校尉,张楚为强弩将军,其余所部皆升官两级,赐金银无算,彻底掌控了中军。 赏过自己人,合作者也要安抚。封萧勋奇为大司马,兼司隶校尉,封沈度为大将军,统领中军,封萧玉树为领军将军,封沈穆之车骑将军,封沈庆为护军将军,封沈越为黄门侍郎,加北中郎将,文武双授,参赞军机,显贵一时。 其他王公贵戚虽然没有出力,可事后要他们不捣乱,支持新君,自不能太吝啬。竟陵王安子尚,绰号露鸟王爷,可也领着扬州刺史的职责,尤其他还是安休明唯一尚在人间的叔叔,因此封为太保,参拜不名。衡阳王安休远,那是狼狈为奸的弟弟,自不能轻怠,故加封太尉,都督徐、兖、青、冀、豫五州诸军事,兼徐州刺史。 另立太子妃王氏为皇后,尊鱼道真为神师,迎始安公主入宫,多加赏赐,释李雀儿出狱,放归沈宅,将薛安国车裂,弃尸荒野。另以霹雳手段杀了三十多个忠于安子道不肯归顺的朝廷顽固派,夷其九族,台城外的珍珠河为之染红七日不绝。 以功名利禄诱惑,以杀伐屠戮威慑,同时安休明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亲至各门阀、重臣府邸拜会,求问治国良策。这番举动迷惑了不少人,竟很快稳定了金陵局势。接着派遣数十位使者奔赴全国各州郡,既为巡视万方,彰显新君的存在感,也为宣说京城变故的缘由,痛斥顾卓梁秀等人的谋逆罪状,占领道德的至高点,维持皇权的神圣。 恩威并出,赏功罚过,又肯屈尊伏低做小,收买人心,安休明虽然乖戾,可毕竟做了二十年的储君,知道为政之要,首在得人,没有人支持的皇帝只是傀儡和浮萍,所以尽最大的可能得到百官的支持,哪怕半数都是口服心不服,至少初步站稳了脚跟,后续只要让各州臣服,大事可定。 徐佑听闻种种,默然不语。安休明比想象的要厉害,也更不好对付,之前在安子道的压制下,看不出什么雄主的手段,现在再无掣肘,立刻展现出几分让人侧目的伟略。 顾允叹道:“安休明窃据帝位,有正统之名,如今京都归心,四海犹疑者众,可依我看不出三月,在朝廷的拉拢、许诺、重赏之下,怕是尽皆俯首……” 徐佑倚窗而立,窗边一株不知名的小花透过窗楹探了进来,他轻轻折断,放到鼻端闻了闻,道:“朱四叔可有话给我?” 顾陆朱张虽然人才辈出,可只有朱智称得上高瞻远瞩,足为良师。值此百年不遇之变局,他的意见,对徐佑至关重要。 “朱四叔早前派人送来一封信,说等你回来后转交……” 徐佑猛然回头,道:“信在何处?” 看完朱智的信,徐佑心里有底,和顾允前往拜会张氏的家主张景隆。张景隆年过五旬,可须发仍黑,对徐佑颇为友善,谈完正事,竟还叫来张玄机的父亲张籍,让他当面道谢:“朱睿跟我说了,是你要求他想尽办法让籍儿离京,不然他身为御史中丞,此时要么从逆,要么殉国,何不如留有用之身,为国除逆?” 徐佑没料到和未来老丈人第一次见面会是这么尴尬的场合,主动跪行大礼,道:“中丞,小子无知,在金陵擅自做主冲撞了中丞,但求责罚,不敢求恕!” 张籍以母病危急,告假离京,躲开了一场浩劫,说来确实承了徐佑不小的人情。不过两人心知肚明,徐佑请罪,并非为了此事,而是为了张玄机。 张籍之所以反对张玄机和徐佑来往,主要还是因为他徐氏孤子的身份,害怕将来太子登基,为家族惹来祸端。可现在局势发展到这步田地,摆明了顾陆朱张绝不会甘于支持一个弑父的暴君,那横在徐佑和张玄机之间的鸿沟不复存在,他身为父亲,对徐佑的文才人品并无不满,见他姿态放得极低,对自己很是尊重,心头的怒火其实早就淡了。 “起来吧!”张籍扶起徐佑,两人相视微笑,过往恩怨,顿时烟消云散。“玄机……可还好吗?” “她现在钱塘暂住,中丞若不放心,我马上派人护送她来吴县……” 张籍对这个女儿特别宠爱,当初她负气离家,心痛不已,差点一病不起,这会虽然很是想念,但考虑目前的形势,道:“吴县也不安全,且在钱塘住着也好……” “是!” 解了张玄机的心结,徐佑没想到还有这份意外之喜,当夜秘密调集顾张共三千部曲,由张槐统率,分批出城,潜伏在府州兵军营之外。天光未亮,徐佑去军营求见宣威将军李二牛。他和李二牛自北顾里之变后相交莫逆,见面各诉离情,李二牛犹犹豫豫的问起金陵发生的变故,徐佑让他屏退左右,道:“宣威,安休明弑君篡位,大逆不道,主上临终时赐我血诏,命我召集天下忠义之士,共聚讨贼。我料安休明不日将派人来招顺宣威,赐以高官厚禄,若宣威还念先帝恩遇,请率扬州府兵协谋,若贪恋富贵,就请斩了徐佑的首级,拿去换封赏便是!” 李二牛愤然道:“郎君以我为何人?我虽不识字,可也知道事君以忠,若当真是太子谋逆,我拼了性命不要,必追随郎君,杀贼报国!” “好!”徐佑击掌道:“宣威且按兵不动,若有使者前来,大可先顺服投靠。等四方举义,真相大白,宣威再随我共谋大事!” 李二牛虽然粗犷,却并不愚蠢,徐佑以大义和利害说服他,免于妄动刀兵,折损实力,自然皆大欢喜。离开军营,徐佑又去拜会王复,和王复的见面没有过多的绕弯子,道:“萧勋奇背主求荣,司隶府受他牵累,已成万死之地。自古可有弑父继位的明君?得位不正,岂能长久?一旦失势,假佐何以自处?这是夷九族之祸,望假佐审时度势,弃暗投明,有我在,定保你日后无恙!” 王复大汗淋漓,久久不能言,末了起身跪拜,以属下事徐佑,这在当初,可是想都不能想的场面。 搞定了李二牛和王复,吴县再无后顾之忧。三日后,安休明的使者也到了太守府。 这些年沈氏逐渐淡出了扬州门阀的朋友圈,而会稽四姓因白贼之乱族灭,顾陆朱张一体独大,将扬州经营的铁桶似的,可以说现在的扬州,是天子的扬州,也是吴郡四姓的扬州,谁来都不好使。 使者名叫罗训,东宫嫡系,原太子詹事丞,现任殿中司马督。殿中司马督位阶不算高,仅六品,属员二十人。每逢朝会宴飨,司马督穿将军戎服,侍立天子左右,夜开城诸门,则执白虎幡监管,属于绝对的腹心之人。 罗训带来了顾卓的尸身,脑袋已经和身体缝合好,脖颈处的刀痕看上去很恐怖,但至少落叶归根,不至于尸骨无存。顾允着白衣,满城举幡,率众千余,迎出城外十里,丝毫不给新君面子,搞的罗训颇为尴尬。 不过,罗训牢记出京时安休明的叮嘱,不敢触碰顾氏的霉头,忍着难堪旁观完整个丧礼,然后和顾允相见于密室。他无意寒暄,直接说道:“顾逆授首,实属咎由自取,主上仁心,不欲株连,圣意自顾卓始,也自顾卓终。还望太守顺天知命,早日奉表贺新主登基,朝廷自也不吝赏赐……” 顾允沉吟良久,咬牙道:“若主上肯任我为扬州刺史,且允我在吴县坐镇,顾氏上下,感恩涕零!” 第五十八章 长生盗 盘蛇山之所以称为十万,是极言其广,形如盘蛇,蜿蜒云中,刚入山不到两个时辰,徐佑就深切体会到望山跑死马的痛苦,山路崎岖,很多沟壑明明咫尺之遥,却没有开山搭桥的技术和人力财力,只能绕几里沿着陡峭的溪谷下去,再重新往山上爬,若遇到大面积的毒瘴,需要绕行的距离会更远。 最惨的是,前几日大雨,地上泥泞不堪,深一脚浅一脚,走起路来十分辛苦。万幸雨已经停了两日,山洪该发的发过了,谷底的溪水也涉足可渡,否则真是神仙来了也难救。要不是神照术能让徐佑时刻保持着敏锐无比的六识,以他初次入大山的经验,估计早就迷失了方向,辨不明东南西北。 众人携手,又大都有修为在身,虽是夜路,却没有耽误多少行程。等到天明,彼此间有了默契,速度更快了几分,饿了随地打点野味,渴了就喝点准纯正的山泉水,倒也是种难得的享受。 有了宗羽这只大肥羊,陈靖对徐佑的兴趣直线下降,一路上只顾小心翼翼打听宗羽的身家,估摸着已经计算好了将来勒索的钱数,对徐佑不怎么上心。 徐佑也乐得清静,和宗羽那三个随从聊的甚欢,从他们口中得知女郎名叫左丘司锦,其他信息却守口如瓶。不过经过短暂的相处,徐佑可以确认他们绝不是什么太守府的人,那个棨牌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竟然是真货,也算很有手段了。 要知道这年头不比后世,大街小巷都贴着办证的小广告,依楚国律法,凡伪造官吏棨牌者,涉案人等,无论轻重,皆斩! 并且官府有多种防伪手段,不是说拿了棨牌就可以为所欲为,风险大,收益小,所以当世干这行的手艺人比江中现世的那条白龙还稀有。 听着后面几人聊得热火朝天,左丘司锦面色平静,没再和徐佑说一句话。 如此又到傍晚,寻了山洞临时歇脚,徐佑弯腰捏着酸胀的小腿,问道:“还要多久才能走出盘蛇山?” 陈靖答道:“还需一日夜。” 也就是说,他们日夜不停的赶路,也得整整两日夜,换了其他人只白天走,估计得五日开外。这简直就是老天爷赏饭吃,要是不滋生点山贼来抢一把,简直对不起这么好的地理条件。 陈靖手脚麻利的将刚猎的山兔去毛去皮,架起火堆炙烤,还顺手撒了点麻料,难为他行走江湖装备带的这么齐全。宗羽扮演的纨绔子弟很到位,脸上写着疲惫不堪四个字,瘫坐于地,由那三个随从伺候着饮水。反而徐佑演的差些,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乏累,不过他解释说经常各地游学,身子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文弱,别人也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吃过美味可口的兔肉,继续在陈靖带领下前行,经过一条山间小路时,由于山体滑坡,被淤泥和石头封堵了一段,问题不大,绕过去即可,顶多费点时间。 陈靖道:“我知道附近有条近路,估计能缩短两个时辰的路程。正好这条路不好通过,前面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情况,不如咱们抄近路,省时省力?” 眼看行程过半,徐佑猜陈靖也该开始小动作了,宗羽显然同样的想法,接过话道:“有近路还不早说?走走,赶紧走出这破山是正经,我再熬一日,要熬出血来了!” 所谓近路,是从左侧的凹地慢慢往下,然后再往上走,还绕了几个九十度的弯。左丘司锦突然放慢脚步,等徐佑并肩时低声道:“之前的方位一直没错,从现在开始,我们往西北方走……” 临川在葛阳西南方,进山以来,不管怎么绕,还是朝着西南方走的,这会连方向都错了,可以想见陈靖确实居心叵测。 “一个时辰!”徐佑盯着陈靖的背影,道:“我只给他一个时辰,若一个时辰内敌人动手,我随你们去;若超过一个时辰,那就先拿下陈靖,酷刑之下,我不信他真的守口如瓶!” 左丘司锦神思恍惚了一下,徐佑分明弱不禁风,可忽如其来的杀气,竟让她觉得如山扑面,连呼吸都停顿了片刻。 “好!”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片林地,里面杂草丛生,荆棘密布,天色又幽黑不见五指,借着火把的微光,仿佛看到怪物张着血盆大口,正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陈靖脚下一紧,惨叫声中,身子倒吊着飞起,挂在半空中晃荡。林中闪过几道黑影,宗羽惊呼道:“有鬼,有鬼!” 嗖!嗖!嗖! 从林中射来如蝗的竹箭,三个随从早有防备,成扇形站在前面,长刀出鞘,挥舞如风,叮当声中,拦下了几乎所有的箭矢。 这些竹箭由简陋的机括激发,速度和力度都不算厉害,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左丘司锦站位靠近徐佑,和清明一道护在他面前。让徐佑惊讶的是,左丘司锦的武器竟然是腰间缠着的软剑,迎风一抖,发出金玉之声,可见不是凡物。若有漏网的竹箭,都被她轻轻一剑斩断,竟不需要清明出手。 竹箭方尽,天空一张大网无声无息的坠落,正好将众人当头罩住。还没来得及挣脱,扑出二十多个黑衣人来,八人分四边抓住罗网,齐齐发力,罗网刹那收紧,几人踉跄着挤成了一团。左丘司锦由于距离的近,正和徐佑抱住,从头到脚,贴的严丝合缝,连张纸都插不进去,重演了船上的尴尬一幕,甚至犹有过之。 另外十几人手持刀枪,逼近徐佑等人的脖颈和胸腹要害,让他们不敢反抗。宗羽原本就打算束手就擒,混入山贼的老巢,象征性的挣扎了几下,被人用枪拍了拍脸颊,立刻老实的跟孩子似的。 这时刚刚被吊起的陈靖也施施然走了出来,笑道:“若非看你们身手不错,也不必动用这天罗地网。还好,没伤到,到时赎金可以多索些。” “陈靖,你!”宗羽很是入戏,又怒又惧,声嘶力竭的喊道:“原来和山贼是一伙的……” 陈靖嘿嘿笑道:“李郎君,我们长生盗只取财不杀人,你只要乖乖的听话,给家人写封信,再在我们山寨住上十天半月的,赎金一到,马上放人。” 长生盗? 都落草为寇了,还想混个长生吗?不过江东信奉天师道的人太多,山贼自号长生,也不足为奇。 “我……我……”宗羽颤抖着道:“钱财好说,你别害我性命!” “别废话了,来人,封住他们的眼和嘴。耶耶的,两个月没开张,总算等来了几只肥羊,说不定山主高兴,赏你们去临川找软软的小娘子过个夜! “哈哈哈!” 群贼大笑,还有人不怀好意的打量着左丘司锦。她背对着山贼,被罗网收缩的衣裙勾勒出近乎完美的娇躯,在火把的照耀下,摇曳着说不明的风情。 徐佑屈指弹了弹网绳,非藤非麻,却比当初在红叶渚见过的纤绳更结实,普通刀剑难以砍断,不过以他现在的修为,想要脱困,不费吹灰之力。 若这些山贼不长眼,对左丘司锦动手动脚,只好先收拾他们,再逼问巢穴的所在。反正人数众多,总有意志薄弱的受不了刑。 只是这样会打草惊蛇,摸不清里面的真实状况,日后带兵围剿必定事倍功半。所以能不动手,尽量不动手为上。 “你们不要命了?”陈靖注意到两个同伴想要伸手去摸左丘司锦,冷笑道:“山主严令,劫人为先,取财为上,敢借故淫辱女子者,去其势,断其足,扔入蛇窟受万虫噬骨之罪。你们,可真的想好了么?” 两个山贼顿时吓得战栗不安,欲念全消,连看都不看左丘司锦一眼,就是黑布蒙眼时也规规矩矩,生怕碰到不该碰的地方,被山主责罚。 只此一点,可以看出这群山贼非乌合之众,不管设伏还是进攻,各司其职,配合娴熟,加上令出必行,竟带点了正规军队才有的凌厉气势。 所有人都蒙了眼,堵了嘴,双手捆住,前后成一排,被群贼驱赶着走了大概两刻钟,忽上忽下,判断不出到了哪里,然后听到陈靖喊着:“升天梯!” 粗大的铁索之间摩擦的刺耳声响起,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徐佑踏上了一座桥。桥身应该海拔很高,可以感受到狂风呼啸,以及脚下剧烈的摇晃,等双脚踏上实地,又听到陈靖喊着:“开幽府!” 徐佑被呵斥着弯腰低头,沿着平稳的石阶缓缓行走,先是往下,再平直,然后又往上,走了不知多久,他们进了屋子,能够听到周围有人的呼吸声。陈靖命人取了黑布,徐佑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纯木搭建的大屋,又高又宽,没什么装饰,只有熊熊燃烧的火炬照亮了整个空间。左右摆放着八张披着猪皮的椅子,每张椅子上都有一个人,或高或矮,或胖或瘦,还有两个女子,他们衣着不是想象中的朴素和充满野性,反而是府州兵里常见的黑红交杂的戎服。 正中是张虎皮椅子,椅子上的人应该是陈靖口里的山主,身高七尺,面目坚毅,留着浓密的胡茬,透着让人难忘的粗犷和豪迈,可他的声音却非常的柔和,淡淡的道:“这些就是你说的肥羊?” 陈靖兴奋的道:“禀告山主,这几只肥羊不简单,至少也是中等士族,我看这次要赚大钱了!” “是吗?”山主的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如电,在宗羽等人脸上扫过,轮到徐佑时,眼神一凝,再仔细瞧了瞧,赫然色变,竟腾的站了起来。 徐佑觉得奇怪,也认真打量起来,这时才看清楚他的面貌,心中大震,可当着宗羽的面,却不便和相认,轻轻摇了摇头。 山主的眸子里炸起炽热的火焰,重新坐直了身子,道:“把他们带下去,分开关押。还有,好生看护,给他们热水和膳食,不可怠慢一人!” 第五十九章 穿云见 众人被分别关押到不同的牢房里,左丘司锦离开时回眸望着徐佑,眼底藏着几分担心。当然,她不会承认这是出于对徐佑的观感和旁人不同,而是身为出生入死的同伴,对唯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的正常关怀。 徐佑对她点点头,示意无妨。或许是这份临危不惧的镇定给人极大的信心,加上左丘司锦听到那山主说的话,为了索取赎金,不会现在对他们不利,这才随着山贼去了。 牢内条件还算可以,铺着干草,没什么太大的霉味和四处乱窜的鼠蚁。徐佑盘腿而坐,等了没有太久,山主独自挑着灯推门进来,两人四目相对,眼中无不闪烁着难以遏制的激动。 灯笼轻轻放在地上,将他的身影拉的长长,抬手正了正衣冠,然后屈膝跪下,双手交叠于地,额头触及手背,庄而重之的道: “少主!” 再抬起头时,虎目泛着泪光,仿佛这两个字在胸腹间容纳了千万年,从不曾忘记,也不曾飘散。徐佑缓步走到跟前,同样跪地,张开双臂和他紧紧抱住,道:“齐兄,你还活着,真好!” 齐啸,徐氏部曲之一,从七岁开始跟在徐佑父亲身边长达十八年,言传身教,亲手教他读书识字,武功、兵法、智计,无不是徐氏所部里出类拔卒者,深受家族的赏识和重用。 徐佑自幼和齐啸玩在一处,感情极好,还以为他也死在了义兴之变的流血夜里,怎么会想到多年以后,竟然在江州的深山老林里劫后重逢? 齐啸终于忍耐不住,抱着徐佑嚎啕大哭,若是让他那些手下看到可以让小儿止啼的长生盗首如此女人情态,怕是吓的肝胆俱裂。 “若老郞主见到少主安然,必瞑目于九泉之下……” 提及父亲,徐佑也眼中泛泪,扶着齐啸起身,各自落座,互诉别离以来的种种。原来在义兴之变的前夜,齐啸奉命往益州办事,幸运的躲过了那场浩劫。可他的名字也在太子那边挂了号,不是等闲的私人部曲,无奈之下,只有隐姓埋名前往临川投靠徐舜华。 那时候徐佑重伤,生死不知,徐氏尚在世的子弟,也只有远在临川郡的徐舜华还有余力。她既是临川王妃,又是远嫁的女郎,不会受到太多的关注和监视,最主要的是,徐舜华性子刚烈,胆大包天,胜过世间许多须眉男百倍。 齐啸东躲西藏,抵达临川后择机联系上徐舜华。徐舜华毫不犹豫的收留了他,原想着过段时日给他洗白身份,觅地安置,再图后计。太子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或许是为了羞辱临川王安休林,或许是为了故意刺激徐舜华,竟然把徐皓的首级送到了临川,徐舜华一夜白了青丝,愤然上书,将太子和沈氏骂了个狗血淋头,也因此让安子道不得不将他们夫妇二人圈禁在王府里。整个临川处于戒严的恐怖氛围之中,司隶府徒隶四出,原本还算安全的藏身地,立刻变得凶险万分,齐啸不敢再停留,他倒不是怕死,而是怕一旦暴露,会给徐舜华带来灭顶之灾。 连夜逃离临川,齐啸顿觉天下之大,竟无容身之处,差点横刀自尽,追随老郞主于地下。正走投无路之际,有人找到了他,对他说十万盘蛇山山高林密,却又是葛阳和临川之间必经的一条路,可暂时落草为寇,暗中发展实力,静等时机变化,说不定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徐佑眸光微敛,问道:“那人是谁?” 齐啸满脸的钦服,道:“江左小诸葛、江州刺史朱智!” 徐佑脑袋轰的炸响,在他还没有离开义兴那个牢笼的时候,朱智已经着手为徐氏收拢旧部,什么叫深谋远虑,什么叫未雨绸缪?若徐佑一蹶不振,这部分潜在的旧势力将彻底归朱氏所有,若徐佑东山再起,需要借重这些旧部之时,还不是要承朱智天大的人情?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徐佑心中,唯有感激! “怪不得,在葛阳县时我还在想,朱智任江州刺史五年有余,以他的手段,怎么可能坐视治下有这么大声势的山贼聚众乱法……原来,是他在扶植你们……” “是!原先我只有单人匹马,朱使君给了我钱粮和兵甲,熬过最初的艰难时刻。后来临川太守多次派兵围剿,我部损失惨重,也是使君不时的接济,才次次逢凶化吉,逐渐发展到今日的壮大。” “哦,朱四叔何不示意太守府放过你们?” “一来绝不能让外人知晓我和朱使君有任何干系,我在暗,使君在明,方可阴阳轮转,互为犄角;二来,朱使君亲口告诉我,不要在盘蛇山过的太安逸,太安逸失了争雄的野心,就会真的沦落成打家劫舍的贼盗。所以他在出任江州刺史之前,已通过别的途径驱使临川太守关注盘蛇山的动静,任刺史之后,更是故意勒令太守府加大围剿力度,目的是让我居安思危,借朝廷的刀磨砺手中的剑……” 这样的行事充满了朱智的风格,徐佑见怪不怪,沉思了一会,道:“我听说盘蛇山有八处贼盗,你们排在第几?” 齐啸嘿嘿笑了起来,道:“盘蛇山从来都只有长生盗这一处山贼,若我藏身此间,还能让别人占山为王,不如早日抹了脖子,免得给咱徐氏丢人!” 徐佑太熟悉齐啸,看到他这样的笑容,就知道里面有诈,道:“那些都是你放出去的诱饵?” “是!”齐啸低声道:“所谓狡兔三窟,我把心腹之人分出去自立门户,然后再故意做成彼此成仇的假象,太守府一心要对付我,就会想方设法的离间和收买他们,我也好将计就计,既得了钱财,也好提前布好口袋,让庾太守损兵折将,大失颜面!” “哦,临川太守是庾氏的人?” “庾和,尚书令庾朓的亲侄儿,若非郡内始终匪患不靖,考绩为中下,又怎么可能在临川多年无法升迁……” 朱智跟庾和有仇! 徐佑用脚后跟也想得明白,朱智做事,向来搂草打兔子,不会那么的简单,他让齐啸在盘蛇山落草,既因盘蛇山地形适合,也因为这样可以给庾和上点眼药,拖累他升迁的步伐和节奏。 蔫坏蔫坏的朱智,不过,徐佑很欣赏! “你现在有多少部曲?” “长生盗有四百多人,金顶盗、磨盘盗、雷火盗等各有两到三百人不等,加上外放周边各县的山鹞和暗桩,共计两千余人。”齐啸道:“少主可别小看这两千人,虽人数不多,个个都是善战精锐,悍不畏死,我以军法治理群盗,令行禁止,无有不从,足可上阵一搏!” “好!” 徐佑大喜,他并不缺兵,左彣若被授屯田都尉,整个扬州都是他的兵仓。可短时间内练不出可以上阵杀敌的部曲,屯田招来的兵充其量只是拿着刀枪的农户而已,但是有了齐啸的两千人,性质完全不同,只要将这两千人打乱建制,重新编排入新军的队伍里,充实各个层级的骨干,一狼带五羊,战斗力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齐啸沉声道:“少主,这些年我窝在盘蛇山练兵,还暗中联络了不少徐氏的旧部。他们当中有些和我一样,是在义兴郡望的部曲,侥幸逃了命,有些是清理中军和府州兵时被逐出来的,还有些直接抛弃了军职,乐得在江湖中逍遥自在。这些人不算多,曾经的位置也都不高,只有百余人,可彼此守望相助,对徐氏忠心不二。有人做买卖发了大财,有人在海上当了抄贼,有人也在宁广各州的大山里落了草,还有的弄了假身份,混在各大世族的家里做了看门护院的奴仆……可不管他们身在何处,现何营生,只要少主一声令下,哪怕千里之遥,自会擎刀前来,为死在那天夜里的冤魂求一个公道!” 徐佑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我们不仅要求公道,还要为大家求一场泼天的富贵!现在,朱智说的时机,已经到了!” 齐啸激动的连眉头都在颤抖,多少年了,他一日也不敢懈怠,虽然那个复仇的目标看似绝不可能实现,可他始终牢牢记着朱智说的那句话: 固然万万之难,可唯有不放下刀,才终究有可能胜! 他再次屈膝,跪地,抱拳,道:“节下齐啸,率所部两千余人,愿为少主效死!” 第六十章 姐弟重逢 门阀豢养的部曲见上级多以职下自称,而中军和府州兵里却是自称节下。齐啸此时称节下而不是职下,表明他完全把徐佑当成一军之主,而不再是当年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跑来跑去的徐氏小七郎。 时光在变,人也在变! 彻夜长谈,直到东方微白,趁着天光,徐佑发现身处的山谷几乎是巧夺天工的造物奇迹,四周山势成环抱状,抬头可以看到天。,两道深邃的斜沟像是人的手臂,从山谷旁边夹带而过,雨量大时可以泄洪消灾,雨量小时可以存水自用,目光所及,郁郁葱葱,鲜果密布,谷内屋舍林立,阡陌从横,仿佛置身桃花源中,心旷神怡。 “等我们离开之后,你立即着手安排,以心腹为领队,轻装简从,每次数十人,分批次前往钱塘,尽量避开别人耳目。时间嘛,限定两月之内,拿着我的手书至明玉山找何濡,他会做出妥善处置。”徐佑命他取了笔墨,写了几行字交给齐啸,又道:“还得派人联络散落各地的徐氏旧部,让他们也逐渐往钱塘集结。齐兄,天下将乱,只有尽可能的壮大自己的势力,退可保全性命,进可拜相封侯,成败功名,在此一举!” “诺!” 宗羽左丘等人从牢里出来时还很懵逼,徐佑和齐啸再次做戏,由齐啸宣布,从徐佑身上搜到了两块价值连城的玉诀,足够他们这次绑票的赎金,然后再次用黑布蒙眼塞口,把众人捆绑成排,押送到了山谷外,连随身携带的兵器都全数奉还。 出谷的路只有一条,先从开凿的低矮隧道里爬到山顶,然后通过隐藏起来的吊桥到达山的另一边。徐佑和齐啸挥手告别,再回头去看,云雾缭绕,山林蔽目,怪不得太守府找不到长生盗的所在,这样易守难攻的宝地,就算找到了又能如何? 听着群盗撤走,抬手撕掉黑布,左丘司锦望着徐佑,眼中全是惊疑不定。宗羽也不是傻子,使了个眼色,手下三人悄悄走到侧翼和后方,手按刀柄,把徐佑清明团团围住,道:“黄郎君,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宗郎君莫怪,我对几位没有歹意。只是说巧不巧,那长生盗和在下有点渊源,所以收了我的玉,答应放了我们,这莫非不是好事么?” “好事?我们潜入匪穴,为的是打探虚实。现在倒好,不仅一无所获,还像是猪狗般被送来送去。也罢,你既然和贼盗有干系,那请随我们去太守府走一趟。” 徐佑笑道:“宗郎君,你或许还没有看清楚形势……清明!” 话音刚落,清明原地消失,再出现时已到了宗羽身后他大骇之下,来不及拔刀,以肘部为武器,狠狠后撞,同时脚步交错,身子仰躺着螺旋而起,长刀嗖的出鞘,寒光划过圆弧,砍向清明的额头。 这两招应变相当绝妙,可遇到清明只能说宗羽没有运道,人在半空,胸口微麻,噗通跪倒了地上,手腕突的剧痛,刀不知怎的就到了清明手里,轻荡荡的横架脖颈,再动不了一下。 左丘司锦制止了想要动手的三个随从,美眸盯着徐佑,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有小宗师护卫身侧?” 清明在船上救人时只显露轻身修为,看不出深浅,而宗羽已是入品的高手,却被人戏耍般拿住,只有破开五品山门的小宗师才能轻松办到。 徐佑唇角微扬,道:“你们又是什么人?太守府的胥吏?不,我看不是,你们胆大妄为,不守成规,哪里像是胥吏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小心翼翼?听闻临川王礼贤下士,府内网罗了许多来自江湖的奇人,我看几位倒像是王府的门客……” 左丘司锦冷冷道:“胥吏如何,门客又如何?总比某些人藏头露尾,鬼鬼祟祟行得正!” “是吗?” 徐佑轻笑道:“太守府的胥吏去寻朱草祥瑞,可以算是庾太守对朝廷的忠心。可若是临川王私下派人去寻朱草,若是传到朝廷耳中……哈,女郎不妨猜一猜,今上会怎么想呢?” 左丘司锦赫然色变,道:“临川王和庾太守一样,都是为了朝廷求祥瑞,何罪之有?” 徐佑只是诈诈他们,看情形应该跟临川王有关系,淡淡的道:“他是先帝第六子,这就是罪!女郎可以赌赌看,朝廷是信我的话,还是信你的话?” 左丘司锦的纤纤玉手按到了腰间,眸子里露出决绝之意,道:“卧虎司,黄耳犬?” 若徐佑真是司隶府的人,哪怕全死在这里,也不能让他活着离开。可转念一想,对方有小宗师掠阵,胜算几乎为零,只不过祸是他们闯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后退半步。 或许,所有人尽皆战死于此,死无对证,还能让临川王躲过一劫! 宗羽惊得全身僵硬如铁,看向左丘司锦的眼神满是求情,道:“左丘,且莫动手!都听我说,听我说!黄……黄郎君,我们确实……确实是临川王府的门客,可临川王对今上绝无二心,早前正准备奉表贺今上登基,这才费尽心思四处寻觅祥瑞。这不,余水白龙出,乃今上圣德所至,可符应应在临川,岂不是天意彰显皇帝和殿下的兄弟之情么?” 徐佑大笑,让清明放开了宗羽。宗羽揉着脖子,还有点不敢置信,真的凭口舌之词捡回了一条性命吗? 左丘司锦此时也看出徐佑确实没有歹意,绷紧的弦松弛了一点,满脸疑惑的再次问道:“你究竟是谁?” 徐佑笑道:“钱塘徐佑,和你家殿下……算是亲戚吧!” “幽夜逸光?徐微之?” 左丘司锦彻底呆住了! 接下来一日夜,沿途再无波澜,众人安全离开了盘蛇山,又疾行五日,抵达临川城。有左丘等人通报,没有阻碍的直接进了王府,见到了安休林和徐舜华。 安休林眇了一目,身材也不高大,虽正当年,可看上去容色苍老,尤其头发稀疏,戴进贤冠,还包着厚厚的介帻,仍旧遮掩不住那孤独可怜的三五根毛发。 说起秃头,这是千年不绝的永恒难题。当初王莽篡汉,头发秃的无法见人,这才首创了冠帽之内加帻的习惯,时人戏称“王莽秃、帻施屋”。要知道帻这种东西是卑贱之人专属,王莽以帝王之尊,却甘愿戴到头上会见朝臣,可想而知,脱发引起的自卑和苦闷,连圣人也不能避免。 到了曹丕,还是饱受脱发的烦恼,直到驾崩,还为此郁郁寡欢。神奇的是,王莽篡西汉而秃,曹丕篡东汉而秃,故而又有了老刘家的诅咒回荡于世: 篡汉必秃! 再到安氏,篡魏而立,结果还是避免不了秃头的命运,或许这不是老刘家的诅咒,而是所有篡位不臣者的宿命! 徐佑没有过多的关注安休林的头发问题,施礼拜见之后,将他在金陵的所见所闻一一告知,当然重点在于安休明弑父的无情和残暴,以及宫变当夜帝京血流成河的惨状,添油加醋,无异于人间地狱。 安休林脸色苍白,走到门口,面朝金陵的方向跪下,黯然垂泪不语。徐佑站在他的身后,以神照万物之术,可以感知安休林发自内心的痛苦和悲哀,那里有对父亲的眷恋,对兄长的哀鸣,对父子相残的恐惧和惊慌,也有对前路未知的茫然无措。 安休林是个善良的人,徐佑依稀记得和何濡初见时,他说过的这句话。以何濡尖酸刻薄的心性,识遍人间丑恶的经历,却还是毫不吝啬的给了安休林善良的评价。 不错,安休林应该是个善良的人,可面对当前诡谲的局势,善良,并不是最合适的品格! 然而,徐佑已别无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安休林摇晃了几下身子,伤心欲绝,竟至昏了过去。徐舜华命人把他抬入内室,召大夫把了脉,并无大碍,然后斥退众多宫女宦者,独留徐佑和她二人独处! 自刚才见到徐舜华,她对徐佑的态度不冷不热,远没有安休林来得亲切,这会容色更冷,取了用来悬挂宫灯的竹竿,走到徐佑跟前,道:“跪下!” 徐佑撩起袍摆,屈膝下跪。 啪! 竹竿重重的击打在背上。 徐舜华怒骂道:“我在临川足足等了你六年,你到今日才来,该不该打?” 徐佑垂首道:“弟弟来迟,愿受阿姊责罚!” 啪! 又是一杆! 这下比刚才轻了少许。 “徐氏全族尸骨无存,死不瞑目!你身为嫡子,却苟且偷生,认贼作父,该不该打?” “枉为人子,该打!” 啪! “六年!六年!” 徐舜华绕着徐佑兜起圈子,凤眸赤红,泪落如雨,道:“两千多个日夜,那些狗贼各个高居于位,安枕无忧,你又做了什么?可曾杀一人,可曾食其肉,可曾饮其血?” 啪! 徐舜华摘掉了发髻,露出光洁的头顶,她原来戴的是髢,也就是假髻,道:“我一夜白头,只有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你是男儿丈夫,” 啪!啪! 接连数十下,徐舜华状若疯癫,直到把竹竿打成两段,颓然坐地,双手死死扣住砖石的缝隙,指尖渗出血迹,伏地恸哭! 徐佑何尝不知她这些年受到的煎熬和折磨,娘家尽诛,夫家为仇敌,纵郎君不弃,又如何自处?报仇无门,泄恨无路,甚至连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对女子而言,活在人间,几欲和地府等同,要不也不会这么顺从的由她发泄,若不然积郁于心,怕是活不了几年。 “阿姊!” 徐佑跪行过去,将徐舜华抱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道:“现在我来了,一切都将结束,安子道、安休明、沈穆之还有孙冠,所有人都会付出代价,为我徐氏满门冤魂陪葬!” 徐舜华抬起头,俏脸扭曲的可怕,道:“你保证?” “我保证!” 徐佑和她额头触碰,眸光交映,尽在咫尺,道:“不出一年,我要复义兴郡望,再立宗祠,以徐氏为四姓,再为华腴,再为膏粱,生生世世,永沐尊崇!” 郡姓者,以中国士人差第阀阅为之制,凡三世有三公者曰膏粱,有令、仆者曰华腴,尚书、领、护而上者为甲姓,九卿若方伯者为乙姓,散骑常侍、太中大夫者为丙姓,吏部正员郎为丁姓,所以有诗云:五陵豪族,充选掖庭;四姓良家,驰名永巷。 徐舜华微微闭目,神色安详,低声道:“你来了,真好!” 第六十一章 瞒天过海 安休林苏醒之后,安排宴席款待徐佑,席间介绍了他的诸多门客。宗羽属于鸡鸣狗盗之辈,练得好口技,最擅长学人说话,其他百鸟千禽,无有不精。当即起兴,给徐佑表演了一段,关关雉鸠,肃肃鸨羽,鹿鸣呦呦,黄鸟喈喈,鹳鸣于垤,妇叹于室,由鸟兽到男女,时而凄切,时而婉转,时而激昂,时而潸然,将山林之幽,凡世之闹,演绎的精彩纷呈,惟妙惟肖。 更厉害的是,他学着徐佑说话,无论声调还是起伏,都可以以假乱真,这点引起了清明的兴趣,他的易容易骨之术,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但声音却也不能像宗羽似的做到这样天衣无缝的地步。 左丘司锦的父亲左丘南,曾是安休林的郎中令,朝夕相伴,感情深厚,亦师亦友,可比父子。后来某次出行,安休林遇险,左丘南舍身相救,不幸重伤而死,只留下独女左丘司锦。安休林感念高义,认了左丘司锦为义妹,吃穿用度,车舆冠服,皆与王女相差仿佛,待之甚厚。 可左丘司锦不喜大家闺秀的生活,反而经常和府内的门客游戏江湖,练得一身好武艺,胆色和识见都非平常女郎可比。 其他数十人里,给徐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谢希文、狄夏、陶绛、魏不屈等七八个人,允文允武,各怀绝技,皆非等闲之辈。这些人对安休林都是发自内心的服膺,何濡说安休林文不成武不就,唯有收服人心这方面堪称高手,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月上柳梢,宴席也到了尾声,一个名叫牧夜的门客号称千杯不醉,变着法子的过来灌酒,结果他一头栽倒大堂的中间呼呼大睡,徐佑仍然面不改色,谈笑风生。 安休林竟从主位走下来,亲自为牧夜喂了醒酒汤,又吩咐奴婢将他抬到房内好生照料,旁人各自欢饮,似乎对安休林这样的举动见怪不怪。 圣人?抑或是虚伪的假仁假义? 徐佑喜欢辩证的看问题,人说刘备假仁假义,可别忘了,位居万人之上,手握生杀大权者,哪怕是虚伪的假仁假义,也比枭雄所谓的杀伐果断更容易收买人心。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老板有人性,放到国家这个层面,能够得到“仁”字庙号的君主,总是享有最好的名声。 御下以仁,这就够了,对徐佑而言,他不需要你的雄才伟略,所以安休林可以算作目前最双赢的合作者! 宴席结束,安休林和徐佑密谈,徐佑为他分析了朝中局势,断定安休明坐不稳皇位,一旦有人举义,四海响应,足可扭转乾坤,共襄大业。 安休林脸有难色,沉吟不语,最后让徐佑先在临川稍歇,容后再议。徐佑明白他生性懦弱,涉及身家性命的大事,转瞬间难以决断,操之过急,反而不美,总得给人消化和思考的时间。 反正来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徐佑并不急于一时,当夜宿在王府,徐舜华安排了两个貌美宫女来侍 寝,被徐佑婉拒,刚准备脱衣上床,徐舜华杀了过来,皱眉道:“你怎么回事?” 徐佑茫然,道:“我没事啊……” “没事?没事为何不要了她们?容貌不合眼,还是太淑静,没有青楼女子那么的荡?” 徐佑无奈道:“不是……我远来是客,哪有灰乱王府后宅的道理?若被殿下得知,恐生事端!” “他?” 徐舜华冷笑道:“就是我 脱了 衣服陪你,他也不会说什么。不必担心,若是两个不够,我再给你找三五个来,保你满意!” 安休林惧内,天下皆知,可徐舜华口无遮拦,让徐佑差点惊出一身冷汗。这么多年了,徐舜华骨子里的奇葩丝毫未变,道:“阿姊,大事要紧,我从来不怎么在意女 色,你就别操心了!” “那可不成!” 徐舜华说的理所当然,道:“祖父常说每逢大事有静气,连女人都不敢完,还能做成什么大事?”话音一顿,她的目光扫过静立在屋内旁侧的清明,柳眉倒竖,揪住徐佑耳朵,道:“好啊,你是不是也学那些不要脸的腌臜东西玩断袖分桃的把戏?” “没有,没有!” 徐佑颇为头疼,求饶道:“阿姊,我自有爱慕的女郎,对男 色敬而远之,你大可放心。今夜实在是旅途劳累,无心他事,你放过我吧,让我好好休息休息。” 徐舜华眼角微挑,道:“爱慕的女郎?谁家的啊?” 徐佑把她推到屋外,道:“日后会为你引见,快去陪殿下吧,我要睡了!” 好不容易送走徐舜华,徐佑擦了把汗,苦笑着摇摇头。清明笑道:“王妃当年号称江左第一名媛,没想到这般的真性情……” “这不叫真,这是野蛮!”徐佑没好气道:“江左名媛的头衔是她骗来的,在外人面前贤良淑德,在我面前就原形毕露!” 可不管怎样,有这样一个姐姐,痛并快乐着,尤其在孤独行走了这么远的路,身旁有个至亲的人陪伴,总归是幸福的。 接连三日,安休林让左丘司锦陪同徐佑游玩临川附近的山水胜处,徐佑看似潇洒随意,实则每日都会和安休林密谈,以他的唇舌,可让顽石点头,安休林逐渐有些动摇,却始终下不定决心,和几个心腹商议,有支持徐佑的,也有主张按兵不动,观望局势的,很难达成统一意见。到了第四日,徐佑正在七里岗观看当地特有的傩舞,宗羽来报,安休林急召他回府。 问起何事,宗羽道:“潘阳王派使者来临川,说今上的诏书已到广晋,令潘阳王即可起行,赴金陵陛见。” 徐佑心中微动,知道机会来了。 王府内气氛压抑,安休林请徐佑坐到身旁,对那使者道:“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是!”使者风尘仆仆,垂泪道:“今上派了左卫和司隶府到广晋传旨,命我家殿下接旨后马上前往金陵。殿下怕此去命不久矣,特地让小人来通知临川王一声,及早做好准备……” 安休明不会只召见潘阳王一人,想必召安休林入京的使者已经在来林川的路上。潘阳王性情暴躁,平日以孔武示人,却也无法顶住朝廷正统的压力。想想也是,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就能占据大义之名,而安休明自己就是天子,若是心志不坚,谁能抗衡? 安排使者去休息,谢希文是安休林的谋主之一,道:“安休明稳住了朝中局势,下一步就是处理在京和在外的各位殿下,依我之见,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我们无兵无将,拿什么去搏?谢兄酸腐之见,殿下切不可听从。”狄夏沉声道:“潘阳王实力尚在殿下之上,可还不是照样奉旨入京?今上已登大宝,为安抚人心,必不会兄弟相残,惹天下侧目。不如效仿潘阳王,越早归顺,越好脱险安身!” 魏不屈讥笑道:“狄郎君常常吹嘘自己是万人敌,今日看来,怕不是万人骑的软蛋!” “你!”狄夏双目冒着怒火,却还是勉强控制住想要动手的情绪,道:“堂前议事,畅所欲言,偏听则暗,兼听则明。我若有错,指出来就是,何必言语讥嘲,于事何补?” 魏不屈起身,广袖摇曳,翩翩浊世,让人心折,道:“安休明连父亲都可杀,还忌讳多杀几个兄弟么?此人豺狼心性,何德何能为天下共主?不管为殿下计,还是为国家计,此番决不可入京。” “不奉旨,朝廷追究下来,怎么解决?” “不过一死!为祖宗基业而死,死得其所!” 众人争执不休,安休林听的烦闷,沉着脸离开了议事堂,谢希文叹了口气,道:“大家先散了吧!” 狄夏还想追着安休林谏言,被谢希文和陶绛齐齐拉住,好说歹说离府去了。徐佑静等了片刻,去找徐舜华,徐舜华先进内堂,过了会出来对徐佑点点头,低声道:“去吧,他心情不好,你注意点言辞,别刺激他。” 这就是后宅有人的好处,徐佑推门进去,安休林去了冠,只留布帻,稀疏的头发配上独眼,颜值就别提了,又平易近人多年,气质培养的太接地气,什么王者之风,什么不怒而威,几乎和他绝缘。 反正徐佑站在身旁,只感觉是和邻居闲话家常,可越是如此,越要表现出足够的敬意——他是临川王,是天潢贵胄,不是隔壁的阿猫阿狗,今天的嘻嘻哈哈,可能就是明天自寻死路的借口。 “殿下可是为了顾及兄弟之情?”默立良久,徐佑开口问道。 这是聪明人的做法,不提利弊,不说强弱,不唱高调,人嘛,归根结底,还是要讲情分。从兄弟之情切入,方便打开话题,安休林苦笑道:“还是微之知我……大兄他不仁不义,无君无父,可毕竟已经登基称帝,满朝文武跪拜臣服,我若反抗,不同样成了无君无父的佞臣?” 徐佑何等聪明人,安休林话里的重点在满朝文武,他觉得安休明大势已成,若反抗无疑是蚍蜉撼大树,不仅于事无补,事败后还累及无数。 “是啊,我想想也替殿下感到为难,可风物长宜放眼量,安休明倒行逆施,必遭恶报,百年之后,史书如何写他,又如何写安氏?殿下举义,非为自己,也非为兄弟夺嫡,而是为了挽救安氏百代的威名。” 安休林神色一动。 “只有殿下入主太极殿,才有可能保全安休明的性命,贬为庶人,择地流放,总比被别人害死的好。若顾及兄弟之情,此为最上上策!” 安休林赶忙摇头,道:“我万万不成,眇目秃发,怎么为人主?” 徐佑正色道:“黄帝龙颜,颛顼戴干,帝喾骈齿,尧眉八采,舜目重瞳,禹耳三漏,汤臂再肘,文王四乳,武王望阳,秦皇鸡胸鼻陷,光武大口日角,圣人皆有异象,殿下欲成大事,岂可执迷于此?” 安休林辗转踱步,绕屋疾行,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猛的停下脚步,道:“微之所言乃至理,可我真的没有称帝之念,也无称帝之力。若真要举义,中军至,如何应对?” “以殿下之力,或许无法对抗中军,可别忘了,江夏王远在荆州,手里雄兵十万,足可为依仗!” 安休林沉吟道:“只是不知道三兄的打算……” 徐佑道:“殿下若决心已定,我自去荆州求见江夏王,说服他一同举义,到时南北联手,天下可定!” “好,我修书一封,由微之带去荆州,若三兄起兵,我必然响应,并奉他为主,取大兄而代之!” 这是徐佑原本的打算,安休林兵少将寡,并无争帝位的实力,若要拉拢江夏王,肯定要奉他为主。可这话徐佑不能说,幸好安休林不是真的蠢货,看得清眼下的局势,省却了不少口舌。 商议完毕,安休林眉宇间还藏着忧色,道:“只是朝廷使者将至,这关怎么过,还请微之教我!” 不知不觉中,安休林对徐佑的谋算很是认同和依赖,徐佑低声道:“装病!殿下偶染怪疾,时日无多,使者总不能把你绑去金陵。” 安休林大喜,道:“微之还有这等手段?” 徐佑笑了起来,别的不敢说,论起装病,他敢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第六十二章 别时容易见时难 安休林再次设宴款待徐佑,席间推杯换盏,人人兴高采烈,有个叫车丘的门客饮酒十数杯,突然伏案大哭,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旁人问道车郎君为何悲伤,车丘拭泪道:“我昨夜登楼望北,见风景仍如同往日,可心里却知道,这山河已有了异样!” 金陵正在东北,车丘话里有话,众人听得出来,无不默默放下酒杯,相顾无言。车丘站起身,醉眼惺忪,手指依次点过,道:“山河已异,诸君还耽于享乐,沉醉酒色之中,车某位卑,却羞于同座。” 说完走到席位中间,对安休林作揖跪拜,然后抬头骂道:“殿下受封郡国,恩赏实重,今父死于白刃,兄篡于穷弑,四海泣血,幽冥同愤。可殿下日夜欢歌,顺逆不辨,以致天理沦亡,国祸怨深,将来何以见先帝,何以见列宗?” 狄夏怒起,拔出腰间长剑,对着车丘,斥道:“殿下待你不薄,为何口出狂言,说,谁人指使的?” 安休林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弯着身子,以手抚心,艰难的喘着气,道:“狄……狄夏,让他说,让他说!” 车丘丝毫不惧,凛然道:“丘虽不才,实在不愿意看着殿下为群贼所误,乃至遗臭万年,为天下所笑。” 他把王府其他门客指为群贼,狄夏忍无可忍,腾身而至,剑尖抵住心口,道:“跪下认错,饶你不死!” 车丘轻蔑一笑,道:“狗贼!死则死矣,有何惧哉?” 安休林惊呼道:“车丘,不要……” 话音未落,车丘猛然前踏了一步,任由长剑穿胸而过,血迹喷射而出,染红了衣袍,也染红了所有人眼眸的颜色。 狄夏震惊当场,握着剑的手轻微的颤抖,仿佛又千斤之重,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安休林悲愤交加,道:“我负车丘!”仰天吐出大口鲜血,栽倒在案几上,生死不知。 “殿下,殿下!” “快快,请大夫,去请大夫!” “狄夏,若殿下有事,我定不饶你!” “殿下……” 屋里彻底乱成一团,徐佑默默的望着车丘的尸体,心中不无敬服之意。车丘是安休林找的托,计划借他的辱骂,让安休林吐血大病不起,然后徐佑再使手段,断了他的生脉,足可瞒天过海,骗过安休明派来的使者,可没想到车丘竟主动慷慨赴死,让这出戏更加的完美,且不留下任何的破绽。 毕竟除了安休林和徐佑,只有车丘知道这个计划的详情,他一死,就能保证计划的绝对安全。而且死谏带来的冲击力和感染力,让安休林的病变得更合理和 古有要离豫让,名流千古,今有车丘,比之毫不逊色! 拥有这样无双的死士,怕是天下人都小瞧了安休林! 五日后,太子使者刘寿抵达临川,入府后见人们大都面带悲戚,私下打探,得知安休林宴席上被门客辱骂而大病,呕血三升不停,昏迷多日未曾醒来,经大夫诊断,说是熬不过这个冬天,要府内准备后事。 刘寿喜形于色,和同来的司隶府江州假佐乔珩道:“临川王天不假年,为主上省却了多少麻烦,也该咱们有运道,这差事办的可比潘阳王那边轻松多了。” 乔珩为人谨慎,道:“还是请高将军确认一下,免得临川王装病欺主……” “对对!”刘寿忙不迭的道:“还是假佐思虑周全,万一临川王不想赴京,故意装病,日后追究起来,我等都是死罪。”转头对另一人道:“高将军,等会见到临川王,有劳你出手为他诊断!” 高阖是司隶府豢养的小宗师之一,他们在司隶府没有职位,只是受了鹰扬将军的封号,平时拿着俸禄,地位很高,遇事则拼命效死,类似于供奉之职。 徐舜华出面接待了使者一行,谢希文、陶绛、魏不屈等作陪,刘寿传了旨意,提出探望安休林。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徐舜华没有拒绝,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病榻上的安休林容颜枯槁,乍一看去,仿若五六十岁的老人。就是刘寿不懂医术,也看得出他时日不多,不过苟延残喘的续命罢了。 高阖懒得装模作样,直接坐到床榻旁边为安休林把脉,顷刻之后,对刘寿点了点头。刘寿心中大定,和徐舜华说了几句场面话,自去别院休息。 是夜,宗羽拜访刘寿,送了整整两箱子金银财物。刘寿笑口颜开,对宗羽多加安抚,并让他转告徐舜华,京城方面不必担忧,他自会美言,且好生照顾临川王,将养身子才是。若日后痊愈,和陛下还有兄弟再见之日。 之后,刘寿又在临川县停留两天,歇息的别院接待了了几个不速之客。这几人都是安休林器重的门客,此时见主人将死,大厦将倾,已经开始毫不避忌的另寻出路了。 人心复杂,既有车丘这样的忠义死士,自然也会有见利忘义的无耻之徒,原本也在徐佑的预料当中,设下此局,骗刘寿是一,试人心是二。 这么多门客,只有三五人大难来临各自飞,算是对安休林这些年礼贤下士最好的回报! 这日一早,刘寿启程辞行离开临川,回金陵复命。坐在牛车上回望县城,眼里全是志得意满的笑容。 对他而言,安休林死在临川,比死在金陵更好,可笑王府众人还怕他逼迫过甚,送了这么多的钱财。由此可见,人说安休林三百门客,可比古之孟尝,其实皆是酒囊饭袋,难堪大用。就是不染重疾,想必也得乖顺的跟他回京,远远不足为虑。 派出去的探子确认刘寿一行从旴水登船离境,安休林召谢希文、魏不屈等四个心腹入见,谢希文了解前因,大喜过望,对徐佑的手段很是敬服。魏不屈则请示那几个背叛的人该如何处理,安休林不忍责罚,道:“我装病瞒着众人,已是不该。然良禽择木而栖,怪不得他人,赐他们各十万钱,礼送出城即可……” 狄夏反对,道:“对不忠之人这般礼遇,又该如何奖赏忠心的部曲呢?这几人必须处死,否则后患无穷。” 陶绛向来不怎么作声,商议事情时听得多说的少,这次却断然道:“决不可如此!我知殿下仁心,可若想和朝廷对抗,首先得赏罚严明,有过不罚,何以明威?这几人背主求荣,其心当诛,依我之见,也不必当即斩杀,暂且稳住他们,当义军起事之日,斩其首级祭旗,可壮声色!” 两人意见坚决,安休林犹豫了会,叹道:“好吧,此事先不予理会,容后再议!”转头问徐佑道:“微之几时动身?” “此间事了,我打算今夜就走!”徐佑答道:“我先去九江拜访朱刺史,他会安排接下来的事宜。殿下,朱刺史绝对可以信任,他的话就是我的话,请殿下务必采纳,不可听人谗言,以至于贻误战机。” 安休林毅然道:“微之放心,我意已决,不会再摇动分毫。等你离开,我会分派众人,联络各地,囤积粮草,招募兵士,和那逆贼拼了!” “殿下有此决心,必定无往不利!”徐佑赞了一句,再次提醒,道:“这些事都要秘密进行,可藉由开垦荒田、修造水利的名义,不可过早泄露真实意图。还有,若时机成熟,朱刺史会遣精兵良将护卫殿下前往吴县……” 这个计划谢希文还是初闻,疑虑道:“去吴县?为何不前往九江,静等江夏王顺江而来,和他兵和一处?” 徐佑冷静的眼眸来尽显智慧的光芒,道:“谢郎君,江夏王手握十万雄兵,以临川一地,可募兵几何?” “这……三五千人,总是有的!” “好,三五千人,哪怕江州都督府的部曲全交给殿下,也不过一两万人而已,以这么点兵力和江夏王回合,你觉得殿下会不会彻底变成江夏王的附庸?” 谢希文终于明白徐佑的意思,眼睛闪过震惊之色,道:“会!” 徐佑淡淡的道:“可殿下若是到了吴县,有顾陆朱张为羽翼,再合扬州、江州两州之力,足可开霸府,立东军,逆流而上,对金陵发起攻势。到了那时,江夏王西来,殿下东去,两军并立,平分秋色,就算日后推江夏王为君,殿下也可凭借军功谋取最大的利益,诸位郎君水涨船高,封侯拜相,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这番话极具煽动性,谢希文还未回答,狄夏忍不住激动的抚掌道:“听郎君一席话,胜过十万雄兵。就这么办,谁敢反对,我第一个取他脑袋!” 这个狄夏说话不过脑子,幸亏跟得是安休林这样的仁主,换了曹操那样的雄主,怕是活不过一集就得身首异处。 不过有他鼓动气氛,安休林也觉得热血沸腾,再不好权位,可若能领兵灭贼,谁又能拒绝那样的诱惑? “皆从君言!” 商议已定,徐佑的行程先到九江,再去江陵,然后沿长江直接回吴县。为了方便日后联络,也为了便于取信江夏王,安休林决定派心腹随同徐佑一道,挑来选去,还是选中了左丘司锦和宗羽。他们两人和徐佑不打不相识,算是聊得来的熟人和朋友,左丘司锦又是靠得住的自家妹子,忠心无虞,行事干练,自是最佳人选。 动身这天大雨倾盆,徐舜华送了三十里,直到盱水码头才依依不舍挥手作别,姐弟俩匆匆一见,又天各一方,徐佑倚着大船的二层栏杆,正是: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第六十三章 文武 浔阳,就是白居易《琵琶行》里开篇那句“浔阳江头夜送客”的浔阳,徐佑前后两世,都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号称“三江之口,七省通衢”的天下眉目之地,所见所闻,颇为新鲜。 浔阳是江州的治所,主要是丘陵、山地和滨湖平原地形,水系发达,交通便利,徐佑乘舟直抵浔阳城,从水门入城内,在刺史府见到了朱智。 多年未见,朱智不见老,反而精神灼烁,气势内敛,给人的感觉从锋芒毕露的剑变成了不动如山的鼎。 剑可平天下,鼎可镇江山! 他甚至来不及换鞋,穿着木屐迎出中门,挽着徐佑的手臂,仰头大笑道:“七郎,我日思夜盼,总算等到你了!” 身旁的主簿、司马、长史等人无不惊骇,他们这位刺史可以说智绝当世、洞明烛照,平日里不管处理政务还是断狱诀讼,皆是云淡风轻的从容和不动声色的深邃,今日却为了徐佑开中门亲迎,又不顾形象的喜形于色,哪怕幽夜逸光享誉江东,徐佑并非普通人,这个礼遇也太过了些。 “来来,我为你引见一下江州豪杰。”朱智指着身后一中年男子,长髯过胸,双眉入鬓,凤眼如春水,肌肤赛霜雪,年轻时候想必也招惹了不少女郎爱慕,道:“这位是祝元英,现在刺史府屈居主簿,乃社稷之才!” 能被朱智称为社稷才,徐佑忍不住多打量几眼,见礼道:“祝主簿!” 祝元英笑道:“早就听闻微之郎君大名,今日得见,三生之幸!” “这位是江州司马宋晃,骁勇善战。” 江州司马? 徐佑眼角低垂,瞄了眼宋晃的衣摆,干燥的很。嗯,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一首诗让人以为司马都是文弱书生,多愁善感,其实司马主军事,向来都是武将。 “宋司马!” …… 诸人引见完毕,入了内堂,朱智只留下祝元英为陪客,徐佑立知此人乃朱智绝对的心腹,可以共商大事。 “月前从顾允处得到四叔来信,信中所言,和我不谋而合。”徐佑开门见山,道:“安休明弑父篡位,人神共愤,天下当共诛之。今扬州在顾氏手里,江州在朱氏手里,兵多将广,钱足粮丰,欠缺的只是起兵的大义。” 祝元英点头道:“不错,安休明虽得位不正,可毕竟已登基称帝,我们身为臣子,若贸然举兵,被他扣以图谋不轨的污名,军心必乱。” “所以要把国事变成家事!”徐佑道:“临川王安休林,先帝第六子,雅量高致,经我劝谏,愿为义军张目。料来有他振臂,安休明想要污蔑我等,天下人也不会尽信!” “仅仅临川王一人,尚未可足以为凭!” “江夏王安休若,先帝第三子,如果他也加入,祝主簿以为如何?” 祝元英正色道:“若江夏王也能反正,大事可期!只是……江夏王神明爽发,雄决于武,绝不甘居于人下。若侥幸灭贼,天无二日,临川王何以自处?” “临川王谦和少欲,愿奉江夏王为主。” 祝元英喜不自胜,道:“如此,大事可成!” 朱智这时才接过话头,道:“微之可有腹案,该怎么劝谏江夏王?” “离开临川时,六殿下赐我手书一封,言辞恳切,字字泣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江夏王身负国仇家恨,说服他不是难事!” 朱智摇摇头,道:“你和江夏王没有来往,不太了解他的为人。此子虽小有韬略,然犹疑多虑,素无决断,麾下仰仗的,无非一文一武。文有颜婉,现任录事参军,深受爱遇,随伴十余年,言必听,计必从,想要劝谏江夏王,先得说服颜婉。” “幸得四叔提醒,我会小心和颜婉打交道!”徐佑突然笑道:“不过,我听说颜婉名字像是妇人,可长相却胜似屠夫……” 朱智也是一笑,目光颇为玩味,道:“我忘了你已将郭氏遗孀收入房内,对江夏王的事必然了如指掌,那就不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詹文君现在住到了明玉山,两人的关系无论如何瞒不住的,徐佑忙赔着笑道:“四叔别打趣我了,江夏王府的详情,还得四叔指点。文有颜婉,武有何人呢?” 朱智若有深意的看着徐佑,道:“武,自然是檀孝祖!” 徐佑疑惑道:“檀孝祖?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 祝元英如数家珍,道:“檀孝祖,梁州人,出身寒苦,十五岁时幸得宁朔将军赵伦看重,得以踏入军伍。两年后赵伦平蛮时战死,临时之际,举荐他入了征北大将军何方明的幕府,受何征北悉心教导,堪称亦师亦友。后来何方明谋逆被族诛,几大得力部下也难逃一死,不过檀孝祖年纪尚幼,名声不显,从灭族案里脱身,转战各方,立下赫赫战功,被先帝赏识,派给江夏王出镇荆雍要地。可以说檀孝祖尽得何方明的衣钵,用兵神鬼莫测,这些年先后平定缘沔诸蛮、郧山蛮、犬羊蛮、五水蛮等西南蛮族,大大稳定了荆雍的局势,是江夏王身边最不可轻视的人物。” 徐佑击掌赞道:“果然英雄了得!我等举义平贼,有檀孝祖如有一虎,真是天助我也!”说完和朱智对视,同时大笑。 笑声里却各安心思,徐佑有詹文君为佐助,她所在的郭氏和掌控的船阁本就是江夏王的耳目,对江夏王府的了解并不比朱智差,加上何濡是何方明的遗腹子,回到江东近十年,日夜谋划着颠覆安氏王朝,岂能不知道檀孝祖? 徐佑忌惮的是朱智刚才那暗含深意的表情,何濡的身份向来是绝密,可朱智何许人?智深似海,近乎妖魅,手里的底牌多的让人羡慕,若世上还有人可以窥破何濡的身份,能且只能是朱智一人! 徐佑看不透朱智,正如朱智看不透他一样,不过这并不影响两人的精诚合作,何濡的底细,放到这场翻天覆地的大变局里根本无足轻重。 就算是何方明的儿子又能如何? 无兵无将无力无势,依附徐佑的可怜虫,还能把天捅个窟窿不成? 三人密议良久,最后朱智问道:“微之可还有难处?” 徐佑沉声道:“最大的难处,时不我待!我们在谋划布局,安休明也没有闲着,真被他彻底掌握中军,稳住金陵局势,再强迫那些意志不坚定的州郡投诚,将来起兵,怕是绵延日久,伤及国本,给北魏可趁之机。” “北魏方面,暂时不用担心。我两月前已秘密遣人请西凉国主姚琰屯重兵于河东郡,与北魏的河内郡遥相对峙。同时让请姚琰联络柔然,以鬼方军三十万之众,越过意辛山和南床山,进逼受降城和武川镇。至于荆州沿线诸镇要地,我自有疑兵之计,可让北魏忌惮三分,不敢妄动!” 徐佑起身下拜,道:“四叔为国为民,殚精竭虑,小侄为那些免受刀兵之苦的百姓谢过四叔!” 朱智扶起他,笑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微之担忧的金陵方面,我会想办法拖延安休明整顿中军和稳定朝局的脚步,给你足够的时间安排布置。你且放手去干,其余的都交给我,定让你无后顾之忧。只要说服江夏王,此次举义,微之就是首功,日后论功行赏,复义兴郡望,再不是难事!” 雕虫小技?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徐佑再蠢,也知道请动西凉和柔然出兵比登天还难,更难的是朱智在金陵大局刚刚笃定之时,就已经派人前往西凉合纵连横,这样的手段,谁能不说个服字? 徐佑谦虚道:“大事未成,论功未免太急切。况且我何德何能,敢居首功?” 朱智微微一笑,道:“我说你首功,就是首功,谁敢多嘴,杀了便是。死人,总不能再来抢功劳了不是?” 徐佑愣了愣,唇角扬起,道:“四叔所言极是!” 第六十四章 观石钟而遇故人 当夜宿在刺史府,由朱智设宴款待,席间歌舞怡情,气氛热烈,宗羽也来了兴致,只用口技为众人表演了磬、埙、鼓、琴、柷、笙、籥等八音合奏,技惊四座,引得宋晃手痒,亲自下场拔剑起舞,将宴席推到高朝。 朱智却明显对左丘司锦更感兴趣,和她聊起左丘南,没想到两人竟然还有一段故交。左丘司锦忙离席跪拜,恭行弟子礼,朱智叹道:“故人已矣,此心何哀?不过,你能追随微之身侧,”好生做事,日后得成功业,巾帼不让须眉,我那老友泉下有知,当无憾了!” 徐佑微笑着看朱智忽悠左丘司锦,他和左丘南是不是真的认识并不重要,可只凭这寥寥数语,就让左丘司锦完全去了戒心,往长远想,是不是就此在临川王身边安了个眼线?左丘司锦自然不会背叛临川王,可面对朱智这样的老狐狸,他想从你这里打听情报,很多时候,你自己根本无从得知泄露了什么。 第二日大早,徐佑原本想要辞行,毕竟时间紧迫,迟缓不得。没想到朱智执意挽留,并请他来到城北的石钟山游玩。 石钟山有两座,南面的濒临彭泽湖,北面的濒临长江岸,又称为下钟山。徐佑前世里学过苏轼的名文《石钟山记》,今日身临其境,听水石相搏,果然有钟鸣之声,不由啧啧称奇。 登上山顶,看长江滔滔,观彭泽浩淼,江湖汇合处,水线分明,江水浑浊,湖水碧清,以截然不同的水色划出了一条奇妙的界线,雄浑和秀丽完美融合,尽显造化之神妙。 随着朱智往山顶深处走去,郁郁葱葱间露出道观一角,绕过几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看那道观门匾写着空静二字,两扇简陋的柴门微掩,可以看到里面挺拔的松木吐翠,没有人影晃动。 “四叔,你邀我登山,总不是为了听那微风鼓浪、水石夹击的轰鸣吧?”徐佑轻轻推开柴门,天井里打扫的不染尘埃,方形石栏围着一株百年松树,伸开的枝叶向着多个方向蔓延,那么瞬间,仿佛契合了某种不可言状的道法,让他忽有所感。 “嗯?” 徐佑猛然扭头,几乎不可置信的望着朱智。朱智笑而不语,做出请进的手势,正在这时,从道观大殿走出两人,前面那位灰袍如昨,清矍飘逸,正是宁玄古! 宁玄古身后,一女郎白衣似雪,秀丽脱俗,青丝用布带随意的束起,双眸犹如清澈的湖水,透着轻灵之气。 秋分! 她望着徐佑,美目流盼,双颊含笑,十八岁的碧玉年华,再不复当年的娇憨无邪,可不管怎样,只要徐佑在的地方,那微微扬起的螓首,总是随着自家小郎的影子而晃动。 世间再无他物! 宁玄古笑道:“微之,别来无恙!” 久别重逢,自有诉不完的离情,分别说起这些年的经历,宁玄古对徐佑赞不绝口,又知晓他即将前往江陵,道:“江夏王生母尤妃昔年染疾,我恰好途径荆州,被请去诊治,侥幸得愈,算是结了份小小的善缘。稍后我修书一封,微之若遇到军府中部曲的刁难,可径自递给尤妃,江夏王侍母极孝,旦有母命,不会不听!” “是!”徐佑对宁玄古甚是恭敬,道:“宁师从峨眉山来此,是为访友,还是游玩?” 宁玄古叹了口气,道:“是为求山而来!” “求山?”徐佑满脸疑惑。 “峨眉山已非久居之地!”宁玄古眉目隐约可见愁容,道:“微之可知孙冠的近况?” 徐佑摇头,道:“孙冠和竺道融在本无寺大战后突然离京,之后再无音讯传来,可是回了鹤鸣山么?” “孙冠离京后,在距离金陵三十里外的走蛟涧遇到六天的截杀……” 徐佑并不惊讶,这是他预料当中的事。金陵之变的那夜,六天除了被他和清明联手击杀的鬼师和逃之夭夭的五天主之外,其他几位天主都没有献身,可想而知是做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只黄雀,不管孙冠和竺道融之战谁是胜利者,都逃不过六天的围剿。 “大天主出手了?” “不错!” 宁玄古道:“绝阴天宫的大天主身份一直成迷,这次走蛟涧截杀孙冠,还是他初次公开露面。只是很可惜,跟随孙冠身侧的两大鹤堂高手朱天和墨君都惨死于此役,现在见过大天主真面目的人只有孙冠……” “大天主还活着?那孙冠呢,伤得重不重?” “大天主还活着!”宁玄古肯定的道:“若是他死在孙冠手里,此事应该早就传遍天下。事实是大天主没能杀掉孙冠,孙冠也没能杀掉大天主,两败俱伤。” 徐佑沉吟道:“孙冠受竺道融重创,所以迫不及待的离开金陵,这是防着安休明和萧勋奇突然翻脸。至于六天,他应该也料到大天主不会放过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故意以身设饵,诱大天主现身。对孙冠而言,这也是擒拿大天主的绝佳机会,甚至是唯一的机会。只不过大天主的实力超出了孙冠的估计,孙冠受伤之后的实力也远远超过了大天主的事先判断,猎人和猎物身份多次互换,最后弄得两败俱伤,还赔上鹤堂两大高手的性命。哎,说起来鹤堂到底是干什么的?我听过鹿堂,由大祭酒卫长安统率,鹤堂却从未耳闻……” 宁玄古眼眸深处闪过淡淡的嘲讽,道:“鹤堂是天师道的秘密机构,里面的都是死人!” “死人?” “你可知道大祭酒阴长生的来历?” “知道,阴长生原是宁越之地的巨盗,杀人无算,恶贯满盈,后来被孙冠收服,让他听了三天道法,自废武功,拜入道门,从此改邪归正,成了大祭酒之一,以符药济世,人们感其恩德,故称之为白发菩提。” “这几十年来,孙冠收服的恶人,并非阴长生一人,也并非人人都可以改头换面,名正言顺的皈依道门正统,落得天下赞誉。那些民愤极大也难以脱胎换骨的恶人大都对外宣称死于孙冠之手,以此赢得四方崇慕,实则挑选其中容易控制者编入了鹤堂,为天师道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白长绝之前是鹤堂的负责人,后来练功出了岔子,竟然在鹤堂里大开杀戒,被范长衣抓到把柄,驱逐去了宁州的蛮荒之地。鹤堂从此直接归属于孙冠指挥,历年来死在鹤堂地牢里的伪教邪鬼,不计其数。” “何谓伪教邪鬼?” 宁玄古眼脸低垂,道:“背我道者为伪,逆我令者为邪!” 徐佑哈哈大笑,笑声里充满了冷意,道:“好一个天师道,好一个孙天师!” “日夜轮替,光暗交错,不管是朝廷,门阀,还是教派,这都是无可避免的存在!”宁玄古道:“所以我潜居峨眉山,试图重整天师道教义,孙冠顾忌先师,容忍了我这么多年,实属不易。可现在情势大变,他彻底击败了佛门,成为天师道数百年来第一人,可在最荣耀的时候身受重伤,无奈躲回鹤鸣山,为了自身安全,再容不得卧榻之畔有旁人酣睡,因此这两月来鹿堂和鹤堂联手,清理益州境内所有反对势力。而之前为了示世人以大度,孙冠都睁只眼闭只眼,并不放在心上。” 徐佑总算明白宁玄古为何千里迢迢来到江州,他居于峨眉山上,本就让孙冠坐卧难安,又暗自修正教义,传法收徒,更是犯了大忌。既然孙冠撕掉了伪装,首先要清理的,就是宁玄古的峨眉山。 “宁师欲求江州哪座山?可是这石钟山么?”徐佑劝道:“石钟山终归太小,又位于长江岸边,非长远之计。” 宁玄古笑道:“当然不是石钟山,我欲求者,乃敷浅原!” 江州多名山,最著名的自然是庐山。 庐山,又称为匡庐,也叫敷浅原,在浔阳南边,临彭泽湖,有匡庐奇秀甲天下之美誉,冈岭、壑谷、岩洞、怪石、瀑布众多,自是修道的好去处 只是瞧宁玄古的脸色,想必这样的名山不是好求的。徐佑恳声道:“宁师若有话,尽可对我言明。弟子虽位卑言轻,却也甘愿竭尽全力,为宁师分忧!” “好,我对你也不藏着掖着,庐山现被历陵陈氏圈占,我登门拜见,愿以巨资购入,无奈对方不肯通融,只好前来浔阳,请朱刺史出面说合一二。可朱刺史写了手书,仍被陈氏婉拒,至此僵持不下,只好在这石钟山的道观蹉跎时日。” 徐佑太了解朱智,他若想为宁玄古求庐山,恐怕有上百种手段让陈氏屈服,之所以悬而不绝,无非是知道自己和宁玄古的关系,只等着他前来浔阳,再给两家做个顺水人情。 “宁师莫急,我再找朱四叔商议,历陵陈氏同意了则罢,要是还拿捏不予,自会让他们好看!” 这话说的颇有几分恶霸的气质,宁玄古道:“不要生事,山是人家的,没有强买的道理。真要是疏通不得,那就再寻别处,你还有大事要办,岂可把时间浪费在这样的小事上?” “宁师另立山门,岂是小事?且放宽心,我绝不主动生事,想来那陈氏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晓之以情,动之以利,区区一山,何至于死死不放?” (求点推荐票) 第六十五章 草木荣枯,自有定数 说完正事,宁玄古识趣的离开,将空间留给徐佑和秋分。一别五年,比约定的三年迟归了近半的时光,思念压抑在遥不可知的识海深处,平日里不见踪影,可真到了此刻,却毫无声息的汹涌而出。 秋分咬着唇,秋水盈盈,慢慢的湿润了眼眶。徐佑笑着张开了双臂,她的双眸瞬间红透,纵身扑了过来,紧紧的抱住徐佑,呜咽道:“小郎,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哪怕已不是当年的青涩,身心也都全面的长开,再加上这些年跟随宁玄古修道炼心,甚至被那些师兄弟们敬重如傲霜赛雪的仙子,可面对徐佑时,她仍旧是那个自血海之中开始相依为命的徐秋分。 “傻丫头!”徐佑揉乱了她的发髻,道:“你姓徐,是我的妹妹,一家人生同苦、死同欢,不离不弃,我就是不要了性命,也不能不要你!” 秋分泪如雨下。 回到刺史府,秋分和清明见过,又是一番欢喜。徐佑介绍左丘司锦和宗羽给秋分认识,左丘司锦比秋分大上几岁,经常行走江湖,精明干练,和秋分原是两类人,可也不知竟然十分投缘,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徐佑和朱智会于密室,问起匡庐山之事,道:“历陵费氏敢不给四叔面子,可是在京城有所依仗?”(直接写庐山可能有点不安全,以后改称匡庐山。) “费氏本不足虑,屈居历陵一县,中品士族而已。只是费氏家主费抟和南阳王安休铄有点干系,每年都给南阳王府进贡大量丝绢,所以自视甚高,并不怎么把我放在眼里……” 经过朱智解释,徐佑了解到费氏以经营丝绢生意为主,从益州进货卖到金陵,说白了这条发财的商路很多人虎视眈眈,因此辗转找到南阳王做靠山,每年交点保护费,吃肉喝汤都在一个锅里,别人就算想掀桌子重新洗牌,也得多考虑考虑有没有这个资格。 “南阳王好像是尚书令庾朓的乘龙快婿?这次金陵之变,庾朓畏死从逆,南阳王也被安休明提拔重用,那费抟水涨船高,不给四叔面子倒也不怪!” 徐佑顿了顿,道:“只是宁真人对我有大恩,他被孙冠逼迫离开峨眉,正是落难之时,我若视而不见,未免让恩人寒心。再者,宁真人道法通神,也是我等日后对抗天师道的一大助力,四叔可否想个法子,让费氏松口卖了匡庐山,钱不是问题……” 朱智笑道:“知道你身家豪富,可这真的不是钱的问题。费抟侍母极孝,早年他老母得病,受一堪舆师指点,唯有住到匡庐山才能延年益寿。费抟为此不知求了南阳王多少次,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把匡庐山占为己有,广修山墅,连宗祠都建到了峰峦叠翠的风水佳处,想以钱帛打动他,毫无可能!” 听到费抟是为了母亲尽孝,徐佑犹豫了一会,道:“那就罢了,百善孝为先,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好强人所难……” 朱智仰头大笑,指着他道:“微之啊微之,你就是这幅菩萨心肠要不得!费抟谋取匡庐山,是为了给家族门楣鎏金而已,其母住到匡庐山两个月就病逝,关孝道何事?依我看费抟明知母亲重病不愈,以此为借口求得南阳王向朝廷进言赐山,这等假仁假义的禽兽行径,才是真正的大不孝!” 说完又语带嘲讽的道:“历陵费氏大肆宣扬其以孝道治家,甚至连鸡犬也同沐孝风,一鸡一犬未至,其余家畜尽皆不食,这般长幼有序,古今可曾听闻?” 徐佑道:“沽名钓誉至此,可怜可笑!” “沽名钓誉不算什么,非圣贤无以避免。”朱智道:“我所虑者,若江州举事,历陵近在咫尺,费氏养着兵甲千余,或成大患!” 徐佑心头一凛,道:“四叔的意思?”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就算没有宁真人求山受阻,我也准备暗中派人铲除费氏……”朱智顺着手势下劈,冷冷的道:“阖家老少,鸡犬不留!” 朱智当年平定白贼之乱时,杀人太多,有伤天和,被百姓称为人屠。徐佑和他接触多次,感觉并不深,直到此刻杀机毕露,方惊觉人屠的雅号名不虚传。 徐佑心里不忍,然而乱世容不得慈悲,道:“四叔算无遗策,必能妥善处置,我明日启程,在江陵敬候佳音!” 离开密室,徐佑再去拜会宁玄古,两人说起金陵发生的事,宁玄古叹道:“金陵一战,竺道融身死,小宗师死伤二十多人,江东武道凋零过半,百年养气,毁于旦夕,实为大不幸。若我所料不差,此消彼长,北朝武道中人必会蠢蠢欲动,高手再来南朝,将如履平地,不可不防!” “草木荣枯,自有定数,宁师不要太悲观。”说实话,徐佑对别人死了多少宗师并不太在意,仅仅明玉山的势力范围,包括他在内就有三个小宗师,方斯年眼看就是下一个,秋分或许会是下下一个。别人死的越多,对他越有利,至于北朝的威胁,武者只是附带,得天下在政清民富、国盛兵强,武者可以影响局部战局,却无法影响南北大势,真要是魏国派一群小宗师过江,就能把楚国搞的无力应对,这样的国家灭了也就灭了,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 最主要的是,江山代有才人出,老一辈的宗师们凋零了,还有新一代的宗师们接替,以楚国的江河之广,最不缺的就是英雄人物! 宁玄古望着徐佑,释然道:“是,看着你就像看到年轻时的孙冠,有你们这样的天纵之才,武道不绝!” 徐佑忍了忍,没有和宁玄古说朱智准备灭了费氏满门,只是避重就轻的道:“我和朱四叔说好了,由他出面斡旋,请费氏让出匡庐山。宁师这几日待在浔阳,等事成之后,再往匡庐山一行!” “好!”宁玄古清矍的脸庞露出几分喜色,道:“此番全仰赖微之帮忙,朱刺史很不好相与,若非你和他投缘,怕是再耗上数年也难以如愿!” 徐佑微微苦笑,朱智灭费氏,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确保后方安稳,另外也要借此震慑江州其他士族乖乖听话。但明知如此,你能不受他的人情吗?毕竟灭了费氏,匡庐山终归交到了宁玄古手里,加上这份恩情沾染了无数条人命,更显得比山还厚,比海还深。 这就是江左诸葛,让你明知是个坑,还跳的心甘情愿,跳的感恩戴德! 翌日天光未亮,徐佑和朱智、宁玄古等辞别,秋分留在浔阳,没有跟着他前往江陵。一来宁玄古立山门需要弟子协助,二来江陵凶险未知,带着秋分不太安全。 秋分站在长江边,没有哭泣,目送徐佑的座舟远去,长发翻飞,裙裾飘扬,仿佛深秋枫叶落时那风起的苍凉和落寞,让人怜惜不已。 宁玄古目光里透着慈爱,笑道:“等此间事了,我亲送你回吴县,到时比翼齐飞,有你欢喜的时候……” 秋分微微摇头,道:“比翼齐飞?那是小郎喜欢的女子才有的福分,我只是他的小丫头,我也愿意一生一世都做他的小丫头,这就够了!” 宁玄古叹道:“痴儿!” “师尊,小郎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微之吉人天相,自会逢凶化吉,我为他推过命,贵不可言,绝非早夭之相,你大可放心!” …… 师徒两个说话的时候,徐佑、清明、左丘司锦、宗羽四人沿着长江逆流而上,徐佑立在船头,凝眉不语。清明低声问道:“郎君可是在想秋分?” “不,我在想孙冠!” “嗯?” “若要杀他,现在是最佳时机!错过了这次,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后面的左丘司锦和宗羽齐齐侧目,他们知道徐佑和天师道势不两立,但从来没人想过竟然真的有人敢向孙冠复仇,这不是勇气可以解释的,要么不怕死,要么脑子有问题! 譬如一人碾死了一只蚂蚁,他不会把蚂蚁放在心上,蚂蚁也不会兴起向人复仇的念头,哪怕徐佑这只蚂蚁现在个头大的可怕,但更可怕的是孙冠几十年不败的大宗师威名,想要杀他,真是比登天还难。 清明思考了一会,道:“孙冠先后被竺道融和大天主所伤,鹤堂和鹿堂的高手又死伤惨重,白长绝滞留京师未回,若能召集足够的人手,潜入鹤鸣山刺杀他至少有三成的几率。” 宗羽的后背默默的流汗,你们还真在认真思考怎么刺杀孙冠呢?原来不是说着玩啊?他一时不知道该说徐佑和清明不自量力,还是为他们的胆大包天折服。 徐佑深邃不见底的眼睛倒映着江水粼粼,乍看去透着让人心惊胆战的妖异,不知过了多久,道:“可惜!” 若杀孙冠,安休明、萧勋奇、六天和徐佑以及诸姓门阀等积怨颇深的各方甚至可以通过某种途径暂时放下芥蒂,联手对付孙冠一人。只可惜当务之急,不是杀孙冠,而是攻下金陵城! 皇帝的宝座,永远比天师宫里的道座更重要! 第六十六章 苍老的郭勉 沿长江逆流而上,耗时半月有余,终于抵达江陵。作为荆州的州治,江陵的知名度向来很不错,当然最让它享誉千年的,还是李白那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江陵南临长江,北依汉水,西控巴蜀,南通江越,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入城时检查过所和搜身都比别处要严苛十倍,守城的军卒目光坚毅,散发着不可言说的悍勇气,应该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存在。 宗羽呈上临川王府的棨牌,守卒不敢怠慢,马上报给城门官,然后由城门官安排专人护送,直接送他们到了王府。 江夏王安休若兼着荆州刺史,开府仪同三司,府内自设幕僚,俨然一个小朝廷。宅院占地极广,比临川王府恢弘大气,设有演武场和练兵湖,四周林立着几十座箭亭,奢华中透着萧杀。徐佑被穿着甲胄的部曲引到正中的院子里,见到了那个传说中比屠夫还像屠夫的颜婉。传闻总是有夸大的地方,颜婉固然算不得美男子,可也绝不是满脸横肉的市井屠夫。人的气质一是与生俱来,二是后天培养,颜婉两者兼备,虽然相貌粗鄙,可眼神凌厉,神态怡然,绝非等闲之辈。 “六殿下遣你来此,可有书信为凭?” 这语气透着居高临下的傲慢,浑不把徐佑放在眼里,言外之意,你把书信给我,我替你转交,然后给你回信就可以回临川复命了。 “确有书信让我转呈三殿下,不过六殿下的原话是要我面呈,还请参军通融……” 颜婉不耐烦的打断他,道:“三殿下军务繁忙,无暇见你,书信给我即可!若是为了求赏,由我做主,赏你八匹蜀锦,该知足了!” 徐佑颇有唾面自干的觉悟,唇角挂着笑,道:“在下亦非为求赏而来……” 颜婉脸色一沉,道:“来人,送客!” 徐佑还没动气,左丘司锦忍不住了,怒道:“我等自江州远来,是为了要事相商。参军不问情由直接拒之门外,未免太过跋扈,也太过不近人情,将来传入三殿下耳中,说你离间兄弟,恐怕参军也未能讨得好处!” 徐佑知道今天的见面已经结束了,再待下去毫无意义,还会让事态进一步失控,对左丘司锦摇了摇头,然后向脸色铁青的颜婉赔了不是,匆匆离开了王府。 被冬日的冷风吹过,左丘司锦清醒了许多,她也不知为何突然动怒。按说以她的阅历,不至于这么沉不住气,颜婉摆明了刁难众人,越是如此越得小心应对,这下嘴皮子是爽快了,可彻底得罪了他,误了大事,该如何向临川王兄交代? “我……都是我的错,郎君责罚我吧!” 徐佑微微笑道:“那颜参军趾高气扬,我恨不得一拳砸他脑门上,你为我出气,何罪之有?” 左丘司锦低垂着头,默不作声,心想就你这身板还要打人家,不被人家打就是好的了。不过他这么维护自己,心里倒是有点异样的情绪。 清明问道:“郎君,接下来该怎么办?” “先要搞清楚颜婉为什么拒绝江夏王和我们见面,不过不着急,找个地方住下,慢慢打探消息吧!” 江陵城处在长江流域的要地,城内逆旅很多,徐佑等随便找了家看上去干净整洁的店住下,和清明低声吩咐了两句,清明换了衣物,悄然离开。左丘司锦看到后心中疑虑,敲开徐佑的房门,问道:“清明呢?” “他去见几个朋友,你回房休息会,等下我们一起下楼吃点东西!” 左丘司锦立刻明白徐佑在江陵城里布有暗线,聪明的继续追问清明去找谁接头,而是径自走了进来,道:“清明不在,郎君身侧没人护卫可不成。” 徐佑又不能说我这样的打你几十个没有问题,更不能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你去换宗羽过来,那样太刻意反而落了下乘,笑道:“也好,麻烦女郎了!” 说着自然而然的解了腰带,脱去厚重又宽大的峨袍,露出里面修长挺拔的身姿,虽然裹着白色里衫,可依然遮掩不住那充满了生命力的阳刚线条,并不是孔武有力的那种简单的粗壮,而是仿佛站在高山之巅,远眺江水东流的天地之大美,玄妙之极,非言语可以形容。 女人看男人,跟男人看女人没什么不同! 左丘司锦别过头去,心想原来看上去羸弱不堪的徐佑,此时给人的感觉却丝毫不弱于习武之人。 房内早有侍者准备好的热水,徐佑净了手脸,刚准备转身去拿巾帕,左丘司锦站在身后递了过来,她犹豫了一会,眸子里掠过几分羞涩,眼睛不敢和徐佑对视,道:“我粗手粗脚的,若郎君不弃,我……来伺候郎君更衣……” 她出身算不得名门,可也是绝对的闺秀,自父亲死后家道中落,可随即被安休林认为义妹,吃穿用度,皆按照王女惯例,估计从来没干过伺候人的活。 徐佑接过巾帕,道了声谢,一边擦脸一边说道:“不敢劳烦女郎,其实我在钱塘时身边也从来没有侍婢,洗沐更衣不过小事,用不着别人伺候。女郎可以把我当做行走江湖的同伴,江湖之上,累了倒头就睡,渴了伏地可饮,没那么多的讲究!” 这话有点装逼,徐佑先后有秋分、履霜、於菟照顾起居,虽然不像那些世家子弟们完全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身边的侍婢都是两位数起的奢靡,但偶尔也会伺候着换个衣物什么的——毕竟这个时代的衣服真的不好穿,可不是他说的从来没有过侍婢。 这样说只是为了避免左丘司锦尴尬,人家是见清明不在,好心来帮个忙,徐佑也不会因此想到歪处,更不会借此动手动脚的自讨没趣。 左丘司锦笑了笑,退到旁边没有言语。她跟随父亲和临川王身边见过太多世家子弟的做派,也正因如此,特立独行的徐佑反倒让人耳目一新。 清明没有出去太久,徐佑三人刚吃过饭还没上楼,他就出现在逆旅里,走过来和徐佑附耳说道;“郭勉已远离江夏王的决策层,他的府邸现在城西……” 徐佑点点头,瞧了瞧时辰,叫来侍者给清明上了当地著名的美食,尤其以江陵鱼糕为最,听着堂子里唱曲的小娘的清澈嗓音,悠然自得的坐到了夕阳西下之时,吩咐左丘司锦和宗羽在逆旅好生歇息,和清明两人出门而去。 郭府仅仅三进大小,陈设朴素,与钱塘时的招摇截然不同。徐佑通报姓名后,很快郭勉就迎了出来,这么些年没见,两人的身份地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郭勉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江夏王代言人,徐佑也不再是苟且偷生的破落子,命运很多时候会开玩笑,虽然这个玩笑并不是那么的好笑。 “七郎!” “郭公!” 郭勉苍老了许多,两个多月前,他见势不妙,提前从金陵撤退。从战略而言,让江夏王得以置身事外,无论皇帝和太子谁胜谁负,江夏王进可攻退可守,给足了腾挪的空间;从战术而言,保存了有生力量,没让费尽心思打造的情报网络陷进金陵那个吞噬所有的绝境里,为日后的发展节约了成本和时间。 不管从哪方面看,郭勉都应该有功无过,可世事哪有这么简单?江夏王府的对头们抓住了机会,以颜婉为首,攻讦他贪生怕死,没有发现太子的隐藏实力,没有阻止金陵发生的变故,甚至责怪他没有把老皇帝救出来——这真是欲加之罪! 当时的局势,就是神仙也无能为力,何况郭勉只是情报头子,手里没有一兵一卒,拿什么去救皇帝? 颜婉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和郭勉的恩恩怨怨持续了太多年,好不容易抓机会,哪里肯轻易放他过关?没日夜的发动王府僚属给江夏王吹迷魂汤,起初江夏王还一笑置之,可安休明登基之后,竟似慢慢坐稳了皇位,心态彻底发生了变化,也觉得郭勉失职负恩,下令剥夺了一切职务,仅仅赏了十万钱,发落到城西的一座普通宅院,让他自生自灭。 这还是江夏王念及多年主仆的恩情网开一面,要按颜婉的意思,至少也得把郭勉投入大牢,好好折磨一番才算解气。 只到了城西短短十余日,郭勉须发白了近半,富态的身躯也瘦了二十多斤,远远望去,仿若行将就木的老人。 “郭公!”徐佑眸子里露出不忍的神色,道:“哪怕暂时受了点委屈,可也要照顾好身子,千万别煎熬的垮掉。” 徐佑既然登门,王府发生的内斗自是瞒不过他,郭勉苦笑道:“无妨,如今我正是好吃好睡,不说别的,多活十年该没问题。”他望着徐佑,感怀道:“当年在明玉山初见七郎,就知道此乃人中龙凤,只是没想到这才几年时光,我困居江陵残喘余生,你已名满天下妇孺皆知……” 第六十七章 旧时明月旧时身 来郭府的路上,清明已经和徐佑说了郭勉为什么会失宠的原因,也了解了王府内部复杂的争斗内幕。怪不得郭勉离开钱塘后不愿意回江陵,而是居住在金陵负责收集四方的情报,原来是想避开颜婉的倾轧和内耗。 可惜,面对虎狼之辈,越是躲避,越是给了对方贪婪的野心! 作为失败者,若真能这样不理俗世烦扰的度过余生,对郭勉未必不是好事。只是颜婉愈加受到江夏王的信任和恩宠,他又是睚眦必报的人,现在明知江夏王对郭勉还存着几分往昔的情分,所以没有痛下杀手,再过两三年,等江夏王完全忘记郭勉这个人,等待他的必定是残酷的折磨和羞辱,最后难逃一死。 以徐佑对郭勉的了解,他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虽然暂时处于下风,但是肯定还留有后手,眼前的苍老姿态,很可能是示敌以弱,麻痹对手的诡计。 “阿娪还好吗?” 提起詹文君,徐佑略有点尴尬,拐跑了人家的儿媳妇,总归觉得理亏,道:“文君原想着回江陵来亲自向郭公请罪,是我认为这边临近疆界,没有钱塘腹地安全,所以劝阻她去了钱塘……” 郭勉松了口气,道:“没让她回来是对的,颜婉心狠手辣,阿娪若在江陵,他必然会向殿下求娶阿娪为妾。殿下如今对颜婉言听计从,八成会答应他,那时可真害了阿娪了……” “嗯?”徐佑眉心微聚,道:“颜婉对文君有意?” 郭勉摇摇头,道:“哪里真的是男女之意,不过为了报复我罢了。颜婉府内妾室七八个,歌姬近百人,他不算好色,只是有怪癖,喜欢折磨女子为乐。阿娪要是入了颜府,不如即刻自尽,还能少受点苦。” 徐佑出了身冷汗,幸好詹文君当时鼓起勇气扯开了两人间的那层薄纸,要不然跟着郭勉回到江陵,落入这样的险境,他远在钱塘千里之外,鞭长莫及,岂不悔之晚矣? 接着说起今日颜婉拒见的事,徐佑道:“颜婉怕是知道我和郭公的关系,继而迁怒……” “七郎有所不知,颜婉或许会因我之故,故意刁难你们,却不会这么坚决的阻止你们面见殿下。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楚,要不然殿下也不会重用他。只不过你们来的时机不巧,就在昨天晚上,今上的使者已经抵达了江陵!” 徐佑默然,安休明往各地派遣使者,有先有后,可算算时间,应该全都差不多到了。江陵之所以来的这么晚,不是因为江陵最远,而是因为江陵的江夏王最为重要,所以需要等到其他各地的使者陆续回禀出使成果之后,权衡利弊,制定策略,再往江陵遣使,力求一次达成目的。 安休明的目的很好猜,最理想的是江夏王安休若奉旨入京,不过只要不是傻子,就不会这么听话。退而求其次,安休若上表,恭祝安休明登基,安休明再下旨让安休若永镇荆雍之地,双方妥协。至于日后如何,那得看日后的局势发展,主弱臣强,臣下必反,主强臣弱,臣下必死。 唯有此时大家心里都没底,彼此忌惮,才能达成脆弱的平衡。可这个平衡也是建在沙子上的城堡,推到容易,造起来太难。 郭勉为徐佑斟了杯茶,端起茶杯,对饮而尽,道:“使者秘密前来,满城知道的人不会超过五个。你想,这等紧要关头,不管你们带来了临川王什么样的讯息,颜婉都不可能节外生枝,与其让临川王成为谈判里不可控的变数,还不如干脆的把他拒之门外……” 徐佑在意的不是颜婉的谨慎,而是郭勉说的那句话“满城知道的不会超过五个”,他一个被踢出核心决策层的老头子,竟然还能成为五个知情者之一,果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要是小瞧他,转眼就会吃大亏。 “郭公知晓使者和江夏王谈判的具体详情吗?” “具体详情,只有殿下、颜婉和使者知道。若想打探消息,殿下和颜婉绝无可,不过那个使者年岁不大,或许可以试试看……” “使者叫什么?” “很少见的姓,使者叫左丘守白!” “左丘?” 徐佑目光深幽,笑道:“确实很少见!” 王府内的左丘守白安静的站在敞开的窗前,看着高悬于天空的夜月,不知怎的想起了第一次遇到袁青杞的时情景。那时的他刚从躲藏了四年的临川郡被人贩子拐走,途径庐陵郡时遇到了游玩至此的袁青杞,她穿着绛色的戎服,发髻扎成男子的形状,戴着笼冠,清雅的如同画中人,也是那次相遇,改变了他的一生。 “郎中令,江夏王语焉不详,恐怀二心,我们留在王府太过危险,要不要先出城暂避?” “危险?” 听着随从的话,左丘守白露出轻蔑的笑意,正是因为朝廷上下都觉得危险,所以出使江陵的差事没人肯接。可有句老话说的好,富贵险中求,要不是龙潭虎穴,他作为衡阳王的禁脔,登不上台面的卑贱之人,怎么可以堂而皇之的变成正六品的郎中令? 不过,他主动成为钦使,是因为要和王府的那个女子接上头。江东这场乱局,只有搅和得再乱上几分,他们追求的大道才可能真正的实现。 夜月愈发的冷冽,寒风吹动着竹林,簌簌而响的乐曲给刺骨的冬天添加了几分思乡的萧瑟,左丘守白却感觉不到一点草木摇落露为霜的苦情,他的躯体和精神全部处于高度亢奋的状态,就像他一步走向安子道,把刀子捅进皇帝心脏时的那种亢奋。 远处一座箭亭突然灭了长明不熄的望风灯,左丘守白默默数了七息,那灯火重新燃起,他不再迟疑,从窗户一跃而出,转瞬间融入了浓郁的夜色里。 王府西侧的院子堆放着大量的过冬用的柴木、煤炭、胡麻油以及各种麻布,在角落里的柴房,左丘守白推门而入,月光由于角度的问题只能倾洒到房内三五步,那人立在暗处,只能看到大概的轮廓,低声道:“水官?” “见过八夫人!” 离开郭府时郭勉派了个名叫郭伏的人送他们,说是晚上宵禁严苛,若是遇到巡卒不好脱身。郭伏二十岁许,双颧凸起,两目深陷,鼻梁高耸,唇薄而白,徐佑一问,果然是西凉羌族的人,自幼跟随郭勉长大,看上去很是沉稳。 江陵城或许是徐佑见过的宵禁最周密的城镇,每隔三条巷子,就会有巡卒交错而过,几乎没有留出死角,想要避开除非是入品的武者,等闲百姓根本无所遁形。 徐佑两人被拦下多次,全靠郭伏亮出棨牌安全过关,有小见大,可知郭勉在江陵的影响力并没有因为颜婉而消弱的厉害。 回到逆旅,左丘司锦出于担心还没有入睡,听到门开,忙从隔壁的房舍过来,问起可有收获,徐佑摇头道:“只知道朝廷的使者昨夜到了江陵,其他尚无眉目。不过不用急,朝廷和江夏王的谈判不是一日一夜可谈成的,咱们还有机会,也还有时间。” 左丘司锦也料到朝廷会派使者前来,并不觉得惊讶,只是害怕这样拖延下去,若江夏王真的意志薄弱,动摇决心,他们不仅白跑一趟,还很可能陷入危险之中。 “我认为还是要想办法见到江夏王,颜婉阻扰,可能够有资格见到江夏王的不止颜婉一人。实在不行,找王府的宦者塞点钱财,至少得让江夏王知道我们来了,并且带着临川王的善意!” 徐佑欣赏的看了左丘司锦一眼,会思考的女郎总比单纯的美貌更让人赏心悦目,笑道:“见江夏王是要见的,不过我们得先搞清楚朝廷给他开出了什么条件,才好对症下药。” “可是,我们不可能见到朝廷使者,更不可能从使者口里打听到任何消息。” “由我们出面自然不成……” 郭勉在王府里耳目众多,使者团再怎么缩减规模,也至少有二十多人,总会有口风不严谨的可以作为突破口,以郭勉的手段,徐佑相信他能够不负所托。 左丘司锦静等了片刻,见徐佑没有下文,突然醒悟过来,这事必定是他刚才去见的那个朋友来操弄。其实说来也怪,徐佑远在钱塘,竟然在江陵城里还有故交,算得上神通广大。 “对了,朝廷的使者叫左丘守白,现任王衡阳王府郎中令,应该是衡阳王安休远的心腹。此次出使江陵,乃主动请缨,算是很有胆色。” 徐佑并不知道左丘守白就是当年在袁府有过几面之缘的栖墨,更不知道安子道死在了左丘守白的手里,否则的话,对他的评价绝不仅仅是“很有胆色”,而是“一身虎胆”! 金陵之变后,安休明下了封口令,不许任何人透露安子道死亡的真相,虽然真相必然会被揭晓,但由于人为的因素,却会不受控制的往后推延。 “左丘守白?” 左丘司锦脸色微变。 徐佑的神色变得不可捉摸,道:“左丘这个姓,是不是很少见?” 第六十八章 不入虎穴 左丘司锦的思绪攸忽飘回到了十七年前,父亲在莫名其妙的离家半月之后,浑身是血的冒着雨夜冲进了家门。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大约三岁的幼儿,双目如漆,白皙可爱,灵动的眸子转动着左右瞧看,浑没有半点害怕的神色。 之后四年,身为独女的左丘司锦多了个弟弟,名叫左丘无止,平日里藏在家里,轻易不让他外出玩耍,对仅有的几个知情的王府好友,也只是说外面养的妾室生的儿子,以前生活在广州乡下,现在年岁渐长,膝下无儿,故接过来抚养。 这在士族间不算稀奇,所以并没有引起别人的议论和怀疑,只是左丘司锦明白,这个弟弟来历不明,因为她永远忘不了父亲那一身沾着血的湿透了的黑袍。 “阿姊,知其白而守其黑作何解?今日先生教的,我没听明白……” “知晓明亮的地方,却敢于守在黑暗之中,比如你,心里其实聪明,却总是表现的愚钝,这就是知其白而守其黑,大智若愚,和光同尘!” “原来是这样解的,我还以为知白守黑,是因为我长的白皙,而阿姊生的黑些,所以要我知道自己的责任,永远守护阿姊呢……” “噗,谁要你守黑?你自个守白去吧……” “那……我就起个别名,叫左丘守白!” 左丘守白?当年说笑时的诨号,会是无止吗? 左丘司锦深恨自己没有看好弟弟,让他七岁那年从后门偷偷溜出去突然失踪,从此再无音讯。父亲没日夜的寻了足足三个月,最后无奈放弃,却并没有因此责罚她,只是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了句“生死有命”,而后再没提起过左丘无止这个名字。 “郎君,你猜的不错,我确实认识一个叫左丘守白的人,可我不敢确定朝廷的使者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必须亲眼见到他才能作数!” 徐佑温声道:“你的私事,我本不该过问,只是现在牵扯到朝廷和江夏王,所以冒昧问一句,你认识的那个左丘守白,到底什么来历?” 左丘司锦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给徐佑讲了那个雨夜、那个知白守黑的两小无猜的过往,不知不觉泪湿衣襟,黯然道:“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他已经不在人世……” 徐佑默默倒了杯茶,拍了拍她的肩头,负手走到窗前,望着明月悬空,脸色平静如水。 江东很大,江陵很小,人与人的际遇就是如此的奇特,谁也不知道被命运之神操弄的人生会在何时从身后吓你一跳,左丘守白若真是左丘司锦的弟弟,似乎给了他们打探朝廷底牌的机会,可反过来想,也让他再无法完全信任左丘司锦的忠诚。 这是把双刃剑! 等左丘司锦情绪稍微平复,送她回了房间,清明转身关上门,低声道:“郎君,要不要盯着左丘司锦?” 徐佑面色如常,道:“左丘司锦会为了一个失踪多年且来历不明的弟弟背叛待她如嫡亲妹妹的临川王吗?我觉得不会!” “左丘司锦对左丘守白怀有愧疚之心,这种心态极其容易被利用。如果左丘守白心机深沉,恐怕左丘司锦陷入对方的局中而不自知,那时咱们就被动了……” “静观其变吧,说不定左丘守白这个名字只是巧合呢?” 徐佑并不相信人性,但他愿意给人性一个机会! 接着两天,清明早出晚归,和冬至的人碰头,了解王府最新的动态,可这些都是小角色,打入江陵城时间不久,接触不到太高层次的内幕。不过也不是毫无进展,通过府内下人们的口,得知江夏王吃饭时突然摔了碗碟,并且因为一点小事责罚了一个跟随他多年的老奴仆。 见微知著,这些琐事说明和朝廷使者的谈判并不让江夏王觉得愉悦,反而搅乱了心绪,迁怒于他人,变得暴躁和焦虑不安。 从行为习惯的改变,可以推断出很多讯息,只是在情报学里,单信息链的可靠性一向不怎么样,不说多条交叉的矩阵链,至少也得再有第二个信息链条成为佐证,才能够以此为依据做结论。 这天夜里,郭伏突然登门,告诉徐佑使者已经离开了王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前往檀孝祖的府邸。 徐佑问:“郭公有什么叮嘱的吗?” 郭伏恭敬的道:“郞主说他现在被颜婉派人盯着,帮不了郎君太多的忙,只能提供点微不足道的讯息,如何应变,全凭郎君决断。”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出门时,郞主又说,郎君定是看过《后汉书》的,常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班超出使西域,途径鄯善国留下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典故,他所面对的形势和徐佑如今有几分相似。按照原来的计划,徐佑确实不排除效仿班超杀了朝廷使者,逼得江夏王别无选择。只是此乃下下策,彼时汉国强而鄯善国弱,班超杀使不会惹来太大的麻烦,而眼下是江夏王强而临川王弱,非万不得不想这样简单粗暴。尤其左丘守白很可能是左丘司锦的弟弟,真要杀之,左丘司锦会是极大的阻碍。 等郭伏离开逆旅,徐佑让清明和左丘司锦潜入檀府候着,寻机探查左丘守白的身份。他不能暴露会武功的秘密,而潜入檀府显然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够做到的事,所以只能让清明和左丘司锦两人前往。 檀府。 作为荆州都督府司马,檀孝祖的威名响彻五溪蛮族,京城中人对他的认知太过粗浅,片面的以为他只是平蛮较为得力的战将,殊不知当年何方明曾这样评价檀孝祖:此子乃江东的万里长城! 左丘守白没有等候太久,檀孝祖穿着便服走了出来,拱拱手笑道:“处理点私事,让尊使久候!” 换了太平时节,敢以私事让天子钦使坐等,抄家杀头都不为过,可现在就算明知檀孝祖故意拿捏姿态,左丘守白也只能含泪吞了这个委屈。 实力,决定一切! 寒暄过后,左丘守白懒得再兜圈子,局势已经明朗,两雄并立,底下人只需要表态站队,他从袖里掏出一份密诏递了过去,道:“主上亲手所书,愿封将军为荆州刺史,都督荆雍梁江湘五州军务,从此亲如一家,君不负恩,主不负君!” 亲如一家都说的出口,可见安休明对檀孝祖志在必得,檀孝祖自然表现的感激涕零,接了诏书,道:“无功不受禄,主上如此厚爱,孝祖实在愧不敢当!” “将军若想立功,眼下就有份天大的功劳,只是不知将军可愿为主上分忧?” “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好!”左丘守白唇角含笑,道:“请将军带兵入府,斩江夏王的首级,交于我回京复命。”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敲门声响起,徐佑都不用问,只看左丘司锦失魂落魄的表情,就知道左丘守白果然是那个多年前失踪不见的左丘无止。至于他怎么成了衡阳王的心腹,那估计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其实徐佑错过了和栖墨重逢的机会,要不然他此时就该知道,所谓的另一个故事,其实是同一个故事,他也曾经直接或间接的参与过,然后在某个节点互相影响着彼此的人生…… 左丘司锦坐着不动,低垂着头,过了好一会才开口说道:“是他!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也从幼童长成了真正的男儿,可容貌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依稀可见小时候的样子。特别是走路时双肩不动,步伐如一,永远那么的谨慎和稳健。” 名字相同,容貌相似,习惯相近,习武之人六感六识都无比敏锐,那就是说绝不会搞错。徐佑突然道:“你有把握从他口中打探消息吗?” “我……我没有把握……”左丘司锦道:“我和无止一别多年,不敢保证他还认得我这个阿姊,还记得小时候的情谊,又是各为其主,身不由己,若冒然前去,后果难料……” “那,若是我要杀了他呢?” “啊?” 左丘司锦猛然抬头,眼神里流露出的错愕和震惊,道:“杀,杀了他?” 第六十九章 男儿不负恩 左丘司锦死死咬着唇,离开临川时,安休林说过万事皆听从徐佑吩咐,别说杀左丘守白这个敌对阵营的使者,就是让她去死,也不得违逆。 可是,听着徐佑话里透出的杀意,她先想到的,却是父亲那夜冲入家门时的决绝和悲壮,尽管大雨倾盆,可他怀里的幼儿却毫发不湿——左丘司锦相信,哪怕要父亲以性命去换取那个幼儿,他也绝不会迟疑。 现在,父亲死了,这是她的责任! “郎君!” 左丘司锦屈膝跪地,额头碰触地面时的冰凉比长江水的冬日还要寒彻入骨,道:“求你饶无止一命,我愿以命相抵!” 徐佑摇头道:“我要你的命何用?” 静静的伏在地上,仿佛被铁链束缚了翅膀的雨燕,等了许久,没有听到徐佑继续,左丘司锦抬起头,英挺的脸蛋少有的露出几分柔弱,徐佑和清明已不知所踪。 檀孝祖听到窗楹处发出轻微的响声,武人的敏锐让他翻身而起,手里摸到枕头下面的短刃,低声道:“谁?” 房间角落的黑暗中有人道:“檀将军,我受故人所托,来看看你!” 檀孝祖这些年平蛮杀人无数,仇家遍地,经历过多次刺杀,无论府邸还是军中都守卫严密,自身武力值也称得上强横,总是有惊无险,还从来没有被人摸到寝室床头还未察觉。 院子内外,明里暗里至少有七处守卫,个个出自军中,精悍过人,哪怕是入了五品的小宗师也绝无可能避开所有的耳目。可对方既然能够悄无声息的溜进来,说明手段尚在普通小宗师之上,想通了这层,檀孝祖松开了短刃,端坐床上,沉声道:“哪里的故人?” “征北将军府何氏!” 檀孝祖恍惚了片刻,才搞明白那人说的是前征北将军何方明,他勃然变色,冷冷道:“若阁下以为攥住了我的性命,就可以恣意侮辱我的恩人,那可真是小看我檀孝祖。我这条命早在三十年前就该死了,要不是何大将军开恩,怎么会有今日的荆州司马?你若再羞辱仙逝之人,我拼了性命不要,也绝不会让你生离江陵城!” 啪啪啪! 鼓掌声响起,那人笑道:“都说檀将军重情重义,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虚。”话音刚落,一只蜡烛燃起,照亮了房间内的景象,檀孝祖这才惊讶的发现屋里竟然不是一人,而是两人,除了说话的那人,还有一人站在距离他只有五步远的床头一侧,形若鬼魅,连点点呼吸声都听不到。 “你究竟是谁?” 徐佑悠然坐在桌边,道:“在下徐佑!” 檀孝祖双目微微聚拢,道:“幽夜逸光,徐微之?” “正是!” “我还道幽夜逸光何等名声,竟也会此等偷鸡摸狗的伎俩。你求见殿下不成,那是颜参军从中作梗,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也是枉然。” “如何见到殿下,那是我的事,倒也不劳烦将军!”江陵城里果然没有秘密,徐佑前往王府求见,被颜婉阻挠而归,连深居府内的檀孝祖都得到了消息,道:“我今夜来此,确实只是为了给故人传信。信在案上,请!” 檀孝祖缓缓起身,走到案几旁边,拿起桌面上的信笺,拆开飞快的浏览一遍,里面说起何濡如何从遗腹子变成了北魏的和尚,又如何从北魏回到了楚国,又怎么跟随在徐佑身边成了谋主,看起来匪夷所思,可偏偏合乎逻辑,顺理成章,应该不是谎言。 “可有信物?” 徐佑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玦,成卷曲龙形,张口露齿,背饰扉棱,通体勾撤云雷纹,色透油光,是枚不可多得的商周老玉。 檀孝祖接过来仔细一看,发现这确实是当年何方明最喜爱的配饰,他跟在身侧,曾多次近距离把玩过,内侧靠近龙尾的地方有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痕迹,正是他不小心磕碰所致,别人造假也造不来。睹物思人,追忆往昔,竟忍不住虎目泛光,流下了两行英雄泪。 “少将军现在何处?我要见他……” 檀孝祖紧紧握着玉玦,激动的望着徐佑,简直恨不得马上见到何濡。原以为何大将军诸子皆蒙冤而死,从此何氏绝后,没想到还有个遗腹子,这简直是天大的惊喜。。 “何郎君人在钱塘,日后自有再见之时。”徐佑心中大安,虽然来时何濡说过檀孝祖见玉珏就会听令,对他的观人之术,徐佑自然放心,可毕竟事关重大,难保不会出现纰漏,幸好结果尚算完美。 报过了家门,那就是铁的不能再铁的自己人,檀孝祖何等聪明,知道徐佑的来意,也不隐瞒,道:“朝廷使者今夜来府,想必郎君已经知晓,不过郎君估计猜不到他要我干什么……” 徐佑道:“其实不难猜,左丘守白想让檀将军杀了江夏王,取信于今上,然后加官进爵,永享恩宠,是不是?” 檀孝祖眼眸深处闪过一丝赞赏,不置可否,反问道:“郎君自东而来,可知京城到底发生了何事?今上诏告四海,说顾卓、梁秀谋逆,未知真假……” 徐佑冷笑道:“贼喊捉贼!先帝于含章殿前挖得巫蛊玉像,欲废太子,却被太子联合萧氏、沈氏攻入台城,弑父篡位,元凶极恶,人神共愤。” 当下说起金陵发生的种种,檀孝祖听的目眦欲裂,他受安子道恩遇甚厚,因此对安休明以子弑父的人间惨剧痛彻入骨,怒道:“安休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跟随三殿下多年,岂是名利可收买的吗?我原来还以为流言说安休明弑父篡位,并不可信,个中或有其他内情。然而看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屠戮兄弟,再结合郎君所说,流言必定是真,这样的人主,德不配位,天下当共诛之!” “若得将军助力,大事何愁不成?” “好!我明日即刻进府,想办法让殿下见你,共谋起兵之策!” 徐佑摇头道:“我自有见江夏王之法,将军不必过问。今夜你我碰面之事,切不可让外人得知。殿下面前,我们还装作是初识,这样既不会让殿下怀疑你我同谋,也会让你我之策更有说服力。” “郎君考虑周全,就这么办!” 离开檀府,徐佑又去见了郭勉,问他一个人的下落。郭勉毫不介意徐佑深夜再次前来,道:“谁?” “海盐公主,安玉仪!” 窗外的夜色褪去了最后那丝氤氲的朦胧,夺目的光从天际线之外摇曳着照出江陵城孤冷的凌晨,左丘司锦依旧跪在房内,如瀑的青丝无力的垂下,腰身纤细的盈盈一握,她是骄傲的,可骄傲救不了她想救的人。 听到开门声,左丘司锦微微颤栗,徐佑的声音响起,道:“起来吧!” 左丘司锦没有动,她武道入品,跪上一夜并没有什么疲惫不堪的身体上的各种不适,这或许是幸运,也是不幸,至少没办法像普通女子那么通过卖惨来博得男子的同情,但是这种姿态上的绝对臣服,表明她愿意为了左丘守白放下所有的骄傲和尊严。 徐佑把她扶起,温声道:“之前说杀左丘守白,只是万不得已的选择,现在我找到了另外的路,不需要再把你逼到需要做抉择的地步。” 左丘司锦惊喜的抬头,眸光里的不安和痛苦开始消散,她很信任徐佑,杀就是杀,不杀就是不杀,绝不会拿谎话来蒙骗她。 “回房去梳洗休息一下,等会我们去见见海盐公主!” “啊?”左丘司锦讶然道:“传闻海盐公主染病不起,三年前就薨落了,郎君是要去祭陵吗?” “海盐公主并没有死……” 是的,安玉仪没有死,徐佑初至钱塘,被詹文君邀请到明玉山暂住,游山时误入绝崖瀑布,和护卫安玉仪的小宗师交过手。当然那时还不知道安玉仪的身份,后来和詹文君联手捉拿了衡阳王的侍卫李季,才逼得十书道出了真相。 后来郭勉被迫退出扬州,安玉仪随之回了江陵,这些年一直都在江夏王的庇护中活着,只是相比这样暗无天日的活法,这位豪放不羁的公主可能更想痛痛快快的死去。 出江陵城西八公里外,有一座龙山,山势如群龙腾舞,兼具雄伟幽深之胜,山中多春秋战国以及汉时的大墓,徐佑记得后世越王勾践剑就是在这里出土,算得上阴宅风水上佳之所。 但是,阴宅是给死人住的,安玉仪年华正好,又过惯了骄奢淫逸的日子,被安排住在此处,简直是种残忍的折磨。 龙山被江夏王划归王府私人所有,加上陵墓众多,阴气太盛,等闲没人前来滋扰。山腰僻静的夹谷里修建了一座两进的小别院,墙高十数尺,朱门紧闭,绕墙四周各种植被密布,若非走到近前,几乎看不到庭院的轮廓。 咚咚咚! 随着敲门声,一个十三四岁的清秀婢女露出半张侧脸,疑惑的打量着徐佑等人,道:“郎君找谁?” “我自金陵为贵主带了一个人的口信!” “郎君稍候,容我通禀!” 等了片刻,听到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是那个婢女,微微喘息道:“郎君请进,我家主人在房内等候!” 第七十章 枯鱼过河泣 房内的含义有很多,徐佑以为是待客的正堂,可没想到婢女直接领他进了安玉仪的卧室。锦榻之上,安玉仪屈身侧躺,单手托着下颌,眉目间和安玉秀有几分相似,不过安玉秀更内敛婉约,安玉仪却透着几分勾人的媚态。她的身上盖着薄被,蜿蜒成起伏有致的山峦,细腻如雪的肩头在黑发的映衬下白的耀眼,修短合度的小腿微微卷曲着露在外面,让人忍不住想要掀开被子来寻幽探胜的冲动。 久经美色考验的徐佑并没有什么异样,对他而言,容貌远不是女人最大的武器,高贵的灵魂比漂亮的脸蛋更能激起他的兴趣和征服欲。 再说了,若论妖艳,安玉仪和鱼道真差的何止道里计?见过了鱼道真,对这个类型的女子几乎可以免疫。 徐佑在打量安玉仪,安玉仪也在打量徐佑,眸光里闪烁着某种奇怪的光芒,显然徐佑的身形气质都很符合她的审美,道:“哪里来的俊俏郎君,姓甚名谁?” “钱塘徐佑,见过公主!” “徐佑?”安玉仪微微蹙眉,光滑如镜的额头泛出三两道细细的皱纹,妩媚之中透着几分清纯可爱,道:“哦,我记起来,写‘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徐微之。好啊,我最爱你的诗,今日见了真人,倒也没辱没了那些灵气逼人的诗句。” 徐佑不卑不亢的道:“蒙公主厚爱,荣幸之至!” 安玉仪眼眸横波,玉手拨弄着青丝,歪着头道:“你为那负心人带了什么口信?” “衡阳王?我跟衡阳王素不相识,此来求见,是给别人带的口信。” “哦?”安玉仪眉头挑了挑,道:“我还没说那负心人是谁,你就知道是衡阳王?” 徐佑道:“衡阳王和公主郎情妾意,江东无人不知。而衡阳王负心弃诺,江东更是无人不知。” 安玉仪笑得花枝乱颤,被子从肩头滑落,露出只穿着薄纱的上身,仿佛初晨的阳光反射在白雪皑皑的山顶,让人不敢直视。她缓缓坐起身子,丝毫不介意春光外泄,道:“好胆色!你还是第一个敢当面说我和衡阳王的事,那,以你看来,我们做错了吗?” “世间伦理,兄妹不可生情,自然大错特错。然而伦理并非生而有之,乃先贤者倡议,各朝廷迎合,继百世方成世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往前推数千年,若无伏羲女蜗结合造人,何来今日的世间?更无这世间的伦理?伏羲,女蜗,他们也是兄妹……” 安玉仪站了起来,笔直修长的双腿在薄纱中若隐若现,走到徐佑跟前,笑道:“伏羲女蜗都是神仙,我们凡人比不得,也做不得数!” “那就说说凡人,郑国的公子蛮和夏姬,宋国的公子朝和南子,齐国的齐襄公和文姜,这些可都是兄妹……可知从古至今,兄妹生情者甚多,公主并不算异类。” 安玉仪双手负在臀间,绕着徐佑转到他的身后,螓首微微凑近,对着耳边吹了口气,道:“这些建银亲妹妹的兄长们,可都负了心么?” 衡阳王和安玉仪坏了人伦大道,可最后只有安玉仪受罚,囚禁密室,不见天日,虽没有被安子道勒令自尽,可对外宣称病死,彻底断了赦免复出的念想。不管对公主这个尊贵的身份而言,还是对一个风华正茂的女郎而言,她这辈子都算是结束了。 比死更残忍的惩罚,莫过于此! 同为皇室,命运如此不同,原因就在于两人被发现之后,衡阳王把过错全推到安玉仪身上,说是她放浪勾引,才会酒后失德,做出这样畜生不如的秽事。安子道对安玉仪向来就不是十分宠爱,如今丢尽了祖宗脸面,盛怒之下,父女恩情已绝,留她一命,也足够还了这世的情分。 安玉仪并不恨安子道,身为父亲,身为帝王,他就是杀了自己都不为过,可对衡阳王,却是恨之入骨! 负心人! 这三个字听起来轻描淡写,可徐佑有神照术,穿透安玉仪若无其事的外表,窥见她内心深处倾泄江河之水也洗不尽的怨毒。甚至可以说她之所以还坚持活着,只是因为衡阳王还没有死。 徐佑来之前已经料到这一点,爱之深、恨之切,谁也无法幸免,何况安玉仪这样的女人?她对衡阳王的恨,正是双方合作的基础。 “负心薄幸,世间男子皆如此,倒也不是只有衡阳王。公主既然隐居于此,何不忘掉过往,赏花赏月,饮酒赋诗,安度余生?”徐佑仿佛一尊石头雕刻的人像,任由安玉仪贴身跳逗,眼神始终保持着温和和平静,没有任何紧张或呼吸急促的情绪外露。 “世间男子皆薄幸?”安玉仪又转回徐佑跟前,玉指轻轻点在他的胸口,蛮腰摇曳,风情万种,红唇艳若桃李,道:“你呢?徐郎君曾负过几人呢?” 徐佑淡淡的道:“我不曾负人,也不曾被人相负。” “不负人,也不被人相负……” 安玉仪喃喃着重复了几遍,扫过徐佑的脸颊,回到床榻边坐好,突然敛了笑意,静静的道:“说吧,给谁带了什么口信?” 方才的放郎,此刻的端庄,瞬间的变化如同精彩的魔术,给人强烈的视觉和感官冲击,徐佑却不为所动,沉声道:“我在金陵时受先帝看重,曾多次陛见深谈,先帝偶尔远眺西方,说他想念一个人,可又不能相见。我当时还在好奇,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天子想要见谁,一纸诏书岂会有不能相见的人?斗胆问起,先帝却总是目露哀戚,又仿佛心怀愧疚,不愿多提。直到金陵之变的前夜,他似乎预感到大乱将生,交代我若能到江陵来,想办法见到海盐公主,告诉她两句话……” 安玉仪双手紧紧抓着裙摆,说明她的内心不像脸上表现的那么平静,声音微微颤抖:“你说! “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 安玉仪娇躯剧震,指尖几乎要刺入大腿,她无法想象那个骄傲如神祇的父皇会亲口说出悔恨的话,尤其还是对她这个不忠不孝毁了天理人伦的安氏孽女。 她的唇,尖尖的细牙咬出了血痕。 “先帝还说,等青溪里的桃花盛开,就让你重回金陵,公主的身份或许不能恢复,可至少人在膝前,他老了,没几日好活……” 泪落如雨。 安玉仪萎靡于地,双手抱着腿,痛哭失声。这场泪在她的心里憋了太久太久,没日没夜的撕咬着她的心、她的过往和她的余生。身为女儿,她是愧疚的,尤其得知安子道被两个兄长杀害,她再也没有机会亲口对那个人说声歉意,这是无法挽回的遗憾,也是无法弥补的缺失。直到徐佑带来这两句话,结局虽不圆满,却终于可以放下对父亲的愧疚,可放不下的,依旧是对衡阳王的仇恨。 抛弃之仇,杀父之恨! 新仇旧恨交织一起,徐佑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说服安玉仪为他大开方便之门去见江夏王。约定了明日王府门前碰头,徐佑躬身施礼,告辞离去。 在徐佑拜访安玉仪的同时,檀孝祖却在王府里吃了闭门羹,颜婉不让他入内拜见江夏王。檀孝祖可不是初来乍到的徐佑,无可奈何只能乖乖的离去,怒斥道:“我乃荆州都督府司马,你区区参军,哪来的胆子拦我?”说完拔出长剑,劈开了案几,然后一脚踢翻,气冲冲的闯入了内宅。 颜婉脸色铁青,却拿檀孝祖没有办法,只好紧跟其后匆匆而去。一路上遇到的家奴和守宅的部曲看到檀孝祖持剑疾行,都恭敬的侍立旁边,并没人敢出头阻拦。 这是多年征战闯下的赫赫威名,荆州军虽归属江夏王,可真正的领军人却是檀孝祖,所以安休明给左丘守白的秘密任务,就是说服檀孝祖投靠,如此江夏王根本不足虑,荆州弹指可定。 “檀将军,檀将军息怒!” 说话的人叫杨椿,是王府侍卫队主,他守在江夏王卧房外面,死命的抱住檀孝祖,苦苦劝道:“殿下昨夜染了风寒,实在不便见客。将军若有紧急军务,可以和颜参军商议,再拟个章程呈上来就是,何必这般……” 檀孝祖冷冷道:“杨椿,你让开!” 杨椿为难之极,刚要说话,被檀孝祖把剑架到了脖子上逼退,径自进了房内。江夏王安休若正坐在桌后,面露尴尬之色,道:“孝祖,你怎么来了?” “颜婉和杨椿隔断内外,节下恐他们密谋对殿下不利,所以斗胆硬闯府宅,还请殿下治罪!” 安休若腿长手长,样貌和身高都是与安子道最相似的皇子,可他从来都不受宠,所以屡屡出镇外州,很少在金陵驻足。 “误会,都是误会!”安休若打个哈哈,道:“我染疾不适,故令他们拦客……杨椿,是不是瞎了你的眼,让你拦客,可没让你拦着檀将军,自去军法处领罪!” 跟着进来的杨椿重重打了自己两下耳光,弯着腰退出屋外,和廊檐下站着的颜婉以目示意,悄悄做了个手势。 这是说檀孝祖似无恶意,两人同时缓缓舒了口气,转头望向屋内。檀孝祖从怀里掏出左丘守白昨夜给他的密诏,放到安休若的面前,道:“今上有令,要我取殿下的人头!” 安休若面如死灰,黯然泣下,道:“我死亦不怕,但上有老母,可否许我一诀?” (丸子从来不愿就故事情节多做解释,该说的都在书里,知我的不必说,不知我的,说了也白说。不过鉴于某些书友喜欢挑些奇奇怪怪的刺,我略作说明,寒门贵子虽然架空,但具体到人物,几乎都有原型,比如何方明,参考檀道济,比如何濡,参考祖道重(祖狄之子)。具体到大的情节,无论是佛门的六家七宗,还是天师道的各种教义,以及无为幡花之道的三天六天之争,这都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事,也几乎都有原型。比如金陵之变,严格按照刘劭弑杀刘义隆的过程,再比如这次檀孝祖见安休若,也严格按照沈庆之见刘骏的过程。诸如此类,书里可以说无处不在,相信我,历史本身总是比小说更莫名其妙,刘骏继位后可以说颇有手段,但在造反前夕,面对沈庆之吓得哭泣不止,人都有许多面,并非真的像很多小说里那样,人设始终如一。) 第七十一章 幕后 诏书上写的明明白白,取安休若的人头,给檀孝祖人臣可以享有的全部荣耀。安休若一边流泪,一边拿起诏书,道:“我和将军相识以来,言听计从,如师如兄,今形势若此,甘愿以头颅换得将军富贵。只是老母尚在,容我诀别……” 安休若的母妃叫尤媛,年老色衰不再受安子道宠爱,又被杨妃排挤,所以随儿子就藩荆州,一来十余载,再没见过圣面,也没回过金陵,和安休若相依为命,感情极其深厚。 檀孝祖愤然扔了剑,道:“殿下以为我是何人?卖主求荣之辈?孝祖受先帝隆恩,岂会为乱臣贼子所用?今日自当辅顺讨逆,殿下何必多疑?” 他不是傻子,独身持剑入内,而不是带兵包围王府,只是为了表明和金陵势不两立的态度。安休若如此淡定,背后帷帐之内,必定有小宗师伺伏其中,个人武力对他根本没有威胁,所以惺惺作态,不过是故意示弱来试探人心而已。 安休若感动万分,离开座椅走到旁边捡起宝剑,亲自送还入鞘,道:“将军忠义!我误会将军了!” 檀孝祖见好就收,屈膝跪倒,恳声道:“殿下,安休明弑父篡位,不得人心,只要殿下举义,大事可成……” 安休若面露忧色,只是扶起檀孝祖,没有开口。颜婉走了进来,道:“中军数十万精锐,沈度人称军神,萧玉树战功赫赫,不是将军一张利口就能击败的。何况安休明又占据天府,急切难攻,依我之见,还需从长计议。” 檀孝祖厉声道:“黄口小儿,晓得什么军务?沈度垂垂老矣,萧玉树区区妇人,何足道哉?然三军未动,你却来阻扰军心,请殿下斩其首,晓谕上下,以振作士气!” 安休若见檀孝祖动怒,忙对颜婉斥责道:“如何对檀将军这般无礼?还不快快致歉?” 颜婉抿着嘴,冷冷道:“府中议事,各抒己见,略有违背,就以性命要挟,敢问檀将军,这是殿下的都督府,还是你的都督府?” 檀孝祖大笑,笑声透着不屑,道:“你们这些酸腐文人,果真黑心,口舌堪比刀剑,只不过一个个惜命怕死,实在可笑之极。中军难敌,萧沈善战,就可以坐视逆贼高居太极殿,南面称尊?殊不知百年之后,坏殿下名声者,正是此辈!斩你的首级,不是因为你我意见项背,而是因为你误导殿下,乃楚国的罪人!” 大帽子人人会扣,可扣得巧妙是门学问,檀孝祖能从底层混到今日,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的粗鄙不文,心思深沉,远比从未遇过挫折的颜婉厉害。 见两人舌辩滔滔,各有各的道理,安休若犹疑不定,过了好一会才道:“先别争执,让我好好想想。大兄既然要我的性命,真要无可辩解,由他取了就是。总不能同室操戈,让旁人看了笑话!” “殿下!” 檀孝祖还要劝说,安休若挥挥手,道:“孝祖,你也回去,且不要匆匆决断,大兄如此看重你,投靠他未必不是好事。” 檀孝祖额头触地,道:“我对殿下的忠心可昭日月,若殿下甘心束手,我愿解甲归田,从此不问世事。” “何至于此?” 和熙的光线透过菱纹格子的窗户洒进屋内,安休若半边身子沐浴在光线当中,另外半边隐藏在黑暗里,看不清眼眸里的神色,更难以得知他心里真正的想法,道:“下去吧!” 是夜,柴房里两人正在密议,被左丘守白称为八夫人的女子依旧看不见样貌,低声道:“今日檀孝祖来见殿下,将你给他的密诏交出,让殿下举义起兵,无奈颜婉从中阻梗,殿下没有同意,还说愿意一死成全兄弟之情。” 左丘守白轻笑道:“江夏王岂是肯束手就擒的人?他现在之所以犹豫,是忌惮中军和沈度,若起兵战败,想偏安一隅也不可得,还不如趁着手里还有筹码,和主上好好谈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他的笑容里充满了嘲讽,道:“两全其美?若安氏一门兄友弟恭,我们六天何时才能光明正大的行走在天地间?” “所以你伪造密诏,故意给檀孝祖让他转呈殿下,以打草惊蛇之计,彻底断了他想与金陵和谈的想法?” “密诏并不是伪造,确实是主上的意思。不过,主上让我便宜行事,若觉得檀孝祖可以收买,再把密诏给他。你告诉我的,檀孝祖绝不可能背叛江夏王,我却仍旧给了他密诏,自然是想在背后推江夏王一把。不料这位镇戍荆州多年的马上将军竟然如此寡断,刀斧加身,还没勇气奋力一搏……安氏,呵,安师愈是龙,安子道是虎,接下来这群全是鼠辈!” 八夫人沉默不语,她接到五天主的命令,全权配合左丘守白行事,司宛天宫里刑罚分明,虽然她并不受水官统属,可任务期间,一旦明确职责,必须无条件的服从,哪怕让她献出生命,也不能有丝毫的犹豫。 只是此刻,她感觉到左丘守白的疯狂和毁灭,他对安氏的痛恨已经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很可能会在冲动之下做出影响大局的昏招——就像这次十分突兀的把密诏交给檀孝祖,要是今天安休若得知安休明收买自己的部下,而他的性命也会受到严重的威胁,立刻决定起兵造反,包括左丘守白在内的使者团,估计会成为祭旗用的第一波祭品。 是,这样是完成了天主交代的任务,可事情还没到鱼死网破的时候,只要因势利导,同样可以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完成任务。 六天的信徒不怕死,可无谓的牺牲也没必要,对他们来说,留待有用之身,比盲目赴死对大道更有利。 要不要把这个情况上报? 八夫人陷入两难的境地。 檀府。 徐佑和清明再次如鬼魅般现身,檀孝祖没有惊讶,说了今天王府里发生的事,清明皱眉道:“颜婉冥顽不灵,要不要让他闭嘴?” 让活人闭嘴的法子只有一种,那就是让他变成死人,檀孝祖色变道:“不可!” 清明淡淡的道:“将军无需担忧,刺杀颜婉只是举手之劳,事后还可以做局嫁祸给使者团,不会有任何麻烦!” 檀孝祖苦笑道:“我倒不是为他说话,颜婉是殿下心腹,这些年甚为倚重,真死在敌人手里,也无话可说。可若是因为政见不合,就贸然杀之,恐怕此例一开,永无宁日!” 妇人之仁! 清明刺客出身,对暗杀这种事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内斗无非是剥夺权柄和剥夺性命,对参与这种游戏的人来说,剥夺了权柄,其实和剥夺了性命并没有多少区别。 看看郭勉,若是没有翻身之日,他的生命,从被颜婉逐出王府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 两人同时看向徐佑,等着他拿主意,徐佑沉声道:“杀之可惜,颜婉有干才,日后起兵还有仰仗的地方,再者檀将军所言极是,政争绝不可开暗杀的口子,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笑道:“颜婉毕竟不是江夏王,只要能够说服江夏王,颜婉再怎么阻挠也是枉然。” 第二日大早,徐佑和安玉仪会合,冒充她的随从直入王府后宅见到了江夏王的母亲尤媛。尤妃不到四十岁,容貌身材保养的宛若二十多岁的女郎,姿色不算绝美,可也称得上绰约,只是在后宫这种地方,小妖精太多,竞争不过只能失宠。安子道还不算绝情,允许她随江夏王就藩,这些年在荆州安享荣华,其实比起宫里的妃子们要幸福多了。 “你就是徐佑?” 徐佑还未答话,尤媛回忆道:“是啦,跟你母亲长得很像,那是上元节的时候,她进宫请安,我还拉着她说了好一会话……” 人老容易忆当年,徐佑立刻顺着杆爬,眼眶泛红,道:“我幼时也听母亲提起娘娘,言语里多有敬慕之意。今日得见,感沐慈恩,却忍不住又想起母亲,尊前失仪,万万死罪!” “你是有孝心的,哪里有罪?”尤媛摇摇头道:“徐氏一门的惨事,我妇道人家,说不出对错,不过既然都过去了,别放在心上,好生活着,比什么都强!” 又闲话了了两句,尤媛对徐佑观感甚好,关心的问道:“玉仪说你想见观儿?到底什么要紧事?” 安休若的小字观儿,徐佑也是初次听说,道:“我为救殿下性命而来!” “啊?” 尤媛大惊,竟走到近前,握着徐佑的手腕,道:“有人要杀观儿吗?” 闻着对襟织金条文襦裙里传来的幽香,徐佑心如止水,双目凝视着尤媛,道:“安休明遣使来江陵求和,不过是缓兵之计。私下里却派使者持密诏收买檀孝祖等都督府掌兵的将军们,说是杀了江夏王,可得富贵。幸好檀将军忠义,昨日将密诏呈给江夏王,愿领兵讨逆。谁知颜婉贪生怕死,甚至可能被使者收买,竟极力劝阻江夏王,要他投降归顺。娘娘,现在殿下手里有兵,反抗未必是死,可要听颜婉的,归顺之后,交出兵权,成了待宰羔羊,如何保得住性命?” 颜婉想要和金陵达成妥协,兵权是不可能交的,徐佑只是在尤媛面前给他点点眼药,不说的严重点,怎么 “这……这……” 徐佑的目光和神色透着强大的说服力,尤媛本就不是深宫那些手段通天的厉害妃嫔,要不然要不会黯然离宫,这时听徐佑言之凿凿,顿时乱了心思,道:“好好,我这就带你去见观儿,由你劝他,且不可信那颜婉……” 第七十二章 游说 “娘娘,不如你把殿下请到这里,免得颜参军再说丧气话……” “也好,也好!”尤媛忙道:“来人,让观儿过来,就说我身子不适!” 没等多久,听到匆忙的脚步声,安休若掀开厚厚的帘子,走到屋内也不看他人,径自走到尤媛跟前,焦急的问道:“母亲怎么了?可找大夫瞧过了吗?” 尤媛的眸子里透着说不清的爱怜,唇角不由自主的露出笑意,道:“我没大碍,诓你过来,是想让你见一个人!” 安休若松了口气,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反而对尤媛诓他的话不放在心上。他扭头看向屋里站着的安玉仪和徐佑,皱眉道:“十七,你带来的人?” 安玉仪娇笑着拉着他的宽袖,低声道:“王兄莫怪,要不是事情紧急,我也不会冒着冲撞娘娘的罪过带外人进宅。这个人我觉得你该见一见,或许可以破解目前的僵局。” 安休若的眼神不经意的掠过安玉仪白皙如雪的脖颈,坐到尤媛旁边的椅子上,问道:“你是何人?” 徐佑躬身道:“徐佑见过殿下!” “徐佑?”安休若的惊讶不像是作伪,道:“你何时来了江陵,怎么不事先知会一声,我当开府门亲迎才是!” “前日抵达江陵,原是奉临川王的手书来此,却被颜参军拒之门外。无奈之下,只好厚颜恳请公主和娘娘,这才得以见到殿下。” “六弟派你来的?”安休若先是大喜,继而燃起怒火,道:“颜婉大胆,贵客登门竟不奏报,怨不得檀孝祖说他隔绝内外……郎君放心,此次定当严惩,决不轻饶!” 不管是真怒还是假怒,至少姿态做出来,说明安休若给足了面子,徐佑也没打算靠这点事让颜婉失宠,随口说了两句客套话,直接拿出临川王的书信递了过去。 安休若接过信认真看了良久,双目泛着泪光,叹道:“六弟太抬举我了,我何德何能,敢觊觎帝位?莫说眼下大局未定,就是真的举义,等平定逆贼,这帝位归属还需从长计议……” 徐佑断然道:“殿下西征戎蛮,北拒索虏,坐镇荆州,十有余年。擒阖闾之将,斩轻锐之卒,威加海内,名慑四方,远无不服,迩无不肃。先帝晏驾,当登大宝者,非殿下莫属!” “微之谬赞了,我愧不敢当!” “殿下!自京畿陨丧,九服崩离,天下嚣然,无所归怀,我在临川时,亲耳听六殿下说三王兄不出,奈苍生何?在浔阳时,也曾听江州刺史朱智说回戈弭节,以麾天下,唯有荆州。这是众望所归,天命在此,绝不可违!” 徐佑慷慨之声,如金玉谐鸣,姿态洒然,说不出的神朗风清,看的安玉仪不由迷醉。他从怀里掏出朱智的书信,交给安休若,在他览信的同时,又道:“或多难以固邦国,或殷忧以启圣明。齐有无知之祸,而小白为五伯之长;晋有骊姬之难,而重耳主诸侯之盟。社稷靡安,必将有以扶其危;黔首几绝,必将有以继其绪。殿下元德通于神明,圣姿合于两仪,应命代之期,绍千载之运。我曾亲见江州余水里白龙现世,此乃符瑞之表,天人有征;中兴之兆,图谶垂典。今殿下握褒秉钺,将在御天,岂可畏难犹疑,错失良机?” 什么是雄辩滔滔,什么是口若悬河,这真是一张利口可顶百万师! 安休若听得心潮澎湃,他当然不可能束手就擒,之所以举棋不定,就是不知道比如临川王这些兄弟,比如顾陆朱张这些门阀,到底是支持金陵,还是支持荆州,若是没有他们的归顺和效力,论军事,未必抵得过中军,论正治,帝位就是大势,再失了人和,他是知兵的,那样举义,只是送死。 徐佑给他带来的,不仅仅是临川王和朱智的书信,还有背水一战的勇气! 只是,勇气,并不等同于决心! “话虽如此,可大兄对外宣称父皇死于别人之手,他已诛贼平乱,晓谕天下。我们就算举义,如何说服将士和百姓相信……” 三军未动,舆论战先行,这是明智之举。徐佑见铺垫的差不多了,直接拿出来杀手锏,安子道的血诏! “这,这是?” 安休若腾的站了起来,双手微微颤抖着接过了诏书,自幼就暗自临摹的帝王书法映入眼帘,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可血溅魂飞之意,决死黯然之情,全都溢于言表。 这是安子道的真迹! “父皇!” 安休若没有来得及细看诏书的内容,跪地痛哭不起,哀鸣声声,闻者伤心,帝王家虽亲情淡薄,可到了生离死别时,难免也会有几分真心流露。 尤媛也是泪流不止,安玉仪相对好一点,抱着她的身子默默不语。徐佑上前扶起安休若,道:“殿下节哀,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等攻入金陵,再尽孝道不迟!” “好!” 安休若擦去眼泪,细细看完血诏,做了个重重下劈的手势,凛然道:“逆贼弑父,天理难容,我自当为父报仇,为国雪恨。并尊父皇遗命,率兵迎义阳王入京为帝!” 他终于改口,不再称呼安休明为大兄,而是逆贼! 徐佑摇头道:“义阳王、潘阳王、新野王等人都已随着使者前往金陵,和建平王、南阳王、广陵王、山阳王一道,成了安休明的阶下囚。现今能救社稷者,唯有殿下一人而已!” 安子道对安休若不喜,废黜太子,欲立建平王为君,谁知太子逼宫,临危之时,仍旧不愿意传位给安休若,只是让他率荆州军讨逆,然后迎义阳王入京称帝。 这简直不可理喻,义阳王的封地在郢州,和荆州比邻,可郢州的军力完全不能和荆州相提并论,若安休若领兵,到时候不是他想不想让帝位给义阳王的问题,而是手下那么多的将领拼命打下来的江山,会甘愿给义阳王占去吗? 黄袍加身,由不得自己,何况安休若虎狼之辈,也未必肯让位。 安子道到死也没有从帝王思想里解脱出来,他或许相信安休若不敢违旨,可那是他活着的时候,人死灯灭,对儿子的威慑必然会降到最低。 “社稷时难,则戚藩定其倾;郊庙或替,则宗哲纂其祀。殿下允文允武,远胜义阳王,值此动荡之际,决不可置兄弟之情于家国大义之上。” 安休若转头看向尤媛。 尤媛忍着泪,道:“我不懂你们的军国大事,可只要观儿你拿定主意,就是兵败身死,那也无妨。到时候我也随着你去见先帝,咱们一家总可团聚。” “母亲!” 安休若再次下跪,伏在膝间,尤媛垂头轻轻抚摸他的脸颊,目光之中,透着浓郁的无法分解的爱。 安玉仪悄然来到徐佑身侧,用只能两人听到的声音道:“怎么谢我?” 徐佑轻声道:“我有法子让公主重见天日……不知这个谢礼如何?” 安玉仪攸忽色变。 随着安休若来到前堂,过了一柱香的时间,颜婉和檀孝祖前后到达,看见徐佑也在,颜婉脸色阴沉,却没开口多话,他是聪明人,知道这会说什么都晚了,不如静观其变。 安休若将血诏示于两人,道:“我意已决,如檀将军所言,举义讨贼!” 颜婉看过诏书,知道木已成舟,再劝难免让安休若以为他有异心。身为幕僚,主人没有下决心时,可以畅所欲言,一旦下定决心,就要坚决奉行,并拾遗补缺,将事办的尽善尽美。 檀孝祖佩服的看了眼徐佑,没想到他真的有法子说服安休若,藏着先帝的血诏,辗转数千里,大智大勇,令人赞叹。 “诏书确实是真,可诏书里说要殿下率兵迎义阳王为帝……”颜婉目视安休若,重复道:“义阳王?” 徐佑接过话道:“义阳王已经入京,我们起兵,岂有推一个在逆贼掌握之中的人为主上?那不叫愚蠢,而是笑谈!” 颜婉懒得搭理徐佑,还是对着安休若道:“殿下,若起兵讨逆,这封血诏必须转示给诸军将士,义阳王这三字如鲠在喉,会节外生枝!” 安休若却没有回他的话,面向徐佑,语带尊重的问道:“微之,这血诏是你带来的,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成大事不拘小节,我们只需领会先帝遗命的大义,那就是奉天讨逆。至于个别字句,不必理会。颜参军所虑,只是小事,寻一善临摹者,仿先帝书体另造一封血诏就是,事急从权,算不得僭越。” 檀孝祖拍手叫好,道:“郎君大才,就这么办!” 安休若再看颜婉,颜婉很不情愿的点了点头了,他不得不承认,徐佑的主意虽然大胆,却正符合眼前的形势。 难得的意见统一,安休若再不犹疑,作揖下拜,道:“国家安危,皆托付给诸位!” 徐佑、颜婉、檀孝祖同时跪拜,道:“愿听殿下调遣!” 第七十三章 离别 决议已定,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由颜婉出面,和左丘守白虚虚实实的谈条件。江夏王归顺可以,但不入朝、不觐见、不听宣,保留荆雍两州的军权,梁州、江州和南豫州交还朝廷,朝廷平日里的政令只要不影响荆雍局势,可以照令遵行,历年节庆大典,该有的礼仪不会缺失,诸如此类。 安休若都督荆雍梁江豫五州内外诸军事,可梁州远在汉中,接壤西凉,就算安休明派人接任刺史,一旦兵乱,还不是安休若手里的软柿子,任意揉搓?而江州自朱智到任,经营的铁桶一般,早就游离在掌控之外。况且朱智通过徐佑暗中投靠,在不在手里无关紧要;至于南豫州,紧挨着金陵,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安休明必须吞入腹中,他要是不交,说明根本毫无谈判的诚意,所以交出去也罢。 江东二十二州,真正占据战略地位的只有扬州、益州、荆州、雍州四地,益州在天师道手里,也等同于在安休明手里,可安休若明里暗里却占了另外三州,这是他敢于起兵的底气所在。 至于不入朝、不觐见、不听宣,双方心知肚明,安休若不敢进京,安休明也不敢真的让他在荆雍坐大,和平只是短暂的蜜月期,最后是不是还得开战,就要看各自的发展程度。 混社会,比得是够狠、讲义气、兄弟多;争天下,比得是天时、地利、人和! 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君弱君死,臣弱臣亡! “徐佑竟然有先帝的血诏……”血诏的事必定要对下面的人公开,所以不算什么秘密,八夫人很容易就打探的到,不过朱智投靠的事比较机密,只有徐佑、安休若、尤媛和安玉仪四人知晓。 “徐佑……我还是小看了他!”左丘守白回想起初次见到徐佑时,他惶惶如丧家之犬,和袁阶勾心斗角,不过是为了拿回当初送给袁氏的聘礼。没想到几年时光,曾经一无所有的少年开始插足决定江东命运的乱局里,且成为不可忽视的一方。 “那,接下来怎么应对?徐佑和临川王之事要不要告诉金陵那边?” “不必!”左丘守白笑了笑,道:“安休若这不是要反了么?只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不管是通过什么途径,什么人,那都无妨!” 八夫人点点头,道:“你准备答应殿下的条件?不入朝,不觐见,不听宣……会不会太伤主上的颜面?” “早晚要撕毁的盟约,无谓对哪一方更有利。主上心知肚明,他和江夏王之间,必有一战,先谈和,再找时机永绝后患,不管我们和江夏王达成什么约定,都是水中月镜中花,没人当真。”左丘守白转身往柴房外走去,轻声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由得他们斗生斗死,搅乱了这门阀和皇室共有的天下,才有六天取而代之的将来。八夫人,你在江夏王身边蛰伏,是天宫最重要的棋子,若到了图穷匕见之时,还望你不要犹豫。于我辈而言,男女情爱只是过眼烟云,沉溺其中,乃取死之道!” 暗影里藏着的八夫人身子微震,声音虽然保持着镇定,可依然可以听见点点的不安,道:“水官此话何意?” 左丘守白停下脚步,笑道:“只是好心提醒罢了!江夏王人中龙凤,又对你宠爱有加,或许还承诺过你,等日后废了王妃,娶你为正室,荣华富贵,几乎唾手可得,岂不比求证六天大道的艰难险阻更加的合乎心意?八夫人,司宛天宫上下和睦,五天主御下不严,你可能会冒出其他的念头,这都是人之常情,我可以理解。但你千万别忘了,照罪天宫掌六天刑罚事,四天主何许人也,对付叛教之人的手段远在司隶府之上,别还没来得及享受荣华富贵,自己却先受了剥皮抽筋之苦!” 左丘守白悄然远去,八夫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靠着墙缓缓坐地,双手颤抖不停,额头的汗滴随着白皙的脖颈流入衣襟深处,慢慢的将她淹没在恐怖和绝望的窒息当中。 照罪天宫…… 两天之后,可以暂时维持和平的塑料协议完满达成,以颜婉为代表,率都督府众人礼送使者团离城。顺江而下三五里,两岸风景怡人,左丘守白立于舟头,目光不经意的扫过,见那低矮起伏的山丘上站着一人,青丝长发,绿裙翻飞,那英挺又不失秀美的容颜把心底尘封的弦猛然拨动。 月色高悬下的临川,清凉的流萤飞舞在耳边,总是梳着小辫的女童牵着手,跌跌撞撞的绕着密密麻麻的银鹊树钻来钻去: “无止,快一点,再快一点就追上我了……” “嘻嘻,笨死了,怎么又摔倒了?” “啊?疼不疼?阿姊给你吹口仙气,眨眨眼就好了……” 阿姊? 是阿姊吗? 左丘守白突兀的前冲两步,似乎想要纵身飞到岸边,却又瞬间停滞。滔滔江水,并不能阻止修为不低的他,可背负着多重身份,经历了多少残忍的折磨,才有了在这盘棋局里行走的资格,稍有不慎,他这颗小棋子会轻易的被毁灭。 左丘司锦,以前是临川王的属臣,现在是临川王的义妹! 没人知道他和左丘家的那段过往,也不会因为姓氏联想到对方,这样两不相见,既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保护左丘司锦。 他强忍着内心深处无可压抑的悸动,目光最后一次贪婪的掠过左丘司锦的脸庞,将她的眉眼、她的鬓角、她的裙裾牢牢的记在心里。 然后,平静的离开! 舟船远去,左丘司锦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流满面。 码头的隐蔽处,徐佑看着颜婉礼送的那个男子,忽然笑了起来,道:“清明,还记得你在晋陵城扮作秋分刺杀我的那次吗?” 清明笑道:“郎君是要秋后算账吗?我可不会认,要算账请找暗夭!” 徐佑翻了个白眼,道:“不找你算账,只是觉得世事奇妙,我们每个人都被一条无法看到的线牵引着,看似漫无目的的向着无数个可能性去爬行,可结果还是在同样的终点遇到。” “我不懂!” “若你知道左丘守白是谁,就懂了……” 清明奇道:“郎君认得他?” 徐佑的眼神颇为玩味,道:“他是袁阶身边伺候笔墨的书童,名叫栖墨,据说是袁青杞在外游玩时偶然遇到的流民儿。” “嗯?袁青杞的人?怎么成了衡阳王的郎中令?” “所以说,袁大祭酒,当真好手段!” 徐佑并不知道当初发生在袁府的事,也不知道栖墨故意接近衡阳王,为此被袁青杞逐出了天师道,所以还以为是袁青杞安排进衡阳王府的暗桩。 诸事已定,徐佑和安休若辞行,安休若知道时间宝贵,也不留他,说了许多赞美的话,显然对徐佑大为欣赏,末了沉吟了片刻,道:“微之,你离开之前,可否再为我献一策?” “请殿下之指教!” “若那逆贼整顿好中军,直接撕破盟约,先发制人,我该如何?” 截止目前,各方其实都没有准备好,扬州方面还在征兵练兵屯粮,江州方面连后院都没有稳固,至于荆州,多达三万军马尚在武陵等地平定和震慑蛮族,不管是统一三军思想,还是军械粮草船只的筹集,都需要大量的时间。 可现在很明显的是,有司隶府萧氏和武力强宗沈氏的协助,安休明很可能成为最早整合完毕的一方,那时候主动权就会握在他的手里,进可攻退可守,转圜的余地很大。 徐佑斩钉截铁的道:“殿下放心,我离开浔阳时,朱刺史曾说他有良策可拖延逆贼掌控金陵的脚步,给我们足够的时间去安排布置。” 安休若沉吟道:“朱刺史号称小诸葛,微之觉得可靠吗?”他和朱智不怎么打交道,虽然名声在外,可也怕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所以更偏重听徐佑的意见。 “若说天下还有一人,能够算无遗策,决胜千里,窃以为,非朱刺史莫属!” 颜婉阴森森道:“徐郎君未免太高估朱刺史了……” 徐佑默不作声。 安休若这时露出几分雄主的气度,道:“好,既然微之这么推崇,我自然没有不信的道理。愿此去鹏程,你我金陵再会!” 徐佑跪伏于地,道:“惟愿我主令大楚之德,光于唐虞;明公盛勋,超于桓文。然后临沧州而谢支伯,登箕山以揖许由,岂不盛乎?” 这声“我主”叫的安休若通体舒泰,亲手扶起徐佑,抚其肩,道:“若有日太极殿称尊,殿前必有君位!” 徐佑心如止水,脸上却狂喜不止,俯首再拜,道:“谢主隆恩!” 颜婉傲然侧立,对徐佑的人品大为不齿,这般轻浮草率,擅自以人主称颂,既不合规,也谄媚太过。 之后,徐佑留下宗羽在江陵,作为三方联络的纽带,又偷偷和檀孝祖密会,商议了如何保持信息畅通的法子。离开当夜,再次去拜访郭勉。 “七郎要走了?” “是!”徐佑保持着对郭勉的尊重,道:“事情办完了,时不我待,早些回扬州为上!” 郭勉为徐佑斟茶,若无其事的道:“王府之内,似有六天余孽的踪迹……” 六天无孔不入,徐佑固然意外,却并不吃惊,道:“找到了吗?” “我从金陵回江陵之前,颜婉送给殿下一名歌姬,这歌姬容色美艳,歌舞双绝,偏偏又最懂得如何讨好男子,堪称可心如意的解语花,没多久就深受殿下的宠幸,这段时日竟连王妃都不搭理,夜夜宿在歌姬的房中……” 要不要脸? 之前颜婉鄙夷他拍安休若的马屁,徐佑都看在眼里,这倒可好,你丫的直接送女人,还有脸鄙视我说几句客套话? “我还以为颜婉再不济,至少还有几分君子的风骨……没想到,哈!”徐佑毫不客气的嘲讽起来,不过嘲讽归嘲讽,正事不能耽误,问道:“这里面有问题?颜婉是第一次给殿下送歌姬吗?” “不,他每半年就会送一到两次,要不然府内养着数百歌姬干什么?大多是为了调理好之后,送给殿下赏玩。”郭勉淡淡的道:“殿下于军务,英略纬天,于政务,沉明内断,然别无所好,只好女色!” 世人皆好女色,这并不是大罪过,可作为人主,作为天子,若好女色而无节制,必定不会有好下场。安休若连属下送的女人都要,可见百无禁忌,这个弱点不会只有郭勉知道,很多时候,弱点,几乎等同于死穴! “既然不是第一次送,郭公怎么断定这名歌姬是六天的人?” “我还不能断定,因为派人查过,她的出身来历清清白白,毫无破绽,但我可以闻到她身上有种奇怪的味道……那味道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莫非是资深谍报人员的第六感? 对能够一己之力搞出船阁的牛人的专业性,徐佑从不怀疑,脸色变得沉重,道:“必须尽快确认此女的身份,若真的有问题,尽早解决!” 郭勉点点头,道:“此事我亲自来办,七郎不必多虑!”他突然笑了起来,道:“倒是另有一事,七郎莫非还不打算言明?” 徐佑笑道:“今夜过府,正是为此而来。” 他离席站立,命清明拿出一枚玉佩,轻轻用力,从中折成两截,一半递给郭勉,道:“这是我为文君下的聘礼,日后但凡有人持这玉佩来找我,哪怕天大的难事,也必定尽力去办。” 郭勉接过玉佩,纳入怀中,放声大笑,笑声里透着发自肺腑的快意,道:“好,得七郎一诺,胜过万两黄金,这份聘礼我收下了!以后善待文君,她是可怜人,千万莫负了她的心!” “不敢相负,也不愿相负!” 月上枝头,满城静寂,郭勉送徐佑到了门口,徐佑作揖道:“郭公,我已备好船只在码头等候,咱们就此别过!” 郭勉拍了拍手,门后走出来一人,穿着黑衣,戴着笼冠,背着小小的包裹,青丝挽成男子才有的发髻,光滑的脸蛋涂着黯淡的灰色,乍看去好似是个普通的男子,可那双灵动明媚的眼眸,分明是徐佑的熟人。 宋神妃! “七郎,带她走!”郭勉低声道:“颜婉始终不死心,留在这里,我怕是无力保全她。跟在你身边,日后和文君做个伴,也算寻个托付。” 宋神妃咬着唇,望着郭勉,双眸泛红,却终究未发一言,屈膝跪地,磕了三下头,起身走到徐佑身边,静静的道:“郎君,走吧!” 莺声柳色,第闻亥豕鲁鱼;凤管鸾筝,莫辨浮沉清浊。 徐佑依稀记得何濡这样说过宋神妃的筝,还有她的惊鸿曲,雪泥酒,这样的妙人,终究被这世道泯灭了原来的颜色。 “走吧!” 一直到了街巷口,徐佑回首,月色氤氲之中,郭勉苍老的身躯,越发的苍老,可他的影子,却和院子里的松树一样的挺拔。 或许,这是两人最后一面, 徐佑突然有了明悟。 第七十四章 初见 顺江而下时的风景和逆江而上时完全不同,逆流时像是置身在一帧一帧播放的水墨动画里,映入眼帘的东西并不十分连贯,却更加的清晰和让人回味;顺流时像是观看五倍速播放的某种著名动作电影,只能跳着看那些最有吸引力的片段,然后疯狂的刺激着多巴胺和肾上腺,再然后索然无味,归于贤者时间。 可要说那种旅行更适合观风景,徐佑一定推荐逆江而上,不管怎么说,水墨画总比动作片来的高大上。 四人组队分成两拨,左丘司锦和宋神妃同路,由清明为她们乔装打扮后乘坐郭府暗中控制的货船直接去往钱塘。而徐佑目标太大,则和清明一道,另外乘坐专职客运的双层大船光明正大的离开。 不过,上了船后徐佑就开始呼呼大睡,晚上没人的时候才走上二层的甲板透透气,毕竟整艘船搭载了几十名乘客,龙蛇混杂,尽量少接触为上,只要平安回到扬州,此行就算功德圆满。 如此过了二十余日,停停走走,没人不长眼的来惹是生非。距离金陵八十里时,徐佑和清明中途下船,尽量捡偏僻的路段越过金陵地界,直到京口重新找了一艘客货两用的大鳊乘坐。 长江沿途关津众多,尤其金陵周边更是层层关卡,走陆路相对安全点。京口上船之后,没过多久,清明从外面回来,低声道:“萧药儿在船上!” 萧药儿易了容,清明要不是和她打过交道,又是易容界的祖师爷,应该很难认的出来。她并不是单身,还有一个女郎同行,那女郎身量很高,比詹文君还高半头,应该到徐佑脸颊的位置,放在江东温婉柔美的女子当中,真真称得上鹤立鸡群。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女郎的修为,估计已经是小宗师的级别! 徐佑眉梢微扬,道:“小宗师?” 自重生以来,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女郎,但小宗师却从未见过,修为最高的是袁青杞,可她也只是徘徊在六品巅峰,还没有破开五品的山门。虽然徐佑有预感,袁青杞只差临门一脚,机缘到了,随时可以再进一步,可不管怎么说,今天偶遇的这个女郎,是他知道的第一位女子小宗师! 武道艰难,若非有资源有悟性有背景有毅力有机缘,终其一生,都不可能走到五品的山门外。所以按照可以习武的男女比例来说,女子小宗师数量奇少,属于科学范畴内的正常数值。 再说了,要不是这个时代风气大开,对女性的束缚和歧视降到了历史最低,就连女子武者都不会出现,更遑论小宗师。 “人在哪里?” “和我们隔了三间舱室!” 这是运货的大鳊,底仓是货物,上层只有二十多间可以住人,抛开货主和船工等,也仅有七八间可以搭载乘客。当然,在交通不算十分发达的时代,每间舱室的每一寸空间都很宝贵,不可能有什么硬座软卧单人间双人间之类的待遇,只要愿意乘坐,塞七八个人都无所谓,徐佑掏了十个人的钱,才落得耳根清净,独占了一间小舱室。 只是萧药儿为什么易容离开金陵? “出外游玩?”清明猜测。 “风雨欲来,自扬至益,从徐到广,处处危机,步步惊心,萧氏不可能这时允许家中子弟外出游玩。或许金陵城里发生了什么变故?以至于萧药儿不得不隐匿身形,偷偷外逃?” 可萧氏扶助安休明登基之后,现在正处于世家门阀的巅峰状态,要不然也不可能给她安排个女宗师随行,这比安玉仪都有排面,身为公主,被囚禁时身边的护卫小宗师也不过是个糟老头子。 这样的背景,谁又能逼得萧药儿外逃? 两人互相对视,清明问道:“要不要我去打探一下?” 徐佑和萧药儿虽小有牵扯,但彼此间谈不上交情,自然也没必要多管闲事。至于金陵到底发生何事,回到吴县,冬至手里会有详细的情报,不需要找萧药儿打听。 “不用,我们尽量少出舱,到了吴县,各奔东西即可!” 然而世事哪能尽如人意,清明去灶房取晚饭时,路过萧药儿的舱室,似乎不经意的听到里面两人的说话。他耳目通明,又善于隐匿形迹,轻轻站在门外,不怕会被里面的小宗师发现。“你真要往钱塘去?” “嗯!” “可你也说和那叫徐佑的郎君只见过两次,还闹的并不愉快,找到他也不一定能帮到你!” “我也不知道……” 萧药儿的声音透着满满的疲惫和彷徨,道:“我无处可去,离城时红玉阿姊让我去找徐郎君,说这世上只有徐郎君有胆色收留我……” 另一女郎沉默了一会,道:“好吧,既然让我遇到这样的事,总不能袖手旁观,送佛送到西,我随你去钱塘。等你找到徐佑,我再离开!” “多谢阿姊……”萧药儿感激道:“要不是你昨夜在野外击退那些追兵,又帮我改变容貌上了这艘船,恐怕我还没到京口就已经被抓了回去……” “举手之劳!江湖儿女,最爱管不平事,有我在,保你安然抵达钱塘,放心吧!” 听到这里,清明悄然离去,回到舱室,将两女的对话告诉徐佑,徐佑听得莫名其妙,道:“她找我干嘛?我们又不是很熟……” 清明摊摊手。 徐佑有罕见的抓了抓头发,道:“这样说来那个小宗师和萧药儿并不认识,只是萍水相逢,见她落难故而拔刀相助?这就怪了!” 是很怪,萧药儿的父亲是司隶校尉萧勋奇,这个在金陵时就从冬至口中得知,作为萧氏的核心子弟,天下间几乎没有什么人能对她产生威胁,何至于如丧家之犬这么狼狈? 未知是最大的危险! 若萧药儿真到了钱塘,明玉山家大业大,根本避无可避,与其让这份未知的危险尾随而至,还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 徐佑苦笑道:“这可真是无妄之灾……走吧,相请不如偶遇,咱们去会会这位紫艾军的小丫头。”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里面传来萧药儿略显紧张的声音,道:“谁?” “萧女郎,可还记得金陵城里的黄华吗?” “啊?” 舱室内先是死一般的静寂,然后响起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接着舱门砰的打开,萧药儿急促呼吸的脸颊看不到表情变化,跟以前那股子童颜巨孺的甜美模样完全不同,可在徐佑眼里再逼真的易容术都瞒不过神照万物的直指本质,果然清明没有看错,确实是萧药儿无异。 “徐……” “许久未见,女郎可好?” 徐佑笑着打了岔子,萧药儿也不是蠢货,顿时明白徐佑不想表露身份,跟着改了口,惊喜却么也遮掩不住,道:“黄华,真的是你!” 她猛的扑上来,双手紧紧抓住徐佑手臂,毫不介意柔弱的娇躯和这个男子来了个亲密的接触,道:“老天,我不是做梦吧?” 这时,船舱内那女郎也走了出来,瞬间照亮了所有人的视野! 青丝如瀑,随意的用布束在脑后,充满着无法言明的野趣和灵动。双眸如墨,似有点点星光闪耀着亘古以来的寂寞,眉梢细且长,既不过分的妩媚,也不过分的英挺,脸颊带着恰到好处的红晕,却仿佛枫叶染透了整片整片的天空,层层叠进,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 她的腰身纤细,双腿笔直,从肩头到足尖,如同丹青妙手借了天地间一缕灵秀描绘出来的完美身段,可又不像江南女子那样的柔弱和娇俏,反而多了几分塞外孤烟的绝傲与巍峨。 不错,巍峨! 这个美得天怒人怨的女郎,给徐佑的感觉,并不是皮相上的诱惑和享受,而是心里突如其来的触动和某种奇怪的凌厉的压迫感。 她就站在那里,别人看去,如风如柳,徐佑看去,却如山如岳! 袁青杞美的出尘,张玄机美的无暇,两人胜在内敛和娴静,这女郎美则美矣,可整个人像是一把出鞘的宝剑,连发丝都带着喷薄欲出的攻击性。 这不是小宗师该有威压,她的修行法诀定有奇特的地方,若和同品阶的小宗师交手,单单这份威压就足够让她的胜算多出三成! 女郎的目光掠过徐佑,直接盯住了清明。不过那眼神里没有恶意,只有好奇的打量,仿佛在说:哦,原来你也是小宗师啊…… 清明冷着脸,没有任何回应。 徐佑拍了拍萧药儿的肩头,然后拉开了距离,这样不会显得生硬,也不会太过失礼,道:“我这随从认出你来,所以过来打声招呼。马上年关了,这时候离开京城,要去游玩吗?” 萧药儿双眸泛红,泫然欲泣,咬着唇道:“我……我……黄华,他们都不要我了,我不知该怎么办,红玉阿姊让我来找你,我也知道不该给你添麻烦,可我,我真的无处可去……” 第七十五章 连手推舟下扬州 金陵发生了叛乱! 具体情况萧药儿并不清楚,可也知道这几天城里抓了不少的人,其中有中军的将领,有士族的子弟,还有宫中的宦者,以及几个大商贾。 叛乱掀起的动静并不大,但造成的影响却十分恶劣,安休明不敢再相信身边的人,因为里面有的将领还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亲信,而有些士族也刚刚受过他的封赏……只可惜得位不正,世间又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被功名利禄收买,也不是所有人都怕死! 参与叛乱的还有皇后王氏所在的士族子弟,安休明自有了鱼道真后,向来不怎么待见皇后,这次分封,王氏所占的比重远远低于萧氏和沈氏,也正因此惹得族内子弟不满,参与到叛乱中来。 安休明惊怒之际,秘密进行了大清洗,并借此机会筹谋废后。萧勋奇立刻起了心思,和柳宁柳权协商,准备联手把萧药儿推到皇后的宝座上,此事原本绝密,却被柳红玉暗中得知,掩护萧药儿逃出了京城。 “阿父派人来追,要不是遇到这位阿姊,我怕是早被抓了回去……” 徐佑再次把视线投到那女郎身上,拱手道:“还未请教女郎名姓?” 女郎淡淡的道:“小女子陋名,何足挂齿?”她原可以报个假名,反正也无人知晓,然而连假名都懒得虚与委蛇,这是从骨子里透出的骄傲,想必出身来历都绝非等闲。 徐佑笑了笑,也不追问,对萧药儿道:“既然出来了,不如到吴县暂住一段时日,等令尊消了气,再回金陵不迟。再说了父女哪里有隔夜仇……” 话音未落,船只猛然一阵摇晃,好像被长江里的某种巨型生物拦腰撞击,舱室里的案几和木床都随之离位,清明闪电出手,抓住徐佑往甲板上方冲去,女郎也同时抱住萧药儿,紧跟其后。 外面夜黑如墨,狂风骤起,船身开始倾斜,不少人惊慌的从各自休息的舱室里跑出来,妇人的尖叫声,男人的怒吼声,夹杂着一个女童奶声奶气的哭喊,让这一切变得如同末日般的景象。 幸好这是艘货船,运货是主页,载人只是顺道,包括徐佑他们在内,仅有不到三十个乘客。船主经验丰富,也沉着冷静,高喊着让所有乘客手牵着手,不要分散,不要乱跑,同时安排五六个船工们把众人疏散到船尾,那里有两艘逃生用的的小艇。 “船怎么了?”有人大声在问。 “左侧破了大洞,进水太急,救不过来了,只能弃船!”船工回答。 徐佑虽然不能夜里视物,可眼力毕竟比普通人强出太多,站在甲板上看周边并没有什么礁石、铁器和破损的坚固物体,这艘大鳊不可能无缘无故的破了这么大的洞。 不过这时候没时间考虑那么多,先救人要紧,徐佑本来排队靠前,主动让到旁边,让其他人上船。他一身修为,真到了危急关头,随便找块木头就能效仿达摩一苇渡江,算不上舍己救人。可跟周边急躁躁的拼命争抢上船的其他男子一比,形象立刻伟光正起来,那女郎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随着萧药儿坐上了其中一艘小艇。 小艇两侧挂着几个腰舟,所谓腰舟,说白了就是个大葫芦,属于古代独有的救生圈,里面可以放衣服和干粮,夹在腋下或者放在胸前抓住就可以浮水不沉,一直到后世黎族人迁入海南岛用的就是这种渡海工具。 等所有乘客上了艇,船主发了狠,身上套了两个腰舟,亲自操桨,剩下的船工也全部下水,分别护在两艘赤马旁,这会江风越来越大,浪头也一波比一波高,不拼命还等着死吗? “起!” “哟、嘿!” 常在长江行船的人都明白,这是裤腰带上别脑袋,所以有“一声号子一声令”的说法,号子起,就是军令,船工们必须高度紧张,调动情绪,跟着节奏丝毫不能乱。 “江风吹,冷飕飕。” “连手推舟下扬州。” “门阀子,家头坐。” “哪知穷人苦和愁。” “哟、嘿!” “推舟原是咱的命。” “阎王来了也不收。” “哟、嘿!” “推舟原是咱的命。” “阎王来了也不收。” 随着粗犷又煽情的号子声响彻这千里横波,两艘小艇艰难的稳住了船身,随着风向往下游的岸边靠过去。正在这时,从水下飞出十几条铁爪,勾住两艘小艇,用力一扯,当即翻了一艘,徐佑所在的那艘由清明和女郎同时发力,那些水鬼拽了拽,没有拽动。 可就算这样,场面也危险到了极处,那艘船上的十几人齐齐掉落江里,还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徐佑冷冷道:“清明!” 清明会意,他精通水性,不会比这些专业的水鬼差,纵身入水,几个呼吸之间,水下冒出大股大股的血迹,跟着浮出十几个穿着黑色海蛟皮水靠的尸体。尚存活的水鬼彻底吓破了胆,一人抓住抱孩子的妇人,短短的分水刀架在脖子上,慌不择言的喊道:“你,你敢杀人……我们是中军水师……” 这群水鬼确实隶属于中军水师,正好驻扎在京口训练。司隶府的追兵被女郎狠狠教训了一顿,知道实力差距太远,可又不敢不完成萧勋奇的命令,只好到水师借调了一队精锐水鬼,要他们乘蒙冲快舟追赶,且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大鳊离开这片水域,然后紧急回京禀报,请求小宗师武力支援。 眼看大鳊就要进入扬州地界,而司隶府的支援还没有来,无奈之下,水鬼只好先凿沉大鳊,再掀翻小艇,反正司隶府有令,不惜一切代价,夜黑风高,长江上翻个船,死几十个平民,一句水难就能糊弄过去。 这样的事,他们也不是没有冒充抄贼劫掠时干过,可是没想到,平时做惯的营生,今夜却踢到了铁板上! 水下还在不停的浮上尸体,很明显中军水师的名头吓不到别人,水鬼登时慌了,厉声道:“快出来,否则我杀了她,还有这个女童……啊……” 那水鬼瞬间睁大了眼睛,仿佛真的见了鬼,喉咙露出针尖大小的窟窿,直接贯穿脑后,软弱无力的松开妇人,慢慢的沉了下去。 无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只有徐佑看到安坐舟中的女郎手腕微微晃动,竟从袖中飞出一条不知什么材质的金色丝线,拈花摘叶,伤人无形,内力精纯深厚自无需多言,手法更是奇巧莫测,能够击碎喉骨、切断食道的力度,竟没有半点风声破空,细细思量,可怕之极。 清明已经清除完剩余的水鬼,船工们也在船主的吆喝声中四处救起落水的乘客,多亏腰舟准备的够多,常走水路的人大都会游泳,人手一个,没被风浪吹开的太远,只要全依附在尚完好的小艇周边,不用怕耗尽体力后溺水。 “当心!” 萧药儿突然扑到船头,一边焦急的大喊一边探手往江里抓去,原来是那个抱着女童的妇人由于受到惊吓,在劫持她的水鬼死后也昏迷了过去,女童脱离了母亲的怀抱,顺江往下游冲去,这样的深夜,一眨眼就可能再也找不到。 清明只来得及将沉入江水的妇人救起,不须徐佑吩咐,女郎再次出手,金色丝线闪电般划过夜空,如同长着鹰眼般准确无误的缠绕住已经不知落到何处的女童的腰,破水而出落回船上,轻轻的抱在怀里,毫不嫌弃女童身上湿透,柔声道:“乖!” 说也奇怪,嚎嚎大哭的女童顿时止住了声,瞪着纯净无双的眼眸望着女郎,突然咧嘴一笑。 女郎的唇角微扬。 清明将昏迷的妇人送到船上,萧药儿帮忙扶着,另外还有几个人受到惊吓,手脚酸软,不适合在水里泡着,徐佑带头系上腰舟跳入冰冷的江水里,把有限的位置让给需要的人。 可不管怎样,骤然遇到这样的事,整船人都吓坏了,个个面无人色,又冷又寒的江风似乎要冰冻住灵魂和身体,毫无劫后余生的庆幸感,有人牙齿颤抖着说:“中军……中军水师为什么要杀我们……” “是啊,我们又不是贼人。” “到底怎么了?” “会不会是抄贼假扮的?” “这里距离京城不远,抄贼没这么大胆吧?” 听着这些人惶恐不安的讨论,萧药儿低垂着头,神色黯然,心里内疚极了。要不是因为她,这艘船平安无事,这些人更不必险死还生,遭受常人无法想象的厄运。 船主欲哭无泪,这次生意反正赔的底掉,千万不能再死人了,否则的话真是倾家荡产再翻不了身,他摇摇头,苦笑道:“以前听人说过水师里的少部分人偶尔会扮作抄贼劫掠商船,若非这两位高人出手相助,我们今夜都得死在这了……” “是啊,是啊,真多亏了两位。” “若能脱险,回家给两位恩人立长生位……” 萧药儿越听越内疚,刚准备站起来说是我连累了大家,却被徐佑拉住手阻止。她疑惑的望过去,一只手抓着船舷的徐佑低声道:“少一言是恩,多一语是仇,你若坦诚致歉,非但于事无补,还会惹来众人责骂,反而添乱。真要于心不安,等脱险之后,暗中派人给他们送点钱财就是。” 他们说话声音很低,旁人听不太真切,那女郎绝对可以听的一清二楚,不过她正专心哄着怀里的女童,并没有任何的表示。 萧药儿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顿时消散,徐佑安抚的握了握她的手,道:“别担心,一切都会过去的。” 女郎突然抬头,清明同时转身回望,一艘全身涂满红色颜料的赤马如离弦的箭,破开起伏动荡的江水,向着他们的方向疾驰而来,然后越过即将倾覆的大鳊,骤然凌空。 在赤马的舟头,负手站着一人,灰袍凌冽,袍摆后露出半截银枪,正是曾出使过临川郡的小宗师: 高阖! 第七十六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 舟到半空,高阖脚尖轻踩,飞起数丈。赤马以四十五度角的倾斜加速下坠,落点在萧药儿他们乘坐小艇的左侧三尺之内,可以想见,以赤马的冲击力,激起的水浪足以将整艘小艇掀翻。 银枪攸忽在手,映着月光,发散出夺目的光芒,高阖紧随舟后,气机凌空锁定萧药儿身旁的女郎,枪意决绝而苍劲,如同星河倒卷,俯冲而下。 艇子里的众人仿佛见到了神迹,张大了嘴巴,呆呆的望着天空,没有人发出惊呼和呐喊,一个个鸦雀无声,仿佛被抽干了肢体里的血液,静静的等待着神的判罚。 清明面如止水,拔出宿铁刀,宛若苍龙出水,刀身发出阵阵吟啸声,冲天而起。 冷冷的残月悬挂在夜幕之下,形成了绝美的背景墙,两道黑影一上一下,如同两支射月的箭,极快又极慢的接近着,在他们之间,隔着扁长的赤马舟! 高阖没料到船上还有一名小宗师,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斗志。枪法最重意志的锻炼,银枪在手,一往无前,别说两名小宗师为敌,就是白长绝,他此时此刻也有信心一决雌雄。 何况按照距离测算,清明必定先碰到赤马,等他的刀击碎轻舟,气势必定受损,和枪意正浓的高阖此消彼长,未曾交手,已落下风。 这本是对付女郎的,换了清明,并没有什么不同! 铮!铮!铮! 三条金丝后发先至,掠过清明身旁,扎进赤马的头部、船身和尾部,然后那女郎屈指轻拂,裂金碎玉的琴瑟之音砰然作响,赤马顿时四碎。 恰到好处,不早一息,不晚一息。 正好在清明即将碰到赤马的那一瞬! 高阖心头微凛,眼神却依旧坚定,他的战意不受遏制的抵达最高,枪尖轻微的颤抖起来,前方的空气也仿佛受到了共鸣,急剧的凝缩成一点,如果肉眼可见,枪尖三寸处,可以看到有空气形成的弧光。 清明毫无障碍的穿过漫天碎屑,宿铁刀眼看要和枪尖互击,竟忽然变招,如羚羊挂角,刀刃贴着枪头发出刺耳的金戈声,划向高阖的脖颈,同时借这相交之力,身子鬼魅之极的横切,双腿连环踢向胸腹要害。 他从开始就没有打算和高阖硬碰硬,姿态做足只是欺骗,其实早存了变招的意图,否则的话,绝无可能在对方气机牵引下还能这般轻松如意的奇招迭出。 高阖先后算错三次,一次是没料到清明的出现,一次是女郎的出手,还有一次就是清明的临阵急变,气势顿时一滞。可他毕竟成名多年,身为司隶府的鹰犬,战斗经验无比丰富,左手劈出,眨眼间和清明的双腿硬碰了十数次,右手握枪,枪身从中段发生奇怪的弯曲,像是钢鞭狠狠的抽向清明的头顶。 挞字诀! 高阖自创枪法七诀,虽然比不上谭尧使双枪的出神入化,可也到了入微的境界,这一挞反守为攻,攻敌必救,一力降十会,让清明不得不收刀成托天式,硬接了此招。 咣! 清明只觉得从刀刃上传来龙象交加的力量,闷的他差点吐出血来,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往下方的江水落去。 高阖受力回升,脸上闪过残忍的冷笑,脚下无处借力,看你如何躲过我的点字诀。心念到处,银枪一抖,挽出万千梨花,好似突然天降冰雪,寒彻入骨。 四品巅峰! 徐佑眯着眼遥望夜空,正面交锋,单打独斗,清明绝不是对手。五品以下,品阶的压制并不算太明显,虽然越级很难,但至少还有一战之力。可五品以上,山外自有青山在,不破山门,根本连一战的资格都没有。 当然,清明的长处不在苦战,若能够提前踩点布局,然后不择手段的进行暗杀,以青鬼律的包罗万象,他有七成的胜率取下高阖的首级。 只是清明作为徐佑的贴身侍卫,总不能永远藏在阴影里,早晚要和各种对手明刀明枪的过招,今夜一战,若能不死,对他的裨益远远超过想象。 铛! 清明凝神屏气,看似随意的出刀,却穿过漫天冰雪和梨花,玄妙之极的命中银枪的枪头。 一刀破万法! 高阖再次升高,清明继续下坠。 他接连硬抗了高阖两招,身处下方,困于劣势,没有地方借力,体内的先天一炁至此已然断绝,在将生未生之时听到高阖放声大笑。 “刺字诀!” 高阖等的就是此刻,突然加速,抛却了所有的花俏动作,人枪合一,笔直的刺向清明天灵要穴。清明可以感觉到头皮被劲气炸开,浑身汗毛倒竖,生死关头,脑海里却无比的平静,只要尽力避开头部,以肩胛骨硬接这一枪,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徐佑自然不会让局势发展到那一步,肩甲若碎裂,就算能恢复旧观,也必然会影响武道前行的脚步。他刚准备出手相救,四条金丝再次凭空出现在清明的脚下,选择的时机妙绝巅峰,不仅有着对战局洞若观火的高明眼力,还有及时入局改变结果的超强战力。 “多谢女郎!” 感受着金色丝线传来的真气,如大江大河,连绵不绝,清明厉声长啸,气息流转往复,生生不息,身子竟在女郎的助力下直窜三丈有余,越过了高阖,占据了上方的有利位置,攻守之势再次逆转,刀光如练,泼天袭来。 高阖脸色剧变,银枪突然从手里消失,下一刻从腋下反向穿出,身形同时倒转,头上脚下,握住枪杆,瞬间划出无数个圆圈。 缠字诀! 铛铛铛铛铛…… 夜幕之下,银枪发散着夺目的光芒,蕴藏着无穷变化,将清明牢牢笼罩在枪影之中。清明如同苍鹰盘旋在枪影里,宿铁刀快若奔雷,普通人根本看不清他劈出了多少刀。 乍看上去,两人依旧僵持,甚至高阖似乎还占据上风,可枪法最重势,纵马提枪,所向披靡,高阖接二连三的出错,气势由盛转衰,不仅要应付清明,还要提防女郎的偷袭,分心二用,就算高了一品也完全无法应对这样的险恶局面。 就这样被清明从天空直逼着坠落江水,然后再破水而出,银枪从中间折成两截,身上赫然挂了七八道刀伤。高阖终于心生惧意,他到现在还摸不透船上女郎的深浅,加上清明悍不畏死,手里的刀又不知是怎样的宝物,竟能劈断他这杆百年拓木。 今夜托大了,不该独自前来…… 高阖使出挡字诀,用两截枪身阻挡清明三秒,然后双掌击水,掀起巨大的水浪,直接掉头逃窜。 所谓小宗师,战力固然厉害,可更厉害的是当机立断的魄力,只有活着的小宗师才是小宗师,死了的,一文不值! 徐佑看出高阖欲逃,却没有出手,而是眼角的余光望向女郎,如果所料不差,她不会坐视不理。最重要的是,徐佑到现在还没有看透女郎的品阶,只有等她全力出手诛杀高阖才能一览究竟。 果不其然,清明刚刚举刀破开水浪,五十条金丝如漫天花雨洒向人间,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局限,瞬时出现在高阖周边,上下左右前后八方,编织成水泼不进的天罗地网。 玉指翻飞,琴音骤起。 高阖的脖颈、肩膀、手腕、胸腹、大腿、膝盖和脚踝等全身五十余处关节和要害部位猛然出现一道道细不可见的划痕,然后迸裂开来,鲜血四溅,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落入江水不知流向了何处。 从高阖驭舟出现,到他转身远遁,再到被金丝分尸,其实不过几十息的时间,一位四品巅峰的小宗师就这样葬身长江,尸骨无存。 满船乘客瑟瑟发抖,无人敢作声,连旁边的人都下意识的离开那女郎。清明飞回船畔,执礼甚恭,问道: “敢问女郎这是什么兵器?” 女郎怀中抱着已然入睡的女童,轻柔的生怕惊醒了她,微微笑道:“锦瑟!” 第七十七章 备战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传说黄帝命素女鼓五十弦瑟,闻之哀从心来,所以破五十弦为二十五弦,从此五十弦瑟再不现于人间,只因为瑟音太过悲怆,连黄帝都忍不住,何况凡人呢? 今夜算是大开耳界,五十弦瑟的威力超乎想象,高阖贵为四品巅峰,也在这瑟音之下魂归地府,不出意外的话,这位神秘的女郎至少也是三品的修为。 风华妙龄,位居三品,尚不为人知,江东诸姓门阀,谁有这个实力? 以袁青杞的家世,拜孙冠为师,现在也不过是六品巅峰而已,虽然很可能她在故意留级,但六品就是六品,距离这女郎差距明显;以方斯年的天资,修习的还是佛门最顶级的功法,有徐佑、清明、左彣、何濡和山宗为师,如今刚刚六品:秋分同样是可造之材,跟随宁玄古五年有余,倾力栽培,进境神速,可也仅仅突破了七品的山门…… 眼前的女郎就算从娘胎开始修行,三品小宗师,也未免有点太过骇人听闻…… 事情似乎逐渐变得有趣起来! 单独存活的小艇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艰难的抵达岸边,互相扶持着跌跌撞撞的走到距离京口最近的瓜州。瓜州是个小镇,没有外围城郭,应该很容易找到里正,只要说明被抄贼劫掠的事,自会妥善安置。 徐佑四人没有和其他人同行,分开的时候,女郎给那个她亲手救起的女童送了份神秘礼物,具体是什么没有看清,并告诉她将来若遇到性命攸关的危难可以拿出来示人,或许能消灾解厄。 旁人都以为是天师道符箓之类的东西,取个祈福保佑的心理作用,但徐佑明白,此物必定珍贵异常,绝非普通符箓可比,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女童有这样的缘法,算是没白遭这个罪。 目送众人安然无恙的进入瓜州,他们转身消失在东去的苍茫的夜色里。行至十余里,来到一处山脚下,女郎停住脚步,道:“追兵暂时不会赶来,你身边有这位黄郎君,想来并无危险。药儿,我们就此别过……” 萧药儿依依不舍,拉住她的手,道:“阿姊,你还有别的事吗?” 女郎笑道:“我出门游历,兴之所至,去哪里都是一样!” 萧药儿喜不自胜,道:“那感情好,阿姊若无要事,可和我们一道去扬州。我和阿姊投缘得很,恨不得再多些时日相处……” 女郎负手远眺,久久没有做声。 萧药儿满怀期待的望着女郎,生怕她说出拒绝的话,身子下意识的靠近徐佑,拉着衣袖摇了摇,眼眸里透着哀求的神色,要他出言挽留。 徐佑摸了摸鼻子,他有预感,对方并不会搭理他,方才要不是清明表现出小宗师的非凡实力,也不可能从这个傲骨天生的女郎口中问出武器的名字。 不过徐佑脸皮够厚,就算被拒绝了也无所谓,笑道:“女郎……” “好,早听闻扬州山水甚佳,借此机缘,随你去看看!”女郎果然连看都没看徐佑一眼,直接把他还没有说出口的话堵死在肚子里,对着萧药儿笑了笑,道:“只是我对扬州不熟悉,屈尊妹妹作个向导。” 天际边亮起初日的第一缕阳光,厚重的夜幕好像是遇到了暗恋多年的心上人的羞涩女子,飞快的逃的无影无踪。江风吹拂着女郎的发丝,光影从眉宇间点染了雪白的脸颊的颜色,让此刻笑起来的唇角,美的惨绝人寰。 徐佑欣赏美,却不会被美色迷惑,他始终保持着警觉,女郎总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萧药儿身边,绑着她一起同行,至少可以看看对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接下来的路昼夜兼行,抵达吴县之后,徐佑把萧药儿和女郎安置在自家产业的酒肆当中——为了收集情报,每个重要城市都有这样的据点,茶肆、酒肆、食肆、胭脂水粉铺子、货铺还有马行,不一而足。然后和清明先去太守府见了顾允,哦,现在要说刺史府,两个月前,顾允已经接到朝廷的任命诏书,正式成为扬州刺史,江东二十二州,扬一益二,算是正儿八经的封疆大吏,位极人臣。 顾允迎出门外,拉着徐佑的手,不问大事成与不成,上下打量一番,松口气道:“好好,安然归来就好!” 徐佑打趣道:“何敢有劳扬州刺史降阶亲迎?” 顾允翻了个白眼,这是跟徐佑学的招数,道:“单车刺史,羞辱之职!别说降阶,跪迎微之也无妨!” 单车刺史,是庶姓出任刺史且不加封将军称号的人,最多给个假节都督内外诸军事,其实没有带兵的权力。 顾允出身吴郡门阀,又是从县令而太守,循规蹈矩爬上来的,要么不当刺史,要么肯定刺史加持节。安休明赏也不赏的痛快点,只给个单车刺史,这是打谁脸呢?幸亏大家各怀鬼胎,随时准备造反,顾允需要的是刺史的名义,所以咬着牙认了,要是正常时节,朝廷敢这样下诏令,他就敢辞职不干。 徐佑大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跪迎岂不是折我的寿?单车刺史也好,能让安休明暂时放心。让我猜猜,扬州都督府是不是交给了李伏波?” 上次罗训来吴县,为示皇恩,将宣威将军李二牛破格拔擢为伏波将军、都督府司马,原本就是为了夺顾允的军权,在扬州镶嵌一颗钉子,互相制衡。可李二牛并不是蠢人,他一个庶民,无根无基,想在扬州立足,不依附顾陆朱张只能成为随风飘荡的蒲公英,所以徐佑给他指了条路,立刻乖乖的加入到队伍中来,哪怕还持有观望的心思,至少也让安休明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顾允想着李二牛粗鄙不堪的样子,眸子里满是笑意,道:“现在不能叫李伏波了,李将军升任后军将军,以后微之要敬称李后军。” “哦?又升官了?看来我得去拜访拜访这位新鲜出炉的后军将军。” 新鲜出炉四字逗得顾允笑个不停,两人入了内宅,说起这三个月来的种种,顾允感慨道:“微之大智大勇,秉承苏、张遗风,翻云覆雨,连横合纵,真让人叹为观止。” 这话倒也不错,若非徐佑献策,临川王安休林这会估计已经住到金陵特地为诸王修建的府邸里去了,江夏王安休若没有亲眼见到血诏,也未必有决心和勇气对抗金陵正统。若没了这两个皇子背书,单靠四姓门阀和各地督府,起兵举义,无异于以卵击石。 正是朱智所言,大事若成,徐佑定为首功! 顾允也介绍了徐佑离开三个多月来的备战情况,门阀庞大的底蕴在这时显露无疑,短短三月,在扬州各交通枢纽的战略要地,囤积了大量的粮草军械布服和用来赏赐的丝绢锦缎,同时从四姓和众多附属士族集中抽调了两万精锐部曲,新建平江军,取踏平长江之意,由张槐统领,日夜操练不休。原先的府州兵交给李二牛接管,同样严加操练,虽然以府州兵的底子,不可能和中军比战力,但是蚁多咬死象,成不了狼,也可以变成狗,群起而攻之,足以让虎豹也头疼不已。 左彣被任命为屯田校尉,属于新设职位,没有定品阶,秩六百石,掌管屯田区域的生产、民政和租调等事务。据顾允所说,何濡已经在钱塘连营,招募各郡流民七千余人,其中青壮三千人,还在陆续增加,操练同时开展,基本上已经初步具备了军队的雏形。 招募流民不会这么快,应该是齐啸所部的长生盗悄然往钱塘转移,此事乃绝密,连顾允都不知晓。有了这群精锐为骨干,搭起从中层到基层的架子,再以徐佑、何濡和左彣的练兵之法注入血肉,想必不日就将形成战斗力,可以拉到江东这个大舞台上参与最后的角逐。 当然,真正的雄军必须经过血腥的战争才能锤炼出百战百胜的魂魄,徐佑并不急,讨逆之战,他的流民军不会是主力,只要伤亡不大,就还有时间成长成他希望的样子。 期间又说起金陵的,扬州这边只是听到风声,还没接到完整的情报,和萧药儿告诉徐佑的那些差不多。窗外寒风阵阵,时不时的听到几声鸦鸣,徐佑望了望天色,起身告辞,顾允苦苦留他畅谈彻夜,徐佑笑道:“我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两位贵客,不方便带来刺史府,安顿在酒肆里,若今夜不回去,怕是怠慢了人家!” “贵客?”顾允奇道:“为何不方便?” 萧药儿是萧勋奇的嫡亲女儿,又最得宠爱,若是告诉顾允她的身份,也等于告诉了吴郡四姓。值此破釜沉舟,吴郡诸多门阀士族把国运、族运和个人命运都捆绑在脑袋上准备造反的时刻,萧药儿虽然算不得奇货可居,但是也可以作为牵制萧勋奇的武器之一。作为老油条老政客和老司机,四姓不会放过任何给胜利的天平上增加筹码的机会,等于说萧药儿脱了虎口,再入狼窝,徐佑不是什么好人,可也不齿做这般下作的勾当。 不管怎样,这呆萌又傻乎乎的女郎为了投奔他而来,交给顾陆朱张加以囚禁和利用,徐佑不屑为之! 第七十八章 八大姓 回到酒肆,这里名叫陵鱼楼,是明玉山的产业,去年从原主人手里收购后进行了扩建和改造,结合了当世审美和后世的某些小变革,整体给人的感觉典雅中透着轻快,行走期间,穿过江南烟雨还可以看到大漠磅礴,所以短短半年就成了吴县达官贵人最喜欢去的所在。 时辰已晚,陵鱼楼关门歇业,徐佑吩咐厨下做了几道精致的小菜,千里莼菜羹、细玉跳丸炙、清蒸槎头鳊鱼、七宝驼蹄、白蜜髓饼等等,有荤有素,有南菜,有北菜,配上青雀舌,当真是大快朵颐。 萧药儿吃了两口不再多吃,她没什么胃口,况且身在顶级门阀,吃过太多山珍海味,这里的菜肴固然上品,可也没什么稀奇。那女郎却颇为好奇的尝了尝莼菜羹,先是小勺入口,眼眸里顿时微亮,继而捧着碗慢慢的抿着,突然问道:“这是什么羹?” 一路同行,女郎除了跟萧药儿聊几句天,从来没有主动和徐佑说过话,没想到为了美食开了金口。 吃货属性吗? 徐佑笑道:“这是江东最知名的莼菜,不过采摘自十月份的叶子,储藏至今,已不算鲜美。等明年四月,取生茎而未长出叶子的雉尾莼,用鱼脍配合做羹,其味更美……” 烧制自荆溪均山窑的青瓷碗细腻的如同用云朵织就的锦缎,映衬着女郎微抿的唇,清冷里带了点梅花开时的嫣红,她的发丝简单又随意的梳拢在脑后,紧身的戎服勾勒出近乎完美的形态。徐佑极少看到这一世的女郎双手捧着碗进食的,可偏偏应该算是粗俗的举动,却被她自然而然的神情演绎出某种合乎道法的韵律。 “哦,原来这就是莼菜,也没他们说的那么不堪……” 女郎喃喃了一句,又自顾自的添了碗莼菜羹,毫不在意萧药儿和徐佑关注的目光。萧药儿觉得奇怪,莼菜羹不算什么贵族食物,当然,想在这个季节吃到需要费点工夫和代价,可平时足足六个月的采摘期,哪怕普通的老百姓也可以尝尝鲜,何况眼前的女郎并不像无钱无势的普通人——萧药儿虽未入品,可也习武多年,知道普通人绝不可能在这个年纪达到女郎的境界。都说穷文富武,可在纸张、笔墨以及书籍还未普及的时代,无论学文学武,没钱是万万不成。 徐佑不动声色,热情的推荐道:“别只吃莼菜羹啊,尝尝七宝驼蹄,虽然是北方的菜色,可连北朝皇室都不经常吃的到,更别说江东了——哪找骆驼去?也就陵鱼楼,不惜万金从西域运来鲜驼蹄,还有莫厨子独有的烹制手段,方成了这七宝驼蹄。哈,据莫厨子说他用的是曹子建当年创的酱、糟、醉、蒸、煮、熬、滤之七法,再佐以七种密不外传的香辛料,耗费七个时辰才可出锅,我们今夜赶得巧,把别的客人预定的驼蹄给享用了……” 女郎瞟了眼盘子,淡淡的道:“沸水烫了皮毛,去爪甲、去垢去皮,用盐腌一宿,再熬煮去了咸味,加以各种辛料炖成稠浓状,简单至极,北朝人人会做,何来的曹子建秘法?你对美食一窍不通,上了别人的当,还洋洋自得的卖弄,羞不羞耻?” 徐佑不怕她开口讽刺,只怕她不接话,立刻苦着脸道:“我给莫厨子月俸三千钱,竟没想到是个骗子,多亏女郎识货,不然给他骗到何时?这样吧,为表诚心,等女郎返回北朝时,我亲送三斤雉尾莼作谢礼!” 女郎捧着碗,小口小口的喝着羹,道:“你不用出言试探,我是何人,与你无关。只要你真的是商贾之辈,那就不会有任何的危险,虽然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有小宗师做扈从的商贾,必定大有来历,但我们不会是敌人……” 以这女子的身高和饮食习惯,很像是北魏那旮沓偷渡过来的人,可她如此聪明,为何毫不遮掩这些破绽呢?此时明知徐佑出言失言,却又有恃无恐,要么身后的靠山比泰山还硬,要么骄傲的视天下英雄如无物。 于是徐佑又有些不敢确定,道:“清明只是侥幸入了五品,跟女郎一比,犹如萤火之于月光。倒是女郎小小年纪,如何练得这身惊天动地的修为?” 女郎豪爽的喝光了最后一滴羹,放下青瓷碗,终于望向了徐佑。灯火摇曳,她的双眸仿佛星光落在闪烁着清辉的水潭,自有几分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贵气质,摇头道:“惊天动地?我不过刚刚入了山门而已,蹒跚学步,匍匐前行,和你那扈从并无两样。” 这是真心话,不是谦虚,知道的越多,越是敬畏,境界在这摆着,徐佑见她心情尚好,或许是因为刚吃了莼菜羹的缘故,干脆的问道:“我不懂武功,可是看女郎出手,五十弦瑟所向披靡,非门阀世家难以练就……” 女郎叹了口气,道:“名姓出身,对你就那么重要吗?” 徐佑干咳两声,道:“只是好奇,毕竟女子宗师,实在太罕见了。你看咱们同舟御敌,又对坐共饮,日后和旁人吹嘘曾有位女宗师如何如何厉害,若是连名姓都不知晓,旁人一问,岂不是羞的脸疼?” 女郎唇角浮上笑意,道:“也罢,你是商贾,口舌之利甚于刀枪,我若不说,怕是终日被你聒噪。听仔细了,我来自梁州白马郡,姓穆名兰,穆氏乃白马郡望族,你若有疑虑,遣人去梁州打听便知。” 徐佑暗道,打听是肯定要打听的,只是不急于一时,离座拱手作揖,道:“原来是穆女郎,在下有礼了。” 穆兰端坐着受了徐佑一礼,皱眉道:“江东之盛,甲于四方,却为何百余年来无力北顾,让魏国占了汉人的大半江山?正在于男儿乏烈骨,女儿爱颜色,每每纠缠于繁文缛节,自以为君子,日日耽于靡靡之乐,自以为风流。你一介商贾,白衣卑贱,偏要学那士族的虚架,管中窥豹,可知整个大楚已经烂到了根,离倾覆不远了!” 徐佑没想到只是作个揖,竟搞得大楚江山不稳,心中好笑,原以为穆兰是座北极来的冰山,其实冰山之下,也不是那么的不近人情。 梁州地处西北边境,和西凉接壤,白马郡又位于梁州的最北方,北临渭水,南近沔水,好勇斗狠,民风彪悍,是梁秦二州募兵最多的郡。穆兰有这样的身高,倒也不足为怪,可有这样的修为,若非背后藏着猫腻,就只能说是天赋异禀。 “女郎教训的是,楚人偏安一隅,不思进取,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幸好我只是个重利轻义的商贾,谁坐天下,也得靠商人运转流通货殖,不愁没钱赚就行!” 穆兰哂笑一下,彻底失去了和徐佑说话的兴趣,起身对萧药儿道:“吃饱了吗,我们去休息吧!” 萧药儿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徐佑还不表明身份,搞得穆兰这么反感和蔑视,她有心居中调和,可又找不到合适的法子,只能歉然的看了眼徐佑,跟着穆兰往安排好的房间走去。 徐佑笑着目送两女离开,悠然的倒了一杯青雀舌,碧绿的茶色微微荡漾,呈现在杯中的双眸冷静的如同积压了千万年的冰雪。 清明从门外走了过来,站在徐佑身后,道:“穆,可是胡姓!” 北魏定鼎之后,鲜卑皇族皆改汉姓,所改之汉姓,以音近于原鲜卑姓者为准。所以用拓跋部本氏为首姓,改姓为元。 元氏皇族以下,有八大姓,第一位是丘穆陵氏,改姓为穆;第二位为步六孤氏,改姓为陆;第三位为贺兰氏,改姓为贺;第四位为独孤氏,改姓为刘;第五位为贺楼氏,改姓为楼;第六位为万忸于氏,改姓为于;第七位为纥奚氏,改姓为嵇;第八位为尉迟氏,改姓为汉族复姓尉迟。 穆,是北魏八大姓之首,若无穆氏名将辈出,元氏要一统北方,至少得延后二十年! “白马郡接壤胡境,或有汉姓穆氏,也不为怪!” 清明转头看向穆兰消失的方向,道:“她从不曾遮掩,也根本不屑于伪装。郎君,这个叫穆兰的三品小宗师,是索虏!” 徐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笑道:“索虏也是人,不是三头六臂的妖怪,不要闻之色变。记着了,这里是江东,过江龙,压不过地头蛇!” 第七十九章 回钱塘 “徐佑是个怎样的人?” 暖色调的卧房里妆点的雅致又温馨,不见奢华却处处留着小惊喜,透过细腻的设计给跋涉旅途中的行人强烈的归属感和安全感。穆兰和萧药儿同房,对穆兰而言,身在异地,哪怕徐佑背书,也只有这样不分开才能保证彼此的安全。床榻中间隔着一架檀木底座的山水画金丝屏风,是徐佑吸收后世双人房的灵感构建的独一无二的逆旅,这样比邻而卧,不会太亲密,又不会太疏远,最适合穆兰和萧药儿的情形。 “徐佑?” “嗯,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能写出这样大气磅礴的诗,想必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 “诗啊,我不懂的,我认识他的时候,还不知道他就是诗名震动江东的幽夜逸光。”萧药儿躺在床上,灵动的眸子在黑暗中无意义的盯着天花板,道:“我认识的那个他,真是个很奇妙的人呢!” 穆兰似乎笑了笑,道:“确实奇妙,奇妙到你跟人家仅仅两面之缘,却愿意千里投奔……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 萧药儿性格开朗,出身名门,从来想要什么就是什么,哪怕提到男女情爱之事也并不扭捏,转过身侧躺着,茫然道:“我也不知道,第一次见他,他躲在人群里,我和红玉阿姊她们纵马追几个戏谑妇人的无赖子,经过长街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高高的个子,俊朗的样貌,眉眼如同夏日的清溪,偏偏唇角又带着点春意盎然的笑容。我在金陵见过太多的王孙公子,要么浑身的富贵气,斗富争荣,俗不可耐,要么整日介的疏狂佯醉,放荡不羁,连衣服都不穿的名士,我真是欣赏不来……那天看到徐佑,却仿佛跳出金陵的浊世,看到了真正男子该有的模样,像是着了魔一样,他从里到外都和金陵、和门阀、和士族格格不入,可他又那么生生的出现在你的眼前……” 穆兰静静听着,没有做声。 “后来又遇到,他骗我,捉弄我,那时真是恨不得暴揍他一顿出口气,可当我看到他嬉皮笑脸的陪着不是,心里头的火早就散的无影无踪……红玉阿姊说他也是个无赖子,固然文采显名于世,人品仍旧卑劣,可……可我……觉得徐佑其实挺好的……” “柳红玉说人无赖子,她又见过对方几次?既然人品卑劣,为何遇难又让你找徐佑求援?总归是个人的看法,或偏颇,或片面,说不上谁对谁错。你若觉得他好,就大胆去示爱,免得日后留下遗憾。”穆兰也侧过身子,朦胧纱影里可以看到惊人的起伏曲线,道:“江东民风看似开放,实则只是那些士族男子胡作非为的借口罢了,身为女子,养在深闺,无法左右自己的因缘和爱情,大多是父母和媒妁的傀儡,这点和北朝女子比起来,差之远矣!” 宋、明之前,历朝历代的对女子的风气并没有那么的刻板和残忍,要不然卓文君如何敢私奔,臧儿如何敢改嫁?可不管怎样,约束女子的礼教还是多多少少存在的,不像北魏胡族那么的热情奔放,看上了就开展猛烈的追求,毫不藏着掖着。 “我哪有啊?”萧药儿再大胆,也没有穆兰那么生猛,顿时羞红了脸,道:“我只是觉得他挺有趣,跟我遇到过的其他人完全不同,不是爱慕之意,只是想到他,会心生欢喜……” 穆兰没有多劝,笑了笑转身睡去。倒是萧药儿当局者迷,一会想着穆兰的话,一会想起徐佑的脸,平生初次体会到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懵懂和忐忑。 她对徐佑顶多算是些许的好感,这种好感可以是好奇,也可以是友情,距离爱情还有十万八千里的坎坷。只是这个时代的女子普遍缺少和男子交往的条件,偶然相遇,又不觉得讨厌,就会轻易的坠入情网,想要突破世俗的束缚,抓住转瞬即逝的幸福,因为一转头,一犹豫,可能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了。 为何古时有太多才子佳人的故事流传,一面之缘,一夕之欢,分开后竟撕心裂肺,痛断肝肠?起因正在于此! 可这样的情网,在徐佑看来,不仅脆弱,而且可悲! 翌日清早,徐佑带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女郎,样貌普通,眼眸透着灵动,穿着朴素,可打扮的干干净净,给人的感觉很舒服,名叫莫云,是莫厨子的亲妹妹,也在陵鱼楼里帮工。 “我今日有事要办,不能陪你们游玩。莫云是吴县长大的,对这里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莫云,穆女郎初来吴县,今日交给你,好生招呼着,别怠慢了贵客!” 莫云笑着道:“黄郎君放心,我小时顽皮,吴县的大街小巷没有我没去过的,一定让两位女郎玩的尽兴。” 穆兰侧头看向萧药儿,好像在说为什么不直接去钱塘,还要在吴县停留一日。萧药儿有苦说不出,徐佑不愿意显露身份,她也不好自作主张和穆兰挑明了,只好支吾道:“阿姊,吴县风景绝佳,反正也到了扬州,不急于一时,等……等黄华办完了事,我们再一起去钱塘不迟!” “嗯?他也要去么?” 徐佑笑道:“知道女郎烦我,但路上不太平,我跟着好歹可以做点逢山开路的粗活,并且保证绝不无事在女郎眼前晃荡,如何?” 莫云可是知道徐佑如今的身份,别说普通的士族子弟,就是顾陆朱张的人那也是毕恭毕敬,可从来没有见他这般伏低做小为人赔笑的,心里立刻把穆兰的品级提到了最高,打定主意,今天无论如何要把自家郞主的贵客伺候好,绝不能有一点闪失。 是的,莫云是冬至的手下,负责吴县和钱塘的情报传递,和她哥哥莫厨子分管不同的线,机灵聪慧,是冬至重点栽培的对象。 穆兰见萧药儿没有异议,自然不好多说什么,简单吃了早膳,三人出门观景去了。徐佑则和清明先后见了王复和李二牛,王复现在万事听命,乖的不像话,连冬至都觉得派人不分昼夜的监控跟随是不是过分了点,至于李二牛,丝毫没有因为升了官对徐佑失了分寸,还是剖心挖肝的表态,坚定的站在大义这边,不会为了安休明的高官厚禄出卖人格和良心。 但愿吧! 徐佑无意深究,只要李二牛再安稳几日,等平江军形成战斗力,左彣的屯军和齐啸的长生盗融合完毕,哪怕李二牛首鼠两端,靠他手里的府州兵也成不了大气候。 诸事完毕,等穆兰和萧药儿归来,由清明出手,为她们稍作改装,连夜乘坐轻便且目标较小的鳊鱼舟前往钱塘。 穆兰回首望着被黑夜吞噬的吴县县城,眸子里若有所思,转身回了舱室,对徐佑道:“原来你早计算好要晚上动身,可是发现了追兵的踪迹么?” 司隶府死了一个小宗师,萧勋奇岂能善罢甘休,徐佑他们一路上故布疑阵,估计只能暂时误导追兵的视线,以卧虎司黄耳犬的狗鼻子,不出三日,就能摸到吴县来。 尤其清明当众出手,目击者众多,司隶府找人询问之后,有极大的概率猜到他们的身份,这样追起来更容易,不过鉴于目前的扬州和金陵方面的微妙局势,加上萧药儿逃婚的丑闻,萧勋奇不会动用官方的手段来解决这个麻烦,最大的可能,是派出几名高手秘密来钱塘带走萧药儿。 只不过萧药儿身边有穆兰这个三品小宗师,还有清明和实力已经深不可测的明玉山,萧勋奇的夹袋里未必还能掏得出足够的筹码。 金陵之变,导致武道凋零,影响实在深远和广泛,要不然萧勋奇执掌司隶府,何至于捉襟见肘到这样凄凉的境地? 冬日的两岸林木萧瑟,江风骤起,呼啸声如万兽齐奔,阴沉沉的天气看不到点点星辰,浓郁的化不开的黑色从天际挥洒到了眼前,好似老天随意写就的一笔。徐佑坐在舟头,指节轻轻的打着拍子,口里哼着前世里的流行小曲,清明站在他的身后,仿佛和夜色融为了一体。 舱室里萧药儿无意识的翻滚了身子,然后又抱着被子沉沉睡去。穆兰微微扬起螓首,侧耳听了听,然后重新躺下,复归于平静。 说不在她面前晃荡,果然去了舱外,此人倒也有趣! 一路无话,等进了钱塘县城,徐佑为她们租了牛车,笑道:“从西门出城,二十多里外就是明玉山,你们通禀姓名,自有人带你们上山。我还有别的事,就此别过!” 说完掉头就走,萧药儿吓了一跳,忙追了过去,拉着徐佑的袖子,楚楚可怜的望着他。徐佑低声道:“别怕,我已事先派人安排好了,文君就在山下等你,你们在金陵就认得,无甚大碍。等我这边事了,立刻回山再做安置。” 萧药儿无奈点了点头,目送徐佑离去。刚准备上牛车和穆兰前往明玉山,穆兰突然道:“钱塘可有美食?突觉腹饿,不如先去吃点东西!” 萧药儿愕然,继而想到穆兰在吴县时对美食的偏爱,并没起疑,道:“好啊,我听说钱塘吴会楼有道名菜叫白瀹豚,色同琥珀,含浆滑美,可以去尝尝看。” 穆兰拉着萧药儿上了牛车,对御者道:“去吴会楼!” 第八十章 水远烟微白鹭飞 吴会,自汉朝时就特制为吴郡和会稽两郡,这座吴会楼以此命名,彰显了店家的小目标,要把店开遍两郡之地。入内寻了座位,点好了饭菜,穆兰借口离席,到了后院僻静处,轻轻拍了拍手,两个衣着打扮和南人近似的男子出现在她跟前,以鲜卑人的礼节行了一礼,同时说道:“参见灭蒙!” 灭蒙鸟,青羽,赤尾,是凤鸟的一种! 北魏官制分内外朝,内朝以中曹、龙牧曹、羽猎曹和侯官曹为主,外朝则是学自楚国的三省六部机构。 而侯官取法少昊,以凤鸟为图腾,隶属侯官曹,分内外,分别监督在京的王公百官和在外诸州军镇。内外侯官又被称作“白鹭”,寓意是他们应该像脖颈高挑、和双腿细长的白鹭那样居高望远,探究不法。 侯官直接听命于皇帝,和楚国的司隶府近似,但又有不同,因为侯官必须由鲜卑人担任,也就是所谓的七姓十族。鲜卑族拓跋氏祖先将治下分为七处,使诸兄弟摄领,此为七姓,后来又加上三个叔父,称为十族。七姓十族不能与别姓通婚,祭祀时也只能七姓十族的人参与,后来元瑜登基,改革礼制,将七姓十族重新划分为皇族元氏和八大姓,但侯官仍然只能由这些国姓的子弟担任,平时他们的身份隐秘,内侯官杂乱于府寺间,以求百官疵失,可以随意捉拿,可以刑讯逼供,甚至可以就地处决。而外侯官则游弋于边界和敌国,威慑镇将,打听情报,绘测地图以及收买、离间南朝的文武要员。 侯官皆以鸟为号,内侯官的主官为皇鸟,外侯官的主官为鸾鸟,其次为灭蒙、龙雀、雪莺,最低的职官为白鹭。 对比楚国司隶府的鹰鹯和卧虎两司,内外侯官的权力更大,危害性也更高,可论起实力,双方不相上下,多年来明里暗里交手无数次,互有胜负,各有千秋! 穆兰淡淡的道:“我们身在楚境,不可大意,这些鲜卑人的礼节和称呼就免了吧,以后称我穆女郎!” “是!”两人恭敬的道。 “目标确定了吗?” 其中一男子道:“七成的把握!” 穆兰微微笑了起来,翘起的唇角像极了挂在星辰之上的明月,可双眸闪耀的光,却似乎比钱塘渎的海风更加的冰凉彻骨,道:“七成?楼祛疾,你身为二十四龙雀之首,奉上命执掌江东白鹭多年,说是可以和司隶府分庭抗礼,结果我要你办点小事,却足足耗费了三年时光,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到头来告诉我不过七成的把握?” “节下失职,愿受女郎责罚!”名叫楼祛疾的男子身材颀长,脸部的轮廓如斧凿而成,线条刚毅分明,目光沉静幽邃,透着玄妙的魅力,道:“然而江东数千万之众,寻一人如大海捞针,实在艰难。节下费尽心思,既要避过司隶府的耳目,又要暗中寻访打探,若非偶然得知钱塘似有目标人物的踪迹,怕是再耗时数年,也未必能够得到线索。” 他不卑不亢,话里话外,无不表达着心里的不满,显然并没有把穆兰放在眼里。另一人垂着头,立刻接过话道:“女郎息怒,楼龙雀自接令以来,夙夜匪懈,绝无半点怠慢女郎的意思。只是江东形势复杂,汉人的心肠又弯曲多疑,若是大张旗鼓,怕是惹来麻烦,也威胁到目标人物的安全……”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这四句出自《诗经?大雅》,鲜卑族人大多不善诗书,能仓促间引经据典者,绝非等闲之辈,穆兰认真看了这人一眼,道:“你就是于忠,号称江东万事、皆在囊中的于九郎?” 此人叫于忠,白鹭官,二十岁许,其父是北魏内行曹的内行令,位高权重,他和楼祛疾自幼结识,关系甚好,能言善辩,对汉人的文化和语言研究颇深,在北魏朝中也颇有名气,所以可以不顾尊卑,出面来打圆场,见穆兰没有动怒,心下稍安,继续说道:“前些时日得知女郎要亲来江东,楼龙雀也知七成把握难以交代,故不惜以身犯险,欲潜入明玉山探个究竟……” “哦?”穆兰望向楼祛疾,道:“你去了明玉山?” “说来惭愧,明玉山防御森严,我半月前曾秘密潜入,只到半山腰就差点触碰了阴阳十八局的秘术禁制,无奈退了出来。”楼祛疾也不是当真要和穆兰对着干,只是觉得穆兰从王都来江东,就像是敲木鱼的和尚进了耍符箓的道观,不了解情况就妄加评议,未免有点委屈和不服,这会见于忠给了台阶,穆兰也无继续责怪的意思,也就顺坡下来,回道:“除此之外,明玉山有左彣坐镇,据说此人已入三品,刀剑双修,不可小觑。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节下没有再次尝试潜入,所以截止目前,仅仅七成的把握,有负女郎重托,节下羞愧难当!” 穆兰不置可否,她来江东办事,还有借助楼祛疾的地方,略加斥责即可,真闹将起来,对后续的谋划不利,道:“既然如此,我今天先随萧药儿上明玉山,若能确认目标,再想办法救人。你调集了多少人来钱塘听令?” 楼祛疾犹豫了下,低声道:“除过我和于忠,尚有七名白鹭……” 这次于忠学乖了,不等穆兰发话,忙解释道:“女郎,此次我等深入腹地寻人救人,都非奉主上的诏令,能调来七人,已经是楼龙雀殚精竭虑的结果了。一旦出事,女郎身份尊贵,或许尚可避免朝中非议,可龙雀他定会受到重责,实在担了天大的干系……” “于忠,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女郎钧令,我不得不听从而已,调来七人,既不影响别处的布局,也足够应对钱塘的局面。”楼祛疾羞恼的瞪着于忠,然后撇过头去,似乎不敢和穆兰对视。 于忠笑了笑,楼祛疾仰慕穆兰的事,只有他这个兄弟兼下属知道,平常掩盖的极好,刚才甚至不惜当面流露出几分抵触,其实是为了遮掩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说来也怪不得楼祛疾,他年不过三十,已经位列五品小宗师,执掌江东白鹭,算是侯官曹的一方诸侯,而楼氏在北魏也是八大姓之一,门第极高,可面对穆兰,连爱慕之意都不敢显露,并非他妄自菲薄,而是穆兰和她背后所代表的一切,让他望尘莫及,不敢造次。 穆兰仿佛没听到于忠调侃的话,绝美的容颜露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坚定之意,高挑的身子站立笔直如枪,恍惚之间,只有经历过沙场征战才有的肃穆和萧杀扑面而来,道:“不必考虑后果,此事只许成,不许败,哪怕你我全都战死江东,也要把人安全送回北地。若能侥幸留得性命,日后朝中内外,再无人敢对两位有任何责罚!” 于忠等的就是穆兰这个承诺,他是于氏的庶出,在家族里不受待见,也不受父亲喜爱,要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跑到江东来做白鹭官。不过他心机深沉,比楼祛疾更有谋略和见识,深知功名出于险境,只有立下大功,才能出人头地,现在搭上穆兰这艘不会沉没的大船,若不积极表现,岂不是地地道道的蠢材? “女郎以三品神姿威震漠北,小小江东,怎会折戟?我等甘附骥尾,定当无往不利!” “去吧,做好准备,随时动手!” “诺!” 回到楼里,穆兰从容如常,萧药儿并无任何怀疑,道:“阿姊快来,这白瀹豚果然好看的紧。” 等用过了膳,两人乘牛车往明玉山驶去。距离山脚还有十里远时,遇到路口设立的关卡,共十人一队,身着深红色的戎服,跟其他地方的部曲穿的裲裆衫大有不同,圆领、窄袖、右衽,领口和前襟各有一枚扣袢系着,长度在小腿到脚面之间,最奇怪的是腰部以下左右开叉,裤腿紧身贴合,塞在乌云短靴里,腰挂统一制式的长刀,显得神完气足,精锐彪悍,让人眼前一亮。 这是徐佑根据唐代缺胯袍改进的戎服,完全摒弃了之前戎服的拖沓和简陋不堪,从形体观感和实用性上发生了突飞猛进的变化。本来缺胯袍就是从南北朝时期的戎服演变而来,选择它来改进,不至于步子太大扯到蛋,完全脱离时代审美,也不至于遇到的各种反弹和阻力。他一直坚持以最小的代价收获最大的利益,因为实力弱小,没有犯错的本钱和容错的底子,所以但凡革新,哪怕只是戎服,都只能一步一步的来。 看惯了裤管上绑着束带、如同两截莲藕蓬松的裲裆衫,再看眼前的这些人,穆兰的注意力彻底被吸引住了,听那队主问道:“两位女郎是游山,还是寻友?若游山的话,明玉山周遭十数里,全是徐氏的产业,现因冬日休养生息,故封山三月,还请见谅!若是寻友,请通报名姓,我等自会前去核实!” 他声音清朗,笑容和善,说话条理分明,举止间有着军人的锐气,却并不因为面对的是百姓而恃强凌人。 见微知著,统军的主帅必定是个精通军伍的大将之才! 是了,徐佑这些年以文才名显当世,可所有人几乎都忘记了,他出身义兴徐氏,乃江东一等一的武力强宗。 彼时猛虎卧荒丘,人皆说可欺,今日终于露出了锋利的爪牙,欲择机而噬! 穆兰对徐佑愈发的好奇起来! 第八十一章 折翼钱塘 “我和文君是昔日故交,今日路过钱塘,听闻她现住在明玉山,特意前来拜访!”萧药儿记得徐佑临走时的交代,说是来见詹文君,避免人多口杂,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队主忙道:“原来是两位贵客,夫人吩咐过的,请随我来,方才得罪莫怪!”他微微躬身,保持着礼节上的尊重,神态却并不谄媚,带了两名部曲跟着牛车,其他人继续坚守关卡,随萧药儿和穆兰抵达山脚下。 果然远远的看到詹文君站在两株高大的老槐树之间,四个侍女陪伴身后,她快步迎了过来,笑道:“这里两条大道,不知你从哪边来,只好等在上山的路口,怠慢了妹妹,千万别往心里去。” 她在金陵时负责收集各方情报,往来皆是公主、贵妇以及门阀世族的女郎,和萧药儿称得上熟稔。如今从郭家妇进了明玉山作女主人,骤然见到旧识,却没有半点的羞涩和局促,落落大方,自然而然。 萧药儿更不会介意这些,纵身扑了过去,紧紧抱着詹文君,嚷嚷道:“好阿姊,这么久没见,想死我了!” 詹文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笑道:“这一路委屈你了,且在山中住下,等萧校尉消了气,阿姊再派人送你回京。” “哼!”萧药儿嘟着嘴道:“我才不回去呢,让他着急去吧!” 詹文君低声抚慰了两句,松开萧药儿,抬头望着穆兰,歉然道:“我这妹妹顽劣的紧,多亏女郎沿途护送,才得以安然无恙,文君在此谢过!” “我和药儿一见如故,夫人不必多礼。”穆兰很少在江东见到詹文君这样高挑的身材,和自己几乎不相上下,容貌透着几分英气,更像是北人,而不是南人,心中生出亲近之意,道:“夫人如何得知我们要来钱塘?” “黄郎君派的人昨天就到了,我本来要去码头迎接,只是山里繁琐的小事太多,实在走不开,以至未曾远迎。” “夫人认得黄郎君?” 詹文君笑道:“是,他和微之是至交好友。”说完拉住萧药儿的手,邀请两女上山。众人循着修葺平整的石阶蜿蜒行了数里,眼前的山势变得陡急起来,临着旁边的悬崖峭壁造起了尺高、十几尺宽的城墙,中间留着仅容一人通过的城门,墙上有垛口,一队部曲手持臂张弩,居高临下,就像是镶嵌在山体里的铁壁,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过了门洞,眼前再次开阔,然后穿过密密的枫树林,又接连经过了三道关隘,无不设在上山必经之路的险峻处,周边零零散散还造有许多望楼,箭楼和角楼,大都隐藏在峰峦叠嶂之间,视野开阔,互为犄角,如果从上空俯瞰,可以发现这些军事设施遍布明玉山全境,几乎封锁了所有上山和下山的道路,真的是连只鸟都飞不过去,难怪楼祛疾身为小宗师,竟连潜入山中都做不到。 时不时的还有巡逻部曲,皆十人一队,装扮和之前遇到的差不多,同样的锐气蓬勃,精悍过人,遇到詹文君一行立刻笔直的站在道左,目不斜视,口不多言,等人走后继续一丝不苟的进行巡视。 哪怕以穆兰挑剔的眼光,明玉山的这些部曲已不可小觑,他们身上虽然缺乏战场锤炼出来的杀气,可军纪严明,令行禁止,只要上阵打几场仗,心气不散,马上就能转化为真正的精兵。不过天下最精锐的兵种穆兰也见识过,单单如此,并不能让她觉得好奇,而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和江东那些沦落成门阀贵族私人奴仆的部曲最大的不同,是这些人骨子里露出来的骄傲,那种感觉很难言明,像是对身在军伍这件事充满了自豪感和归属感——世所周知,从军乃贱职,部曲和奴仆等同,怎会骄傲的如同良家子似的? 穆兰可以确定,这绝不是江东存在的普遍现象,而是以徐佑为家主的明玉山所独有,这让她对徐佑的好奇心再次上了层楼。 和萧药儿分开后,徐佑并没有走的太远,而是去了距离吴会楼两个街道的一处民居。这里从外部看和普通民居毫无二致,实则是冬至安置在钱塘的秘密据点,一家四口,两老老少,身家清白,却全是冬至的眼线。这会两个年轻人随清明出去办事,只留下两个四十多岁的老夫妻陪在徐佑旁边,闲话家常,看上去其乐融融。 没有等待太久,清明推门走了进来,冬至跟在身后,神情兴奋,脚步轻盈,叫道:“小郎,抓了条大鱼!” “哦?”徐佑打趣道:“多大的鱼,让你这么喜笑颜开?” “嘿,反正不小!”冬至走到徐佑身旁,三月未见,那大半的欢喜是为了徐佑能够平安归来,道:“果如小郎所料,你们刚刚离开,两个男子就悄悄跟着萧药儿和穆兰去了吴会楼,然后小郎猜怎么着?那叫穆兰的索虏撇下萧药儿,到后院和这两个男子密会。她的地位必定极高,两男子对她毕恭毕敬,万分小心的伺候着,生怕被老虎吃了……” 穆兰的修为深不可测,比老虎可厉害多了,清明虽然有自信不会被她发现,但为了万无一失,他只是跟着两男子到了吴会楼外,由冬至安插在吴会楼里的侍者接手跟踪,从厨房到前堂,端着饭菜正常从后院经过,捎带着偷瞄了两眼,并不会引起对方的疑心。 毕竟只要确认穆兰和别人接触,就说明她跟着萧药儿来钱塘必有所图。这又不是升堂审案,不必非得听到三人的对话内容才算证据确凿。 之前徐佑在吴县耽误一日,暗中派了人提前回来通知冬至做了周密的安排,以钱塘现在构建的情报网,在敌明我暗、有意针对的情况下,没有人能逃出冬至的布控和掌握。 哪怕三品小宗师也不行! “落脚点跟到了吗?” 清明点点头,道:“在郎君曾住过的东门那些安置流民的义舍里,共有九人,分散在三个不同的方向,三处不同的房舍。其中一人入了五品,其他人皆不足虑。” 徐佑目光灼灼,唇角溢出笑意,道:“你说,穆兰是原本就打算来钱塘,还是偶然救了萧药儿后临时决定随她同行?” 清明显然思索过这个问题,道:“穆兰是北人无疑,出身穆氏,八大姓之首,身份应该很是贵重,其他人要么是穆氏的私兵,要么……” 冬至接过话道:“要么是北魏侯官曹的白鹭!”她以前在郭勉的船阁负责情报方面的工作,关注的不仅是江东,还有北魏各镇,所以对白鹭官们略知一二。只看这群人隐匿形迹的手法,百分之八十是白鹭无疑。 “如果是白鹭……”清明相信冬至的判断,道:“穆兰兴师动众,率领白鹭官自北而南,总不会是兴之所至,来敌国游山玩水的?所以。她必有重大图谋,绝不可能毫无意义的和萧药儿同行而耽误时日。由此推断,几乎可以确定她的目的地就是钱塘,救下萧药儿或许是偶然,可从萧药儿口中得知她要来钱塘寻郎君,同行就成了必然——萧氏的嫡女,遇到危险之时拿来当人质,可是再好不过的护身符……” “若穆兰的目的地真的是钱塘,你们觉得,她要来钱塘做什么?” 清明眉心微皱,道:“真的这么巧?” 冬至同时反应过来,惊道:“小郎的意思,她是冲我们来的?” “虽然我不想狂妄自大,可眼下的钱塘,除了我们,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有价值的目标!”徐佑苦笑道:“难道她是来游西湖的么?” 清明断然道:“想不出来就别想了,直接动手抓人,交给冬至审问,三木加身,没有问不出来的秘密!” 冬至舔了舔嘴唇,变得兴奋起来,道:“好,白鹭又如何,敢来钱塘捣乱,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还当我江东真的无人。” “也罢!非我族类,早晚沙场相见。”徐佑沉吟了一会,道:“冬至,去屯营叫风虎过来,由清明秘密潜入,先搞定那个小宗师,然后和风虎里应外合,擒下所有白鹭官。你再带五十名精锐,围住所有出口,以防还有漏网之鱼。切记,行事要快,动静要小,尽量别杀人,但也不得放走一人!” “小郎呢?” “我回明玉山!”徐佑轻声道:“让一位远道而来的三品小宗师等候太久,可不是江东的待客之道!” 他这是为了以防万一,一旦清明他们的行动出现漏洞,让对方被擒之前有机会发出任何形式的警告,满山的妇孺都将成为穆兰的筹码,那时偷鸡不成蚀把米,丢脸事小,伤了张玄机詹文君任何一人,都是无法弥补的遗憾。 所以,无论如何,徐佑得出面稳住穆兰,反正吹牛扯淡乃他的强项,真的拖延不住,那也只好暴露武功,将她制服。 五品以上,可以越级挑战的小宗师并不多,正好,清明算一个,徐佑算一个,而不同于清明的暗杀手段,徐佑的道心玄微夺天地造化,神照术明鉴万物,五符劲神鬼莫测,加之事先见过穆兰出手。 有心算无心,三品不足虑! 第八十二章 别去十年头已白 沿途所见,依山水形势,筑园建馆,亭台楼阁,高下错落,鸟鸣幽村,鱼跃荷塘,漫步其间,如坠云中。 “三吴豪富,远甚梁州!” 穆兰由衷的说道,徐佑的讯息她过江之前粗略看过,自家门破落,流放钱塘,这才六七年,就将明玉山弄的如此精致奢华,南人耽于享乐,由此可见一斑。 南北对峙百余年,楚国两代明君,国力强横无匹,但若长此以往,北人坚韧不拔,南人醉生梦死,魏灭楚之日,余生可期! 詹文君笑道:“梁州重戎机,扬州重文华,这满山的宅院未必换得梁州大族的百匹骏马,其实算不得什么。” “那倒也是!”穆兰淡淡的道:“百匹骏马,可破千军、御外敌,保一城一地万户安枕,这些宅院,只不过供一人一姓欢愉而已!” 萧药儿不安的拉了拉穆兰的手,道:“阿姊……”扭头对詹文君吐吐舌头,露出道歉的表情。詹文君微笑着示意不会放在心上,只是好奇的多看了几眼穆兰。想来她出身梁州,或许见惯了两军争锋的生灵涂炭,对后方奢靡无度的行为感到厌恶也理所当然。 徐佑并没有告诉她关于穆兰胡人身份的猜测,所以詹文君还真以为穆兰是梁州穆氏的子弟,修为高绝,义救萧药儿,只是脾气有点古怪。 等到了正宅,张玄机候在门外,绝世无双的容颜让穆兰和萧药儿顿时一呆。萧药儿在金陵见过张玄机阴阳鱼脸时的样子,这会根本认不出来,可又觉得似曾相识,只当是画里的仙子下凡,就连她最崇拜的柳红玉也逊了不止一筹,忍不住问道:“这位阿姊好美啊,我们见过吗?” 张玄机莞尔,道:“药儿,我是张玄机!” “啊?” 萧药儿彻底傻了眼,支支吾吾的不知该说什么,张玄机走过去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柔声道:“微之麾下有精通医术者,去了我脸上的陋迹,倒让妹妹见笑了!” 萧药儿心思单纯,不会像大多数女郎那样嫉妒张玄机失而复得的美貌,反而真心为她觉得欢喜,顿时叽叽喳喳问个不停,还经过张玄机的允许,很好奇的捏了捏她的脸蛋,确认那可怖的疤痕完美的去除。 穆兰早过了观皮相而评价优劣的境界,可也不能不说,张玄机的美,宛如江南烟雨里走来的四季风景,温软的春,清丽的夏,和煦的秋,素裹的冬,她将所有季节的纯净的光融合进了眉眼的笑容里,让人甘之如饴。 这是无论谁见到第一眼,就会被深深迷住的女子! 当然,钢铁直男朱睿除外。 入了宅门,里面茂树郁郁,修竹亭亭,又凿地挖渠,引了山泉过来,池沼碧波,交辉掩映,别有洞天。落座后说起别来情分,穆兰一言不发,似乎闭目养神,詹文君识趣的道:“你们远道而来,想必乏累,不如先休息,等晚点微之回来,再设宴为两位接风。” 言罢亲自送两女去了别院歇息,萧药儿这些天颠沛流离,从出生到现在没有吃过这种苦头,加上和父亲决裂,未来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头其实压力极大,一直到了此刻,上了明玉山,感受着故人相见的温暖,难得的放松下来,刚沾着枕头就沉沉睡去。 穆兰却没有入睡,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悄悄离开了客房,她三品宗师,虽然没有清明那样超绝的隐匿行踪的法门,可也有自信不被任何人发现。 明玉山的家规称得上宽松,仅十余条,徐佑更是举国罕见的良善之主,对下人的月例和赏赐哪怕在整个江东都算得上大方。可规矩就是规矩,违犯者必然严惩,尤其冬至手里握着的可怕的力量,尝试过一次的人再也不会愿意想起那种体验和滋味,所以上上下下井然有序,各司其职,尽心尽力,从来不会显得杂乱无章。 但井然有序不表示要冰冷的机械化的生活着,几百口子人其乐融融,浣衣的浣衣,修剪的修剪,扫地的扫地,玩闹的玩闹,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那么的真挚和开心,穆兰轻易的避开这些侍女和奴仆,再避开那些巡逻的部曲,不过小半个时辰,就把周边几处较大的宅院转了个遍,可惜并没有发现目标。 她不着急,第一天而已,反正借着萧药儿的关系混进来了,不必急于一时,如果楼祛疾的情报没有错,早晚可以找到那个人。 只是穆兰不知道,上山以后,她的一举一动已经处在了严密的监控之下。苍处回禀秘密回来的徐佑,道:“她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要不要继续监控……” “不必了,长时间监控一位三品小宗师,你真当三品是你杯子里的酒,想怎么喝怎么喝吗?”徐佑眯着眼笑了起来,道:“至于找什么东西,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还是那句话,只要知道穆兰的目标是明玉山,不需要证据确凿,这不是官府审案! 转瞬入夜,詹文君亲来请萧药儿和穆兰赴宴,萧药儿和詹文君走在前面,凑近了低声问道:“徐佑等会来吗?” “嗯,贵客登门,微之岂能不来?” “哎呀,阿姊别见外,什么贵客不贵客的,我突兀前来,别当了恶客就好!”萧药儿扭头看了眼穆兰,张了张口,又闭上了,没有再说什么,其实她害怕的是等会徐佑出面揭穿了身份,穆兰会不会恼羞成怒,毕竟任谁被骗了这么久都会觉得生气,真闹将起来,她夹在中间两处为难,连赴宴大吃一顿的心都淡了,剩下满腹的忐忑不安。 今夜明月高悬,寂静无风,晚宴别出心裁的设在山顶悬崖边的一座八角凉亭里庭柱旁点着十八尊仙鹤踩龟铜火炉,虽是隆冬,身处其间却温暖如春。隔着悬崖远眺钱塘城的灯火和平静里蕴藏着澎湃力量的钱塘渎,天地苍茫无垠的感觉扑面而来。 凉亭里伺候的只有四个普通的侍女,不会武功,样貌清秀,没有看到张玄机,也没有其他人。四张食案满满的摆放着钱塘美食,精致、好看、讲究,搭配合宜,别出心裁,外面想吃也吃不到,可对在座的大多数人来说,单纯的吃东西已经激不起太多的兴奋点,唯独例外的是穆兰,眼睛始终盯着一个个美食看来看去,好奇有之,垂涎有之,看上去极为可爱。 是的,可爱! 穆兰只要坐在食案旁,和平时的高高在上完全是两种生物形态,并且切换自如,丝毫不做作、萧药儿却没穆兰那么悠哉,她的心思全被徐佑和穆兰即将碰面的尴尬包裹着,时不时的翘首回望,可别说人影,就是鬼影子也没有一个,到最后实在忍不住问道:“阿姊,徐佑几时过来?” 詹文君道:“微之刚刚回山,玄机正服侍他更衣,妹妹稍等片刻……” 话音刚落,徐佑身穿黑色的峨袍,牵着丑奴从山路拾阶而上,身后还跟着低首垂眉的於菟。月色倾泻着银辉,将山路铺上了层层的霜雪,徐佑俊朗神清,长身玉立,温和的笑容挂在唇边,当真是翩翩公子,如琢如磨。 詹文君笑道:“你瞧,这不是来了么?” 穆兰的眼光从食物上挪开,远远的看见徐佑,脸色无碍,只是莫名的冷了几分,道:“药儿,他就是徐佑?” 萧药儿涨红着脸,道:“阿姊,听我解释,当初徐佑不愿意暴露身份,我实在没法子,真的不是故意要瞒着你……” 穆兰突然站起,双目精光毕露,死死盯着跟在徐佑牵着的纥奚丑奴。萧药儿吓了一跳,急忙拉着她的手,奇怪的是穆兰的手都在颤抖,还以为是气的,怕她一时冲动,出手教训徐佑,急的差点哭出声来,道:“阿姊……你……你别生气,我给你赔罪……” 徐佑走到亭子里,闻声笑道:“女郎莫怪,长江偶遇时我正在逃难,实在不便暴露身份。你也别怪萧女郎,她心底良善,与人无私,要不是被我强行阻止,是绝不会欺瞒你的。” 穆兰却好似没有听到徐佑和萧药儿的话,缓缓来到纥奚丑奴跟前,蹲下身子,直视着她那碧蓝清净的双眸,声音竟前所未有的温柔,用鲜卑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纥奚丑奴歪着头,打量穆兰一会,咯咯笑了起来,痴缠的偎依着徐佑的身子,道:“小郎,她说的话好难听啊……” 徐佑揉了揉丑奴的脑袋,宠溺的道:“不要无礼!”又对穆兰歉然道:“小丫头不懂事,女郎不要介意。她不懂鲜卑语,於菟,你来和穆女郎聊聊!” 於菟站在凉亭外,一直垂首望着脚尖,她知道今夜徐佑要招待贵客,平时这种场合她都不会出席,一来是因为她现在的容貌太过狰狞,恐吓到客人,二来她是北人,碧眸黄发,特征明显,怕给徐佑惹来祸端,所以从来只待在徐佑住的那间院子里,极少外出,也极少和其他人交流,就像是生活在明玉山的隐形人,存在感很低很低。 她不知道徐佑为何今夜非要带她来赴宴,但对徐佑的信任和感恩,让她无理由的服从,只是垂头束手,免得被客人看到如鬼魅般的脸。 耳朵里忽的传来清晰又遥远的鲜卑语,愕然抬头,正好和穆兰的眼神交接,於菟终于色变! 第八十三章 相逢一日眼尤青 於菟的震惊溢于言表,哪怕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掩盖所有的情绪,喜怒哀乐从不外露,可当看到穆兰的那刻起,心跳急促的像是战场厮杀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轰隆作响。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今夜徐佑宴请的贵客,竟然会是十二年未见的故人。 当年分别的时候,她才多大?十三岁,还是十五岁? 眨眼间,十二年过去了! 脑海里闪过无数个画面,那是她午夜梦回时最美好的甜蜜,也是支撑她熬过这十二年苦难的最坚不可摧的信仰。 而现在,此时,眼前,穆兰活生生的站在这,让这美好的梦重新来到了现实! “於菟,怎么不和穆女郎打个招呼?” 徐佑温和的声音把於菟从巨大的呆滞里惊醒过来,她下意识的转过头,看到徐佑唇边的笑意和平静的眼神,心口骤然绷紧,刚才还轰隆如雷霆的马蹄声攸忽消失,脸色变得比由禾纸还要苍白百倍。 她太了解这位看上去温文尔雅的郎君,不仅聪明绝顶,而且骨子里绝不是软弱可欺之主,既然把她和丑奴都带到了这里,肯定早就洞悉了一切,若穆兰贸然做出什么举动,很可能把所有人陷入无法挽回的危险境地。 於菟丝毫不敢迟疑,噗通跪在地上,额头狠狠触地,道:“郎君,我虽然和这位……穆……穆女郎是北地就相识的,可自来徐府之后,并没有私下联络,更没有出卖任何不利于郎君的情报……” 穆兰瞧着卑微到尘埃里的於菟,双眸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然后猛然望向徐佑,衣裙发丝无风自动,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把出鞘的神剑,映着月光,绽放出万千寒芒。 徐佑只觉得眼睛一阵刺痛,无数锋利无比的山石扑面而来,他装作受力不住,松开牵着丑奴的手,蹬蹬后退了几步。詹文君同时后退,纤手扶着徐佑的胳膊,惊道:“穆兰,你干什么?” 论演技,徐詹二人都是奥斯卡的级别! 穆兰默不作声,一把拉起於菟,再将留在原地的丑奴抱在怀里,飘然退开五步,到了悬崖边上,用鲜卑语迅速的说了句话。 於菟奋力想要挣脱,焦急的回了两句,头始终对着徐佑的方向,目光里透着哀求的意味,唯恐徐佑误会两人私下有往来,闹的不可收拾。可越是如此陪着小心,越是让穆兰觉得於菟这些年在明玉山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不知被徐佑这个小人怎样残忍的虐待,此仇此恨,真是倾尽平城外的如浑水也难以洗刷。 丑奴茫然不知所措,她年纪尚幼,这些年被徐佑保护的太好,几乎已经忘却了幼年时的人间险恶,根本没从突然的变故中反应过来,碧绿如江海的眸子看看穆兰,再看看於菟,疑惑她们在争执些什么。 徐佑有点肝疼,因为他也听不懂! 穆兰轻轻说道:“公主,我奉师命,带你回家!” 听到师命二字,於菟顿时停止了挣扎,痴痴傻傻的望着穆兰,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见她缓慢又庄重的点了点头,先是眼眸,然后是眉梢,再到脸颊,到发丝,最后满是疤痕的脸全部发着光。 比今晚的明月还亮! 徐佑听得出来,这句话对於菟尤其的重要,可惜的是他仍旧听不懂。突然之间想起了许久未有音讯的履霜,这个时代能够懂得多种语言的尖端人才不多,甚至可以说稀少度堪比熊猫,好像袁青杞把她派往南方做事,不知道过的怎么样。 不过,这只是偶然闪过的念头,就像风吹落叶,转瞬无痕,过去的事,过去的人,徐佑从来不会留恋,也从来不会去想念,离开了缘分已尽,相忘江湖,各自安好。 於菟完全忘记了她此刻还是别人的奴仆,是困在江东、无家可归的囚鸟,自从被楚军俘虏成了营妓,哪怕来明玉山摆脱了困境,她那毁掉的容颜一直笼罩着一股子死气,要不是为了丑奴,没人怀疑她赴死的决心,可听到穆兰这句话,她终于活了过来。 不是因为公主,不是因为可以回家,而是因为“奉师命”这三个字! 十二年了,从怀上丑奴被迫离开,他沉默不言;无奈下嫁给边镇戍主,他置若罔闻;兵败被俘,沦落成世间最下贱的营妓,哭干了眼泪,等不来他的援手;转卖为商人奴,四海飘零,朝不保夕,日夜北望,看不到他的身影。 整整十二年,四千三百八十个日升日落,没人知道於菟怎么熬过来的,也没人知道她到底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和羞辱,不仅仅身体上,还有心理上,要不是幸运的遇到了徐佑,天知道她还能坚持多久…… 可是,於菟对那个人没有一丝的恨意,因为明白他的不得已,体谅他的困境和束缚,自己遭遇的这些苦,或许还远远比不上他空负武功和权势,却什么也做不了的痛楚! 从千辛万苦逃出营户开始,於菟就彻底放弃了对外援的幻想,只靠着自己的身子和智慧游走在那些人面兽心的豺狗之中,艰难的保护着丑奴不受到伤害。直到上了明玉山,才慢慢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她不是没想过继续逃跑,徐佑御下很宽厚,她的出入并不受限,可问题是她和丑奴的胡人特征太明显,没人帮助,根本逃不出关卡林立的楚国。就算有人愿意帮忙,她也不敢相信,之前已经受过太多太多的教训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冬至手里握着庞大的情报机构,触角遍布江东各地,徐佑不点头,她哪怕化成鱼,也游不出长江。 徐佑会点头吗? 於菟不确定,她其实是世间一等一的聪明人,要不然也不可能带着丑奴度过这些年的生死炼狱,可她始终看不透徐佑,若说慈悲,徐佑可以说是她见过的真正的君子;若说神秘,这个男子背后又藏着无数看不见的阴影,足以吞噬掉他的笑容和身上温暖的光。 所以於菟不敢开口,因为徐佑自刚进府时问过她的来历,之后再也没提过一句! 这说明什么? 说明徐佑没有放她离开的打算! 现在,那个人突然派了最珍视的女弟子潜入了江东,亲口告诉她,要接她北归! 於菟陷入了失神当中! 与此同时, 锦瑟从袖中飞出,五条金丝分别缠向徐佑的手脚和腰部,穆兰没打算现在杀掉他,擒住做个人质,可以保她们全身而退。 等到了安全的时候,再杀了不迟! 凡是折辱过於菟的南人,从荆州营户的那些兵痞们开始,一个不留! 徐佑轻轻握着詹文君的玉手,面不改色,纹丝不动。 宿铁刀后发先至,劈中金丝,柔软如发的锦瑟微微颤抖,发出刺耳的鸟鸣之音。攸忽倒卷,如同长了眼睛般攻向扮作四个婢女之一的清明。 每条金丝的顶端连着指头肚大小的尖刺,不知什么材料制成,月色下竟然不怎么反光,黝黑如墨,一看就非同凡物,怪不得京口那夜轻而易举的击碎了赤马舟,又不费吹灰之力的将高阖挫骨分尸。 清明收刀入怀,原地旋转,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数息间两人不知交击了多少下,金丝完全缠住宿铁刀,穆兰冷冷道:“撒手!” 清明脚尖轻点,弃刀后退,可下一瞬却诡异的出现在穆兰的身后,一把不起眼的短剑吐着蛇信,迅若奔雷,刺向她的后心。 烛龙剑! 这是徐佑取自戒鬼井历代天师神像里的宝物,清明迄今只动用过一次,也就是那次和徐佑联手杀掉了六天的鬼师——鬼师位居三品,比穆兰尚高出一线,可也被烛龙剑毫无阻碍的破开护体真气,直接削掉了一只手。 穆兰头也不回,又是五条金丝飞舞,纵横交错,织成了蛛网状的防御,立在短剑的前方。同时左手成拳,大道至简至易,就那么随意的往清明胸腹砸去。 清明不闪不避。 扑哧! 蛛网碎裂,穆兰轻咦一声,左拳收回,她犯不着和清明两败俱伤,身子微微一晃,却妙之巅峰的错开了三寸,让烛龙剑失去了攻击的目标。右手乍然收紧,宿铁刀倒飞而回,她握住刀柄,转身凌空下劈。 砰! 清明被穆兰强横无匹的真气控制在极其狭小的空间,只好硬接了这一击,噗的吐出口血,后退隐入黑暗,再出现在徐佑身前,横剑防御。他没受伤,只是借吐血化去了侵入体内的真气。 三品小宗师,真是厉害! 清明要不是借着烛龙剑散发出的那种若有若无的鬼气,可以影响人的神智和感官,让穆兰停滞了一息,他到现在还应该陷在那里无法脱身。 正面对攻,不是他的强项,原本扮作婢女,是准备瞅准时机进行偷袭,可没想到穆兰这么果断的率先向徐佑出手。 擒贼擒王,这是兵法! 徐佑笑着拍了拍手,道:“女郎好高的修为!” 从山巅隐蔽的角落里冒出五十人,成扇形散开,人人手持威力强大的新型臂弩,带队的是方斯年,将穆兰、於菟和丑奴围在悬崖边。 明玉山最喜欢弩机的有两人,一个是徐佑,一个是方斯年,靠着弩机,徐佑破了四夭箭的杀局,又靠着弩机,逼退了卢泰。所以当螺旋钢练出来之后,高炉和炉温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可以大批量的生产各种强度的钢,然后结合后世先进的弩机工艺,新造了这种跨越时代的臂弩。 於菟也从失神中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张手抱住穆兰,怕她继续动手,哭喊道:“郎君,你听我解释……” “是吗?”徐佑淡淡的道:“於菟,这五年来我待你如何?” “郎君对婢子恩重如山,这辈子做牛做马也难报之万一!” “那我问你,你身边这叫的穆兰女郎究竟是谁?” 於菟哀声道:“我……我不能说……”穆兰的身份若是暴露,对江东所有人而言都是天大的诱惑,徐佑固然对她良善,对丑奴疼爱,可南人北人是百年死敌,别忘了那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不敢赌! 或者说,在她内心深处,也不愿意拿这样的诱惑来赌徐佑的选择,她怕失望! 徐佑叹了口气,道:“连她的来历你都不能说,我还要怎么听你解释?方斯年!” 方斯年拉开臂弩的机括,五支弩箭上弦,三十人就是一百五十支弩箭,瞄准了穆兰,全覆盖,无死角。这种弩尚未命名,由徐佑提供建议,祖骓改进设计并生产制造,不仅射程和弩箭的数量都比雷公弩更先进也更具杀伤力,而且装上箭匣可以连射三次,类似于传说中的诸葛连弩,只是更精密也更科学。 丑奴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死死咬着唇,望着徐佑的眼眸碧波闪动,泪水几乎溢出眼眶。徐佑立刻心软,可这时不能露出丝毫破绽,不然被穆兰捕捉到他不忍伤害丑奴的心态,她很可能就这样挟持着於菟和丑奴,大摇大摆的离开。 现在反倒是形势颠倒,徐佑越表现的无情,穆兰就越是不敢轻易造次,她躲得过弩箭,於菟和丑奴却躲不过。 “穆女郎,你虽是三品,可毕竟只有一人,我这里有五十人,五十架连弩,山下还有一千人,整个钱塘有一万精兵,你逃得出去吗?” 穆兰轻笑道:“万余猪狗之辈,有何足惧?徐佑,你其实不该出现在我面前,清明护不住你,我这就先拿了你,看他们谁敢动手?” “女郎还是蠢蠢欲动,看来我的筹码还不够。”徐佑笑道:“不如动手之前,再看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带上来!” 楼祛疾、于忠、还有另外七名白鹭,被铁锁拴住手脚,如同牛马般一个不落的被左彣押了过来。 穆兰轻松如意的脸蛋首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第八十四章 借如来一叶菩提 她看的不是楼祛疾等人,而是左彣。 左彣在徐佑前往鹤鸣山盗经的时候就已经四品巅峰,可如果没有奇遇,以他的资质,终生无望进军三品。所幸徐佑从戒鬼井里盗出的宝物有天师道第八代天师宁九州凝聚毕生心血自创的刀法秘籍,听从清明的建议,左彣以刀意入剑法,再以剑意入刀法,刀剑双修,终于在徐佑离开这三个月再次突破山门,窥得三品玄境。(详见第四卷第九十八章) 此时的他,如同行走的人形兵器,普通人看着并无异状,可看在穆兰眼中,左彣的举手投足,无不杀气凛然,并指如刀,凝眸似剑,真正的所向披靡,锐不可当。 “女郎现在觉得如何?可还视我等如猪狗么?” 大意了! 穆兰原本打算先借萧药儿的名义进入明玉山,暗中找到於菟和丑奴的位置,和她们秘密取得联络,然后按照楼祛疾这些在江东潜伏多年的地头蛇安排好的撤离计划,神不知鬼不觉的返回北方。 谁成想这么快就被徐佑一网打尽,计划成了笑话,楼祛疾等人被生擒,甚至可能威胁侯官曹在楚国精心布局多年的谍报机构。 不过,穆兰并不惊慌,她不是第一次陷入这样的绝境,天下没有不破的局,只是被种种不利因素蒙蔽了寻找破局之法的眼睛。 徐佑看似占尽上风,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托大的站在她身前十尺之内。詹文君已经退到了方斯年身后,被弩机阵团团围住,安全无虞。徐佑却站在弩阵之前,左边站在清明,右边站着左彣,他以为有两个小宗师在侧,就可以视自己如无物? 得意忘形, 愚蠢! “趴下!” 穆兰冲天而起,撞破凉亭的宝顶,上百块碎裂开来的木头和琉璃瓦仿佛暴雨倾盆,遮盖了满山的月光,呼啸着往住徐佑三人笼罩而去。 於菟此时也知道绝不可能善了,她人微言轻,谁也劝不住,只能果断的抱住丑奴,死死的趴在地上,心里祈祷千万不要有人受伤。 方斯年抬起臂弩,对着半空,道;“放!” 箭雨如蝗。 这三十个弩手受过严格的训练,射箭的角度存在微妙的不同,高低左右,互相之间大概维持着三五寸的差距,可以组成密不透风的箭网,将特定的扇形区域内的目标残忍的绞杀。 清明上前一步,烛龙剑点出,剑尖轻颤,以肉眼不可见的高频形成空气漩涡,将飞过来的木头和琉璃挡在身前尺许之地。 穆兰突然坠落,比升起时快了无数倍,眨眼间出现在箭网的下方,刚好位于徐佑面前五尺内的半空。不是封闭狭小的空间,弩箭的速度很难对小宗师造成伤害,她这样声东击西,骗过一波弩箭,避免了因为顾忌於菟和丑奴的安全而束手束脚,顿时攻守逆转。 完好无缺的四十五根金丝毫无保留的倾巢而出,一根根笔直坚硬的和长枪无二,其中五根攻向清明,四十根攻向左彣,夹杂在碎木之中发着灿灿金光,恍如千军万马,席卷天地。 清明轻功超绝,若是往常,自可以暂避锋芒,游斗之中另外寻觅机会,可这时守在徐佑身侧,躲无可躲,只能出剑硬接。 五品和三品整整差了两级,分了五根金丝给清明,灌注了三成的功力,对穆兰而言,已经是对他极其重视的结果了。 锵! 五根金丝看似齐头并进,其实有先有后,角度诡异的攻向五处不同的要穴,只要击中一处,保证清明立刻丧失战斗力。 清明脸色凝重,烛龙剑如笔走银蛇,自上而下划出一道玄妙之极的弧线,却恰到好处的挡住了金丝。由于速度太快,五下交击发出的声音竟汇聚成了一下。 锵! 清明噗的吐出一口血,身子倒退七步,全靠着青鬼律的秘法压下丹田内元炁的剧烈波动,可十息之内,无法再挪动分毫。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全力施为的穆兰,竟如此霸道,远超同样位列三品的六天鬼师! 不对,三品之内,同一境界的差别不该如此巨大,穆兰霸道的不是三品,而是她的功法! 就像徐氏的白虎劲,出招气势惊人,几乎可以碾压同境界的其他人,好比同样是刀,宿铁刀破甲似切菜,盖锻造工艺之先进。 穆兰的功法,哪怕比不过道心玄微,至少也不比青鬼律差,甚至还更胜一筹。 他接五根金丝,三成功力,就这般的吃力,可想而知左彣现在面对的局面又是多么的凶险! 左彣刚入三品,以他的天赋和资质,实属大不易,可幸运的是,他的武道之路走得极为踏实,一步一个脚印,没有投机取巧,没有拔苗助长,根基打的无比牢靠,所以三品初期,也尚可一战。 左刀右剑。 宿铁刀用的是剑法,日炎剑使的是刀法,刀剑合一,如封似闭,和清明不同,四十根金丝却发出百余声巨响,左彣站在原地,未曾后退半步! 长枪似的金丝突然变的柔弱无骨,交错盘旋,如金龙飞舞,带着煌煌天威,从眉心、喉咙、胸腹、四肢和后背进行全方位的无间歇的进攻。 惊涛拍岸,激起千堆雪! 左彣也随之变招,刀剑快的只能看到光芒闪耀,仅仅数息,两人就交手不知多少次,这样高强度的对攻,容错率直接降为零,金龙随时可以化为毒蛇,被它的毒牙咬上一口,不死也得重伤。 声音骤停。 天地俱寂。 穆兰的身子这时才从容落地,不等左彣喘口气,新剥春葱般的玉指跳动着暗合道法的韵律,四十根金丝合并成了一条无比奇特的长枪。 以金丝为枪杆,以尖刺为枪头,和当年邓滔的单手槊比起来,犹如蚂蚁和大象的区别。可握在穆兰手里,给人感觉却像是黄沙滚滚的两军对垒的战场,所向无敌的将军骑着矫健的骏马,正举枪前指,准备率着无数百战雄兵,消灭阻挡在眼前的一切。 她踏步前行,每一脚落地,青石板上都会留下清晰的脚印,山巅也似乎随之颤动,三步之后,澎湃的战意凝聚到顶点,然后一枪刺出。 大道至简至易! 左彣连想都不想,自然而然的以剑相迎,这是气机牵引之下最本能的反应,他还是选择了最擅长的剑! 刀剑合一,由此一分为二! 左彣借以突破三品的法则,被穆兰一枪破之! 枪尖和剑尖轻轻一触, 左彣的脸色由白而青,再由青而白,身子触电般颤抖起来,然后如同被弹射似的往后方飞去,接连撞到了十数个弩手,不受遏制的冲着方斯年而去。 方斯年扔掉臂弩,双手接连结出各种法印,托住了左彣,脸上宝相庄严,如佛祖,如菩萨,如莲华,如圣光。 七身、七手、七安般,共有三百四十三种变化! 左彣终于停了下来,立刻盘腿跌坐,闭目调息。方斯年护在他的身前,凛然无惧,区区六品,却涉及三品战局,已隐约可见宗师气概。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借如来一叶菩提,度六道芸芸众生。 这就是菩提功的无上真诀! 淡淡的赤色从穆兰脸上一闪而逝,为了速战速决,她不惜以最霸道的真气在最短的时间内击败左彣,自己也受了不轻的内伤。虽无大碍,静养一日即可恢复,可现在身陷重围,无暇分心,当务之急,必须抓住徐佑为人质。 她的目光,不经意的扫过方斯年,脑海里记住了这个少女的样子! 徐佑张口结舌,似乎被吓傻了,不敢相信麾下两个最强战力这么轻易的被击败,穆兰已来到身前,持枪架在脖颈,眸子里似笑非笑,道:“徐佑,如何?” 第八十五章 一指破万法 未入三品之时,如隔岸观火,岂知火焰当中究竟几分炽热? 到了今夜,穆兰一人之力,连挫清明和左彣,心智、胆色、手段,无不是上上之选。 她眸子里的笑意,好像在说嘲讽徐佑:你对三品一无所知! 徐佑很配合的两股战战,做出色厉内荏的样子,道:“你不敢杀我,杀了我,你逃不出江东,所有人都得陪葬!” 穆兰淡然道:“放心,我对你的人头毫无兴趣。只要我们离开钱塘,你还有活命的机会!” 徐佑的脸越发苍白,支吾道:“我,我信不过你……” 这时丑奴从於菟怀里抬起头,看到徐佑被挟持,小脸吓得比徐佑还白,口中哭喊道:“不要伤害小郎,你这个坏女人,你是坏人!” 於菟死死的抱住她,安慰道:“丑奴不怕,丑奴不怕,穆女郎不会伤害郎君的,不会的……” “放开我,阿母,我要去救小郎,放开我!”丑奴虽然被徐佑宠溺的很,调皮可平时侍母极孝,这会却疯了似的用力挣扎,想要往这边冲过来。 穆兰没想到丑奴对徐佑这么的崇慕,望着她那双澄净的没有任何杂质的双眸里透射的仇恨和怨愤,原本打算等安全了就把徐佑杀掉的想法随之动摇。不过,这个时候绝不能流露出半分的软弱,那会给敌人可趁之机,柔声道:“丑奴,我不杀他!我答应你,等离开了钱塘,确保你们的安全,我就马上放了他。” “我不走!谁和你这个坏女人走?”丑奴略显稚嫩的嗓音回荡在山巅之上,道:“我要和小郎在一辈子在一起……” 事已至此,於菟知道解释什么都没用,还不如脱身之后再想办法缓和彼此的关系。无论如何,这很可能是她唯一一次返回北地的机会,为了丑奴,也为了那个人,她必须抓住,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任何! 至于徐佑这些年的大恩大德,她虽是胡人,却非禽兽,自然没齿难忘,日后必有回报。回报的价值将远超徐佑的想象,那是她在明玉山为奴为婢伺候主子一百年也达不到程度。 於菟双膝跪地,将丑奴紧紧搂在怀里,不让她看到眼前这幕,声如泣血,道:“闹成这样局面,绝不是我的本意。郎君,你若亲口答应既往不咎,放我等安然离去,我这就请穆女郎放了你。”她对徐佑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只要承诺就不会反悔,那样的话,还能给双方留点体面,日后弥补起来,也能少费点曲折。 可穆兰却信不过,徐佑给她的印象极其奸猾,那夜船上救人时看上去尚有点人性的闪光点,但人性是复杂的,从他以假名欺骗,再布置陷阱,然后瞬间翻脸的做派来看,堪称无耻之尤。 这样的人,承诺一文不值! “好,我答应了!穆女郎,你先把锦瑟拿开!” 穆兰摇摇头,道:“放你可以,先把他们放了!”她指的是楼祛疾等人,一旦楼祛疾脱困,己方战力成碾压的局面,下一步怎么走,就由不得徐佑做主了! 徐佑倒也干脆,道:“吴善,放了他们!” “诺!” 吴善听命,转身去解楼祛疾手脚上的铁链。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他们身上,穆兰微微松了口气,真要是徐佑强硬不从,局面僵持下来,那还真不好办。她可以杀死徐佑远遁千里,可於菟、丑奴乃至楼祛疾等人的性命,正如徐佑所说,都得陪葬。 正是此时! 徐佑等的就是穆兰紧绷的弦松弛的刹那,脖子错开锦瑟枪,揉身撞入她的怀中,攻势最为凌厉的白虎劲从肩头吐出,直冲心口。 穆兰大惊! 她和徐佑同行数百里,可谓朝夕相处,从未察觉他会武功,身体羸弱的就跟江东那些士族废物们一般无二,所以擒住了他,九成的心神在关注清明和左彣的动静,最后因为楼祛疾,连最后的一成也分散了过去。 没想到,徐佑竟高明至此! 狡诈如狐! 穆兰心里掠过这四个字,锦瑟枪瞬间折弯,重重拍打向徐佑的后背。徐佑单手回劈,玄武劲善守,挡住枪势,同时屈膝上顶,以青龙劲长驱直入,毫不顾忌男女之别,尽冲着隐私之处落招。 换了江南女子,这时估计就得大骂徐佑卑鄙下流了,可穆兰身为武者,又是北人,不讲究这些面子活,与敌厮杀时当然要无所不用其极,君子风度?等着被狼群撕碎了吧。 锦瑟再次化长枪为漫天金丝飞舞,如罗网般当头罩下,穆兰足尖轻点,想要借机和徐佑拉开距离。然而徐佑猛的转身,左手五指凌空弹出,黄麟劲上善若水,泽被万物而不争,夫不争,故能容以弱胜强,将看似毫无章法,实则变幻无穷的金丝罗网尽数破开,而右手肘部却狠狠的往穆兰侧脸撞去。 依旧贴身,如春风化雨,不离不弃! 穆兰以肘部对肘部,娇躯借力上翻,玉腕轻抖,金丝成了一个又一个圆圈,好似京剧里的水袖连叠,套向徐佑的脑袋。 徐佑左手托天,抓住金丝形成的第一个圆圈。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九个圆圈层层落下,轻如鸿毛的金丝,这会却仿佛泰山压顶,脚下一沉,青石砰然四碎。 隔着金丝圈,两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对,徐佑唇角溢出血丝,眼眸里流淌着莫名的笑意。穆兰心里一惊,最为阴狠的朱雀劲毫无征兆的透过金丝在体内爆发肆虐,真气断流,翻身落地,虽只有一瞬间,可方才被左彣造成的伤势再按捺不住,让闻到了腥味的朱雀劲趁虚而入,连吐了三口鲜血。 徐佑再次攻过来,贴身紧逼,如藤缠树! 短短十数息,徐佑始终保持着面对面的贴身进攻,额头、肩膀、双手、双脚还有膝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武器,白虎劲猛烈,玄武劲绵长,青龙劲雄浑,朱雀劲毒辣,黄麟劲浩瀚,看似截然不同的真气,却又能随心所欲的运转自如,让平时无往不利的锦瑟五十弦完全没了用武之地。 两人势若奔雷,迅如闪电,以众人看不清的动作,绕着亭子前的方寸之地过了百余招。穆兰越打越心惊,她固然受伤在前,被偷袭在后,让徐佑从开始就占了上风,可交手至今,她忽然有种被扒光了衣服的赤落落的感觉,每次出招,不管虚实,不管奇正,再怎么诡谲出奇,都被徐佑轻而易举的破去,好似他就是另外一个自己,猜得到即将发生的一切。 神照万物,洞幽入微! 穆兰自幼就随师父习武修行,五岁射狼,七岁猎虎,十岁搏熊,十二岁上阵杀敌,天下武器无有不精,诸家功法融会贯通,和太多太多的敌人交过手,却从没有像这次这样的难受。 不能再拖下去了,那边的清明已经恢复,正虎视眈眈,左彣也即将调戏完毕,一旦两人加入战局,今夜再无幸理。 她自入三品,还是第一次未思胜,先虑败! 金丝消失,没入袖中。 下一瞬,四十五根金丝从背后张开,枪法之妙,存乎一心。她既可化繁为简,一枪击败左彣,也可化简为繁,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共五十势,一枪一势,分心五十用! 枪势如雪崩! 众人被金光炫目,无不纷纷转头避让。 徐佑凝神,闭气,外呼吸转为内循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紫府元炁汇聚右手拇指,神照术洞鉴虚妄真伪,五劲同归道心玄微,缓慢之极,却又玄之又玄的点在身前半空的某处! 轰隆,轰隆! 雷声彻地,雪霁天青。 一指破万法。 众人急忙睁眼看去,只见金丝无力垂落于地,徐佑的指尖正点在穆兰的眉心要穴,她那绝美的俏脸苍白胜雪,红润的唇瓣颤抖着问道:“你……这究竟是什么功法……” 然后萎靡于地,不省人事! 第八十六章 细说从头 徐佑不敢大意,出手疾点,在穆兰身上连下八种禁制,让她再无力反抗才算松了口气。然后让詹文君安抚已经呆若木鸡的萧药儿,由清明负责监视於菟,免得她情急之下做出什么丧失理智的举动,而方斯年则看管穆兰和楼祛疾等人,自己来到左彣身后,握住他的手,中正柔和的若水诀迅速的通融被血气郁结的奇经八脉,循环九个大周天,伤势已痊愈大半。 接着所有人都被下了封口令,徐佑抱着欢天喜地的丑奴,和失魂落魄的於菟先行下山,进了宅院,将丑奴交给婢女带去玩耍,对於菟笑了笑,道:“现在该告诉我实话了吧?丑奴的生父,究竟是谁?那位穆女郎,又是什么来历?” 徐佑再傻,也看得出来於菟绝不单纯的是区区边镇戍主的妻妾,丑奴也不会是那戍主所生,要不然怎么可能劳驾穆兰这样的三品小宗师犯险深入敌境? 於菟跪了下来,心如死灰,再无任何隐瞒,道:“郎君,穆兰杀不得,她是当今魏主元瑜的嫡女,本名为元沐兰,出生时就有异象,被灵智大和尚称为元氏之芝兰,从《神女赋》里取‘沐兰泽,含若芳’一句,故以沐兰名之。” 元沐兰…… 徐佑没料到此女的出身竟然比八大姓之一的穆氏更加的高贵,道:“既是皇女,又是这样的三品高手,为何南人从未听闻?” “沐兰三岁时荧惑入侵赵、代分野,如浑水同时暴涨,淹没城门,灵智解析天机,说灾难应在沐兰身上,只有远离平城二十年才能确保无恙。所以魏主将其托付给了大将军……大将军元光,元光视若己出,悉心教导,沐兰戎马边塞二十载,几乎从未回过平城,加之每逢征战总是戴着獠牙假面,人称鬼将军,而不知其名,更不知这个总是以男儿示人的鬼将军竟然是个美貌女郎。” 徐佑算是知道《木兰辞》的由来了,虽然这里没有花木兰,却有个元沐兰,算不算交相辉映了两个时空? 谁说女儿不如男? 至于於菟,她的来历更加离奇,徐佑无论如何没想到她竟然是那个远嫁柔然的西凉公主,只不过不是国主姚琰的亲生女儿,而是为了和亲从西凉盛产美女的东女羌里精心挑选出来绝代佳人,由宗正寺改了出身来历,摇身一变成了姚氏某个远支的子弟,被姚琰收为义女,起名姚裳,赐乐浪公主号,嫁给了柔然可汗的弟弟郁久闾扶突为妻。 成亲不足一月,北魏和柔然著名的云中之战爆发,扶突所在的部落被大将军元光亲率精锐包围,扶突战死,於菟因此被俘,却和元光一见钟情,仿佛万里迢迢来到这大漠苦寒之地,只为了等这次命中注定的相见。 之后,元光对外宣称扶突及其王妃乐浪公主尽皆死于刀兵,尸骨无存。姚裳隐姓埋名,自称於菟,褪去了西凉公主和柔然王妃的光环,甘心作为妾室侍奉元光于帷帐之内。两人同声若鼓瑟,合韵似鸣琴,欢愉终年,深情依依,为那战火肆虐、人命如草的荒凉大漠里涂抹了一缕少有的温柔明亮的色彩。 也是那时,於菟认识了元沐兰,不似母女,胜似母女,两女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然而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没多久就有人密报魏主,说元光勾连柔然和西凉,意图谋反,证据就是於菟的身份。元瑜虽是雄主,可对元光在臣民中越来越高的威望也不能不保持足够的警惕,他当然不会相信元光真的要谋反,可借着这个由头打压一下弟弟,让他明白谁是大魏的主人,元瑜还是十分乐意的。 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於菟的画像,对这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动了心,所以令内侯官派人前往大军驻地,名义上是赏赐元光金银布帛以贺大捷,暗中却以大将军私纳侍妾,易动摇军心为名,接了於菟回平城居住。 回京当夜,元瑜私下召见於菟,观其真人容貌远胜画像百倍,心生爱慕,欲成好事。於菟以金钗刺颈,宁死不从,元瑜也就淡了心思,又嫉妒她对元光的真心,月余之后,以不知礼数冲撞太后銮驾为罪名,把她赐给了洛州边镇一戍主为妻室。 而那时,於菟已经怀上了孩子,生下来后随戍主的姓,起名纥奚丑奴! 从内侯官抵达漠北大营,到带走於菟,再到於菟被迫嫁人,元光自始至终,未曾有过一言。身为臣子、王弟、大将军、战无不胜的统帅,元光都做到了极致,唯独作为爱人、作为父亲,他太失败,也太无能为力。 接下来的事情就如徐佑之前调查的那样,於菟成了营妓,又辗转多次易手,被履霜买来进了徐府。 不管是西凉还是柔然,十二年的时光流逝,早就忘记了还有这样一个公主,就连那位魏主元瑜也几乎忘记了当年横刀夺爱,把弟弟元光这一生最爱的女人送入了人间炼狱。 可元沐兰却始终没有忘,只是她受制于灵智所说的二十年的天机所限,无法脱离漠北,更无法动用外侯官去探查寻访。可十二年来亲眼目睹了在外面威风八面的元光,回到帅帐之后所受的痛苦和折磨,她以师侍之,其实心里早把元光当成了真正的父亲,岂能坐视不理? 明玉山,泉井之下。 元沐兰悠悠醒来。 她被碗口粗的铁链牢牢锁在石壁上,双手张开,双腿并拢,姿态不太雅观,但也算不得折辱。环顾石室,燃着大火的铁盆恍惚了视线,阴冷潮湿的墙壁长着惨绿的苔藓,各种刑具陈列周边,仿佛这里是阴曹地府,让人不寒而栗。 试着运行真气,还好,没有功力尽废。可自丹田到经脉,每到重要的穴窍节点都会被一道阴险歹毒的炁强行截断,随之而来的反噬,那种痛苦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 元沐兰只试了两次,就浑身大汗淋漓,差点再次吐血。她不知道的是,这种被朱雀劲任意支配的折磨,徐佑整整忍受了两年之久。 正因为徐佑吃过朱雀劲的苦,太了解这种劲气的妙用,所以对付元沐兰这样的高手,知道怎样才能彻底断绝她的真气运行,防止反扑和意外。 “元女郎醒了?”徐佑推开石门,缓步走进来,很随意的靠在用来行刑的铁床边,道:“怠慢了女郎,不要见怪!” 元沐兰知道身份已经暴露,也不藏着掖着,更没有惊慌或愤怒等情绪外露,仿佛闲话家常,淡淡的道:“几时了?” “辰时,天光已亮!哦,这里是以前郭氏的泉井,主刑罚训诫之用,我瞧它是个夏日纳凉的好去处,就留下来没舍得拆掉。这不,正好避开外人打扰,和女郎好好谈谈。” “天亮了啊……”元沐兰目光眺望着屋顶,好像能够透过厚厚的石头看见外面的景致,好一会才凝视着徐佑,道:“我敬你手段了得,胜王败寇,自然任凭你处置。不过,我是大魏天子的嫡女,你若羞辱我,三郎卫士和内外侯官高手无数,怕你这明玉山从今往后,将永无宁日。” 徐佑哈哈大笑,道:“女郎千万别吓我,我这人最怕别人恐吓,要是手一抖,不小心剥了女郎的衣服,扔到荆雍边境的营户里去,挂着魏主嫡女的牌子,你猜,会不会门庭若市?” 元沐兰冷笑道:“你尽可试试,若我不死,必有所报!” 徐佑收敛了笑意,道:“互相恐吓毫无意义,面对眼前的僵局,女郎可有什么有趣的提议?” 元沐兰径自道:“按照鲜卑人的规矩来,我是你的俘虏,为保活命,一是为奴为婢,不过这个你不必想了;二,可以付出等价的赎金。徐佑,你和安休明、天师道皆有过节,虽然他们现在不把你放在眼里,可谁也会说不准什么时候想起来就会找你的麻烦。到了那时,一个是楚国皇帝,一个是天师,你怎么对抗?不如我们来作个交易……” “请讲!” “我可以用大鲜卑山的祖灵和神兽起誓,日后你遇到危难,可动用外侯官的力量协助你及家族众人来北地投靠大魏,我来保你平安和下半生的荣华富贵!” 鲜卑族世代居住在大鲜卑山,山上供奉这祖灵。东汉时献帝命令其族南迁,可山谷高深,九难八阻,得一神兽为导引,历年乃出,这才有了鲜卑族的繁衍生息。 此神兽,即为马鹿。 这两者是鲜卑人的信仰和图腾,若以此为誓,违者剖心挖肝,永坠灵魂不得苏醒的地狱深渊,可比什么合同和协议要靠谱的多。 元沐兰肯提出这个条件,显然是因为徐佑不是好糊弄的主,直接掀开了底牌,没有东绕西绕的兜圈子。 徐佑沉吟不语。 元沐兰观察他的神色,笑道:“你是否顾忌名声?或者心里也有夷夏之防?徐佑,连曹魏的后代子孙都从江东跑到魏国,现在高官厚禄,福泽后代。这百年来,江东高门北上的不计其数,你不像是迂腐之人,良禽择木而栖,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要为张玄机和詹文君考虑,难道真等到束手就擒之日,让家中那些娇妻美妾落入敌手么?” 安师愈篡了帝位,原来被扶为傀儡皇帝的曹魏旁支被屠戮大半,还有少部分跑到了北魏,现在开枝散叶,倒也人丁兴旺,虽算不得高门,可至少在这乱世尚留了一点曹家的血脉。 徐佑暗道,元沐兰不愧是长年领兵征战漠北的将军,身处劣势却并不气馁,察言观色,软硬兼施,以利诱之,以情动人,试图败中求胜,死中求活,这种坚韧不拔、锲而不舍的精神,若非多年残酷的磨练,很难出现在王族之人的身上。 “这个提议倒让我有点心动,只是将来之事不好言说,今上英明大度,早在金陵时就承诺既往不咎,天师孙冠何等高高在上,岂会在意我这等凡尘蝼蚁之辈?”徐佑笑道:“女郎想要脱身,总得拿出点诚意才是……” 第八十七章 黯然销魂者 “你到底想要什么?” 元沐兰微微蹙眉,她给徐佑留了条保全性命的后路,按理说已经表现出极大的诚意,可徐佑仍旧不满,所以她也懒得再猜,问题直指核心:我能给你什么不重要,你想要什么才最重要。 “我啊,其实胸无大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女郎远道而来,蓄谋杀上明玉山,若非我侥幸占了上风……” 元沐兰插话道:“郎君太谦逊了!” 这句话不是嘲讽,而是真心实意。对鲜卑人而言,实力决定一切,崇拜强者是刻在民族血液里的东西,越是骄傲的人,越是容易对胜过自己的强者产生崇拜之心。徐佑此次设伏,不管洞察先机的精明,还是示敌以弱的狡诈,不管是以身做饵的勇气,还是孤身制敌的决绝,无不暗合兵法,管中窥豹,可知此人的不凡和高明之处。 元沐兰不会因为失败,且她的实际修为强于徐佑而觉得不服,输了就是输了,没有原因,没有借口。在漠北和柔然交战的这二十年,无数血和人命的教训让她明白一个道理:战争的唯一法则,就是不择一切手段的取得胜利,没有怜悯,没有对错! 相反,她十分欣赏徐佑的心计和手段,把他从无足轻重的路人甲提高到足以齐肩论道的对手层次。 徐佑笑了笑,不置可否,道:“若非我占了上风,落到女郎手里,怕是连讨价还价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我想要的,可不仅仅是一句不知道将来可否兑现的承诺……” 元沐兰的表现一点都不像是被缚在密室的阶下囚,而是谈判桌的另一头势均力敌的对手,道:“你说!” “我要一百石河东盐,两千万钱,一万匹绢帛,还有外侯官在江东的所有人的名单!” “盐、钱和绢都不是问题!” 元沐兰神色不变,道:“只不过,你为何要名单?你无官无职,又不是司隶府的鹰犬,和朝廷甚至还有深仇,索要外侯官的名单对你毫无用处……” 徐佑眨了眨眼,突然凑了过来,距离元沐兰的耳朵呼吸可闻,道:“笨,难道女郎没发现,我只是随意开个条件,好让你有个台阶可下吗?” 元沐兰愕然,咬着唇,脸颊瞬间红透。 长这么大,还从没一个男子敢这样调戏她! 想想也是,身为王女,有大宗师元光庇护,又晋升三品高位,哪个男人能凑得这么近还不被打死的? 徐佑大笑离去,道:“於菟,你来和元女郎好好谈谈,顺便为她解解惑,看我究竟是不是那种刻薄寡恩、凌辱妇孺的禽兽!” 候在门外的於菟应声进来,束手站在旁边,恭送徐佑离开,她并没有因为表露了身份而变得有任何的不同,北境是北境,江东是江东,她一直分得很清楚。 来到元沐兰跟前,两女四目相对,多少话语涌上胸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於菟伸手轻轻拂过元沐兰的眉角,道:“汝汝,冷么,我去给你加个火盆……”话说一半,她突然顿住,才意识到这里不是漠北,元沐兰也不再是需要她照顾的小女孩了,或者说元沐兰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当年她的关心甚至还让元沐兰有点点的无奈和抗拒。 转眼十二年过去了,汝汝这样的戏称听起来那么的遥不可及,两人同时笑了起来,笑声里透着胡人儿女放肆又高越的自由意志,分别的陌生和疏远,竟在这笑声里逐渐的消融。好似恍惚间又回到了那年的中军营帐,大漠残雪,夕阳斜照,苦寒之地的狼烟和霜露,见证了无数次奔突、厮杀和诀别。 如果说元光在元沐兰的生命里充当了父亲的角色,而短暂出现的於菟,却充当了母亲的部分角色。 “他……还好吗?”於菟又犹豫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出来。 “不算太好!”元沐兰低垂着头,黯然道:“师父染了面疽,久治不愈,三个月前已辞去大将军的官位,返回平城养病。” 元光身为大宗师,不说百病不侵,可被寻常的面疽折磨的返京修养,於菟立刻意识到个中必有隐情,担忧的道:“是主上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意思?” 元沐兰不想多说这个话题,楚国父子相残,魏国其实也没好多少。元光固然受面疽之苦,可对他的影响还没到耽误军务的地步,之所以抛下防御柔然的艰巨任务,是因为元瑜对他的猜忌日深,京城的谣言一日三变,甚嚣尘上,大有除之而后快的架势。元光在漠北辗转难安,如芒在背,于是上表辞官,恳请回京养病,没想到惹得元瑜大怒,和内侍私语说元光此乃以退为进之计,柔然大军蠢蠢欲动,他却挟戎机以逼君父,居心叵测,负恩背义,竟然破天荒的准了。 皇帝的态度就是正治的风向标,元光回京之后,被御史台揪着小辫子穷追猛打,内侯官连大将年府的门子都抓到侯官曹进行审问,每日送到内朝的弹劾奏章雪片一般,可都被元瑜留中不发,元光也未曾上一折辩解,从此闭门不出,拒不见客。 可到了夜深人静时,元光独立高楼,枯坐亭中,总是望南而低叹。元沐兰知道他的心思,这么多年,他对得起大魏,对得起臣民,对得起兄长,对得起君王,可唯独对不起那个女人,还有他的孩子。 兴许是武道之上的惊人天赋实在有违天和,元光虽不好色,可也有一妻两妾,但一直子嗣艰难。多年前正妻难产而死,从此不再续娶,妾室亦无所出。於菟离开之后,这十二年更是未近女色,那个失落于外、不知生死的丑奴,已经是他唯一的血脉。 所以,无论如何,元沐兰都要保护於菟和丑奴的周全! 哪怕葬送了外侯官在楚国所有的努力! “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师父他这些年始终活在悔恨和愧疚当中,我怕再这样下去,不等他挑战孙冠,就要心血枯竭而亡。现在既然解职归田,主上再无猜忌他的缘由,于是我潜入江东,原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接你们回去,可没想到……”元沐兰顿了顿,突然问道:“徐佑是怎样的人?” “徐佑啊……”於菟眼眸里浮现几许温柔的神色,道:“他其实真是个很好的人……” 被发了好人卡的徐佑正在和左彣研究三品的感受,左彣的突破在徐佑离开钱塘之后,回来还没见面就急赤白脸的和元沐兰干了一架,两人甚至没来得及说话。左彣将入三品之后的心得事无巨细的和徐佑、清明分享,这是南北两朝的武道修行里极其难得的一幕。当世之人,就算厨子等杂役也敝帚自珍,需要留点绝学养家糊口,轻易不肯授人秘法,更别说破五品难,故而成双结对破五品的更难,连孙冠手下的徒弟师出同门,也互相戒备,平时的比试交流都流于表面,谁肯坦荡无私的将自己赖以谋身立足的诀窍说给别人知晓? 也唯有徐佑为首的明玉山,属于特例中的特例,奇葩里的奇葩。左彣的突破全仰仗徐佑和清明的功劳,他又是厚道之极的性格,岂会藏私?而他突破山门的经验教训,又给徐佑清明两人的修行提供了最可靠最直接的感悟,互惠互利,全心全意,彼此成全,也彼此依靠,在这人心不如禽兽的乱世,真的难能可贵,也绝对难以复制。 何濡也从外面匆匆赶了回来,他和祖骓数日前就去了赵信的船厂未归,昨夜徐佑布局的时候并没通知他,直到拿下元沐兰,才派人请他回山。说起於菟的身份,何濡笑道:“当初就猜她非富即贵,没想到竟然是西凉和亲的公主……这样说来,丑奴是元光的女儿?哈,日后若是两军阵前相见,说不得元大将军要手下留情……” 这是说笑的话,楚魏两军交战,收留抚养丑奴的恩情再大也大不过国家利益,但是能和天下南北仅存其二的大宗师拉近点私人关系,自然还是很有好处的,至少将来图穷匕见之时,元光不会亲自对徐佑出手,那就足够了! 徐佑提出的和解条件,何濡没有异议,其实就算对方什么代价也不付,徐佑也不会强留於菟和丑奴。於菟也就罢了,丑奴这些年养在身边,徐佑真的是把她当成了自家女儿看待,向来疼爱有加,凡有所求,无不应允。若是元沐兰礼数周到,细说情由,他不仅不会强人所难,说不定还会陪送点好东西给丑奴回北方以备不时之需。 不过也怪不得元沐兰,她对徐佑的了解基于对普遍人性的认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汉人最常挂在嘴边的话,若是知道了於菟和丑奴的身份,会不会自以为奇货可居,坐地起价,甚至包藏祸心都有可能。所以对她而言,最方便也是最可靠的办法,无非是在不惊动徐佑的前提下,通过外侯官的秘密渠道神不知鬼不觉的带走两女,若是打草惊蛇,那就依仗绝对武力杀之以绝后患。 可惜的是,徐佑非但不是待宰羔羊,而是实打实的老狐狸,她输了,那就掏赎金,等价交换,她的命、於菟的命、丑奴的命还有那些白鹭官的命加在一起值多少钱,在此基础上略有溢价都可以被接受。 道理如此简单! 元沐兰是鲜卑人,她的祖先从走出大鲜卑山开始,所追求的就是整个部落的生存和繁衍,以此为目标,其他的都不重要,所以战败被俘不可耻,委曲求生不可恨,哪怕投降背叛都可以谅解,活下去,才有将来! 再次见面,元沐兰对徐佑的看法已完全改观,听了於菟的叙述,任谁能够这样关怀备至的对待沉沦炼狱的异族母女,都是值得尊敬和夸耀的善举。 尤其这样的善举之后,站着的是一个拥有强大实力的俊俏男子,元沐兰开始欣赏徐佑,不过只是单纯的欣赏,并没有其他的杂质。 “名单,楼祛疾手里应该有。” 元沐兰决定和徐佑完成交易,其实不管她愿不愿意,楼祛疾等人被抓,酷刑之下,别说名单,连这些年去了多少次青楼都可以问得出来。正如徐佑所说,开出的条件不算苛刻,算是给双方留一个体面的台阶。 可楼祛疾却不这么想,这位主管江东白鹭的侯官曹龙雀大人刚表现出几分视死如归的倔强,泉井的残忍和冬至的冷酷就让于忠彻底胆寒,把所有情报给卖了:“我说,我全说!” 他招供的不仅是名单,还有外侯官在江东的所有据点、联络暗号和多年发展的各个级别的眼线。以徐佑的眼光来看,外侯官的组织结构和间谍手段近乎原始,一人暴露,上下线全都嗝屁,重要人物暴露,所有线一起完蛋,就像这次楼祛疾和于忠,这些情报原本应该由楼祛疾一人掌握,可因为于忠是他的好友加心腹,所以连于忠都知晓这些属于最机密的讯息。 冬至现在行事越发严谨,得到了于忠的口供,却再次提审楼祛疾,透骨白只用了两下,加上攻心术,楼祛疾丧失了抵抗的勇气,以他的供词和于忠对照,两下无误,这才禀告了徐佑。 徐佑立即把情报共享给了王复,然后以吴县为中心,卧虎司将外侯官在扬州的眼线一网打尽,且没有走漏半点风声。同时,徐佑安排信得过的白乌商的货船,运送元沐兰、於菟和丑奴沿着海路返回北魏,楼祛疾等人则留下为人质,等充当赎金的河东盐和钱帛到位后再行放人。 徐佑送至钱塘渎,丑奴哭泣不止,拉着衣角死活不肯放手。徐佑蹲下身子,凝视着她的碧绿双眸,柔声道:“你是北地雏鹰,困在江南,终难有振翅之日。且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你阿母想想,去国十二载,她归心似箭,如何肯留在钱塘?乖,我答应你,日后必定去平城看你,好不好?” 丑奴倔强的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让人又怜又疼,徐佑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头发,揽手入怀,感受着心口跳动的温度,低声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好不容易送到船上,丑奴倚着船栏,仰着头,娇颜似春华绽放,喊道:“小郎,送我一首诗吧!”她如今对琴棋书画皆爱不释手,尤其爱的,是徐诗! 徐佑不忍拒,道:“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丑奴再忍不住,泪落如雨,嚎啕大哭。 元沐兰站在旁边,绝美的容颜融进夜色里,那双星辰般璀璨的明眸闪烁着灵光,微微笑道:“徐郎君,他日江湖重逢,请君为我阶下囚,如何?” 徐佑大笑,道:“愿如女郎所愿!” 大船挂帆远航,落日余晖,鳞波荡漾,人言落日是天涯,望尽天涯不见家,徐佑负手临风,竟一时痴了。 第八十八章 铁衣刀光满帐寒 赵信的船坊距离钱塘渎不远,送别丑奴等人之后,徐佑径自去了船坊,在那见到了祖骓。祖骓更加消瘦,颧骨高耸,双目深陷,让徐佑吓了一跳,道:“先生这是病了吗?” 祖骓嘿嘿笑道:“病?我身子骨好着呢……郎君,你来的正好,今天正好海龙船出坞试航,我们一同上去瞧瞧。” “海龙船?”徐佑诧异道:“其翼说你搞出来个宝贝,就是这什么海龙船吗?” “何止宝贝?”祖骓兴奋的难以抑制,道:“有了此船,就算荆雍有失,敌军顺江而下,京城和扬州也并非无抗衡之力。” 荆雍据长江上游,西接巴、蜀,北控关、洛,故楚国开国皇帝安师愈曾有无荆襄不可以立国于南的精辟论断,战略位置十分重要。一旦荆雍失守,敌人的水军可以沿着长江直奔金陵,几乎无还手之力。 这是由古代的船只操作方式决定的,顺流而下,省心省力,总归比逆江而上要占便宜。所以安休若虎踞荆雍,哪怕安休明龙蟠帝京,也照样心惊胆战,夜不能寐。 等天亮后上了船,亲眼目睹祖骓的杰作,徐佑还是不得不说句牛逼。海龙船就是徐佑前世里又被称为车船的桨轮船,它区别于之前以划桨摇撸为主要动力输送的船只,把桨楫改为桨轮推进,利用皮带和铁齿轮作为传送介质,把桨楫的间歇推进改为桨轮的回旋推进,不仅可以连续运转,而且转向、进退都方便快捷,不必太过依赖风力和风向。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桨轮船的出现,都代表着船舶推进技术的一个革命性的巨大进步,要知道欧洲直到公元15、16世纪才出现桨轮船。 徐佑还没来得及跟祖骓探讨一下亚里士多德的《机械问题》,他就已经把齿轮传动运用到了战船的发明创造当中去,能发挥主观能动性的下属总是这么招人待见。 试航的结果相当震撼人心,今天北风呼啸,水文环境并不好,可海龙船逆风而行,半日行进八十余里,躲在舱底踩着轮轴驱动船只的船工们也纷纷表示省力许多,且不用像摇撸那样必须得掌握复杂的技巧,哪怕没有划过船,只要经过简单训练,就可以开动战船任意东西。 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这句话从来不会过时! 海龙船只是祖骓的试验品,没有建造成巨型斗舰的样子,长宽高只算得中型,但以此船为蓝本,开发斗舰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赵信的船坊在徐佑的暗中支持下,经过这几年的发展可以算得上扬州私人船坊里规模最大,但跟官方的造船厂比起来,那可就小巫见大巫了。 不说楚国建在庐江、建安和夏口等地的大型船坞基地,单单扬州就有永宁和横阳两座官方船坞,若战时不计代价的产能全开,日产船只可达百余艘,从飞云、盖天斗舰到赤马、赤候小鳊都能建造,熟练工匠不计其数,根本不是赵信这样的私人船坊可以比拟。 大乱在即,若有这样的水军利器,真可谓及时雨,是老天给的造化。徐佑召来赵信密谋,道:“不日扬州都督府将大批建造海龙船,我会去找顾刺史说项,其中两成的订单交给你的船坊来做,然后还可以用海龙船的造船技艺为资财入股,永宁和横阳船坞每造一艘海龙船,都给你造船所费之资的一成。” 赵信点点头,他心知肚明,这钱是徐佑过他的手,最后的流向还是明玉山。不过他的船坊从中分一杯羹,倒也没亏待他。 “郎君,你给我透个底,都督府那边能造多少只船?扬州水军这些年没什么战事,仅余的五十艘斗舰还在湖水里泡着呢。” “具体数目我不方便透露,不过至少不会少于两千艘……” 赵信彻底惊呆,道:“这么多?这,这是要打仗了吗?” 返回山里,徐佑只来得及和张玄机、詹文君互诉衷肠,又和萧药儿谈了谈,让她安心住下,权当是自己家中,不要有什么忌讳和拘束,若有任何需求,找张玄机和詹文君都可以。萧药儿屡次受惊,神色恍惚,那个纵马金陵城的天真烂漫的女郎不复再见,反而望着徐佑,眼眸里全是忐忑和疏离。 徐佑叹了口气,谁也没想到元沐兰会是冲着於菟母女而来,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倒是让萧药儿知道了他隐匿修为、装病欺瞒的秘事。不过让她知道了也无关紧要,将来一旦举义起兵,少不得战场厮杀搏命,他功力尽复的消息瞒不了太久,何况萧药儿人在明玉山,无依无靠,短时间内传不到别人耳中。 然后,他去见了宋神妃。 宋神妃自重回钱塘后,独居在山中清净处的一所院子里,没有要婢女伺候,仅留了左丘司锦为伴。 “见过郎君!” 左丘司锦迎了出来,领着徐佑往院内正房走去。徐佑问道:“宋夫人心情如何?” “瞧着烦闷的紧,今日已经砸碎了三个青瓷瓶,连詹夫人也不见。每日只进些许稀食,可饮酒却不下数十杯,除过昏睡,就是沉溺其间……” 徐佑知道宋神妃的心结,可这是郭勉自己的选择,谁也无法干涉,咚咚敲了敲门,没听到里面有回应,推门进去,隔着薄薄的纱帐,宋神妃身着小衣,肌肤纤毫可见,正斜靠在榻上仰头往红唇里倒酒。 徐佑眉头微皱,道:“司锦,去,把酒夺了!” 左丘司锦听令上前,捉住宋神妃的柔荑,取走酒具,轻声道:“郎君来了,夫人醒醒。” 宋神妃也不挣扎,任由左丘司锦施为,醉意朦胧的眸子乜了徐佑一眼,掩口笑道:“徐郎君,来,我请你饮酒,这是最上品的雪泥酒,寻常可喝不到……” 徐佑拿着散落地上的裙装,扔到宋神妃腻白的胸前,冷冷道:“郭公明知留在江陵城里凶险万分,却还是执意留下,是因为他对江夏王忠心不二,不愿主公危难时弃之而去。这是郭公的仁义和智勇,我虽不苟同,却敬佩有加。郭公对你,向来疼爱,珍之重之,视若亲眷,所以才让我带你回钱塘安置,以解后顾之忧。你若一心寻死,我也不拦着,今夜就有船只回江陵,只是到时候郭公因你而落入颜婉的算计,可别后悔!” 宋神妃沉寂良久,默默的穿上衣服,美人穿衣和脱衣时同样的动人,可此时此刻,徐佑无闲暇欣赏,道:“既然知道轻重,那就别整日的作践自己,悲春伤秋是那些懵懂无知的少女们才会有的可笑心绪,你世情历尽,什么道理不明白?既然不愿死,又不愿走,苦是一日,乐也是一日,我看不如乐的好。” 说完徐佑扭头就走,到了门口停住,背对着宋神妃,道:“还有,我府内不养闲人,从明日起,在果园新开一酒坊,你负责酿制雪泥酒,少许留下自用,多余的拿出去贩卖。大战在即,处处都要用钱的,你也出份力,别混吃等死,让人看了厌烦。” 左丘司锦愕然看着关上的房门,这时的徐佑是她从未见过的刻薄,生怕宋神妃承受不住,回过神来忙劝慰道:“郎君也是为了夫人好,他有口无心的……” 宋神妃笑道:“我对他的了解比妹子你更多,徐佑算不上君子,但可以称得上良善。他肯不计前嫌,答应郭公庇护于我,其实已经特别的大度了。你可知道,当年我是怎么逼着文君远离他的么?” 左丘司锦好奇的眨了眨眼,被宋神妃柔软多情的嗓音带回了徐佑初入钱塘时的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过往。 离开明玉山,徐佑马不停蹄的赶往流民屯营。放眼望去,设营而陈,立表辕门,木栅围护,箭楼屏藩,森严肃穆的气象让人不敢高声,屯营已然成型。因屯营设在翠羽湖边上,又称为翠羽营。营内一应建筑,全按照两万人的规模部署,分前、后、左、右、中共五军,一军四千人,设四部,一部一千人,之下设十曲,一曲百人。下营之时,先定中心,往南北东西四方,各丈量六百七十步,并做好标记,取周三径一之法,确定整个营区的面积,再然后按照每军纵十八数、列二十七数分批建造营舍,每营舍之间隔开十五步,称为营街。前后左右四军分别占据道口、关隘、险峻等要地,拱卫中军。 此乃李卫公安营法,徐佑之前曾亲授此法给左彣,他别无所长,唯领兵多年,于兵法一道造诣颇深,早已融会贯通,如臂使指。 入得营来,不闻人声喧哗,不见行走无状,左彣引徐佑到了中军营帐,见到了恭候多时的齐啸。 长生盗两千余人已尽数投奔钱塘,这翠羽营中的主力就是齐啸这些年呕心沥血带出来的善战精兵。 除此之外,还有近百名曾经的徐氏旧部,都已接到号令,穿过群山群海,如狼群般汇聚在徐佑的身侧。 “少主!” “参见少主!” “少主,可算见到你了!” “老天不死,我徐氏不灭,天幸之,今得以见少主,节下死而无憾!” 众人里有徐佑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可这些人,是徐氏百年望族留下的最后的血脉,也是徐佑即将扶摇直上青天的羽翼和根基。 乱世有英雄出,谁能笑到最后,且看这满帐的寒光似雪,照耀着即将被鲜血染红的时代! (第五卷完) 第一章 轻悍尽吴风 诸将见礼毕,徐佑命他们各安其职,专心练兵,只留下左彣、何濡、齐啸、韩宝庆、明敬、鲁伯之和王士弼等人。 韩宝庆,和名字相反,消瘦如麻杆,脸长似驴,齐啸麾下八名长生盗首之一,为人心细如发,严谨稳健,百事不发一言,可每言必中,向来被齐啸所重。 明敬,八盗首之一,容貌俊秀,如翩翩公子,口齿伶俐,平时劫道全靠他忽悠那些富贵人家的妇人女子进入埋伏圈,但是千万不要被他容貌欺骗,此人善使双刀,勇猛无比,每逢战阵,常赤膊杀入敌军,浑身染血,如鬼可怖。 鲁伯之,七尺身,三尺髯,双目狭长而有神,原义兴徐氏的旧部,是虎跳将军徐梓的腹心之人,善数算和度支术,曾被徐佑祖父私下赞誉为有萧何之才。当年大难逃脱,遁入宁越之地,短短数年,积财逾千万钱,今得知徐佑复起,遂安置好家眷,孤身远赴重山来投,忠心可鉴日月。 王士弼,原徐氏旧部,跟随徐佑父亲身边多年,和齐啸交好,也是徐佑的老熟人之一。他身量矮小,粗壮,鼠须三两根,眼如绿豆,观人常以眼角余光视之,帐中诸人,以他的气质最为猥琐和丑陋。 然而这个人,却是徐佑今日来翠羽营最主要的目的。 “兵可用么?”徐佑问道。 齐啸看了眼左彣,左彣笑道:“齐兄弟有话直讲,郎君面前,无须避忌。”他是屯田校尉,也就是这翠羽营里统军的人,齐啸初来乍到,不愿喧宾夺主,所以发言之前,征求左彣的意见,这是聪明人的处世之道。 “长生盗两千余人,尚可算骁勇,给足时日操练,上阵可堪一战。但从五千流民里挑选出来的那一千余青壮虽然轻悍,好斗,但任性易怒,不受约束,敢犯上,又无畏军法,各级主官都大为头疼……” 徐佑望向左彣,左彣点头道:“正是如此,不过这些也在预料当中,吴阻长江,自春秋秦汉以来就民风轻悍,练得好了,锐不可挡,是可用之兵。可若练不好,各自为战,再好勇也只是乌合之众,两军阵前,徒送死而已。” 后世皆以为南人柔弱,不比北人善战,其实纯属拍脑门子幻想后的误解。江南自春秋伊始,民风就极其轻悍,崇尚武力,好勇斗狠,仗义任侠,有仇必报。比如吴越两国相争,吴国人刚猛勇毅,百姓习于战守,明法行令,而越国人则随性简单,以舟为马,来去如风,虽不听令,可锐兵任死,其锋不可御。到了秦汉,这种民俗依旧让很多人头疼,周亚夫曾经感叹吴人的强悍:“吴兵锐甚,难与争锋”。 而楚国从朝廷到民间,时人大都觉得江南精兵,北土所无,可一人当十人之勇。这是千百年来无数次战争打出来的信心,而战场之上,必胜的信心是三军士气的主要来源。 总结就是,这些人是好兵,但现在还不可用! 练精兵,是所有将军的梦想,无兵的将军如同没有了臂指,还怎么打仗?但梦想之所以是梦想,就因为知易行难。头脑简单的人会以为练兵不难,招人进来,严明军纪,教习战阵之法,然后就可以拉出去百战百胜,若真的这么容易,千百年来也不会只有区区七十二人配享武庙,流芳百世。 徐佑沉吟了一会,站了起身,道:“走吧,带我四处看看!” 军营里尚有半数兵卒,其余半数在外面屯田里劳作。刚开始时为避人耳目,白天要全部外出屯田,夜里再偷偷摸摸的操练,现在经过三个月的忙碌,基本完成了前期的开垦准备,等墒情差不多了,就可以播种等待收成,所以近来每日只放半数人出去劳作,另半数人在营中抓紧操练。 午后兵卒们大都在营舍里休息,徐佑进去探看时,他们无不觉得惊诧。像左彣、何濡、齐啸这些都是大人物,可跟在这个年轻人身后亦步亦趋,上下分明,谁也不知道这位看上去丰神俊朗的男子是谁,目光里透着戒备和疑惑。 一间营舍安顿二十人左右,两排大通铺,中间一条仅容一人过的小道,脱下来的脏衣物扔的满床都是,光着膀子的,露着大腿的,最夸张的是还有个全o的,天刚开春,也不怕冷,就那么横七竖八裹着被子或躺或坐,看到上司们进来并不惧怕,更别提行礼,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徐佑等人,显得桀骜不驯。 民风轻悍,以至于斯! 这些人身体不算健硕,但也不是瘦骨嶙嶙的羸弱,甚至有几个脸色康润,称得上白细。徐佑笑着问道:“平时大伙都吃得饱么?” 众人鸦雀无声,末了有个胆大的鼻孔朝天的问道:“你是何人?问我等吃不吃得饱有屁用,难道你还能多变出粮米来么?” “大胆!” 齐啸勃然变色,这个营房不是他长生盗的兵,而是新招募的流民兵,向来不怎么服管束,可也没想到竟敢这样跟徐佑说话。 “无妨,今个来就是听听大家的心里话,有什么说什么,不必藏着掖着,也不必怕你们齐将军责罚。”徐佑笑着挥挥手,对那人和颜悦色的道:“若是吃不饱,我自有法子多弄些粮米来。” 那兵卒愣了愣,他是直肠子,吃软不吃硬,这会倒不好意思,道:“吃是吃得饱,上头也不克扣口粮,只是日日吃那些没油水的饭,嘴里淡出鸟来。山上有兔子和鸟雀不让抓,湖里有鱼有虾也不让抓,我不服!” 徐佑点点头,道:“好,这个我记下了,还有吗?” 兴许见徐佑好说话,而出头这人又没被责罚,其他人登时活泛起来,叽叽喳喳的大吐苦水,道:“郎君若是做得主,能不能把这劳什子的操练给免了?我们来屯田种地,又不是上阵厮杀,学什么队列行进后退,学他奶奶个卵子哦……” “就是,我大字不识一个,只会伺候土地,结果每天犁地累得半死,还得听伍长给我讲那些狗屁军纪。动不动就是杀,就是斩,就是鞭打,就是杖责……我日你姥姥,谁敢打我一下试试?耶耶跟他拼命!” “是啊是啊,我自幼就记性不好,又不识字,现在还学不会听鼓声看旗语,可这过错岂能算到我的头上?结果昨日伍长带我去见了队主,狗东西竟打算分我去辎重营洗衣做饭当苦力……我好歹也是会稽郡有头有脸的人,要是灰溜溜的被开革,还不如杀了我呢!” 满舍二十人,十几人大吐苦水,另外几人帮腔,几乎算是百分百的不满意率。徐佑不动声色的看了眼旁边站着的左彣和齐啸,他俩身为主管屯田军务的人,都觉得脸上无光。 “你叫什么名字?” 徐佑看向第一个发言的那兵卒,他警惕的身子后缩,双手握紧,做出防御的姿态,道:“怎么?郎君要事后找我算账不成?” 徐佑笑道:“不要慌张,我说到做到,今日言者无罪,哪怕指着我们的鼻子骂娘都可以。当然,只限今日,以后意见照样可以提,但骂娘不允许,不仅不允许你们以下犯上骂上司,也不允许上司肆意打骂士卒。” 众人齐声哄笑,这怨不得他们,自古当兵乃贱职,若非走投无路或者被强拉入伍再或者世代兵户没得选,良家子谁来干这个裤腰带上别脑袋的活?更别说楚国立国以来,除过中军,其他部曲几乎成了世家大族的私人奴仆,不许打骂?随便打杀也没关系,他们的命甚至不比一头牛值钱。 就是此刻的翠羽营里,打骂也是常有的事,让这群轻悍的农户拿起刀枪变成精锐的兵卒,岂是易事?不打不骂,就不记教训,牛年马月才可堪一战? 连他们自己都觉得,军营里被打骂是天经地义的事,眼前这个细皮嫩肉的郎君不晓世事,还大言不惭,简直笑掉大牙。 徐佑等他们哄笑声渐渐停下,声音温和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然,道:“正是,不许打骂!你们来当兵,是为了保国护民,不是为了当伍长、队主和军侯们的奴仆。这一点,请大家放心,我说到做到!” 许是见徐佑的认真不像是随口胡言乱语,众人面面相觑,再无人做声。徐佑又问了一次,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杨冈。” “好,杨冈,我和你约定十天之期。十天之后,你们的问题都会得到解决,若是解决不了,你尽可来找我。” “啊?”杨冈腹中不信,口里问道:“郎君究竟是何人?” 齐啸道:“这是徐郎……” 王士弼接过话道:“这位徐郎君乃尔等的军帅,左校尉和齐将军皆是徐军帅的左膀右臂,日后凡见到军帅至,而无故不站立者,斩!”他长的矮小,可这会却杀气毕露,阴冷的气息几乎弥漫整间营舍。 杨冈吓了一跳,想从床下跳下来站好,又觉得丢了面子,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不听话,不服从,大不了干一架。 斩? 人头是那么好取的么? 何濡笑而不语,王士弼是聪明人,徐佑既然回来,这支军队必须彻底掌控在他的手里,适当的让兵卒们知道谁是正朔,不仅很有必要,而且具有长远的意义。 徐佑笑了笑,抬手示意今个不必多礼,道:“累了半日,都歇息吧。” 出了营舍,左彣低声道:“我治军无能……” 徐佑摇摇头,道:“这不是谁的责任,时间紧迫,就是韩信白起再世也不可能拔苗助长。不过,有问题不要怕,解决了就是。走,再去别的营舍里看看,多听听士卒们的意见没有坏处。以后这样的事要形成规制,你们每旬都要抽工夫来和他们聊天谈心,掌握他们的喜怒哀乐,再有针对性的进行疏导和安抚。爱兵如子,不能流于表面,切记!” “是,遵军帅令!” 王士弼给徐佑安上的名头,大家都不是蠢人,立刻改了称呼,徐佑笑道:“军中也还罢了,平时还是叫郎君的好。” 又接着走访了十几间营舍,徐佑基本了解了情况,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只听汇报看不到最真实的情况。这些兵不管是流民还是长生盗,都还没有完成身份和思想的转变,流民还当自己是民,长生盗还当自己是贼,而贼和民又是天然对立的矛盾体,所以这三月来练兵之所以效果不太显著,一方面是因为屯田耗费了太多精力,得不到良好又系统的训练;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方面,他们没有完成思想上的统一! 没有思想武装的军队,是没有灵魂的! 又进了一间营舍,徐佑准备随后结束这次调查研究,问了些问题,得到了不少反馈,有一个人成功引起徐佑的注意。当别人大大咧咧的告状诉苦的时候,他没有言语,安安静静的坐在最里面角落的床榻边上,衣衫干净,被褥也叠的整齐,双手规矩的放在腿上,腰板挺直,目光没有别人那么多的戾气,显出这座军营里难得的平和气息。 “你呢,对营中诸事有什么不满?”徐佑突然分开众人,走到最里面,笑着问道。 那人站了起来,道:“并无不满!” 这话出口,立刻惹得其他人不高兴,个头最大的兵卒扭头恶狠狠的往地上吐了口吐沫,道:“叶珉,你别装好人,我们全都拼着责罚为兄弟们谋公道,你要是一边想讨好上司,一边又想享受我们犯上得来的好处,天底下没那么好事。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 旁人乱糟糟的轰然响应,叶珉丝毫不为所动,眼神平静无波,迎着徐佑审视的目光,声音不急不缓,道:“我,并无任何不满!” 第二章 军法何足持 “你读过书?” “读过!” “出身何处?” “会稽句章。” 叶珉问一答一,绝不多说一字,颇有惜语如金的架势。句章在白贼之乱里被毁于洪水,百里无人烟,民户十不存一,徐佑望向何濡,他胸有天下,大至军国韬略,下至一郡一姓,皆藏于腹中,可以说无有不知。 何濡道:“句章有叶氏,前魏时曾位列中等士族,后来家道败落,早已是一介寒门,声名不彰。” 寒门并不等于饥寒交迫的贫苦农家,只是不入士族、门第较低的庶族而已,叶珉能读书识字,说明还有前人的家风流传,看他举止气度,和这营舍内其他人截然不同,。 “你叫什么,又是什么出身?”徐佑问身后站着的那个高大的兵卒。 他咧咧嘴,冲着叶珉不屑的道:“我叫董大海,也是会稽的流民,曾在街巷里为邻里解决纠纷为生,不识字,可有的是力气,真到了沙场,比那些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娘们要厉害多了。” 为邻里解决纠纷?他么的还不是惹是生非的游侠儿? 徐佑笑道:“是吗?我不信!” 董大海急了,道:“军帅若不信,我和来叶珉过过手,三息之内不打趴他,我从此给他叫耶耶!” “三军如一体,个人勇力不足道,你再能打,战场之上打得过十人还是百人?这样吧,虽然营中严禁私斗,可免得你不服气,我破例给你们一个机会。此舍内共二十人,你们各挑九人,也就是分为两队,一队十人,甲队以董大海为队主,乙队以叶珉为队主,给你们三天时间各自操练,七天后允许你们两队交锋,败的人不许再生事端,而胜的队伍,所有人皆升一级!” 董大海兴奋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道:“军帅可当真么?” 徐佑看着叶珉,叶珉犹豫了片刻,道:“可以,只是我不需要九人,只要五人即可!” 徐佑沉声道:“军中无戏言!” 叶珉点点头,道:“军中无戏言!” “好!”徐佑抚掌大笑,道:“有志气!王士弼,七日后由你为监察,负责两队的比武事宜,不许任何场外的因素干扰,明白了吗?” 王士弼绿豆样的目光从叶珉脸上扫过,皮笑肉不笑的答道:“诺!” 出了这间营舍,还没走开几步,两个人从对面的营舍里破门而出,尽是赤膊,披头散发,辱骂着打作一团。 徐佑停住脚步,站在路边静作壁上观。彣瞧了瞧他的脸色,心里叹了口气,明智的没有出面制止,而等齐啸看清打架的人之一时,他的眼眸里迸射的怒火几乎要把那两卒子烧成灰烬。 “我在盘蛇山什么狠人没见过?亲手割下的人头比你的头发还多,敢在我面前装大尾巴狼,吃饱了撑的,还是活的不耐烦了?” 说着拳头直冲着面门招呼,对方躲闪不及,正中一拳,鼻子飒得飙血。这挨打的人年纪轻轻,可头发稀疏,最恨别人拿这事嘲讽,咬着牙眼神里透股狠劲,抬脚横踹,道:“江州打家劫舍的山贼,竟然摇身成了扬州的屯兵……陈恒,你觉得当山贼祖上光彩是不是?呸,我庄千山乃清白人,羞于尔等为伍!” “清白?” 陈恒被踹翻于地,疼的额头都有了汗滴,抽着冷气大笑,道:“前夜子时和周安吉家的女人在营外的树林里偷偷摸摸的是不是你?” “你……血口喷人!”庄千山急红了眼,抄起破碎的门板往陈恒的头上砸去,这一下要是砸结实了,非死即残。 “够了!”徐佑淡淡的道。 左彣挥挥手,四名近卫扑过去把两人反手擒住,陈恒正待挣扎,抬头看见了齐啸,神色瞬间呆滞,低着头不敢作声。 “左校尉,营中私斗,该当何罪?” “当斩!” “齐啸,你说呢?” 齐啸躬身道:“校尉所言即是军法,奸舌利齿,妄言是非,喧闹不禁,私自刁斗,四罪犯其一,当斩!今庄千山、陈恒四罪皆犯,杀无赦!” 陈恒太了解自家这位山主,平时不算严苛,但说出来的话从来都是作数的,浑身发软,扑通跪下,磕头道:“山主,山主,我被这狗才庄千山整日里嘲讽是无恶不作的山贼,实在气不过才有今日的莽撞,绝非有意触犯军法……山主,我跟你了这么多年,你是了解我的,死都不怕,可我绝不能这样去死……” 庄千山也彻底吓昏了头,瘫坐地上一动不动。他只是有些呆气,自认为是良家子,看不得山贼竟能变成朝廷的官军,又仗着孔武有力,并不把陈恒放在眼里,所以肆意挑衅,多次口舌不饶人,平时也没少推推搡搡,今日双方憋不住火气大打出手,却好死不死撞到了这么多上司的手里。 斩? 好像是听队主宣读军法时里面有一个连一个的斩字,可那么多斩,谁晓得连打个架都得砍头? 齐啸阴沉着脸,若是在盘蛇山里,斗殴不算大事,骄兵悍卒,没点火气血性还得了?可在翠羽营里,又当着徐佑的面,哪怕是为了杀人立威,陈恒今日也活不了了。 “男儿死则死矣,怕个逑!”齐啸冷冷道:“你先走一步,日后黄泉再见,兄长给你磕头赔罪!来人……” 徐佑突然问王士弼,道:“营中军法,斩刑总计几许?” “依前魏旧例和大楚现律,共六十八斩!” “法条过苛,执行必然不严,真要按着军法去砍,不出三月,翠羽营只剩你们这几位主官了。”徐佑平静的道:“到了最后,还不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大和稀泥?斩刑越多,越是儿戏!况且杀与不杀,操于主官一念之间,令自上出,随心所欲,官如主,兵如奴,浓郁的腐朽气,谈何纵横江海,威震南北?” 左彣和齐啸赶紧俯身请罪,道:“节下无能,有负军帅厚望,甘令责罚!” “你们的过失,我先记下,容后再惩处!”徐佑指着陈、庄两人,道:“他们私自斗殴,起因乃长生盗和良家子之争,虽有过,但过不致死,可每人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从砍头变成杖责,陈恒和庄千山犹如翻山倒海了一番,顿时感恩涕零,跪地猛的磕头不止,高喊道:“多谢军帅开恩,多谢军帅开恩!” “并非我的恩典,军法不会容情,然而军法首在公正,否则人心不服,杀再多也没用。从即日起,原来的军法全部作废,新军法由何濡、王士弼、鲁伯之结合汉魏规制和我大楚的实情重新拟来交给我审阅。首要之处,是便于部曲们理解和记忆,便于执行和落实,要以训诫和惩处为主,无须太过残暴。当然,斩刑还是要有,但不再是那种高高挂起、供人瞻仰的泥雕神主像,而是一旦违犯、定斩不饶的果决和震慑力。”徐佑郎朗清音,似远似近,却一下下撞击在所有人的心门,道;“记住我一句话,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兵卒能练成什么样子,要看将帅们有什么练兵的法门,万事一斩了之,或者有法不依,都是无能之举,听明白了吗?” “明白!”众人齐呼。 徐佑抬头望着不远处广阔的演武场,径自走了过去,左彣等不知他的用意,互相看了两眼,忙跟在身后。登上高台,旁边分两列站着众人,徐佑道:“擂鼓!” 鼓声就是命令,一通鼓过,只有稀稀疏疏的一两百人来到场地里,两通鼓过,好不容易聚起了七八百人,等三通鼓过,整整一千下鼓声,经过查点,演武场内站满了一千一百五十三人。 还好,三个月的操练,让队列基本成型,不至于松松垮垮的真的像是扛着锄头的农户。 “左彣,点卯应到多少人?” “一千五百九十八人!” “实到多少人?” “实到一千一百五十三人。” 徐佑身着青衫,映着夕阳,脸色坚毅如赤铁,道:“余下未到者,四百四十五人,即刻除去战兵之列,编入辎重营,罚关禁闭一日夜。至于禁闭是什么?马上你们就会知道。” 台下顿时哗然,他们的吃穿用度比辎重营那些苦力要好的多,如果这时有鄙视链的话,无疑战兵的眼角远高于辎重营,所以徐佑一开口就开革四百四十五人,对他们造成的震撼可想而知。 没来的那些兵要么骄纵,要么懒散,要么不守规矩,但这些人也是有朋友和亲友的,当下就有人不服,跃跃欲试,探头观望着,看有没有同样心思的敢齐声呛回去。法不责众,大不了干一架,生在吴越,谁怕谁啊?局势就像沾染了火星的棉花堆,一阵微风,立刻星火燎原。 “今日凡来应卯的人,每人的晚膳多加一碗猪肉,再额外加赏十文钱!”徐佑冷静的声音仿佛浇灭火星的冰雪,再次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道:“以后但凡操练出众的兵卒,不问出身,皆可提拔为伍长、什长、百将、军侯甚至一军之主……有人或许不信,左彣!” 左彣往前一步,道:“在!” “这是朝廷亲命的屯田校尉,他曾是晋陵袁氏的家奴,出身甚至还比不过你们这些编户齐民。但他侍上以忠,御下以仁,为人方正,不怕苦,不畏难,凭借自身的努力,现在的境遇你们也看到了,如何?” 左彣屈膝跪下,双手抱拳过头,道:“若非得军帅提携,节下怎敢奢望能有今日?” 只要有托,就能让徐佑的话充满了煽动性,道:“我之用人,不拘一格,出身士族门阀,也多有无能的蠢猪。”台下轰然大笑,门阀和贱民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让他们只觉得这位年轻军帅说话很对脾气,“而齐户庶民,乃至奴仆佃客,其中也不乏能人异士。翠羽营不是都督府,不是金陵中军,只要你有本事,管得了五人,就做伍长,管得了十人,就做什长,管得了三五千人,就让你作军帅,我退而让贤。” 台下再次大笑,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倒也淡了,有肉吃,有钱拿,将来似乎还有说不清的好处,闹事并不急于一时,先瞧瞧再做决定。 “不过,”徐佑话锋一转,台上来回踱了五步,声音转为严厉,道:“丑话说在前头,翠羽营是练精兵的地方,这里不要孬种、不要懒鬼、不要猾头、不要卑佞。我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一个:立下的规矩,必须严守!违者自有军法,屡教不改者,莫非以为我的匣中刀不会杀人吗?” 清明腰间的宿铁刀应声出鞘,寒光凌冽,高台旁边一株碗口粗的松树从中间被斩断,哗啦啦倒在地上,偌大的演武场鸦雀无声,小宗师的武力配合宿铁刀的锋芒,简直霸道的不像人间该有的样子。 “好了,今日和各位初次见面,叙叙旧,说说话,以后就是一个锅里讨饭吃的袍泽,我的后背就是你的刀枪,那是以性命相托付的恩情!”徐佑拱手行楚国军礼,从左至右遥遥相拜,然后负手而立,道:“散了吧,各归各处,这几天不必操练,也不必垦田,好好休息,再过几日会有新的操典教给你们。相信我,你们的好日子要来了,你们的苦日子也要来了,只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从今往后,想出人头地,想光宗耀祖,想富贵荣华,想建功立业,想保国安民,就跟着我好好干,别的不敢说,可保你们前程似锦,若有虚言,如同此树!” 徐佑在翠羽营的第一次亮相不算完美,但给所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少从今天起,无人不知徐军帅的大名。解散之后,徐佑命左彣把队主以上的主官全部叫到中军营帐外候着,包括正在外开垦的部曲,按先后顺序列队,一个个的等候面谈,从名姓、出身、长处谈到练兵的困顿、未来的迷茫和家国、南北大势,甚至家长里短、妻子儿女父母皆是话题。这些人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军帅,可在徐佑的循循善诱之下,倒也敞开心扉,畅所欲言,不仅从感情上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也让徐佑掌握了大量的中下层军事主官们的心理状态。 这很重要,他要掌兵,首先要用对人,谈话只是了解一个人的第一步,有他两世为人的毒辣眼神和道心玄微的无上奥妙,再有研究《鬼眼经》到了出神入化地步的何濡暗查秋毫,几乎可以对近八成的人做出初步的准确的判断,谁人不可用,谁人可用,谁人可大用,不一而足。 幸好,徐佑这个身体的前主人出自义兴徐氏,江东豪族,武力强宗,自幼接受的军事教育堪称一流,只是局限于时代,称不上天下独步,可加上徐佑后世的一些见解和知识,两者结合,产生的变化正悄悄的改变着一切。 第三章 末法 离开军营已经到了午夜时分,徐佑和清明、何濡、鲁伯之、王士弼踏着银色的月辉回到明玉山,鳞次栉比的建筑物隐藏在若隐若现的群峰之中,满山的松韵和竹涛声如同宋神妃妙手弹奏的惊鸿曲,为归人的脚步奏响着轻快的节奏。 詹文君和冬至还在山腰的密室里候着,初春的寒气扑面而来,角落里点燃的炉火闪烁着明媚的光,让炉火边的伊人更平添了几分属于家的烟火气。 徐佑已入四品,几乎感受不到季节变换带来的寒冷和酷热,但还是下意识的搓了搓手,站在炉火边招呼众人随意落座,然后转头看向冬至,问道:“有消息传回来吗?据萧药儿说金陵城里发生了叛乱,到底实情如何?” “小郎回来之前,我刚收到金陵传回来的讯息,经过这段时日的追加和整理,基本弄清楚大概的情况。月前,金陵突发叛乱,主要参与者有皇后王氏的弟弟、开国县子王篙,皇后的侄子、奉车都尉王平,内府黄门华源,长水校尉魏朴,谒者仆射何康,谢、曹、范、章等七个中等士族,还有商人费成昌,僧人竺法深以及中军里十几个幢主和两千军卒。是夜,皇帝宿在太极殿,被心腹黄门华源和两名宫女联手用绳带勒颈,差点窒息而亡,若非鱼道真出现及时,这次叛乱几乎就要成功。随后,王篙和王平借外戚的身份,由谒者仆射何康假太妃旨意里应外合骗开了宫门,和魏朴带兵攻入台城。同时谢、曹、范、章等士族部曲也在城中四处放火制造混乱,阻碍中军救援。而商人费成昌则提供了将近千万钱,用来作为赏赐和激励军卒参与叛乱的资财。叛乱发生后,萧勋奇和沈穆之联手,仅用了一天一夜就完全平乱,除王氏子弟外,余者尽诛。安休明差点死于阉人和宫婢之手,可以想象会有多么的恼怒,竟用谋逆者的数千颗人头在朱雀大道堆砌起九层楼高的景观,以之震慑朝臣和子民,同时金陵实行历年来最为严酷的宵禁,违者可不经刑曹审议,立斩于街市。中军也由司隶府进驻,开始筛查和整顿,不少战功卓著的将领都被误杀……” 徐佑微微叹了口气,望着飘忽不定的炉火,思绪再次回到了数月前和朱智在江州刺史府里的那番对话。朱智答应给他留出足够的时间来练兵和合纵连横,只是没想到采取的手段会如此的激烈和决绝,行刺于深宫,谋乱于军伍,连皇后的家族都成了棋子,加上谢、曹、范、章等七姓,让安休明惊惧难安,自以为稳固的金陵再次风声鹤唳,若论拖延的效果,那是再好不过了。 截止目前,朱智的出手还从没让徐佑失望过一次! 只可惜那数千条性命…… 或许他们也知道必死,可求仁得仁,为家国正道而死,死而无憾。楚国立朝百年,国祚正隆,虽有安休明这样的逆子,可节义忠贞之士,何其多矣?日后攻下金陵,这些死难之人,当立碑立传,传芳名于万世! 鲁伯之奇道:“商人费成昌?是何许人?”王嵩等人谋逆不稀奇,可夹杂在众多外戚士族将军里的商人,听起来就觉得很不一般。 “费成昌,历城费氏这一代的嫡长子,随着家主费抟逐渐的淡出,家族中的生意全都交给他打理。从益州到金陵,费氏的手里握着丝绢布匹行业最赚钱的门路,而这条让很多人都眼红却又无可奈何的门路,却是南阳王安休铄给费氏的恩典,更是费氏为安休铄效力的根本和底气。” 后世学者唐长儒曾将古代商人分成三个层次,第一等是中央恩倖,第二等是地方王侯将帅的恩倖,第三等是小商小贩,游食无赖之徒。 郭勉是第二等,费成昌也是第二等! 安休铄不仅仅是南阳王,还是尚书令庾朓的乘龙快婿,也是庾氏曾经力推要和太子争夺帝位的后备储君的人选,若论在安子道和京城贵戚们心里的地位,可是远胜江夏王安休若。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费成昌比郭勉更加的强大! 当然了,这只是某种意义而言,郭勉行商只是掩盖身份,真正的实力是暗地里发展壮大的泉井和船阁。 这点却是费成昌远远不可比拟的! 王士弼沉吟道:“此事十分蹊跷!这些人看似毫无关联,却牵扯到内府、外戚、士族、中军和市井,几乎将金陵各个层级全都网罗其中。密谋大事,意图作乱,竟能瞒过司隶府的耳目,岂是普通人的手段?再者,凡明眼人都知道,安休明已经基本稳住了金陵的局势,除非自外而内以强大的兵力彻底击败之,单单从内部搞风搞雨毫无可能成功,顶多给安休明造成点麻烦。我看背后谋划之人智计通天,怎么会愚蠢的选择这个时候犯上作乱?” 徐佑笑道:“你们初来乍到,对有些事情不太熟悉。其翼,你来说一下。” 何濡虽然桀骜,但对真正有本事的人向来不会有排挤之心。鲁伯之还好说,这个王士弼却非凡夫俗子,徐佑对他将来有大用,何濡心知肚明,态度算不上和善,但也不至于刻薄,道:“此乃小诸葛朱智的大计,目的就是为了打乱安休明的步伐,让他深陷金陵,无暇他顾,好给远在荆州的江夏王整军备战创造机会,也给咱们在扬州屯田练兵留出充裕的时间。” 王士弼一点就透,恍然道:“原来如此!此招绝妙,尤其拉了王篙和王平下水,安休明若要追究,皇后的后位不稳,这是国本,一旦摇动,金陵再难平静……” “已经摇动了!” 冬至以眼神请示,徐佑点点头,她略带压抑的嗓音说道:“萧勋奇欲为萧氏谋后位,拉拢了柳氏为奥援,应该付出了不菲的代价。可郎君们也知道,由于执掌司隶府,萧氏在四大顶级门阀里的名声向来不怎么好,若是后位落到萧氏手里,怕是庾氏和袁氏都不会满意。” 鲁伯之抚髯笑道:“袁氏不满意,尚不足虑,毕竟袁氏偏安晋陵,崇尚清虚,与世无争。可庾氏却是金陵城里最不可忽视的派系之一,尚书令庾朓连脸都不要了,委身投逆,哪能坐视萧柳二姓操控国本,扶摇而上?” “庾朓自身难保了!”何濡眯着眼,道:“费成昌可不是自愿参与此次叛乱的,若非朱智派兵抓了历城费氏满门老幼,以之逼迫费成昌赴死,他正当盛年,钱财女人权势一样不缺,怎么可能选择这条死路?” 王士弼忍不住赞道:“朱智当真不愧是小诸葛!费成昌区区商贾,可又是南阳王的嫡系,这样一来,安休铄也被拉入了泥潭,就看安休明到底还顾念几分兄弟之情……” 詹文君淡淡的道:“安休明连亲生父亲都杀得,何况安休铄这个谈不上多少感情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别忘了,当初安休明的太子之位摇摇欲坠,庾朓可是力荐安休铄接任太子的。要不是金陵之变后,安休明为了收买人心,安休铄想必也活不到现在!” 鲁伯之不善权谋,听到此刻才悚然一惊,道:“朱智故意如此,就是为了让安休明杀掉安休铄?” 冬至叹为观止,道:“小诸葛之计,向来环环相扣,若仅仅费成昌一人,安休铄未必会死,庾朓还可找萧氏和柳氏说合,以三姓之力,安休明怕也无可奈何。但王篙、王平两个蠢货受人挑拨造反作乱,从而连累了后族,让萧勋奇对后位动了念头。这样一来,庾氏万万不会听任萧氏女入宫,那就没办法三姓联手,自也没办法保全南阳王。” 何濡冷笑道:“所以安休铄必死!先弑父,后杀弟,安休明残暴不仁的恶名算是坐实了,倾尽长江之水也洗刷不去。朱智,厉害的紧!” 徐佑双手架着炉火,听着众人商议探讨,没有做声。朱智的谋算大气磅礴,却又毒辣狠绝,必要时可以放弃任何人,视人命如草芥,视众生如棋子,若是将来成了敌人,又该如何应对? 王士弼绿豆般的眼睛闪烁着精光,微微笑道:“我想,安休明现在是不是连睡觉都不太安稳?” 金陵,显阳宫。 安休明何止是睡觉不安稳,他现在看着身边的宫女和宦者,仿佛全有悖逆之心,因此敕令凡入睡后,御榻七尺之内不许近人。称孤道寡,无人可信,他连皇后都不再见,衡阳王安休远虽然可以夤夜入宫,可觐见时宫内侍卫林立,刀斧在手,虎视眈眈,那架势让衡阳王暗自心惊,从此哪怕十万火急,也不再夜里进宫。 唯独一人例外,神师鱼道真,安休明为她在台城里新造元妙观,可以不必通禀,直入寝宫。宫人们私底下议论,早把鱼道真当成了后宫之主,王皇后就算没有此次王篙王平的牵累,也已经失去了宠爱,空有虚名罢了。 “南阳王在狱中可认罪了么?”这夜安休明大发雷霆之怒,身边伺候的宫女被斩了三人,其他人如惊弓之鸟,战战兢兢,唯恐下一个就轮到了自己。 鱼道真轻轻的为安休明揉捏肩头,妖媚的脸庞透着几分冷峭的寒意,道:“他怎么会认罪?可从王府里搜出来的书信是铁证,表明他和那群叛贼确实有联络,这就足够了!” “逆贼,逆贼!”安休明抬脚踢翻了案几,怒不可遏,道:“你说我对他怎样?当年和我争太子位,我既往不咎,赏他,重用他,每事优给,而终不知恩,他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 “蜂蠆有毒,豺狼反噬,主上仁心,可耐不住费成昌之辈日日蛊惑。今南阳王犯上之跡既彰,反噬之情已著,饶他活命,只会徒留祸患。” 安休明脸色阴沉,好一会才到:“杀他也非易事……” “主上担忧庾朓反对?”鱼道真的玉手悄然没入龙袍深处,吃吃笑道:“萧勋奇想让不见了踪影的女儿当皇后,庾朓急得的都要跳脚了,主上正好可以答应庾朓,杀了安休铄,不让萧氏女郎入宫。而对萧勋奇则说由于庾朓坚决不允,故而难以和萧氏结亲……” 安休明闭着眼,仰着头,露出舒服的神色,不一会发出低沉的吼声,伴随着的还有一道杀气腾腾的旨意,道:“来人,赐南阳王勿念酒。” 宫中御赐的毒酒取名勿念,颇有黑色幽默的味道,侍卫领旨而出,鱼道真搂着安休明脖子,坐到腿上,手指捻着发梢,道:“南阳王不足虑,可虑者,是那群心不死的秃驴!” “嗯?” “竺法深和他那几十个徒子徒孙,看着不成气候,但天下二十二州的僧人何止数十万?竺道融身死之后,其他僧人并不服膺主上,私下里串联密谋,早晚要造反生事。” 安休明和竺道融斗法多年,对僧人深恶痛绝,要不也不会在金陵之变的当夜屠了本无寺。佛门各宗自此后闭门隐居,绝不干涉政事,也不传道授法,摆出雌伏归顺的可怜模样,没想到背后竟然还在意图谋逆。 找死! 安休明抓住鱼道真的玉手,放到唇边轻轻嗅着,道:“神师觉得该怎么对付佛门?” “主上又是怎么对付那些谋反的士族?” “尽灭其门!” “佛门亦可!” 安休明一惊,抬头望着鱼道真,见她玉容淡漠,不像是说笑,眉心凝重,道:“你的意思是?” “主上,佛自西来,本是胡教,凭邪法而立足上国,不知感恩济益,反而大兴土木,封山占水,僧人不事劳作,取民脂膏而豪富,聚天下铜铸金身,寸绢不输官府,升米不进公仓,家休大小之调,门停强弱之丁,甚或蛊惑圣听,玩弄权柄,欲谋废立,其心当诛。我听闻寺庙之中无不暗藏刀兵,习武者众,四海承平,那又是何居心呢?今若主上灭之,令逃课之党,普乐输租;避役之曹,恒忻效力。则求兵于僧众之间,取地于塔庙之下,此乃强国富民之策。主上用之,可为千古圣明君主!” 鱼道真的声音如同仙音妙乐,让人不由自主的聆听而顺从,她低语诱惑,道:“天下十分财,寺庙有其八,况且白长绝也已征得孙天师的同意,天师道会竭力达成主上的心愿。”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安休明目露凶光,咬着牙道:“好,召沈越入宫,拟诏。朕,要灭佛!” 第四章 云动 江城,刺史府。 朱智在金陵发生叛乱后不久就接到了安休明的敕令,要他出兵把历城费氏满门族诛,自费抟以下,不分男女,全部剥皮剜心,示众三月,以儆效尤。费氏的生死原本就握在他的手里,接到了皇帝的谕旨,却奇怪的按兵不动,只是严密看守费氏老宅,不许一人一犬进出。 等安休铄被赐死的消息通过秘密途径传来,正和朱智在府内的假山凉亭里弈棋的祝元英笑了起来,道:“一切尽在使君预料之中,只是又死了一位皇子,难免可惜!” “南阳王该死!”朱智的语气透着杀机,可脸色平静如常,让人根本看不出他的真实心意,道:“别人可以投逆,唯独建安王、广陵王和南阳王不成!他们三个都曾进入先帝的候选之列,成为太子被废后的储君,却在先帝被弑之后贪生怕死,既不肯自裁,又不敢反抗,这等无君无父的小人,留之何益?” 祝元英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问道:“南阳王既死,费氏满门再也无用,是不是可以官子了?” 朱智手拈白棋,于中腹落子,摇头道:“江州士族,成气候的有五姓,而五姓里又以费氏为首,彼此间盘根错节,岂能说无用?此次费氏勾连南阳王谋反,我谅他一家一姓未必有这样大的胆子……” 祝元英想也不想,跟着在腹地放了颗黑子,道:“使君的意思?趁此机会,将五姓一网打尽?” “那倒也不必,杀人太多,有伤天和。去年收成不好,都督府缺兵缺粮,你命人请他们资助些,识趣的呢,就是自己人,不识趣的,费宅里诸姓密谋串通的书信还怕找不到吗?” 祝元英打趣道:“使君变得和善了,莫非近日读佛经有所悟?” 朱智轻笑道:“我劝你抽空也读上几卷,再过段时日,只怕想读也读不到了!” 祝元英微微惊诧,道:“莫非……今上真的要灭佛?” 两人边聊边下,落子如飞,朱智看着交织在一起的两条大龙,忽地走了招绝妙好棋,将祝元英的大龙屠杀殆尽,抬起头望着远处白雾苍茫的江水,道:“鱼道真心怀鬼胎,白长绝志大才疏,两人都巴不得佛门灰飞烟灭。孙冠闭关不出,有心无力,安休明若受二人蛊惑,以他的心性,连父亲都杀得,何况那群碍手碍脚的秃驴呢?” 祝元英弃子认输,道:“所以使君故意设计诱竺法深参与谋乱,就是给今上定决心时再添把火么?” 朱智淡淡的道:“竺道融信奉‘不依国主,法事难立’的道理,却不明白国主轮流坐,如同博戏,就算是大宗师,也不可能次次都站在胜利的一方。愿赌服输,他死了,可佛门尚在,要让安休明发狂,这是最好的诱饵。” “是啊,灭佛必然激起天下惊变,佛门及其教众将彻底和今上决裂,到时我们可以收为己用。佛门千百年发展,这是何等庞大的力量?” 朱智唇角浮出笑意,道:“正是因为庞大,所以我们吞不下,会噎死的。不过,有个人倒是可以吞的名正言顺,还不怕撑着肚皮……” “哦,何人这么厉害?” “别忘了,徐七郎可是竺道融生前亲自尊崇的大毗婆沙!” “徐微之?”祝元英先是一愣,继而恍然,无不叹服的道:“使君智虑深远,元英差的何止以道理计?” 朱智笑道:“你心中何尝不明白,只不过从来慎言,不愿出风头罢了。走吧,去见见宁真人,匡庐山交给他来做山门,将来必定留名后世,总比留给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要合乎天道自然。” “使君很看好宁玄古?” “佛门即将迎来末法,天师道盛极必衰,国不可一日无君,民也不可一日无教,日后重振江东道门者,必是宁玄古无疑!” 祝元英奇道:“我原以为使君不喜欢宁玄古,所以百般刁难他,却没想到竟给他这么高的评价。” 朱智的脸庞被伸出的竹叶遮挡了半边,光线的斑驳映衬在鼻梁和眉梢之间,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萧瑟,道:“我辈蝇营狗苟,浮沉浊世,将来身死而灯灭,与这天地间的道越行越远。宁玄古自淤泥中濯而不妖,面对孙冠这样的人,还能够坚持己见,力图走一条有别于历任天师的不同的道,这点实属难得,我不能不服!” “要是这么说,匡庐山给了他,真倒是此山扬名于后世的莫大机缘!”祝元英笑道:“那可比费氏用来沽名钓誉好得太多。” 几乎同时,远在西凉的河东郡也是暗流涌动,大将军兼渭州刺史姚吉亲领西凉大马十万骑逼近北魏的河内郡。河内郡的戍主长孙襄大骇,急报平城,接到敌情的北魏皇帝元瑜立刻召集群臣商议,大殿内站着数十人,八大人官、六部大人、三十六曹的诸令、诸尚书以及诸多常侍、中散官等齐齐在列。 首先发言的是永康县公、太尉长孙狄,他是元瑜的心腹,尤善理政,并且十分痛恨汉人,冷哼道:“姚琰找死!有长孙襄镇守河内郡,又有轵关天险,就是百万军也坚若磐石。主上可再令晋州刺史侯敬率兵支援,不出旬月,臣担保必破凉军大马。” 尚书左仆射、南平公奚斤反驳道:“西凉五十年未有战事,粮草充足,兵力强盛,西凉大马号称具装无敌,哪里像太尉说的那么容易?兵者,国之大事,长孙襄志大才疏,哪里是姚吉的对手?太尉为了自家子侄扬名,竟敢蛊惑圣听,贻误戎机,该当何罪?” 长孙狄并不着恼,奚斤和他向来不睦,站出来驳斥实属正常,道:“长孙襄戍守河内郡,是主上钦点的镇将,他能察敌于先,速禀于后,堪称尽忠职守,是否是我长孙氏的子侄,又有什么关系?奚尚书若惧西凉大马,在这金殿之内大放厥词,实则无一策应对,贻误戎机者到底是谁,主上心中自有公论。” 奚斤冷冷道:“臣以为,当务之急,严令长孙襄避敌锋芒,闭关坚守,必要时可以放弃轵关和沁水,只要守住郡治野王城,诱敌深入,再调兵围而歼之,则大胜可期。” 陆狄嗤之以鼻,道:“惧敌、避战、溃逃,置两县百姓于不顾,还自以为得计,真是可笑之极!尚书大人可知那轵关为太行八陉第一陉,两山夹峙,尺径独行,号称封门天险,我大魏在此屯兵,依仗地势之利,困住姚凉五十年无法东进寸许,你说丢就丢,何以对祖宗,何以对陛下,何以对臣民?” “你!” 西凉在四国中最为弱势,信奉的是积极防御的被动国策,从不敢挑衅生事,每年都要给柔然和魏国进献大量的美女和钱帛,皇室联姻更是多年没有断绝。所以长孙狄口中的轵关早已荒废,年久失修,工事破败,仅有的几十个守卒无不老弱,如果姚吉率大军进攻,一个冲锋就能破关而出。 奚斤的言辞不比长孙狄犀利,但他自有羽翼为助,转头望向崔伯余,道:“临渊,你怎么说?” 崔伯余,字临渊,因出生在二月,故小字叫桃月。北魏司空崔玄的长子,母亲出自范阳卢氏,连姻皆士族。自幼博闻强识,精于天人之会,于经义、玄象、百家无不通晓,时人称之为独步。除此之外,尤为津津乐道的是,崔伯余的容貌织妍洁白,如美妇人,常以汉初三杰之一张良自比,因为其性情敏达,长于谋断,所以又被称为小张良。 不过,此时的小张良还只是魏主元瑜比较赏识的宠臣之一,爱他的书法和玄象术,时常召入宫中询问天象、谶言和吉凶,但汉人在魏廷举步维艰,地位不高,以崔伯余的才干现在也仅仅混到左光禄大夫的官位,并且这只是加衔,没有实职,远远称不上国之重臣。 奚斤的小儿子娶得范阳卢氏的女郎,论起关系来和崔伯余算是表亲。在北魏朝堂之中,鲜卑族古老的部落族群结构仍旧占据着主要地位,哪怕崔伯余无意和奚斤成为盟友,他的出身也让他别无选择,否则的话,两头不讨好,政治上将毫无作为。 元瑜的目光随着奚斤点将转到崔伯余的座位,笑着颌首,道:“崔卿,你意如何?” 崔伯余的嗓音偏向中性,配合他的容貌显得别有魅力,道:“两位大人所言都有道理,然而臣认为当务之急,不是讨论派兵与否,而是彻底探明姚吉的真实意图。西凉十万大军屯兵河东郡,河东贫瘠,军需皆需从长安运过来,正逢初春,冰河将融而未化,道路泥泞,河中冰凌未消,转运十分艰难。若真的要开战,姚吉只能隐蔽行军,速战速决,拖延一日,便是无法估量的给养消耗。可他偏偏大肆宣扬,扎营数十里,旌旗招摇蔽日,又不发动攻势,以臣拙见,姚吉此举,只是意图牵制我南线诸军不得妄动,并非决意东侵。” 散骑常侍、神部令刘狸和崔伯余是好友,立刻声援道:“崔大夫所言极是!我若是姚吉,兵贵神速,此刻早已攻下轵关,再控制沁水,太行山的出口尽在手中,往东全是平川,西凉大马可纵横直入,那么,姚吉是知兵的人,还在等什么?” 奚斤眼睛一亮,道:“姚吉在虚张声势……” 崔伯余摇头道:“是不是虚张声势,还要看侯官曹打探的消息,非我等坐在朝堂可以知晓。” 八大人官之一、山阳侯陆宏淡淡的道:“你们也知道兵贵神速,坐等侯官的情报,和守株待兔又有何分别?还是太尉所言,命长孙襄出兵轵关,御敌于国门之外,再命侯敬调集晋州十二郡的雄兵合围,我谅那姚吉小儿不敢出太行半步!” “敢问陆大人,若晋州兵马全部防御西凉,伪楚的荆雍整军而出,单单以豫州的兵力,固难相抗,到时该怎么应对?”发问的是五兵尚书贺屈,他是奚斤的直属曹官,为人刚正不阿,哪怕八大人官,也轻易不敢惹他。 陆宏脸上浮现杀气,道:“晋州防西凉,豫州防南楚,各司其职,若豫州刺史贺党不堪重任,辜负皇恩,可另选贤才接替。” 其他七位人官纷纷表示赞同,朝议各抒己见,乱作一团,元瑜始终静听,不轻易发表意见,等所有人都说的差不多了,宣布退朝,改日再议。出得太极殿,有人拍长孙狄的马屁:“太尉远见卓识,非常人可知,窃以为守轵关乃上策。崔桃月幸进得宠,与军务并不熟稔,岂可和太尉论起戎机?” 长孙狄笑而不语,方才崔伯余看似两不相帮,其实主要目的还是禁止出兵,无疑打了他的脸面。这些人个个精明,知道奚斤得罪不起,那就拿崔伯余给太尉大人泄泄火气,反正动动嘴皮子,又不掉根头发。 忽有中曹吏急奔而出,截住崔伯余,恭敬的道:“崔大夫留步,主上请你到内朝议事!” 崔伯余平静的点点头,和奚斤施礼之后,跟着中曹吏远去。长孙狄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奚斤远远看到,特意走过来笑道:“太尉可是嫉妒了?” 长孙狄眼睛微微聚起危险的光芒,低声道:“奚斤,你这个猪头狗身的蠢货!主上如今以外朝治理普通和琐碎的国政,但凡祭祀、军机或突发的大事,皆自内朝密议而决。国之大事,在戎在祀,你我看似位高权重,一插手不到神部的祭祀之权,二无法干涉军务,要不了多久就会被人扫马粪一般扫出平城。崔伯余,汉人,虽和你有表亲,但绝不可靠,你莫要觉得他受到主上赏识是好事,他是他,你是你,要是想不明白这点,早晚你得死在这个竖子手里!” 说完拂袖而出,奚斤默立良久,回首望着西宫,那里正是内朝所在,春风拂面,阳光正好,可心中却没来由的烦躁起来。 第五章 月痕 北魏的内外朝制度缘起于部落时代的游牧民族特色,外朝的八大人官和诸曹尚书,由各大姓分别出人、共同治理国家,而内朝官则是拓跋家族自己的直属机构,多用鲜卑良家子和依附的汉人子弟充当,他们听从皇帝的命令行事,忠心耿耿,权力极大,和外朝官互相制衡,形成了独特的北魏官制。 内朝分曹治事,排第一的是内行曹,主官为内行令,职责为拾遗应对、察举百僚、摄行祭祀、典长内库、典领诸曹。 元瑜继位之后,对内朝做出的最大改变,就是内朝官里开始有宦者出任要职,而三年前内行令病死,接替的就是一位年轻的宦者——高腾。 高腾原来是皇后冯清宫中的大长秋,元瑜和冯清青梅竹马,夫妻恩爱,所以爱屋及乌,将高腾提拔成了内行令,可谓权势熏天,无人可及。 崔伯余进来的时候,不仅高腾在座,还有侍中穆寿、内秘书令李冲、内大将军尉迟金雀、给事中游濯以及龙牧曹、侯官曹、中曹和监曹的主官和几名得力的曹吏等。 除此之外,大和尚灵智也赫然在列! 崔伯余还是第一次参与内朝廷议,坐在最下首准备多听少说,元瑜直接点将道:“桃月,适才我见你似乎意犹未尽,现在房内都是可信之人,你若有宏论,可直说无妨。” 崔伯余躬身道:“主上圣明!姚琰此次用兵太过蹊跷,我料来是楚国在背后筹谋布局,故而不得不防。” “你也觉得贺五兵之言有理?晋州兵不可轻动,要和豫州同气连枝,谨防岛夷趁机挥师北上?” 崔伯余摇摇头,道:“恰恰相反,我认为楚人自顾不暇,根本无力北上,所以才说服姚琰陈兵河东,对我进行牵制和威慑。” 尉迟金雀大笑,道:“威慑?就凭西凉羌人那些瘦弱的跟老鼠似的大马?” “内大将军,西凉大马纵横西北多年,不是等闲之辈,可对上大魏的控弦勇士,不用交手,我也知道对方必然大败。但是,此役的关键不在西,而在于北!” “嗯?”元瑜眸子里含着几分赞赏,道:“你是指柔然?” “是!楚人既然联络了西凉,柔然又怎么可能安坐不动?那群蠕蠕视大魏如寇仇,凡有良机,从不会错过。” 柔然在阿尔泰语系里原意是指“聪明、贤明”,然而魏主元瑜认为柔然人智力低下,打仗只靠蛮劲,没有计谋,往往败多胜少,却不知进退,所以嘲讽他们是不会思考的虫子,下令全国称柔然为“蠕蠕”。 这是极具侮辱性的称号,据说柔然可汗闻说后在汉庭折箭立誓,今生必杀元瑜,割他的肠子和心肝喂食虫子。 元瑜笑道:“你是方正君子,没想到也会骂人蠕蠕,哈哈哈。” 崔伯余无奈,道:“主上赐柔然的名号,臣不敢不从。但两国交战,胜负之争在国力、军力和民心,倒也不必逞口舌之利!” 内侍长高腾阴阳怪气的讥嘲道:“哎哟,崔大夫是对主上不满喽?大夫的仁心,别用错了地方,蠕蠕是我朝数百年来的最大死敌,别说改个名字,就是再羞辱他们百倍也不为过。” 崔伯余闭口不语,和一宦者争执,就算赢了又能怎样?不仅毫无名声,还可能后患无穷。不过他这样不理不睬的态度更让高腾恼火,心里给崔伯余涂了浓浓的一笔,寻着机会,再跟他算账。 元瑜对高腾甚是宽容,轻言斥责了一句,道:“皇鸟,把你最新得到的情报念给崔大夫听。” 皇鸟是侯官曹的主官之一,掌管内侯官,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和出身来历,仿佛凭空出现在元瑜身边。另外还有一名鸾鸟,掌管外侯官,从来不在平城露面,只听说是个女子,却几乎没人见过真容。 皇鸟面无表情的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声音冰冷如金属摩擦,让人听着难受又不安,道:“蠕蠕异动,半月前已越过意辛山,大军逼近武川镇,或不下三十万之众。” 三十万…… 殿内顿时哗然,其他人也是初次听到这份情报,侍中穆寿皱眉道:“鬼方军风驰鸟赴,倏来忽往,踪迹难辨,侯官曹得来的情报会不会误判?” 皇鸟冰冷如金属的声音再次响起,道:“为了得到这份情报,侯官曹死了七名白鹭!他们以国姓之尊,效死于外,难道还要受内廷的质疑吗?” 穆寿不为所动,别人惧怕侯官,他却视若奴仆,道:“哦,那为何姚吉的兵马始终不能探明真伪呢?” 皇鸟冷冷的看了眼穆寿,道:“西凉不足虑!”言外之意,西凉不是侯官曹监控的重点,柔然才是。 穆寿笑了笑,不再发问。 “桃月,你有何想法?”元瑜有意考验崔伯余,也有意让他在内朝诸君面前露个脸。这个问题若答得好,对他将是莫大的机会。 崔伯余不敢大意,没有立刻回奏,而是沉思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元瑜也不急,静坐等待着他的见解。 “主上,当前局势看似腹背受敌,凶险异常,其实福祸相依,能否彻底击败柔然,夺取漠北草原,解决百年边患,正取决于今日!” 高腾乜着眼,道:“可别吹大气伤着舌头,蠕蠕的鬼方军和我大魏鏖战百年,虽说败的多,胜的少,却从来没有真正的伤筋动骨。这次三十万大军南下,来势汹汹,并非易于。崔大夫不要为了讨主上的欢心,反而成了误国害民的佞臣……” 崔伯余不知道自己几时得罪过这位宫里的红人,不卑不亢的道:“内行令说的极是,正因为对鬼方军足够的警惕和重视,所以我敢断定,此次只要运筹得当,必能除此心腹之患。” 元瑜大喜,道:“崔卿,速速禀来。” 西凉大营。 姚吉只有二十三岁,是西凉国主姚琰的第八个儿子,臂垂过膝,雄武盖世,好学博能是西凉屈指可数的大将之才,现任左部帅,统兵。他斜靠在毡毯上看兵书,旁边点燃的炉火将整座营帐的寒气驱去,一文弱书生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笑道:“部帅好闲情!” 姚吉现任西凉国左部帅,故有此称呼。 姚吉看见来人,高兴的扔掉兵书,翻身跨过跟前的案几,抱着书生重重的拍了拍后背,道:“子攸,你总算回来了,我心里忐忑,战又不战,退又不退,父皇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进来的这人叫温子攸,是姚吉幕府里的谋主,奉命回长安向姚琰密报军机。双眉狭长,眼睛颇有光华,唇薄而颧高,只是太瘦了些,连风大点就能吹得起来,闻言轻咳了几声,道:“部帅慎言!” 姚吉立刻收了兴奋,对旁边伺候的两个部曲道:“你们出去,三丈之内,不许有人!”打发走闲杂人等,他拉着温子攸的手共坐一席,道:“父皇可有旨意?” “主上没有明旨,只要你随机应变,若魏廷出兵轵关,就先行打下来守住,观对方动静,再图后算。” 姚吉抓了抓头发,苦恼的道:“只给我一万人马,却要宣称十万,若吓得魏廷倾晋、豫、洛、秦四州之力来援,我就算打下轵关,又怎么守得住?到时候退就是败,败就是罪,我那几个哥哥会轻易饶过我吗?” 温子攸笑道:“此番出兵,主上虽然模棱两可,语焉不详,但我估计应该是楚国派了使者前来游说。既然游说了我们,柔然那边必不会错过,若是数十万鬼方军逼近云中,魏主绝不敢轻启战端,说不得还要派人前来和议,军帅无须忧虑,只要稳住阵脚,战后必会大受主上赞赏。” 姚吉于是大安。 温子攸回到自己的帐篷,等到入夜时分,月色刚刚洒下银辉,没有点蜡烛,幽黑的帐篷内出现了三个人。两人着戎服,挎腰刀,身躯雄壮,显然修为不低,另一个穿着黑袍,带着幕篱,脚步轻盈,却并无任何修为。 温子攸斟了杯热茶递给中间那人,道:“进营没遇到麻烦吧?” “有郞主给的棨牌,并无人拦阻。”说话的声音低沉又嘶哑,可听得出来是个女郎,她接过茶杯,挥了挥手,后面两人齐齐躬身,然后悄然退了出去。 “沮渠乌孤答应了吗?”温子攸走了过来,亲手摘掉女郎的幕篱,指尖温柔的抚摸着她脸颊上那道长长的刀痕,黑夜里看不清晰,但他的眼神满是春水般的怜惜。 “郞主以张掖公之位许之,他极为心动,只是忌惮主上,不敢答应的太确定而已。” 温子攸拉着她的手,感受到彻骨的凉意,捧到嘴边轻轻的吹了吹,道:“张掖公是沮渠乌孤绝对拒绝不了的诱惑,当年他的祖父沮渠成业以张掖公的官位起家,短短三年内建立燕国,囊括六州七十余郡,南面称尊,威风一时。后来燕国被本朝太祖所灭,沮渠氏从此衰败,对姚氏俯首称臣,甘为奴仆,这么多年来,沮渠氏所掌控的卢水胡仍旧是战场上最勇猛的部曲。若有他们的投诚,单凭长安城里那几个废物皇子,根本不是部帅的对手。” “等宫里的消息确凿无误,我再去见一见沮渠乌孤,这次定让他无法拒绝!” “说起宫里,我此次回京见到了那个小宦者骆训,你和他打过交道,其人可靠吗?” “可靠!骆训在宫里只是最卑微的宦者,可他野心很大,欲攀附部帅,搏一搏荣华富贵,所以略加恩惠,足可促使他效死。” “那就好,骆训在御药房伺候,主上的身子骨究竟如何,还得看这个小宦者够不够机灵!” “郞主放心,总归不过七八日,骆训那边就会有信传出来。只是,真的要瞒着部帅吗?” 温子攸走到门口,掀起帐篷的一角,抬头望着明月,道:“部帅太天真了,以为拼命的立功就能博取主上的欢心,就能被立为储君,成为凉国继位的天子。他却不明白,自古可有整日领兵于外、远离朝堂的储君吗?” “我们原本都是要死在臭水污泥里的奴隶,蒙部帅不弃,救我们性命,赐我们衣食,给我们荣宠。月痕,我们无以为报,那就送给他这凉国的天下把!” 女郎跟在身后,低垂着头,然后似有怯懦又犹豫的学着温子攸望向夜空,明月如玉盘闪耀,淡淡的银光照出了她的容颜,却是失踪多年的百画。 曾经的青涩远离了眉梢,双眸里深沉如渊,左侧脸颊那道可怖的刀痕仿佛宣示着她所经历的痛苦和磨难,无论如何,时光在变,人也在变。 她现在的名字叫月痕。 第六章 军魂 何濡几人依据《尉缭子?兵令》、萧何《九章律》以及前魏的《军中令》和楚国的《擅兴律》等前后绵延千年的各种军法,以他们的认知和理解,重新制定了翠羽营军令,共包括十七斩三十六条。 虽然经过了大幅度的精简,去芜存菁,可操作性和威慑力并存,却依旧显得繁琐和教条主义。徐佑皱着眉头翻看着,没有说话,王士弼和鲁伯之对视一眼,都摸不透徐佑的心思。 王士弼扭头看向何濡,见他悠哉悠哉的躺在靠枕上捉虱子,知道这位谋主孤高桀骜,这时指望不上,只好试探着问道:“郎君可是觉得不妥么?” 徐佑将新章程扔到旁边,笑道:“你们觉得呢?” 这话问的,我们草拟的章程,肯定觉得妥当无比才呈上来的啊。不过回话当然不能这么回,鲁伯之道:“斩刑十去其三,鞭刑和杖刑也分级而定,比起之前可谓宽仁了许多。若是郎君还要减免,我怕失于威慑,容易引起众兵卒骄纵之心。假以时日,或会生变!” “严刑峻法,从来不是约束部曲的上策!”徐佑道:“伯之你精研史书,古今多少兵变因之而起?可见单靠斩杀和鞭挞逞威,并不足以确保人心安稳如磐石。至于你担忧的威慑不足,我准备变革当前的军法旧制,不再单设军正官,更不许军主以下的各级主官掌控生杀惩戒赏罚之权,而另外成立监察司……” 军正是汉朝设立的专门负责行军法的武官,魏楚承汉制,所以也有军正来审核军纪,赏功罚过。但由于各种原因,大多时候,真正掌控军法的还是各级军事主官。 鲁伯之赫然变色,猛地上前一步,王士弼拉他没有拉住,吐沫星子直接喷到了徐佑脸上,道:“郎君万万不可!” “哦?”徐佑擦了把脸,笑着摆摆手,道:“坐,坐,这不是商议吗?不必着急,先说说你的想法。” 鲁伯之惊觉失态,忙稳住身子,道:“郎君,魏有内外侯官,楚有司隶府,凉和柔然亦有谍报,然而凉国小打小闹,柔然不成气候,这两家暂且撇开不论。只看内外侯官和司隶府,白鹭和鹰犬都能直承上意,行事百无禁忌,监察百僚,任意杀戮,自贵戚以下,乃至街头小民,皆惶惶不可安,谁也不知道何时就被捉拿而去,死在无人知晓的秘牢之内。这样的谍报组织,若设于军中,分明对将士不信任,又怎么能让将士用命?故而大楚立国以来,只在战时偶尔指派监军,司隶府之权焰,尚不敢光明正大的进驻诸军营地之内。若郎君欲效仿司隶府,以我之见,那还不如严刑峻法……” 徐佑不置可否,望着王士弼,道:“你觉得呢?” 王士弼绿豆的眼眸转了转,道:“郎君此议绝非心血来潮,伯之太急躁了些,监察司应该和内外侯官、司隶府等不同……” 何濡捉够了虱子,伸个懒腰,眯着眼睛道:“七郎别卖关子了,监察司到底是什么东西?” 监察司不是东西,可以说是自秦汉初步成立监军制度以来,华族大地上从没有出现过的一种特殊的监军制度。何为制度呢?易云:天地节,而四时成。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王者以制度为节,使用之有道,役之有时,所以规而有制,行而有度。 军队是暴力机器,朝廷握在手里,则四海安宁;军阀握在手里,则称霸一方;一家一姓握在手里,那就是立足百年望族的底气。然而军队又是一把双刃剑,控制不当,不仅伤人,还会伤己。因此历朝历代都有监军制,形形色色,可万变不离其宗,大概分为两种:一是文官监军,比如当初的白贼之乱,出任监军御史的王纯就是文臣,还有一种是宦官监军,这个比较常见,就不赘述了。 这两种监军制度优点和缺点都像不穿裙子的美女那么的直白,文官和武将向来水火不容,以文监武,容易用外行统率内行,导致上下离心,功败垂成;而内宦那更是不用提了,缺根的奴才,宫中被压抑的久了,一旦放出来无不作威作福,性情又和正常人大不相同,且军务多是充满阳刚和杀气的,连气场都不合,如何统军监军? 至于某些朝代以文官和宦者领兵打仗弄出名堂的,放在庞大的监军数字里属于极少数的概率,从数理统计的角度不太具有参考价值,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究其根本,监军制度从诞生之日起,就饱含着对军队怀疑一切的目光,是人主对领军将领的权力钳制和遥控指挥,是和军队制度完全对立的两种不同制度的生硬融合,所以注定弊大于利,要被历史淘汰出局。 徐佑想做的,是让监军彻底融入军队! “监察司区别于之前所有监军的一点,那就是监察司属于军中内部的编制,监军司的人首先要是骁勇的军人,临战之时要无畏,危急之时要效死,而不是拿着监军之权,作威作福,凌驾于兵卒和主官之上的存在。除此之外,他们又比普通军人多出了监视刑赏,奏察违谬的职责,并承担起教化军法、考核战功等诸多原本属于主官们的各项事务。” “譬如这次即将颁布的新军法,会由监察司教导兵卒们知晓,领会并了然于胸,然后交给各级主官进行严格的训练。若有违犯者,主官无权进行任何处罚,而必须由监察司依照军法条例进行初步评估后,做出处罚意见,呈给上一级的监察司审批和复议,然后才可以动用军法。再譬如战后关于有功人员的升迁和选拔,由各级主官提出举荐的名单,再由对应的各级监察司负责调查核实,同样需要呈给上一级审批和复议,只有监察司通过的人选,才能真正得到提拔和重用,但监察司没有提名权,主官不提名的人,监察司绝不能越俎代庖。” “另外,无论平时和战时,监察司都无权干涉主官的指挥,对所有命令只能服从和执行,如有疑虑,可以事后向主官进行问询,并上报等候裁决。” “监察司不仅要对功过是非明察秋毫,还要接受兵卒们对主官的各种诉状,安抚他们的情绪,解决他们的麻烦,想方设法鼓舞士气,真正做到袍泽之情,大于天地!” ………… 徐佑洋洋洒洒的将监察司的职责、权限和作用表述清晰明了,又道:“而最主要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监察司的触角直接深入到什这一级,每什设一什监,每屯设一屯监,每五百人设一都监,每千人设一监正,每一军设一监军,而主掌监察司的人为监军使!监察司融入军中,又独立运作,自下而上,只对自己的上司负责。” 何濡眼睛猛然亮了起来,道:“中书,门下、尚书?分权制么?好,甚好!”他兴奋的击掌道:“这样一来,没有任何一个将领可以养兵自重,别说谋反,营门未出,就被监察司拿下问罪。而监察司无法插手军中指挥和升迁提名,自然也没办法掣肘军务,贻误战机。最妙的是,监察司设在什伍之中,层层叠叠,无有穷尽,领军者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通过架空或贿赂监军来蒙蔽上听,自行其是。七郎果真乃天人,这样的手段,我看连号称楚国军神的沈度都要甘拜下风!” 无视何濡的马屁轰鸣,徐佑沉声道:“不是简单的分权,三省是为了分宰相权柄,固帝王之位。可监察司建立的本意,只是为了防止各级主官手握麾下兵卒赏罚升迁之利刃,行奴役凌辱之恶事,勾连结社,沆瀣一气,贪渎婪墨,这样的军队,只有皮,没有骨,只有虚假的强大,没有摧不毁的军魂!” 鲁伯之奇道:“军魂?” “对,军魂!万物生而有魂,军队也是如此,我希望翠羽营的军魂是奋勇、无畏、自信、爱民。如果真的锻出这样的军魂,就可以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以一挡百,以王道胜霸道,那将是比安师愈的南都军更加强大无数倍的雄军,足可和鬼方军、和西凉大马、和百保鲜卑一较高下。” 徐佑的话充满了煽动性,道:“唯有新设监察司,将古往今来军队里的弊政一扫而空,然后让每个兵卒的奖罚公正,让每级主官的升迁公平,让生者有光耀,让死者有尊荣,养善战之气,育勇决之心,铸不屈之骨,锻常胜之魂!” 在座的脑海里浮现徐佑描绘的场面,无不感觉热血沸腾,连最反对的鲁伯之都瞬间被徐佑说服,忍不住道:“真能如此,那可是千年未有之变革……” 王士弼道:“若要实现郎君的伟略,监军使的人选至关重要,不知郎君可有属意之人?” 徐佑笑道:“正是你,王士弼!” 第七章 枫营 可以想见,未来很长的时间之内,徐佑集团里监察使的位置定然极高。王士弼隐约露出几分激动的神色,却很快压抑了下来,手心微微出汗,连口舌都感觉有几分干燥。 对权势的执念是男人与生俱来的本能,这无可厚非,但真正的聪明人会知道如何控制并利用这份执念去达成最后的成功。 王士弼正是聪明人里的聪明人,所以他并没有得意忘形,而是瞬间给自己泼了盆冷水,脑海里思索着即将要面临的困难,以及当下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郎君若用我,请给我到各军任意挑选各级监司人员的权限,但凡我看中的兵卒或队主,各位军主不许阻扰,更不得故意刁难!” 新设机构,首先是人才,可人才在任何地方都是抢手货,这就产生了矛盾,这个矛盾王士弼无法调和,只能由徐佑出面颁下钧令才行。 “好!”徐佑很爽快的答应,道:“军侯以下,可以让你肆意挑人,但你切记,监察司不是混日子的地方,人选要慎之又慎。身子强健,精明通透,忠心耿耿,这三点是根本,在此基础上可以优先选择识字的、年少的、孤身的、族系和裙带关系少的,诸如此类,你自行领悟。” 身子强健,才可以冲锋在前,精明通透,才可以明辨功过,绝对可靠,才可以监察别人而不至于自陷樊笼。 这是监察司立足之本,其他的选项固然重要,但都是可以克服的,也是可以替代的,唯有这三点绝不能松口子,必须严抓死守。徐佑对王士弼的人品和能力相当的认可,唯一担心的就是他能不能完全领会监察司的职能,千万别搞到最后搞成了他徐某人的司隶府。 不是矫情的说司隶府不需要,可那是冬至的职责所在,监察司要成为军队的定海神针,让这支军队初步拥有自己的思想和灵魂,那样才可能在铁血和战火中成长为徐佑想要的样子,让他在这个乱世拥有足够的实力去做他想做而未必能够做完的事! “诺!” 王士弼站起身,缓缓屈膝,双目罕见的露出真诚的神色,道:“若负郎君厚望,士弼愿以死谢罪!” “不要轻言死字,我对你有期许,也有信心。”徐佑扶他起身,道:“自古名将皆知要赏罚分明、爱兵如子,可名将不常有,所以我要用监察司把名将才能做到的事变成可以执行的法度,让人人可为名将。你身负此等重任,放手去干,不要顾忌什么,其他事自有我来为你担当!” 监察司看似位高,其实是个得罪人的差事。首先得罪的就是各级主官,然后还要得罪提名升迁却被监察司否决的人,更可能得罪被处以军法的那些将士,但他们可以赢得基层兵卒的信任和爱戴。这是平衡之道,固然主官们无法养私兵而自肥,监察司也没办法挟威权而尾大不掉。 何濡的评价之高,正在于此。 鲁伯之也为这个老友由衷的欢喜,用力的拍了拍他的肩头,说笑道:“以后可要蒙监察使多多照拂。” 王士弼翻了个白眼,道:“从今后我六亲不认,鲁老弟莫要攀扯交情了!” 众人大笑,徐佑对鲁伯之道:“你的担子并不必士弼轻……鉴于目前垦田种地已严重影响到了正常训练,我准备在枫湖另立新营,将除过三千精卒之外的所有流民安扎其中,主要负责屯田开垦之役,并为翠羽营准备膳食、浆洗衣物、缝制兵甲,擦拭器械等等,将这些兵卒从繁忙的农活和琐碎的内务里解脱出来,集中全部的精力和心神去习练战场技战之术。” 当初朝廷封赏有三湖二山,二山分别是明玉山和玄霜山,三湖分别是翠羽湖、枫湖和青棠湖。翠羽湖因湖水成羽毛状,翠绿如春草,故而命名。枫湖的两边种满了枫树,传说是黄帝杀蚩尤,兵刃染了血,于此湖中清洗,那些血水化成了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枫树,繁衍至今。青棠湖则来源于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青棠还有个名称叫合欢树,树冠开阔,枝叶婆娑,向来被视为吉祥之状。原本这座湖的周边从来没有合欢树,直到钱塘本地一对少年男女为情所困,相约投湖而死,之后不知怎的,独独在湖水东岸长了一株,所以叫青棠湖。 三湖之中,翠羽湖面积最大,其次是青棠湖,枫湖最小。只因枫湖挨着玄霜山,地形平整,具备建营的条件,又依据山势,易守难攻,所以徐佑将新营点在此地。 “不过,枫营并不是豢养劳役的地方,无分男女老幼,皆为羡卒,可以领取翠羽营五分之一的粮饷。同时还要制定教阅之法,挑选里面的壮勇之辈定时进行操练,操练的强度可以参照翠羽营略减一等,只要操练出类拔萃者,就能补入翠羽营为正兵,领取比在枫营高出五倍的粮饷和其他更多的酬劳。” 这就是徐佑设想的预备役制度,当然这不是什么稀奇的创造发明,《周礼》记载“凡起徒役,毋过家一人,以其余为羡”,说的就是古代的预备役制度的雏形。 所谓羡卒,就是后备军。 以微薄的几乎不可计的薪酬,承担了所有杂务,干活之余还要进行严苛的军事训练,然后为主力军输血。看似凄苦,实则让很多不愿意加入军队的流民趋之若鹜,因为这样至少有房住,有饭吃,有钱赚,不必流离失所,更不必冒着立刻丧命的风险上战场。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缓冲,让他们去了恐惧之心,再经过系统的训练和洗脑,总会有人想要混的更好,于是奋力想往正规军里去。而那些正规军里受伤致残或者由于各种原因失去战斗力的人也可以回到后备军里凭借经验成为教习,也可以做些杂务发挥余热。 如此一来,就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从社会学的角度,只有可以完美的实现从低到高和从高到低的阶级流通的制度才是最好的制度,否则的话,将某些人困死在某些特定的身份里,比如各种军户乐户匠户等等,要不了多少年,没有流动性的上层建筑开始腐化,下层建筑开始不满,于是社会逐渐的动荡不安,合久必分,就是这个道理。 徐佑以分营之法,区别正兵和羡卒,从而构建了军队里极其简单的阶级流动方式,再在正兵里利用监察司操控更精细和具备导向性的垂直流动,保持着整支军队的活力和创造力。 分营,就是设一个安全阀,既可以人尽其才,也可以减少阶级冲突,更可以源源不断的提供兵员! “枫营交给你主管,主要抓两点,一是委积,一是练兵。委积要屯粮草,要聚财货,要护辎重,乃军务之首要,你手里没有合用的人,我先给你派一人协理,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徐佑对着门外喊道:“计青禾!” 等候在门外的计青禾急忙进来,行礼后束手而立,这些年他跟着船队东跑西跑,又负责明玉山的财务,终于历练了出来,身着青衫,气质沉稳,目光如炬,唇角笑意融融,浑身上下透着股精干的味道。 徐佑指着他,笑道:“这位计郎君跟随我多年,才干是有的,对委积之术也只是学了点皮毛,今后跟在伯之身边多看多听,日后好歹算是个得力的人手。” 鲁伯之心怀坦荡,不会以为徐佑故意安插亲信来监视,反倒热情的和计青禾打着招呼。两人都是生意场上练出来的活泛,三言两语混的很是熟络。 徐佑笑着看他们联络感情,道:“至于练兵,则由韩宝庆协理。之前在翠羽营你已经见过他了,他是齐啸亲自练出来的,我试过他,是个将才,这么些年窝在盘蛇山实属大材小用。” 鲁伯之犹豫道:“韩宝庆未必肯屈尊……” 徐佑大手一挥,道:“服从,是军人第一天职!我知道韩宝庆想留在翠羽营,将来打仗了说不定还想做先锋,但是枫营练兵同样重要,韩宝庆来了我才能真正放心。他那边你不必操心,我自会去说服他,想得通要来,想不通也要来。伯之,你需要考虑的,是居中调度,是统筹全局,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让整座枫营成为注入全军的血脉和源泉。一日枫营不倒,翠羽营永远都在!” 鲁伯之潇洒的抚摸着长髯,笑道:“郎君安心,我虽然不是萧何,却也能把枫营变成小关中,要人有人,要粮有粮,绝无二话!” “好!”徐佑大喜,道:“你是枫营之主,先授予你度支校尉之职,和左彣同品阶。韩宝庆为左都尉,计青禾为右都尉。当然,和左彣不同,这只是我等私相授受,为了平时里行事便利,朝廷那边的正式任命暂且不必考虑,等到风起之时,区区校尉岂能成军?自然会水涨船高,再行授职就是。伯之,还有什么困难没有?” 既然入伙,就明白干的是平叛大业,不会纠结于一时的利益得失,鲁伯之立刻投入了角色,道:“最急需解决的困难,那就是牛畜不足,徒耗人力,且收事倍功半之效。可钱塘周边可以购买的耕牛都已被买了来,其他的都是各姓士族所有,他们不会卖,我们也总不能到人家家里硬抢啊?” “这个容易!”徐佑笑道:“我稍后去见祖骓,一夜之间,即可解决你的这个难题!” 第八章 金玉策和虎钤堂 “曲辕犁?” 祖骓认真听了徐佑关于曲辕犁的解说,还有计青禾画的详尽的图纸样式,双眸射出难以置信的光,只差留着口水把徐佑的脑袋解剖开来仔细研究,道:“我原以为郎君只对军器和兵械等杀人之物有兴趣,却没想到竟然连农具也这般的精通无二。”说着忍不住在屋里来回兜起圈子,道:“自汉武推行代田法,首创二牛三人的耦犁以来,再到汉末慢慢的演变成二牛一人的犁壁之法,这种直辕长辕的犁具已使用了几百年的时光,它弊端很多,转向不便,起土困难,对人力畜力要求太高,直接导致贫困之家或者人丁不旺的齐户无法通过种地来自给自足,最后逐步沦落为士族和富贾的佃客,土地兼并由此而盛。可几百年来,始终没有任何一种犁具可以取而代之,直到今夜……”他顿了顿,俯首下拜,道:“若以郎君造的曲辕犁来耕作,只需一牛一人就可以轻松的回旋深耕,不仅受力均衡,而且操控稳定,简直是国之利器,民之大幸……此犁具的功用远远大于那些锋利无比的刀枪铠甲,单此一物,郎君就堪称圣人,足以流名百世!” 徐佑扶他起来,摇摇头道:“我不通农事,怎么可能自创这样的农具?前几年我经过钱塘郊外,偶遇一老农,闲谈间听他说起这般形制的犁,只是忙于俗务,始终没有把它当成正事。这次要不是屯田急需耕牛,我几乎要忘掉了!先生所言,佑实不敢当!” 祖骓现在已经摸透了徐佑的脾气,但凡这位郞主不愿意承认的,你逼他也没用,笑道:“不管怎样,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郎君,我知道你要谋大局,但曲辕犁能否不仅仅限于我们的屯田之内?或者可以先向钱塘、扬州全境推行?等日后局势稳定,再考虑面向整个江东的老百姓们?” “那是自然!” 徐佑连造纸术都毫不保留的送了出去,何况曲辕犁这种对农业社会而言极具先进性的生产工具,道:“不过,这不是凭你我可以做到的的事,先解了屯田燃眉之急,我自去向飞卿陈说此事,然后由刺史府出头,既能去百姓疑心,也可免后顾之忧。” 何谓后顾之忧,徐佑没有明言,祖骓也不是傻子,不外乎收买人心那些上位者忌惮的权术,他点点头表示赞同,然后领着徐佑来到天工坊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庞大库房。 天工坊这几个月几乎炉火不熄,从扬、江、广等州郡召来的数百名工匠没日没夜的赶工经过重新改良设计的宿铁刀。这种新型的军队制式刀和送给徐佑那柄不同,加长了刀柄和刃身,可双手把握,长四尺有余,像唐横刀,却又不太一样,略宽略轻,能劈砍,能斜刺,近身战时破甲断刃,锋锐无比,故命名为锐刀。 自从高炉炼钢成功之后,各种低碳中碳高碳钢都可以造的出来,单单以冶金术而言,已经完全领先这个时代不知道多少年了。加上有顾允的全力支持,锐刀的成本降到了七百文,初步具备了大规模列装的可能性。 另外还有类似于唐陌刀和宋棹刀的长柄大刀,刃首上阔,长柄施鐏,形如山字,徐佑称之为山刀。不过南朝马军不盛,这类斩马刀仅仅装备五百口。并仿造宋代步人甲而造新铠五百具,完全不同于两档铠,标配头盔,披膊,束甲绊,金漆铁甲,袍肚,护臂,革带,胫甲,长靴, 身甲前后片用带联扣,两肩所覆披膊作兽皮纹,腰带下垂有两片很大的膝裙,上面叠缀着几排方形的甲片。当然,鉴于炼钢技术的跨越式发展,步人甲没有宋代那样高达六十斤的重量,减轻了将近一倍,可防护能力犹有过之。而装配了山刀和步人甲的五百重装步兵,可以陷阵,可以拒止,可以斩马,足以在局部战场成为中流砥柱的存在。 除了步人甲,还准备另造明光铠、山文甲以及皮甲等,再加上从刺史府、都督府和顾陆朱张处化缘来的楚国军用铠甲,徐佑计划在起兵时尽量把披甲率维持在七成到八成左右,这已经大于汉朝和唐朝的披甲率,更远胜于南北两国现行的披甲率。 徐佑的治军思路很质朴,如果兵不够硬,那就让装备硬一点! 不过,天工坊最主要生产的还是长枪,规模以上的阵列战斗,长枪阵远比刀阵强大。一是刺的距离短于劈砍的距离,二是枪的致死率要强于刀,三是便于队列阵型的变化和持久作战的能力。不管是太白阴经还是武经总要里,唐宋军队里列装最多的都是长枪,只是长枪对枪杆和枪头材质要求很高,大多时候,军队里的长枪只是削尖了头的木棍罢了,多用杂色轻木,易折易断。而适合作枪杆的,比如稠木、牛筋木、乌檕木、拓木、剑脊木等,又受地域环境、运输条件和数量成本的限制,并不适合大规模使用,而扬州最多的便是竹子。 于是徐佑采用后世的积竹木柲之法,以长江流域常见的枫木为芯,外贴竹片,再以丝线、革带或藤皮缠绕,最后外涂生漆,紧密结合之后可到达弯而不折的效果,刚度韧性兼具,头软、腰硬、尾粗,堪称这个时代的复合材料枪杆,不比稠木和牛筋木差多少。 而枪头长三寸三分,重七钱,中脊高厚,两刃尖薄,真正做到了枪头不过两,进锐而退速,再装上犀牛尾涂以红色为缨,用来扰乱敌人视线,并且防止敌人的血流到枪杆导致滑溜不牢。 徐佑随手抓起一把长枪,挽了个枪花,闪电般刺出,又戛然而止。枪尖如蛇头般微微颤抖,枪杆纹丝不动,不由大喜,道:“好枪!” 祖骓是当世最厉害的将作大匠,学了徐佑的天经玉算,造出的军械不仅实用而且极具数学曲线的美感,无论古朴卓雅的锐刀,还是威猛刚劲的山刀,抑或徐佑手里的这把长枪,都让人过目难忘。 “请郎君赐名!” 徐佑轻轻拂过枪杆,道:“既然以枫木为芯,又要在枫湖开营,那就取枫枪名之!” 枫枪齐列成阵,锐刀近距障身,山刀披甲破敌,欲善其事,必利其器,徐佑提供了最好的装备和后勤保障,接下来就要看左彣、齐啸等人如何把这群不服约束的轻悍吴民训练成如狼似虎的常胜精兵。 忙了彻夜,曲辕犁交给祖骓打造,然后由鲁伯之和他对接,徐佑不再插手。等到天光微亮,徐佑虽未眠,可精力充沛,召来何濡和左彣,笑道:“其翼,当年你说有万人敌的兵法,可法不轻授,现在时机成熟,总该拿出来了吧?” 何濡也是一笑,从怀里掏出装订成册的兵书,道:“法不轻授只是戏言,料知七郎要问,我早已手写《何公金玉策》三卷,请七郎和风虎不吝指教。” 左彣忙道:“岂敢?我对兵法尚未入门,愿聆听其翼教诲。”他对何濡向来尊重,今日得授兵法,更是恭谨的以师礼对待。 “何公金玉策?可是故老令公的遗训么?”徐佑站起身,脸色庄重,双手接过卷册,听何濡道:“对,这是先父将兵数十年的心得,被金陵那狗皇帝诱杀之前刚刚整理成卷,结合千百年来诸多兵家先贤的法门而自成一家。窃以为古往今来关于兵战的谋略诡术尽在期间,若学而习之,得三成可安一郡,得五成可定一州,七成于胸,则南朝无战事,存乎十成,可平天下!” 何濡的父亲何方明曾被誉为楚国长城,如今的军神沈度,当年也不及何征北的名头于万一。若非被安子道忌惮加以残害,也未必有后来第三次北伐的仓皇逃窜,说不得魏国早失去黄河两岸,被逼和柔然争抢大漠去了。 徐佑翻开卷册,竟小吃一惊。所谓何公金玉策,共有三十六条目,以刚柔、奇正、攻防、彼己、虚实、主客为名,每目之下含有六策。高屋建瓴之外却又言简意赅,多引自太公、孙武、吴起、尉缭子等人的实际战例和精辟见解,再用毕生征战的经验来注疏和深入。虽然和另一个时空假托檀道济而作的三十六计不太相同,可也差相仿佛,各有千秋。 “果真是金玉策!” 徐佑深读之后,大为叹服,不管是战略还是战术,这卷金玉策都到达了不逊色于历代兵法大家的水准,他放下卷册,道:“其翼,我准备在灵秀山的玄机书院择一僻静处设立虎钤堂,由我任山长,你为山副,选军中良才者入堂修习兵法。除过这卷《何公金玉策》,孙子、吴子、尉缭子、六韬、三略皆在开讲之列。” 左彣奇道:“郎君要公开宣讲兵法吗?” “不错!” 徐佑明白他的意思,自古连普通的手艺人都将自家那点技艺敝帚自珍,秘不外传,何况可以左右国家生死存亡的兵法,道:“我告诉过王士弼,要以监察司严控军法,使得人人为名将。可单单靠监察司还不成,严明军法,爱兵如子,只是得以为名将的根基,若要如虎添翼,脱胎换骨,还得靠虎钤堂,教他们万人敌的金玉策!” (檀道济的三十六策出自宋书和南齐书,尤其三十六策走为上策流传甚广,直到明清时甚或民国时,方有人或者是先后多批人撰写了三十六计,再到41年被偶然发现于是大行其道。就真正兵法思想而言,三十六计相形见绌,但就具体战术而言,还算比较厉害。毕竟文明是在逐步发展,对战争的识见也在发展。) 第九章 各谋各路 又是一天的马不停蹄,徐佑亲自接见韩宝庆,对他晓以利害。韩宝庆为人稳健,讷言少语,听了徐佑的话并没有表示任何不满,主动去和鲁伯之、计青禾碰面,开始着手枫营的具体事务。 得知白天不必再进行劳作,翠羽营的部曲们欢呼雀跃,纷纷赞颂徐佑是个大善人,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即将来临的魔鬼训练将是这个时代从未有过的严苛和系统化,远远超过劳作那点可怜的强度。 而点卯未到的那四百四十五人也经过了一日夜的禁闭,没有声音,没有阳光,没有水和食物,绝对的黑暗和静寂带来的那种对身体和心理的无止境的鞭挞,是区区杖责二十根本不能比拟的痛苦。等放出来看到太阳的瞬间无不崩溃跪地大哭,引得旁人指指点点,不停嘲笑这群家伙没挨打没挨骂,就关屋子里吓成了这个熊样,简直丢尽了三吴子弟的脸面。 只是很快他们就明白今日的嘲笑是多么的天真,作为军中最主要的惩戒手段之一,关禁闭直接代替了杖责成为全军最为恐惧的刑罚。再轻悍骄纵的兵油子,关上一周禁闭立刻变得老老实实,关键是禁闭不伤害身体,比如杖责之后,得好生休养,养不好的话致残率很高,而关禁闭只需要睡个觉吃顿饭做下心理疏导,马上可以拉出去训练开战,作为军法之一,经济实惠,简单好用,堪称天才的发明! 好不容易出了禁闭室,还没来得及庆幸,四百四十五人全部被打入枫营成为羡卒。要知道这些人可是正而八经的战兵,经过了三个多月的军事训练,里面还有近百人是跟随齐啸穿山越水来到钱塘搏一搏富贵的长生盗,顿时群情滔滔,齐聚到中军营帐前叫嚷着找徐佑讨个说法。 齐啸披甲而出,阴沉着脸,望着眼前几乎要哗变的几百人,只说了四句话:一,敢不从命者,禁闭一周;二,进枫营只要好好练,全都可以重新回翠羽营;三,枫营照样有饷银,不会让兄弟们饿肚子;四,点卯不到,依律当斩,军帅仁心,给你们条活路,再喧哗闹事,良心可安? 晓之以情,动之以利,刑之以法,众卒无不心服口服,随后韩宝庆出现,命列队后前往枫湖畔,积极投入到新营建造当中去,每个人都寻思着好好表现,争取点回到翠羽营。否则的话,到时候打起仗来,别人前面立功受赏,光宗耀祖,自己却在后面洗衣做饭,跟个娘们似的,丢不丢人? 等到夜深,徐佑刚回明玉山,还没来得及和张玄机、詹文君卿卿我我,清明来报,说严阳叩门求见。对这个从钱塘时就跟在身边的老人,徐佑还是很看重的,换了身衣裳来到外堂,见他跪在地上,疑惑道:“怎么?出什么事了?” 严阳跪着不起,额头触地,鼓足勇气道:“郎君,我……我想到翠羽营去当兵!” 徐佑愣了愣,笑道:“先起来,这事不是不能谈。” 严阳扭扭捏捏的站了起来,低垂着头不敢看徐佑。这群自微末之时和徐佑相依为命的部曲里,吴善机灵,李木沉稳,唯有严阳向来稳重,突然这个样子,倒让徐佑觉得有趣,故意逗他道:“要是厌烦了在我身旁,想去军中效力,建功立业也是好的。” “没,没有……”严阳猛然涨红了脸,道:“能跟在郎君身边是我的福分,只是,只是……” 他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口,徐佑这下真是奇了,还待继续追问,张玄机从后面转出身来,解了严阳的窘迫,笑道:“是不是芄兰的意思?” 严阳头垂得更低。 徐佑却知道张玄机猜对了,芄兰原是府内的婢女,和严阳不知怎的勾搭上了,既然两情相悦,经冬至禀报后他亲自玉成了这段因缘。只不过偶尔听说芄兰成婚后相当的厉害,别看严阳手下管着数百精锐部曲,可在家里十分惧内,被芄兰管教的服服帖帖。 想必是芄兰觉得做个看山护院的部曲没有前程,还不如趁乱世风起云涌,到军中求个出身。其实留在徐佑身边,安全系数大大提高,将来的前程也未必就黯淡了,只是小女子的见识总归疏浅,眼瞅着李木前几年外放出去,天南地北的四处办差,颇受徐佑重用,又跟着冬至负责机密事宜,更是风光的很。至于吴善,稳坐明玉山部曲老大的位子,长袖善舞,八面玲珑,重要的是忠心耿耿,别人争不得,也攀咬不得。就连苍处那个南蛮子出身的徐家人也比严阳更得徐佑的宠信,除过清明,就数苍处常伴在徐佑身侧,那是心腹里的心腹。 如此一来,严阳在明玉山争不过吴善,比不过苍处,还不如学学李木,寻机到外面做事。他也有他的优势,这些年身手最好的李木东奔西跑,略微次之的吴善俗务缠身,只有严阳潜心修行,经过左彣的教导,已是八品上的高手,不仅超过了李木和吴善,和苍处也在五五开之间。 正是因为修为的突飞猛进,给了芄兰更大的期望,恰好翠羽营初建,她便逼着严阳来找徐佑求情,想到军中谋个职位。严阳拉不下脸,又怕徐佑觉得他好高骛远,甚或起了异心,所以能推则推,直到今日再也推不过去,只好无奈前来。 徐佑笑道:“你自个呢?翠羽营可是要上战场的,上了战场,生死各安天命,你想好了吗?” 严阳抬起头,道:“郎君是知道我的,我不怕死,如果能去军中效力,死也无憾!” “既然你想清楚了,那就这么定了!”徐佑不介意给手下人安排出路,窝在明玉山守着这一亩三分地,等着郞主得道鸡犬升天,那是没出息的人的思路,严阳愿意到军中以命相搏,自然要成全他这份勇气。 “拿我的手谕,去找左彣,你先进拔山都当个屯长,能管好五十人,再提拔你做百将,能管好一百人,就让你做拔山都的幢主。不过,我明白告诉你,拔山都的五百步卒要披步人甲、执山刀去陷阵,是我最倚重也最得力的精锐,训练比别的部曲辛苦百倍,战时伤亡也大……” 严阳屈膝下跪,一字字道:“我是府里出来的人,可以百战而死,但是绝不会给郎君抹黑!” 目送严阳离开,徐佑站在院门叹了口气,张玄机从后面抱住他的腰,俏脸贴着后背,低声道:“心疼了?” 徐佑的大手覆上张玄机如玉光滑的手背,轻轻摩挲着。摇曳霜寒,吹不尽春意料峭的落寞,明月浮上山巅,照亮着多少不归人的夜行之路。 “只是略有点感慨,看着这些跟随我多年的人要一个个走向各自的战场,将来未必还有再活命相见的机会,或许当年不遇到我,他们还能安然终老……” 张玄机将身子贴的更紧了些,仿佛要融入到徐佑的灵魂里去,柔声道:“男儿自横行,壮士轻死生,他们都是这世间一等一的骁勇之辈,岂肯终老乡间籍籍无名?夫君仁心固然是好,可也别阻了别人上进之路” 徐佑转过身,低头看着张玄机璨若星辰的眸子,那里光华流动,倒影着他的鬓角和眉梢,忍不住吻了吻,脸颊微触,呢喃道:“有你在,真好!” “那我呢?” 话音未落,詹文君踏过院门,素衣如霜,巧笑倩兮,歪着头好整以暇的看着两人亲热。徐佑哈哈大笑,张开手将她拉了过来,左拥右抱,软玉温香,真是给个神仙也不换,笑道:“你也跑不了!” 雨疏风骤之后,徐佑看了眼熟睡的两女,披衣起身,到外间倒了杯茶。入了四品后,他的精力越来越充沛,几乎感觉不到疲倦和困顿的睡意,坐定一个时辰,比之前睡足四个时辰还要神清气爽,道心玄微的神妙,正在逐渐改变他的所有习惯。 “睡不着吗?” 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詹文君,她穿着小衣,玉骨冰肌若隐若现,青丝洒在肩头,赤足踏着斜斜越过窗楹的月光,仿佛梦里走出来的仙子。 詹文君猫一样蜷缩在徐佑的腿上,听着如意郎君的充满了节奏感和生命力的心跳声,道:“辗转反侧,寤寐求之,可是又喜欢哪家的女郎了么?” 徐佑刮了刮她的琼鼻,道:“有你们两个红颜知己,此生足矣,怎敢得陇望蜀,贪心无尽呢?只是突然想起临川王,他麾下人才济济,若日后来钱塘立霸府,如何让左彣齐啸王士弼鲁伯之他们和对方好生相处,这倒是个头疼的难题!” 詹文君直起身子,衣襟的小口透着光,全是勾心夺魄的诱惑,徐佑的眼睛往下方瞟过来,忙用手捂着,佯嗔道:“登徒子!” “登徒子好色,谁人不知?”徐佑从衣襟探手进去,片刻后詹文君几乎不能自抑,隔着衣服死死按住他的手,哀求道:“好夫君,且饶了我,人家还想给你聊聊临川王的事……” 徐佑笑着答应,詹文君娇媚的白了他一眼,整理好衣服,却不敢再坐到大腿上,起身挪到对面的蒲团,道:“夫君,其实你想的差了,你是明玉山、翠羽营和枫营以及其他所有从属们的天,只有你想好该怎么面对临川王,左彣齐啸他们自然明白该怎么面对临川王的部下。你若恭谨,对临川王侍奉如主,左齐等人又岂敢放肆?” 她顿了顿,美眸涟漪乍起,盯着徐佑的眼睛,道:“夫君……可是真心奉临川王为主吗?” 第十章 秘府初成 徐佑笑了起来,蹙起的眉间细纹透着几分难得的可爱,温润如玉的笑容比这满庭的月光都要融化人心。他微微叹了口气,道:“我真的头后长着反骨吗?为何从何濡到你们,都觉得我不肯忠心奉主呢?” 詹文君笑的前仰后合,好一会才忍着笑,道:“我偷偷摸过的,夫君头后并无反骨,可心志气魄、言行举止都不像是久居人下之人……” “哦,你竟然偷摸我,看我不偷摸回来……” “别,别闹!” 又是一阵疯狂对线,詹文君气喘吁吁,道:“夫君要是再这样,我就把玄机叫起来,今晚拼了不睡,联手对付你啊!” 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人,哪怕套着曲辕犁也不行,徐佑马上投降,道:“好好,你说,你说!” “哼!”詹文君娇俏的瞪了瞪他,道:“夫君的经义诗赋自不必再提,隐约已有儒宗之实,以一人之名,渐可和晋陵袁氏分庭抗礼。然而造纸术、雕版术、冶金术、筒车乃至曲辕犁和天经玉算,这些却是真正济民利国的圣人之举,夫君制而造之,换了任何人,都无法拒绝这些东西带来的难以估量的荣华富贵,可夫君偏偏弃之敝履,甘愿普泽万众……请夫君试想,若你是主上,会怎么看待这样一个人,不要清名,不要富贵,家中又从不蓄养歌姬,可以说不好女色,那他要什么呢?怕是唯有滔天的权势才能够满足了……” 徐佑默然不语,过了良久,突然道:“我欲整合冬至手里的情报机构,新设秘府,秘府下设罗生司、文鱼司、阴书司、鸣篪司、业镜司,具体司职,稍后再和你详说。秘府要独立于翠羽营和枫营之外,不受他人节制,可以潜察内外,密行四方,采听明远,纤悉必知。但和司隶府不同,秘府对外刺探敌情,可便宜行事,对内并无拿人刑讯之权,更不得使人幽系囹圄,横罹楚毒。” 詹文君露出讶色,显然对徐佑这个提议很是震惊,道:“夫君,请三思!军中既设监察司,互为制衡,可保三军无异动。军权在我,又何苦另设秘府,惹人猜忌?” 徐佑目光幽深,寒意彻骨,和刚才的温润完全不同,摇头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等举义功成,新主继位,司隶校尉必不会由我担任。阿娪,你掌管泉井多年,自然明白司隶府的威势,若不及早应对,一旦旁人动了心思,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实在不得不防!秘府的作用,不在军中,而在朝野!” 詹文君也沉静下来,仔细思量之后,道:“夫君所言有理!那,你是打算让冬至负责秘府事宜么?” “不,我想让你执掌秘府!” 詹文君再次愕然,犹豫了半响,问道:“夫君信不过冬至?” 徐佑笑道:“这些年冬至过手的钱怕是有千万之巨,我从不过问,她手下直接养着几百人,其他各种眼线和暗桩更是不计其数,凡任用、升迁、调派和赏罚,我也从不干涉。权位之重,无非财和人,若这是不信任,哪里还有信任呢?” 詹文君委婉劝道:“信而见疑,岂能无怨?依我看,那还不如让冬至顺势接管秘府,免得多生事端。” “秘府日后壮大,必然权势极盛,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由你出任府主,身份不同,可免去冬至受谗讥之苦,防暗箭之伤。这是爱护她,而不是信而见疑!” 徐佑已经不止一次听何濡左彣等人说过要适当的限制冬至的权力,从来不搭理这些俗务的清明也在金陵时明确提出给冬至安排副手,连这些朝夕相处的亲近之人都如此想,可以预料冬至执掌秘府的话,将来要面对多少的嚣谤和诋毁。徐佑不是圣人,不敢保证待她之心始终不变,更不敢保证冬至之心一如初见,所以与其亡羊补牢,不如防患于未然。 詹文君以前管理过泉井,又是冬至的旧主,加上徐佑内室的身份,显然比冬至更合适执掌秘府。除此之外,还有不可为外人道的理由。詹文君毕竟是郭氏的遗孀,詹氏又在白贼之乱里伤尽了元气,现在连寒门士族都不如,无法和张玄机的家世相提并论。固然明玉山里其乐融融,大家相安无事,不分尊卑上下,但明玉山之外,这个世界依旧门第森严。张氏同意张玄机下嫁,已经算是出格的举动,徐佑要想让詹文君和张玄机为平妻,必须给詹文君足够的地位和权柄,秘府之设立,三成的用意在于此。 虽然平妻在古代并无律法明文,但实际上朝廷是默认的,比如唐代王毛仲的妻子已经邑号国夫人,赐妻李氏又为国夫人;每入内朝谒,二夫人同承赐赉。这说明律法之外,尚有人情无法避免。 “只是辛苦你了……” “我懂得夫君的心意!”詹文君勃然情动,香风入怀,耳鬓厮磨,低声道:“其实能为夫君做事,我心里欢喜的紧!” “是吗?”徐佑对着她晶莹的耳垂吹了口气,道:“那让夫君看看别的地方紧不紧致……” 终于还是没忍住再次对线,詹文君软瘫如泥,她和张玄机不同,看似英姿飒爽,床笫之间总是羞涩难当,欲拒还迎之中,自有无穷妙趣。 “夫君,我主秘府可以,但你得应我一事!” “好,你说!” “玄机呢?你怎么安排?我若忙碌起来,她一人呆在山里未免凄清,最好给她也找个事做,否则我宁可留在山里陪她。” 詹文君这是怕冷落了张玄机,徐佑笑道:“等大局笃定,玄机书院招纳天下才,玄机满腹学识,自有用武之地!” “嗯,你有计较就好!”詹文君想了想,道:“明日我先去找冬至,稍后夫君再和她详谈!” 明玉山,泉井之下。 冬至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道:“幸好有夫人来接手,说心里话,眼下这一大摊子我都觉得力有未逮,真要立秘府,需要注意的方方面面更为广泛,我顾虑不周,恐犯下大错,现在总算可以松口气。” 詹文君轻笑道:“你能做如是想,我就放心了。冬至,我不会待得太久,只因秘府草创初成,定然举步维艰,所以七郎让我来坐镇挂个虚名。今后凡有什么为难,尽可找我来解决,府内诸般事务,还由你全权负责。最主要的是,秘府或许会引来外界的不满,如果有人使坏,我帮你们顶着,你只管做事,不必考虑其他。” “我明白,夫人都是为了婢子好!” 枫营的设立没有引起任何的波澜,毕竟前朝旧例很多,就算枫营改良了部分职能,看上去略有不同,但在大多数人的心里,其实还是羡卒和后备之用。至于监察司,开始时引发了特别大的非议和忌惮,可是等到职司和章程颁布之后,倒是打消了不少人的疑虑。而虎钤堂则是受到最为热烈的追捧,只要训练达到规定的标准,或者战时立功,都可以进虎钤堂学习兵法,这让很多出身寒门、无幸进之路的有志之人欣喜若狂。 当今之世,门阀世族之所以屹立不倒,很大的原因之一就是家里有大量的藏书、有系统的教育方法、有深厚的文化底蕴传承,再依靠这些去谋取巨额财富和社会地位,然后再进行教育反哺,子子孙孙,来回往复。而寒门乃至齐户和奴仆等,没有受教育的条件,或者没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生生世世,只能沉沦下僚,挣扎求存。 任何时代,知识永远都是第一生产力,不管是民族还是家族,就算毁于一时,仍旧会浴火重生。 所以,可以想象,徐佑设虎钤堂,公开宣讲兵法,给这些靠着从军来谋生的部曲们多大的冲击力。无分贵贱,不论尊卑,只要努力、奋进、勇敢、忠诚,就有接受改变命运的机会。 不过,和枫营、监察司、虎钤堂不同,秘府在泉井之下悄然而立,几乎无人知晓。徐佑亲授冬至为罗生司司主,李木为文鱼司司主,阴书司原本最合适的人选为履霜,现在只能交给秋分,只是秋分在江州未归,暂时空缺。杨顺为鸣篪司司主,章伦为业镜司司主,此二人都是冬至的下属,杨顺在金陵的表现很受徐佑赏识,所以提拔他做了鸣篪司的司主,而章伦则是来自于冬至推荐。 罗生司,罗生为人世与地狱之门,可以区别真实和假象,正是秘府设立的根本目的;文鱼司,文鱼是传说中有翅膀会飞的鱼,既可翱翔九天,也可潜游四海,主要负责监察内外,打探任何需要打探的情报;阴书司,阴书即为密码,徐佑发明的反切码经过这么多年的运用,已经极其纯熟和方便,主要负责各种卷宗、书信和谍报的归档与整理,同时也负责度支方面的事务;鸣篪司,鸣篪取自北魏的典故,河间王府内歌姬三百人,尽国色,有婢女朝云,善鸣篪。河间王为了平定羌族叛乱,让朝云扮作老妪鸣篪行乞,吹走羌曲,诸羌听闻,流涕而降,故当地流传“快马健儿,不如老妪鸣篪”。徐佑借此典隐喻,鸣篪司的任务主要是收买、策反和劝降敌人,并安插暗桩和眼线;业镜司,业镜为诸天与地狱中照摄众生恶业的镜子,故有业镜台前无好人之语,主要负责刑罚和审讯。 罗生司统领诸司,其余四司各安其职,共同对詹文君负责。同时修改后的新军法颁布,简单明了,只有三条九则,军中立时轰动。 第十一章 今之韩信 三条:第一条,令行禁止。第二条,秋毫无犯。第三条,缴获充公。 九则:忠诚勇敢之则,守家卫国之则,官兵平等之则,买卖公平之则、军容整洁之则等等,每一则还可细分为三至五个条目,并可在实际操作中随时进行增补和删减。 这三条九则的军法看似简单,实则包罗万象,比如令行禁止可保证战斗力,秋毫无犯可争取民心,缴获充公的好处更是数之不尽,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练兵无非练胆气、练服从、练上下一心,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后,然后才能练战技、练军阵、练兵法,攻城争先登,野战争先赴,强军乃成。 王士弼雷厉风行,疯狂从左彣和齐啸手里挑人,大多识字,素养拔尖,竟在五天之内基本搭起了监察司的架子,然后一边进行司内的培训,一边下放到基层开始宣讲新军法,力求在最短时间内,让全军对新军法倒背如流,并深刻理解。 又过两天,约定好的比斗开始,结果出人意料。仅仅只有五人的叶珉在七天之期刚过了子时的那天凌晨,趁着月色朦胧,将正在呼呼大睡的包括董大海在内的十人俘虏,也就是说比斗刚刚开始,眨眼间就落下了帷幕。 董大海不服,王士弼作为裁判也有点为难。叶珉出其不意,踩着时间点发起攻击,正好暗合兵法诡谲之要旨,也不能说错。可他毕竟钻了规则不严谨的漏洞,当初徐佑说的是七天后进行比斗,但是没有说明具体什么时辰。董大海死死揪住这一点不放,以叶珉深夜违犯宵禁为由,要求判决胜负无效,再次比过。 在监察司刚刚挂牌成立的三层主楼里,王士弼想了想,徐佑的原意当然不是为了帮他们解决私人纠纷而安排了这次比斗,估计主要是想试试叶珉的斤两,所以谦和的征询叶珉是否同意董大海提出的方案。叶珉很冷静的表示同意,但提出要分舍而居,以便讨论应对之法。 王士弼答应了,并重新制定了方案,决定于翌日午时,在营区外的翠羽湖东侧的果林里进行第二次比斗,且双方自此刻起可以不遵守平时的军法,参考实战进行各种战术安排。 董大海这次学聪明了,不管训练还是吃饭,都死死盯着叶珉,见他毫无异动,倒也渐渐放松了警惕。不过吃过亏就要长记性,吩咐手下找两个厚重的木桩子来。他手下有个叫金谦的,问道:“什长,找桩子干嘛?” “顶住房门,以防叶珉再不要脸的来偷袭。” 金谦挠挠头,道:“他偷袭过一次了,还会来?再说了,这天寒地冻的,去哪找现成的木桩子?要不今晚弟兄们别睡了,轮流值守。叶狗真的敢来,我不拔掉他两颗牙,我就是狗养的!” “明天要比斗,总不能不睡觉吧?”董大海瞪了一眼,道:“那个阴险的家伙正是要让咱们疑神疑鬼,轮番值守,睡不好觉,明天怎么跟他斗?那就上了他狗娘养的当了!” 金谦一想,是这个理,带了两人跑到伙房借了两个切菜的大木墩,再用棍子顶住,连只老鼠都休想进来。 果然一夜无事,卯时正,天还未亮,董大海拿着木棍挨个敲醒手下,骂骂咧咧的让他们穿衣列队。金谦不情不愿的道:“什长,干嘛起这么早?鸡都没打鸣呢……” 董大海一棍子抽在他屁股上,道:“就你牢骚多!赶紧起来,我们趁天黑偷偷出营,先到果林里埋伏着,等午后叶珉带人过来,给他来个关门打狗……嘿嘿,老子今天要让他知道马王爷到底几只眼!” 金谦听的目瞪口呆,好生佩服,连什长这样的粗坯都会用兵法了,哪还有输得可能吗?众人穿戴一整,由于比斗限制,不能披甲和执刀,更不能用弓弩,所以只有平时练习的木棍为武器,猫着腰悄无声息的出了营。 当第一缕天光照进碧波荡漾的翠羽湖畔,听着鼓声走出房舍准备开始列队训练的兵卒们看到了难得一遇的奇景。平日里嚣张强横的董大海垂头丧气的被绳索捆着手,身后是串成一串的九个手下,各个鼻青脸肿,显见的吃了亏。 叶珉的眼神依旧平静,看不到喜怒,只不过但凡有俘虏走歪了队列,手里的木棍立刻砸了过去,这就是为何刚被擒住时他们骂不绝口,这会却敢怒不敢言,乖巧的像是钱塘城里蹒跚学步的孩童。 恶人自有恶人磨! 再次来到监察司的小楼里,董大海还是想不通,叶珉怎么就能算到他的前头,竟在当夜带着人去了果林,彻夜不眠,布置了大量陷阱,然后又趁自己分兵的时候采取各个击破的策略,将手下一个个擒住。 他是神仙? 王士弼欣赏的看着叶珉,暗道郞主就是郞主,眼神毒辣的很,道:“董大海,这次你可服输?” 董大海张了张嘴,他只是脾气暴躁爱欺负人,可不是说话不算话的无赖子,悻悻然道:“算是我输了,可我不服气。叶珉只是比我狡诈,两军对垒,靠的是勇气和体魄,真要是面对面的冲杀,他这瘦的跟竹竿似的小身板,绝不是我的对手!” 王士弼皱眉道:“怎么?你还想再比?董大海,你当军帅的口谕是儿戏吗?” 董大海憋的脸红脖子粗,不敢做声,可他的神色写满了浓浓的不服。叶珉静静的道:“可以,不用计谋,不用偷袭,现在你我到外面列阵,各凭本事厮杀!” 董大海惊讶的看过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你可别反悔!” 叶珉摇摇头,没有搭理他,对王士弼道:“请监察使允许我和董兄再战一次。此次过后,无论胜负,不会再有任何异议!” 王士弼站起身,道:“好,难得你小小年纪,竟有这等胸怀,我允了!董大海,要是你再次输了,可还要纠缠不休吗?” 董大海心里对叶珉已经有点佩服了,不是任何人都会把已经取得的胜利拱手相让,毕竟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徐佑亲口说的,胜的队伍所有人各升一级,这是实打实的利益和前程。 他脸一热,大声道:“我若是输了,从今往后,愿为叶兄弟的马前卒,刀山火海,肝脑涂地,绝无二话!” 王士弼冷冷道:“看来这几日宣讲新军法你没有认真听,翠羽营不是你们游侠儿讲义气的那套说辞,你需要效忠的对象有且只有一人。等此间事了,自去向本什的什监报到,每日利用休息时间学军法两个时辰。” 董大海顿时头大,无奈苦着脸应了。 小楼外是紧邻营街的宽敞地,董大海所部一字排开,董大海身位靠前半步,全什上下齐齐憋着劲,目露凶光,准备报两次被羞辱之仇。单看体格,董大海的胳膊比叶珉的大腿都粗,手下九人也个个如狼似虎,完全占据上风。 叶珉挥了挥手,麾下五人迅速列阵,一人在前,两人在侧,两人于后,围着叶珉在当中,结成锋矢阵。 董大海讥笑道:“怕了?躲在自家部曲身后,你怎么带兵……” 站在最前的那人叫魏虎斑,也是叶珉麾下臂力最强的兵卒,因少时脸上被野猴子抓了几道痕,所以取名虎斑。他和叶珉是邻里,自好,从军后也分在一处,算是性命相依。 话音未落,叶珉冷静的道:“杀!” 六人如一体,迅速的往董大海冲过来。董大海一愣,木棍刚刚抡起,魏虎斑的棍就刺了过来,他闪身欲躲,左边又是一棍,也亏得董大海身手不错,临机应变,木棍竖起,重重砸落地上,挡住了左边这棍。同时借力,准备凌空弹踢,只要击中魏虎斑的头,他敢保证让对方三天起不了床。 可偏偏邪门的很,刚欲起跳,右边一根木棍狠狠的从下方扫来,正中小腿胫骨! 钻心的疼! 董大海闷哼一声,叶珉的棍钻过魏虎斑的肋下,毒蛇般刺了过来,胸口顿时剧痛,没想到这家伙看着瘦不拉几,手底下还有几分劲道。 董大海踉跄退了两步,他的部曲才反应过来,怒骂声中蜂拥而上,长棍纷杂,打成一团。叶珉的队伍却始终保持着阵型不乱,左、右、后方以抵挡为主,出手皆是枪法,以刺为主,和金谦等人又是抡又是劈的全然不同,而叶珉和魏虎斑则盯紧了董大海,双棍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把他打的连连后退。 董大海被逼的站不住脚,没空也没指挥手下应对的经验和智慧,接连退了十余步,身上吃痛的受不住,双手一松,被魏虎斑挑飞了长棍,暗呼不好。 叶珉果断下令,道:“变阵!”猛然窜前两步,和魏虎斑并列,一左一右,双棍挟持住了董大海。其余四人成半月形护在身后,虽然他们各个脸上身上挂伤,还有一人伤的不轻,可毕竟守住了对方的攻势,给叶珉和魏虎斑创造了机会。 “董兄,命令他们放下兵器投降!” “你休想……啊!” 魏虎斑的膝撞仿佛攻城车的坚锐不可挡,董大海捂着小腹几乎要昏死过去,叶珉淡淡的道:“董兄,这要是战场上,我手中有刀,你已经死了!” 董大海悚然一惊,顿时没了斗志,颓然道:“好了,都给老子住手!我认输!” 这只是不到二十人的超小规模战斗,但是徐佑明显很感兴趣,接到王士弼的奏报后,单独接见叶珉,笑道:“石之美者为珉,你取这个名字,可见令尊对你大有期许!” 叶珉不卑不亢的道:“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若无巧匠妙手打磨,终究还是一块无人问津的砾石罢了。” 这是《荀子》里的话,叶珉借之向徐佑表明心迹,愿为千里马,只求伯乐慧眼赏识。终究再有本事的人,若无出头的良机,十数载载后,泯然众人,数十载后,烟消云散。还不如放下桀骜,追随真正值得臣服的人,去赢得封狼居胥的荣光。 徐佑摇头道:“玉,固然美,可终究只是贵人手里把玩的物什,碰之易碎。反观珉石,千锤万凿,焚而不毁,那才是朝廷的柱石,黎庶的希望!” 叶珉的眼中闪过感动的神色,低下头去,没有做声。 “你治军有方,短短七日,竟能练五人成阵,且临敌不惧。又深谙兵法,第一次偷袭,不拘常规,善出奇兵;第二次埋伏,料敌于先,制敌于后;第三次对阵,擒敌擒主,果断勇决。以正合,以奇胜,将兵之道,见利不失,遇时不疑,赴之若惊,用之若狂,当之者破,近之者亡,故莫能御之!” 徐佑对叶珉的赏识毫不遮掩,径自问道:“这次给了你一伍,你胜了一什。我若再给你一屯的兵力,你可能胜过一百人队?” “能胜!” “我若给你百人,可能胜五百人?” “能胜!” 徐佑笑问道:“哦,那你能将兵几何?” 叶珉抬起头,目光深远而幽澈,道:“多多益善!” 第十二章 月黑如墨 韩信的名言出自叶珉这小小的伍长之口,换了别人,肯定要以为他是大言不惭,轻浮无状,就此冷落弃用也不无可能。 但徐佑以神照观人,向来重意不重形,叶珉有没有韩信的本事,另当别论,可他心平气定,言语中充满了自信,单单这一点,就足以胜过这世间大多人了! 何濡事后曾对徐佑说:“叶珉此人,容以七尺为度,貌合两仪之论,胸腹手足,实接五行,耳目口鼻,全通四气,站如乔松,端如华岳,进则不疾,退则不徐。可当大用!” 徐佑并没有拔苗助长,只给了叶珉五十人,提拔他当了屯长。可奇怪的是,没有再让叶珉参与翠羽营的日常训练,而是在果林里另外开辟了一处封闭的营寨,单独供叶珉练兵使用。 枫营立,军法成,监察司上马,关于军队的基本制度改革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专注于练兵和实战。徐佑以资深戚粉的名义将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这两本兵书集大成者择其要点重新撰写而成新的练兵之法,然后召集左彣何濡齐啸韩宝庆明敬等人进行商议修改,以便于操作执行。 理论必须结合实践,步子太大容易扯着蛋,这是徐佑穿越以来深刻体会到的真理。全盘照抄戚继光的兵书肯定是不行的,毕竟时势不同,环境不同,敌人不同,因地制宜才可以生存,生存了才可以谈强大,强大了才可以谋胜。 经过五六天的激烈讨论,正式颁布《练兵操典》,共分为束伍典、鼓钲典、行军扎营典、枪典、刀盾典、弓弩射典和攻城野战器械典,因为翠羽营的缘故,这部操典又被称为翠典! 翠典的实施不同于军法,军法要自下而上,直接普及到每一个兵卒,但翠典却要自上而下,逐级的教会军事主官们融会贯通。 因此,虎钤堂落成的次日,没有什么声势浩大的开学典礼,没有什么披红挂彩的妆点祝贺,静悄悄的坐落在玄机书院西北角的院门吱呀呀打开,包括左彣、齐啸、韩宝庆、明敬、叶珉在内的第一批学员,共一十七人,前后结伴入内。 主讲的人,正是徐佑! 徐佑没有讲先贤的兵法和具体的战术,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们是军人,军人就要打仗,打仗就要分出胜负。可想要争胜,首先得知道什么是战争!” “战争不是无目的,无主张,无诉求,无规则的冲动!战争也不是孤立的,极端的,绝对的兽性的搏杀!什么是战争?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战争论》并非战争学的圣经,但是和《孙子兵法》的宏观又玄妙的战略思维相比,战争论更关注于微观的细节描述和政治经济民生的互相作用,也更适合课堂教学这种形式来普及战争理念。 “可能你们要问,那什么是政治呢?” 徐佑缓慢的踱步来回,道:“《左传?隐公十一年》说‘政以治民’,政和治要分开来看,政就是国家的权力、制度、秩序和法令;治就是修身、齐家、教化百姓、四境祥和。所谓政治,就是要为我们效忠的国家和黎民的根本利益着想,而战争,则是实现这一目的最后的手段。” 接下来徐佑详细的讲解了政治和战争的关系,两分法和唯物论以及对立统一的哲学思想,让这群只知道当兵打仗的家伙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坐在学堂里听的如痴如醉。 “刚才我们说了战争的本质。那,谁能告诉我,战争的目的是什么?” 台下顿时嘈杂起来,徐佑这才忘了交代课堂纪律,拍了拍手,等大家安静,笑道:“以后谁想回答问题,请先举手,喊山长,等我允许,方可答题!” 徐佑给他们做了怎么举手的示范,可能是因为看上去有点傻乎乎的,好一会才有个人试探着举起手,道:“山长!” “好,耿布,你来回答!” 这人叫耿布,招募来的流民里表现优异,被左彣推荐入了虎钤堂,他相貌敦厚,身量高大,尤其双手如蒲扇,指节有力,可连开七弓,百发百中。 “打仗嘛,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我要是上战场,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敌人击溃,每战皆胜!” “不错,你坐下。还有谁要回答吗?” 又有三个人同时举手,反正耿布带了头,再举手也没感觉那么的羞耻。徐佑再次点名,道:“焦孟,你说说看。” 焦孟和耿布相反,是跟随齐啸的八名盗首之一,精瘦如猴,机灵通透,常常妙计百出,在长生盗里负责对外侦查和统领斥候队,尤其马术堪称绝妙。 “胜利只是战争的结果,而不应该是战争的目的!有时候每战皆胜,也未必可以达成目的。听山长刚才讲的那些,我觉得不仅要击溃,而且要消灭,每场战役敌人死的越多,威胁就越小。然后要尽量在敌人的国土作战,对房舍、耕地、粮储、农具、牛马、布帛等民生所需进行大肆破坏,战后敌人需要恢复元气的时间就会越长……” “好,焦孟想的更深入了。”徐佑点点头,道:“权四车,你有没有补充?” 权四车是王士弼从数千流民里第一个选出来的监察司成员,据说出生后不久家门前就接连摔坏了四辆牛车。后来不知哪个算命先生出的馊主意,权父干脆给他取了这么个倒霉名字。目前徐佑还没有发现他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王士弼对他很是赞赏,极力推荐入虎钤堂深造。 “山长,如果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那最上乘的莫过于不战而屈人之兵。以兵力对决之外的手段,或诱或逼,或诈或力,形成威压之势,从而制敌于场外,取利于敌国!” 徐佑鼓掌道:“你们三人所言,各有道理,可见是动了心思的。战争的目的其实不是唯一,而是要随着政治目的而变化,需要你击溃,就去击溃,需要你消灭,就去消灭,需要你烧杀抢掠,就去烧杀抢掠。战争只是手段,要遵从政治趋向而动,超越了政治需要的战争,虽胜尤败,完成了政治诉求的战争,虽败犹胜。通俗点说,我们打仗,就是要用武力迫使敌人的意志服从我们的意志,敌人的利益服从我们的利益!” 他顿了顿,道:“不过,战争最终目的,是要消灭敌人,占领敌国,并且全面的抹杀他们的反抗意志,将敌我双方的利益,变成共同的利益!” “为此,我们要不惜流血,不怕伤亡,不择手段,不计一切代价,从胜利走向全面胜利!” 第一堂课完满结束 接下来的两天,徐佑主要讲的是战争理论和战争艺术,之后开始讲战略意图、战略计划和战略行动。由于白天还要练兵,所以虎钤堂的课都安排在入夜后。 “战略上最重要又最简单的法则是什么?” 为了方便教学,徐佑命人做了块大大的长方形木板,涂上黑漆挂到了墙上,又把白垩烧成汁液倒进提前准备好的模具里,凝固之后取出晒干就成了粉笔。徐佑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大字:集中优势兵力!然后在“优势”两个字上重重的点了点。 “什么是优势?就是对方有一百人,我就得有一千人,冲过去不用刀枪,光用脚踩也踩得死你!” 焦孟举起手,道:“山长!” 徐佑捏断粉笔,嗖的扔了过去,砸中焦孟的额头,骂道:“还没到提问时间,你个瘦猴子急什么急?” 不知是不是发明粉笔之后产生的恶趣味,徐佑喜欢用粉笔头砸人,回答不正确,上课跑神,不遵守课堂纪律,几乎一半人都被砸过。尤其焦孟性格活泼,被砸的次数最多。 众人哄堂大笑,焦孟也讪讪着放下手,徐佑没好气道:“站起来,问!” “是!”焦孟腾的站起,腰杆挺得笔直,大声道:“山长,要是每战都得所有人压上,那还要不要后队?后队若是不要,一旦出现战机,可前军力疲,如何应对?” “问的好!谁还有同样的疑问?” 徐佑环顾四周,向来极少说话的叶珉举起手,这也是听课以来他初次举手发问,道“叶珉,你说!” 叶珉站起,语气平静,道:“春秋两棠之役,晋楚争霸,楚庄王设战车四十乘为游阙,突入晋军左翼,楚从而大胜于晋。此等游阙,游弋左右,未入战场,却可窥敌薄弱时以万钧之力破阵。而孙膑也说,斗一、守二,只可用三分之一的兵力去战斗,留三分之二的兵力为后队。这,岂不是和山长所言背道而驰?” 多读书的好处显而易见,叶珉既有兵家名言为论点,又有春秋战例为论据,比焦孟的瞎问更有针对性和说服力。 徐佑有意在众将面前为叶珉长脸,赞不绝口,道:“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这点你们以后要多跟着叶珉学。这样吧,叶珉,回去之后把你所知道的古往今来的著名战例集结成册,交给天青坊印刷后发给大家,然后等何山副讲完金玉策,由你为都讲,为大家宣讲古今战例!” 虎钤堂目前只有徐佑和何濡两个人具备讲课的资格,叶珉是第三人!这话一出,别说耿布焦孟等人,就是向来沉稳的韩宝庆也不由侧目,扭头打量着坐在后排不吭不响的叶珉。 大家都知道叶珉和董大海三战成名的事,还有徐佑给他另立营寨,不知天天在练些什么,可那毕竟是小打小闹,并没人真正的关注过。直到今日才看出来徐佑对叶珉的赏识非同一般,不出意外,日后他也是军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是!”叶珉不动声色的应了下来,就好像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单单这份养气工夫,就让众人好生佩服。 徐佑笑道:“我现在来回答你们两个的疑问。集中优势兵力,可以细分为时间和空间,也可以粗说为战略和战术。战术上可以递次使用兵力,就是你们说的前队和后队之分,手里没有后队的将军缺乏主动权,看似稳如泰山,实则危若累卵。可战略上却一定要保证兵力同时使用,并且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正当徐佑准备详细讲解的时候,清明推开房门走了进来。虎钤堂虽是学院性质,可也效仿后世白虎堂设有层层关卡和哨位,任何人非请示不得入,强闯者可以就地擒住,依律严办。 而清明是唯一的例外! 他走到徐佑耳边,低声道:“竺法识前来求见!” 竺法识? 徐佑记得这个漆道人,当初为顾允贺喜,曾在扬州城和竺法识桥上偶遇,他是竺道融的关门弟子,为人却风趣的很,和竺法言、竺无漏等人大不相同。 “何事?” “安休明下旨灭佛,荆、益、雍、湘、江等各州郡皆应诏开始焚毁寺庙,驱逐沙门僧众,尤其在益州、梁州和雍湘之地,死于刀下的僧人几近两千余人……” 明月清冷,徐佑目光幽远,却比明月更冷了几分,谁也不知道此刻他内心到底想些什么,过了一会,道:“今夜先到这里,你们散了吧!其翼,你随我回明玉山!” 第十三章 天圣法难 竺法识一身黑袍,僧人那标志性的光头也严严实实的包裹在头巾里,平日里黑的发亮却也光滑整洁的脸庞带着难以明说的风尘和沧桑感,那个举止潇洒的漆道人已和最普通的农夫没什么区别。 进密室见到徐佑,竺法识不再像往常那样双手和什,口宣佛号,而是径自屈膝跪地,以佛门弟子的大礼拜见,恭敬的道:“大毗婆沙!” 既然在金陵受奉了大毗婆沙的称号,徐佑也没必要矫情,端坐不动受了他的礼,笑道:“法师请起,今夜从何来?又为何行色匆匆?” 竺法识跪着不动,片刻后抬起头,已泪如雨下,道:“回禀大毗婆沙,弟子从益州来……益州、荆州、雍州、江州、梁州等地,毁寺、焚经、烧像、杀僧,尽成沙门地狱!” 益州是孙冠的老巢,当初竺道融依仗安子道的支持大肆侵占天师道的地盘,硬是在益州腹地也造了六座寺庙,僧众共计千余人。不过比起其余各州的寺庙和僧众之广,这点小打小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孙冠睁只眼闭只眼,任由他们在眼前如跳蚤般活动,未加阻止。 可时过境迁,此次灭佛发生的时候,佛道的大势已经截然不同。趁他病要他命,这是孩童都知道的道理,所以安休明的旨意,益州必定首应,也必定清算的最为厉害。要说别的州郡还可能阳奉阴违,或许会烧毁寺庙,夺占庙产,但寺里的僧侣大都勒令还俗,驱逐了事,甚少制造血骇人听闻的血腥屠杀。 然而益州,孙冠闭关,不问世事,白长绝命令鹿堂和鹤堂出手,从日到夜,不眠不休,动辄人头落地,目前活着的僧人恐怕十不存一! 至于荆雍,江夏王安休若为了麻痹安休明,对他的旨意更得坚决执行,丝毫不打折扣。而江州刺史朱智背负人屠之名,杀几个和尚简直不要太轻松。对他们两人而言,大局为重,什么都可以牺牲,并且可以从中夺得难以计数的财富、土地和人口,反正骂名和后果都由安休明担当,利益则是落到了自个手里,这样的买卖,不干的是傻子。 另外,梁、湘、青、徐等地都控制在安休明的手中,也是除过益州之外灭佛最卖力的地方。这些上州奉命,那些本来还想观望的中州和下州不敢怠慢,同时掀起了声势浩大的灭佛运动,大有席卷江东、灭尽胡僧的浩荡无匹。 唯有扬州典型的雷声大雨点小,截止今日,只是往属地各郡县发了公文,晓谕民众的事并没有统筹安排,更没有大肆宣扬。刺史府的兵象征性的拆了几座庙,众多僧人也未尽数还俗,而是大多分散到附近的信徒家里进行安置。 顾允上书朝廷,言说扬州百年来都是天师道的布教重地,佛门自竺法言在钱塘建大德寺伊始,方能在扬州立足,后来经过白贼之乱,又元气大伤,至今尚未恢复,拆毁那几座庙已经是十之七八,余下的正在徐徐推进,不日将克全功。朝廷也不好多说什么,回文催促扬州继续加大灭佛力度,且不可懈怠轻纵,尤其明法寺要尽快拆除,首恶如竺道安等人要捉拿问罪,该杀则杀,该徒则徒,不必奏请,更不必有司审讯,可掌便宜之权,行杀伐之事。 这种套路徐佑曾经见识过,顾陆朱张每次面临站队的抉择时,总会两边同时下注,这样可以保证永远占据着主动,不会全部沉沦,然后可以等风头过去,拉倒霉的那边一把。江州那边既然由朱智大开杀戒,扬州顾允便反其道而行之,千年世族的生存之道,从中可以窥得一二真谛。 可扬州不过江东二十二州之一,抛开益、荆、雍、梁、江、湘、青、徐八州,尚有十三州至少维持着表面上对朝廷的臣服和效忠,所以也就没办法完全无视安休明的旨意。更何况灭佛不仅是政治,更是生意,佛门的财富之广不知引得多少人垂涎欲滴,可以预计,要不了多久,大楚疆域覆盖之内,将会迎来佛门的最为严酷的末法时代,自汉以来数百年的香火繁盛,恐怕就此落入尘埃。 佛门当然也要应变,安休明灭佛的旨意刚出金陵,佛门就得到了消息,竺法识立刻启程前往益州,想要将那里的僧人提前救出。没想到鹿堂下手太快,等他到了成都,已经来不及了,寺庙的大火十里可见,滚滚的人头陈列街市,流淌的血迹几乎染红了江水,只好连夜仓皇逃离。可没想到局势急转直下,荆州竟也回不去了,只能如丧家之犬,四处躲藏,途径江州时被朱智派人暗中点化,要他来钱塘找徐佑求援。 作为佛门公认的大毗婆沙,竺法识十分仰慕徐佑的学识和风姿,可也不认为他有魄力敢和朝廷公然作对。 当亘古未有的法难降临的危机之秋,个人的力量又能做些什么呢? 可竺法识已经走投无路,只能抱着侥幸试试的心态前往钱塘。他其实也不知道徐佑可以做些什么,但就如同溺水之人可以抓住的任何的稻草,总以为那微弱的浮力足以救命。 听竺法识声泪俱下的描述着各地正在发生的惨状,徐佑神情悲怆,叹道:“犹忆秋月之时,僧主开讲,帝亲临幸,王侯公卿莫不毕集,黑白观听,士女成群,那是何等的盛况?谁曾料到,去冬今岁,竟人鬼见分,哀泣涕零,心胆俱碎!若法师不弃,可在钱塘久住,我就是拼却了性命,也要护你周全!” 想起这一路千里行来遭遇的那些世情淡漠和险恶人心,徐佑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竺法识感动莫名。 大毗婆沙,师尊果然没有看错徐佑! “弟子一人,死不足惜。可如今那暴君要把沙门连根拔起,六家七宗的大德,我的几位师叔,师兄还有无漏、无尘等师侄,凡是略有虚名的皆在缉拿追杀的名单之内,活要缚了人送到金陵,死也要把人头装匣送到金陵,我和大毗婆沙叙话的这盏茶工夫,又不知多少人头落地。万望大毗婆沙施神通妙法,救我沙门于水火之中啊!” 徐佑沉吟不语,显得极其为难,于房内踱步了快一刻钟,眉头紧锁,脸色凝重的宛若骤雨将来时的重重云幕,谁也猜不透里面是电闪雷鸣,还是风平浪静。 竺法识几乎屏住了呼吸,眼睛眨都不敢眨的看着徐佑,他知道此事千难万难,或许会导致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别说犹豫这一刻钟,就是仔细思量十天半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竺法师,你也知道,我早就是今上的眼中钉肉中刺,乖乖听话,或许还有生机,若贸然插手这样的国策,怕是明日司隶府的鹰鹯卧虎就要拿着旨意来取我的性命。”徐佑停下脚步,站在竺法识跟前,沉声道:“然而我是你们的大毗婆沙,法难既临,岂能畏死而袖手旁观?你且安心,此事交给我来处理,不敢说挽天之将倾,至少也要尽力为佛门保留点种子,以图将来。” 竺法识先是满头冷水倾泻而下,继而大喜过望,猛然直起身子,道:“当真?” 徐佑笑道:“我身为大毗婆沙,还会骗你不成?” 竺法识的头叩了下去,咚咚作响,道:“多谢大毗婆沙,多谢大毗婆沙……”连日来的高度紧张和惴惴不安,加上这乎悲乎喜的大起大落,他终于煎熬不住,还没说两句,倒地昏迷不醒。 命府内的大夫看过没有大碍,吩咐下人好生照料,徐佑和何濡密谈之后,又召来詹文君和冬至,说了欲援手佛门的打算。 詹文君没有表态,冬至急道:“小郎,那些秃驴可也不是好人,管他们死活做什么?安休明要杀就随他去,连荆州和江州都在灭佛,小郎就算不顾及安休明,也要顾及江夏王和朱刺史的脸面啊……” 由于当初大德寺竺无漏残害高氏一门的缘故,冬至对佛门的观感差到了极致,别说援手,甚至乐见其成。 徐佑摇头道:“江夏王被安休明死死盯着,不做点样子出来,怎么蒙混过关?不管他杀的再多,日后登基为帝,扶植佛门再起,也不过几道旨意而已,难不成还有僧人敢记恨他么?而朱四叔这般做,若我所料不差,正是为了给咱们制造机会来收拢佛门的人心。千万别小瞧了佛门,天师道眼看着衰败在即,而佛门却蒸蒸日上,前途无量。灭佛?灭的尽吗?” “灭不尽!” 何濡接过话道:“佛道两教,道门的主张总是和皇权背道而驰,弱则俯首,强则争锋,所以盛不过百年,就要被朝廷和士族联手打压。佛门却乖巧的多,以因果论来哄骗愚民苦修来世,被压迫被奴役被剥削被当成和牲畜等价的奴仆都是你的业,唯有忍耐和修行,来世自然会有福报,这样的佛法更合为上者的心意。所以,灭不尽的,今朝灭,明朝生,与其如此,还不如雪中送炭,和那帮秃驴们结个善缘。” 每次听到何濡骂秃驴二字,都让人啼笑皆非,冬至想了想,道:“那我听小郎的!” “文君呢?”徐佑转头看向詹文君。 她显然一直在深思,听徐佑问起,柔声道:“夫君可知江东共多少僧人?要救他们,单靠我们之力,无疑于杯水车薪……” 徐佑和何濡同时笑了起来,徐佑淡淡的道:“我只是大毗婆沙,可不是佛祖,没有那么大的神通救下这百万僧众。况且佛门这么多年敛财无数,侵夺细民,广占田宅,蓄养的佃户和奴仆更是无可计数,称为‘佛图户’而不称‘齐户’,俨然是独立于国家法度之外的存在。这些人不用向朝廷缴纳赋税,更不必征调服役,以至于其中大多数僧人都是偷奸耍滑之徒,为托庇罪行而剃发的有之,视佛法为进身之阶的有之,好吃懒做,骄奢淫逸,乃杀之可也的硕鼠蛀虫。今勒令还俗,实乃国家之福,江东之幸,若彼辈还冥顽不灵,恋恋不去,别说杀了两千多人,就是杀两万人,也不值得同情!” “我们要救的,是那些数十年如一日枯坐译经的高僧,是那些守戒律、修禅法、究妙义的大德,有名望有声势有追随者的贤师,唯有如此,才能保佛门火种不灭,日后起复,当不费吹灰之力。” 第十四章 谁家国运可悠长 等竺法识醒来,由何濡和他商议定下来具体的名册,以及名册上的人现在大概所处的位置、可有伤病、安全与否等等,凡生死不明、情况未知的暂且押后,先想办法解救那些身在危境、尚且存活的人。 梳拢下来共计三百一十七名僧侣,这些僧侣算是目前佛门尚存的菁华和骨干,只要他们活着,佛门就还有希望。然后徐佑聚齐众人,协力制定了详细到可怕的计划,光预备方案就有三套之多,原则上由秘府主导这次救援行动,江州方面会暗中寻找朱智配合,荆州则由郭勉襄助。 徐佑把冬至介绍给竺法识,郑重的道:“这是冬至,我最得力的部曲之一!解救众僧的事,交给她全权负责。切记,她的话就是我的话,你们凡事听其吩咐,不可妄为,更不可觉得她是女子而有所轻视。” 竺法识满口答应,他是聪明人,知道徐佑不会派平庸之辈来糊弄应付,因为那样毫无意义,当此危急关头,正该上下一心,否则的话,佛祖也救不得了! 经过连夜准备,徐佑怕冬至实力不足,把清明和方斯年交给她临时听调。出发时正值凌晨破晓时分,霞光万道,刺破了远处的天际,徐佑望着冬至隐在明暗闪烁中的俏脸,道:“秘府初成,就接下这么艰巨的任务,还要你冒险外出,万事要仔细,慎思而后行……” 冬至决然道:“请小郎放心,我宁死也会完成任务,绝不会给你丢脸。” 徐佑凝视着冬至的眼眸,突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柔声道:“任务可以失败,但你……必须活着回来!” 冬至的眼眶瞬间红透,咬着唇,重重的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大部分时间,徐佑全身心的投入到练兵当中去,每天凌晨的负重越野,每半月一次的长途拉练,每一个月进行的分批次对抗实战演习,以近乎严苛的队列和内务制度将这些来自各方的流民、山贼、农户和游侠儿练成机器一样的精确,体力、智力、服从力和执行力全方面的提升,不再是一盘散沙的各自为战,而是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出鞘如寒锋,归山如卧松,在新军法、监察司和结合了后世训练标准的翠典的加持下,翠羽营已经初步具备了新型军队的骨架和血肉,欠缺的只是战火砥砺后的不灭军魂! 而其他方面的形势也在发生着剧荡,鉴于柔然大军压境,魏主元瑜令大将军元光即刻离京,赶往武川镇统领边军御敌。元光以面疽未愈,不便骑马为由,悍然拒绝诏令。元瑜由是大怒,颁明旨晓谕天下,剥夺元光所有赏赐的封号和官职,贬为庶民,幽禁平城家中,不得见客,不得外出。 另命太尉长孙狄为使持节、大将军、统领中外诸军事,调集司、定、幽、冀、燕、安、并等州共三十万兵力急赴武川,于六镇合并一处,和柔然正面交锋。然后元瑜竟亲率三万宿卫军御驾亲征,并调集晋州、豫州、恒州、肆州、汾州的镇戍兵十万人,号称二十万,入驻河东郡,和西凉大马遥相对峙。 西凉国主姚琰得知消息,立刻令左部帅姚吉抢先占领轵关,又遣使往楚国求援。楚主安休明听信鱼道真的谋划,遂命江夏王安休若整饬军务,严加防范,以免魏军假道伐虢,说是和西凉交战,却虚晃一枪,纵马窥江而至。 并且必要时可出兵袭击魏军后方,既解西凉之危,也可趁机在黄河以北占据几个军事重镇,从而将战线从淮河、长江一带推进到黄河北岸,那时可攻可守,大楚将重新夺取战略主动权。 安休明在诏书里有这样一句话:愿吾弟虎视鹰扬,建此奇功,待得胜归来,朕携弟手共同告祭太庙,以慰祖宗在天之灵。 江陵。 颜婉拿着安休明的诏书,满脸清冷的笑意,道:“今上好算计,让我荆州出兵,一不给粮草,二不给军饷,三不给抚恤。若侥幸成了,开疆扩土的功绩自然是他的,可还要面对索虏的疯狂反扑;若是败了,自不必多说,我们损兵折将,他正好背后捅刀子下手。哼,以鬼邪妇人为谋主,今上真以为别人都是白痴不成?” 安休明称帝以来,拜鱼道真为神师,倚为腹心,言必听计必从,已经成了不公开的秘密。可别人明面上不敢说,私底下早都传开了,说安休明雌伏于青萝裙下,筹谋于深宫床笫,历代帝君,从无如此荒淫无道者。 “那,我们怎么办?奉诏,还是不奉诏?”安休若闭目靠在床榻上,神色间看不出喜怒。 颜婉笑了起来,目光闪烁,道:“当然要奉诏!不过,今上想借刀,刀却握在殿下的手里,先磨的锋利就是,日后砍向哪里,我们说了算!” 安休若旋即以防范魏军南侵为名,厉兵秣马,囤积粮草,公开征募兵卒,大造战船,并派出使者至河东郡面谒魏主,痛陈利弊,警告他不要轻启战端。若肯退兵,江夏王愿从中说合,让魏、凉永结同盟之好。 魏主割了来使的鼻子,要他带话给安休若,说黄口孺子,大言不惭,且扫干净了庭院,等他灭了凉国,再往荆州做客! 安休若大怒,遣折冲将军、南阳郡太守薛玄莫领三万精兵出鲁阳关,逼近伊水畔,摆出决战之势。元瑜毫不畏惧,兵分两路,一路由他亲领,驻扎在沁水县,一路交内朝都统长,也是他最信任的大将斛律提婆率领,进驻洛阳。 而在太行山脚下的西凉河内郡,姚吉却没有安休若这样的果断,犹豫再三,按兵不动。以他的判断,元瑜这般孤注一掷,很可能下定决心要和凉国分出胜负,牵扯百年国运,必须谨慎再谨慎。 温子攸已经在中军营帐陪了姚吉一日夜,并无丝毫疲惫,等他终于从焦躁不安中冷静下来,再次劝道:“部帅,三军之灾,狐疑为大,当断不断,一旦轵关天险被魏军加固加防,别说国主那边无法交代,我们也将进退两难,实为智者不取。” “哎,哪有这般容易?元瑜号称二十万大军,我仅有一万兵力,真要是抢占轵关,再无缓和回旋的余地。可真的要开战,我们又毫无胜算……” 温子攸突然笑了起来,前仰后合,以手捶地,姚吉不悦道:“子攸有话何不直言?笑我作甚?” “我笑部帅英雄一世,竟被元瑜小儿所欺!” “嗯?”姚吉神色微动,身子前倾,道:“子攸细细说来!” “部帅以为,魏国除过六镇的二十万边军,其他的中军和镇戍军有多少兵力?” “五十万不足数,三十万有余!” “柔然自攻破敕勒诸部落,尽据燕然山一带水草丰茂的地区,势力益振。接着又袭破西北的匈奴余部拔也稽,尽并其众。如今已统一漠北,西则焉耆之地,东则朝鲜之地,北则渡沙漠,穷瀚海,南则临大碛,尽有匈奴故庭,威服西域,控弦之士何止百万?”温子攸道:“若非元光乃不世出是将才,阴山之南,早就尽归柔然所有。今次率众来攻,元光被罢黜,长孙狄志大才疏,单靠六镇之兵绝无抗衡之力,所以元瑜征调诸州的镇戍兵前往支援,中原腹地几乎空虚,哪里还有二十万精锐悍卒?” 姚吉犹豫道:“可据探子回报,魏军十几万人还是有的……” “不过强拉民夫的小手段,真上了战场厮杀,百人不抵一人,何足为惧?”温子攸冷笑道:“我料定元瑜此来,是虚张声势,甚或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为了迷惑柔然那群蠢货。” 姚吉眼睛一亮,道:“子攸是说?” 温子攸低声道:“元瑜雄略之主,岂能弃明月而逐萤虫?长孙狄乃诱饵,用他为大将军,只是为了骄柔然之兵,引其纵马南下。而元光此时此刻,说不定早率精骑绕道柔然大军背后……” 姚吉摇头道:“不可能,柔然和魏国交战多年,阴山中段的大青山沿线大大小小重镇数十座,所有的关隘和路口皆已探明,并无什么阴平小道可无声无息的绕过。再者说了,兵贵神速,若是不经大青山,其他地段皆路途遥远,扶突也不是笨蛋,麾下四十万鬼方军,逼近武川,旦夕可平,就算元光从别处越过大漠,怕是没等赶到战场,长孙狄这个诱饵就被扶突吃进了腹中。” 温子攸目光如吞噬万物的黑夜,道:“所以我又想到了一个疯狂的主意……若是元光的目的,不是绕道扶突的背后,而是抛开这四十万鬼方军,直奔柔然汗庭呢?” 姚吉震惊当场,久久没有做声! 若非深悉柔然境内的路况,贸然深入,想在茫茫草原上找到柔然的汗庭,不必大浪淘沙容易多少。元光确实如温子攸所料,亲率五万轻骑,丢掉了辎重和一切不必要的东西,单人双马,从西侧的大娥山穿过险峻的山路,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柔然的腹心。 随他同行的,还有从钱塘返回的於菟! 多年后的重逢,元光和於菟两人并没有因为容貌被坏、身子被辱而产生距离感,反而经过了时光验证后的爱情变得比神圣的大鲜卑山还有永恒。 元光是真的生出了卸下肩头重担的心思,甚至也真的拒绝了元瑜请他参与到这个足可改变柔然和北魏攻守大势的惊天战略当中的请求。可元沐兰得知元光拒绝后连夜过府说的一番话,让他从避世的迷梦里彻底清醒了过来。 无论如何,这一战,他必须成为最闪耀的那颗星! “师父,或许父皇拿你没有法子,可是於菟和丑奴呢?她们这些年无名无姓的受了那么多的苦,好不容易回到家,需要的是安稳平静的生活,而不是天子随时降临的盛怒……就算不为了鲜卑,也不为了魏国,仅仅为了她们,你在军中的威权只能更高,而不能消弱分毫。此次倾尽国运之战,若能胜,师父的名望将无以复加,到时再向父皇辞官,可保阖家今后无虞……” 第十五章 夏夜流唱晓月沉 徐佑身在钱塘,可他的视野已经通过庞大无匹的情报网络悄悄的窥探着南北各国的大势。冬至外出之后,詹文君正式接管秘府,亲自坐镇泉井之中,将纷扰杂乱又如恒河沙数的讯息梳理成清晰的条陈,上呈到徐佑的案头。 再听对天下和南北了若指掌的何濡进行详尽分析,这些条陈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无比玄妙的串起了自漠北荒原到江南水乡的战火纷纷。 安休若只是为了麻痹安休明,薛玄莫的三万兵绝不会贸然开战,更多的是疑兵之计。而姚吉也在魏军抵达沁水之前,率军袭击轵关,大败长孙襄的镇军,牢牢守住了太行山东西往来必经的天险。以西凉大马的战斗力,一万人足以将魏军十万人堵在轵关,难以寸进。 至于元瑜,他不是穷兵黩武的昏君,北马虽善战,可国力尚不及楚,三线开打,那是自取灭亡之道。因此,何濡做出了和温子攸同样的判断,西线和南线只是幌子,只有北线才可能真的大动干戈。 归根结底,魏有崔伯余,凉有温子攸,楚有颜婉,无不是深通战略构想的谋主。唯有柔然空有百万精骑,可正如元瑜所说,勇而无谋,蠕蠕成虫,陷入这场乱局之中,必定要吃大亏。 而金陵方面也传来异动,安休明自被刺以后,对中军和台城宿卫再无丝毫信任,原来那些百战之将,要么被审查处死,要么被开革流放。鱼道真霸占了本无寺的地盘,改成女道观,每日深居其内,收授他人贿赂,奇珍盈囤,异宝满库,导致谄媚之徒幸进,庸碌之辈高升,把好好的中军搞得乌烟瘴气。 沈度百般劝谏,可安休明丝毫听不进去,他见国事无望,称病在家,不复上朝参事。沈穆之私下劝说,却也被赶了出府,萧勋奇乐得看戏,于是朝廷之内再没有人能够调和皇帝与沈度的紧张关系。甚至安休明私下里还问身边的内侍沈度的年纪,言外之意,他怎么还不死?消息传出,沈度闭门谢客。 随后新任御史中丞殷雅在太极殿朝会时痛斥鱼道真奸人误国,还引用诗经里“赫赫宗周,褒姒灭之”一句,来讽刺鱼道真可比今之褒姒。御史中丞负责谏言,殷雅又是跟随安休明多年的东宫老人,安休明固然生气,却也没打算杀他,只是免官罢职,放归江州老家,还称他为“纯臣”。 鱼道真怎能咽下这口气,向安休明吹枕头风,哀声道:“我受辱无妨,可那殷雅借辱我之口,实则辱骂主上为周幽王,此等狼子野心,岂是纯臣?” 安休明怒不可遏,命司隶府派出鹰鹯司追至半道,赐殷雅饮毒酒自尽。可这样鱼道真仍旧不解气,再次进污蔑殷正和之前的谋反案有关联,于是殷氏被族诛,京城哗然,却无人敢仗义执言,相反,去道观拜谒的人更加的络绎不绝。 不过,这些都没有引起徐佑的太多关注,真正引起他重视的是衡阳王安休远的行踪。安休明弑父登基后,将这个狼狈为奸的弟弟视为肱股之臣,封为太尉,并都督徐、兖、青、冀、豫五州诸军事,兼徐州刺史。 安子道在位时,安休远镀金性质的担当过徐州刺史,安子道死后,虽说依旧是徐州刺史,却贪图京城繁华,一直没有到职履任。安休明念他兄弟情深,也从不强求,可这次魏军南下,一方面让安休若严阵以待,一方面让安休远即刻前往彭城赴任。 “其翼,安休明诏书说是为了防止魏军佯攻西凉,实图两淮,所以让安休远坐镇彭城,便于临机决断。依你之见,确是如此吗?” 何濡嗤笑道:“就凭安休远这个草包?若元瑜真的要取两淮,再借他三个胆子也不敢去。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七郎,从今天起,要随时准备打仗了!” 齐啸一惊,道:“安休明要干吗?平扬州、定荆州么?” 旁边的左彣皱眉道:“他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难道就不怕魏军趁虚而入?” “江夏王出南阳,御敌国门之外,今上却要断他的归路,两人高下立判!” “山长常说,军人要卫国护民,昏君无道,我辈当挺身而出,战就战,还怕他不成?” 虎钤堂里众议纷纷,徐佑欣慰的是,经过一月一期的培训,三期近五十七名学员毕业。这些人基本具备了通观全局的眼界和思维,不再是单纯靠听从命令无脑行事的武夫,而是学会了深刻理解命令背后的含义,并且能够根据实际情况把命令尽可能完善的去执行。 兵力、武器、补给都不是战争胜负决定性的力量,自古无永胜不败之军,所以说胜负乃兵家常事,一支军队可以败,但军心不可以垮。 这是强军和弱军最大的区别! 而现在,徐佑可以自豪的说:翠羽营,军心可用! “叶珉,你的看法呢?”徐佑再次点名叶珉,这种待遇众人已经习以为常,大部分比较服气,因为叶珉每次的回答想别人所未想,鞭辟入里,特别的启人深思。何况他现在开讲古今战例,算是虎钤堂的都讲之一,逐渐树立了点威望。 可为何说大部分服气呢? 叶珉被徐佑隔离在果林里单独练兵,从未公开露面,也未参加各种对抗,却从只有五十个人的屯长升到了率领五百人的幢主。无功受赏,嘴皮子说的再溜,谁知道是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括呢? 叶珉站了起来,静静的道:“安休明爱行险计!” 徐佑微微笑道:“不错,行险这种事,就跟服五石散类似,会贪恋不舍的!” 军人的荣耀在战场上,得知即将打仗的消息,百将以上虽都被严令不得泄露,可毕竟难以按捺心中的激动,一个个打了鸡血似的疯练麾下兵卒。他们时刻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出自徐佑的名言之一,被充分彻底的贯彻了下去。五十里越野,夜半的紧急集合,各种力量和技巧的超强度打磨,对抗演习也更贴近实战。从上至下,都觉得勇武莫当,什么御刀荡士、百保鲜卑、西凉大马,对阵任何军队都可以摧枯拉朽,战而胜之。 然后,叶珉的兵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给了所有人当头一棒。 夏夜流唱,晓月将沉,正是一天中最疲惫最容易放松警惕的时候,叶珉带五百兵悄无声息的摸到营外,皆穿黑衣黑袍,先擒住望楼上的守卫,然后纵火烧营,并绕翠羽营四周设战鼓,令人不停的敲击。营里以为敌袭,又辨不清方向和人数,登时大乱,叶珉率众提着棍棒一路冲杀进去,竟来回五合,如入无人之境,方安然退去。 天亮之后,望着满营破败,数百人受轻微伤,千余人鼻青脸肿,近半数垂头丧气,徐佑阴沉着脸,擂鼓演武场,开始了翠羽营成军以来的第二次公开训话。 “关羽你们都知道,赫赫大名,据荆州而北伐,灭于禁、围曹仁,逼得曹操差点迁都。然而转瞬就被陆逊和吕蒙联手击败,不仅丢了荆州,自个也身首异处。这是何故呢?” “陆逊,区区书生,写信给关羽,信里故作谦卑,又吹捧关羽武功盖世,晋文城濮之师,淮阴拔赵之略,都难以超越他的功绩。是啊,连晋文公和韩信都比不过,关羽岂不骄横自满?于是吕蒙白衣渡江,关羽败走麦城,可惜吗?可惜!可怜吗?不可怜!” “为何不可怜?因为兵法说军胜弥警,越是大胜,越是要提高警惕,这是小儿都知道的道理。关羽得意忘形,兵败身死,那是咎由自取。而你们呢?” 徐佑的声音骤然严厉起来,他如今是四品小宗师,刻意施展威严,足以悄无声息的影响众人的心神,道:“你们这些连血都没见过的软蛋,只不过受训了几个月,就以为天下无敌了吗?看看营里的灰烬,看看你们的样子,我身为军帅,都替你们臊的脸热!叶珉只有五百人,就把五千人的翠羽营搅得天翻地覆,这要真的遇到敌人,你们还有命在吗?” 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羞愧的低下了头,双手握紧,太阳穴紧绷,胸腔里憋着火气,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 “或许有人不服气,说叶珉偷袭,可你们千万别忘记,袭营原就是敌人最常用的手段。平时教你们的防范举措呢?遇袭了全都抛之脑后,官不见兵,兵不见官,缺乏应急的策略和智慧。当然,也有例外,耿布所部遇袭后整军严谨,固守营帐,击退了叶珉部的骚扰和进攻,既没有人受伤,也没有军械器具被毁,值得嘉奖。” “左彣!” 左彣上前两步,大声道:“奉军帅令,耿布所部皆升一级,饷银加倍。” 耿布只是百将,就此升做了幢主,所部百人无不欣奋鼓舞,却碍于军法,不敢高声欢呼,一个个咬着唇,眼眸里洋溢着难言的喜悦。 “王士弼!” 王士弼上前两步,同样大声道:“除耿布外,余者自军侯以下,皆加检校衔,暂时署理各部军务。若再有此等情形者,则以军法降职或除官!” 同时还点名了三个百将,昨夜表现最差,损失也最大,当即贬为伍长,禁闭三日,从头来过。如此赏罚分明,众军卒并无异议,受罚的暗自鼓劲,准备日后洗刷耻辱,受赏的也不敢骄傲自满,毕竟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要不想被人追上,只能更加拼命的操练。 叶珉的兵因穿黑袍,被翠羽营戏谑的称为黑袍军,声名大振! 第十六章 一乘顿教 在西方遥远的国度,有一种沙丁鱼,当地人十分爱吃,可沙丁鱼不爱动,往往从海上运回码头就死去了,而死鱼不值钱,只有活着的鱼才能卖出高价。后来有个渔夫把鲶鱼放入鱼槽,沙丁鱼紧张起来就会不停的游动,回到码头后依然鲜活,所以这个渔夫很快发财,富甲一方人。 徐佑把叶珉带到果林之后,给他讲了这个故事。叶珉心里明白,现阶段的任务,就是成为这条鲶鱼。但鲶鱼一定要比沙丁鱼强大,否则的话,不仅不能驱赶,还要被鱼群吃掉。 这几个月镇海都操练的强度远超翠羽营,也幸好徐佑给他分的兵全是百里挑一的精悍之卒,身手矫健,气力惊人,又让左彣、清明两个小宗师为教官,亲自教授武艺和各种奇技,刀枪娴熟,箭弩精准,善隐匿,善攀爬,善泅渡,堪称这个时代最特殊的特种兵。 当然,叶珉部不会真的叫黑袍军,正式的番号是镇海都! 一都镇海,可以想见徐佑对他们的期望! 自此镇海都和翠羽营的攻守之争成了常态,时不时的夜袭,或者大白天的骚扰,甚至有一次正在演武场集合,镇海都从后面冲了进来……双方无所不用其极,每个人都进入了战时的状态,从一开始的惶恐不安,到后来听到命令立刻成列,警觉性和反应力全部大幅度的提升,比起之前再次发生了质的蜕变。而双方的胜负比,也从八比零慢慢的变成了八比一,十比二,再到后来,镇海都已经很难攻入营内,就算勉强破开防御,也得快速退却,否则就被包了饺子,全军覆没。 冬至的营救行动亦接近尾声,四个月的时间,她的足迹遍布七州之地,和司隶府斗智斗勇,折损了不少人手,但也安全救出了二百七十多名僧人,名单上的另外四十多人要么甘愿赴死以护卫佛法至道,要么年事已高,不愿远离,要么过程中出了意外,但综合最后的结果,这次由秘府主导的营救十分成功,同时也让初成的秘府积累了不少的经验教训,意义重大。 最后撤离的是竺无漏和竺无尘等从金陵逃遁到荆州的本无宗的僧人,徐佑等候在明玉山脚下,远远的看到众人的车驾,立刻迎了过去。 “大毗婆沙!” 竺无尘和徐佑金陵见面时已经晋升小宗师,今日再会,修为又有精进,浑身上下原本练到了铜皮铁骨的境界,现在看上去却又变得柔软和松弛,颇有返璞归真的妙法无穷。 可不管怎样,面对徐佑时眼里的狂热和尊崇多年来从没变过,屈膝施弟子礼,然后乖乖的站到身后,倒像是跟随徐佑左右的部曲。 竺无漏从牛车里走出来,倚着车厢,低头望着徐佑,他的脸映着傍晚的夕阳,纵横的刀痕里似有光芒流动,轻轻笑道:“徐郎君,没想会在钱塘重逢!” 徐佑突然明悟,竺无漏已入念境! 无漏功共五境,舍、念、智、乐、一心,竺无漏舍掉皮囊,破而后立,入舍境后恢复了武功,又在得知竺道融身死,佛门尽灭之后,苦思眷念时踏入了念境的山门,距离小宗师仅仅差那临门一脚。 不过,他始终不肯改口称徐佑为大毗婆沙,这点倒是很有趣! 僧人们都被安置在玄机书院接近山顶的几处院子里,下山的通道只有一条山路,两侧和后方是悬崖和陡坡,只要守好院门,没人能够随意出入。先来的主动带着后来的熟悉环境,等斋饭做好,趁着月光,于院子里摆满食案,众僧有序入坐。由于六家七宗的宗主全部罹难,竺道融的弟子里,法字辈的也只剩竺法汰和竺法识两人。而竺道融一直以来都有意培养竺无漏为下任宗主,他又有佛子的名号,所以客座之中以竺无漏为尊,陪在徐佑旁边。竺无尘丝毫没有身为小宗师的觉悟,乖乖的坐到下首的人群里,眼巴巴的等着开饭。 席间很是沉默,竺法汰年过五旬,不会武功,经过这么多惨变,显得老态龙钟,几口米饭下肚,舟车疲惫连眼皮子都睁不开,如何还有精神和徐佑应酬?竺法识和冬至清明等人在后面的船上,此时尚未抵达钱塘,其他人或者不熟,或者身份不够,算来算去,也只有竺无漏和徐佑笑着说上几句话。 宴席过半,突然听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徐佑抬头望去,是竺无尘旁边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僧人,他夹着斋菜,送到口边,不由想起了那些惨死的僧众,忍不住悲从中来,哽咽道:“佛法东渐以来,历朝历代,多少大德高僧呕心沥血,方能在此间设像行道,百有余年,尝尽艰辛万苦,正法遂兴。乃至于招提栉比,宝塔林立,金剤与灵合比高,广殿同阿房等壮,又是何等的盛况?可今夜回望江东,遍地断瓦残垣,经书神像焚于业火,比丘沙弥死于刀兵,我辈惶惶不可终日,都道末法将临,必然导致正法衰颓,僧风浊乱,岂还有闲情逸致,对月而食么?” 一僧悲痛,众僧皆哭。 泣声远远的传开,又消没在层峦叠嶂之间,徐佑静默不语,竺无漏轻叹道:“时当末劫,法运垂秋,痛心而下泪,绝非对徐郎君有任何不满,万望宽宥一二。” “法师言重!” 徐佑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长身而起,目光扫过这些如丧考妣的在食案间缓步徐行,道:“佛在世的时候,称为正法,如是五百年;佛涅槃以后,而有些大弟子们还在,称为像法,如是一千年;再以后,于佛法中钝根少信,得道者极少,乃至渐渐于三乘中,信心成就者,亦复甚少,所有修学世间禅定,发诸通业,自知宿命者,次转无有,如是一万年,称为末法!然而你们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末法并不是说佛法不存,而是说没有人能够静心修持佛法,为外道所迷,述意、五浊、时节、度女、佛钵、讹替、破戒、诤讼、损法,所以不能悟道,不能正果,就连佛陀也承认佛法其实并没有没落的时候……” 先前哭泣的僧人颤巍巍站起,抹去泪痕,恭敬的道:“大毗婆沙,弟子有惑!” 徐佑在他跟前停住脚步,温声道:“请讲,我试为法师解惑!” “《法尽灭经》、《同性经》《法苑义林章》《占察善恶业报经》《摩诃摩耶经》等等,三藏十二部教典里记录太多关于末法时期的论述。可大毗婆沙却说佛陀不认为有末法,敢问……”他犹豫了下,似乎觉得当众质疑大毗婆沙有失礼数,不过还是问了出来,道:“敢问出自哪本经卷?” “出自《大方广佛华严经》!” “《华严经》?” 《华严经》是昙谶南渡之后,被竺道融关在本无寺的万佛阁中,经年累月方才译出成卷。不过只有六十卷,和后世由武则天主持完善的八十卷《华严经》相比,有诸多缺失和遗漏的覅地方。可卷帙虽有缺失,那也是《华严经》,号称经中之王,犹在也是经中之王的《法华经》之上。 此经译成后,由于法理经义比般若学更加宏大和精妙,也有少许出入和矛盾的地方,或者是惧怕《华严经》盛行,盖过了六家七宗的风头,所以被竺道融束之高阁,除过本无宗的高僧,余众拜读过的少之又少。 更重要的是,《华严经》在天竺也曾被埋没多年,后经龙树菩萨宣扬,才开始逐渐为世人所知。而真正把《华严经》发扬光大的,是从魏晋南北朝时受到当时东土佛门的追捧以及隋唐历代高僧接连的注疏讲经,方长盛不衰。 然而此时,《华严经》的重要性,昙谶和竺道融死后,有且只有徐佑一人知晓! “不错!正是《华严经》!此经乃佛陀证道之后的第二个七日,于菩提树下为文殊、普贤等上位菩萨所宣说之自内证法门,是教法中的根本,故为称性本教,亦称初顿华严。通此经者,可以明缘起,辨色空,约三性,显无相,说无生,论五教,勒十玄,括六相,成菩提,入涅盘,堪称三尊。” 中年僧人惊声问道:“此经现归何处?” 徐佑转头目视竺无漏,竺道融命他们先行撤离金陵,自然存了万一失败,保存沙门典籍的心思,不出意外的话,《华严经》也该随身带着。 竺无漏口宣佛号,道:“《华严经》共计六十卷,安好无恙!” “好好好!”中年僧人雀跃不已,醒过来才觉失了佛心,忙双手合什,道:“小僧心无宗智现,不知可否借《华严经》一观?” 众目睽睽,竺无漏不可能拒绝,微笑道:“智师兄多虑,不如我提议,六家七宗所有的典藏汇集一处,名为百千经楼,凡沙门弟子,不问何宗何派,皆可入内研读修习!” 所有人无不称善。 智现已对徐佑充满信心,虔诚的道:“请大毗婆沙继续解惑!” “佛说没有末法,何故呢?因为佛法是永恒的,不会变的,是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末法只因为被外道毁了典藏和佛像,又让妖邪潜入心湖,诱使比丘破戒,致使如来妙法不见于文字,可到了那样可怕的地步,正法仍然存在,众生一样有佛性。再者说,现在远远不到末法之时,至少三藏典籍仍在,你们也在……”徐佑话锋一转,道:“须菩提你们都知道,他是佛陀十大弟子,号称‘解空第一’,也曾说过假使有人在末法时看了这个经,研究了那个经,也能与佛陀的大弟子们一样,达到信解受持的境界。他说的这个人就是《金刚经》里提过的第一希有。第一希有就是超凡而入圣;第一希有就是几乎等同于佛。有诸众生具大乘性,信佛秘密大圆觉心,那,这个秘密是什么?” 徐佑不怒而自威,明月照身,星河垂野,如天地并立,手指众僧,道:“秘在尔等心中!”这是禅宗六祖的经典名句之一,他借来装逼,恰当其时。 满院子响起哗啦啦的膝腿和食案的碰撞声,众僧仓皇而起,无数道目光流连在徐佑的脸上,仿佛那里正在绽放光明。 “正法、像法与末法,悉等无有异。真正度人的佛法永远不会消失殆尽,法不会末,末的是人心,你的凡心不死,就会永远的处于末法时期,即使是遇到真正的佛法,也会擦肩而过。”徐佑口吐莲花,立成一偈,道:“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他算是打定主意,要把六祖的名句剽窃到底了。 扑通! 智现屈膝跪地,额头紧贴青石,徐佑以手抚其顶,道:“诸比丘,人身难得,佛法难闻。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你们今世能入沙门,习佛经,必定是在正法和像法时曾与佛结缘,被佛陀种下过善根。今逢乱世,只要我沙门弟子断恶修善、积功累德、护持正法、精进修行,必将使佛法薪火相传、久住世间,那就再无末法。” 众僧纷纷跪伏,高声齐呼“大毗婆沙”,智现更是仰望着徐佑的身影,激动的浑身颤抖,泪落如雨。 第十七章 半步山门 竺无漏同样跪在地上。 他垂着头,看不见情愿不情愿,可此时此刻,徐佑背对着他,一人独立,百僧屈膝,他心里作何想,根本不重要! 大势所趋,若是在徐佑的地盘再被竺无漏把佛门这股强大无匹的势力拉拢过去,徐佑早就死在了多年前的明刀暗箭之中,又怎么会有眼前的这片基业? 当即宴席不再进行,徐佑率领众僧,于院外东西两侧的莲花池里,各取莲花一朵,别于衣襟,对西天而拜,以此表明抗争之心,护法之坚。 又因这满院黑衣僧戴莲花沐浴月光下,显得圣洁无比,又暗含佛家舍生度人之禅意,佛门后来被统称为莲花宗,六家七宗的称呼渐渐不复存在。 此后数百年,佛门由于大乘经义的不同,再次各宗林立,然而开创各宗的始祖大都出自今夜的玄机书院之内,无论彼此间如何争辩不休,可是全部以出身莲花宗而自觉荣耀。 此全徐佑之功!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安顿好众僧,徐佑回到明玉山,冬至等人乘坐后船,也刚刚抵达。徐佑先打量她一番,笑道:“晒黑了不少……” 冬至吐吐舌头,拉着方斯年,道:“我还好了,总是宅子里待的时辰多点,斯年跟着清明没日没夜的四处救人,可小郎你瞧瞧,肌肤越发的晶莹剔透了呢!” 方斯年撇撇嘴,道:“白了又不好看……我还是觉得以前在村里时黝黑的模样看着顺眼……”冬至翻了个白眼,道:“是是是,女儿家至要紧的是黑的健硕,白了就显得弱不禁风,不好看,对不对?” 方斯年嘻嘻笑着作揖,调皮的赔了个不是,望着徐佑委屈的道:“小郎,我在匡庐山见到秋分了,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一个人跟着那糟老头子这么多年,你不心疼,我可心疼死了。” 朱智遵守诺言,把匡庐山送给了宁玄古,这几个月来宁玄古忙于开宗立派,秋分身为得意弟子,如何走得开?哪怕宁玄古念她思乡情切,肯放她回来,以那小丫头的性子也多半不肯。 “她怎么样?” 冬至知道徐佑和秋分的感情,恐怕连张玄机和詹文君都比不过,忙道:“好着呢,秋分也不知道跟着宁真人练的什么神功,远远看去,真的像是轻云蔽月,流风回雪,凌波仙子,不过如此了!” 徐佑笑道:“宁真人神通广大,短短五六年,竟把秋分调理的完全变了个样,确实比跟着我做个小丫鬟出息多了。” 冬至垂下了头,心想:其实,她未必会这样觉得…… 清明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给徐佑,道:“朱刺史的信,他让我转告郎君,时机已至,临川王不日将率王府众多幕僚前往扬州,和江夏王东西呼应,一同举义,讨伐逆贼!” 徐佑接过信,轻轻颠了颠,如鸿毛,却又如山岳,目光越过天幕,望向遥远的金陵城,脸色坚毅无畏,低声道:“该开始了!” 第二日大早,徐佑亲赴吴县面见顾允,商议如何安顿临川王之事,最后决定在吴县西南、震泽湖之滨的天平山为开府设衙之处。天平山是顾氏的产业,山景秀美,奇峰、怪石、清泉,被誉为吴郡第一山,沿山而建田墅,园林亭台,鳞次栉比,周边数十里开阔地带,可安营驻军。 随后,徐佑在顾允的陪同下参观了张槐的平江军,只见军容整齐,兵卒战意盎然,攻守间进退有度,可称精悍。张槐麾下有个校尉杨谟,故意问起徐佑在钱塘练兵心得,又问比平江军如何? 徐佑惭愧道:“佑不知兵,全仰仗几名旧部料理军务,只不过新募的兵卒多是流民,不听管束,又生性愚钝,实在难以操练。还好经过大半年的磨合,如今勉强成军,可还是差平江军太远了!” 杨谟哈哈大笑,傲然道:“平江军从四姓望族里选良家子,要么识文断字,要么长于刀弓,我们折冲知兵善战,训练有方,徐郎君倒也不必气馁。” 张槐现在是折冲将军,朝廷封赏的正五品实职,远非徐佑这个自封的军帅可比。顾允笑着看了杨谟一眼,道:“张将军,这位校尉是谁?”他现在城府日深,不会当着张槐的面动怒,可这个人算是记下了,敢这般讥讽徐佑,那就是往他顾某人的脸上抽鞭子,事后得好好教教他怎么做人。 张槐容貌清雅,神色柔和,浑不似领军厮杀的人,不过也没有去年初见时的那种腼腆和自矜,举止间挥洒自若,笑道:“自吹自擂的粗鄙蛮汉,何必污了使君的尊耳?”他不动声色的替杨谟糊弄过去,接着转移话题,道:“微之谦逊太过,听闻你在钱塘设翠羽营,改弦易张,新法辈出,练出的兵个个如狼似虎,怕是平江军也只能望其项背……” “景逸这是要捧杀我么?”徐佑苦笑道:“四姓门阀,百年底蕴,方才造就了平江军之雄,我又没有天师道撒豆成兵的本事,七八个月能让那群兔崽子拿起枪手不晃就算满足了!” “哦,微之觉得练到什么程度,才算好兵?” “上得战场,面对强敌,口中有唾即可!” 杨谟还不自知已经上了顾允的黑名单,忍不住笑道:“郎君对好兵的要求未免太低了吧?” 徐佑笑而不语。 顾允脸色阴沉了下来,张槐微微叹了口气,道:“杨谟,我之前以为你才堪大用,所以提拔你作了校尉,现在看来,是我无识人之明,还是再当两年军侯磨磨性子吧。” 杨谟惊诧莫名,却又不敢违逆军令,脸蛋憋的通红,羞惭退去。徐佑其实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只是张槐处理自家军务,他不好多说什么。 参观完军营,张槐突然道:“使君可否让我和微之单独相处片刻?” 顾允看着徐佑,见他点头,笑道:“好!”说完先行离开。徐佑猜不透张槐的用意,并且他明确感觉到此次见面并没有上次北顾里之变联手平定白贼的和谐与惺惺相惜,相反似乎还有点淡淡的抗拒和疏离。 “景逸兄有话对我说?” 房间内张槐沉默了良久,嗓音也变得有些沙哑,可见即将要出口的话如鲠在喉,对他而言,是多么的在意,道:“阿姊……她可好么?” 张氏的阿姊,自然是指张玄机。徐佑扬了扬眉,道:“挺好,每日读书写字,逗弄两头白鹅,尚算顺心!” 张槐抬头凝视着徐佑,向来平静无波的双眸骤然如剑光般凌冽,然后缓缓躬身作揖,道:“徐佑,照顾好她,万万不要负心!” 不是威胁,胜似威胁! 徐佑没有伸手搀扶,任由他弯着腰,淡淡的道:“张将军,玄机肯垂青下嫁,是我三世修来的福气,自会珍惜。至于我会不会负心,只需要玄机知道就好,还轮不到不相干的人过问!” 房间内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等徐佑离开的脚步声远去,张槐直起了身子,阳光穿过房门,正好投射在他的脚下,整张脸笼罩在廊柱的阴影之中,犹如鬼魅。 再回到钱塘已是隔天后的午夜,雷电交加,暴雨倾盆,徐佑走出船舱,准备登岸时,看到码头上站着一人,穿飞青华裙,戴莲花宝冠,纤纤玉手撑着墨绿色的油纸伞,却是许久未见的袁青杞。 徐佑头也不回的踏过跳板,道:“清明,你留在船上!” 清明应了声,将手中黑色的伞递给徐佑,束手立在舟头,眼睑微合,似乎入了定。雨水乖巧的滴落在他的身前寸许,任凭狂风呼啸,愣是没办法打湿片缕衣袍。 缓步到了近前,两人隔着五步,连绵的雨线里远山的轮廓隐约可见,徐佑微微笑道:“宁大祭酒冒雨前来,是赏景呢,还是在等人?” “景色再美,转瞬而逝,今夜赏之,明夜思之,后而念之,再而后则怨之,那又何苦来由呢?” “哦,不赏景,那就是等人……”徐佑笑容不减,继续问道:“等人是为了叙旧,还是为了发难?” 袁青杞清丽不似人间该有的容颜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出尘之意,让人忍不住生出自惭形秽之心。她伸出手,皓腕在雨夜里显出惊心动魄的白腻,雨水打在掌心,俏皮的跳动着欢快的轨迹,漫不经心的道:“七郎既然猜出我的来意,为何又这般咄咄逼问,非君子所为!” “我从来不是君子!”徐佑收敛了笑容,握着伞柄的手指修长而洁净,从容道:“大祭酒和我算起来还是故人,今夜聚众在此,杀机毕露,究竟所为何事,还请直言!” 袁青杞玉手轻握,雨水顺着指间的缝隙淅沥沥的流淌,道:“七郎,我奉天师谕令,尽诛扬州佛门妖邪,你在玄机书院私藏那么多僧众,岂不是让我为难?” 轰隆声雷动九天,几道电光劈开了天地的黑云遮幕,距离袁青杞数十步的身后,白易、宫一、商二、边远途、谷上书、梁为客、封南山和七个徐佑不曾见过的面孔,以及无数若隐若现的身影,成扇形堵死了码头各个可以突破的点。 这七个陌生面孔里,竟然有两个小宗师! 如果不出意外,白易口里经常提到的那个蔡山道观里的老不死曾道人就在其中! 袁青杞这么多年不知道暗中造了多少个类似蔡山道观的组织,更不知蓄养了多少个类似白易这样的家奴。 今夜此时,呈现在徐佑的眼前的,也未必是她手里全部的力量。 若论城府之深,袁青杞在徐佑遇到的人里,至少可以排到前五! 徐佑眉眼清冷,沉声道:“大道三千,殊途同归,何来正邪,更何来的对错?道争,争的是寻觅天机的路,此路佛门走得,天师道走得,我亦走得。可孙天师倒行逆施,欲借暴君之手,行杀戮之事,百年后怎么堵得住悠悠人口?我劝大祭酒不要助纣为虐,免得一步踏错,反误了自身的修行!” 袁青杞低垂螓首,黛眉微蹙,惹人怜惜不已,幽幽的道:“七郎不肯退让了?” 徐佑叹了口气,道:“三娘,若非别无选择,我绝不愿和你为敌。” 袁青杞抬起头,秋水似的星眸闪烁着无法言明的意味,道:“七郎,那就得罪了!各为其主,我只能先拿下你,逼迫明玉山保持中立,然后再和佛门余孽分个生死。哦,对的,你是六家七宗共尊的大毗婆沙,他们投鼠忌器,说不得束手就擒,省却了我的麻烦。” 徐佑摇摇头,笑道:“若是让你这样大张旗鼓的埋伏于此,我的人还没有做出相应的布置,在下这颗项上人头,轮不到大祭酒来取,早已成为别人的酒器了!” 话音刚落,清明发出一声清啸,如龙吟凤鸣,传出十里之遥。城墙上顿时闪出百人,架上神臂弩,瞄准了射程内的所有敌人。远处的山后传来密麻麻的脚步声,由左彣亲自带队,三百名重甲步兵手持枫枪,排山倒海,冲过雨帘,将天师道众人团团围住。 局势一触即发! 徐佑静静的道:“三娘,说句狂妄的话,除非天师亲临,哪怕白长绝站在这里,佛门的诸位高僧我也保定了。何况,就算我袖手旁观,竺无尘已入五品山门,修为高深莫测,竺无漏神功大成,更是不好相与,佛门其他各宗仍残存不少高手,武力不可小觑。我怕拼将起来,会把你在扬州治苦心经营的多年基业葬送一空。” “小宗师……五品罢了!” 袁青杞轻笑声中,迈前半步,纤巧的足尖点在铜钱大小的水坑里,可那水面却纹丝不动,仿佛悬空漂浮着似的,随意的道:“要入山门,又有何难?” 徐佑神色一动。 仿佛江海涨潮时,汹涌澎拜的天地之威压顶而来。 半步入山门,袁青杞晋升小宗师! 第十八章 围杀 五品作为武道的天堑,百余年来不知把多少惊才绝艳之辈阻拦在小宗师的山门外,天运、功法、机缘、才智、资财和时间缺一不可。 天运在身,方可问道,比如徐佑,正当万众瞩目之时,突逢大难,要不是灵魂重生,又机缘巧合得到了道心玄微,早就湮灭在大道的尘埃里无人知晓了;再比如左彣,杀伐征战中修为渐深,一步步走得踏实无比,可若不是和清明连番交战,于生死边缘徘徊悟道,也不可能入五品成为小宗师,后来又侥幸得到宁九州的刀法秘籍,刀剑双修,这才突破了三品;再比如清明,青鬼律夺天地造化,又是乾坤一体,更是从三岁开始就不分昼夜的苦修,熬练体魄筋骨的奇药都不知道用了多少,可若不是跟着徐佑去戒鬼井的六桥三界走了一遭,终生无望进军五品;另外要不是徐佑搞得来钱财,让他们衣食无忧,潜心修炼,整日里为生计奔波,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再多的天赋也要浪费了。 可不管怎么说,天运在,机缘到,才智足,功法绝,再加上足够的资财和时间,他们最后都成功入了五品山门。然而还有完美的负面教材萧玉树,身为萧氏门阀的子弟,上品功法不会匮乏,各种资材予取予求,才智更是人人夸耀,十几年间勤修不辍,既没有徐佑半途家变的遭遇,也没有清明被人夺鼎的惨剧,更不像左彣出身低微,可他这么多年就是无缘小宗师,徒呼奈何? 所以,袁青杞当然不是因为这半步凌空而入了五品的山门,也不是巧合到徐佑刚刚摆出敌我的实力差距,她就这么不给面子的来打脸。 道心玄微是连接此岸和彼岸的桥,站在桥上的徐佑对武道的理解,其实已经超越了大多数小宗师的层次,再加上他在本无寺里接过孙冠一招,千分之一秒的瞬间,窥见了大宗师的门内景致,因此只是惊诧了片刻,马上明白了前因后果。 袁青杞好厉害的心机! 她的修为不知何时就可以晋升五品,却出于某种原因一直人为的压制着,或许是因为她自身的功法,或许是想要给某些人错觉……但不管怎样,武道中人耗尽毕生,追求的无非是境界的提升,连徐佑道心玄微大成的时候,也丝毫顶不住五品的诱惑,迫不及待的迈进了山门。可袁青杞却能忍耐这么多年,牢牢的站在距离五品触手可及的地方,简直清醒的可怕,自控力更是匪夷所思! 然而,这不是终结…… 锵! 八景伏神剑出鞘,玄妙的篆纹映着闪电,仿佛无数银光缠绕其上,袁青杞以剑指天,荡荡江海,百川咸归,威严不可正视。以剑尖为中心,急湍的雨线避开三尺方圆,然后旋转着四散开,部分击打在道左的树干上,穿出密密麻麻如蜂窝般的小洞。 同时,正对徐佑这边的雨线也如弩箭般射来,这样的距离,别说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就是小宗师以下,也绝无躲闪的可能。 徐佑手里的雨伞微微一颤,伞面边缘流淌的雨滴骤然破碎,汇聚成转瞬即逝的雨幕,却好似铜墙铁壁,将所有袭来的雨箭拦在身前寸许 砰砰砰! 连环爆炸声震耳欲聋,甚至盖过了轰隆的雷声,袁青杞仿若九天仙子凌波而入凡尘,秀丽无匹的容貌露出奇怪的笑意,轻声道:“白师兄,你猜得不错,果然是他!” 话音刚落,一人从路旁那株庞大的榕树树冠中御风凌空,攸忽而至,身如龙雀,右手捏成雀啄,由上而下,直叩徐佑面门。 白衣胜雪,此恨长绝! 鹤鸣山大祭酒,孙冠次徒,二品小宗师,现在天师道真正的掌舵人——白长绝! “无胆鼠辈,还敢偷袭?” 徐佑哈哈大笑,雨伞猛的收紧,握着伞柄,脚下青石碎裂,腾身而起,竟以普通人都可轻易折断的雨伞使出了磅礴浩大的燎原枪势。 这是学自高阖的枪法! 轰! 雨伞瞬间成灰,肉眼不可见的气浪从半空中成椭圆形向四周震荡,两侧的七八棵柳树咯吱断成两截,徐佑捏指印于胸前,轻若鸿飞般倒飞七尺,方稳住身形。 清明从舟头挡在了徐佑身前,烛龙剑遥指半空,剑身透出浓郁的墨色,无声无息的弥漫了整个雨夜,耳朵里传来戒鬼井那无数冤魂的哀泣,让人不自觉的失陷其中,再不知今夕何夕。 烛龙闭目,天下皆暗。 清明的身影消失。 左彣刀剑齐出,横跨数丈,身子仿佛蛟龙出水,荡开层层叠叠的大雨,划过暗含天地至理的轨迹,攻向白长绝的后心。 他入了三品,又主杀伐征战,倾尽全力的一击连白长绝也不能忽视。虽然不惧,可当务之急,是先擒住徐佑,避免被大军围住,所以需要袁青杞帮忙。 “宁师妹,替我拦住左彣!” 白长绝张开双臂,翻腾于空中,再次俯身如鹰击,左右手变化出千万只雀喙,以千万种不同的姿态,或低鸣,或长啸,或嘤或啭,或啁或啾,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啄向清明和徐佑。 “好!” 袁青杞神剑回转,刺破虚空,剑尖所在的空间顿时塌陷,她麾下那两名小宗师也同时出手,一如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一如日星隐耀,山岳潜形。 左彣右手剑随之变招,丝毫不受影响的穿过塌陷的空间,刺中八景伏神剑。左手刀快若闪电,劈出数十下,定阴风,平浊浪,摘日星,推山岳,所向披靡。 四人一触即分,在白长绝的身后恰巧成扇形散开。 而在左彣动手的时候,徐佑也调息完毕,上前两步,单指轻轻点中和眉心齐平的空处。那千万只雀影汇聚成形,幻化成一只巨大的朱雀,赤炎焚天,双翼蔽日,雀喙不偏不倚,正好啄住徐佑的指尖。 神照万物,无所遁藏。 任由白长绝千变万化,终归落在此处,徐佑以逸待劳,可还是无法和二品小宗师抗衡,双脚陷地数寸,唇角渗出血迹,一股强大的让人绝望的吸力缠住了手指,怎么也摆脱不了,熟悉的那道诡异的劲气从商阳穴钻入阴阳脉之海,毒蛇般游弋着直冲丹田而去。 白长绝十分自信,这大半年来他潜心修养,在金陵和六天连番作战受的伤已经痊愈,恢复了巅峰时的状态,在他的领域之内,无人可以逃脱,冷冷笑道:“林通,跟我回鹤鸣山见天师!” “朱雀劲?”徐佑终于变色,颤抖着声音道:“原来是你!” 魏元思创出道心玄微之后,又分化成五符劲,经孙冠传给门下弟子,其中朱雀劲诡诈多变,有伤天和,据说从来没人练成。 然而宁玄古救醒徐佑之后,说害得他多年来生不如死的那道真气就是朱雀劲,又过了这么多年,徐佑终于找到了这个人。 白长绝。 当年义兴流血夜,孙冠阻挡宁玄古于白马池,白长绝统率天师道鹤堂高手联合太子左右卫率和吴兴沈氏的私兵,三家灭徐,制造了楚国百年来第一大惨案。而那天夜里,死在白长绝手里的徐氏宗亲不计其数,徐佑被朱雀劲废了武功,本也必死无疑,只是另一个时空的灵魂穿越而来,这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天可怜见,白长绝追踪林通的下落,找到了徐佑头上,两人七年后重逢,依旧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是我!” 白长绝察觉到徐佑体内雄浑的真气正在拼命的反抗,眼眸里露出不屑之意,干脆运起九成真气汹涌而入,只求在最短时间内彻底摧毁徐佑的经脉,再次把他变成废人。 不过这一次,等见过天师,审讯清楚关于林通的来龙去脉之后,必将其挫骨扬灰,以报鹤鸣山戒鬼井被毁之恨! “如何?凭你还想报仇不成?” 徐佑示弱诱敌,见白长绝上当,紫府真炁散入全身一百零九窍,朱雀劲登时畅通无阻,侵入奇经八脉,直奔丹田。 清明再次鬼魅般现身,位于白长绝头顶,烛龙剑似乎连夜幕的闪电都吸附在通体的墨色之内,然后绽放大光明,以比日光还盛的锋芒当头刺下。 烛龙张目,天下皆明! 白长绝眼看徐佑被废在即,哪里肯放弃这唾手可得的胜利?当下不闪不躲的屈指夹住烛龙剑,仅余的一成真气只求拦阻清明的全力一击。 只求一呼一吸的时间! 可下一刻,白长绝愕然当场! 朱雀劲竟在丹田里扑了空,心知上当,正要应变,突然青龙劲、白虎劲、朱雀劲、玄武劲和若水劲从百窍齐出,五劲同归一炁,瞬息化去了他的真气,并以毁天灭地的姿态通过指尖相连的商阳穴反扑而来。 噗! 白长绝猛的吐出大口鲜血,他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自李知微分武道为九品,人身以丹田为基,以任督八脉为桥,分九窍化后天为先天,再生一炁,奢求天道,何曾听闻丹田无真气,却可运转于周身一百零九窍的道理? 更让他可怖的是,徐佑竟能同时修得五劲,并且可分化为五道,也可合化为一。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复归于一! 这是真正的道! 这是连天师都做不到的事! 徐佑化名林通潜入戒鬼井,究竟偷了什么? 手指再无力夹住烛龙剑,只来得及侧头闪过,左肩一痛,剑刃切开了肌肤,摧枯拉朽般斩断了半截肩胛骨,却无法再有寸进。 白长绝怒吼声中,左腿踢出,正中徐佑胸口,同时以太阳穴横撞剑身,足尖点地,捏指成刀,追着徐佑当头劈下。 徐佑胸口剧痛,几欲昏厥过去。清明也被这一撞差点烛龙剑脱手,连着凌空翻了几个跟头才落地站稳,脸色忽红忽白,看似受了不轻的内伤。 可白长绝伤得更重,只是目前还不到撤退的时候,结合袁青杞和她麾下的战力,应该还有翻盘的机会。和徐佑的交手输在不知底细,不管他修习的功法怎样厉害,可区区四品,和二品巅峰是无法逾越的鸿沟,这次不必再冒险送真气入体,只要斩断他的手脚,自然无法再挣扎,也不会再有意外。 而这时左彣和袁青杞等才刚刚交手一招成扇形散开,他撇下三人,刀剑再次袭来,欲救徐佑于危急之中。 袁青杞和另外两个小宗师跟着动手,只不过毕竟和三品有差距,若从高空俯瞰,会发现四人之间有极其微妙的距离。 左彣居中,在前,袁青杞居右,另两人居左,略慢一步。 而清明和徐佑又在正对面左右而立。 如果白长绝未曾受伤,此时就应该察觉到他陷入了一个圆形闭环的包围当中。只是很可惜,左臂骨头半碎,丹田元炁失序,又惊怒交加,眼中只盯着徐佑,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最主要的是,他亲眼目睹了袁青杞半步入五品的神奇,认为她纵然打不过左彣,至少也可保住他的背后不受滋扰。 徐佑双手交叠,玄武善守,白虎善攻,青龙浩荡,朱雀诡谲,若水至刚至柔,五劲合归道心玄微,然后以方斯年的七身、七手、七安般之法,勉强抵住白长绝这轮攻势。 刀剑已至背后! 白长绝头也不回,甩袖而去,击中刀剑,再次口吐鲜血,脸庞狰狞扭曲,厉声道:“宁师妹,拦住他!” 这次没有袁青杞仙音妙韵的回答“好”字,而是八景伏神剑自右肋下决绝的一刺,左边同样是两名小宗师施展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将排山倒海之势砸了过来。 清明的烛龙剑再指面门! 这一次,所有人无不拼劲全力! 几乎瞬间,白长绝深陷绝境,六大高手联手做局,徐佑和袁青杞互飚演技,为的就是这一刻。 击败一个小宗师并不难,可要杀一个小宗师,却难似登天。要不然白长绝也不会以二品之尊,追杀只有五品的兰六象,耗时三四月,远遁数千里,却仍难如愿。 更何况,这次徐佑他们要杀的白长绝,被誉为大宗师之下第一人! 第十九章 灭绝 白长绝的衣袍无风自鼓,八景伏神剑如同刺到了坚固无比又滑不留手的巨大冰层,剑尖一偏,竟不受控制的贴着革带划向身子的左侧。 左侧正是老不死曾道人和另外一名小宗师,他们全力施为,根本来不及变招,竟和袁青杞硬碰硬的对了一招。 三人同时闷哼,后飞数尺。 白长绝双掌合击,夹住烛龙剑。这是今晚他第二次夹住烛龙剑,清明的无双身法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形同虚设。 然后身子陀螺般旋转,清明被当成人体棍棒,扫向左彣从身后攻来的刀剑。 砍还是不砍? 砍了清明受伤,不砍攻势受挫。 白长绝不愧是二品小宗师,受伤在前,被偷袭和围攻在后,可他的应变几乎无懈可击,就连徐佑以神照术复盘,也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甚至还以攻代守,犀利之极。 左彣临危不乱,刀剑攻势不减,妙之巅峰的瞬间交错,一上一下,不差毫厘的划过清明的鼻尖和后心,精确到可怕的地步,紧挨着烛龙剑的剑刃平切向白长绝的手掌。 徐佑的拳风从后而至! 白长绝无奈撒手弃剑,右手幻成雀啄,叮叮当当的击打在左彣的刀剑上,挡住了他的进攻,可身子躲无可躲,只能左手成拳,诡异的反折击出,对上了徐佑的拳头。 白虎九劲乃天下至霸,一劲接一劲,层层绵绵,越来越强,等到第九劲时堆叠到最高点,然后集中爆发的劲气足以摧毁一切对手。 呼吸之间,他受了八劲,正准备抵挡最后一劲,天下至霸的白虎劲突然变成了仁和中正的玄武劲。 玄武坐北,五行属水。朱雀坐南,五行属火。 以水克火,又是雨夜和江边,水气最浓,正该天意如此! 啪! 白长绝的左臂之前就被清明斩断了半截骨头,这次再无力承受徐佑的紫府真炁的重压,从指关到手腕再到肘部和肩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迸裂,鲜血喷射四溅,场面惨不忍睹。 “啊!” 白长绝发出凄厉的惨叫,可他的眼神依旧冰冷,虽然痛的大汗淋漓,但也终于以断一臂的代价化解徐佑无可比拟的攻势,换来了唯一一次破局脱困的机会。 右手鬼魅般破开左彣的刀剑封堵,凝聚全身修为一掌拍在他的胸口。左彣倒跌飞出,嘴角溢血,胸口下陷一大片,躺在泥泞里动弹不得。又飞起一脚踢中徐佑腰身,将徐佑击退数丈,借力腾空,足尖轻点清明刺过来的烛龙剑,再升高数丈,眼看着要斜斜的投入江水里遁去,城头上的方斯年冷静的下令:“放箭!” 神臂弩的力度、射程和精确性远胜雷公弩,一弩五箭,百人的弩队一波次可以射出五百支弩箭,如果梯队射击,十息之内,能够射出两千支箭。 这是可以击败五千正规军的配置,今夜却只是用来阻拦白长绝一人! 二品小宗师,可惊可怖! 尖利的鸣镝声划破夜空,封死了白长绝从空中入水的所有道路,他怒吼连连,白衣鼓胀如墙猛进,接连撞碎了一二百支弩箭,可这箭雨似乎无穷无尽,终于避无可避,胸腹和腿上中了五箭,强大的冲击力把他凌空带向后方,再次落入了包围圈。 可不等徐佑他们重新发起攻势,白长绝逼出弩箭,往曾道人他们的方向突围。两人和袁青杞对拼一招,此时刚刚缓过气来,仓促出手,根本无法拦阻。曾道人贵为四品,却被白长绝一指点中肩头,朱雀劲侵入丹田,半边身子彻底麻痹,再无力移动分毫。 另一个小宗师则要倒霉许多,见白长绝因为攻向曾道人,左侧洞门露出破绽,大喜之下横刀平砍,想要毕其功于一役。 不料这是个陷阱,白长绝大笑道:“受死吧!”借点中曾道人之力,飞身双脚夹住长刀,炁随心动,刀刃砰然碎成无数片,将那个小宗师扎成了刺猬,当即毙命! 白易等人目眦欲裂,联手出击,却不是白长绝一合之敌,噼里啪啦,被打的东倒西歪,人人受伤不轻。而徐佑、袁青杞、清明尚在身后一丈之地,眼前只余那三百重甲步兵,白长绝丝毫不放在心上,纵身入阵,在他的盘算里,只需要三五息的时间足可杀出一条通道,出去就是四通八达的大道通衢,或入山,或入市,再无人能把他留下。 只要安全回到鹤鸣山,就是徐佑和袁青杞的末日! “杀!” 重甲步兵阵里传来严阳充满力量的喊声,宿铁刀寒芒闪闪,照的铁甲熠熠生辉,三百人如同一人出刀前劈,秋意萧杀,万物静寂,那种一去不回的决绝,哪怕金陵中军身上也从未遇见过。 白长绝神色凝重,若是平日,这样的阵势再强,那也是弹指可破,但现在的他连番恶战,受伤颇重,几乎油尽灯枯。最主要的是,一旦被步兵阵拖延片刻,徐佑等追上来,将再无逃生的机会。 千竹青,万雀鸣, 试问江海谁可平! 白长绝放声而啸,连变身法,万千龙雀振翅,却似乎被束缚在某个牢笼之内,左冲右突,始终无法高飞。每次突入,都会有宿铁刀从任何方位劈砍过来,杀死一个,立刻有人补上,不见慌乱,不见畏惧,更看不见丝毫溃败的迹象。 “进!” “围!” “守” 简单的口令,整齐划一的动作,劈、横、撩、抱,四招刀法,三百连入品都没有的重甲兵卒,竟把白长绝这个二品小宗师死死的拦在了防线之外。 又是六刀从左右上下前后攻过来,白长绝知道突围无望,袖袍横扫,六个人打横里飞了出去,筋骨尽断而死。 “你们退开!” “退!” 听到徐佑的声音,严阳发出命令,尚余二百四十人的重甲步兵使了抱刀式,缓缓退出了战场。徐佑从天而降,手里拿着地上捡来的宿铁刀,使得却是左彣学自宁九州的刀法,由于速度太快,几乎将空气里划出火花,刺耳的破风声仿若龙吟,气势雄浑无匹。 白长绝双脚跺地,死在他周围的兵卒多达六十人,满地的宿铁刀全都直直的飞了起来,刀柄在下,刀尖朝上,结成刀阵,直冲徐佑而去。 刀光如练,弥漫星河。 徐佑的肩头和胸前被刀所伤,更是被这刀阵逼得越飞越高,难以接近白长绝。白长绝的发髻也被徐佑的刀气切断了束带,长发散乱于脑后,浑身血污和泥泞,再不复那白衣胜雪的神仙中人。 然而这次交手,徐佑彻底耗尽了他最后可以凝聚起来的反击之力! 八景伏神剑和烛龙剑不分先后,同时刺中白长绝的腰腹和后心。 白长绝无法移动,以残留的一丝真气勉强挡住神兵利器,让两人无法得手,狰狞的道:“宁师妹,你不过五品,想要破我护身罡气,只是痴心妄想……” 袁青杞冷冷叱道:“高上洞元,元生九天。玉经通神,真炁幽关。灵光八晖,六曜沉迁。配天迁基,达变入玄。敕!” 雨夜,道袍,青丝,红颜, 此景可入画。 然而画再美,也没有此刻的袁青杞给人的观感来得震撼。 敕令天地,再入四品! 白长绝受到徐佑道心玄微的反噬,体内真气运行几乎崩溃,可是以他二品巅峰的修为,只要短暂的调息就能重新将失控的奇经八脉恢复正常。偏偏落入重围,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找不到。这才发狠断臂求生,把威胁最大的左彣打的生死不知,又硬扛了几百支弩箭,废掉了四品的曾道人,杀了一名小宗师和六十多名重甲步兵,还再次逼退了徐佑。如果袁青杞和清明破不开他的护身罡气,说话拖延片刻,就能让耗尽的真气重生,虽然微乎其微,也不可能躲过徐佑的下一轮攻击,可至少不会束手待毙。 可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袁青杞如同神仙附体,竟能一夜之间,由六品而入五品山门,再由五品入四品…… 被无数武道中人视为天堑险途的山门,仿佛成了她的后花园,抬脚可入,举手可攀,旦夕可成! 真正的天才面前,什么努力和奋斗,全都不值一提! 八景伏神剑如切豆腐般刺穿了白长绝的腰腹,就好似气球破了个洞,再无任何的防御力,烛龙剑同时从后方穿过他的右胸。 徐佑斩尽刀阵,头下脚上,单手擎刀负后,一指轻伸。白长绝仰头而望,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天师孙冠。 食指点在百会穴,先是口、鼻,后是眼、耳,彻底断绝了生机,白长绝七窍流血不止,颤声道:“宁……宁长意,你为何要……要叛教?只为了我说……想,想娶你为妻吗?” “你那是趁天师闭关,故以势威逼,我若不从,怕是早晚要被你逞强侮辱!”袁青杞淡淡的道:“不过,这不是主要原因。白长绝,你在太极殿中设计杀了范长衣,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是你不知道,卫长安当时并没有真正的昏迷过去。今夜杀你,是天师秘令我清理门户,你这人面兽心之獠,能死在钱塘山水佳处,死也该瞑目了!” 白长绝在不可名状的惊骇中死去,他不知道的是,袁青杞杀人还要诛心,她参与今夜的行动,跟孙冠毫无关系,倒是跟徐佑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第二十章 上清 左彣胸口的外伤看着吓人,其实没有大碍,内伤由徐佑送入紫府元炁,运行大小周天,立时痊愈。曾道人更是简单,他只是被朱雀劲入体,和当年徐佑一般无二,只不过白长绝连受重伤,哪里还有余力毁掉四品小宗师的丹田,仅仅制住了他,让其无暇他顾罢了。 不管朱雀劲如何的刁钻阴毒,遇上道心玄微算是孙子见到了耶耶,乖巧的不能再乖巧了,徐佑随手化掉曾道人体内的真气,由方斯年和严阳善后,统计伤亡人数,打扫战场,收殓尸体,并负责安排白易等人前往明玉山休息。 “宁大祭酒,我们走走?” 袁青杞白了徐佑一眼,撑着油纸伞,袅袅娜娜的走入了钱塘的烟雨里。 清明知道两人还有账要算,识趣的遥遥跟在身后吃瓜,并没有凑的太近! 不知走了多久,雨越来越大,已经看不清前方的路,袁青杞一直不开口,徐佑想了想,男人嘛,还是得主动,可怜兮兮的凑到她旁边,赔着笑道:“大祭酒,我的雨伞毁在了白长绝手里,可否容我一起躲会雨?” 袁青杞美眸望着远处,淡淡的道:“林祭酒有手有脚,又是四品小宗师,我打也打不过你,骗也骗不过你,想进来躲雨,那躲就是了!” 徐佑摸了摸头,略带尴尬的道:“还生气呢?我以为白长绝追查到钱塘,你已经接受我就是林通的事实……” 袁青杞转过身,恰好将雨伞遮住徐佑的头,两人的距离咫尺可闻,吐气如兰的道:“白长绝并不能确定,而我也只是答应他试探你的底细。至于今夜设局,正好我想杀他,知道你更想杀他,所以派白易给你送信。你既然答应下来,以我对你的了解,肯定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我没想过,你竟然真的是林通!” 她眯着眼睛,透着危险的光,身子前倾,充满压迫性的逼近徐佑的脸,道:“你在钱塘观入道,借明法寺论衡崛起,以《老子化胡经》被天师看重,由箓生而正治,由正治而祭酒,成功混入鹤鸣山,盗走历代祖师的法器,然后毁掉了戒鬼井……我其实早该想到,天下才气被徐微之占去九斗,不该再有第二个惊才绝艳的林通出现。如果猜得不错,那个写《大灌顶经》的昙念,必是你捉笔化名而作,否则不会这么巧……厉害,厉害,自己和自己对骂,道门和佛门两边下注,七郎,人称你九斗才,我看太谦逊了些,明明天下十斗,尽归君囊中才是!” 徐佑后心微凉,袁青杞真的太可怕了,仅仅从林通的身份暴露就推断出昙念的来历,他也不否认,讪笑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三娘何必耿耿于怀……啊?” 袁青杞突然掐住他的胳膊,狠狠的一拧,仙子跌落凡尘,道:“每想起你在林屋山虚情假意的和我说话,肚子里不定怎么嘲笑我愚蠢呢,这气就消不了!你给我等着,以后有的是时间和你计较!” 徐佑也知此事做的很不地道,任谁被眼皮子底下骗了这么久都不可能轻易释怀,袁青杞好歹给了面子,拧的不是很痛,要不然四品小宗师捏着那么点皮子三百六十度转圈圈,还不得要了老命? “好好好!”徐佑识时务,道:“这笔账我们以后慢慢算,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呸,你还想当和尚?放得下家里那两个闭月羞花的娇妻吗?” 眼看着再聊下去就要变成渣男的感觉,徐佑果断转移话题,道:“杀了白长绝,你怎么跟孙冠交代?” 此次钱塘诱杀白长绝,起因是白长绝伤愈之后,追查林通的下落到了钱塘,他早对袁青杞有觊觎之心,只是碍于孙冠和范长衣,始终不敢表露。直到范长衣在金陵被他挫骨扬灰,孙冠又重伤闭关,天师道再无可制衡之人,加上被安休明和鱼道真别有用心的吹捧,心态膨胀的无以复加,所以那份压抑许久的冲动再也按捺不住,言语举止对袁青杞颇为无礼,甚至不惜威胁收回扬州治祭酒的位子,要逼她俯首就范。 可袁青杞何等样人?岂会束手任人宰割,决定先发制人,派白易暗中联络徐佑,上演了码头截杀的这场好戏。 “天师……”说起正事,袁青杞顾不得再找徐佑麻烦,俏脸闪过浓郁的化不开的惆怅,低声道:“他错了!” “嗯?” 徐佑没听明白,或者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天师道自协力安师愈起兵灭胡以来,统领三天正法,传正一明威之道,立二十四治,置各方祭酒,兴盛于江东,已百有余年。可时至今日,《太平清领书》遗失,《三天内解经》焚毁,道典多出伪作,卷藏自相矛盾,理义首尾无取,而天师求问天道,既不愿修订道典,也无心整顿教务,以至于科律废弛,纵横颠倒,乱杂互起,不顺教令,越科破禁,轻道贱法,恣贪欲之性,耽酒食女色,背盟威清约之正教,向魑魅袄巫之倒法。如今的天师道,以男女合气术献媚于上,以租米钱税盘剥于下,匡政,政多邪僻,导民,民多诡惑,究其根本,错在天师一人!” 几缕青丝从晶莹如玉的耳后垂落胸前,莫名的哀伤浮上眉眼之间,徐佑感觉得到袁青杞内心深处那无可描述的痛苦和面临抉择的艰难与,可她毕竟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女郎,权势不能动其心,名利不能改其志,生死不能阻其行。 她的道,别人给不得,那便自己去求! 良久良久。 大雨终于淅淅沥沥的温柔了起来,袁青杞凝视着徐佑,眸子里瞬间掠过的光芒如星河照耀了钱塘的夜幕,道:“七郎,我自幼蒙仙人传授《上清大洞真经》,欲改易师法,宣扬新科,望七郎施以援手,互为声气,让道门不至断绝于今世!” 徐佑震惊当场。 他早料到袁青杞所谋甚大,可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要脱离天师道自立门户。不说针对天师道目前的弊端所显露出来的真知灼见,单单面对孙冠这个至高无上的道门天师,指摘错在其身,那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就足够让人敬佩不已! 这不是叛教,胜似叛教;这不是忤逆,胜似忤逆! 徐佑偷经毁井,伤了天师道的颜面,孙冠只是恼怒,毕竟双方属于敌人,无所不用其极,自在情理之中。可袁青杞的所作所为,却是要彻底摇动天师道的根基——那是孙冠赖以立足天下的命! 而且袁青杞是孙冠最宠爱的弟子,以女子之身,妙龄之年,成为鹤鸣山大祭酒,又接任上三治之一的扬州治祭酒,恩遇不可谓不厚! 然而,道不同不相为谋,比如孙冠和宁玄古,亲如兄弟,也照样划地绝交。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 “你想清楚了吗?孙冠若是痊愈,杀白长绝一事或许还有解释的余地,可他绝不会容忍你另立门户……” 袁青杞微微摇了摇头,神色坚毅,道:“天师和安休明那个弑父的逆贼纠缠太深了,一旦扬州、荆州起兵,攻陷金陵,改朝换代,新主岂会容忍天师道继续存在?届时这二十四治的道民将何以自处?等天师出关,我怕这天下早就换了模样,他未必还有心思来追究我……” “起兵?起什么兵?”徐佑装傻。 袁青杞没好气道:“你骗骗安休明还可以,毕竟他山高皇帝远,难以打探扬州的动静,可我生长于斯,你那翠羽营说是屯田,现在估计也有五六千兵力了,若不是为了造反,养这么多流民是要普度众生做菩萨吗?” 徐佑正色道:“我心底良善,你又不是不知道……” 袁青杞突然凑近了少许,鼻尖几乎要触碰到一起,轻笑道:“良善与否,我还真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这个人呢,就喜欢装傻充愣的骗死人不偿命!张玄机和詹文君是不是就是这样被你骗上了明玉山?” 这话听着太像打情骂俏,徐佑和袁青杞斗嘴从来没占过便宜,保持着脸部的表情不变,很呆萌的问道:“真的有仙人吗?” 袁青杞噗嗤笑了起来,身子挪后几寸,不知是笑徐佑问的痴,还是笑他躲的快,道:“傻子,这都是糊弄世人的鬼话,如何信得?不过《上清大洞真经》确实是道门无上典籍,我从师得授,习有经年,个中道法,远胜当今流传的天师道教义。” 徐佑若是还猜不到袁青杞另有师承,那可真的是个二笔大傻子了。再阴谋论一点,很有可能拜孙冠为师,也只是她那神秘师父的计策,这手无间道玩的很溜,气魄宏大且直至核心,至少从目前来看,扬州治被袁青杞牢牢的控制在手里,这就是改弦更张的底气和资本,否则的话,重新培植像扬州治这种体量的基地不知道得耗费多少年的时光。 不过,袁青杞既然不愿详说她的师门来历,徐佑也不会那么没眼力劲的追问,道:“你要新立宗门,我必定倾力相助。人和钱估计你都不缺,这样吧,等玄机书院开讲,儒门、佛门都有一席之地,我诚邀你为名誉山长,并担任都讲,代表道门宣讲《上清大洞真经》,如何?” 玄机书院融合儒、佛、道三教,这是徐佑建院之初就构造好的设想,今后还要把、天经玉算、医卜星象、测绘地理、音律书法、因明逻辑、冶金锻造等诸多杂学都列为宣讲的课目,包罗万象,真正成为思想碰撞和学术研讨的圣地。 儒家的关系和徐佑向来良好,佛家不必说了,要不是徐佑头上三千烦恼丝,被共尊为佛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唯有道门积怨太深,袁青杞若肯屈尊,那真是双赢。说到底他们现在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袁青杞答应下来,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徐佑这个人有种奇怪的特质,和他对敌的人总会下意识的忽略他的可怕,而和他站在同一战线的人,却总是莫名的觉得安心和可靠。 很奇妙,通过联手杀掉白长绝,反而把两个原本愈行愈远的男女,又渐渐的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两人掉头往明玉山方向走去,徐佑随口问道:“对了,你修习的何等功法,竟然这般神妙?一夜连升两品,实在骇人听闻,若是李知微泉下有知,肯定要跳出来指着你的鼻子大骂这不科学……” 科学虽然不懂,可也明白徐佑话语里的夸张和调侃,袁青杞颇有深意的道:“我修习的是九天洞元玄功,悟自《云篆仙书》。倒是七郎沉疴日久,前段时日又在金陵传出伤重不治的消息,却又怎么入的四品?还破了白长绝从未有过敌手的朱雀劲?” 这是古代版的史密斯夫妇吗?两个人各有秘密,又不可为外人道,徐佑打个哈哈,道:“我有幸被昙谶大师诊治,解了必死的困厄,又得宁玄古宁真人授玄武劲,所以能够克制朱雀劲,至于四品什么的,全靠老天爷保佑……” 第二十一章 人间 安顿好袁青杞休息,出院子时宫一守在门口,看着徐佑的眼神躲躲闪闪。徐佑干咳两声,这都是化身林通时造的孽,不过还好在林屋山待的时间不长,大家点到即止,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而宫一随着林通从正治到祭酒的身份跳跃式变化,心里那点悸动也早就随风而散,今夜再会,偶尔觉得有点羞耻,却并不会生出别的念头。 “祭酒已经歇息了,你快睡去吧,在此山中不必担忧安全问题……若是需要什么,直接吩咐下人们,全当成林屋山就是。” 宫一委身施礼,道:“谢过郎君!” 徐佑驻足片刻,张了张口,却还是没有多说话,微微点头,然后缓步远去。宫一这才起身,望着徐佑的背景,眸子里掠过几许怅然,转瞬恢复了平静,回身警惕的守着门口,并没有如徐佑所言去倒头大睡。 明玉山,终究不是林屋山! 沿着泉井的台阶走到底部,推开石门,詹文君正在处理各种机密情报,螓首几乎要埋在半人高的卷册里,她闻声抬头,笑道:“你怎么来了,宁大祭酒远来是客,主人不陪着成何体统……” 徐佑从后面搂住她的腰身,温声道:“彻夜交战,还死了一位跟随多年的小宗师,又得考虑今后的应对策略,她心力交瘁,早些歇着为好。” 詹文君转过头,玉手抚摸着徐佑的侧脸,爱怜的道:“今夜这样的冒险,以后千万不要再干了!我只恨自己不会武功,没法子在最危险的时刻站在你的身旁!” “术业有专攻,若非你和冬至掌管秘府,我们怎么知道白长绝离开金陵后竟悄然来了钱塘?又怎么知道袁青杞设局到底是为了杀白长绝,还是为了诱我入瓮呢?” 詹文君愣了愣神,道:“夫君信不过袁青杞吗?” 徐佑摇摇头,道:“若是信不过她,就不会有这个局……我只是不愿意把所有人的生死单单寄托在信任这两个字之上,可有了秘府的情报为辅佐,信任才可以真正的发挥作用。” 詹文君明白徐佑心头所系不再是他一己之身,而是明玉山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前程和性命托付,如何谨慎小心都不为过。 可是这样活着,真的太累了! “无论怎样,我和玄机都会陪着你,山巅可去,黄泉也可去!”詹文君紧紧的贴着徐佑的腹部,仿佛要把身子揉进这个男子的体内,血肉相连,不分彼此。 袁青杞率众离开之后,又过了三五日,临川王府第一批人抵达吴县,徐佑带着左丘司锦和清明前往迎接,见到了负责带队的魏不屈。 魏不屈是翩翩佳公子,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手中握着把黑漆银线的折扇,随风轻摇,让人目眩。他先和顾允打过招呼,对顾陆朱张其他人并不搭理,然后冲着徐佑微微下拜,道:“微之!” 徐佑急忙扶起,道:“不敢当郎君大礼,快起!” 魏不屈却摇着头,道:“我此拜,不是拜郎君,而是拜这把徐郎扇。” 徐佑当初在金陵为了装逼发明了折扇,后来被人争相模仿,除过宁、越等偏僻的州郡,其他地方不管冬夏,士族皆以执折扇为美,故又被称为徐郎扇。 “自玄学兴起,名士都执羽扇和麈尾,以为风雅事,我向来不屑一顾。直到徐郎扇问世,见之欣喜若狂,反寒暑於一掌之末,回八风乎六翮之杪,这才是聚江南气韵于开合间的上品雅物。微之诗赋双绝,经艺通达,时人所重,可在下看来,那些东西都是狗屁,比不上这把徐郎扇之万一!” 魏不屈言谈洒脱,气度不凡,然而太过桀骜。今天来迎接的人里还有刺史府的诸多官吏以及顾陆朱张的重要人物,还有部分地方士族的代表,他连正眼都不怎么瞧,面子如何过得去? 徐佑哪里肯陪同着胡闹,笑道:“折扇只是小玩物,郎君喜欢就好。我们先至天平山看看为殿下准备的王府,若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郎君久在殿下身边,可要帮我们拾遗补缺,务求尽善才是。”说完对左丘司锦使个眼色,她心领神会,凑近低语道:“正事要紧!” 魏不屈对这个临川王的义妹相当尊重,闻言收了傲气,对着周边团团作揖,道:“诸君请!” 天平山早已修葺一新,魏不屈做事时和刚才的做派截然不同,里里外外,事无巨细,检查的无比认真,连后院引水所用的暗渠也亲自爬进去查看可否容人通过。之后七八日,不断的有临川王府的人来打前站,数百人在魏不屈的安排下,将天平山打点的井井有条,看似繁琐的事宜也逐渐理出了头绪。 七月初三,天光大好,沿着富川江远处驶来十艘飞云楼船,当先那艘楼船的女墙边甲士林立,刀枪夺目,船头站着两人,正是临川王安休林和王妃徐舜华。 船队抵近钱塘后,徐佑登船拜见,安休林双目含泪,握着徐佑的手,道:“微之,多亏你连月来奔波行走,姊夫才不至于困坐临川,做那盘中待宰的猪羊。此恩此情,没齿难忘。” 徐舜华冷哼一声,道:“知道就好,以后对我七弟好点,别学你那父兄刻薄寡恩。” 徐佑侧目,阿姊你也太彪悍了吧? 安休林丝毫不恼,赔着笑道:“夫人说的是,等大局笃定,我必禀告王兄,对微之重重的赏赐。” 徐佑当然不会像徐舜华那么虎,谦逊的道:“若非有姊夫为依仗,我也不可能在江州、荆州和扬州之间来去自如,江夏王和诸姓门阀给的是临川王的颜面,而不是我徐佑这点微末之光!” 安休林的优点之一,从不贪下属的功劳,处事心公,见事理明,道:“不管怎么说,此次合纵缔交,微之首功,若不重赏,难免让众人寒心,你也别推辞了。” 徐佑笑道:“功劳等打进金陵再叙不迟,当下要紧的是安全送姊夫到吴县天平山。” 安休林略带忐忑的道:“听闻顾刺史不太好相处?” 这就是没权王爷的后遗症,好歹也是天潢贵胄,却担心顾允不好相处,不过从侧面也可看出门阀的可怕与影响力。 徐佑正色道:“传闻不可信,顾刺史为人方正,理政清明,治下严苛,所以被宵小之辈造谣污蔑。依我看来,顾刺史侍君以忠,报国以诚,且敬重姊夫的仁义,此番迎姊夫来扬州,他出力甚多,无须多虑。” 安休林松了口气,还要说什么,被徐舜华拉着袖子往船舱里推,道:“好了好了,你先去歇着,别耽误我们姊弟二人说点体己话。” 安休林苦笑着一边走一边回头,道:“微之,和你阿姊说完体己话,等会来找我,我还有事和你商量……” 徐佑扭过头去,不忍直视。 你这王爷当的…… “哎,哎,阿姊,别……” 所以说做人不能太幸灾乐祸,徐佑还没同情完安休林,就被徐舜华揪着耳朵去了旁边的船舱里,大马横刀的一坐,玉手啪的拍在案几上,道:“你房里那两个女郎呢?知道我路过钱塘,怎么不带来让我瞧瞧?长得太丑没脸见人,还是根本没把我这个家姊放在眼里?” 张玄机去掉脸上胎痕的事仍旧处在保密状态,外人还当她是阴阳鱼脸,徐舜华这么说,显然是对这个弟妇不太满意。詹文君虽是寡妇,然而江东不忌讳这个,只要才貌人品过得去,倒是无所谓。 徐佑走到身后,给她捏着肩膀,道:“阿姊息怒!玄机和文君都是暂住在明玉山,鉴于局势未明,只求安身而已。我尚未明媒正娶,如何能公开带来给阿姊过目?就算我们徐氏是三世不读书的蛮子,可张氏百年书香,高门望族,詹氏门第弱些,但也诗礼传家,别人总得避避嫌……” “哦?”徐舜华乜着眼,道:“食共几,寝同榻,说不得三人齐赴巫山的荒唐事也干过了,这会倒是害臊了?” 徐佑顿时叫起屈来,三人行真的没干过,这个锅不能背,道:“我们清清白白,洁身自好……” “真的?” “真的!” 徐舜华突然伸手抓向徐佑,奇道:“你是不是有隐疾?” 徐佑身为四品小宗师,要是被人掏了铛,那可真的丢尽了武道中人的脸面,轻轻一闪,让徐舜华抓了空。 “阿姊!” 完全无视徐佑的羞愤,徐舜华不屑的耻笑道:“怕什么,小时候又不是没抓过!” 小时候是可爱,现在是雄壮,那能一样吗?徐佑知道跟她掰扯不清,道:“等阿姊到吴县安顿好,我自会找个机会带着玄机和文君前去探访。阿姊你先休息,殿下找我还有事商量……”说完夺门而逃,他真怕再待下去,这个彪悍的前江东第一名媛会做出什么奇葩的举动。 徐舜华追之不及,足履砸了过来,砰的撞上了关闭的舱门,她气鼓鼓的站了一会,噗嗤笑了起来,笑声里是这七年来少有的欢愉。 那个整日里被她揉着脸蛋的七弟,终于长大了,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可以为徐氏遮风避雨,可以为徐氏绵延子孙。 她是早该死的人,可现在还不能死,她要看着徐佑一步步走上朝堂,屹立不倒,然后才能放心的追逐父母叔伯兄弟姊妹于九泉之下。 这个人世间,已经不值得她太多的留恋! 第二十二章 回山 临川王的船队刚刚离开钱塘,夜深如墨,两人趁夜进了钱塘观。原来的观主马一鸣已升迁到别处去了,苦泉接任了观主,做了十箓将,手下养着三四个箓生,把钱塘观经营的很是兴旺。 “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含着某种奇怪的韵律,苦泉猛然抬头,刹那的惊喜溢于言表,胸腔里不知名的情绪剧烈的跳动了两下,身子都离开了座位,又缓缓坐了回去,轻轻吐出一口气,平静的道:“进来!” 看到进来的两人黑袍遮面,明显不是期待的那个人,苦泉的眼中露出难以掩盖的失望,道:“你们是谁?” 前面那人掀开面罩,沙哑着嗓子,道:“见过少主!” 苦泉认得,此人叫宣雨,是大天主身边的心腹,声音变得冷淡起来,道:“鬼师呢?” “鬼师在金陵罹难,这位是大天主新任命的鬼师,要我等听令从事。”宣雨侧过身子,恭敬的垂首,似乎对这个鬼师很是信服。 房内光影照不到的暗处,还站着一人,他并没有除下面罩,浑身透着阴冷腐朽的死气,如果不是仔细去看,几乎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鬼师果然出事了! 这一年来他不曾露面,苦泉就猜到了结局。六天欲乱江东,所作所为无不是凶险之极,三品又如何?将军难免阵前亡,都明玉起兵以来,多少人死于战火,鬼师的死,苦泉并不意外,死是必然,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可苦泉仍旧心痛欲裂,鬼师对他而言,比师父马一鸣更亲近,比生身父亲大天主更像是个父亲,教他武功,教他读书,教他做人做事的道理,并给了他窥探世间奥妙的识见和法门。如果不是鬼师,他很可能只是天师道扬州治钱塘观里一个小小的箓生,浑浑噩噩的度过平凡的一生,怎么也接触不到另一个精彩纷呈的世界。 “你?鬼师?” 苦泉冷笑道:“藏头藏尾,真面容都不敢露的鼠辈,凭你也配?” 宣雨从来没见过苦泉这么刻薄的言辞,知道他是因为鬼师之死把火气都撒到了新鬼师头上,两边都得罪不起,干脆装作没听见,木头似的站在旁边。 鬼师淡淡的道:“大天主和孙冠交手受了重伤,现在兰六象和卢泰联手逼宫,故召少主回酆都山坐镇,以备不测!少主可以看不起我,但是孰轻孰重,心里该明白,若大天主出事,你还能逍遥自在的藏身钱塘观里求仙问道?斩草除根的小伎俩,不必我教,兰六象也会去做!” 苦泉陷入让人窒息的沉默,好一会才道:“二天主呢?四天主和五天主呢?” “二天主年归海同样因为走蛟涧一战伤了元炁,回山后残喘了数月,不治而死。五天主离开金陵后行踪飘忽不定,只有她联系别人,别人想找她难比登天。至于四天主……据说近十年来,除过大天主之外,谁也不曾见过他,这时候怎么会出现?”鬼师的身影在烛火摇曳中显得诡异莫测,声音低沉,语速平缓,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道:“明武天宫和七非天宫要兵谏,大天主伤重不起,难以治事,绝阴天宫独木难支。少主若肯回去,可以安罗杀天宫、照罪天宫和司苑天宫之心,最不济也要让他们保持中立,不受兰六象等人的蛊惑,然后分而化之,可解当前的危局。” 苦泉突然笑了起来,道:“我是弃子,素无威望,回去之后不过成了你的傀儡。真要是解了这无解的危局……六天之内,怕是要以你为尊了!” 宣雨的眼皮子跳了一下,这位少主自幼流落于外,没想到心思活泛,对世事看得通透。新鬼师这几年在六天积累了不小的威望,可破天荒的被大天主作为接任鬼师的人选,内外不服者众多,要不是他随即提出了煽动朝廷和天师道灭佛的天才构想,压下去反对的声音,想要坐稳这个位置委实不易。 若能让少主回山,秉承正统,两人携手收罗杀、司苑和照罪为己用,再平了明武和七非之乱,万众归心,鬼师架空少主,不过举手之劳。 六天的历任鬼师地位超凡,在大天主之下,其他天主之上,要么允文,要么允武,无不是当世最顶尖的人物之一。上任鬼师位列三品,号称贯综神摸,无音不照,连林霜虎这个二品小宗师都死在他的大手印里,只可惜时运不济,遇到了徐佑和清明这两个潜伏界里的挂壁,被阴致死。要不然哪怕大天主受伤,兰六象和卢泰也不敢如此放肆。 “威望是凭本事挣的,不是别人赏赐,也不是坐在钱塘观里臆想得来的!你身为大天主的独子,起步就比别人高出无数倍,若还不能因势利导,彻底掌控自己的命运,当个傀儡,或许还算不错的下场。” 这点程度的羞辱,对苦泉的杀伤力几乎为零,他摇头道:“仅仅这个理由,还不能说服我离开生长于斯的天师道,跟一个素未相识的人去六天以命相搏……” “哦?难道你真的不想知道令堂当年被山贼凌辱而死的真相么?” 寒光照射斗室,苦泉拔出太一三元剑,身形迅捷如兔跃,架在了鬼师的脖子。宣雨欲拦又不敢,苦着脸求道:“少主,杀不得!鬼师可是大天主禀告高天万丈神之后,沐了五方血池,赐了灵威印的,凡我六天教众,见之如见神,不得忤逆!” 苦泉凝视着鬼师,一字字道:“再敢提先慈,我不管你是不是进过五方血池仍不死的鬼师,必要取你的性命!” “我不会武功,你要杀我,只是举手之劳。”鬼师的容貌隐在面罩里,黑色的眼眸像是通到了冥府深处,看不到一丁点的光。他伸出手指推开了太一三元剑,转身离开,到门口时停了停,头也不回的道:“可是我觉得你应该想想清楚,是愿意成为钱塘观日夜守着香火的苦泉,还是做回六天的少典,全凭你自己选择。我只在码头等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你若不来,六天的事再和你无关,还是抓紧逃命去吧!” 残月如刀,满树鸣蝉,苦泉倚着门边,抬头望着院子里的香樟树,清秀的脸蛋忽而痛苦,忽而快意,忽而茫然,不知觉中两行泪顺颊而下,低吟道:“菀彼柳斯,鸣蜩嘒嘒,有漼者渊,萑苇淠淠。譬彼舟流,不知所届,心之忧矣,不遑假寐……” 这是《诗经?小弁》里的诗句,写诗人无辜被逐,怨尤父亲,痛苦不堪,却又感觉前途渺茫的的痛苦,最是符合苦泉此时此刻的心情。 然而,思量再三,不管居心如何,鬼师的话很有道理,如果拒绝回山,一旦兰六象逼宫成功,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更何况,当年他母亲惨死,疑点重重,之前根本没有机会,现在鬼师给了他机会,若不回六天调查清楚,将来何以见母亲于九泉之下? 其实,他根本没有选择! 载着鬼师、苦泉和宣雨的鳊舟刚刚趁夜离开钱塘,冬至的案头已经放上了有关他们的情报。鬼师和宣雨几时入的钱塘观,几时离开,苦泉几时前往码头,以及鳊舟的去向,并由文鱼司安排了成建制的六人小队负责跟踪,按照最高级别,每隔两个时辰往秘府传递一次情报。 冬至禀告詹文君后,快马加鞭奔赴吴县面见徐佑。刚到天平山,被拦在了王府门外,冬至没有相关的棨牌,守卫以府内正进行欢迎宴会为由拒绝她入内,正扯皮的时候遇到了带兵巡视的左丘司锦,她身穿红色的戎装,英姿飒爽,不让须眉,忙过来施礼:“妹妹几时来的?”还待斥责守卫,冬至笑道:“我刚到,有急事找小郎。这守卫只是恪尽职守,当赏不当罚。阿姊就别怪他了!” 左丘司锦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吩咐守卫道:“以后只要是钱塘徐府来的人,及时通禀,不得迟延,明白了吗?” 守卫唯唯应了,左丘司锦容色稍霁,拉着冬至的手,道:“郎君正陪着殿下说话,这时不好打扰,妹妹先随我去,寻机再喊郎君出来。” 天平山下的宅院群没有再用临川王府的称号,而是正式命名为天平府。府内建筑成阶梯式分布,自山脚到半山腰,围墙隐约于萝间,架屋蜿蜒于木末。亭台凭远,纵目皆然;竹坞寻幽,醉心既是。轩楹高爽,窗户虚邻;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远峰借景,紫气青霞,真真是美不胜收。 正在举办酒宴的地叫兰雪楼,位于天平山东麓的长云峰上,独悬崖边,临风而立,震泽湖的水波潋滟,可尽览眼底。 楼中热闹非凡,名士齐聚,大都是四姓门阀以及和他们有裙带关系的各等士族,安休林既然抵达了吴县,起兵在即,保密不再那么重要,让他和这些基本上心里已经有谱的支持者见个面,对日后的精诚团结大有裨益。 上了五楼,也就是顶层,左丘司锦拉着一个侍者低语两句,他进去后悄声通知了清明,又过了会,徐佑借更衣尿遁,到了楼外的山崖边上,冬至呈上情报,笑道:“监视钱塘观三年之久,终于钓到了大鱼。” 徐佑想起和苦泉交往的那段日子,这个清秀的小师兄温柔如女子,生性平和,与世无争,精研道法,颇有造诣,两人原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只可惜徐佑不是真正的林通,而他也不是苦泉那么简单,世事难料,徒呼奈何? “告诉李木,在不惊动对方的前提下,文鱼司不惜一切代价,彻底搞清楚六天的酆都山所在的位置!” “诺!” 第二十三章 无父之国,天下无之 七月五日,终于收到从漠北传来的消息,长孙狄大败,武川镇失守,柔然大军逼近了平城。元瑜和西凉签订城下之盟,割让河内郡,西凉左部帅姚吉亲赴盟会,拿到了河内郡的民户谱牒和郡县图。 这是西凉立国以来未有之盛事,姚吉的名望随着元瑜的退兵到达了顶峰。以此为凭借,月痕再次出现在沮渠乌孤面前时,张掖公的封号和世袭罔替的尊荣,让他再也无法拒绝,当即歃血为盟,愿尊姚吉为主,甘为前驱,誓死追随。 月痕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战斗力最为强悍的卢水胡收入麾下,然后再马不停蹄转道长安,从宦者骆训处得到确定消息,凉主姚琰病的很重,最近七日接连昏迷了两次,御医须臾不敢离开。太子姚晋掌控御朵卫,隔绝内外,严密封锁关于姚琰的病情,不许宰臣面圣,瞧那架势,估计随时准备奉旨监国。 月痕星夜出京,急速前往轵关,然而途中惊闻江夏王安休若举兵讨伐楚主,宣布其十七条罪状,颜婉操刀的《传檄京邑》的雄文随着露布四方咸知。她命人抄来看时,见里面有“割梁州于凉”的话,登时惊诧莫名。 梁州向来是江夏王的囊中物,年前为了取信楚主,江夏王将梁州交还金陵,怎么突然会说楚主割了梁州给凉国呢? 月痕满腹犹疑,等赶到轵关,和温子攸碰面,这才知道凉主姚琰看似脑抽的命令姚吉出兵挑起和北魏的战事,背后竟然藏着这么大的算计。 太子姚晋其实早在月痕和沮渠乌孤见面时就已经带领三万御朵卫经子午谷秘密前往梁州,梁州的重镇之一,安康城太守没有抵抗,率众投降,然后御朵卫顺汉水西进,沿途城郭无不望风而降,只用了十余天,就抵达了梁州的州治南郑城。 新任梁州刺史全安是楚主安休明的心腹,派他来当梁州刺史,既为了收服梁州上下为己用,也为了在荆州上游插一把刀子,让江夏王如芒在背,必要时可以顺流而下,和金陵城夹击之势。可全安志大才疏,平日里好夸夸其谈,问起政事兵法,无不头头是道,真做了刺史,除了求田问舍,面对忠心于江夏王的那些骄兵悍将,根本没有任何手段来制衡,最后干脆做起了缩头乌龟,反正只要他不专权,那些人也不造反,双方各行其事,维系着明面上的和谐稳定。 谁也没想到西凉竟然这么大的胆子,挑衅北魏的同时,派兵南下入侵了梁州。更没想到的是,梁州的将军们仿佛被集体夺魂去了,遇到姚晋和御朵卫比遇到亲爹还亲,箪食壸浆,以迎接王师的姿态,将所有重镇拱手相让。 南郑城自然也不例外! 作为荆州的州治,南郑城防守严密,又驻扎着最精锐的白马铁骑,是除过青州军之外拥有最多骑兵的都督府。然而一夜之间,城门大开,州治陷落,姚晋攻入府城,斩杀全安,余者不问,白马铁骑退守沔阳,并上表投降。 随之全境臣服,姚晋留下其同胞兄弟姚丕率一万御朵卫镇守南郑城,班师回京,声势更盛过姚吉,毕竟姚吉只拿下了北魏的一郡,而姚晋占的是南楚的一州! 正当西凉陷入两子夺嫡的危险之中,远在钱塘的徐佑拜读颜婉的檄文,一日夜间看了不下十遍,还是忍不住赞赏道:“颜婉真乃奇才!单这一篇檄文,可胜过十万精兵!” 张玄机坐在妆台前,披散着长长的头发,由清芷仔细的梳理着,美丽不可方物的俏脸倒映在铜镜里,眸子尽是温柔的神色,道:“说起颜婉,还有个逸闻趣事。颜父是光禄大夫颜晏之,先帝在时曾问颜晏之:‘卿家四子,婉、策、禅、越,谁人可承卿风?’颜晏之答道:‘婉得臣笔,策得臣文,禅得臣义,越得臣酒’,这颜婉厉害之处,就在那一支雄笔。” 徐佑大笑,道:“果然知子莫若父!” 他实在爱煞了这檄文,又轻声念道:“夫运不常隆,代有莫大之衅。爰自上叶,或因多难以成福,或阶昏虐以兆乱,咸由君臣义合,理悖恩离。故坚冰之遘,每钟浇末,未有以道御世,教化明厚,而当枭镜反噬,难发天属者也。先帝圣德在位,功格区宇,明照万国,道洽无垠,风之所被,荒隅变识;仁之所动,木石开心。而逆贼安休明乘藉冢嫡,夙蒙宠树,正位东朝,礼绝君后,凶慢之情,发于龆昪,猜忍之心,成于几立。逆贼安休远险躁无行,自幼而长,交相倚附,共逞奸回。 …… 先旨以王室不造,家难亟结,故含蔽容隐,不彰其衅,训诱启告,冀能革音。何悟狂慝不悛,同恶相济,肇乱巫蛊,终行弑逆,圣躬离荼毒之痛,社稷有翦坠之哀,四海崩心,人神泣血,生民以来,未闻斯祸。奉讳惊号,肝脑涂地,烦冤腷臆,容身无所。 …… 大将军、诸王幽间穷省,存亡未测。顾侍中、梁左卫、冯屯骑,另有其他三十多位良臣,皆当世标秀,一时忠贞,或正色立朝,或闻逆弗顺,并横分阶闼,悬首都市。宗党夷灭,岂伊一姓,祸毒所流,未知其极。 昔周道告难,齐、晋勤王,汉历中圮,虚、牟立节,异姓末属,犹或亡躯,况幕府职同昔人,义兼臣子。所以枕戈尝胆,苟全视息,志枭元凶,少雪仇耻。 …… 故传檄三吴,驰军京邑,远近俱发,扬旍万里。楼舰腾川,则沧江雾咽;锐甲赴野,则林薄摧根。谋臣智士,雄夫毅卒,畜志须时,怀愤待用。先圣灵泽,结在民心,逆顺大数,冥发天理,无父之国,天下无之。羽檄既驰,华素响会,以此众战,谁能抗御,以此义动,何往不捷!况逆丑无亲,人鬼所背,计其同恶,不盈一旅,崇极群小,是与此周,哲人君子,必加积忌。倾海注萤,颓山压卵,商、周之势,曾何足云。 …… 诸君或奕世贞贤,身囗皇渥,或勋烈肺腑,休否攸同。拘逼凶势,俯眉寇手,含愤茹戚,不可为心。大军近次,威声已接,便宜因变立功,洗雪滓累;若事有不获,能背逆归顺,亦其次也;如有守迷遂往,党一凶类,刑兹无赦,戮及五宗。赏罚之科,信如日月。原火一燎,异物同灰,幸求多福,无贻后悔。书到宣告,咸使闻知。” 詹文君推门进来,促狭的倚在门框,笑道:“还没睡呢?没打扰两位的好事吧?” 张玄机眉眼轻挑,道:“文君可是孤枕难眠?不如今夜也歇在此处,想必夫君很是乐意的……” 徐佑忙不迭的点头,道:“乐意之极!” 詹文君白了他一眼,道:“孟子曰‘同乎流俗,合乎污世’,正是为你二人而设!” 三人肆无忌惮的调趣,倒把个白纸样的清芷戏弄的浑身发软,手里的玉梳掉落地上,羞的脸蛋通红,低着头不敢看徐佑。还是张玄机心疼她,回头笑道:“你先下去吧!”清芷应了声,小脑袋几乎要钻进胸口,急匆匆的跑掉。 徐佑走过去,打横里抱起詹文君,扔到了榻上。詹文君拉近衣襟,骤然散发出来的春意惹得屋子里愈发的燥热,道:“夫君要做什么?我可是有正事来寻你的……” 徐佑的大手从脚踝处慢慢攀附,道:“再有十几日就近中秋,为夫想着给夫人做件衣裳,这不得量量尺寸么?就是天大的事,也比不过夫人为大!” “痒……”詹文君笑着缩脚,佯嗔道:“托买吴绫束,何须问短长。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量。” 张玄机从后面趴在徐佑背上,白耦似的玉臂环着脖颈,笑的直打跌,道:“文君这是抱怨夫君不记得她的尺寸呢,看来平日里抱的太少,也量的太少了……” 詹文君在床笫间终究抵不过张玄机,耳垂仿若新熟的樱桃,红的鲜艳欲滴,躲过了徐佑的手,拉着锦被盖住了双腿,轻啐道:“就你整日惯着夫君的奇怪癖好,若真的效仿桀纣,瞧你哭还是不哭?” 张玄机雅致之极的转了个身子,半躺半坐的靠在了徐佑的怀中,小衣遮掩不住的起伏婀娜,羞怯和妩媚,青涩和成熟,夺天地造化的融合为一处,她对着詹文君轻吐兰气,道:“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绝美的容颜充满了无敌的诱惑力,连身为女子的詹文君都无法抵抗,嘤咛一声,连头都钻进了被子里。 这两人一个唱起了古乐府,一个唱起了子夜歌,无不是应景而贴切,却又将小儿女的情态一览无余。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徐佑屈指弹灭了灯烛,什么北魏柔然,什么西凉夺嫡,什么荆州起兵,什么颜婉雄文,哪里比得上此时此刻的郎情妾意? “呜……先别,我们都作了诗,该夫君了,若是作的不好,今夜成与不成,尚在两可之间。” “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裙。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一个乐府,一个子夜,一个四时歌,这次倒是齐备了。那月光也悄然移开了窗帷,捂着眼睛躲进了乌云之中,看那厚重的云层,想必这南北千万里,会是一场无法预计的暴雨将至! (颜竣的《为世祖檄京邑》可以算是陈琳《讨贼檄文》之后,骆宾王《讨武檄文》之前,丸子最爱的一篇檄文,当年刘骏伐刘劭,金陵中军多人阵前倒戈,这篇檄文起了很大的作用,说是抵十万兵,不算言过其实。) 第二十四章 首战 詹文君深夜来找徐佑,当然不是为了三人行胡天胡帝。云收雨散之后,趁张玄机熟睡,两人披衣来到外间,詹文君送来的是关于北魏和西凉的情报。 “元沐兰答应的赎金已全部送抵钱塘码头,一百石河东盐、两千万钱和一万匹丝帛,正好可作军需之用。她的信使还等在码头,要随船带回楼祛疾等人,夫君以为如何?” “虽是敌人,却也不可无信。”徐佑笑道:“楼祛疾等人身为白鹭,潜伏南朝,刺探军机,可暴露了身份,那就是无羽之雀,对我们毫无用处,放归就是了,无碍大局。” 詹文君低声道:“于忠说的那些理由,到底有几分可信,我心里实在没有把握……” 有楚奸,自然有魏奸,于忠被抓之后,私下里找徐佑谈过某些不可为外人道的事,徐佑也乐得在北魏朝堂安插个钉子,能不能用,有待观察,可聊胜于无,又没有什么坏处。 “让冬至从罗生司挑选一个稳得住气、心思灵透的新面孔,放到青州边境去。等于忠回到魏国,再找机会把这个人带到平城。以后双方联系,必须经过此人,于忠就算布下陷阱,也弊端有限,可以试试。” “好,我记下了!”詹文君道:“梁州失陷,凉国太子姚晋和左部帅姚吉之间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据探凉主姚琰病重,他病死之日,就是凉国内乱之时。” 徐佑叹道:“我之前还好奇朱四叔到底怎么说服了姚琰那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可真是意想不到,他竟然直接把梁州给卖了!” “单凭朱刺史办不到此事,若没有江夏王点头,梁州那些悍卒未必肯投降,姚晋也不可能兵不血刃,仅仅半月就定了梁州!” “是啊,现在想想,当初江夏王和左丘守白达成协议,拱手让出了梁州,其实是给安休明挖了个坑,既兑现了给姚琰的承诺,还可以把割地的罪状安到他的头上,果然好算计!” 詹文君似有不忍,道:“只可怜梁州百姓……” “朱四叔虽然行事不择手段,但也绝非没有底线的误国误民。若我所料不差,梁州稍后还有反复,凉国日暮西山,小小的肚皮,吞不下梁州!” 说完诸事,詹文君问道:“江夏王厉兵秣马,马上就要率军东进,夫君几时去吴县?” “三日后!”徐佑笑了笑,眼眸倒映着烛光,差点照亮了整个夜幕,道:“临川王将正式开霸府,祭天地,誓师讨贼!” 天平山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开府仪式,扬州十郡,除过丹阳和吴兴郡外,吴郡、会稽郡、义兴郡、东阳郡、临海郡、永嘉郡、宣城郡、晋陵郡,八郡自太守以下,官吏僚属和名门望族皆至,同时江州各郡也来了数百人道贺,浩浩荡荡,群英毕集。 霸府成,安休林自封为骠骑大将军,霸府设主簿一人,司马一人,长史一人,分管文书、兵事和官吏,再其下设十八曹,主官为从事郎中,副官为诸曹掾,共三十六人。另设参军司,为独立机构,以军谘祭酒为首,领军录事,任总内外,设一人,谘议参军设八人,参赞军机。 因为战事是当前霸府最主要的任务,所以参军司的职权凌驾于所有机构之上,军谘祭酒既是总参谋长,也相当于尚书令,自然由安休林最信任的谋主谢希文担任。另由魏不屈任主簿,朱凌波的父亲朱礼任司马,顾允的父亲顾怀明担任长史。其余十八曹也皆由临川王府和各姓士族瓜分,顾昔、顾鸣、顾林、张榆、张桐、朱聪等徐佑的老熟人的名字也纷纷在册。 而顾氏家主顾长雍,陆氏家主陆宗周,张氏家主张景隆等老一辈全都坐镇族内,将这样决定家族未来百年气运的大事交给下一辈去拼,意味着谁能在此次讨贼里表现出众,谁就能成为接班人,彻底掌控门阀的权势。 徐佑和张槐同任谘议参军,并由徐佑兼任翠羽军的军主,封征北将军,由张槐兼任平江军军主,封征西将军。这已是正三品的高官了,若按部就班,仕途顺利,可能需要耗费二三十年的时光,还得经常打胜仗才可能达到这个层次。所以说要想升官发财,造反是最直接和方便的路子,只不过折损率太高,不推荐经常使用。 徐佑麾下,左彣为左卫将军,齐啸为右卫将军,鲁伯之为建威将军,王士弼为建武将军。其他如韩宝庆、明敬、叶珉等人也各有将军号,真正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顾允仍为扬州刺史,加封龙骧将军,负责扬州大后方的安定团结和后勤补给。安休林将王府旧部和新募来的部曲组建一军,取天平山长云峰为号,名为长云军,由狄夏为军主,封征南将军。 三军既定,造坛祭天,安休林没有太多废话,颁布了安休明的罪状,以有道伐无道,再加以重赏鼓舞军心,凡先登金陵者封千户侯,赏千万钱,抓到安休明者封万户侯,赏五千万钱等等,顿时欢声雷动,士气高涨。 万事俱备,兵锋直指金陵,长云军和平江军乘坐一百多艘海龙船和各式战船组成的水军沿长江西进。徐佑则率翠羽军从钱塘出发,攻入吴兴郡。 白泽之乱时,千叶率贼兵占领吴兴郡大半土地,焚毁城池,劫掠民财,直到如今尚未恢复元气。沈穆之知道同为三吴豪族,沈氏灭了徐氏后,已成众矢之的,完全被排除在门阀的圈子之外,于是借从龙有功,有意无意的把沈氏家族的精英子弟和精锐力量逐渐的迁徙到金陵周边以固守,吴兴本地只留了两千五百名部曲看家护院。在他想来,若是扬州风平浪静,两千五百人足以震慑宵小,维系吴兴的长治久安;若是扬州变生肘腋,就算沈氏全部都在吴兴也无能为力,只是被吞噬的牺牲品而已。 两千五百人分了一千兵马驻扎在郡治乌程县,其他各县除了临溪有五百兵,也就一二百人的常规兵力。徐佑甚至不需攻城,七千翠羽军着制式的黑红双色戎服,军容齐整,气吞斗牛,余杭的守军只看了一眼立刻弃城而逃。 接下来是武康,武康守将胆子大些,知道余杭失守,欲闭门顽抗,却被叶珉率麾下五百人趁夜攀上城墙,魏虎斑奋勇当先,一刀劈下了守将的脑袋,武康也旋即攻克。 叶珉既不搜刮财物,也不追杀逃兵,更不必说出什么安民告示,他仅仅打开城门,以待后面徐佑的主力入城,径自带着所部换上沈氏的衣袍,押着十多名俘虏,一个时辰急行军五十里,直奔临溪。 天亮之前,等俘虏骗开临溪的城门,结局毫无悬念。临溪作为乌程的南大门,驻扎了五百精兵,加上临溪城墙远比余杭和武康高大坚固,用来守城足可抵挡数千大军。可没了城池为依托,在巷子里和叶珉的镇海都交战,那不叫战争,只是一边倒的屠杀。 临溪的五百守军全部被杀,无一逃脱,叶珉牢记徐佑出发前说的“沈氏上下,可不留俘虏”的吩咐,并坚决彻底的执行。当手下人以为还要继续进攻乌程的时候,叶珉却封了临溪县衙的府库,由监军司的都监曹泰负责看守,并抽调一个屯的五十人为临时巡逻队,上街维持治安,凡趁机劫掠民财、滋扰百姓的,一律抓起来处死。 董大海疑惑道:“幢主,临溪被克,守军全歼,应该没人逃脱,也就是说乌程那边毫不知情,我们为何不再次装扮成沈氏的部曲,等到天黑骗开乌程的城门,岂不又是一件大功劳到手?” 叶珉如今重用董大海,也乐得让他多学多听多看,解释道:“乌程的守将是沈穆之的八子沈载,此人虽没有已经死掉的沈庆那么武勇,也没有现在金陵任护军将军的沈兴那么得人心,可他胜于稳健,开拓不足,守城却绰绰有余。我们只有一次机会,若是骗不开城门,就会暴露行迹,打草惊蛇,可单凭镇海都,又无力攻城,只能等军主大军抵达,这至少要五个时辰……五个时辰,足可让沈载做好战前动员和所有准备,所以冒不得险。” 董大海侧目,好一会才讪笑着道:“我还以为幢主喜爱行险……” “克武康,陷临溪,守将昏聩无能,看似行险,我实则有八成的胜算。但沈载不是那么容易受欺的人,知敌要知将,宁可坐等军主前来回合,也不可为了抢功劳而置部曲们的性命于不顾。” 董大海若有所思,旁边的曹泰道:“我听闻当年白贼撤退时,千叶命人放了大火,把乌程烧的干干净净,这几年沈氏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也只不过恢复了三四成。依我之见,镇海都骁勇果毅,冠绝三军,或许可以尝试一次看看……” 监察司并不干扰军务,但可以正常参加军事会议,提出意见和建议,主官有权否决,且不会因此受到监察司的掣肘。 叶珉笑道:“曹都监立功心切,我也同样想让镇海都扬眉吐气,但一切以大局为重。这是翠羽军的首战,首战只能胜,不能败,否则的话,大将军该怎么看军主,看我辈?就是平江军也得笑我翠羽军无人……所以没有八成以上的把握,我们决不能轻启战端!” 若是被徐佑听到这番话,会对叶珉的认知更上层楼,他不仅考虑军事因素,还考虑政治影响,虎钤堂的课看来没有白上。 曹泰心服口服,道:“幢主说的极是,节下听命!” 第二十五章 成擒 乌程的地势西高东低,西部多山,最高海拔一千多米,东部平原,水系发达广阔。所以乌程的城池依山而建,易守难攻,沈氏选择此地筑城,真是相当的聪明。 作为进攻方,西边是山,无法立足,东边全是水,兵力不便展开,只能从南北两面围城,衔接调度容易出现断层,佯攻和主攻的选择也少了近半,而防守方却可以集中兵力,居高临下,占据着优势地位。 至于其他的攻城手段,比如上游筑堤坝,蓄水灌城也不适用,乌程位于高处,洪水不会倒流,怎么灌?断绝水源更不现实,还没堵住所有的水流,翠羽军已经累死大半,更别说城内还可以挖井,地下河能断的了吗?再者就是长期围困,耗时耗力,徐佑要和安休林在京口方向会合,任何延误在政治上都是致命的,估计也正合沈载的心意,城内存储的粮食足够两年之用, 只要把翠羽军死死的拖在乌程,那就是大功一件。 因此,从沈载的角度出发,徐佑似乎别无选择,只有蚁附攻城。他有信心,以一千精锐可以抵挡数万大军,徐佑那区区七千人,又有何惧? 比沈载预计的时间还要晚了半天,翠羽军终于出现在城头可以看到的距离之内,和这个时代所有军队都截然不同的戎服,巧妙的融合了南北两朝的优点和风格,行进中队列有序,刀枪映着日光,旌旗烈烈,脚步轰隆,显得无比的精悍和朝气蓬勃。 沈载神色凝重,他自幼随祖父吃住在军伍之中,见过各种各样的军队,可眼前这支名义上只是屯田的种地兵,却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压力——无关骁勇,那是精气神的层面的冲击! 不过,未战先怯是懦夫所为,他将兵多年,养就了坚韧不拔的心志,沉声道:“传令,所有人准备……” 话音未落,沈载猛的前扑,双手按着城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雷……雷霆砲?” 是的,雷霆砲! 徐佑脑袋抽了才会拿着人命去堆叠城破的几率,经过千辛万苦才练出来翠羽军,是他以后纵横天下的根基和火种,如何舍得浪费在乌程这个毫无战略需求的攻城战里? 随着担任翠羽军将作少监的祖骓一声令下,八架铺设好的雷霆砲呼啸而去,仿佛钱塘那日天崩地裂的景象再现,只一轮南面的城墙就在巨石的碰撞中吱呀着倒塌。 漫天烟尘四起,来不及躲避的沈氏兵卒死伤过百,沈载被近卫护着离开了城头,灰头土脸的透过已成废墟的城墙回望着远处那飘舞着徐字的赤红旌旗,眼眸里充满了不甘和无奈,嘴唇几乎要要出血迹,狠狠的转过头去,道:“弃城,走!” 收拢归队了约八百人,沈载没有放火烧毁粮库和钱库,而是将金银布帛和整石整石的米粮抛洒在街道和北门的地上,直接把乌程拱手相让。这份果断倒是让徐佑刮目相看,很多时候,退比进更难,与其面对必败的结局困兽犹斗,还不如及时止损,保留实力以图将来。 仓惶往原乡县的方向逃窜了二十多里,面前有一险峻的山道受前段时间的大雨影响,几株大树倒在中间挡住了去路。眼看后方无人追来,想必正哄抢城内的钱粮,沈载命众人稍作休息,辅兵去疏通山道。谁料刚刚坐下,山坡上的密林深处传来可怕的机括响动的声音,然后是如蝗般的弩箭飞射而来。 扑哧,扑哧! 像是无数石头砸进了水面,溅起的血花瞬间汇流成河,离沈载最近的五名近卫在听到弓弦的同时扑身挡在他的周围,全部中箭而亡。每个人的身子至少扎了三支箭,生生穿透了铁甲,射了个对穿。 “盾牌手,举盾,举盾!” “敌人在左翼!” “甲队跟我走,乙队从右侧绕过去,丙队注意掩护。” “弓箭手!弓箭手准备,仰射覆盖!” 沈氏的部曲大都是老兵,不需要沈载下令,已经各司其职,散开了队列,并做好了反击的布置安排。 箭雨停止! 沈载被弩箭的射程和威力惊得愣了片刻,推开身上的尸体,筒袖铠全染成了红色,拔出腰刀,嘶喊道:“不要散开,列阵,列阵!盾牌手后转,防守右翼……” 嗖嗖嗖! 又是一波弩箭,这次从右方山坡上铺天盖地而来,正全神贯注盯着左侧的兵卒们顿时遭了殃,再次伤亡惨重。然后听到齐声呐喊,叶珉带着三百人从左翼冲了下来,魏虎斑和董大海带着二百人出现在右翼,枫枪如林似火,狠狠的破开沈氏虚弱不堪的防线,只用一个照面,就把他们勉强组成的阵势碾的稀碎。 沈金刚人如其名,高大,威猛,勇敢,他是沈载手下最得力的幢主,哇啦叫着,闪身躲过一杆枫枪刺来的枪尖,擎刀朝着敌人的头上砍了过去。他可以看到那个枪兵略显着稚嫩的青涩脸庞,甚至可以看到近在咫尺的眼睛里包含的恐惧,但让他奇怪的是,年轻的枪兵没有后退,不是来不及,而是根本没有做出后退避让的动作,仍然保持着往下冲锋的姿态,径自撞了过来。 沈金刚脑海里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脸上浮出残忍的笑容,准备感受那刀刃破开头颅的快意,两杆枫枪交错架住了长刀,霎时腰间剧烈的疼痛,两把锐刀一左一右穿过了裲裆甲的缝隙,鲜血溅出的痕迹,像极了他七岁时亲手勒死的那个卑贱婢女的头发。 这是什么木头?竟然能架住他的刀? 沈金刚最后的意识消散了,到死也没想明白,平时那些一劈即断的枪杆,这次怎么就坚硬了这么多呢? 年轻枪兵的肩头重重撞在沈金刚的胸口,将他的尸体撞飞出去,丝毫没有耽误,三杆枪、两把刀阵型不乱,冲向了下一个敌人。 五人成伍,刀枪一体! 这是翠羽军最基层的战斗单位,艰苦卓绝又科学有效的训练让他们面对敌人时用对彼此的信任战胜了恐惧,然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沈氏军一溃再溃! 徐佑刚收拾好乌程的局面,缴获交上来了九成多,还有少部分被某些胆大的兵卒私吞。不过有监察司彻查,违反军规的,不论是谁,都将受到严厉的惩处,没人能够侥幸逃脱。 乌程作为吴兴郡的郡治,又是沈氏经营百年的郡望所在地,哪怕被千叶肆虐过一回,可深厚的底蕴也不是余杭、武康和临溪等小城池能比的。所以攻下乌程,算是翠羽军第一次大规模的缴获战利品,难免会有些人利欲熏心,妄想着发笔横财,这早在徐佑的预料当中,能有九成的上交率,已经远胜同时代的其他军队了。 入城之后先要安民,翠羽军秋毫无犯,只征辟了沈氏的几座老宅安顿部曲进行修整,城内百姓无一受到滋扰。并由监察司组成十几个宣讲小分队,于居民集中的街巷和盐市、粮市等闹市区域宣传翠羽军的军纪和此次讨贼的原因,只要不藏匿沈氏族人,余者不问,且生活困难的民众还可以到郡守府领一个月的口粮和一百文钱。 同时从钱塘调来的多名官吏接手了太守府的政务,各项命令流水般发布出去,务求在最短时间内稳定局面。徐佑和何濡、清明在苍处的带领下来到一处宅院,里面囚着破城后被擒的沈氏族人,包括奴仆在内,大约有六百多人,老弱妇孺居多。其中沈姓子弟有一百多人,沈穆之的弟弟沈遇之算是里面辈分最高、身份也最尊贵的人了。 推门进来,所有人的目光同时看了过来,他们不认得徐佑,双手反绑,委顿于地,旁边是持刀的看守,个个凶神恶煞,连喊叫求饶的胆量都没有,只敢偷偷的去瞄,猜测着徐佑的来历和他们即将面临的命运。 沈遇之坐在前排,小老儿倒有几分气度,沉着脸道:“你是何人?叫徐佑来见我!” 苍处狞笑着蹲了下来,一耳光抽在沈遇之的脸上,手中短刃抵住眼角,道:“正主在你面前却不认得,有眼无珠,留着也没用了,不如我取了去?” 沈遇之被耳光打掉了江东豪族的底气,终于有了几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觉悟,颤抖着声音,道:“士可杀不可辱……我,我有话对徐佑说……” 啪!又是一耳光,苍处怒道:“我家军主是堂堂征北将军,名讳岂是你能叫的?” 沈遇之两边脸肿的一样高,知道沈氏和徐佑仇深似海,无论如何不能善了,把心一横,骂道:“狗蛮子,狗蛮子,阿兄早该杀了你这漏网之鱼…… 苍处还要再打,徐佑笑道:“退下吧,别对老人家无礼!” 苍处用刀在沈遇之脖颈处轻轻比划了一下,躬身退到旁边。徐佑站在沈遇之跟前,俯身望着他的脸,冷冷道:“沈穆之明知吴兴不太安全,带走了那么多人,为何偏偏把你留在乌程?是瞧不上你,还是和你有嫌隙?” “呸!”沈遇之涨红了老脸,徐佑的话戳到了他的心里去,他好色而无才,喜爱博戏,又不通庶务,此次留在乌程纯粹靠着老资格,给沈载当个镇纸用,道:“别说金陵数十万中军,就是沈载到了原乡县,重整旗鼓,擒住你这狗蛮子也不是难事!” 正在这时,有人来报:“叶珉部尽歼沈载军,无人逃脱,沈载被擒,正押送入城。” 沈遇之顿时白了脸,连气息都不顺畅了,院子里的人听闻这个噩耗,再按捺不住,纷纷嚎啕大哭起来。 “苍处,去把沈载带到这里来,让他们族人团聚!” 第二十六章 邪心 沈载受了两处刀伤,腿部的伤尤其严重,简单捆扎后勉强止住了血,可无法正常行走,被苍处带着两名部曲将其手脚绑在一根碗口粗的木棍上抬到了院子里。 沈氏的族人全都露出羞愤难当和兔死狐悲的表情,徐佑也有点侧目,自楚国定鼎以来,斗争失败的士族无非被族诛而已,很少被这样当面折辱。苍处是五溪蛮,可外粗内细,按照他们山里的规矩来对待俘虏,八成是为了讨徐佑的欢心。 徐佑未必欢心,但也不至于矫情的训斥苍处,他和沈氏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如何对待败军之将,其实并不重要。 沈遇之彻底绝望,痛骂道:“你昨日还跟我信誓旦旦的保证,徐佑勇而无谋,敢来犯境,定要他折戟而归。现在倒好,一日城破,连他娘的转移的时间都没有,老老幼幼,尽成苦囚。你这个一军之主被绑成案板上的猪,简直丢尽了沈氏的颜面。怪不得这么多年从来不得你父亲的喜爱,若是兴儿在此,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沈载被苍处绑成这样的姿势,早就存了死志,神色漠然的道:“叔父,死则死矣,你埋怨又有何用?”说完目视徐佑,轻蔑的吐了口吐沫,道:“你胜了,要杀则杀,沈氏的子弟,骨头比你的刀还硬,不要妄想会有人向你摇尾乞怜。” “是吗?”徐佑拍了拍手,笑道:“谁肯骂沈穆之一句乱臣贼子,我这就免了他的死罪!” 跪着的沈氏族人面面相觑,并没人愿意做这个出头鸟。徐佑缓步来回,道:“我知道你们的心思,一来呢,怕沈穆之以后报复;二来呢,怕我说话不算。关于第一条,你们其实大可放心,今天在这个院子里的人只要不骂沈穆之的都要死,是不是你骂的,没人会知道;而第二条,我只能说信不信由你,机会只此一次,好好想想,是你的命重要,还是你对沈穆之的忠心重要?” 沈遇之的心口猛的跳动起来,他年岁最大,可越老越是怕死,如果骂那个狗屁不如的兄长可以活命的话,对他来说毫无压力,怕只怕徐佑言而无信,骂也骂了,结果还是要死。 “好,都很有骨气。” 徐佑从苍处的腰间拔出宿铁刀,刀尖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滋啦声,每经过一人,都吓得对方赶紧低头,浑身颤抖如筛糠,甚至还有个年轻人尿了裤子。 脚步停在沈遇之跟前,老儿强撑着那口气不敢泄,道:“我不信……你,你敢杀我?徐佑,留着我,万一你败了,还有个本钱和我大兄谈谈条件……” 徐佑哂笑道:“你若是值钱,早该去金陵享福了!”然后直接一刀砍断了沈遇之的脖子,头颅咕溜溜的滚出好远,鲜血溅的遍地都是。 众人大惊,继而嚎啕者有之、尖叫者有之、试图逃跑者有之,反正乱了套,守卫一刀一个,凡是挣扎着乱动的人全部砍了头,剩下的瑟瑟发抖,拼命往人群中间挤,无人再敢作声。 仿佛戳破的气球,刚才还铺满了整个院子的黑压压的人群,这会变成了缩紧的一小团,周边躺着十一具尸体,让他们清醒的认识到当前的处境。 徐佑站在血泊里,问道:“想好了吗?谁要站出来骂沈穆之是乱臣贼子,立刻就可以到别的院子去,衣食不缺,更不必人头落地!” “我,我说,我说!” 一个三十多岁的俊朗男子从人群中连滚带爬的出来,哭喊道:“沈穆之是乱臣贼子,是无耻奸贼,是禽兽,是狗老革……” 徐佑笑道:“好,很好!来人,带他下去,赏口饭吃!” 那男子顿时软瘫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求生的欲望战胜了其他所有的东西,什么尊严,什么名姓,什么将来,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他必须活着。 何濡冷眼旁观,知道这个人已经被彻底摧毁了意志,这会别说骂几句沈穆之,就是让他做只狗也心甘情愿。 有人开了头,从众心理最是可怕,立刻又有个妇人跪行而出,她怀里还抱着个两三岁的女婴,黑的纯净的眸子好奇的东瞅西望,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妇人刚准备开骂,徐佑摇了摇手指,道:“机会只有一次!现在你想活命,必须亲手杀了沈氏一人……” 妇人惊呆当场,脸色苍白如纸,她望着徐佑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似乎难以置信世上竟然有这样玩弄人心的魔鬼。 女婴好似感觉到了什么,撇着小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妇人吓的半死,紧紧捂住她嘴,扑通跪地,砰砰砰的磕了几个头,生怕下一刻就有刀子砍过来。正在这时,人群里突然站起一个十几岁的瘦弱少年,鼓起勇气直视着徐佑,道:“我来!” 徐佑点了点头,苍处掏出寒光闪闪的短匕,割断了他的绳索,把刀递过去。瘦弱少年接过刀,毫不迟疑的捅进了旁边一个中年男子的胸口,轮廓还不明显的脸蛋透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变态的兴奋和快意,道:“善之叔父,以前闯入我家,当着我和妹妹的面辱我母亲的时候,可想过会有今日么?” 沈善之是侧室所出,和沈穆之这一房算不得亲近,但沈穆之要做家主,就得摆出公正无私的嘴脸,所有兄弟姊妹一视同仁,给了沈善之该有的财富和地位。只是这个人白叫了“善”字,生性最爱胡搞,连自家人也不放过,竟看上了寡居的侄媳妇,也就是少年的母亲,寻个无人的良机,用强要了她的身子。 开始还悄悄然,后来肆无忌惮的当着孩子的面照样欺凌,最可耻的是,连少年那个年方十一岁的妹妹也不放过,玩弄之后大出血而死,却对外宣称得了疠风的疫病,扔到野外挖坑埋了。他母亲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上吊自缢。这样的禽兽事,门阀世族内多不胜数,所以无人过问,少年敢怒不敢言,甚至连报仇的念头都不敢有,他想活着,就只能忍受这一切。 直到今日,徐佑给了他报仇的希望,看着沈善之痛苦的断了气,流着泪道:“母亲,妹妹,我终于给你报仇了!” 徐佑看着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跪地,扔了刀,道:“小人叫沈辞!” “苍处,带他下去,换身衣服,好生照料!” 沈辞离开了院子,不少人起了同样的心思,哪怕是一姓的族人,照样有仇有怨,借着这个机会,既报了仇,又能活命,何乐而不为? “我,我也可以……” “该我了,将军,我先站出来的!” “将军,我可以杀两个,两个啊……” 徐佑皱了皱眉头,争先恐后的这三人被守卫挥刀砍了脑袋,他轻轻嘘声,道:“机会只有一次!你们刚才没有抓住,那就没办法了!来人,押他们下去,今夜子时,扔到城外的河里去喂鱼。” 众人崩溃了,纷纷哀求着徐佑再给他们一个选择的机会,无论让他们做什么,都愿意去做。徐佑俯视着沈载,微微讥笑道:“沈氏的骨头,比刀还硬?” 沈载仰头大笑,道:“徐佑,你就是杀了他们又如何?当年我和庆弟联手攻破义兴,砍了徐氏不知道多少个人头,早就够本了!对了,不止人头,还有徐氏的那些美娇娘,不知道是你的姊妹,还是姑嫂,或许还有你的阿母……哈哈哈,她们被我们剥光了衣服,玩弄之后将长枪从下面穿进去,再从头顶穿出来,竖着扎在徐宅门口的道路两旁,那个景象,真是壮观,也真是赏心悦目啊!” 苍处怒吼一声,正要砍死这个王八蛋,被徐佑伸手拦住,慢慢蹲下身子,和沈载四目相对,突然笑了起来,道:“沈庆死在了白贼手里,算是便宜了他。你呢,故意激怒我,想要速死,那也只是你的痴心妄想。不过,你别怕,我今日不杀你,等到了京口,我会把你交给我阿姊,临川王妃徐舜华,放心,她绝对会好好招呼你的!” 沈载终于露出惧怕的神色,剧烈的挣扎起来,徐佑一指点在他的丹田,废了他的武功,又下了几道禁制,让他想死也死不了。等离开了院子,何濡跟在身后,淡淡的道:“报仇雪恨的感觉如何?” 徐佑叹了口气,道:“其翼,让你失望了,我终究还是狠不下心,那里面有不少妇孺,我不能杀!” 何濡冷笑道:“当年沈氏灭你徐氏满门时,可曾有人觉得徐氏的妇孺可怜吗?妇人孕育着宗族,孺子也会长大,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你自己就是明证!” “我不是沈氏!” 徐佑仰着头,黄昏的光洒在肩膀,温柔里又透着几分绚烂,道:“这是你死我活的战争,固然残酷和血腥,可我不杀妇孺!斩草除根就可高枕无忧了吗?秦汉以来,王朝更迭,门阀兴衰,又有几个是亡于妇人孺子之手的?我正当年,若是连这些手无寸铁的妇孺都怕,那还争什么争?金陵、西凉和北魏,谁不比她们强大百倍?就算日后出了厉害人物,可我们占了几十年的先机,若还斗不过,那就是败了也应该。真正的强大,不是惧怕敌人会不会造成威胁,而是让自己永远站在上风,并保持足够的警惕,那样才可能长盛不衰。” 何濡双手拢入袖中,道:“所以你故意搞出刚才那场把戏,让人看到你暴戾和邪恶的一面。这样既可以掩盖你内心的脆弱和不安,也可以瞒天过海,给这些妇孺留条生路。” “是,阿姊不会允许我放过沈氏任何一个人,此事只能交给你去办。等到今夜子时,将妇孺秘密送往林屋山,交给袁青杞,她自会安顿好去处,并给予足够的引导和教诲,尽量把仇恨的种子消磨在岁月的长河里。” “虽然愚不可及,但这才是你不同于这个污浊尘世的地方。”何濡笑了起来,又道:“恐怕还不止于此,七郎这些年的风评和人望都太好了,简直完美无瑕,这次恣意蛊惑人心,以杀戮为乐事,必定会传到临川王身边那些人的耳朵里,这是你的自污,也是你刻意给别人的把柄。毕竟,有缺点的人,才好控制,才不会让人那么的害怕和忧惧!” 徐佑平静的道:“你想的太多了!” 第二十七章 秋分归来 乌程失守,余下的两县皆开城投降,于是不出八日,徐佑率军占领吴兴全郡。沈穆之虽然未雨绸缪,将大半家资运往金陵,可毕竟百年豪族,家大业大,留给徐佑的足足有三千多万钱、米八万石、布帛千匹、五十匹好马以及甲、箭、枪无数。 从元沐兰那敲诈来两千万钱,吴兴搜刮了三千万钱,足够翠羽军近期的各种军饷和赏金的开支。八万石米,按照一士兵每日两升米计算,一个月一万人的军队消耗六千石米,可以供一年之用。解决了钱粮,最让徐佑喜出望外的不是那些做工和质量都不怎么地的兵甲器械,而是五十匹产自北魏鹿苑马场的优良战马。 整个楚国的骑兵数量不超过五千,可这已经比另一个时空的南朝四国加起来的骑兵数量更多了。中军有两千五百人,外军只有青州的一千人,荆州的五百人和梁州的一千人,除此之外,其他各州都没有成建制和形成战斗力的骑兵。 可想而知,这五十匹战马是何等的宝贵? 万丈高平地起,事情总得一步步做,徐佑组建虎耳都,抽调骑术精湛的焦孟为都主,挑军中善射、有臂力和骁勇者作为虎耳都的成员,翠羽军终于有了骑兵的雏形。不要以为五十人不值一提,东西魏的沙苑之战,西魏李弼率六十铁骑横冲直撞,拦腰截断高欢率领的二十万大军,直接造成了战局的溃败。 兵不在多,适当的时机,适当的战场,会带来超乎兵力本身的可怕力量! 离开吴兴郡,昼夜不停,三日后抵达义兴郡。所谓近乡情怯,徐佑勒马遥望着义兴县城,久久没有做声。众将面面相觑,何濡好像奉命办差去了,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惊扰徐佑,最后还是左彣凑到近处,低声道:“军主,我们只能在义兴停留一夜,否则无法按照约定的时间和大将军他们回合……” “传令下去,今夜在城外安营修整,明日辰时开拔!”徐佑狠狠夹了夹马腹,烟尘飞起,疾驰而去。 清明和苍处带着百余名近卫随后跟上,义兴太守顾齐早率了众僚佐等候在城门,他是顾允的族叔,在顾允当了扬州刺史之后,奏请朝廷任命顾齐出仕义兴,这也是为徐佑日后回乡而未雨绸缪。 徐佑应酬了两句,等入了城,顾齐很有眼力劲的悄然退去,任由徐佑前往坐落在县城北边的徐氏被焚毁的故宅。 雁留湖还是那么一抹碧绿的澄澈,成群的大雁结伴游徜穿梭,仿佛天地间有妙手在翡翠玉石之上描述着关于人生和岁月的诗句。 徐佑蹲下身,手没入湖中,清凉仍如孩提时,尘封的记忆纷至沓来——这是他的家,承载了徐氏所有尊严和荣耀的郡望! “你们留下!” 徐佑吩咐了一句,身影渐渐消失在山中那片废墟之内。苍处担心的道:“郞主不会有危险吧?” 清明没有答话,突然消失在原地。苍处吓了一跳,左右查看,明知道清明应该距离他不远,可就是发现不了他的踪迹,无奈的抓了抓头发,嘀咕道:“俺们徐家人什么时候也能出一个小宗师呢?” 徐佑沿着山路盘旋而上,一草一木,无不触动着或欢喜或悲伤的过往,终于来到了倒塌半截的大门前,他整了整衣冠,缓缓跪地叩首,再抬头时,已经泪流满面。 在满目疮痍的宅院里徘徊良久,徐佑行至后山,山脚下原是一个千人坑,沈氏屠灭徐氏满门后随便挖了个坑把所有尸体扔了进去。直到安子道身死,顾齐牧守义兴,这才重新挖出来安葬。 不过,由于时间太久,已经分不清谁是谁,更找不到完整的躯体,无法各自安葬,只能在原址上修了一座巨大的坟茔,立了墓碑,没有铭文。这是顾齐的聪明处,徐氏的功过是非,他小小的太守,妄议不得,还是交给徐佑处理为上。 徐佑的指尖轻轻抚摸着墓碑,这座坟茔里的堆堆白骨,见证了门阀兴衰路上的血流成河。广厦华屋,尽成黄花,百年盛族,转瞬分崩,就算再立宗祠又如何?死去的已经死去,活着的也未必久长,把握当下,才是真正要做的事! “闲家睦族,厥有古风。生死不弃,犹共一茔……风萧水寒,旌霜履血。或成或败,殒后皆空……泪洒泰岳,痛断肝肠,长河悲咽,青山盖雪……来兮精魄,归兮魂灵,呜呼哀哉,伏惟尚飨。不肖子徐佑立于孟秋。” 他运指如飞,石屑纷纷落下,力道深透,如龙蚪腾霄,忧悲愉佚,有动于心。或敛束而相抱,或婆娑而四垂,或攒翥而整齐,或上下而参差,或阴岭而高举,或落择而自披,不知不觉中,写就了后来名声大噪的《共茔碑文》。 忽有所感,转过头去,看到山岚之中走来一个白衣少女,背负长剑,腰束素带,青丝摇曳多姿,竟是秋分。 她盈盈跪在徐佑身旁,重重的磕了九个头,然后仰头望着,双眸通红,道:“小郎,我们回来了!” 徐佑张开双臂,揽她入怀,轻声道:“是啊,七年了……义兴,我们终于回来了!” 秋分的突然回归让左彣和清明都好一阵欢喜,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清明甚至打趣了秋分一句,说她容貌越发的清丽,武功也有精进,更难得的是褪去了往昔的青涩,变得自信和大方了些。秋分问起方斯年,得知她留在明玉山保护张、詹二人,并且来到了五品的山门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小宗师,也由衷的为她感到高兴。 翌日辰时,大军离开义兴郡,很快进入晋陵郡的地盘,袁氏全族闭门不出,只有袁阶身为太守,于晋陵城外率众出迎。 王士弼对徐佑叹道:“袁氏尚清虚,可眼见着天下将变,还龟缩一隅,秉承中立,日后又该怎么讨新主欢心?” “之前大将军开霸府时袁氏不也派人出席了吗?就算中立,也是偏向义军多一点。”徐佑笑道:“我看主要还是因为袁灿在金陵坐着吏部尚书的宝座,袁氏是儒宗,脸皮太薄,拉不下颜面来和我们太亲近。” 说话间来到袁阶跟前,徐佑下马作揖,道:“袁公!” 袁阶满面笑容,屈身道:“征北将军弹指间平定吴兴,功绩已有小儿传唱,真是可喜可贺!” 论品级,徐佑已在他之上,只不过徐佑的征北将军目前还算不得名正言顺,至少金陵那边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和袁阶授之于先帝的正四品的左军将军相比,堪堪持平。 “不敢!”徐佑赶忙扶起袁阶,诚挚的道:“袁公面前,我还是多年前那个离开义兴、无所归处的徐家七郎!” 袁阶老怀大慰,趁势站起,道:“七郎非池中物,能有今日我并不惊讶,惊讶的是翠羽军秋毫无犯,军纪严明远胜中军,由此可见,金陵易主,只在朝夕了!” 在晋陵补充了军资所需,然后于七月二十七日抵达长江边,和乘舟连克两岸六座重镇的安休林回合。至此,京口以东,古运河以南,再无任何忠于金陵的势力存在。 时间退回颜婉檄文发布之日,安休远在太极殿中几乎砸了御案上的所有东西,破口大骂不停,又命人召来颜婉的父亲太常颜延入殿,将檄文摔倒他的脸上,冷冷道:“你可知何人所作?” 颜延从容读完檄文,道:“这是臣那逆子颜婉所作!” 安休远脸色阴沉,道:“你怎么知晓的?是不是和那无父无君的畜狗暗中有联络?” “逆子的笔意向来如此,臣不容不识得,确没有暗中联络。” 这话安休远还是信得过的,司隶府又不是吃干饭,颜延全家早就被监控起来,并没有查到他和荆州有往来的证据。 “哼,颜婉和我何仇何怨?竟挖空心思,编造那些扑风捉影之事来万般诋毁于我?” 颜延坦然道:“逆子无道,连臣这老父的性命都尚且不顾,哪里还顾得陛下的名声?” 安休远怒气稍解,或许觉得同病相怜的缘故,也没有难为颜延,令其居家反省。另遣司隶府把颜婉留在金陵的一个儿子抓进黄沙狱,一同入狱的还有那些跟从安休若造反的人的家眷子女,准备尽灭其族。 竟陵王安子尚虽然不大中用,可也知道谁是真正的乱臣贼子,有心结纳江夏王,故意劝道:“别人既然决心造反,哪里还顾得上家人?若将他家室诛灭,令其心生绝望,说不定更增敌人的气焰。可若是宽待他们的家人,那些被胁从的、内心并不愿意跟随安休若的人,却反而为陛下所用,等两军对峙之时,就是决定胜负的奇兵!” 安休远深以为然,因此饶了这些家眷的性命,只幽禁了事。但思来想去,朝廷旧臣都不能信任,唯有东宫的人和萧氏、沈氏可以委以重任。于是让沈穆之掌兵符,以卫田之为谋主,厚赏萧玉树、沈庆、曹淑、殷素、任建、陈述等将领,准备和荆州军决战。 等到扬州起兵,安休林和荆州遥相呼应,安休明开始忧惧不安。萧玉树谏言道:“荆州军远道而来,水军船小且不够坚锐,可由陛下亲率中军水师迎流而上,等灭了安休若,再挟大胜之威回头击败安休林,则大事可定!” 安休明犹豫不决,他自恃武勇,倒不是怕领兵出战,而是不放心把后背交给别人。沈穆之瞧出端倪,退而求其次,道:“萧领军所言甚是,但略微弄险,依我之见,不如择一善战之将,驻扎梁山州,铁锁横江,陈舰以待,等他师老舟疲,再攻而歼之。” 要说两人都是知兵的人,提出的建议极具可行性。袁灿见势不妙,劝说安休明养精蓄锐,不宜分兵远出,若是战事不谐,被荆州各个击破,损兵折将是小,恐挫了中军锐气,连金陵都守不住。 萧玉树斥道:“侍中不通军务,想那江夏王年不过三十,却能做出这样的大事,心胸气魄,绝不可小觑。其麾下檀孝祖、薛玄莫、澹台斗星等皆是名将。现在京城里人心未离,尚可一战,若龟缩不出,怎么能够久持?” 尚书令庾朓道:“你也说檀孝祖等是名将,那更不可分兵!中军虽数十万众,然可为我们效死的不过数万,离京往梁山州,无坚城据守,荆州军又是占着上流地利,谁胜谁负,委实难料。” 双方争执不下,安休明听的烦闷,宣布退朝,容后再议,自去后宫寻鱼道真,说了各人的建议,鱼道真莞尔,道:“萧玉树其心可诛,撺掇主上出城,定是准备让萧勋奇坐镇京城。可主上你不想想,萧勋奇能卖了先帝一次,也能卖主上第二次,他靠不住,萧氏也靠不住。沈穆之倒是忠心,可太蠢了些,梁山州孤悬长江,二水中分,一旦被荆州军围困,那是必死之局。还不如吩咐陈述牢牢的守住石头城,主上立于朱雀门就能督战,既保京城无恙,也能源源不断的往石头派出援兵。此万全之计!” 安休明大喜,抱住鱼道真狠狠的咬了上去,道:“神师!”一番互舔之后,安休明又道:“那扬州军该如何应对?” 鱼道真轻嗤道:“扬州军乌合之众,不值一提!请主上敕令任建务必坚守京口,再命衡阳王率徐州兵南下据广陵,一北一南,将扬州军阻隔在嘉子洲、贵洲和蒜山之间,成蟹钳并举之势,吞而灭之!” 安休明心悦诚服,道:“昔日诸葛亮隆中对,三分天下归刘,今夜有神师建康宫献计,江东半壁归朕,有你辅佐,真乃天命保佑!” 第二十八章 北府论兵 《尔雅》云:丘绝高曰京。 所谓口,就是北固山旁边连着长江的口岸。 自孙权在此地筑铁瓮城以来,统称为京口。对了,它还有个鼎鼎大名的别称,叫北府! 谢安因在京口练北府兵,让谢氏成了和王氏并列的顶级门阀。刘裕继承了北府的遗产,从而开创了刘宋王朝。王昌龄、辛弃疾、王安石、王湾都曾在这里留下千古传诵的名句,尤其王湾那首《次北固山下》更是脍炙人口,流芳百世。 徐佑从陆路抵达京口城外十八里,驻扎在下箅桥。距离下箅桥往东七里的长江岸边,有个地方叫乐亭浦,长云军和平江军正停留在此间。 徐佑命左彣统理军务,带着清明、齐啸、叶珉、明敬等十几名手下将领前往青龙斗舰列席参会。见了面安休林把徐佑好一顿夸赞,说吴兴郡这一仗打的干脆利落,振奋军心。军谘祭酒谢希文也让徐佑把这次翠羽军立功的将士名单报上来,由霸府给予相应的封赏。 徐佑笑道:“正要向殿下讨赏……齐啸,稍后把立功的兄弟们的名字交给谢祭酒。” 齐啸唱了喏,大家心里明白谢希文这是宣扬巩固“恩自上出”的威权。谢希文往徐佑身后看去,道:“谁是叶珉?” 叶珉没有动。 徐佑笑了笑,齐啸立刻训斥道:“不知礼数的小子,没听到祭酒问你呢,还不快去?”说着推了叶珉一把。 叶珉顺势上前了两步,刷的立正,右手握拳,斜斜伸至左肩,笔挺的行了个军礼,道:“参见祭酒!” 谢希文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道:“你就是叶珉?沈氏是江东武力强宗,多出悍卒,可你却区区以五百人的兵力连下数城,并生擒沈载,当真难得!只是没想到叶将军这么年少,果然微之麾下,皆是英豪!” “不敢!” 叶珉表现的不卑不亢,谢希文笑着勉励了两句,倒是没有怎么见怪,他身为三军谋主,这点心胸还是有的。 “早听闻翠羽军无论尊卑,都不行跪礼,方才叶将军这样……”谢希文学着比划了一下,道:“可是军礼么?” 徐佑回道:“军中披甲执锐,频繁行跪礼费力误事,况且尊卑在于人心敬服,跪者未必甘愿,受礼者未必应当,不如简而化之,上下两便!” 张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道:“徐将军所言甚是,可否容在下派人往贵军观摩习得此礼,也好在平江军中推行?” 徐佑转过身,笑道:“欢迎之至!” 三军主帅、将领,霸府左右、参军司诸祭酒,全部荟聚在斗舰三层的主舱室,之所以召开这次军事会议,是因为衡阳王安休远率三万徐州军已抵达广陵,就像一把尖刀插进了扬州军的后背。 前面是铁锁横江,京口和瓜洲之间,几百根大铁椎插进长江中心,又在两岸广置雷霆砲,水师想要通过,难度大,折损也大。一旦相持不下,安休远从后面突入,局面将不可收拾,所以必须分兵一路,先登长江北岸,将徐州军拦阻在广陵郡内,除去后顾之忧。 然而,聪明人都知道,当务之急是突破京口防线,和荆州军会师金陵,这才是抢功劳的正确路子,转头去打徐州军,胜了,不过旁枝末节,可要是败了,罪过却也不小。 风险大于收益,智者不为,可两个时辰的军议结束,参军司的意思,是让徐佑的翠羽军承担这次的阻击任务。 理由很充分,长云军是安休林直属,不能单独行动,平江军两万人,是西征的主力,也不能分出去,只有徐佑的翠羽军,兵力不算多,那怕不能击败徐州军,可七千人若是骁勇,也足够将安休远死死的拦在广陵郡,不能推进半步。 谢希文给徐佑戴了高帽子,说什么翠羽军连沈氏都灭了,战斗力为三军之冠,北上却敌,当仁不让。安休林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按他本意,徐佑最好留在身边,由张槐分一万平江军,择一良将出征就是。可张槐并不同意分兵,平江军代表的是顾陆朱张和扬州士族的利益纠,不是他单独能够做主的,眼下的局势很明显,利益的天平倾向于金陵方面,那么平江军就不可能再兼顾徐州。 徐佑成了唯一的选择! 他没有拒绝,而是欣然应命,呈现在众人眼前的,就是不计个人得失,为君分忧,顾全大局,并勇于担当的忠臣良将的形象。安休林老怀大慰,对徐佑的观感更上层楼,也许从此刻起,门阀不可信任的种子就埋在了他的内心深处,而真正可以信任的人,不管是在临川,还是在京口,从来都只有徐佑一个! 谢希文送徐佑回下箅桥,两人望着远处依山而建的京口城,谢希文不无忧虑的道:“京口背靠北固山,城墙依托山势而造,半是墙半是山,又面对江水,居高临下,我们的雷霆砲无法发挥该有的作用,反而被守城的雷霆砲压制,想要破城,肯定得付出惨重的代价。微之,我建议你出征徐州,绝不是妒贤嫉能,怕你分抢了功劳。留在这里,你那七千人有多少条人命够填?反倒是平江军有顾陆朱张为援,有整个扬州为基,再有折损,也不会伤筋动骨……” 他顿了顿,语气诚恳,道:“殿下坐困临川多年,虽素来仁义,可威严不彰,来到扬州,又是以客压主,鉴于当前的形势,别人称一声殿下,但人心尚未归附,那是显而易见的事。长云军草创月余,不足以撑起霸府的架子,唯有你的翠羽军才是殿下和我等王府旧臣的参天巨木。我固然才智不足,却也不会做那自折羽翼的蠢事。此次北征,微之正好拿徐州军好好练兵,为将来计,远胜留在这里。” 谢希文谋虑深远,更厉害的是船上开会时一副完全为平江军着想的姿态,下了船却又能把徐佑哄的眉开眼笑。这种吃了上家吃下家的功力,单单做个谋主委实屈才,如果再通晓政务,将来必定是宰相的备选之一。 不过,徐佑早就想明白了这一点,所以答应的干脆利落,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谢希文露出惺惺相惜的神色,又道:“徐州兵善战不假,可摊上安休远这样的军主,如明珠蒙尘,十成的力气,最多使出一二成来,以微之的手段,胜之不难!难则难在,微之胜了安休远,到底是立即来金陵分杯羹,还是继续往北,趁势拿下青州?青徐据淮河一线,所谓守江必守淮,若没了青徐,魏军可以在淮河站稳脚跟,从彭城直至寿阳、钟离和盱眙,然后渡过淮河,挥师直抵金陵。长江天险,不复存在。” 谢希文有这样的担忧,肯定有他的理由,徐佑皱眉道:“青州刺史是谁?” “青州刺史卜天少年时曾随先帝北伐,于青州一战中大败魏将卢淮和陇西王元贺,攻克历城,颇受先帝赞誉。后来多在青州各地为官,身经百战,声名赫赫,故先帝以之镇青州,于是魏人不敢犯青徐。现在安休明窃据帝位,卜天定不肯跟随我们举义,如果安休远败在微之的手里,金陵再被荆州军和扬州军联手攻破,我怕卜天见事不可为,会把青州献给魏国……” 徐佑凝重起来,道:“祭酒何出此言?” 谢希文苦笑道:“卜天为人最是忠孝,甚至可以说愚忠,先帝待他恩重如山,他便以死报之。安休明篡位后对他更是恩宠有加,先后三次加衔加赏,如今已是正三品的冠军将军、关内侯,他上表感激涕零,愿俯首听令。这样的人太容易走上极端,若认定你我为叛逆,真会投降索虏作为报复……” 徐佑点点头,道:“祭酒的意思,我都听明白了,既然北上,那安休远也好,卜天也好,青徐不宁,誓不班师!” 谢希文躬身下拜,道:“微之,拜托了!” 分别时徐佑问道:“京口这边该如何破局,参军司可有主意了吗?” “张槐已有定计,先用蒙冲火船焚去江中的铁锁和铁椎,再佯攻京口,实则调集兵力占领瓜洲。瓜洲既破,微之率军北上可无后顾之忧,而京口也成了孤城,破之不难!” 徐佑提出疑问,道:“蒙冲主要胜在船快,可是逆江而上又没有东风,我怕还没有触碰铁锁就已被石砲击沉。” 谢希文笑道:“微之莫非忘了广陵潮?” 徐佑恍然。 在唐朝之前,广陵潮的名气比钱塘潮响多了。西汉枚乘在《七发》写:“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疾雷闻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内云,日夜不止。”这是因为长江入海口还不是后世常见的形态,而是距离京口和瓜洲不远,就像后世杭州湾似的大喇叭,造成了海水倒灌入江的奇妙景象,从而形成了气势磅礴的广陵潮。 “几时起潮?” “我一直在观测水文,若估计不差,后天子时,潮水必至!” 这就是为什么古代行军打仗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懂得天气变化,还要懂得地理水文。 打仗,其实是个精细活! 第二十九章 巨蟒缠身 “壮观天下无”的广陵潮,自八月一日子时开始,随着长江入海口的海水倒灌,汹涌而至,席卷天地之势,犹如雪崩。而潮水最猛烈的地方,正好在京口和瓜洲之间。 趁着广陵潮,数十艘蒙冲舟载满胡麻油和易燃物,点着之后如箭飞驰,撞上了拦江的铁锁和铁椎,熊熊烈火瞬间烧红了这些铁器,然后化成点点铁泥沉入江底。 夜幕被照亮如白昼,上百艘海龙舟紧跟其后,越过了江中的阻碍,一半逼近京口城,旌旗翻滚,鼓声震天,巨石夹杂着弓箭,铺天盖地的砸向城墙,营造出全力攻城的假象;而另一半却悄悄抵靠长江北岸,平江军精锐齐出,乌压压的扑向瓜洲。(瓜洲其实到唐中期才和北岸陆地连在一起,南北朝时还是长江中的一个小岛,到了唐末才有堡垒,南宋开始筑城。书里把这些提前,达者不必深究。) 同时,徐佑乘舟船率翠羽军渡过长江,在瓜洲下游十里的一个不起眼的渡口登陆,抛弃一切辎重,只带了一日夜的口粮夤夜行军,人人衔枚,高声则斩,斥候往前放出五里外,随时打探徐州军的动态。 安休远两日前刚抵达广陵,人马疲惫不堪,加上瓜洲地小,没有余粮养得三万大军,还需从周边各县调集粮草、牛车和役夫等等,没有七八日的修整不可能继续南下。况且京口、瓜洲防线在朝廷看来固若金汤,他并不急于一时,等扬州军连番鏖战,损兵折将的时候,再加入战局,从后形成包围圈,聚而歼之,那可是平叛头功。 所以子时潮水忽至,张槐不计代价的发起总攻时,安休远应该还在广陵城里抱着美姬呼呼大睡。徐佑带兵抵达位于广陵和瓜洲正中间的扬子镇,瓜洲上空燃起的烽火已经烧了一个多时辰,派出的三路求救信使被候在必经之路的清明抓住了一个,截获了瓜洲守将尚庸的信。 信里说叛军死命攻城,观其志,似要毕其功于今夜,望殿下速速来援,迟恐不及。节下奉命固守,报国唯死而已,当竭尽全力,以待王师……瓜洲的局势或许很急切,但不至于危在旦夕,尚庸这是怕安休远畏战迟疑,真要延缓一两日,姗姗来迟,那他尚某人的尸体都要凉透了。 不过这信正中徐佑下怀,他令全军就地修整半个时辰,吃了干粮,歇足力气,然后埋伏在扬子镇东城河的芦苇荡里,刀枪低放,身子匍匐,这里地势高,从北而来时,根本看不到任何的动静。 就这样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斥候回报徐州军已到五里外。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不一会感觉到大地的震动起伏,杂乱且匆忙的脚步声随即入耳,接着烟尘滚滚之中,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头的三万大军仿佛钻出山林的巨蟒,映着微弱的星光,势不可挡的摧毁着前进道路上的所有阻碍。 清明探明敌情回来,悄无声息的趴到徐佑身边,低声道:“徐州军原是外军中最为精锐的悍旅,然安休远不成器,接到求援后急于赶赴瓜洲,竟轻车简从,令兵卒卸甲行军。出城后又丝毫不成章法,连斥候都没有安排,前队和后队绵延二十多里,掉队不知凡几,又是凌晨最容易疲乏的时候,若进了郎君设定的伏击圈,至少九成把握可以彻底击溃敌军……” 徐佑凝神屏气,四品小宗师的视线几乎可以穿透黑暗看到走在最前面的敌人那沧桑又冷漠的脸庞,道:“徐州军是和北魏打出来的百战之师,纵然摊上了安休远这个绣花枕头,可本身的战斗力决不可低估,吩咐下去,听鼓声进,观旗帜起,敢擅动者,军法从事!” 身边的传令兵顿时悄声把命令传到各部,所有人都握紧了手中的武器,竖起耳朵,等待着鼓声和主官的命令,然后冲上去,杀死敌人,或者被敌人杀死。 包左是流民入了翠羽军,经过了吴兴郡的战斗,见了血,称得上老兵。可他仍然十分的紧张,手脚都在不停的颤抖,为了缓解这种情绪,脑海里拼命的回忆着埋伏前本伍伍长交代的那些话: “等会不要怕,徐州兵咋样?也是爹生娘养的肉人,刀砍上去会死,枪刺进去就是一个大血窟窿……” “记得跟着鼓声走,别他娘的傻乎乎的跟别的伍跑了。可真要是蠢到家,你他娘的跑丢了,一定要看清别人胸前的铭牌,听从品阶比你高的主官的命令。不要各自为战,绝对不要单个冲锋……” 包左赶紧摸了摸胸前的铭牌,这是翠羽军独有的标识物,用不同颜色的丝线绣在胸前。比如他是伍卒,用的是白色的丝线,伍长是青色,屯长是褐色,百将是赤色等等等等,比起秦汉以来靠冠服配饰来分辨军阶,不仅通俗易懂,减少了兵卒们的学习成本,而且可以用最直白的方式,让失去指挥系统的部曲们在最短时间内重新组成建制,形成战斗力。 “我们是甲字伍,是百人队里排首位的伍,奋勇无畏是我们的军魂。上了战场,把山刀砍向敌人,把后背留给袍泽。相信自己,相信同袍,相信我们必胜……” 包左默念着奋勇无畏四字,奇妙的是,颤抖的手脚竟慢慢的恢复了稳定,旁边的伍长亲眼目睹了包左的变化,由于埋伏期间不能出声,只能用眼神以示鼓励和赞扬。 “最后说一遍,我们冲过去是要凿穿敌军,千万不要停下脚步,眼前的敌人倒了,立刻往前方冲,不要去看他死没死,更不要蹲着割人头,自然有后面的兄弟代劳。至于功劳,都放二百个心,有什监照看着,是咱们的,就是咱们的,谁也抢不走。” 翠羽军不以人头数论功,这就有效避免了为了争抢人头贻误战机,甚至大打出手,袍泽结怨,而由监察司负责叙功,可保证公正公平,也让这些拼死杀敌的伍卒们放心。 战前动员的这些话不停的在包左乃至其他人的脑海里回荡,徐州军毫无察觉的沿着芦苇荡旁边的官道行进,直到这只巨蟒过了近半。 “咚!咚!咚!” 鼓声如惊雷炸响,伍长全身猛然绷紧,握住了枫枪,脖子反射般扬起,死死盯着前方,当朦胧中看到那面以翠色湖水为底、凤凰赤羽为图的三军司命旗高高举起,热血翻涌着冲上了头,脚跟用力,一跃而起,嗓子眼憋着劲嘶喊出声:“杀!” 包左紧跟其后,双目染成了红色,双手握紧了刀柄。这一刻,他再无所惧,最原始的野性和勇气在冲锋的短短几十息里得到完全的释放。 刀尖所向,尽是敌国。 翠羽军必胜! 几乎顷刻间,万箭齐发,神臂弩的射程和稳定性优势完全彰显,在这样的距离,几乎没有射空的箭,命中率近乎百分之七十。 噗嗤噗嗤,连绵没有断续的箭雨穿透薄薄的皮甲,射进劣质的铁甲,并把那些没有披甲的士兵直接对穿而过,仿佛风吹麦浪,来不及反应的徐州军成片成片的被收割,只是呼吸之间,近两千人倒在了血泊中,哀嚎、怒喝、惊叫,夹杂着撕心裂肺的“敌袭”的呼喊。黑暗中看不见敌人,也不知道敌人的数量和规模,可徐州军毕竟是百战之师,短暂的慌乱过后,立刻收缩兵卒,摆成圆阵,立盾固守。 等耗尽箭雨,第一波冲锋的敌军接近,吓成软泥的安休远命最精锐的威信都一千人拱卫身边,边战边退,试图沿原路撤回广陵城。徐州都督府司马谭陌无奈之下,只好任由这位衡阳王临阵逃跑,当机立断接过了指挥权,亲冒箭矢,立起将旗,艰难的组织防线,和翠羽军狠狠的碰撞在一起。 真正交手,才发现沈氏留守吴兴的老弱残兵和骁勇善战的徐州军完全不在一个层面,翠羽军运用最多的五人合击阵,可以瞬间杀死沈金刚那样的勇将,但是对付徐州军的普通兵卒,却往往因为对方的悍猛和不畏死而露出破绽。 露出破绽的代价,就是死! 仅仅杀了三个敌人,包左的伍长就因为去救同伍的另一个兵被敌人砍断了脖子,仅留的一丝筋和皮连着,脑袋歪掉旁边,两只眼珠子凸出欲裂开,可最后留在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的决绝和凌厉。 包左死命的将枫枪刺进那人的心口,为伍长报了仇,但是死人不会再活过来,他甚至来不及流眼泪,迅速和还活着的两个同伍的兄弟并入了旁边的伍,听从新伍长的指挥,狠狠的扎进了敌人的胸腹要害。 凿穿!凿穿! 以七千人的兵力围攻三万人,如果不能趁着先手凿穿对方的防线,并分割成数段以使其首尾不能兼顾,等到反应过来,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偷袭战将变成消耗战。徐佑相信以翠羽军的战斗力,应该可以取得最后的胜利,但是损失太大的话,将得不偿失,虽胜尤败。 徐佑的位置在东城河旁边的山丘上,能够看到整个战场,明敬率本部从巨蟒的颈部杀入,他赤着双臂,手拿双刀,见者立毙,如入无人之境,可前后的衔接不太好,突入的部分太快,后续的跟从略慢,好不容易打开的口子,无法进一步扩大战果,很快就又被经验更加丰富和老道的徐州军堵住,导致迟迟无法打开局面,就像急速飞旋的球撞到了球网上,虽然看上去似乎要破网而出,却总是差那么一丁点的运气。 负责突破中段的是齐啸,由他亲自带队,对上的是徐州军最精锐的突将卫士。这是真正的铁与血的碰撞,这是新式装备、科学训练和先进战术思想与征战多年的老牌劲旅的殊死较量,毫无花俏的贴身肉搏,刀枪刺中盔甲的火花,闪耀着四溅的断臂残肢,狭路相逢勇者胜,到最后,决定胜负的还是看谁先受不了,谁先恐惧,谁先崩溃! 双方都仿若闻到了血腥味的猛兽,彼此纠缠一起,绞杀不停。包左始终冲在最前,亲手结果了七个敌人,突然一刀砍在了空处,他急忙收力,发现眼前没有了敌人,原来已经凿穿了中腹。 “快快,往左侧围过去!都跟上,不要停,千万不要停!” 这是包左跟的第三个主官,是另外一个什的什长,可见战斗多么的惨烈。他只觉得双脚打颤,手也有些无力,刀尖斜斜的指着地,仿佛有千斤重量,怎么也举不起来。这时有人从后面扶住他的胳膊,是什监吕正,平时冷若冰封的脸难得的露出几分关切,他的刀还在滴着血,显见的杀了不少,道:“兄弟,别掉队,再坚持一会,咱们很快就要胜了。” 监察司从来都不是司隶府那样的特务机构,监察司首先是军人,上了战场,要和所有的兵卒一同参战杀敌,除此之外,还要肩负鼓舞士气、记录战果、查验真假等战时职责。所以包左对吕正不仅仅是敬畏,还有打心眼里的佩服,这是他凭着死在刀下的敌人尸体得到的回报,理所应当。 吕正往前几步,回头道:“跟着我,别死了!” 包左用力的点点头,浑身上下再次充满了力量,大吼一声,紧随着吕正的脚步,虎狼般扑向了还在顽抗的敌人。 随着中腹被凿穿,天光也亮了起来,基本可以看清楚身边的队友和身前的敌军。明敬赤着的上身全是血迹,可偏偏脸清秀的像是江南采莲的女子,给人一种妖魅的奇怪感觉。他刚把一个身手不弱的敌将斩于刀下,压力骤然减轻,他知道是齐啸率先完成了任务,徐州军开始把前面的兵调往中间策应,随手抹去脸上的血,双刀如虎下山,终于把巨蟒的脖子咬成了两截。 对付巨蟒,掐头断尾凿中腹,这是管常用的手段。如今徐州军的头被明敬掐住,腹部被齐啸凿穿,可是负责断尾的唐知俭却被安休远的威信都冲破了口子,连带着放跑了三千人——这些都是安休远的嫡系,许多是从金陵带来的旧部和勋贵子弟,跟着来徐州混点资历,不算正儿八经的徐州军,要他们和不知哪来的敌人拼命,还不如求神仙帮忙更靠谱。 左彣站在徐佑旁边,略有些不安。唐知俭虽是徐氏旧部,可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自领一部,任职校尉,又是这次负责断后的主力,闯出这样的大祸,他难辞其咎。 “军帅,我这就带人去堵住口子!” “不必了!这不是唐知俭的错,那突围的定是安休远和他手下的威信都。”徐佑沉声道:“谁能想到,胜负未分,主帅竟先逃了呢?不过有严阳拔山都在那候着,安休远跑不了!” (新年快乐!又是一年过去了,我努力,争取尽快写,感谢!感恩!) 第三十章 奠定胜局 严阳先是进拔山都作了屯长,后来表现优异,作了百将,然后进虎钤堂深造后升到了拔山都的都主。别人知道他是明玉山旧人,起先还有点看不起,以为是来这镀金混资历的。可是严阳大半年来和所有手下同吃同住,爱兵如子,处事公正严明,又不贪财,自己的赏赐从来不取,全赐给兵卒。每夜巡视时,会给不小心踢开了被子的士兵掖被角,会给生病的士兵亲自端药,其他嘘寒问暖的事,更是多不胜数。 拔山都全部披步人甲,擎山刀,背劲弩,负重在二十多公斤左右,平时的训练强度比普通翠羽军兵卒要翻一番,可严阳每次操练皆身先士卒,负重竟多达五十公斤,且翠典里规定的科目全部拿到第一,很快就赢得了军心,上上下下无不服膺。 收服军心只是第一步,接着在各部的对抗演练中,严阳表现出了为将者的气质,临危不惧,遇变不惊,拔山都几乎战无不胜。唯有的两次失败,是面对叶珉的镇海都,一次被设计引入了陷阱,一次在运动战中被击杀人数超过半数,由监察司判负,但镇海都也伤亡惨重。 这不是镇海都战斗力的问题,而是严阳和叶珉指挥艺术的差距,这种差距短时间内无法弥补,只能通过以后的战斗逐渐成长。 安休远丢了冠,发髻散乱,坐在牛车上狼狈不堪。军中有马,可他不会骑,出征坐的是牛车,逃跑自然还是牛车,等冲出包围圈,安休远缓过神来,召来左丘守白,怒道:“谭卓呢?不是说扬州军正在全力攻打瓜洲和京口,这里冒出来的是鬼吗?” 左丘守白低着头,道:“谭司马还在扬子镇,没有逃出来……” “废物!全是废物!” 安休远重重一脚踹在左丘守白的肩膀,把他从牛车上踢了下去。左丘守白毫不闪躲,甚至故意将肩头的肌肉放松弛,既给了安休远踹人的回馈,还不让他觉得脚疼,然后就地一个打滚,急忙站起来,爬上牛车,保持刚才同样的姿势低头跪着。 看着这个每日夜尽心尽力服侍自己的可人儿,安休远也难免有点歉意,毕竟这不是左丘守白的错,但身为皇子,道歉是不可能的,冷哼一声,道:“传令下去,别管后面的人了,速速赶回广陵城。有了城池为依托,谅贼军攻不进来,再图后算!” 徐州军出城之前,谭卓曾谏言,深夜驰援恐中埋伏,最好派出斥候,险要地段仔细搜索后再大军通过。无奈安休远刚愎自用,认为尚庸信里说的火急,说明扬州军正全力攻城,凭他们那点兵力,根本不可能分兵,更不可能缩地成寸,短短两个时辰就跑到广陵这边设下埋伏。况且真要按谭卓说的去做,还怎么来得及救援瓜洲? 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谁想到竟然真应了谭卓的乌鸦嘴,左丘守白答了声“喏”,倒退着离开牛车,把安休远的命令传了下去,顿时军心大乱,弃甲的弃甲,扔弩的扔弩,甚至有不少人把刀和枪都扔了,只恨两条腿跑的慢,无头苍蝇般往着广陵的方向退去。 行不过五里,转过前方的山脚,安休远被“伏兵,有伏兵”的叫声吓得从牛车里钻了出来。天边浮出的第一抹光华淡淡的洒在横在道路中间的拔山都身上,金漆铁甲,革带长靴,仿佛亘古走来的巨大神灵,冷冷的凝视着他们,如同看着死人。 由于清楚的视野,和抛开了夜晚的天性恐惧,安休远这会倒是不怎么害怕,眼前的敌人只有区区数百,而他麾下除了一千威信都,还有三千甲士,就是每人吐口吐沫,都能把他们淹死。 “冲,冲过去!威信都,听我号令,凡杀一人者,赏万钱!” 不用安休远作战前动员,所有人都知道不冲过去就是个死,一旦被后面的贼军追上来,想逃回广陵千难万难。 威信都不愧是徐州精锐之首,顷刻间列阵完毕,双手举长枪,先是垂在胯侧,冲出五步后平端至肋间,等到了拔山都阵前,卯足了气力夹杂着前冲的惯性,长枪从胸前的位置闪电般刺出,直冲敌人的心口和腰腹之间。 严阳披甲站在最前,等威信都冲锋过半,冷冷的道:“举刀!” 前三排的部曲齐齐斜上举刀。 敌人的脸已经清晰可见,脚步声仿佛鼓点,整齐又猛烈的踩踏在心湖,可也无法撼动拔山都分毫。 严阳大喊道:“拔山!” 五百人同声嘶吼:“拔山!” 山刀前劈! 如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锋利无比的刀刃破开威信都的铁甲,从肩胛骨劈开胸腔,划拉着沿胯部而出。几乎一个照面,威信都阵亡三百余人。 人甲俱碎! “进!” 五百人迈前一步,砰!落地声仿若一人,不知是不是错觉,震得整条山道都颤抖了几分。 “举刀!” 严阳冷酷的声音再次响起。 “拔山!” 山刀闪过寒光。 气势如虹,吞食天地。 短短数十息,简单的举刀、劈砍、举刀、劈砍,精准的如同机械,纵横徐州多年的威信都尽皆死于刀下,而拔山都的战损微乎其微。 看着满地被砍成两截的尸体,血腥的如同人间地狱,余下的三千甲士早就胆寒,甫一交战,就像是撞上了铜墙铁壁,枪刺不进对方的甲胄,自家的枪杆却脆的如同面泥,不管是心理还是身体再也坚持不住,立刻全军崩溃,谁还管安休远的命令,纷纷四散逃窜。 “跪地抱头,降者不杀!” “弃刀免死,优待俘虏!” …… “同为楚人,原是袍泽。” “弃暗投明,还是兄弟!” 血战之后就是攻心,数十名监察司成员高声喊话,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口才,声情并茂,真诚动人,感染力满分。不少人迟疑了,要么掉头去刚才被伏击的战场,要么分开了胡乱的往野地里跑,可生存几率都不高。若是对方信守承诺,真的投降不杀,或许能够活命。 最主要的是,大家确实是同种同源,死在索虏手里,死而无怨,可这样内战而死,死的忒憋屈了。 “我降了!” “我们也降!” 当第一个人跪地投降,羊群效应发挥作用,五个十个,一百个一千个,近两千人最后选择了投降。严阳分出两百人就地接管俘虏,丧失斗志的情况下,这些人连兔子都不如,毫无威胁,他自己则带着剩余的人去追安休远。 安休远别的不行,逃跑倒是厉害,威信都死完之后,他明白败局已定,却还严令剩下的三千甲士发起进攻,只为了拖延时间,带着二十多个勋贵子弟还有四百名近卫从旁边的稻田里趟着不深不浅的沼泽没命似的撤离。 等严阳搞定这些俘虏,安休远已经跑出去五六里远,他手下全是重装,根本追之不及,追了两三里后只能回来,脱离大队太远,说不定会生变故。 另一边还在鏖战,谭卓虽是徐州都督府的司马,可名气并不算大。青、徐两州多年没有经历战事,他这个主官兵事的司马算是文官跨界,一步步从基层升上来的,并没有展现出太多的军事才能。 但是金子总会发光,今夜和徐佑交战,谭卓遇变不惊,应对精妙,指挥着被截成几段的防线,看似摇摇欲坠,可他总能重新组织起抵抗力量,哪怕到了此刻,手里还握着一千多人的预备队没有投入战局。 他还在等,等徐佑最后的底牌! 左彣低声道:“要不我去?”山坡后还有五百人的预备队,至于还未参战的虎耳都,建都才几日,没有任何战斗力,那些马还都是徐佑的宝贝疙瘩,并不再左彣的考虑当中。 徐佑摇摇头,道:“我未必次次都能亲自指挥作战,你的位置在这里,要学着通观全局,而不是执着于一隅。你看,明敬现在吃掉了前队,唐知俭也吃掉了后队,中间被齐啸分割成三个部分,以谭卓部人数最多,也最难击溃。他以旗令让三部各自为战,却又能互相照应,齐啸的分割包围看似完成,其实并没有彻底实现战术意图,这也是我军还没有取得胜利的最大障碍。” 左彣心领神会,道:“所以必须想办法斩断谭卓的指挥,可让明敬和唐知俭合兵,不计代价从侧翼突入进去,逼谭卓的将旗后退,只要能扰乱一时,齐啸就能捉住战机,先吃掉另外两部,然后聚歼谭卓部……” “这是用兵正道,然而伤亡太大,我们承受不了。”徐佑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道:“不过,徐州军也快受不了了,清明!” 清明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以正合以奇胜!左彣,命虎耳都披甲上马,告诉焦孟,马后拖树枝,身后负猛虎旗,从山坡上一字排开,听到号令后,要大声呼喊着冲锋,先放慢马速,再加快,敌军若崩溃,即刻勒马,佯作追击,切不可和敌人发生接触!” “喏!” 徐州军确实如徐佑所料,处在即将崩溃的边缘。谭卓几乎绷紧了全身每一块肌肤,大脑瞬间思索的东西超过了之前一天的总和,何处该舍弃,何处该反攻,何处是疑兵,何处是主力,都需要他在眨眼之间做出准确的判断,然后针对性的安排布置,稍有不慎,就是兵败身死的下场。 可让他无奈的是,敌人的战斗力远超想象,人数处在绝对劣势,但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又占了先手,尤其指挥方面颇为老道,他几次故意开了口子,设了陷阱,想放进来一部分吃掉,对方却并不上当。 谭卓抬头,遥望着不远处的山坡,飘扬的翠底赤羽帅旗告诉他对面的敌人是徐佑的翠羽军。如果情报无误的话,徐佑以钱塘屯田的农户组建翠羽军,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到底怎么练成这般的精兵悍将? 委实可怕! “司马,当心!” 清明化成徐州军的部曲,只能混入距离谭卓百步外,然后是戒备森严的层层近卫,根本无法接近。这是预料中事,如果一军主将这么容易被刺杀,那都不用打仗了,多带几个小宗师就可以赢得胜利。 纵身而起,袖中铁球分出,空中撞击后散出大片绿色的毒雾,清明故意大声道:“谭卓,取尔狗命!” 谭卓身前立时拥上几十号人,圆盾、立盾、革盾、铁盾,重叠围住,二十架雷公弩对准了空中的清明,刺耳的破空声中,清明攸忽不见。 下一瞬出现在离帅旗二十步外,清明掐断一个斧兵的脖子,抄起短斧,用尽全力扔了出去。 斧头切断将旗的旗杆,吱呀呀的倒了下去。 谭卓还没反应过来,听到漫山遍野响起敌人的叫声:“谭卓已死,谭卓已死!” 左彣以三品之尊,带着五百预备队大声呼喊,那声音真的响彻四野,捂着耳朵也能听得见。正在拼死搏杀的徐州军下意识的扭头看去,果然看到一直矗立不动的将旗没有了,惊愕交加之时,又听到战马的嘶鸣。 “具装……具装,那是……具装骑兵……” 具装骑兵的威力举世皆知,当这些从头到脚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铁甲猛兽出现的时候,就意味着死神和失败同步降临。 谭卓身死,具装现身, 焦孟虚张声势的开始纵马奔驰,尘烟滚滚,虎旗翻飞,一时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骑兵。这成为压倒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徐州军终于撑不住了。 先是一部,接着二部,最后连谭卓也控制不住所部的兵卒,开始不成建制的后退。早有准备的徐佑命左彣率预备队衔尾掩杀过去,生力军的战意和体力都处在巅峰,后退变成了逃跑,逃跑变成了溃败。 古往今来,大多数战争的伤亡都来自于溃败后的追杀,哪怕吴起韩信在世,面对完全溃败的军队也无能为力。 胜负已分! 战后的残破景象让人不忍瞩目,徐佑跨过无数尸体来到东城河旁的战场里,被捆成粽子的谭卓跪在身前,神色并不懊恼,也不羞愤,平静的道:“徐将军深谙兵法,我败的心服。是杀是砍,悉听尊便!” 徐佑亲手为他解了绳索,恳声道:“谭司马用兵如神,我很是钦佩,此次战败,非君之过,只是欠缺点运道。若是易地而处,我连半个时辰都坚持不来,谭司马却足足抵抗了两个时辰,实属难得。” 谭卓也不矫情,随着徐佑的搀扶站了起来,举目四顾,面色惨然,如丧考妣,道:“这些都是江东的大好男儿,没有死在北伐途中,却死在了这里……” 徐佑同样痛心,道:“常棣之华,莫如兄弟。同室操戈,亲痛仇快!然而安休明弑父篡位,屠戮兄弟,背德失义,不除此獠,楚国难安,所以我辈甘冒大险,拼死讨之。谭司马忠心为国,无论是江夏王还是临川王,都切盼你能顺应大势,共襄盛举,以安万民。” 谭卓对安休远的德行向来不怎么看得起,这次临战脱逃,更是心灰意冷,当即俯首,道:“蒙将军不弃,愿听从派遣,自此鞍前马后,矢志不渝!” 收服了谭卓,开始清理战场,徐州军共战死八千人,伤两千多人,俘虏了近一万六千人,缴获粮草辎重铠甲刀枪箭弩无数。 “敢问军帅,此战后是进攻金陵,还是经略青、徐?” 谭卓有此问,可见他不仅是战术厉害,还有独到的战略眼光,徐佑也不瞒他,道:“金陵自有荆州军,我则奉命占据青、徐。” “那就难办了,六殿下成功逃脱,若坚守广陵,凭我们这点兵力拿下不容易。就算拿得下来,六殿下还可乘舟沿邗沟北上淮阴,到了彭城再召各郡来援,又背靠青州,那时我们就是泥沼深陷,耗费经年也未必能够平定徐州。” 徐佑笑道:“司马说的极是!所以安休远绝对不能放跑,他不回广陵则罢,回了广陵,自有法子让他束手就擒!” 谭卓浑身激灵,诧然道:“军帅还有奇兵?莫非已夺了广陵城?” 徐佑笑而不语! 第三十一章 人间多苦楚 安休远抵达广陵城已经是午后,口干舌燥,风尘仆仆,加上惊吓过度,命也去了半条。 “开门,殿下回来了。” “快开城门!” 过了片刻,广陵郡守周徽出现在城头,道:“尔等何人?殿下领军讨贼,煌煌万众,怎么只有你们几百人回来?可是诓我么?” 出征时的威武雄壮,真是恍如梦境,安休远这一生从未如此狼狈过,真是又恨又悔,又羞又恼,甩开左丘守白搀扶的手,冲着城头大骂道:“周老革,速速开门!再聒噪,我杀你全家!” “啊?殿下?真的是殿下?”周徽慌张的吩咐道:“开门!开门!老臣这就去迎接殿下得胜归来!” 安休远顿时起了杀意,就是再蠢也看的出这是大败而归,你可是当面讥讽我吗?心里憋着的火再也按捺不住,打定主意等回城安顿好,立刻杀了周徽以泄恨。 城门洞开,安休远等不及周徽来迎接,率部曲径自入城,等城门关上,忽然觉得不对劲,周徽不见影子,更没有其他人来迎接,城里视野所及连个民众都没有。正在这时,两侧的房舍上出现数十名悍卒,手里的弩弓装满了箭矢,仿佛毒蛇的眼睛瞄准了他们。 前后也涌出密麻麻的伏兵,锐刀成阵,寒芒逼人。叶珉穿着明光铠,施施然走了出来,在他身边跟着的赫然是周徽。安休远脸色灰白,唇角不受控制的抖动,连说出口的话都透着数九寒天的冰冷,道:“周徽,你为何要谋逆……” 周徽苦笑道:“老臣的全家被这位叶将军拿住,不从命就是死。殿下,若是为先帝尽忠,老臣全家死不足惜,可为了你和那弑父的暴君,请恕老臣只能选择归顺!” 安休远血气上涌,怒道:“陈难当,杀了他,杀了他们,杀了这些贼子!”他身边突的窜出一个人影,疾如烈马,势若崩雪,剑尖微颤着直取叶珉。 擒贼擒王,这是唯一反转的机会! 小宗师! 三十步,转瞬即至,敌人应该被这突发变故震住了,并没有放弩。眼看就要近身,以陈难当的修为,在这个距离抓住叶珉不过举手之劳。 “呔!” 陈难当骤停,剑刃被叶珉身边的一个侍卫用两个手指夹住,竟无法再进半寸。那侍卫抬起头,宝相圆满,照彻清虚,正是竺无尘。 和尚们托庇在徐佑门下,自然不能只吃干饭不干活。这次出征,关乎江东未来百年大势,只能成不能败,必须调动所有可以利用的力量,竺无尘入五品山门多年,随行护卫,再合适不过。 徐佑算无遗策,先让虎耳都封住徐州军的退路,料定重装步兵只能击溃敌人,却无法及时追击留下安休远,然后命叶珉前来广陵夺城,静等他自投罗网。 安休远身边有个小宗师,这不是什么秘密,竺无尘跟在叶珉身侧,以防万一! 陈难当大喝一声,长剑断裂,半截剑身顺势刺在竺无尘的咽喉。还没来得及欢喜,感觉如同刺到了巍峨连绵的群山,心知不好,刚要撒手退却,竺无尘金刚怒目,双手平推而出。 滔滔山洪,自山顶喷涌而落,千钧之力,摧枯拉朽! 陈难当胸腔内陷,胸骨从后背凸出,顿时毙命。竺无尘收回双手,满脸慈悲,道:“阿弥陀佛!” 任谁也想不到竺无尘竟把金刚不坏之身练到了咽喉要害,加上实力确实差距不小,陈难当死的不亏。 安休远失去了最后的希望,瘫软如泥,萎靡于地,其他人不等他发号施令就乖乖的扔掉武器,全部跪地投降。兵刃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安休远晃过神来,疯子般喊道:“我要见六兄,我要见临川王!六兄最是仁义,他对不会杀我的!你们这些狗才,若敢对我不敬,我让六兄治你们的罪!” 叶珉淡淡的道:“请十殿下到郡守府安歇,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见他。” 董大海刚准备上前,跪在安休远身旁的左丘守白突然从袖里滑出一把短匕,狠狠的刺入了安休远的心脏,然后拔出再刺入,短短三息之内,竟刺了他足足十七刀。 刀刀致命! 安休远惊愕的表情大过了被利刃刺心的痛楚,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在左丘守白的手里——这个日夜在床榻间承欢的可人儿,向来最合他的心意,深知他的癖好,往往能做出别人做不出的花样来,如果说世间有人肯为他肝脑涂地,那定是左丘守白无疑。 可,可是…… 安休远被巨大的恐惧笼罩着,胯下屎尿齐流,眼前逐渐的黑暗,头一歪死去。到死他也不明白,左丘守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董大海急忙踹翻左丘守白,两把锐刀架在脖子上,他并不反抗,扔掉短匕,冷静的像是刚刚捕食了猎物的鬣狗,望着叶珉森森笑道:“我帮你们解决了个小麻烦,徐佑是不是该赏我呢?” 叶珉的心里其实明白,安休远死了比活着好,留着必定是个麻烦。徐佑若要杀他,会招来后患,安休远再该死,那也是皇子,得江夏王和临川王来处置,僭越之罪,为上者最是忌惮。而且,安休远说的不错,以临川王的性格,不会杀弟,最大的可能是把他囚禁某处,说不定哪天念及兄弟之情就赦免了放出来。 所以由左丘守白动手,何止是解决了小麻烦,根本就是为所有人去了心头刺。这人面临将死之局,想都不想卖主求生,够狠够果断够决绝。至于卖主之后能不能活命,那要看徐佑的意思,但是至少比束手就擒活命的机会大一点。 当然,这是叶珉的想法,毕竟敌人不知道翠羽军优待俘虏的政策,以为兵败被俘难逃一死,铤而走险搏上一搏,倒也在情理之中。 左丘守白却不是叶珉想的那样只求活命,这些年他忍辱负重,隐姓埋名,为了报仇雪恨,受尽了安休远的凌虐和折磨,自杀了安子道后,一方面因为六天还需要他留在安休远身边,另一方面则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动手,陈难当和安休远形影不离,连他们在床上颠倒时都候在屏风外。 直到陈难当死在竺无尘的手里,苦苦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而且身陷绝境,自身不保,也不用再对六天负什么责,他就算死,也得杀了安休远再死! 其实,在左丘守白决定离开袁青杞的羽翼庇护,投身安休远的帷幕之内时,那个骄傲又冷峻的白衣少年就已经彻底死去了! 到了入夜时分,翠羽军进驻广陵,战场善后,救治伤员,论功行赏等事自有各司处理。徐佑稍作休息,命人把左丘守白带到房内,道:“当初在荆州时只闻听左丘兄代天出使,苦恨缘锵一面,没想到今日会在广陵城里重逢。” 左丘守白看淡了生死,无欲无求,讥嘲道:“徐兄不必惺惺作态,我们早在晋陵袁府就见过了,不过那时我只是小小的书童栖墨,而你也是丧家之犬。如今各凭际遇,你为将军,我为死囚,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痛快!” 徐佑击掌笑道:“既然是故人,能不能问你几句话?” “你问,答不答看我心情!” “金陵之变时,你跟在安休远的身边,那,安子道到底怎么死的?” 左丘守白眼角微微发紧,沉默了一会,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分外的快意,道:“我杀的!天子又怎样?当我的刀割破他的肌肤,感受着心口的跳动,然后……”他做了个刺入的手势,“就那么轻轻一送,溅出的血还是热的,可他的眼睛却瞬间没有了光……那种滋味,徐兄,这辈子你尝不到了!” 那倒也未必! 徐佑心思电转,没想到竟然抓到了真正弑君的凶手,若是把他交给江夏王,那可是天大的功劳,甚至比平定青、徐还要大。 然而徐佑不屑做这样的事,安子道的死,跟他也有莫大的干系,就算左丘守白不动手,他早晚也要动手弑君。 说起来,两人虽然路数不同,但这份心机和毅力,徐佑很是佩服。让清明解了手脚束缚,搬了椅子让左丘守白落座,又给上了茶,徐佑再问道:“你和安子道有仇?” 左丘守白喝了口茶,润了润干燥开裂的嘴唇,道:“有仇!” “何仇?” “和你一样,灭族之仇!” “怪不得……” 徐佑来回踱了几步,突然问道:“左丘兄,你究竟是谁?” “家父彭城王内史陆希仲,我的原名,叫陆秀群。” 徐佑对之前的朝廷旧事所知不深,这会何濡也不在身边,只好装作了然的样子,道:“原来如此!” 左丘守白放下杯子,整了整衣冠,端坐如松,道:“徐兄,我帮你杀了安休远,虽是疥癞之患,可怎么也算帮了一点小忙。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算是配合。可否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请说,若能办到,自当尽力!” “等我死后,请将我的尸骨埋在江州潘阳县的葛溪之畔。那里有一座没有碑铭的荒坟,是先父母的埋身之处,叶落归根,二十多年了,我也该去陪他们了!” 徐佑叹了口气,道:“其实不管看在袁青杞的情面,还是左丘司锦和你姊弟相称,我都未必非杀你不可,你又何苦一心求死呢?” “看来你已经知道袁大祭酒诈死脱身的事了……”左丘守白笑了起来,仰着头,眸子里透着几分温柔,道:“袁女郎对我恩重如山,司锦阿姊更是我最敬重和亲近的家人,没有她们,我可能早就化成了荒郊野外的白骨……可正是如此,我才不能连累了她们,和一个亲手杀了皇帝和皇子的人扯上干系,对她们有害无益。” 徐佑默然。 “况且只有我死了,你才可以免得被人事后非议,也可取一份不大不小的功劳,如此两便,何乐不为?”左丘守白的唇角悄然溢出血迹,身子摇摇晃晃,道:“我知道徐兄或许不是好人,却言出必行,请你务必把我葬到葛溪畔……” 清明出手疾点,却无法阻止毒性蔓延,左丘守白扑通摔倒地上,眼看着活不成了。清明冷声道:“六天的毒!” 徐佑终于色变,蹲下身子,扶起左丘守白,道心玄微的无上真气输入心脉,护他片刻清醒,道:“你为何藏着六天的毒药?你是六天的人?” 左丘守白清秀的脸庞久违的露出洁净无瑕的光,道:“六天……六天原来是场迷梦……该醒了,该醒了……” 他剧烈的咳嗽着,鲜血从口里不断的涌出,徐佑知道这样只会加重他临死前的痛苦,却并不能挽救他的性命,无奈撤走了真气。左丘守白仿佛回光返照似的,猛的抓住了徐佑的手,道“徐兄,你日后遇到我阿姊,若无太大的仇怨,且饶了她吧……她是这天底下最可怜的可怜人……” 初月凌空,月华洒在窗楹, 繁星璀璨,点点坠落尘烟。 “徐兄,你瞧,这人间景致太美,可若是真有下辈子,我却不愿来了……” 伴随着窗外的虫鸟低鸣,左丘守白在徐佑的怀中死去,死状安详且坦然! 第三十二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拿下广陵之后,徐佑派出斥候,严密封锁消息,照样以衡阳王的名义征召各郡押送钱粮前来会合。原本在安休远出征之前,就是以广陵为据点,大肆囤积粮草器械,只不过时间紧张,大多数受到征召的郡县都还在匆匆赶来的路上,正好被徐佑守株待兔,来一个擒一个,不出五日,几乎全部成了阶下囚。 经过思想教育,学名叫威逼利诱,徐州东南和西部的九个郡尽皆归附,徐佑从军中抽调人马,接管各郡的兵权,行政事宜交还原来的郡守府,只是剥夺了他们将兵、募兵、练兵的权力。 另外在广陵城外设战俘营,但徐佑认为战俘二字侮辱了徐州军的尊严,亲笔题字改为归义营,把一万六千多个俘虏分成十六个队,一队一千人,由监察司开始进行系统化的洗脑改造。 改造的过程很简单,具体就是三板斧: 第一板斧,先讲忠君爱国,把江夏王和临川王高高捧起,夸的比圣人还圣人,不怎么接地气,重点在徐佑,如何的英明神武,如何的公正严明,如何的为国为民,如何的爱兵如子。然后把安休明、安休远等人弑父篡位的过程经过艺术加工,该抹黑的地方要抹的比烧炭还黑,该残忍的地方要比商纣王和宋康王还要桀,反正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允许想象空间。 当年那批说书人徐佑一直暗中养着,此次出征,也未雨绸缪的随军带了二十人。他们舌灿莲花,描叙的生动形象又催人泪下,作为大反派,安休明明里暗里背的锅比秦淮河的水都重,连禽兽都不如了,哪怕他自己来听也非得气出血不可。 第二板斧,是诉苦大会,这个时代的大部分军队都存在严重的吃空饷、喝兵血的现象,其他的诸如奴役士兵、肆意打骂、残忍体罚等等更是司空见惯。监察司经过仔细的摸排,精心挑选了三十个具有代表性的案例,让当事人上台诉苦。 “……百将刘淳,因为我兄长不愿参与哄抢老百姓的粮米,被他吊起来毒打了一日夜,活活的打死了。尸体扔到野外喂狗,还把耳朵割下来给所有人看,骂着说谁敢不听话,这就是下场……” “……屯长杨显智,那次征剿山贼,同屯的四个伤兵拖累了行军速度,他竟然把四人骗到山崖边,一人头后砸了一棍,把他们踢了下去,然后报了个战死,领了四个冤死袍泽的丧费……” “……幢主程荣,我那同乡离营小溺,因太急未曾请示,依军法只需杖责五下,却被程荣囚在暗室,亲自执刀剥了皮,并用人皮包裹着由虎子供其便溺……” “……军侯梁昌义,喜欢娈童,所部被他侵辱的兵卒不计其数……” “……校尉王倦,偏爱弱女,我曾亲眼见他夜闯民户,把一个尚不足七岁的女童用刀划破秘处,凌虐而死……” “……校尉胡松,爱吃人心,每当麾下犯错,轻则砍头,挖心自用,重则分尸,烹肉分食……” 凡此种种,触目惊心,哪怕许多徐州军卒已经习惯了被压迫被奴役,可当真正听到这些惨绝人寰的恶事,无不哭得撕心裂肺,有的痛不欲生,有的昏厥当场,纷纷要求严惩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主官们。 监察司顺应民意,核实查证之后,将民愤最大的六十七名各级主官绑在了营区中心的刑台,宣读罪状之后当众砍了头。原本王士弼的建议是由受过欺压的兵卒自行拿刀凌迟处死这些人,可徐佑不愿刑法太过血腥和严酷,否则的话,今日这些受害者,将来未必不是行凶者。 变态和暴虐,是会潜移默化的心理暗示! 杀了这批魔鬼,军心尽附。接着是第三板斧,宣传翠羽军的军法、制度和待遇以及前景,凡愿意加入的,以后一视同仁,不分徐州还是扬州,都是生死相托的袍泽;不愿意加入的,也不强求,可发给钱财自行回乡,也可发往各郡安置,想种地的,分配土地,想作胥吏的,可从事县尉、兵曹、贼曹等各种亲民职,也能作郡兵,拱卫乡梓。 反正怎么着都给你安排的妥妥当当,不少原想着离开的人感动不已,改变了注意,决定留下来跟随徐佑征战四方。 经过大半个月的改造,归义营了重新造就了一万三千个能战之卒,仅仅三千人离开广陵,前往各郡安置。 这个结果出乎徐佑的意料,他估算的能有一半人留下就算成功,毕竟归义营的这个套路刚刚面世,并不完善,洗脑的程序尚不完美,可没想到效果如此显著。 “这都是权四车的功劳!” 王士弼对权四车很看重,推荐他入虎钤堂学习,成为第一期学员。徐佑一直没发现他的长处,直到今天才发现这家伙确实是个监察司的好材料,细腻、温和又不失威严,考虑问题全面,却不会冲动易怒,像这次归义营的事,徐佑只提了大概思路,具体操作全由他负责,虽不说尽善尽美,但可以看出他捕捉到了最核心的东西。 凡事只要能够抓住本质,围绕核心,就能事半功倍,水到渠成! 由于徐佑一战消灭了整个徐州近乎全部的抵抗力量,稳定了东南和西部之后,开始往北部进军。与此同时,京口的攻防战已经进行了半个月,张槐几乎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终于在八月十七日攻破京口重镇,短暂修整之后,水师溯江而上,于梁山州遇到了萧玉树的伏兵,大战之后,扬州军后退三十里重新回到了京口和瓜洲之间,若不是海龙舟船速远胜,且轻便灵活,估计要吃大亏。 而上游的荆州军也遇到了阻力,檀孝祖和沈度亲率的中军于新亭展开了殊死争夺,十几天来新亭三度易手,双方都死伤惨重。 原来沈度闭门不出,拒绝过问战事,可瓜洲失守,京口危殆,徐州局势崩盘,眼看着鱼道真先阻荆州、再平扬州的计划失效,萧勋奇亲至沈府,说服沈度出山。安休明这次不敢再乾纲独断,听从沈度的建议,派萧玉树率精锐水师埋伏在梁山州,而他自己带着六军驻扎新亭,直面檀孝祖。 垂垂老矣的军神和冉冉升起的名将展开了正式对决。 西凉,长安。 宫殿内烛影摇曳,太子姚晋端着汤药,亲自喂凉主姚琰。姚琰气若游丝,推开了汤碗,斥道:“什么时候了?喝这等劳什子有个屁用?” 汤碗脱手坠地,砰的四碎,给沉闷又阴森的殿内平添了几分惊悚。姚晋慌忙跪地,道:“阿父息怒,息怒,龙体要紧……” 姚琰更是火大,道:“烧当羌以力强者为尊,汝父不知经过了多少场搏杀,才攒下了这六州八十七郡的家业,潼关以西,尽是我姚氏的牧场,何来生下你这样的两脚羊?妇人之寡断,腐儒之假仁,白做了二十年太子,可连你弟弟都斗不过……咳,咳……” 姚晋屈膝前行,俯在床榻边上,泪流满面,道:“儿子不孝,惹阿父忧心。我愿让出太子之位,让给八弟,他比儿子强,定可承继阿父的雄武……” “妇人!妇人!” 姚琰抓起枕头旁的玉如意砸了过去,姚晋不敢躲避,啪的一声,如意碎裂,额头也流了血。 “我还没死呢!谁当太子,我说了算!”姚琰挣扎着撑起上半身子,瞬间露出来的霸气,依稀可见纵横关中多年的威风凛凛,只是天不假年,病魔缠身,难免英雄气短,望着儿子血流满面,依旧不敢擦拭,不敢起身,长长叹了口气,又躺了回去,道:“晋儿,你为子至孝,生性仁良,若是太平盛世,定是一代明主。可现在魏国龙蟠,楚国虎踞,我大凉偏安一隅,早晚成了他们的猪羊,再不奋起,危在旦夕……” 姚晋哀声道:“既是如此,恳请阿父下旨,让八弟监国、领兵,总摄朝政。我愿到逍遥苑剃度为僧,日夜为阿父诵经祈福,以求福寿延年。” 姚琰闭上了眼睛,两行浊泪滚滚而落,道:“姚吉虽小有兵略,可志大才疏,习惯偏听偏信,让他做太子,不出三年,姚氏就有灭族之祸。你去歇息吧,五日夜不眠不休,小心你自个的身子……咳,咳……记住,若真到了那一日,去找朱智,梁州,就是你留得性命的凭借……” 是夜,凉主姚琰病逝,宦者骆训从宫墙边上的一处秘密狗洞星夜出宫,乘快马奔赴轵关,见到了温子攸,通传了姚琰病逝的消息。温子攸立刻闯入姚吉的寝帐,赶走侍寝的三个貌美歌姬,道:“部帅,主上龙驭宾天,太子封锁了长安城,却秘不发丧,其心可诛。若我估计不差,等他彻底掌控局势,就会矫诏诱你回京,到了那时,大义在手,你从是不从?” 姚吉惊颤的坐立不安,抓住温子攸的手,道:“我该如何是好?” 温子攸的眸子幽深如地府,道:“部帅兵权在握,威望更高,何必北面称臣,俯首屈膝?当务之急,趁太子立足未稳,潼关守将并未归附,立刻带兵回京!” 姚吉犹豫道:“阿父尸骨未寒,我,我这样做,将来怎么见列祖列宗?” 温子攸冷冷道:“等部帅被太子砍了脑袋,无头之鬼,游荡野外,连地府都去不得,还说什么见列祖列宗?” 姚吉的脸色在阴暗的烛火里变幻着,时而明,时而暗,最后开始狰狞了起来,他腾地起身,拔出宝刀,割破食指指肚,滴血入酒。 温子攸依样施为,血色交融,酒水腥红,两人一饮而尽,姚吉掷杯于地,厉声道:“反了!” 寝帐之外,月痕如鬼魅般站立着,她的目光穿越了群山和江河,落在了遥远的钱塘,明玉山上的欢声笑语,已经是她关于人间最美好的记忆。 只是可惜,那些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第三十三章 际遇无常 何濡和袁青杞秘密碰面后,安顿好沈氏的妇孺,和受到徐佑征召的冬至、杨顺同行,再次赶回广陵城,正好遇到徐佑给新鲜出炉的一万多名归义部曲训话: “我是徐佑,你们中有些人认得,有些人听得,有些人或许没听过,也不认得,那都无妨!今日特地站在高处,就是为了请你们仔细瞧瞧,徐某人照样是爹生娘养,吃喝拉撒,样样不缺,可不是什么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妖魔……” 台下面面相觑,也不知道那个笑点低的没忍住,瘟疫似的传染开了,立时哄堂大笑。 徐佑也是一笑,道:“我知道,你们现在经常私底下讨论我是不是每顿都要吃人心才能尽兴,其实人心不好吃……有人要问了,你既然没吃过,怎么知道人心不好吃呢?答案很简单,屎我也没吃过,我同样知道它不好吃……” 这次不需要有人传染,笑声再次荡漾开来。冬至站在台侧,撇撇嘴道:“小郎乃江左诗赋之宗,神品书、九斗才,何等的潇洒风流?谁想刚入行伍才多久,竟口口离不开屎尿,可知这臭男人们待的军营,实在是来不得!” 女郎们的思维逻辑就是这么的奇妙,杨顺低垂着头,束手站在旁边,没有接话。何濡噗嗤笑道:“七郎就是肯吟诗作赋,这些大头兵们也听不懂啊。对牛弹琴,岂不更蠢?”和冬至随意聊着天,毒辣的眼神却在盯着台下的徐州军。 半月前还是你死我亡的仇雠,现在济济一堂,谈笑风生,不得不说,监察司的存在果然是开天辟地的神来之笔,王士弼也颇具才干,不负徐佑所托,将监察司牢牢的根植在部曲当中,从上至下,成为凝聚军心的线,只要这条线不断,翠羽军就不会散! 归义,归义,顺我者为归,从我者为义,既收俘虏之心,又不损伤战斗力,然后打乱建制,重新编队,稍加训练,立刻就能跟随主力作战。这种转化能力恐怖又实用,消弱敌人,增强自己,堪称战场取胜的不二法门。 “所以你们想象中的我,是来源自扬子镇一战失利后的恐惧。但是,战败的责任不是你们,而是腐朽的徐州军制,是落后的甲胄兵械,是无能的主帅安休远,是习惯于压榨和奴役你们的主官……从现在起,你们无需恐惧,因为你们都是翠羽军的兵,不必担心被克扣军饷,不必担心被欺辱、被折磨、被抢功、被cao弄生死……我可以保证,只要你遵循军法,照着翠典苦练战阵,杀敌立了功,必有赏;不违纪,谁也不能罚你,就是我也不行……” 那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庞,那一双双或迷茫或麻木的眼神,都随着徐佑质朴又触动心灵的训话变得激动起来,不必担心被打骂,不必担心被抢功,当兵吃粮,只要拼命就可以挣出来家人的活路和光明的前程,这样的部曲值得效忠,这样的军帅值得效死! 乌压压的人群沸腾了,要不是军纪严明,估计全都要跳起来欢呼雀跃,可那透着兴奋和疯狂的炽热眼神,明确无误的告诉世人,徐佑得到了徐州军的全面支持,翠羽军也由此扩充到了两万人,足可和平江军分庭抗衡。 这是徐佑的一小步,却是影响江东日后局势的一大步! 回到郡守府,见到何濡,问起此行经过,何濡详细汇报了袁青杞的安置方案,年轻的妇人留在林屋山做些杂役,年幼的孩童送到各地道观学道安身,上了年纪的建农舍每月给予衣食颐养天年,作为门阀斗争的失败者,这样的结局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稍后徐佑问起陆希仲,何濡如数家珍,道:“陆希仲原是彭城王内史,深受器重,后来彭城王牵扯到谋逆案里,被安子道贬谪宁州,最后饥寒交迫,冻毙在破败的宅子里。而陆希仲更惨,满门一百多口,男子皆被戮,女子要么罚作营户,要么为奴为婢……七郎怎么会问起此事?” 徐佑说了左丘守白的事,何濡冷笑道:“彭城王安子奇曾是安师愈最宠爱的儿子,也是最像安师愈的皇子,雄才大略,堪为人主。只不过安子道是嫡长子,占了立嫡不立贤的便宜,登基之后,忌惮安子奇,借口他私通妖人行巫蛊之术,杀了多少无辜的忠臣?最后却被安休明埋玉像诅咒,可见天理昭昭,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陆希仲可有女儿?” 何濡指了指冬至,笑道:“还真当我无所不知?这种事自然要问我们罗生司的司主了!” 冬至作为江东除过司隶府和风门最大的情报头子,天下间已经很少有事情能瞒过她的耳目,不理何濡的打趣,回道:“内府掌书使陆令姿就是陆希仲的女儿,被罚没入宫后,此女凭借学识和才具,逐渐受到安子道的赏识,又被名僧昙千赏以‘韵外生韵、香外生香’的品状,备受文人士子们的追捧,日子过的还算不错。后来金陵之变,台城乱兵纷扰,自此失了下落,想必已不在人世了。” “左丘守白临死之前,要我饶过他阿姊的性命,我原以为是指左丘司锦,后来想想不对。”徐佑沉吟了片刻,道:“左丘守白是六天的人,陆令姿极有可能也是六天的人,你说她不在人世,我猜她活着的可能性极大……清明,你还记得那天夜里和鬼师在一起的女子吗” “如何能不记得?”清明淡然道:“林霜虎待她亦师亦父,于深宫之内,照拂了十七年,恩情不能收不重,可还是被她背叛和打伤,死在了鬼师手里。养虎为患,必遭反噬,这个女子蛇蝎心肠,死不足惜!” “这个死不足惜的女子,应该就是左丘守白至死还想为她求情的阿姊——陆令姿!” 冬至疑惑道:“这未免太巧了吧?”她主管情报之后,第一个戒条就是不要相信任何巧合,巧合的背后一定藏着某种必然的联系。 “想要证据不难,只要证明林霜虎和陆令姿真的是师徒,那和鬼师伏击林霜虎的人,定是陆令姿无疑。不过此事不急,等日后攻入金陵,再找当年的宫人询问就行了。”徐佑笑的意味深长,道:“若这是真的,陆令姿能够和鬼师同行,在六天的身份必定不低。哈,陆令姿,小字半鱼,此女很可能是我们对付六天的重要筹马。” 说完了这些,徐佑问道:“杨顺,鸣篪司在青州的布局如何?” 杨顺恭敬的回道:“鸣篪司在青州刺史卜天的身边安插有数枚钉子,其中最有用的是他颇为信任的一个谘议参军,收买这个人足足花费了三百万钱。若不是得到詹府主的允许,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徐佑笑道:“钱不是问题,该花的钱不能省。要是花钱可以解决战场的麻烦,让部曲们少流血,这钱就花的值!” “如果郞主需要,青州的钉子随时可以启用!” “好!”徐佑拍板道:“徐州不日即可平定,你立刻前往青州,着重打听卜天的爱好、性情和弱点,以及他现在对朝廷的真实想法和预备实施的兵略方案,事无巨细,越详尽越好!” “喏!” “冬至,由你着手,正式搭建秘府在徐州的罗网,我要这徐州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你的耳目。” “喏!” 秘府在徐州早有布置,只是以前都是零零碎碎的暗线,且得悄悄然的进行。现在可以公然把这些暗线连起来,构成黑暗世界里的天罗地网,还可以通过正规途径往各郡县的衙门里安插人手,做起事来何止方便了百倍? 也是从徐州开始,秘府的枝叶随着徐佑征战的脚步,蔓延到了各州各郡各县,最终成为庞大无比、远胜司隶府和风门的情报机构,并在日后和北魏白鹭的对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议完正事,众人各自散去休息,冬至留下来,期盼的问道:“我听其翼郎君说秋分回来了?她在哪里?” 秋分没有跟随徐佑北上,而是被徐舜华召去做伴。她太久没有见过自家人了,徐佑又不可能陪在身边,所以秋分归来之后,如获至宝,硬是把她拐到了青龙斗舰上,再不肯放走了。 其实徐舜华身为王妃,应该留在吴县天平山王府,可她那剽悍的性子,非要随同安休林出征,说此去非生即死,若胜了,自然两人同去金陵,若败了,也好随安休林同赴黄泉。 巾帼不让须眉,徐舜华当之无悔! “……青、徐这边情势险恶,秋分留在阿姊身边至少安全无虞,况且阿姊这些年受了太多的苦,性情……有点奇怪的变化,让秋分多陪陪她,或许会好转一些。” 徐佑早察觉到徐舜华的精神状态不太好,任谁经历徐氏那样的惨变,不疯就是神经坚韧了,没法强求太多,驱散脑海里的担忧,笑道:“等收拾好这里的局面,大家自会有再见之日!” 冬至略显惆怅,她和秋分,真的分开太久了。想想当年的几个女郎,十书早回了江夏王府,已断了来往,百画不知所踪,虽然长年派人往凉国打探,却始终杳无音讯,很可能已不在人世,万棋跟着夫人,性子愈来愈冷,几个月也未必说的了一两句话,履霜被逐了出府,跟着袁青杞做事,好像去了广州,负责同南洋的海船交易,最单纯也最善良的秋分,随宁玄古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又碰不着面。 人与人的际遇,当真是身不由己! 第三十四章 胜负谁知 当姚晋还沉浸在姚琰病逝的悲伤里无法自拔的时候,姚吉已经带兵抵达潼关之外。虽然没有皇帝的明诏,可姚吉的左部帅金羊旗就是最好的通关证明。关门打开,正准备疯狂拍拍马屁的潼关守将看着脖子上的刀和姚吉冰冷无情的眼神,果断跪地,宣誓效忠。 接着是潼关西三十里的定城,定城守将王薄枝忠于太子,窥破姚吉谋逆的意图,放箭射死前来诈城的将领,立誓据城坚守。 姚吉猛攻八天,因缺乏大量攻城器械,定城又是拱卫长安的高大坚城,伤亡惨重,却始终难以克城! 这给了长安方面喘息的机会,姚晋在群臣拥戴下顺利登基称帝,立刻拔擢王薄枝为秦州刺史、镇东将军,并派一万援兵前往定城解围。同时令蒲城太守尹兆率水军南下,想要截断姚吉的退路和河运粮道。 姚吉此次出兵,全靠凉国河内郡和刚占领的原魏国河东郡的粮草补给,一旦被尹兆断了粮道,军心必乱。 听从温子攸建言,姚吉以八千人围三阙一,亲率三千精锐骑兵北上,大败尹兆于渭河之畔,尹兆退回蒲城。然后快马加鞭,昼夜兼程,绕道定城南,马不停足,人不歇息,仅仅几个冲锋就把从长安来的一万援军击溃,杀伤三千多人,俘虏两千人,可谓大胜,然而仍有五千人逃进了定城。 如此一来,定城平添生力军,粮草水源充足,更难攻克。王薄枝向来以仁义爱民享誉西凉,谁也没有想到原来这个文臣竟然还是位善于守城的大家,任姚吉部如何骁勇,定城坚若磐石。 双方进入相持阶段! 而在遥远的漠北草原,经过四个多月的艰难跋涉,元光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柔然的汗庭。他率领五万精骑,转战漠北,再小心翼翼,也总会遇到很多小部落,为了不走漏消息,往往都是尽灭其族,死于战斗的并不多,然而死于疫病、饥寒和各种意外状况的竟高达一万五千之数,也就是说,还没有真正的和柔然主力开战,已经折损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 这,何其惨烈! 要不是元光统兵多年,威望素著,又能和士卒们同甘共苦,从不享受特殊待遇,这才勉强维系着军心没有崩溃。换了别的将军,根本不可能坚持这么久,早就打起退堂鼓,灰溜溜的退回阴山以南去了。 所以柔然汗庭绝对想不到,魏主元瑜宁可抛却经营百年的六镇,并以魏国的京都为诱饵,吸引住鬼方军以及汗庭的视线,只是为了掩护元光这支奇兵。 崔伯余的大胆献计,元瑜的破釜沉舟,魏国赌上百年国运的战争,全交给了元光和大鲜卑山的神圣祖灵。 神,没有抛弃元氏! 接到斥候的禀报后,元光以大宗师之尊,亲自前往查看,确定了汗庭的位置和金翼军的兵力部署,然后令所部休整了两日夜,多余的战马全部杀掉,仅存的美酒和净水也放开了肚皮吃喝,抢夺来的女人和财物分发下去,并把杀敌建功的赏赐提高了三倍。 等全部人马休整完毕,这天夜里,星光暗淡,伸手不见五指,元光和元沐兰兵分两路,由元光率三万人由正面攻击,而元沐兰则带五千人延后一刻钟,从侧翼发起进攻。 柔然汗庭毫不知晓一场大灾难即将来临,上上下下还沉浸在鬼方军攻破六镇防线,放马平城郊外的胜利的喜悦当中,点燃了无数的篝火,载歌载舞,毫无戒备。 当最外围的牧民感觉到草原大地的颤抖,耳朵里全是骤然炸响的蹄声,惊诧莫名的扭头看去,仿佛风暴卷来的漫天乌云,以迅雷之势遮掩了整片草原。 新亭的鏖战还在继续。 檀孝祖用尽了招数,示敌以弱,沈度绝不贪功,见好就好;围困新亭,却又被沈度麾下几员猛将冲的稀里哗啦;拼死蚁附,新亭地形回环险阻,易守难攻;派人诈降,反被沈度识破,将计就计,大败檀孝祖,丢了一千多条性命方逃回水师船上。 后来干脆不理新亭,从白鹭洲和蔡洲直抵石头城,石头守将陈述原是东宫一个小小队主,因从龙有功升至左军将军的高位,最得安休明的信任,所以奉命驻守石头,防御金陵最后一道防线。可此人素无谋略,眼见荆州军兵锋尖锐,吓得慌了神,马上向金陵求救,并告了沈度的黑状,说他故意纵敌深入,养寇自重,明明新亭可以拦住荆州军,却只是小打小闹,任由敌人乘舟长驱直入。若马上石头不保,沈度就能够坐地起价,说不定已经和江夏王暗中有所勾连云云。 安休明惊疑交加,立刻派出宫中侍卫传旨,要沈度不得迟缓,发兵解救石头。沈度辩称荆州军这是要诈中军出城,仗着水师厉害,打算在江中决战。偏偏中军水师都调去下游对付扬州军,上游只能凭借新亭的优势地形苦守,如果出城救援,必然大败。 可金陵一日间接陈述十七份告急奏章,说荆州军完全不要命的猛攻石头城,几乎动用了十万之众,哪里还有余力在江中设伏?若手握中军大半兵力的沈度再不来救,他只好自杀报国,以谢陛下知遇之恩。 安休明连发三道诏书,要沈度克服困难,即刻出兵。沈度再无法抗命,当夜令大将段罗汉率兵出新亭,抄了荆州军的后路,和陈述约定前后夹攻。可行至白鹭洲,大军果然中了埋伏,薛玄莫早恭候多时,无数火箭齐射,燃烧的战船,几乎映红了江水。 正当荆州军以为大胜的时候,发现这些燃烧的战船只是诱饵,上面除了操舟的船夫和少数兵卒,大都是草木做的假人。惊骇之时,沈度领主力随后出现,多乘蒙冲、突冒、赤马等小舟,速度快灵活,游弋在荆州军大船之间,纵火、凿船、跳帮,短兵相接,楚国最为精锐的荆州军和中军战成一团,直从深夜到天明,死伤无算。 最后还是沈度接到消息,负责留守新亭的辅国将军何正叛变,澹台斗星已率三千人取了新亭,正联袂前来支援檀孝祖。沈度见事不可为,下令撤退,中军顿失锐气,一泻千里,退回了石头城隔江相对的查浦垒,重新构建防线。 陈述更是逃的飞快,中军还没有脱离战斗,他已经带兵钻回了石头。这场注定要载入史册的白鹭洲大战,以荆州军的惨胜而告终,不仅让檀孝祖完成了对沈度的心理转变,更占据了新亭,取得了战略性的巨大进展。 而在徐州,徐佑亲率两万大军顺邗沟北上,淮阳郡太守出城十五里,跪地恭迎征北将军大驾。接着是下邳郡、济阴郡、东海郡等纷纷投降,于数日后抵达彭城。 彭城太守王茂想要据城坚守,却被鸣篪司收买的郡丞杜谳灌醉了酒,缚了双手,开门献城。徐佑亲解绳索,好言劝慰,王茂感其风范,俯首归附,徐佑仍命他担当彭城郡守。至于郡丞王谳,徐佑和他谈话后发现这个人心眼活泛,极是聪明,留在身边作了个录事参军。 彭城失陷,给了其他各郡致命一击,琅琊郡、兰陵郡也先后投降,青州刺史卜天显然坐卧不安,率两万青州军南下,跨过青、徐交界,占领了东安郡。 至此,除过东安郡之外,徐州全境已在徐佑的控制之中。短暂修整,徐佑沿着沐水北上,抵达莒县,和青州军间隔三十里扎营对峙。 莒县,春秋时曾是莒国所在地,公子小白出逃于莒,次年回齐,成为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故有毋忘在莒的典故,也就是说人不要忘本。 此地四面环山,中间平原和洼地交错,沐河、秀河、茅河蜿蜒密布,对青州军的重装骑兵十分不利。刚扎营不久,杨顺匆匆来见,将此行得到的情报仔细禀报,道:“……青州军内意见并不统一,有人主降,有人主战,也有人主和。主降的人大都是不看好金陵之战,认为荆州军必然取胜,而又以青州本地将领居多;主战的人,则是惧怕一旦荆州军战败,会受到株连,并且家眷多在金陵,怕累及父母子女;主和的人不算多,只有小部分,他们建议观望,先和郞主虚与委蛇,谈谈条件拖延时间,等金陵那边分数胜负,再做下一步的决定……” “卜天呢?” “卜天尚在犹疑,他抢先占据东安,就是为了给郞主一个下马威,让翠羽军不敢轻举妄动。不过他占据东安多日,却不愿意再进攻琅琊,说明并不想彻底和郞主撕破脸。” “那依你之见,卜天有没有可能争取过来?” “五成的几率!”杨顺说的极其肯定,道:“只要能够让他相信,青州依然由他做主,朝廷只会给予更高的封赏,他在金陵的家人安全能够保障……” 徐佑摇摇头,道:“你说的这些,都不是能够劝降卜天的主要因素……” 杨顺愣了愣,道:“请郞主指点!” “想要卜天归附,首先要让他明白,安休明弑父是真,他所效忠的,乃是无父无君的禽兽!” “这……”杨顺苦笑,道:“颜参军的檄文想必他也看过了,但是安休明不承认,各说各有理,卜天未必会听信我们一家之言!” “檄文他不信,那先帝的血诏,总该信了吧?” 杨顺瞠目不语。 左彣也是奇怪,安子道的血诏早给了江夏王,又怎么变个一模一样的血诏出来呢? 徐佑笑道:“你们是不是忘了,我的书体,可是被韦世南称为神品,足以和张芝、钟繇并列……” 左彣恍然。 以徐佑对书法的认知和道心玄微的神照术,想要伪造一份血诏毫无难度,但是有难度是血诏上的玉玺,这个仿造不得,不过好就好在,传国玉玺一直都在徐佑的囊中,这件事连江夏王和临川王都不知晓。 加盖了玉玺,内容又确实是真实的,那就由不得卜天不信! 第三十五章 可有来世 金陵城中,安休明简直怒不可遏,拿着陈述的奏章扔到了大殿上,道:“瞧瞧,都瞧瞧,大楚的军神,不败的名将,这又如何?连陈述都不惧死的敢和逆贼血战竟夜,沈度却当先退却五十里,不仅导致白鹭洲大败,还差点害得陈述也回不来石头城……新亭丢了,尚可在查浦阻敌,那要是石头丢了,金陵是不是要拱手相让,嗯?” 沈穆之等一众沈氏的人跪地不敢吱声,安休明越想越气,真是除了东宫旧人,谁都不可信,再不顾萧勋奇的死死劝诫,执意召回沈度,改由曹淑赴查浦领军,和扬州军正面交手。 等朝议散会,安休明留下萧勋奇,双目露出残忍的光,道:“去查,何正为什么突然反叛?我自问对他不薄,竟敢负朕……即刻捉了他全家老幼,押至朱雀门外,当众斩首,以儆效尤!” 冠军公主府。 自安子道归天之后,安玉秀再没有出过府门,连安休明的登基大典都托病没有参加。安休明弑父心虚,也不敢见安玉秀,乐得她闭门隐居,两人互不打扰,倒是相安无事。 距离白鹭洲大战仅仅过了两日,暮夜时分,明月高悬,司隶府出动鹰鹯司和卧虎司共三百名徒隶包围了冠军公主府。 孟行春破门而入,厉声道:“你们去,凡公主府内一应人等,全都羁押,不许走脱一个!你们,去搜罗府内所有书信、文卷和案牍,凡有字的纸,不许遗漏寸许!” “喏!” 众徒隶正欲行动,闻讯而来的安玉秀带着赵观虎和几百部曲、奴仆和食客匆匆来到前庭,赵观虎握着刀柄,目光凌冽,道:“孟行春,你不要命了?” 孟行春淡淡的道:“赵队主,我奉主上口谕,请公主前往司隶府,你若抗命,别怪我不留情面!” 锵! 赵观虎拔刀出鞘,横在胸前,冷笑道:“口谕?你们先退出去,公主自会进宫,向主上询问清楚缘由……” 孟行春摇摇头,道:“那就得罪了,动手!” 虽然司隶府经过连番大战,小宗师陨落的所剩无几,可鹰鹯司其他如六品七品的高手还是不计其数,闻声闪出来七八个人,手持各种兵器扑上赵观虎。 府内的部曲也纷纷拔刀准备战斗,孟行春望着安玉秀,劝道:“公主,一人做事一人当,非要连累这么多忠心耿耿的部曲们身首异处吗?” 安玉秀神色平静,道:“赵观虎,住手!” “公主,你不能随他们去……” 仅仅数息之间,赵观虎寡不敌众,身上已经挂了彩,安玉秀露出凄美的笑容,道:“连你也不听我的了,是吗?” 赵观虎咬了咬牙,挥刀逼开两人,纵身回到安玉秀身旁,扑通跪地,哀声道:“公主,司隶府乃虎狼之所,你……去不得啊!” 安玉秀垂低玉手,半空中顿了顿,在赵观虎的肩头轻拍了一下,没有说话,走到孟行春跟前,从容的道:“要上枷杻吗” 枷杻就是颈枷和手枷,孟行春微微躬身,道:“不必了,公主请!” 安玉秀站在府门口,再次回头望去,朱裙红妆,清雅高华,如花树堆雪,让人不敢亵渎,轻笑道:“主仆一场,是我对不住你们。你们且不要做傻事,司隶府问什么就答什么,我会求主上开恩,总归让你们留得命在。府内的财物,等事了平息,由赵观虎做主,分给你们另谋生计,玉秀就此别过!” 满府的奴仆跪在地上,哭声震天,赵观虎死死捏紧拳头,咬紧的牙关流出血迹,双目里的痛苦和悲伤,像极了这初秋的萧瑟和苍凉。 司隶府的黄沙狱可以说是让所有人闻之色变的人间地狱,各种惨绝人寰的刑具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就算跟武周时的酷吏来俊臣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从来活人入了黄沙狱,再不可能囫囵着出来。 安玉秀入了狱中,被脱去华衣,仅着白袜,捆在木架之上,昏黄细若的烛火在斑驳的墙壁上照出飘忽不定的鬼影,潮湿阴森的牢房角落里蹲着几只尾巴很长的老鼠,或许吃多了人肉,喝多了人血,眼睛都泛着妖异的血色,也不害怕,就直愣愣的盯着安玉秀,仿佛这就是下一顿美味的晚餐。 安玉秀闭上了眼睛,她以为自己不怕,可事到临头,双手还是遏制不住的有点颤抖。不知过了多久,牢门打开,安休明阴沉着脸走了进来,宫人搬了把椅子放下后退出去。 安休明没有坐,负手而立,高大的身子充满了压迫感,恨恨的道:“十三,我待你如何?为何要学那些逆贼背叛我?” 安玉秀睁开眼睛,凝视着安休明,道:“父亲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安休明的脸瞬间变了颜色,竟下意识的退后了半步,然后察觉到不对,恼羞成怒,转身抬脚,踹碎了椅子,吼道:“我说了不是,是梁秀谋逆,我带兵赶到时父亲就遇害了……为什么你不信我?老三想争这个位子,和那庸狗一样的颜婉捏造文章来污蔑我,你却要信了呢?” 安玉秀缓缓流泪,凄然的笑容,好似凋谢的梨花,道:“我自幼和大兄不怎么合得来,平时里恭敬,不失仪,可要说亲近,倒也没怎么亲近。但你的为人我还是清楚的,若是三兄冤枉了你,绝不会这般勃然大怒……大兄,为了这张龙椅,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入了夜,你睡的安稳吗?” “其实你心里早确认是我,所以才密谋策反了何正,说服他献出新亭,导致白鹭洲的大败……”安休明背对着安玉秀,好一会才重新转过身,面目扭曲的可怕,道:“是我杀的他,哪又怎样?彼人就是该死,薄情寡义,偏宠杨妃,以致母后郁郁寡欢而去。之后又总想废掉我太子之位,我要是不造反,死的就是我,哪里还有今日南面称尊的威风?” 安玉秀没有说什么君臣父子忠孝仁义的话,知道安休明不可能听的进去,语气里充满了哀伤,道:“弑父,杀弟,辱母,倾覆鼎器,祸乱朝纲……你这窃来的威风又能长久到几时?” “哈,哈哈哈哈!” 安休明仰天大笑,自安休远战死徐州的消息传来,他非但不悲伤,反而终于不必再顾忌这个和他狼狈为奸的十弟的颜面,把安休远的生母杨妃建银后挖了心肝佐酒吃了,总算为母后报了仇,解了多年之恨。 “你以为失了新亭,老三就胜了?不不,新亭之后还有石头,石头之后还有台城,我还有几十万中军,老三那点人马,连秦淮水都填不满,怎么和我争?” “大兄,你错了!” 安玉秀的眸子里透着些许怜悯,道:“三兄和六兄已占据数州之地,江东各州也纷纷响应,他们折损的兵力,可以源源不断的得到补充,粮草储备更是远胜金陵,打上一年半载,对他们而言,不会伤筋动骨,可对金陵而言,却是一天比一天疲惫,一天比一天积弱。朝廷撑不了太久的,连城里的无知妇人都知道你要败了,传唱着‘明月沉,朱雀焚,鱼过青溪遇白龙,天子出江陵’的谶谣。开战至今,短短两个月,几乎每天夜里都有官员和将军们潜逃出城,投奔荆州去了。这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兄妹一场,我劝你不如尽早请降,自陈己过,或许还能留得性命……” “闭嘴!” 安休明一把捏住安玉秀的脖子,凶狠的样子犹如吃多了五石散后的癫狂,道:“什么谶谣?什么潜逃?你这个贱妇,想以谎言乱我心神,当真该死,该死!” “原来这些事你不知道?萧勋奇,沈穆之,还有那个鱼道真,他们全瞒着你?哈……咳,咳,南面称尊,南面称尊,大兄,你好威风啊……” “闭嘴!我让你闭嘴!” 安休明猛然用力,安玉秀像是被拉出水面的鱼,无声的张开了嘴巴,秀美的脸蛋憋的团团青紫,可眼神始终保持着淡淡的讥嘲。 正是这种轻蔑让安休明彻底发了疯,手指捏的越来越紧,安玉秀只觉得胸口火辣辣的疼,嗓子里撕拉着最后一点空气,,整个人开始陷入半昏迷的状态。正在这时,竟陵王安子尚冲破宫人的阻拦,死死的抱住了安休明,老泪纵横,道:“皇帝不可,不可啊……再这样杀下去,我们安氏就要死绝了……” 安休明松开了手,暴戾的目光扫过安玉秀玲珑起伏的身子,和那由于缺氧而煞白,显得楚楚可怜的俏丽脸蛋,唇角露出残忍的笑意,道:“是,叔父说的是,如此佳人,杀了可惜。来啊,把冠军公主送到太初宫,命人给她洗干净身子。看住她,可千万别让她死了……” 想起安休远和海盐公主,再想想安休明和始安公主之间的那些丑事,安玉秀冷冷道:“畜生,妄为人主,竟连杀我的胆量都没有,你拿什么跟三兄争?我这身子受之父母,就算被你辱了又能如何?我告诉你,不仅何正受我劝说投靠了三兄,金陵城里,还有很多位居要职的人已经暗中和荆州方面取得了联络,只等义军攻城,好置于你死地……” 话音未落,安休明勃然变色,拔出宝刀,狠狠割断了安玉秀的秀颈,鲜血溅了一地,长尾鼠吱吱的围了过来,欢快的舔舐着。 安子尚颓然倒地,以手捂心,双目茫然无神,口中喃喃道:“疯了,你疯了……全疯了……” 安玉秀没有感觉到痛苦,她故意刺激安休明,就已存了死志,脑海里浮光掠影般回想起以前的许多事情,幼时的无忧无虑,少女时的懵懂和憧憬,出嫁时哭花了的妆容,还有被困钱塘时的惶惶不可终日,可是到了最后,却意外的汇聚成了徐佑的脸庞。 他微微笑着,目光温和又坚定,附在她的耳边轻轻的说:能活一个是一个,公主,保重…… 钱塘你救了我,可这次我终究是要死了…… 死,并不可惧! 可惧的是,再也无法看到你的笑和眸子里闪耀的光…… 徐佑,来世再见,望你不是门阀子,我也不是皇家女, 保重! 第三十六章 匹夫一怒 安玉秀的死没有掀起任何的波澜,安休明连父亲和弟弟都杀得,再多杀个寡居的妹妹并不让人觉得惊讶。 可造成的后果却比想象中更加严重,就像是压倒骆驼的稻草,安玉秀死的当夜,有二十多个鹰扬、虎威、建武将军、中郎将和校尉等联袂潜逃出城,这是武将;然后第二天又有几个给事中、中书侍郎、散骑常侍等欲谋潜逃时被司隶府抓获,这是文臣。 至于想要出城的百姓更是多不胜数,大都是老弱妇孺,很多人虽然没有经过战乱,可也知道一旦金陵被长久围困,吃完了粮食,吃的就是他们这些没有利用价值的累赘。 趁早跑,或许还有生路,若坐等下去,必死无疑! 也就是说,从朝堂到民间,没人看好安休明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连安休明自己也开始迷惑,倒在鱼道真的怀里,道:“我真的可以打败老三吗?” “荆州兵精将广,众人一心,或许战场上真的没有办法打败他。”鱼道真柔媚的亲了亲安休明,美丽的脸蛋绽放着神圣的光,道:“可陛下受命于天,自有天佑。我昨夜焚香祈神,已得神谕,要不了几日,安休若就会暴毙而亡。” “神师,累得你耗费寿元和上神勾通,我心里难安。”听到江夏王命不长久,安休明顿时充满爱意的看着鱼道真,语气里怜惜不已,道:“老三,他……他真的会死吗?” “神谕岂会有错?到了那时,荆州军群龙无首,我们趁机反攻,定得大胜。现在这些首尾两端的鼠辈,都要被陛下的天威所震慑,再不敢起异心……” “异心?谁敢有异心,我诛他九族!”安休明亲手杀了安玉秀之后,连着几夜被噩梦惊醒,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人,一个个化成了厉鬼来索命,眼睛里不满了血丝,变得有些神经质,虽然还不至于梦中杀人,可越来越易怒暴躁。 鱼道真轻轻的把他的头抱入怀里,道:“没有人有异心,你是大楚的天子,将来一统南北,万世称圣,眼前这点小小的磨难,只是前行路上的低矮山丘,跨过去,就能看到远处的天高海阔……” 安休明享受着美人软玉的温香,舒服的闭上了眼睛,喃喃道:“都是白长绝那个蠢货,竟然擅自离京,又不禀明去处,数月来如同消失了一般,连司隶府都查不到他的音信。若不然有他在,结合司隶府的力量,把老三刺杀于暗室,哪还用得着神师为我伤身……” “江夏王缩在江宁县,身边守卫何其森严,二品固然已是小宗师的巅峰,可毕竟还比不了大宗师的神通,未必杀得了一军统帅。” 鱼道真的玉指插入安休明浓密的长发,指尖刮擦着头皮,尽量减去疲乏带来的负面影响,道:“陛下不用忧心,神谕临头,哪怕大宗师也逃不过去,静等几日,先安城内的军心民心,再图反攻取胜!” 安休明翻身坐了起来,道:“说的是,今天还得去朱雀门督战,让臣民们看到朕的龙旗,也好安心!” 皇帝出巡,虽然只是从台城走到朱雀门,可该有的防卫还是做得滴水不漏,御道两侧群臣毕集,无关人等被清空和隔离在远处,司隶府徒隶便服混迹在围观的人群里,锐利的眼神盯着任何可疑的人选。 但谁也没有想到,当安休明站在朱雀门前搭起的高台之上,真的有八名刺客从河水里鱼跃而起,高喊着“除暴君”的口号,冲着密密麻麻的近卫发起了自杀式的袭击。 几乎眨眼间,刀枪齐出,七名刺客被杀被抓,唯有一人还在奋力搏杀。安休明胆气还是有的,面不改色的看着下方,道:“赵观虎?” 右卫将军殷素探头看了看,忙道:“确实是冠军公主府的侍卫统领赵观虎。” 安休明冷哼一声,知道是为了安玉秀复仇,当即不再关注台下,而是转首西望,对他而言,赵观虎这样的卑贱奴仆,就和走在路上踩死的蚂蚁没什么两样。 赵观虎没有机会踏破五品的山门,可也是六品巅峰的实力,刀出如奔马,左突右闪,又不惜命,竟被他在层层甲士的包围里杀出了一条血路,直向高台。 不过没用,破开的口子瞬间被堵住,赵观虎长发散乱,血染青衣,看上去犹如妖魔出世。又是两把刀从脑后劈来,他举刀横架,左脚踢中前面一人,把那人踢的倒飞出去,接连撞到了四五人,无不是胸骨尽碎,吐血而亡。同时刀如环月划过,砍下后面两人的脖子,足尖轻点,收刀于侧,肩膀、头颅、腰身全是夺命利器,掠过七尺,杀了不知道多少人,距离高台只有十九步。 五杆长枪从不同方向刺来,赵观虎身法精妙,于间不容息的刹那躲过去,忽感一道凌厉之极的刀风袭向后心,知道硬拼不过,就势前扑,滚地出刀,七八个甲士哀嚎着倒成一团,腿脚断了一地,场面惨不忍睹。 可随之数不清的刀枪下刺,赵观虎真气渐泄,终于被一枪扎进了大腿,身子微滞,刀风又至,左臂齐肩而断,血流如注。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闪电般伸出右手,捏住了使刀那名高手的脖子,咔嚓一声,喉骨成了齑粉。 这下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前后左右十几杆长枪刺入身子,赵观虎以刀拄地,成了个血人,他望着高台,双目满是恨意,凄厉之声,响彻秦淮,道:“暴君无道,我就是化作厉鬼,也要为公主报仇!杀!” “啊!” 被他临死前的怒吼所慑,竟有几个甲士吓得肝胆俱裂,弃了枪踉跄后退,等再定神看去,赵观虎垂着头,可仍如山如岳,屹立不倒。 时间仿佛停滞了许久,终有人大着胆子过去捅了捅,见他毫无动静,忍不住颤声道:“他死了,他死了……” 赵观虎的头被割下,呈在了安休明跟前,他轻蔑的对着尚未合眼的头颅吐了口吐沫,然后一脚踩了上去,脑浆横流,血迹四溅,仰头哈哈大笑。 远处围观的人群无不啜泣,眼眸红透,不知是谁小声说了句“暴君”,穿着便服混在人堆里的司隶府徒隶顿时准备抖威风抓人,却被很多老百姓涌了上来:“你们干什么?无缘无故,凭什么抓人?” “黄耳犬,来啊来啊,今天我跟你们拼了!” “邓狗子,小时候我还喂你吃过奶,现在真当了狗,觉得神气了是不是?你敢抓人,我就撞死到你父母的坟前!” …… 一时群情激奋,谁也不敢说民众的情绪会不会爆发,会不会闹出民变,领头的假佐有点怕了,他搞不明白这些平日里比猪狗还软弱可欺的老百姓,今个怎么就这么大的胆子呢?皇帝在高台,就算不闹出民变,哪怕只是小小的骚乱,可不管谁对谁错,他这个假佐都得被连累,当机立断,领着手下灰溜溜的钻出人群,再不敢露面。 多年来让人闻风丧胆,可让小儿止啼的司隶府,竟然也有害怕的时候?他们原来也不总是那么的嚣张跋扈,那么的无法无天,他们也是人,也会畏惧和退缩。这一幕在很多民众的心里悄悄种下了一粒种子,等到合适的时机,就会破土而出,迎风长大。 权势、甲兵、刀枪、杀戮、压迫和贵贱,其实都是纸老虎,不堪一击,唯有民心所向,才是决定胜负的唯一因素。 莒县。 接到徐佑的信,卜天犹豫了,遍示众人,问其意见。长史段节义出身临淄段氏,乃青州望族,说道:“徐佑既然敢来,正好擒住他,敌军没了主将,这仗不打也胜了!” 参军丁麟也是青州望族,反驳道:“不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何况徐佑身为一军主帅,位高权重,却不计自身安危,愿来我营中和谈,若军帅背信,天下何以看军帅,何以看青州?” 振武将军李迁道:“妇人之仁!兵不厌诈,战场上哪有什么信义可讲?你是要军帅作那人人耻笑的宋襄公吗?” “正是!活着的人才有资格受世人品评,真击败徐佑两万大军,徐州也是军帅的囊中之物,青徐在手,到时候无论金陵谁人入主,还不得看军帅的脸色,又谁敢无礼?”又有人站在段节义这边。 “积德累行,不知其善,有时而用;弃义背理,不知其恶,有时而亡。”丁麟怒道:“徐佑名满天下,何等人物,若真中了尔等的算计,临川王和他有亲,顾允和他有义,儒家视若中兴之宗主,佛门尊为救亡之大毗婆沙,他们又岂肯罢休?” “哦,照你这般说,我们直接投降就是,何苦辛苦占了东安郡,又遥相对峙至今?” “战,是为了青州和你们,谋取最大的利益,而不是为了战而战!”丁麟不再搭理众人,径自对卜天劝道:“军帅至少应该听听徐佑想说什么,他挟新胜之威,麾下精兵数万,又有整个徐州为后盾,就算开战,也未必会败给我军。甘冒大险,绝对有不得不冒险的缘由,军帅忠孝之心,节下深知,可正因如此,才不可自断了报国之路啊……” 卜天沉吟再三,毅然道:“给徐佑回信,说我扫榻以待,静候佳朋。他要是真的敢来,我敬重他是条好汉,你们谁敢无礼,小心你们脖子上吃饭的家伙!听到了没有?” “喏!” 满帐雷声,声震十里! 第三十七章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 “来了!快看,来了,真的来了!” “长什么样?是不是真的像庙里画的恶鬼,长牙似犁,两目如灯,血盆大口,还流着黏涎?” “放你的狗屁!按你说的那样,哪还是个人吗?早听说徐佑长的貌美如妇人,可每天都要找个人开膛破肚,以挖人心取乐呢。” “不是取乐,是吃了!说吃人心可保容貌长青不老……” “吃……吃人心?” “只吃美貌妇人的吧?就你这阎王爷都嫌弃的样子,吃了你的怕是越来越丑陋……” 守在营门外的青州兵望着远处翻起的尘土,忍不住低声议论着徐佑。青徐向来不分家,作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部队,青州兵深知徐州军的战力,说句实在话,真打起来,双方也是五五开,可五五开的徐州军被翠羽军一战击溃,连个还手的机会都没有,身为军帅的徐佑顿时成了青州兵口里的怪物。 等到了近前,几乎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刚才议论说徐佑吃人心的那几个更是目瞪口呆。徐佑穿着改进后的翠羽军戎服,显得干净利落,英武不凡,可眉眼间透着的温文尔雅,让人又禁不住的觉得和善可亲。 卜天迎了出来,抱拳行礼,道:“久闻征北将军大名,今日一见,足慰平生!” 徐佑翻身下马,发出爽朗的笑声,毫不见外的拉着卜天的手臂,道:“冠军将军面前,佑何德何能,敢称将军?卜公若不嫌弃,称名即可!” 他果真一人而来,连世人皆知的小宗师部曲都没带,这份胆气和洒脱,不能不让卜天徒生好感,笑道:“那你也不要卜公长卜公短的,听着寒碜。我长你几岁,就斗胆叫一句徐老弟。” “卜兄此言,正合我意!” “请!” “请!” 入了大营,四处设界限、立藩蔽,枪车拒马,掘壕搭台,皆深合兵法要旨,徐佑赞不绝口,几乎每句都撩到了卜天的痒处。若聊天这种技能也分九品,徐佑无疑已是一品之尊。 短短数十步,进了中军大帐,两人熟络的像是多年未见的故友,彼此亲热的把帐内的部将们看的一愣一愣。分宾主落座,不待卜天作声,有人站出来发难,道:“徐佑,你从贼作乱,兵祸江淮,可知罪吗?” 徐佑正色道:“安休明弑父僭位,穷凶恶极,虽曰嫡长,少禀凶毒,不仁不孝,悖行天理,行游莫止,淫纵无度,诛剪无辜,籍略妇女,手足靡厝,行秽禽兽,罪盈三千不止,敢问将军,究竟谁人是贼,谁人祸乱,谁该知罪?” “这……” 那人语塞,默然而退。 又一人出列,道:“夸辩之徒,不过逞口舌之利!徐佑,你将数千老弱之兵,率万余新降之卒,军不经练,粮不继日,还敢孤身入我军中,可是欺青州无人吗?” “青州自古多豪杰,胆略过人,我向来仰慕,可今日听将军此问,忍不住心生疑虑。莫非依着将军,需得率众十万,兵强马壮,然后才敢入营和诸君一叙?恐怕那时,两股战战者,不是在下,而是将军了!” 此人自知失言,满脸羞惭,不能对答。 再有人嗤鼻道:“将军或许自诩胆略过人,可对军略却一窍不通。想那中军数十万披甲士,谋臣如雨,良将如云,今上龙骧虎视,旁眺八维,以扬州和荆州之兵,能战者不过五万,以卵击石,败亡就在须臾之间。你若尽早降了,我家军帅开恩,或可给你留条生路,若是冥顽不灵,我怕义兴徐氏,就此绝嗣也未可知!” “郎君此言差矣!” 听他出言不逊,徐佑并不着恼,长身玉立,负手徐行,道:“中军虽数十万,然而久沐先帝遗风,也知礼义廉耻,真正归附逆贼的不过万余希图幸进的鼠辈。故而扬州军旬月而克瓜洲、下京口,困萧玉树于梁山州;荆州军同样克江宁、占新亭,败沈度于白鹭洲,迫近石头城。东西两路,所向披靡,台城内人心思变,潜逃者堵塞江道,唯恐迟归义军,落个从逆的下场。若郎君知军略,还请告我,汉魏以来,可曾见过这样的龙骧虎视,这样的旁眺八维?” 这人讷讷良久,叹道:“在下失言,将军莫怪!”说完退到众人之后,再不肯言语了。 还是有人不服,又质询道:“你说今上得位不正,却只空口白牙,全无凭据,怎么取信于人?我家军帅受命于朝廷,负守境安民之责,而你纵兵劫掠州府,北上犯境,纵有苏秦张仪之舌,也难辞其咎。今看你只身入营,尚有胆色,且不取你的性命,回去各备兵马,择日决战,看我青州锐卒怎样大破你的翠羽军!” 徐佑立定,南面躬身,神色庄重,然后从怀里掏出血诏,展示众人,沉声道:“这是先帝临危之时,亲手授我的血诏。诏书里明示太子谋逆,要各藩王勠力同心,共讨逆贼,以保国祚不绝。这位郎君,不知此诏可为信物吗?” 一直安坐不动,冷静审视徐佑舌战群雄的卜天登时色变,腾的站起,连案几都撞翻在地,颤声道:“呈上来……呈上来!” 早有心腹近卫上前取过诏书,扶起案几,摊开放在上面。卜天读书识字,又受过安子道知遇之恩,自然认得他的笔迹,字字凌乱,可见破指书写时已经万分危急,但那笔意架构,不怒而威,别人仿也仿不来,确实是先帝无疑。 “丁麟,你来看!” 卜天尤恐自己眼误,让最善书法又经常为他经手奏章的丁麟来鉴定。丁麟细细看了半柱香的时间,又命人取来安子道和安休明的不同的恩旨,对比玉玺的印章,再抬头时泪流满面,道:“军帅,这就是先帝的遗诏啊!你看,这传国玉玺印一般无二,反倒是今上的圣旨用印不太对……” 梁节义闻声也围过来同看,末了点头表示赞同,道:“丁参加所言极是,这果真是先帝的血诏。以之对照,今上似乎并没有得到传国玉玺。”他就事论事,倒也算得上光风霁月。 卜天虎目垂泪,哀伤不已,对着徐佑屈身欲跪,徐佑赶紧扶住,卜天道:“乍见诏书,才知安休明罪状,为兄已失了分寸,今日不便再和老弟畅谈,请先回转,改日再相约一醉!” 徐佑劝慰了两句,对着帐中团团抱拳,洒然而去。他单刀赴会,辩才无碍,闻詈言而不惊怒,遇威逼而不惶恐,风度翩翩,挥洒自如,这等北土难见的盖世风姿,给所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无疑减轻了对方的敌视,为下一步的和谈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回到军中,左彣见徐佑安然无恙,这才送了口气,传令让埋伏在青州军周边山地的伏兵悄悄退回,又斥退旁人,屈膝跪地,苦谏道:“郎君,以后绝不能再这样行险了!若是卜天翻脸无情,就算我军趁其不备冲杀进去,郎君的安全也无法得到保障,若是有了闪失,我怎么给大家交代?” 自出征以来,左彣向来以军帅称呼,这次又改成明玉山时的旧称,用心良苦,徐佑感慨道:“放心吧,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徐州一战死了八千人,伤两千人,伤亡实在太大了。不管徐州兵,还是青州兵,都是朝廷这百年来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培育的善战之师,他们的职责和任务,是和索虏血战,而不是死在皇子们的夺位之争里。所以我冒点险,能少死点人,对大楚是福,对汉人是福,对天下也是福气!” 然而在徐佑准备趁热打铁,和卜天进一步接触的时候,郭勉派人从江宁送来了急信,刚把密蜡缝着的信交给徐佑,信使直接昏厥过去,要不是何濡精通医术,只怕要活生生的累死。 打开信后,徐佑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变化,手掌轻搓,信纸化成了粉末飘散,他静默了片刻,道:“取笔墨!” 清明立刻取来笔墨,压平由禾纸,徐佑文不加点,挥笔立就,写道:将军勇冠三军,才为世出,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昔因机变化,遭遇明主,立功立事,北讨索虏。朱轮华毂,拥旄万里,何其壮也! 然君卖身投贼,卑躬屈膝,非为他故,只因不能内审诸己,外受流言,以至于此。今江夏赦罪责功,弃瑕录用,推赤心于天下,安反侧于万物……迷途知返,往哲是与,不远而复,先典攸高…… 功臣名将,雁行有序,佩紫怀黄,赞帷幄之谋,乘轺建节,奉疆埸之任,并刑马作誓,传之子孙。将军独靦颜借命,宁不哀哉! ……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将军松柏不剪,亲戚安居,高台未倾,爱妾尚在;悠悠尔心,亦何可言!扬州军临川殿下,明德茂亲,揔兹戎重,吊民淮水,伐罪青徐,若遂不改,方思仆言。聊布往怀,君其详之。 徐佑顿首。 取材于《与陈伯之书》的劝降文声情并茂,连珠唱和,出腹心之言,示泣血之意,说理堂正,述情委婉,何濡立在案左,等徐佑写完,已一览无余,忍不住击掌赞道:“若卜天尚有人心,观此文必负荆前来归降!” 徐佑让苍处亲将此信送到青州军大营,交到卜天手上,又命左彣暂代军帅一职,统领翠羽军,何濡、齐啸、谭卓等佐助,王士弼监察,全面接管和卜天的交涉事宜。若他肯降,万事好商量,若他要战,开打就是了,诸人各司其职,纵然不胜,至少也能维持当前的局面不变。 然后徐佑只带了清明和竺无尘,三名小宗师全力施为,不眠不休,一日夜可行六百里,先乘舟沿沐水、邗沟抵达瓜洲,甚至没时间去拜见临川王,走陆路避开梁山州,从瓜步到长芦再到六合山,寻小舟渡过长江,在三山上岸,直奔江宁。 星夜入城,按照预先约好的标记找到了郭勉的落脚点,郭勉比起江陵分手时更加的苍老,脸颊无肉,肤色惨白,如风烛残年,眼看着命不久长,可他昏黄的双目却流露着不正常的炯炯的光,望着不远千里,跋涉而至的徐佑,静静的道:“江夏王死了!” (《与陈伯之书》被誉为六朝最优秀的骈文之一,而作为劝降文,明朝文学家张溥说最有声者,与陈将军伯之一书耳!) 第三十八章 獠牙凶猛 江夏王从军征战多年,身子一向康健,不说打得死老虎,骑上烈马,张弓搭箭,射杀几头鹿还是不成问题。可听郭勉的陈述,刚起兵离开江陵不久就染了风寒,初始只是流涕咳嗽,大夫瞧了说不碍事,等到了浔阳,突然卧床不起,不能见风,不能见光,更不能见众将士,只有颜婉奉命出入卧内,亲视起居。 后来江夏王的病情越发严重,时而昏迷不清,颜婉不再事事禀告,无论军务还是政务,包括和檀孝祖等前线将领们的所有文檄往来,都由他专行裁决,偏偏方方面安排的妥妥当当,行文的语气、格式和解决方案就像真的出自江夏王之手,毫无稽滞。 这份才干,当真了得,所以谁也没有起疑,除了隐在暗处虎视眈眈的郭勉! 其实也怪不得别人迟钝,颜婉既是谋主,又是心腹,江夏王倚为股肱,言听计从,没人会想到他竟敢假传谕令。不过前方战事惨烈,中军和荆州军各有优势和劣势,谁的内部先出现混乱,胜利的天平就会向另一边倾斜。若是被金陵方面知道江夏王病重,逐渐崩溃的士气说不定就此凝而不散,荆州军反倒要溃不成军。此消彼长,别说取胜无望,就是再想退回荆州做个藩镇也是痴心妄想了。 颜婉如此大胆,或许是不得已而为之! 徐佑清楚里面的难处,但也不得不佩服颜婉的果断和胆量。他瞧了眼郭勉,以往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奴总是尊称安休若为殿下,这次却口口声声的叫着江夏王,疏远和冷漠溢于言表,甚至说句诛心的话,还掺杂点小小的快意……心中微微一动,突然道:“三殿下前夜刚薨,你十天前就往徐州派了人,可见已经预知三殿下命不久矣……他只是偶染风寒,哪怕病入膏肓,有名医随行,有人参吊命,总不会说薨就薨了,或许熬了几日,身子好转也大有可能。郭公,事已至此,万万不可再有所隐瞒,否则的话,接下来的局面怎么发展,再不由你我控制了……” 郭勉笑了笑,枯瘦的脸布满了崎岖的褶皱,在烛火中仿若幽冥之鬼,道:“虽然没有正式验过,但我敢肯定江夏王死于毒杀。下毒的人,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被颜婉调叫后送给江夏王的歌姬——她确实是六天余孽,也只有六天的毒,才能入骨而不自知……” 徐佑并不意外,能够毒杀江夏王的必然是他的身边人,嫌疑最大的,只有这个曾被郭勉怀疑的歌姬。 可是,他记得当初分别的时候,曾叮嘱郭勉尽快核实歌姬的身份,把危险消弭于无形。可就眼下的形势来看,郭勉显然早就已经确认歌姬是六天的人,却奇怪的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徐佑没有问,他在等郭勉的解释。 “七郎,我是刑余之人,不能人道,好不容易收了一个父母双亡的婴儿,未及成亲便夭折离世。这一生没有来处,没有归处,没有牵挂,也没有不舍,唯有的盼头,是跟在江夏王身边鞍前马后的忙活着,铺好他的前程,除掉他的敌人,然后安静的看着他平安就好。”郭勉佝偻着身子,扶着桌案站了起来,每走一步都发出低沉的喘气声,到了窗前,推开两扇窗户,抬头望着明月,悠悠的道:“我虽是个卑贱的奴仆,可也把江夏王府当成了奴仆自个的家,二十多年来,夙夜达旦,尽心尽力,他交代的事,从不愿懈怠,明明完得了七成即可,却要费去十成的心血,完得了十成,就得费十二成的心血,可是到头来换得了什么?疑忌、冷落、疏离、折辱……欺我年老无用,又受颜婉的撺掇,竟弃若敝履,逐出王府,丝毫不念及二十年的情份……” “是了,你肯定要说自古帝王家,只有权势,哪里会有情份?可我不一样啊,不一样……”郭勉流出混浊的眼泪,顺着脸上的褶皱蜿蜒而落,道:“我从他出生那天就抱着他,照顾他的生活起居,陪他玩乐,教他读书,朝昔相伴,虽是主仆,实则是亲人,他也常常对我表示有孺慕之意,要有始有终,成全一段佳话……” 泪水流干,郭勉的神色逐渐的归于平静,眸子里浮着淡淡的冷峻,道:“一旦金陵事毕,江夏王登基为帝,颜婉必会找个由头请旨意杀了我,毒酒也好,白绫也罢,与其坐等,不如先发制人!” 自相识以来,徐佑对郭勉的认知,大抵是温和、沉稳、大度、有气魄等完全正面的形象,可到了此时,图穷匕见,这个垂垂老矣的老人终于亮出了獠牙,就连江夏王这样已经站在当世最顶端的人物都不能避免的被他撕咬致死。 可怕! 亦可悲! 郭勉的悲剧,在于他把老板当成了自己人。这就跟后世打工的道理一样,老板可以把你当成自己人,可你千万不要想当然的把老板当成了自己人。 “所以你坐视歌姬下毒不理,等到江夏王中毒而死,再把歌姬揪出来,正好可以牵连到颜婉,顺手除去这个大敌……” “大敌?算是吧!” 想起颜婉,郭勉眉眼里露出点点的讥嘲,转瞬就抛之了脑后。他转过身,望着徐佑,轻声道:“七郎,江夏王死了,看似不利,其实对你大有裨益!” 徐佑叹了口气,道:“没了江夏王,战局徒然凶险了百倍,还有何裨益之处?” “虽说此次举义讨逆,七郎游走四方,居功甚伟,可是和江夏王毕竟私交太浅,打下了金陵,真正掌控大权的还是颜婉这些王府的旧人,顶多给你封个中州的刺史,冠个华而不实的将军号,远离中枢,仕途沉浮,再由不得自己。若我还能说的上话,从中牵线搭桥,或许可以多分一杯羹,可现在我自身难保,颜婉又小肚鸡肠,肯定会因为你我的关系而迁怒于你。七郎,有个皇帝的近臣在耳朵边天天说你的坏话,再大的功劳也保不住的……” “事已至此,多言无益……郭公,颜婉还活着吗?” 徐佑打断了郭勉,固然是因为时间紧迫,更深层次,是因为他的这番话指到了徐佑内心深处最阴暗的角落。三军不可无主,江夏王死,唯有临川王可以接替,若临川为君,他这个正儿八经的内弟岂不是水涨船高?加上临川王不像江夏王的家底这么厚,夹袋里统共也没几个得力的人,想要收兵权、慑群臣、稳朝纲,必须也只能依赖徐佑。 对有些人而言,谁当皇帝都一样,可对徐佑而言,根本不一样,简直是天地之别!比如徐佑,给了江夏王血诏,却没有给传国玉玺,心里的盘算究竟怎样,谁又能说的清呢? “我还没老糊涂,颜婉现在当然不能死。我已把他关了起来,等候七郎发落。”郭勉知道徐佑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不再这件事情上多嘴,道:“当务之急,要速请临川王来江宁商议,并召回檀孝祖,只要说服了他,薛玄莫和澹台斗星不足为虑。” 徐佑点点头,道:“我去看看江夏王,然后立刻离城去向临川王禀告!” 之所以要徐佑先来江宁,而不是在临川王那里回合,就是因为郭勉知道徐佑必须得亲眼见到江夏王的尸体才可以相信他。 事关重大,谁也不敢保证郭勉究竟有没有给徐佑下套,要是傻乎乎的回去请了临川王来江宁,却中了江夏王铲除异己的诡计,那可真的贻笑大方了。 江夏王躺在平时住的卧房里,床上堆满了冰块,防止尸体腐烂的太快,内外的守卫还是如常,除过寥寥数人,其他人并不知道江夏王已死。 徐佑负手站在床边,由清明俯身仔细检验,从他的脸色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过了一会,清明低声道:“是中毒!毒性起始不烈,发现及时尚可医治,可慢慢累积至肺腑,再用药引子引发,那就神仙难救了。” 徐佑望着郭勉,道:“歌姬呢?” “服毒死了,六天的手段七郎也见识过,抓活的太难!不过她和外面联络的法子我已知晓,这两天还按时传递消息,六天应该还不确定江夏王是生是死。” 郭勉办事,滴水不漏,要不是时机不对,徐佑都想好好夸赞一番,道:“颜婉呢?” “关在隔壁!七郎要不要见见他?” “先关着吧,等临川王到了江宁,我再见他不迟!”徐佑不再迟疑,道:“我马上出城,清明你留下,助郭公一臂之力。” 这是预料中事,清明是小宗师,凭借武力可以压住任何异动,郭勉没有拒绝,道:“好,七郎速去速回!” 徐佑刚准备离开,又站住脚步,头也不回的问道:“我略为好奇,江夏王身边那么多侍卫,颜婉完全可以矫命指挥他们反抗,郭公怎么如此轻易的稳住了局面?” 郭勉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道:“侍卫队主杨椿,八年前曾受过我的大恩……” 徐佑还能说什么,推开门,身影消失在氤氲的月色里。 (刘骏伐刘劭途中重病不起,颜竣隔绝内外,专行裁决,前方战事最激烈的时候,柳元景等人的请示都是颜竣作的批复,竟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直到新亭大捷之后,刘骏方痊愈。这就是帝王运数,该他的龙椅跑不了。书中借此典故进行二次创作,达者不必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