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民国春归》 第一章 重生 直到车厢里的水淹没头顶,直到怀里的宝宝再无哭声,谢雅娴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落到今天这一步。 明明昨天两个人才和好,说要在今天隆重的给女儿过一次生日。结果一转眼,那个口口声声说着爱她们的男人就把汽车开进了江水里,自己却用准备好的榔头,砸碎了车窗逃出去。 原本她只以为是意外,看着他逃出去时,甚至惊喜的伸直了手。可他竟用刚砸碎车窗玻璃的榔头,狠狠的砸向了她的手! 她是他生死与共,八年相守的妻子啊,为什么他要为了别的女人,狠心致自己和宝宝于死地?宝宝她今天才过的周岁生日,他怎么忍心下得去手?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真的有那么好,好到他连夫妻情分都不顾? 她虽是小户人家的女儿,比不得那个女人家中富贵,可若不是为了他,她自然有另一番好姻缘。如今她吃尽了所有的苦陪着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到头来,换的不过是他功成名就之后的一句,死得其所。 好一个死得其所! 她从不知道世上还会有这样的四个字,比尖刀还要犀利,直刺入人的骨髓,叫人痛不欲生。他竟用她的生命,拼回一场名利的豪赌。所有绝地逢生的惊喜与期盼,在榔头落下的刹那,统统变成了不信与绝望。 慢慢放弃挣扎的决心,谢雅娴含恨闭上眼,河水裹挟着泪水毫不留情地灌进口鼻之中。最后一口气散尽的时候,那双紧抱着宝宝的手仍是不愿松开,冰冷的触感,连着痛彻骨髓的不甘,齐齐涌了上来。 眼前的世界逐渐陷入黑暗,情知生存无望,她唯有把心愿诉之于来生:如果有来生……陆建豪,如果有来生,我定叫你们血债血偿,不得好死! 。。。。。。。。。。。。。。。。。。。。。。。。。。。。。。。。。。。 已是八月半的季节了,前院的石榴已经快要熟透,窗棱外的芭蕉舒展着肥厚的叶子,恰似盛唐的美人,露着一枝鲜红的半开的花骨朵,容颜妖娆无比俏丽。 宛春在明媚的阳光底,捧了书坐在结满果实的葡萄藤下,家中的佣人娜琳笑嘻嘻的从房里出来,远远的摇着帕子唤她:“四小姐,你怎么又坐在那儿了?大太阳底下晒得,你也不怕热的慌,你的奶母和丫头去哪里躲懒了,也不知道仔细照看你。” 宛春含笑抬起头,摸了一下左臂,触手温凉。这副身子果然还是太过柔弱了,便是在三九伏天里也不曾流过一滴汗。 冲着娜琳点头微笑,宛春摆了摆手谢绝她的心意:“不碍事,上头有葡萄藤子拦着呢,晒不到的。周妈和秀儿被我打发开了,我不过是在这里静静心看会子书。” “你可真是顽皮。” 娜琳伺候过她几回,也深知她是不怕热的,故而说了两句别坐得太久,便扭身仍是回到屋子里去。 宛春见她离开,方敛起笑容缓缓低下头,看着掌心错乱的纹路。 这个李家的四姑小姐李宛春,听下人言谈中说是生来就带有弱疾,三天两头大小病不断。半个月前在外头玩耍,不仔细淋了场大雨,回来就发起了高烧,几乎命悬一线。家里头左一个中医右一个西医的请,好说歹说才保留住了三分性命。 初时她迷蒙里听见,只疑心是听错了。待到醒来,发现见的穿的吃的住的全都是陌生的样子,才明白自己误打误撞之下,竟投进了李宛春的身体里,而那个真正地李宛春,只怕已是魂归天际。 转醒的半个月里,大抵是怕身份败露,她夜夜被噩梦惊醒,铺天盖地的全是那个男人开车带着自己和女儿冲进江水的画面,破碎的车窗玻璃外头,是那个男人诡异的笑容,和真正的李宛春哀怨的面孔。 伺候她的奶母周妈让她惊扰的夜不能眠,只好信了神灵,每每她一醒,周妈就端了一碗净水,用一根长长的桃树枝蘸了,抽打着她的床沿,驱魔辟邪。 如此折腾了近半年,李宛春没有回来,家里也没人发现此宛春非彼宛春,谢雅娴才安下心,当她的李家四小姐。 日影顺着藤绳往上攀爬,一寸一寸移过了头顶,再一寸一寸下了藤梢,像是突起了冷风,原本还觉得温热的院子里,隐隐有了些寒意。 娜琳不提防又出来叫她,人语遥遥,不过是五米左右的距离,在宛春听来却恍如隔世。自己如同盖在了金钟罩里,她每叫唤一声,便似在罩子外敲了一锤,铿铿作响,振聋发聩。 她是否该庆幸,苍天有眼,到底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 眼下是建元十五年,她是李家的四小姐,不过十七芳龄,有着高贵的出身,大好的前景,甚至,还有一张与她前生几乎一模一样却更加青春明媚的脸。 前生,她家境平凡,无力抗拒亦不敢抗拒陆建豪施加给她的苦难。而这一生……她再不会听信那人的谎言,落尽噬人的火坑里。 陆家欠她的,她要一点一滴的从陆建豪身上讨还回来! 膝上的书随着她茫然的应声起身而掉落在地,娜琳咬着帕子直笑:“书呆子,你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进了屋来,太太叫你呢。” 宛春下意识答应了,脚下却不曾动步,大概是她的无动作又惹恼了娜琳,便?着门框子,双手叉着腰,白净的面容硬装成凶神恶煞的样子,瞪着眼向宛春道:“可是书呆子一言恼着你不成?跟你说了太太叫你呢,晚了又该说你女孩儿家不听话了,快过来吧。” 娜琳是李宛春母亲余氏身边一等一贴心的丫鬟,听她的奶母周妈说,余氏未曾嫁过来时,在他们府中人人都说余二小姐是脂粉队里难得一见的英雄。连着身边的几个大丫鬟,也泼辣爽利,故而出嫁时只带着一个娜琳过来,就已经吓得李家上下避猫鼠儿一般,连宛春那混世魔王一样的哥哥,在她面前也唯唯诺诺,生怕一时不查让她告状到余氏面前。 宛春掸了衣服上落着的葡萄叶子,也怕她再去余氏面前说些闲话,勉强笑着道:“看的时间久了,猛的站起身脑门子都发疼,你且去跟母亲说我略站一站就来。” 娜琳这才拍手笑了:“可不是应了我说的话,读的书太多人就容易坏了脑子。你也别耽搁的太久了,保不齐太太找你是了不得的急事呢。” 宛春点头,看着她进了屋才弯腰捡起书来,怅怅叹口气,理了一理头发衣服,也往母亲的房子里去。 她们住的乃是旧京里的老四合院,深进深出的大院子,四周一溜的厢房连着回廊,四角各有一根朱红柱子撑着,真像一口井一样而她们就是井底的蛙,每日坐井观天,却不知天地几何。 想到这里又是一阵唏嘘,娜琳正巧给主母余氏拿了报纸,瞧她深思不属的进来,便朝着余氏笑道:“太太,你瞧瞧咱们的四小姐,是不是像霜打的茄子,蔫吧了?” 余氏穿了一身蓝底暗挑银丝梅花的长旗袍,披了米白的云肩,正坐在沙发上。她本是苏州当地望族‘锦溪余家’的二小姐,又曾在英国留过学,外表虽穿的传统,骨子里却很有些西式的做派。故而四合院也只是个老古董的壳子,内里陈设竟全是西式的风格,沙发茶几座钟甚至于餐桌,无一不透着奢华与瑰丽。 听见娜琳这样说,她便抬头看宛春一眼,复又低下头翻着报纸笑道:“她从小就比别人家的孩子乖觉,大了也还是那样子。再者,她近几日身体才好,医生也说了以静养为主,不爱玩闹有什么好奇怪的。” 娜琳忙摆手道:“我不是说的那个意思,咱们四小姐终归是要嫁人的,太太得空也跟老爷说一声,别再让她捧了那么厚的书看着。那日太太打发我去张家借鞋面上的花样,他们家的姑娘就因为看的书太多,听说眼睛都不顶用了。咱们的四小姐要说哪儿生的最好,可不就是那一双眸子漂亮?倘或真的也看坏了,日后嫁人都有的话说呢。” 余氏闻言呵呵直笑,娜琳不识字她是知道的,素来心直口快没个遮拦处,让人可爱又可恨。 唯独苦了宛春,才要笑不提防叫娜琳看见,不免又生了事故道:“这样才像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家嘛,四小姐就是不常笑,笑起来可比张家王家的几位小姐俊秀多了。” 余氏见她夸赞,也打量了一回道:“她不随我,真真随了他们老李家的品格,模样身段活像是老夫人年轻的时候,怨不得她在世时总是走哪儿带哪儿。” “谁说不是呢?”娜琳伺候宛春在余氏一侧的沙发上坐下,又回身搬着杌子放在余氏身边,拿起了绣花的针线,坐下跟余氏闲聊,“老夫人性子说冷不冷,说热不热的,往常咱们总猜不透,独有四小姐能讨她欢心。人说重男轻女,在咱们这儿还就行不通了,三少爷小的时候可比不上四小姐受宠。” 余氏笑道:“是了,季元脾性浮躁,成日里混闹,老夫人喜静,就不爱他往身边凑,这丫头是占了便宜了。” 说罢,点了点宛春的额头,分外由衷宠溺的语气。 第二章 来客 宛春跟着笑起。 在旧京,或许你可以不知道天街在哪里,但一定会知道那个扬名关内外,曾帮着北阀都督张祚凌,挥师横扫九省十八区的北岭李家在哪里。 她的祖母,也许该叫李宛春的祖母,便是李家的当家主母。 李家这一族共有八房,除了两房堂表宗亲远居嘉兴,其余近房的六支都住在旧京里。宛春的祖父在族里行三,仗着军功,在京里的政事堂任国务卿一职,宛春的父亲李岚峰乃是三房的长子,跟着祖父在旧京任海军部军学司长,底下的两个叔叔岚山岚水都是祖父的姨娘所出,已放了外省的文官,姑姑李岚藻如今是上海内务部总长夫人。 宛春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哥李伯醇在日本留学读博尚未回来,二姐李仲清由姑姑搭桥做媒,嫁给了上海镇守使谭汝临,现随着丈夫住在上海枫桥官邸,家里便只余了她和三哥李季元。 由于是政府高官,考虑如今局势并不十分太平,祖父并没有与李氏族人住在祖宅里,而是和长子一家住在北国政府拨下来的静安官邸,原为前朝一品大员的旧宅子。祖母对嫡子疼如骨肉,又有儿孙绕膝得享天伦之乐,自然对李宛春与李季元要厚爱许多。 宛春醒来时老夫人已经病故数年,并不知道她生的如何,只是从下人嘴中常常听到,她与已故的祖母是如何相像。 伸手将玻璃茶几上里放的针线篮子递到娜琳手里,宛春将手肘搭伏在膝盖上,仰着头问:“妈妈叫我来,是为了什么事呢?” “还能有什么事,坐了一下午你也不嫌身子乏累,不过是叫你来歇一歇罢了。”余氏放下报纸,笑的凝神看了看宛春的眉头,“你瞧,眉毛那儿都耷拉下来了,看着也没个机灵劲。” 宛春笑了笑,天下间的父母都是这般心思,无时无刻不嘀咕着是否有照应子女不到的地方。抬手将眉毛眼角梳理几番,又听余氏说道:“过几日是你外祖母七十大寿的日子,我原要带了你一块去苏州的,可巧你姑姑家的妹妹不日就要开学了,趁着假期要过来玩几日,就只能留你在家里,带你哥哥去就罢了。上房里我把彩珠一家子留下了,你的奶母和丫头由于你的纵容,都是不管用的,设若你有什么事只管和彩珠说。早起记得吃饭,别来了人玩耍起来就忘了时辰。你在旧京的学业已经结束,问过你父亲的意思,竟是想送你出国去,随着你表哥一块儿学习。这主意虽好,然而你身子薄弱,去了只怕别人照看不周,我倒不十分乐意。只是他如今和你祖父出公差下了南京,也是几日回不来,这事权且放去一边,以后再说吧。你也别把它放心上,该做什么该玩什么都照旧便是了。我这一去也需得十天半个月,你们只管在家里玩,要是出去千万记得找些人跟着,免得街上人多有些闪失。” 嗯,外祖母七十大寿?宛春蹙紧眉,她竟不知外祖母尚还健在,想想自己于那里也不熟,便是去了也未免会露出马脚,倒甘愿留在家里,就笑着应声道:“妈妈还当我是小孩子吗?妹妹来了,我也不过带她去香山北海转一转,过个三两日她就要上学去,我还能怎么样呢?您就只管放心去看外祖母吧,跟她说过些日子得空我也去苏州玩一会子,不急于这一时。” “你真这么想我倒是放心了。”余氏笑着摸摸她的面颊,依旧捧了报纸,慢慢看着。 宛春外祖母的大寿不过是在后日,翌日家里就开始打点礼品衣物并旧京特产,装备了一车,余氏带着李季元出去,想到那时宛春因外出淋雨受的磨难,临行前拉住她的手还是有些不放心:“千万记住我的话,不要出去胡闹,过些日子我们回来,自然给你带好玩的东西。” 宛春笑着应允。 三哥季元只比她大了两岁,在城里的京师讲武堂特别班寄读,习得是普通学科及军事学基本教程。据宛春的父亲与母亲闲谈所言,季元于课业不经,倒是别业精通,与旧京里的一众官家子弟,惯会在绮罗丛中玩闹,是风月场上出了名的花花公子。 只不过花花公子对待女朋友绝情,对待宛春这个小妹妹却一力爱护,见她不跟去苏州,便刮着她的鼻梁小声嘀咕:“昨儿干什么那么晚才睡?我和朋友打牌后回来见你屋里的电灯还亮着呢,可见你又背着我倒腾好东西了。” “哪里有什么好东西?”宛春好笑推开他的手道,“不过是得了本书,看的晚些罢了。” 他是明显不信的,点着头长哦一声:“我们家里难道要出一位女博士吗?那么,你就在家里看书吧,待我回来,给你找些苏州的小玩意。” “嗯。”宛春欣然应允。 “三少爷,我们该走了。” 大门外头,娜琳已经有些等不及,季元瘪嘴皱眉嘟囔一句多管闲事,终是在宛春掩口笑声里坐上汽车远去。 他们走了只一日,余氏所说的那个姑姑家的妹妹何金丽就乘车到了北京,彩珠仔细遵循着余氏的话,不敢让宛春出去接应,只让她的丈夫带着两个人去了。 不多时,门外响起汽车的声音,宛春还没有迎出去,就听见外头一串的笑声传进来:“宛姐姐,你在哪里呢?” 她大抵是如李宛春一样,自幼受宠惯了,向来不在规矩上留心,人未到声先扬。 宛春亦是对这个妹妹好奇极了,一路小跑着出去,慌得彩珠秀儿在身后跺脚直说慢一点。 出门就见一辆雪佛兰停在外头,年纪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拎着裙摆跑过来。头发烫成极为时髦的波浪卷,额前的一字式刘海全用粉红色的发箍束住,身上穿的是时下最为流行的白色泡泡袖蕾丝裙,领口系着一个粉红的蝴蝶结,脚下是一双黑皮鞋,配着白袜子,华丽而洋气。 她看见宛春,便将行李箱子交给听差拿进屋里,张开手不顾形象的扑上来:“怎么打发了那些人接我,害得我白高兴一场,还以为是你来呢。” 宛春在陌生之余却又倍感亲切,因为怕多说多错,重生之后她便极为安静,正喜金丽这样活泼的性格,纵使心底里于这个妹妹知之甚少,面上仍是含笑,搂住她说:“我何尝不想接你去?只不过家下人顾忌外面人多,总不让我出去。” “要我说他们就是太大惊小怪了。”金丽皱眉,不满的从宛春怀里起身,略微理了一理衣衫才继续说道,“我这次来正是要好生玩上几天,若都似你这样被看管的死紧,可有什么趣味?” 宛春一耸肩,不觉伸手点着她的鼻尖,嗔笑道:“我早就替你想好去哪里玩了,你来的虽然早些,香山的枫叶红是看不见了,然而却也别有其他的意趣;再者北海也是极佳的观景处,咱们只往这两处去便是了。” “那倒是好极了。”金丽欢快的应允下来,彩珠总归是小心谨慎惯了,宛春她们不过在门前站了片刻的功夫,她就催个不住,只说让她们屋里玩去。 待到吃过了中饭,彩珠的丈夫怀安就进院子里问,是几时出去。 金丽一门心思在玩乐上,也不怕太阳晒,忙催着宛春快走。宛春无法,况且也有心要出去看看,那个自己千里迢迢从上海赶来却无辜枉死的伤心之地,宜江。 于是两个人商量完,宛春回房也换了一身西式洋装,拿了一把遮阳小伞,彩珠又找了两柄檀木折扇,说香山上有亭子,坐在那里歇一歇用来纳凉也是好的。 一行人坐了雪佛兰车子出去,路上金丽叽叽喳喳说着她在上海的事情。 宛春前生就是上海弄堂里长大,听她说起别有一番亲切感,只是碍着真正的李宛春并不曾到上海居住过,未免引起怀疑竟不能接她的话题,这可真是叫人憋屈的事情。 倒是金丽对她的默然毫无知觉,说了一阵子,忽然拍手笑道:“忘了告诉你,清姐姐的肚子有八个月那么大了,我和母亲去看过她,保不齐到十月里就会生个麟儿呢。” 宛春果然纳罕,她自病中调养以来,为了尽快融进李家,也曾小心拉着周妈和秀儿闲话几回,知道二姐仲清嫁人,倒是不知她怀孕了。 宛春素来喜欢孩子,前生为了陆建豪的追名逐利,一直都在华南华北数地奔波,到处做客献媚,根本无暇他顾,便是无意怀上的那一个,也被陆建豪的花言巧语哄住,去医院里落了胎。要不是后来陆家的婆婆等孙子等的心急发起火,陆建豪不见得会叫她生下宝宝,她也就不会眼睁睁看着宝宝在自己怀里活活的被淹死。 牙齿紧咬了几下朱唇,宛春将满腹的仇恨强压下去,慢慢恢复笑颜,欢喜道:“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待到二姐姐生了,我定然要和母亲一道去上海见见我那个外甥。” --------------------------------------------------------------------------------------------- 新书上传,希望大家能喜欢,求点击求推荐求收藏哦~~~~ 第三章 真相 “你说真的么?”金丽柳眉一挑,格外高兴道,“那么你们来时定要去我家里做客,我们家新近买了一台爱迪逊·帕拉牌的留声机,放的都是李玉君和梅若兰的歌,你来了我们可以开个舞会,把我的朋友们都请来,好好地欢迎你。” 她说的李玉君和梅若兰,宛春倒是不陌生,那是上海大乐园出了名的金嗓子姐妹花,陆建豪那会子一心要进上海市政厅财政部,为了巴结时任财政部的秘书长宋久明,还曾带着她专门去大乐园陪着秘宋久明与他的夫人跳舞,当时台上站着唱歌的便是李玉君和梅若兰。 而今,从金丽口中再次听见她们的名字,倒是有一别经年之感。 两个人又闲叙几句,车子在香山脚下的公园外头停住。 怀安熄了火,转头笑着对她们说:“两位小姐不常来,大抵不知道这香山公园里头最近开了个跑马场,那些富家少爷都爱在山脚下纵马疾驰,怕车子进去惊了马,坏了兴致,所以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不论谁家的汽车,只要到了公园外都得停下,要进园子只能步行进去。” “这有什么难处,我们下车就是了。” 金丽原不知他为何不开进去,一听这话,倒是很谅解,握着宛春的手笑道:“他们想的却也周到,总不能图一时便利,坏了半日情趣。旧京到底是数百年的古都,体面人家的做派远比别处大方的多。” 宛春见金丽没有异议,她自己也就随意了,怀安就从驾驶座下来给她们两个开了车门,彩珠也跟着出来。 公园外果如怀安所言,到处停满了汽车。金丽下车瞥见彩珠大有跟随的意思,眉头不经意一皱,扯了扯宛春的胳膊,却说:“怪热的,我们两个去亭子里坐。” 宛春正要说她为何来了却又贪懒,余光瞧了一眼她的神情,倒有些不乐意的味道,想来是不愿彩珠怀安两口子跟着。其实在李家这么多日以来,为怕宛春旧疾复发,上上下下都看护的如铁桶一般,宛春也正想有个闲暇的时光,做自己的事情。 金丽既有这个想法,她就顺坡下驴,对彩珠怀安说道:“彩珠姨,怀安叔,我们已到了目的地,你们就不需跟着了,先回家去吧。我和表小姐只在香山的赏花亭坐会儿,待过了两三个时辰,你们再来接我们回去。” 彩珠听罢很不同意,便道:“四小姐,不是我要打扰你和表小姐,实在是你的身子娇弱,我们要是不仔细,出了差池,太太回来可没法交代。” “能出什么差池?” 金丽可喜宛春明白她的意思,忙跟着帮衬说:“彩珠姨,我在这里你还不放心么?我来时就听说,宛姐姐因为旧疾已在家里休养了半年多,正怕她烦闷,所以才上京陪她玩几日。你这么盯着,我们便是想玩都没心情玩了。” 说到后来,金丽的语气里已经很有些不满。 她在上海的家中虽也如宛春一般仆佣成群,可因了她父亲何长远是外放的官,不与族里那些人同住,就在家规上疏懒许多。金丽上的又是上海有名的美国教会学校——圣玛利亚女子中学,她母亲李岚藻是李岚峰的三妹,在美国留学期间结识了很多朋友,于是金丽受其母熏陶,学的全是西方做派,向往自由与洒脱,自然不惯有人约束。 彩珠也明白这个上海内务部总长家的小姐是极为爽利的,不敢明面上顶撞她,只好取个折中的法子,对宛春说道:“那么,我们就在园子外面等吧,小姐和表小姐不论何时有事,只要叫个跑腿的出来告诉我们一声,我们就立刻去办去。” 金丽闻听此言,喜悦之情重新溢于言表,又笑道:“这话我爱听,我瞧这外头也有好些风景,你们夫妻每日里跟着大伯母里外忙活,想必也没时间出来玩耍,今日就权当是我和你们四小姐放你们半日的假,得空也四下转转吧。只要走不远,若有事,我们再叫你。” 彩珠连连说是,不好意思笑道:“我们是年纪大的人,不比小姐们年纪轻,见识的又多,我们看见花便是花,看见草便是草,也说不出什么好来。小姐们尽管玩去,我们在外头歇歇就罢了。” 金丽只听她不跟着就万幸了,口头上不过几句客气话,哪里管她是真的赏风景还是假的呢。听彩珠说完,就道了句告辞,兴致冲冲的拉着宛春往里走。 怀安不敢违逆跟进去,只好在后头喊了几句:“左转是上香山的近路,直走是跑马场,往右就看到宜江了,两位小姐,你们尽情玩吧。” “哎。” 金丽和宛春在前头听见,忙一道嘴里答应下,却没有回头,只有金丽高举了手臂摆了两摆。 入园子之后,看守大门的门房看见她们,忙哈腰迎出来,问要往哪里去。 宛春便问金丽的意思,金丽看太阳还大得很,说遛马未免太晒些,就道:“我们去赏花亭。” 门房笑的伸出手,递过来两张一指长三指宽的纸片说:“这是去赏花亭的票,一共四毛钱,二位小姐拿好。” 宛春倒不知这里还要收钱,想着上次被陆建豪诳来时并没有这回事,以为门房欺她们是生客,故意讹诈,就道:“何时定下的规矩,前儿不是不要钱的么?” 门房一听就笑出了声:“我的小姐,您是不是有些日子不来了?我们这里定的这规矩都有半年了。” 金丽奇怪道:“为何早不定,现在却定了呢?” 那门房左右看着无人,才放低声音说:“小姐们没听说么,我们这里出了一桩人命官司。说是有个当官的开车带着老婆孩子来香山玩,打算从宜江那里盘旋一圈再绕到赏花亭,不想路上车子打滑,连人带车都冲进了宜江里去。那个当官的命大,砸了车窗逃出来,可惜他的老婆孩子,没有力气爬出来,竟被活活的淹死了。警察署知道了这事,就派人打捞了尸体,那个当官的一见捞上来的大人小孩都是没气儿的,当场就哭的晕过去了,看得人眼泪都掉下来。后来为怕再步后尘,警察署就决定在园子里派个巡逻队,只是花销超出了预支,无奈就从我们这里找些添头补上咯。” 金丽听完大大惊异一番,不想里头有这样一番缘故,又问他:“那么,就这么算了?那个当官的是哪里人呢,他老婆孩子都是多大的年纪?” 门房说:“不知道是哪里人,听口音像是南边来的,他老婆倒是极年轻的,不过二十余岁。最可怜的就数他们的女儿了,只有周岁的样子。死的时候被她母亲抱得紧紧的,掰都掰不开,只好两人一块入棺了。” 宝宝……入棺…… 宛春闻言心头一阵惊恸,莫名的手脚发软,一下子瘫倒在金丽身上。 唬的金丽哎呀叫了一声,忙抱住她道:“宛姐姐莫不是吓到了?” 宛春正浑身冰冷,骇到极处,她从不知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和宝宝的死讯是这样可怕的一件事情。 金丽的问话她并没有听见,门房见状也怕是自己多嘴惹了事,忙讪讪的伸了手要来搀扶。 金丽就势晃了宛春身子两下,宛春这才醒过神,摆着手说:“没关系,是我自己胆子小。”就勉强搭着金丽的胳膊站起来。 金丽见门房手里还拿着那两张票,赶紧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块钱给他道:“不听你说了,这钱给你,余下的不用找了。我扶宛姐姐去亭子里坐下,你给我们弄两盏茶来压惊。” 门房接过钱麻利的答应,把票递到金丽手里,看她两姊妹慢慢向亭子那边走去,自己便到隔壁的茶社里叫了两盏碧螺春茶,送往赏花亭。 幸好赏花亭离大门不远,宛春和金丽走了数十步,到了那亭子的白玉石阶下。由于是晌午,大家都怕热,进园子的人原本就少,赏花亭又无什么可玩的,就空在了那里。 金丽松了手,提醒两句当心,自己抽出帕子在亭子里的朱漆坐栏上擦了擦,才下来扶着宛春坐上去说:“姐姐,我们就坐在这里。” 话音刚落,那头门房就送茶上来,放到金丽和宛春手上,道声慢坐,不敢多叨扰就连忙走开了。 宛春捧着茶,掌心的余热稍稍驱散方才的心寒。 金丽看她面色略略转好,松了口气道:“你方才吓死我了,不过是别人的事,听过也就罢了,姐姐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宛春慢慢攥紧杯子,这岂会是别人的事?那死前的一幕一幕,就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历历在目。只是想不到陆建豪不仅是个投机钻营的小人,更是个唱做俱佳的戏子,能在杀妻灭子之后,还自导自演了一出‘哭宜江’,他可真是好本事。 若此刻能再见,她想她定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食其骨啖其肉! “姐姐,姐姐……” 或许是没见宛春回应,金丽怕她又不舒服,就连叫了两声。 宛春轻抿口茶,知道复仇不是容易的事,还需从长计议,便暂将念头搁置下去,仰起头问她:“怎么了?” 第四章 证据 金丽于是指着亭子外头的花径说:“我看那里的紫薇花和月季开的正好,不如我们待会子去赏花吧。” “好啊。”宛春含笑点头,眸光转了一转,又道,“其实宜江那边也有好玩的地方,下游的水清澈极了,咱们可以到莲蓉桥上观鱼喂食。” 不出所料,金丽当即很感兴趣,忙说:“这个新鲜,往常我们在上海都是住在洋楼里,妈妈喜爱养鱼,爸爸只好弄了个大玻璃缸子给她,我却没见过有在江水里养鱼的。你现在可觉得好些了?若是可以,我们就先去莲蓉桥。” 宛春道:“我坐坐就好,不是什么大毛病,大抵是在家里拘束惯了,不常出来,所以疲累得很。” 金丽笑道:“怪不得妈妈常说姐姐是个美人灯,经不起风吹磕碰的。我们这才出来多长时间,你就累了?换做在上海圣玛利亚中学的体育课上,我可以打一节课的网球,都不嫌累呢。” 宛春莞尔,看她脸上一副志得意满,很小女孩儿的神气,便顺水推舟的说:“所以,我总羡慕你。” 金丽咯咯地笑开,表姐妹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喝茶,瞧着歇息的够了,就将杯子放在亭中石桌上,一同打伞摇着折扇出来。 仍是前番那个门房招待的她们,一见面问了安才说:“小姐可好些了?这才刚进来,此刻又要出去么?” 金丽便笑道:“谁说我们出去了?我听说莲蓉桥那里有喂鱼的,我们是要去莲蓉桥呢。” 门房一听就拍了额头道:“哟,二位小姐要是去莲蓉桥,只怕还得破费一次。自那回出事,赏花亭和宜江往来的那条小路已经不通了,你们还需绕道从跑马场过去。可跑马场那里有个更衣室,放的都是富家小姐公子的衣服,怕人误拿了,就必须有票才准进。” “哦,那你直说要钱不就得了?”金丽嗤笑了一句,问道,“这回又是多少钱?” 门房伸了一个手指头摇摇:“不多,每位五毛钱,共一块钱。” 宛春道:“这还不叫多么,一块钱足可以够一户贫寒人家吃上几顿好饭了。” 那门房听言,便将眼睛上下瞅了宛春几眼,看她穿戴的不似寻常人家,虽容颜苍白些,但模样气度当真是出色过人,心里只叹如今的大家闺秀到底是教养得宜,竟能说出这样体恤民情的话。于是由衷笑道:“小姐,您是个大善人,该知道我们的难处,这票也不是我们印制的,只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 “呀,你还会说这些?”金丽掩了口惊讶,笑对宛春说,“姐姐,给他一块钱吧,凭这两句话,就不要为难他了。” 宛春当然不是诚心为难,不过是她前生辗转各地多了,见的不平事也多,厌恶当局一贯的巧立名目乱收费罢了。 此刻看那门房说话得当,不像是个只为了铜臭味卖命的主儿,自己也不好为了一块钱叫人难堪,就从票夹子里取了钱出来给他,说:“总不会我们进去还要收钱吧?” 门房收了钱,又换了两张巴掌大的票来,摆手道:“放心,放心,只收这最后一次了。你们进去,若是喂完鱼回来还有时间,即可凭票去跑马场租借一匹马和一身骑马装来。” “哦?”金丽笑将票接过看了看,说:“这还差不多。”便与宛春听从门房的指挥,穿过跑马场的草坪,从更衣室门前路过,有个专管叠放衣服租借骑马装的西崽站在更衣室前,看她们来伸手要票检查了一番,才放行过去。 与赏花亭那边不同,宜江这里就热闹多了。沿岸大大改建了一场,不知是谁想出来的主意,在莲蓉桥的下端用太湖石并肩圈了两处水池子,里头好些个男男女女挽了裤脚和衣袖在戏水作耍。 宛春看着稀奇,金丽一见,却撇了嘴道:“有什么意思,不如去沙滩上,穿着泳衣游泳玩好了。这样遮遮掩掩的,怎么痛快!” 宛春扑哧笑出声,上海是全国出了名的繁华地名利场,但凡国外有的玩意,要不了几日上海就有。泳衣之类的东西,别处不多见,上海却是多见的,也难怪金丽会对这事贬斥不已。 金丽看她笑了,以为是自己说话造次,忙吐了吐舌头,不再说下去,跟着宛春往桥上走。 桥头另站了一个同样穿西装打领结的西崽,正抱着一个圆肚子的瓷罐,往纸包里分配鱼食。宛春和金丽走上去一人拿了一包在手中,前方已有几个人在投喂了。金丽忙也抓一把鱼食洒进水里,欢快地看着那鱼成群结队的游过来,争抢着吃去。 宛春却只把眼睛望着远处紧靠山壁的江水,就是在那里,她和宝宝丢掉了性命。 仔细打量了几回路面与水面,宛春立誓要找出陆建豪蓄意谋杀的证据。 这里说是宜江,其实不过是宜江的一条分流,借了香山的地利,流经的时候并不湍急,所以才能蓄养池鱼。而路面虽然紧靠江岸,但沿江的一周早已围架起护栏,那日途经的时候她就曾见过。 若不是有意,谁会这样贸然的开到江水里去?自然,宛春知道这话并不能做为呈堂证供,心里头想一想也就罢了。 目光堪堪从远处调回来,金丽还在喂鱼喂得兴起。身后有几道人语夹着笑声传来,宛春侧身望了望,多是如她和金丽这般明媚的少女,想必是附近中学里的学生相约过来的。 人群从她身后走过,宛春往前挪了挪,欲要让步。忽听后头的女孩子笑说:“小心,这桥上的栏杆不甚牢靠,仔细掉下去。” 宛春笑的回头道谢,那少女也就略一点头走开了。再回过头,宛春却如被雷劈了一般浑身都颤抖起来,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那会子刚入京还不到半年,因发现陆建豪与别的女人交往,她与陆建豪两人大吵了一架。之后,陆建豪为了安抚她,便想着法子带她来香山公园玩耍,那时园子里还没有跑马场,汽车是可以随便进的,赏花亭与宜江也可以互通往来。门口的门房就告诉他们,说沿江的护栏因年代久远,太过陈旧了,只怕不结实,叫行车的时候多靠里走。且说,为了怕出事,已在坏掉的栏杆处做了标记,路上多注意安全。 那时只觉人心向善,连门房都交代的这般仔细,如今再想,他的一句话竟是自己命丧黄泉的警钟。 这可是个天大的证据,只要找到当日的标识和断掉的栏杆,就能证明,陆建豪是铁了心要她们娘俩死。 随便的把鱼食包往手提袋里一塞,宛春急急走下桥,顺着沿江的路直奔着前头去。金丽抬头看见,忙在后头叫了几句,看她不答,自己也只好收起鱼食,打了遮阳伞跟着追上来。 宛春没留神身后,径自跑到出事的地方,只看那朱漆的护栏崭新不已,与别处的斑驳掉漆形成鲜明对比,想必是出事之后,园子里重新加固的。 她不甘心的摸了摸栏杆,四下找寻一遍,才发现之前写的‘注意安全’的标识牌也都撤掉了。 证据不足…证据不足……她该如何去告发,上海税务处提调陆建豪,就是杀死妻女的凶手? 颓丧的倚着栏杆蹲下来,宛春凝目看着汩汩流动的江水,耳边似乎还能响起宝宝的哭声。 “宛姐姐……”金丽打着伞走到她身后,小心叫了一声。 不知怎么回事,这次来旧京她总觉得宛姐姐和记忆里的那个柔弱多病的女孩子不一样了。好像……成熟了许多,又说不上来是哪里成熟,模样与去年并没有变化,身子也没有长高,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她疑惑的摇摇头,看宛春还在护栏旁蹲着,便也蹲下来:“姐姐来这里做什么?” 宛春嗓子里模糊应了一声,却说:“这江水比往年浑浊多了,不是吗?” 金丽笑了笑,耸肩道:“我可不清楚,去年你并没有带我来这里。” 宛春点了点头,去年啊……去年她也不知道自己会来这里,并且永远的留在了这里。 “金丽,你要去赛马吗?”突然地,宛春问了一句。 金丽怔了一下,才笑眯眯的说:“怎么,姐姐有兴趣去骑马了?可是,你这身子承受得住么?” 宛春摇摇头,扶着护栏站起来道:“不,我不去,我在更衣室那边等你。我听说上海也有个跑马场,想必你曾去玩过,我们这里的跑马场你不妨也去玩一玩,瞧瞧和上海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嗯,那好吧。” 虽然不解宛春为何跑到这里,但听说可以去骑马,正有心要在宛春面前一显身手的少女,自然雀跃不已。 两个人便从莲蓉桥转回跑马场,宛春拿了票递给西崽,租借了一身骑马装,驯马师得令牵了马过来。正待要讲解上马的事宜,金丽却一把扯过缰绳,笑道:“放心,我的骑马术可是上海有名的驯马师麦克教的,这点子事情我都清楚得很。唯独我的姐姐不大明白,她若是想骑马,请你务必仔细教一教她。” 第五章 偶遇 这里的驯马师听了,自然诧异。旧京的马术教习正是从上海偷师学来的,对于麦克他早已久仰大名,想不到还能在香山遇到他的学生,且是这样的年轻俏丽,不由刮目三分,笑着躬身道:“小姐吩咐,岂有不从?请放心,令姐若是想学,我定然会尽心尽力。”说罢,又转过身按照西方绅士的方式,左手搭在右肩上,对宛春行了个躬身礼。 宛春微微的笑着回礼,向金丽叮嘱道:“你自去玩你的,我并不爱这样的运动,无需为我担心。” 金丽在马上笑了笑,两颊上的酒窝隐隐若现,俏皮的一仰头,就将马调转了身子,只听啪的一声响,却是她抽动了鞭子,宛春但见一丛云烟起,那马儿就得得的跑开了。 驯马师眺目看着马儿跑得没个影儿,瞧着金丽飒爽的英姿,不由啧啧有声,又问宛春:“小姐当真不要骑马吗?其实你若是怕受惊跌下来,我可以牵着马带你走一圈的。” 宛春摇摇头,直说不必。她带金丽来骑马,不过是想法子支开她罢了,自己哪里有那份心情。 幸喜驯马师有几分眼力劲儿,单看她与金丽的衣着,便知不是出自一般人家,又听金丽说她的马术是麦克亲自教习的,更知是非富即贵的人物。故而对待宛春,未免多添了几分小心,见她说不必,自己也就不再打扰,仍是回到更衣室旁的休息室里,等着下一位来客。 宛春见他走开,自己也就忙活开了。趁金丽不在,三步并作两步的从跑马场走出来,到了门房那里,敲了一敲窗户上的玻璃。 看门的正坐在里头拿了几张报纸翻看着,听见声响不觉站起身子挡住玻璃,将报纸胡乱一握塞进屉子里,方转了身问道:“是谁?” 宛春看他的举动,知晓他是误会了,以为是上头出来巡查,便道:“是我,麻烦问你一件事。” 门房听是个女子的声音,才松一口气拉开门出来。 一见宛春,便满面含笑说:“原来又是小姐你呀,这一回可是为了什么呢?” 宛春看着四周并没什么人,就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块钱来递到他手上,轻声的问道:“不为了别的,我只问你,方才你说的那对无辜淹死的娘俩儿,如今都葬在哪里了?” 门房不意她专程回来就为这个,虽说自己对于钱财一向喜爱有加,但他活了这四十多年,却也知道有些事不是自己该说的,一时不敢接受,忙摆着手笑道:“我并不十分清楚,都是警察署来的人办理的。” 宛春神色淡然,又拿出了一块钱,连同方才的一块钱放在一起,照旧递到门房面前道:“你别担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着你说那个孩子才周岁,死去的那个夫人也不过二十余岁,心里着实替她们惋惜,所以才想打探了墓地,前去拜祭一二,也不枉听了一回她们的故事。” 门房这下子又是大大的纳罕,倒没有见过如此好心的小姐,自己若执意拒绝,倒像是驳了人家的善念,冥冥之中也自觉对不住那对母女。于是欣然接下钱,对宛春道:“实不相瞒,我也只是听说罢了。那对母女据说家都在南方,所以在我们北边入殓后,就由那个女人的丈夫,顺着水路扶柩回去了。至于埋在哪一处,却实在不知。” 顺着水路回去? 宛春默然片刻,她知道京杭大运河贯穿南北航道,沪上的船舶也会经此而过。那么,陆建豪是回了上海吗? 依照他那日对待她的决绝态度,倒是要娶了那个女人,留在旧京里有番作为一样,怎会不声不响的回去了? 她有心要向门房再打听打听,岂不料这时园子外面又走进许多年轻人来,男男女女混作一堆,都是极为时髦的打扮。 宛春余光里看见,竟然倍感熟悉,心里不觉咯噔一下,她竟忘了如今的身份可是是李家的四小姐,保不齐就会在这里遇见了李宛春的旧识。未免叫人看出端倪,宛春不敢多留下去,连忙错身走开。 门房赶着去售票,也不及和她多言。 唯独那群人里有个女学生,梳个倒卷荷叶式的发型,穿着月白绸的长衫,外罩了云霞纱紧身坎肩,底下露了两只白缎子鞋尖,生的很是标致。鹅蛋脸上一双柳叶弯眉,下映着黑珍珠一样的眸子,樱桃红的嘴唇轻轻咬啮着,似有什么难以开解的事。 她看见宛春走开,便只顾着发呆,还是身旁穿着学生装的少年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笑道:“密斯柳,你怎么不拿票呢?” 那女学生让他一撞,立时回过神来,指着前方的宛春问他:“密斯脱繁,你瞧,那是不是密斯李?” 学生装少年面容一怔,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望,就点了头道:“像是她,休学了这半年,已经许久不见她的面了。只不过,怎么就她一个人在,见了我们又为何要走呢?” 原来这两个人正是李宛春的旧识,那女学生本家姓柳,闺名讳做静语,是旧京法制局局长的千金。学生装少年姓繁,单名一个旭字,表字光耀,乃是外交部总长家的小公子。柳繁两家与李家皆是世交之好,家中小儿女多是自幼相识,只因宛春幼年多病,故而见面的不多,在读女中的时候,才和静语相知,又结识了繁光耀这些人。 可惜二月里的一场大病,使得宛春休学在家,卧床数月不起。众人碍着静安官邸是个太过严肃的地方,不敢随意探视,竟一直不得见面。此时再见,不论性情还是气度,宛春已非昔日可比,也难怪他两个不能确信。 说话间,前头走着的一帮朋友已等得有些不耐烦,纷纷叫唤他们快些。 柳静语无奈,只得拿上赏花亭的门票和繁光耀一面走,一面道:“大抵是没认出我们来吧。我想密斯李既然是好了,明儿我们约定一起去看一看她吧。虽然她是国务卿家的小姐,难得性情温和,我很喜欢与她往来,多日不见,也着实想念了些。” 繁光耀也正有此意,见柳静语先说出来,便附和着道:“既如此,我们回去就各自送上拜帖去静安官邸,以防她明日不在,倒是白走一趟。” 柳静语微笑颔首,这才加紧几步追上前方的队伍。 宛春尚还不知自己漏了行迹,眼下无获而返,心里头终归是有些失落。垂头丧气的走到跑马场,见金丽赛马还未回来,自己走的又有些倦了,瞅着跑马场入门的地方就有个雕砌整齐的白色大理石墩子,便从包里拿出一方水红稠的手绢擦一擦上头的浮尘,就坐了下来。 手里的折扇轻晃了两下,微微去些暑热,宛春抬起了头,举目远望。这会子已临近傍晚,天边太阳红彤彤的,却并不炙热,鸭蛋黄似的泛着莹润的光,园里的游人比方才多了数倍,嘈嘈切切端的是十分热闹繁华。 只不过这热闹看在她眼里,越发的衬托出自身的落寞。黯然的微合双目,正待要小憩的时候,不想头顶忽的传来一声笑语:“小姐,打扰了,麻烦您稍移尊驾。” 宛春愕然睁开眼,见着一个西装笔挺的侍应生正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拿了一套马鞍,和颜悦色的半弓着身子。 她不知自己哪里出错,忙起身让了让,笑道:“有什么事吗?” 侍应生摆手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小姐误坐在上马石上,不巧一位公子恰要从这里上马,所以我才来与小姐说一声。” 宛春回首看了一眼方才坐的地方,果然在石头的侧面有三个斗方大字‘上马石’,这是古时权贵人家显摆门面的特色物品,自己原先只在书上看过,却从未在生活中见识过,想不到刚见第一面就闹了笑话。 她不免有些尴尬,笑容顿了一顿才道:“对不起,我竟不知道。” “不知者无罪。” 身后又一道声音传来,宛春未及回身,便见那侍应生腰身弯的更低,循着旧习,右手在身侧轻垂了一下笑着请安道:“侗五爷,您来啦。” 宛春这才回过头,只见身后高高立了一匹枣红骏马,乌眸熠熠,毛发如上等的绸缎一样,油的发亮,四只马蹄不安分的扒拉着地面,似是跃跃欲试。 骏马的旁边直直站了一位弱冠之龄的青年男子,穿了一件草黄色对襟翻领上衣,底下是同色的西装长裤,至膝盖下紧缩,以带束之。腰间勒着深姜黄色细皮两层武装带,脚上是一双黑皮制的马靴,靴筒齐膝盖,靴后跟凸出小皮一块以附托马刺。马刺两端各缀皮带一条,附以扣搭,束在足背之上。又见他手上戴一副土黄色的棉纱手套,一根湘竹柄马鞭攥在手中晃了两晃,活脱脱是个军官模样。 宛春不由讶异,她在李家居住多日,又有前头积攒的见识,知道政府如今对军容军纪管理的很严,别说是军官,便是如季元那般的讲武堂学生,也不得随意着军服娱乐。想不到这个人却大胆,不仅出来娱乐,且专拣了人多的地方。 ------------------------------------------------------------------ 求长评求点击求推荐求收藏,总之各种求,撒泼打滚的求啊~~~亲爱的乃们,给个票吧 第六章 旧识 来人看她回身,倒也显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只不过遮掩的迅疾,刹那就醒过神来对宛春笑了一笑,却向那侍应生笑骂道:“猴崽子,几时学的这般多嘴?这位小姐或许是走累了,借你的地方休息片刻,那是给你天大的面子,你怎可叫这位小姐起身呢?” 侍应生听他半真半假的训斥,仔细打量一眼宛春的容貌,心里只想发笑。谁都知道京师四大公子是一向爱讨漂亮女郎欢心的,其中又尤以总统府的五少爷为最。 因香山幽静清雅,又有宜江作伴,所以附近学校里的学生无事时总是三五成群的结伴来这里游玩,京师四大公子自然不能放过这等猎艳的好机会,因此惯爱来园子里骑马,这上马石也是专一为他们而设,往常若是有人不仔细坐了或踩了,定叫他们骂个狗血淋头才罢休。 今儿不过是换了一位娇滴滴柔弱弱的小姐,侗五爷就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要是还不明白,这差事也是白混了。于是忙伸手佯装打嘴,自怪自责道:“是我多舌了,只为了五爷要过来玩的开心,竟忘了照顾这位小姐。着实该打!该打!” “好了,好了。” 来人不由好笑,知他是做个样子,也不去追究,扬声喝住之后,便将手里的缰绳径自甩给了他,自己却将双手互拍了两下,摘去手套,伸了右手到宛春面前道:“鄙姓张,双名景侗,方才惊扰小姐,还望小姐见谅。” 宛春笑靥清浅,她于西式文化虽知之甚少,但也曾见过陆建豪与留学的那帮朋友打交道,明白这是个握手礼,便伸出手交到他掌心,两下里轻轻握了一下,旋即松开道:“密斯脱张太客气了,应该是我请您见谅才是。” 张景侗听罢会心一笑,右手的指尖在掌心里轻轻磨蹭两下,微低下头来。瞧着宛春内里穿了一件纯白的吊带背心,罩着米白的灯笼袖束腰小外套,底下是长及脚踝的灰蓝棉布裙。两只雪白的膀子,如截藕一般露在外面,脖子上戴了一串珍珠项链,越发衬得她肤如脂玉,泛着油光的白,微微透出些许粉红色调,叫人不能别视。 张景侗自诩是个万花丛中过的风流人物,京中不论高门大户还是柴门扉牖,但凡家中有漂亮女郎的,他多是知晓的。像宛春这般玲珑剔透的女子,倒从来没见过,而且看这穿衣打扮,分明是富家千金无疑,就更没有道理不识得了。便很疑心是从外地进京来的,于是含笑问道:“恕我冒昧,不知小姐是谁家的女公子,可是上京探亲来的么?” 宛春眸光轻转,她曾于奶母口中得知,四小姐生前上的是女子中学,往来多是女伴。兼之身体单薄脾性温婉,交际圈子实在小的可怜,故而在近些年社交开放的旧京里,认得她的男子除了自家兄长并没有几个。 这于宛春来说,是件很好的事情,患病期间无人打扰,倒可以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此刻见张景侗这样问,宛春并没有做出回答,只是一笑而过。 却叫张景侗摸不着头脑起来,以为自己猜的很对,可即便这样,他私心里依然很想问一问面前这个漂亮的仿佛不食人烟火的女郎,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可惜宛春已经等不得他问,就走开了。 金丽恰也骑马回来,远远带着一蓬烟尘,在马上遥遥招手笑道:“宛姐姐,快瞧,我要给你表演个马术看呢。” 说着,也不管宛春如何回答,手头上便猛地一紧缰绳,将那马惊得怒起,刹那停步抬起了前蹄,半立起身子,金丽自己也被颠地几乎落下地来。 宛春一时看得惊心动魄,忙说着小心,就要过去。 张景侗眼明手快,慌忙一步拉住她道:“不要过去,仔细踢着你。” 话音未落,那马果然放下了前蹄,长吁一声,停在了宛春面前。 金丽坐在马上咯咯的笑,似乎做了件极为了不得的事,向宛春讨好道:“是不是非常精彩?” 宛春好气之余不免好笑,便沉了几分脸色嗔怪道:“你还好意思说吗?还不快快下来,差点吓死我了。” “宛姐姐你就是胆小。” 金丽得意的哼了一声,并不把宛春的话放在心上,眉目一挑,就利索的翻身下了马。 方才那个替张景侗备鞍的很识侍应生识时务的上前,接过了她手里的缰绳,与枣红骏马一道牵离去一旁。 金丽这才注意宛春旁边站着的男子,看他亲昵的拉着宛春的胳膊,不由开口笑问宛春:“姐姐,这位密斯脱你不介绍一番吗?” 宛春也忙低了头看去,方才太过紧张竟未察觉被人拉住,此刻被半大的孩子这样打趣,脸上只觉一阵火烧一般,很不好意思的抽回胳膊,笑道:“不要无礼,这位张公子不过是偶遇上的罢了。你既然骑马回来,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金丽撇撇嘴,像是并不满意宛春的说辞。她在上海社交场里随着父母交际久了,自然看得出张景侗的身份非同寻常,原以为能从宛春口中套出些话来,却不想他们只是陌路相识,未免无趣许多,便点头道:“那好,趁着天还没黑,我们回去的时候顺便逛一逛街吧。” 宛春无可无不可的笑笑,转了身便走,也没有与张景侗打声招呼,倒是金丽活泼泼的挥了挥手,笑对他说一声告辞。 张景侗攥着手套,不由失笑起来。看她两人一个清丽,一个娇媚,这等赛金花似的姊妹,倒也难得。听方才妹妹叫了声宛姐姐,莫不是名字中带了一个宛字吗?可在自己的印象里,并不记得名门大户里谁家有女儿以宛字为名,且是自己不认识的。 越想越觉离奇,张景侗招了招手,叫过牵马的西崽道:“你认得方才那两位小姐吗?” 西崽笑着摇头:“并不认得,倒像是头回看见。” 张景侗微笑颔首,心道是了,应该是外地进京才是,赶明儿见了季元、秉钧和国栋,才要好好地说一说这一次的艳遇呢。想罢,就将此事撇开,见西崽已经备好马鞍,自己就经由上马石上了马,挥鞭纵马远去了。 且说宛春和金丽从园子里出来,彩珠怀安夫妻两个早已等得多时,忙赶上前来问了在园子里玩得如何的话。宛春大致说了几句,便和金丽坐进车里说道:“金丽说要去街上逛一逛,瞧着可有开学需要的东西,怀安叔知道哪里是好去处么?” 怀安道:“怎么会不知呢?四小姐你惯常不出家门,一应所需又都是三少爷替您买来的,所以才不知。要说开学用的东西,总少不了笔墨纸砚之类,再者如今西式教育盛行,还有那眼镜框子,手表,钢笔,铅笔刀,都可以买来用的。二位若要去,出了这个园子,车子开到香樟树大道就行,那里的东西最齐全了。” 宛春和金丽听他细数了一圈,都笑起来道:“这样最好不过,我们就去香樟树大道。” 于是怀安将车子调头,就往香樟树大道而去,几个人直逛到路灯初上,在外面吃了晚饭,方满载而归的回到静安官邸。 才进院子,秀儿就从房里走出来,迎接宛春等人道:“怎么出去了这么长时间,太太已经来了两通电话,要找四小姐呢。” 宛春不知余氏找自己所谓何事,疾走两步进屋里回了电话到锦溪余家,问过没什么大事,才松口气把自己今天所做的事情对余氏说了,又听余氏道:“才刚我打电话回去,听秀儿说值班室那里递进来两张帖子,你别忘了看一看都有谁的,若是找你祖父和父亲,只需往南京公馆打个电话知会他们一声就行。若是找我,暂且放着待我回去再说。若是找你三哥呢,依我的主意,趁早不要让他知道,收起来就是了。” 宛春一一都答应下,便挂断了电话。 金丽已由佣人伺候去洗漱了,宛春叫来秀儿,问了拜帖的事。 秀儿想起下午的事,忙从茶盘底下拿出两个洋式信套来,交到宛春手上道:“这是值班室递交来的,上头也没个署名,四小姐瞧瞧是给谁的呢。” 宛春接过来拆了信封,从里头抽出两张拜帖,打开看了,才见一张上头写的是‘密斯李惠启’,另一张是‘繁旭拜上’,内容皆是明日要来拜会自己的话。 宛春大大的惊奇起来,自己在病中早已是不见客的,怎地突然间就有人送了拜帖来呢?况且,她并不认得帖子上所说的柳静语和繁光耀,万一明日会面了岂不叫人生疑。可如果不见面,自己又有什么理由搪塞呢? 她心里微微迟疑,见秀儿还等在一旁一脸好奇的样子,倒是莫名来了主意,将拜帖一合就对秀儿道:“这是给我的帖子,说明日柳静语小姐与繁光耀少爷要一同来我们这里拜访。许久不见他们两个,我都忘了是谁家的小姐少爷了呢。” ------------------------------------------------------------------------------------------- 不给票么,你们忍心么~~~~~~推荐收藏呢~~~~孩子们,要体谅我的厚脸皮啊~~~~ 第七章 拜会 秀儿明白过来,笑道:“原来是他们呀。四小姐,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如何不记得他们了呢?柳小姐是法制局柳局长家的二小姐,繁少爷是外交部繁部长家的小公子,你素日不爱和人交往,唯有这两人来往最密。虽说你病中怕打扰,没叫人来探视,可说到底他们两家与咱们府上是数十年的世交,咱们可不能怠慢了他们。” “我并没有说要怠慢他们呀。”宛春狡黠的一笑,到手的消息已足够她应付明日来的两个人了,欣悦之下,便对秀儿说,“你去告诉大厨房,明日叫新请来的淮扬菜师傅准备一桌好菜,我要好好宴请他们一番呢。正巧金丽也在,她很爱热闹,可以替我陪着他二人说说话,让场面不至于太冷清。” 秀儿笑点头道:“正是,正是,你不爱说话,可以叫个爱说话的来作陪。” “谁是爱说话的呢?” 金丽此时已洗漱完,换了身白地镶边的丝绸睡衣出来,听见她主仆二人交谈,便在后面抱肩说道:“要说别人的闲话,也不忌讳隔墙有耳,全都叫我听见了。” 宛春和秀儿相视而笑,拉过她道:“你听见正好,我们明日要派你个极为重要的任务。”说着,就将繁柳登门拜访,叫她入座相陪的话说了。 金丽从不怕见生客,听见这事倒没什么反对,只道:“我陪他们说话,姐姐做什么呢?” “我呀?”宛春翘着唇角,手指在唇边点了一点,说道,“我听你们说不行么?多日不与外头通消息,我都快要成个哑巴了,就是想说也没话说呀。” 金丽扑哧笑出声,就此答应了宛春的相邀。 翌日一早,才刚吃过早饭没多久,外头就进来通报,说是繁柳二人的车子已经开到铁栅栏那儿了,宛春便和金丽起身,一起相迎到仪门外。 不过片刻,两辆汽车就前后开到了门前,听差抢先开了车门,只见前面一辆车里坐着的女郎,大约二八芳华,穿了一袭极鲜艳的旧式改良及膝旗袍,罩了一件针织薄衫,脚上一双白色两截皮鞋。后面一辆车里却是个年轻阔少,穿了一身的白西装,亦是搭了一双白皮鞋,他两人站在一处,真如戏文里说的那样,郎才女貌,金童玉女。 金丽心思鬼怪,一见这情形当先就笑开了,宛春不好喝止她,忙拉着那女郎的手说:“你是静语吗?多日不见,竟像变了个人一样。”又指了金丽介绍道,“这是我姑姑家的表妹何金丽,你可以叫她密斯何,或者同我一样叫她金丽。她年纪还小,你们不要因为她而拘束了。” 柳静语闻言浅笑着与金丽打了招呼,对宛春道:“你不也是一样,多日不见,我们几乎不认得了。昨儿是你和密斯何在香山公园么,我和密斯脱繁看见你,还只当是认错了人。” 宛春抿唇微笑,这才知是昨日的事引发了今日的拜访。不便在这上多做纠缠,宛春便又对繁光耀笑道:“我说你们两个人怎么那样巧一同递了拜帖进来,原来是有约在先。快请进,屋里已经为你们备好了茶水和点心。” 繁柳二人闻言都说不必客气,跟在宛春身后一同进了内院,秀儿和周妈奉上了茶水和点心,便留下他几人坐着闲话。 金丽因喜爱他们都是俊俏的人物,又听宛春说繁、柳是李家的世交,话语里便亲昵许多。柳静语和繁光耀也是第一次见到金丽,看她年纪虽小,生的却极好,且言语伶俐,举止活泼,都拿她当自家妹妹看待。 柳静语便握着金丽的手道:“密斯何,你什么时候开学呢?如果假期还长的话,我正要邀请密斯李参加我的生日聚会,你也一起来吧。” 金丽笑道:“我还有数日就开学了,只怕赶不及。不过,你的生日礼物我会转托我表姐带过去,算是我送柳姐姐你的一份惊喜。” “那怎么好意思呢?”柳静语笑的摆手,“我请你来只为了你是个可人儿,值得交朋友,并不是为了你的礼物。” “我也一样啊。” 金丽人小鬼大,笑眯眯说道:“我送礼物给柳姐姐,也为了你是个值得交的朋友。” 两人谦来让去,看的繁光耀和宛春都忍俊不禁,宛春便道:“一个金丽是小孩子脾气倒也罢了,密斯柳你为何也跟她一样的脾气了?想不到你的生日这么快就要到了,亏得你提醒,我几乎忘记了。到时候务必请你下一张帖子与我,我也好去尽一尽心意。” 柳静语笑啐了她一声:“你们两姐妹专一会打趣人,下帖子给你那是必然的,何必要说尽心意,你们能来就是最大的心意呢。再说了,我今年就要满十八了,,依照我父亲和母亲的意思,他们打算隆重的替我做次生日,以纪念我的成人礼。到时候不仅我要下帖子给你,连我的父母亲都要下帖子到府上,诚邀李伯伯和伯母去家里做客呢。” 宛春哎呀一声,不无可惜道:“想不到你过这样的生日!只怕不巧,我们家里目前只有我一个人在,祖父和父亲已去了南京,母亲和三哥都还在苏州贺寿,不知要几日才回来呢。” 繁光耀便道:“无妨,我听父亲说,他们去南京的一批人,要不了几日就该回来了。密斯柳的生日放在下月初一,如今不过是八月中旬,来得及的。” 柳静语点头应和,宛春也觉时间充裕的很,就道:“那么,要是下了帖子来,我定然会与父亲母亲一起去。” 繁光耀咦了一声,问道:“令兄不去吗?密斯脱李现今也该是休假才对,他们讲武堂要到九月半才开课呢。” 宛春不想他提起李季元,忙笑道:“我不知他的课程安排,不过既然是密斯柳的生日,相与的世家应该都会去才是,我家三哥自然不例外。” 繁光耀笑道:“那就好,说起来我也有月余没见到季元兄了,那一次见面还是在跑马场里。他们讲武堂的学生如今越发大胆了,连军服都不换,就在园子里赛起马来。一个密斯脱李,加上柳家的秉钧兄,赵公馆的国栋少爷,和总统府的五少爷,闹起动静来简直要轰动半个紫禁城。” 宛春和金丽闻言都觉讶异,金丽便托着粉腮,转过脸问宛春:“季元哥哥贪玩我是知道的,其他三个人又是谁呢?” 宛春摇摇头,尴尬笑道:“在家里住了半年多,对于外面的事我并不大清楚。” 柳静语从旁听见,遂掩口嗔道:“你呀,亏得老师成日里夸你心思通透,这会子倒犯起糊涂了。柳秉钧不正是我大哥吗?去年里你与我一同上学,他还曾开车送过我们一程呢。还有那个赵国栋,他是财政部赵总长的公子,你或许不认识他,却一定认识他的妹妹。” 宛春道:“他妹妹是谁?” 柳静语道:“他妹妹就是赵纯美呀。我们贝满女中上一届的校花,在旧京女中校花比赛里拿了一等奖,登上《京报》期刊封面的那个。” 宛春仔细想了想,前世加上今生,她在旧京里也不过呆了一年有余,印象里并没有听说过什么校花大赛,只是微微觉得‘赵纯美’这个名字很有些耳熟罢了。 她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又不能叫柳静语怀疑,便道:“你这么说我就记得了,那可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呢。” 繁光耀笑的点头,倏尔又摇摇头说:“但凡漂亮又爱出风头的女孩子,于名声上总归是不大谨慎。” 宛春以为自己胡说错了,忙道:“你这是从何说起呢?” 繁光耀张了张嘴,欲要讲,忽然间发现四下里坐着的都是女生,自己一个男生讲女生的八卦总是不礼貌的,就抿紧唇一笑道:“没什么,我不过是有感而发。” “你总是这样的毛病,多早晚叫人听去,才要骂你呢。” 柳静语原本也等着他下文,如今看他要说不说的模样,只当他又犯了乱评论人的错,讥笑了一句,却没有多疑。 繁光耀见她误会也没有辩驳,倒是金丽心里还惦记着一件事,追问他道:“这才三个人呀,方才说的总统府的五爷又是谁呢?” 繁光耀笑道:“那可是个大人物了。总统府的张元帅你们都是知道的,他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这个五少爷是景字起的,就叫景侗,在兄弟中排行第五,顶头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底下的一个妹妹也只好与密斯何一样大的年纪。因他是幺儿,家中父母溺爱,兄长避让,所以养成了顽劣不羁的性子,说句不夸张的话,他若是在旧京的地面儿上跺一跺脚,那九省十八区的司令副司令都得着人来打听打听,是不是要出什么事了。所幸他玩闹的有限,合着季元兄、秉钧兄、赵家少爷几个人挂了京城四公子的名号,打打马遛遛街,没什么更过分的地方,京里的人也都睁只眼闭只眼由他们去了。” 金丽笑了一笑,颇有些感兴趣,便拉住繁光耀追问了京城四公子的事情去了。宛春心里却是一动,要是所记不错的话,昨日在园子里遇见的那个遛马的公子,想必就是总统府的五少爷无疑,怪道他那样的恣意妄为。 再一细想那人眉目清朗的模样,举止又俊逸潇洒,倒也当得起‘京城四公子’这等风流的名声。 ------------------------------------------------------------------------------------- 求推荐求收藏,各种求~~~~另外,虽然知道这里不是喊口号的地方,但是仍希望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号召一声:抵制日货,捍卫国土,从你我做起。谢谢大家了~~~~~ 第八章 旧恨 她正想的出神,忽又听柳静语道:“不提赵纯美和侗五爷我也想不起来这件事,听说了吗?赵纯美因为和侗五爷相好过几日,二人分了之后,侗五爷又包了北班子里一个唱曲的歌妓做女朋友,赵纯美气不过,就戏弄了南边来的一个男子,以此泄愤。倒不想一语成谶,无辜折了两条人命呢。“ 宛春脑中嗡了一声,不知何故疼的厉害,便一手轻抚了额头,一手问道:“这又是哪一年里的事了,我全不记得。” 繁光耀道:“你自然不记得,那会子你还在病中呢。”说罢,似是不大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接着道,“方才我要说的也是这事,只是碍着你们都是女同胞,我怕贸然说了倒叫你们心里不痛快。” 金丽和宛春便都道:“没有的事,你说吧。” 繁光耀于是对柳静语笑了一下,看她也不反对,才接过话说:“我也只听了个大概。说是去年二月里,侗五爷蓄养歌妓的事,叫赵二小姐知道了,两人闹了好大的不愉快。赵二小姐就赌气在外头找乐子,正巧打南边来个携家眷出公差的先生,因为交际上的事情碰在了一处。赵二小姐的身家和魅力,你们是知道的,那个先生被她几句话迷住,两人亲亲我我纠缠了半年多。那个先生便认真起来,要向赵二小姐求婚,赵二小姐便说你是有家室的人,若无妻无子,倒可以考虑考虑,还拉了身边的朋友作见证。那先生看她这样的话,分明是有心敷衍,心灰意懒之下,一个多月里都不曾登赵家的门。我们只以为这出闹剧就此了结了,不想数着日子刚过二月吧,就闻听那先生带着妻子女儿去香山游玩,车子打滑开进了宜江里,竟是两条人命没了。所幸那先生无事,只是孑然一身也着实可怜了一些,彼时赵二小姐又搭上了陆军部冯次长家的公子,早已对当日的诺言忘个一干二净,听说出了人命官司,仅仅派了家下人送上一副挽联,就没了下文。足可见,最难消受美人恩呀。” 宛春捂住额头,听罢繁光耀的话,脑子里嗡鸣声更大,像是有人拿着一把老旧的锯子,在里头不断拉扯一般,生生的疼,连带头皮都是一阵痛得发麻。 怪不得自己听见这个名字,会觉得熟悉,原来前生已经从那个人口中听到过了。 赵纯美……赵纯美……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让自己输得一败涂地,甚至命殒宜江? 倘若她比她贤惠,比她温柔,比她体贴,比她当初更爱他,她倒是觉得自己的死还有一丝值得开脱的地方。可如今,她样样不如她,仅是因为那一个北岭赵家二小姐的出身,就将她比了下去。 尽管额头痛得欲裂,尽管心中恨得入骨,宛春依然止不住想笑。 陆建豪啊陆建豪!你也有今天,你也有被人嫌弃玩弄的一天!瞧见了吧,你杀妻灭子之后换来的不过是别人的一副挽联。 忍痛将目光一一从屋里的摆设上流转而过,宛春凛然冷笑:你当真以为……这泛金流银的前程,仅靠着那样一个女人就能轻易得到手的吗?没那么简单的!一定不会叫你们那么简单的就达到自己的目的。 冤有头债有主,她和宝宝的两条人命,必然要叫你陆建豪和赵纯美原样的偿还回来。 五指在膝下缓缓攥紧,脑门上的痛感已经稍稍消散一些,繁光耀和柳静语还在说着赵纯美额外的故事,金丽正听得津津有味,插嘴道:“她那样的人,怎么会选上了校花大赛的冠军呢?” 柳静语点着她的鼻尖笑道:“小东西,如今人们选美除了美貌,别的都是附属品了,怎么会有功夫去打听每个人的人品如何?依我说,你这样的标致,要不了两年,你们南边的学校里就该以你马首是瞻了。” 金丽受了柳静语这样的美人儿的夸奖,自然是高兴非常,又对一直沉默的宛春说道:“宛姐姐,你们学校里现如今的校花是谁呀?我好奇的很,宛姐姐和柳姐姐已经很漂亮了,若非不是你们两个,那岂不是天仙下凡了吗?” “你快看看她这张嘴。” 柳静语止不住的笑,拉了宛春一把道:“这样大的小东西,嘴巴就像抹了蜜似的,将来长大了还得了,要找个什么样的妹婿才厮配得起呢。” 静语只管开玩笑,时下西式教育盛行,但凡中等以上的富贵人家,多将儿女送进教会学校或者是中西私塾,课业安排中不仅仅有传统的中式文化,还有舶来的西洋文化,顺带着将大洋彼岸那点子浪漫而开放的男女交往风气也吹了过来。 于是金丽并没有对静语的话反感,反而大大方方的昂着头,稚气未脱地说:“我以后要找个大英雄呢。” 说的静语和光耀都笑了,宛春的心情也叫她这么一搅合,慢慢好起来,脑海中已然有了些许的计划,便问静语道:“方才说的那两个人,赵二小姐和侗五爷,也会在你生日那天去贺喜吗?” 繁光耀道:“怎么不去,这交际往来最受他们欢迎。况且……”说到这里,他抿住唇,不往下说,只拿眼睛看着柳静语。 柳静语嗤笑一声:“好端端的,又瞧我做什么,该你说的时候你尽管说,你这话说了一半,倒像是我要拿你怎么样。” 金丽闻言就在旁边冲着繁光耀眨了眨眼,要俏皮他,繁光耀含笑推过她的小脑袋,这才道:“况且,你们这一届的校花还没有选出来,他们也有心趁此机会当场选举呢。” 柳静语果然竖起了眉毛,瞪大杏眼道:“这话是从谁嘴里说出来的,太不像话了。我们这一班是已经毕业的了,没选出来校花,是因为当初提名的几个都叫你们这起人给闹了回来,与我们何干呢?若这次要在我的生日上闹,我是定然不依的。” 繁光耀急忙道:“你看你,这就恼起来了?那一次提名的事情,你还好意思说吗?密斯李生病不能来,你又明说了不会参加,总统府的六小姐才上的中学,自然提不上名。这样三个名门闺秀不去,选了别人可有什么意思,到头来南北一比,就只身家一事上岂不是要输给南方许多?” 宛春听得稀里糊涂,她原先上的是上海当地豪绅捐助建立起来的中式私塾,学的都是四书与五经,即便后来西方文化盛行,学校里也不过是多添了一堂英文课。再则,她从中学毕业之后,立刻就与陆建豪结了婚,很少参加校内外的活动,故而对于这类赶时髦的活动并不知晓,就问柳静语道:“如何又牵扯上我了?这样的校花选举每年都有一次么,南方的学校又如何来比呢?” 柳静语纳罕笑看向她:“你这半年过得都是什么日子,竟把一切都忘了。当真说起来,我也不知是哪一年里时兴起这样的事情,定下来南北各个中学每三年选举一次校花,并且在当地知名报社参赛之后,将会由胜出者代表南北两方,进行最后的校花冠军角逐。外人看着新鲜热闹,其实细想起来,这与捧角有何区别?我觉得好笑,所以并不喜这样的活动,就咬死了不参加。你倒好,一言不发的生起病来,把这一场赛事就此遮过去了。你不知道,自贝满女中的同学知道你不参加之后,她们还好生懊恼了一阵呢。” 宛春总算听懂一些,但心底也如柳静语一般,只觉得好笑。历经一世颠沛流离与惨死异乡之苦,她于这些身外之名倒是看得很开,直觉不过是有钱人家闲着无事取乐而已。 繁光耀却很不以为然,认真的对她二人分析说:“我劝你们还是务必上点心思。这校花大赛虽说一开始的确流于庸俗,叫人看着笑话,然而这几年社交开放,又谈及男女平等,很多人对于校花大赛是抱着欣赏的态度而去,且由衷的佩服参赛的人,所以南北两地才一直执着于争夺冠亚军。若然你们选上了,将来总归是有益处的。” 静语和宛春齐齐摇头,都失笑道:“未免言过其实。” 金丽偏着头坐在一侧,倒是很支持繁光耀的话,竖着一根手指摇摇道:“密斯脱繁说的很有道理,听说我们学校上一届的校花就因为拿了亚军,闹得都不在上海读书了,已经出国了呢。” “你看,我不会诳你们的。”繁光耀见有人替自己说话,不免有了几分士气,又道,“冒昧的说,密斯李与密斯柳都是很漂亮的女郎,身家也非旁人可比,在旧京里早已是芳名远扬。只不过你二人,一个偏爱清静,一个养在深闺,所以除了你们的同学,旁人多不识你们的真面目。这也是他们这次要趁着密斯柳过生日选举校花的缘由,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同时看见二位呀。” 说着,就望向宛春和静语,要看她二人的意思。 第九章 心事 宛春原本没有什么兴趣,只为了赵纯美在,所以她才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参加静语的生日会。这时听繁光耀很是言之切切,心想他必然是受了旁人的嘱托,做说客来的,自己竟不好驳他的面子,就把棘手的难题抛给了静语道:“密斯柳,你有什么主意吗?” 柳静语何尝不知繁光耀是受了人的指使,但他贵为外交部繁家的公子,能指使得动他的,无外乎是大哥他们那帮人,知道自己不是好说话的主儿,才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繁光耀,叫他打前锋。 只是自己与繁光耀自幼熟识,又不好叫他空空的回去无法交代,见宛春征询自己的意思,便做主说道:“我能有什么主意?他们要闹就闹吧,我这个寿星就权当一回笑星,逗你们一乐罢了。” 繁光耀闻之大喜,连连拱手道:“密斯柳果然是爽快人,那么密斯李也不必推脱了。你们不论是谁当了冠军,日后都由我做东,好好庆贺一番。” 静语瞧他分明是得意忘形了,想要嘲弄两句,又碍着是在金丽和宛春的面前,便唾他一句道:“你急什么,成与不成还两说呢。” 话虽如此,繁光耀到底是放下了一桩心事,不必再怕被柳秉钧一众人纠缠不住了。 几个人说着话,到了吃饭的时间,宛春叫人把饭菜摆在大客厅里,真的是好好招待了一番。 吃过饭,繁柳二人怕打扰太多,不利于宛春休息,便一同告辞,照旧坐了各自的汽车,从铁栅栏那儿出去。 他们走后,宛春便掩起心思,专一陪着金丽玩了两日。 到了八月下旬,金丽因要回去准备入学的事宜,不能多住,宛春便在二十六日的清晨起来,坐车送她去了车站。跟着金丽来的两个仆从,早将行李安置妥当,金丽站在月台上,拉着宛春的手很有些恋恋不舍:“好姐姐,你什么时候开学呢?若是日子还早,千万记得来上海找我玩呀。便是舅母不让你去,也好歹写封信来,免得我一人孤孤单单的,好生无趣。” 宛春看她小女儿的情态毕现,可爱又可怜,便握住她的手笑道:“你可又是胡说了,学校里那么多同学,怎么就孤单了呢?我因为养病,学校还没有定下来,听我母亲的意思,或者去国外也不一定。若是留在旧京上学倒罢了,若是去了国外,我会给你写信。所以,你安心回去吧,日后咱们再叙。” 寥寥安慰几句,看着火车快要开了,金丽才松了手,和仆从上车去。 宛春在月台上挥了挥手,只听那绿皮火车呜呜的开动起来,哐当哐当从面前驶过去。 彩珠冷眼瞧着这里只剩宛春和他们两口子,越发不愿站着,只一个劲儿的催着宛春回去。且不顾自己以往坚守在娜琳那边的立场,竟说出劝宛春老实在家看看书的话,好等着太太回来,再出去玩。 宛春满腹心事,对于彩珠的提议并没有说什么,就坐上汽车回家去。 在家中闷着看了两天的书,宛春的祖父与父亲就已从南京回来,往衙门走一趟应卯之后,方回家中。 上房里值班的人一早接了南京公馆的电话,吓得不到五点钟就开始起床吆喝人满院子收拾。之前因只有宛春和金丽在,宛春又是个好说话的,上上下下便都疲懒些,而今工作之重之多,连宛春听见动静起来看了一眼屋子里高高立着的瑞士自鸣钟,都不由叹息,心里只道该当他们长这个教训,事到临头才晓得抱佛脚。 只是连累了自己,这样大的动静,总不好再睡下去,她便干脆披了羊毛毯子倚着玻璃窗子坐在软榻上,拿了一个靠枕歪斜的垫在身后,很有意思的看着窗户外头忙碌的众人。 彩珠原是轻手轻脚的推开她的房门进来,待要看看可有什么需要收拾的不曾,不想宛春起的这么早,却是吓一跳,拍着胸口笑道:“这才几时,四小姐就起来了?” 宛春道:“外头翻天覆地一般,我哪里睡得着?幸而昨晚睡得也早,干脆坐起来醒醒神。”说完看她手里还拿着一根鸡毛丛生的掸子,便又道,“你来我这里有什么事吗?” 彩珠道:“没有什么事,只是来看看小姐房里可有需要收拾的地方,我一块儿给您打扫打扫。” 宛春摆手笑道:“不必劳动你了,秀儿已经来了一趟,里外都收拾的差不多了。你外面若有事,尽管忙去吧。” 彩珠答应一声,又道:“老先生和先生都要回来了,头一件事必是要见小姐的,小姐歇一会子就让人伺候你穿衣洗漱吧。”说罢,便出去从外头关上门。 宛春得了她的提醒,想到自己也有半个月不曾见过祖父与父亲,本就陌生的关系只怕更加疏离了。她不知真正地李宛春是如何面对这样权倾天下的两个人,唯有自己揣摩,于是将身上的羊毛毯子掀去一边,下榻开了一人高的衣柜,柜子里头隔成了两间,一间里放着西式洋装,一间里是中式改良旗袍。 李家是极为传统的家庭,自前朝开始数代人丁承袭下来,也有百年之久。虽然家中父母亲与兄长姐姐都曾留学国外,但于起居文化上,仍是偏向中式习俗,故而李宛春便弃了洋装,选了一身白缎镶边领口暗挑同色梅花的粉红绸旗袍,又按铃叫来秀儿道:“你的手艺好,给我梳个头吧。” 秀儿笑着拿一把半月形的桃木梳子来,替宛春散了发髻,一面梳一面道:“小姐今日穿的是旗袍,荷叶卷发不大适合,那么我把两边散发揽起来给你梳个挽髻吧。” 宛春道:“都依你的意思。” “那我就全权负责了。” 秀儿笑言一句,便将宛春的前刘海打下薄薄的一层,梳理成一字式垂丝,脑后的卷发握在手里拢了几下,不多时就盘出个发髻来。 宛春对镜前后自照一遍,很满意的对秀儿道:“比我自己打理得要好的很多。” 秀儿掩口笑道:“小姐,你何时自己打理来的?都是我负责的呢。” 宛春知是说漏了嘴,笑了一笑也就不再多言。 墙角的自鸣钟恰在此刻撞了几声响,原来已经到七点了。又听院墙外头微微响起几声喇叭,秀儿便道:“瞧,大抵是老先生和先生回来了呢。” 说着,外头周妈和彩珠也走了进来,看宛春穿戴整齐,一群人于是簇拥了她去到大门外。 李承续与李岚峰正坐同一辆车回来,此刻下车看见宛春,两人皆是满面带笑,都道:“天色这样的早,衙门都还没有人,你不起来也罢。” 宛春笑道:“祖父和父亲久出才归,我怎能不起来迎接呢?若是母亲在,她也会很赞同我这么做的。” 李岚峰点头笑道:“你母亲的礼仪承自锦溪余家,自然不会懈怠,只苦了你小小年纪就这样受规矩的连累。” 宛春连说不累,家里的听差已将李承续和李岚峰的行李拎进房里,管家李达忙上前问都吃早饭了不曾,要是没吃厨房倒是有现成的。 李承续抬腕看了看表,道:“我不吃了,来时在路上嚼了一点子酥油饼,肚子里还不饿,回房歇歇才是正经事。”转头又对李岚峰和宛春道,“你们父女俩去吃吧,尤其是囡囡,你的气色还不大好,三餐是必不可少的。” 宛春含笑颔首,囡囡是李宛春的乳名,第一次听见时,她几乎不能确信,这般孩子气的小名是在叫自己。如今再听去,分明是长者对于娇柔孙女溺爱的表现。 于是和李岚峰一路送了李承续到上房院外,父女二人才回头往大客厅去。路上李岚峰想起来时与余氏通的电话,便问宛春道:“你母亲说我们不在的这几日,家里有人递了帖子进来,知道是什么事吗?” 宛春笑道:“是我的同学递进来的,那日我与金丽去香山公园游玩,不想叫他们看见,知道我身体好许多,所以结伴递了帖子来看看我呢。” 李岚峰点了点头,又问:“是谁家的孩子?” 宛春道:“是柳家的二小姐和繁家的小少爷。” “繁柳两家的人吗?”李岚峰不觉惊讶,沉吟片刻才轻轻笑道,“这一双小儿女倒也登对,都是懂事的孩子。你如今身体既是好些了,无聊时只管叫他们来这里陪你玩一玩,季元成日胡闹得看不见人影儿,免得你一个人在家生闷。” “是。”宛春笑的答应,又道,“还有一事要告知父亲,静语下个月初一就要过十八岁的生日了,柳伯父柳伯母打算依照成人礼的规格隆重的办一次,说是要下帖子给父亲和母亲呢,不知母亲何时回来?” “哦?”李岚峰闻言笑道,“静语在襁褓里的时候,我和你母亲都还抱过她,原本还当她是小孩子,想不到这么快就成人了。我已问过你母亲,她和季元后日就回来了,应该赶得上。” 宛春在旁沉默笑着,未曾说话。 李岚峰余光看见,在心里算了一算,方道:“囡囡今年也有十七了吧?” 宛春点头道:“是,六月里才过的生日,父亲忘记了吗?” “我并没有忘。” 李岚峰笑的伸手拍拍宛春的肩膀,很有些感慨道:“我不过是希望你长得慢一点,在父母身边多留几日罢了。” 宛春默然微笑,对于这副身体的本尊,她着实打心眼里羡慕。世人心心念念的一切,李宛春毫不费力的就得到了手,更难得的,是家人时时刻刻的关心与宠溺。 这于前世里幼年就失怙的谢雅娴而言,是多么的可遇不可求啊。 只可惜,老天到底是没能偏爱到底,那样年纪轻轻如花似玉的女孩子,怎么会一场病魔就夺去了生命? 想到这里,宛春不由暗暗唾弃,自己本就已是泥菩萨过江了,如何能去为别人闲操心?既然如今谢雅娴便是李宛春,李宛春便是谢雅娴,那这后半生,她总不能辜负了李家四小姐的名头。 --------------------------------------------------------------------- 继续求票求推荐求长评中,乃们不给,我就天天来露个脸,咩哈哈~~~~ 第十章 归来 一路想一路走,到了大饭厅,李达已备好了早饭,父女二人各吃了一些。李岚峰差旅奔波,用过早饭就回房休息了,倒是宛春来了精神,念着后日母亲和三哥回来,下月初一定是要去参加生日会的,便琢磨着如何在静语生日会上避开他二人见一见赵纯美的面。 至于见面之后该如何,她心里并没有底,世上绝没有人愿意容忍杀死自己的帮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谈笑风生,她想她也不会例外。 头顶四四方方的湛蓝天空上缓缓飘过几朵白云,她只管在院子里站着出神,秀儿抱了一床红绫被正要搭在晾衣绳上晒了,看见她忙笑叮嘱道:“日头要上来了,四小姐,屋里坐去吧。” 宛春面容轻轻松动,露出了一抹笑痕。 事到如今,她才真正爱上四小姐这个称呼,心底里亦是蠢蠢欲动,倒是要瞧一瞧北岭李家的四小姐遇见北岭赵家的二小姐,这一场大戏究竟谁能笑到最后。 日子如白驹过隙,眨眼又过了两日,余氏果如李岚峰所言,三十日下午就带着季元从苏州回到了旧京。 家里差遣了备用的汽车去接迎,宛春左右无事,便跟着坐上车一块儿去了车站。 余氏不想她会来,少不得嗔怪几句,又将司机和听差批评了一顿,大意不过是他们纵容了四小姐的任性行为。 司机和听差不敢辩驳,唯有小心地接过余氏和季元的行李归置到车子上。娜琳同母亲一道回来,已经与听差先一步坐车回去了。 这里宛春和余氏季元母子三人坐上了车,季元坐在副驾驶上,扭着身子转过来,含笑对宛春说道:“怎么这样等不及就出来了?我们从车站回到家也不过用一个时辰。” 宛春道:“我哪里是等不及,只不过金丽回上海之后,我一个人在家太过烦闷而已,况且我来时祖父和父亲都是知道的,他们也不曾说我什么。” 余氏从旁听见,不由摇着头道:“你祖父和父亲公事繁忙,岂会听见你说了什么?彩珠两口子跟着我的时日也不算短,我以为他们是个忠厚可靠的,想不到也这样不顶事,连你出来了都不知道。” 宛春耳听着就要连累到别人,忙笑道:“不关他们的事,自祖父和父亲回来后,上房里就李管家、怀安叔和彩珠姨还算得力,我身边有秀儿和周妈伺候,所以他们才放宽了心。” “那么,你的秀儿和周妈又哪里去了呢?”余氏皱着眉,紧追问道。 宛春吐吐舌头,没有答言。 余氏便叹口气道:“罢么,难为你这样的心地善良,为这起子人开脱。这一次我且不计较他们,再若有下一次,连你我都不会轻饶的。”说完,想起拜帖的事,又道,“那日我打电话给你之后,你也不曾给我回一通,到底是谁送了帖子来?” 宛春便将繁柳二人的事情说了,言及柳静语的生日会,余氏尚未说什么,季元就抢先了说:“还真叫秉钧那小子搅合成了,密斯柳的生日必然会很热闹呀。” 余氏一听这话,知晓里头又有自己不知道的故事,然而季元已经成人,按照西方的教育方式,儿女之间的玩笑作为,为人父母者可以不必过问,她也就任由之,只问宛春道:“你的身子可大好了?若是大好,我正要借此机会带你各处认识认识,想想到了明年你也该满十八了,柳家既然开办这样隆重的生日宴,你的生日我们必然不能让其逊色。” “这事好极了。”季元拍拍手,笑叹一声,“若母亲当真如此办理,那么明年就请将宴请的事宜交给我,别的我不敢说,热热闹闹的办个生日派对,我却是在行的……” 他话未说完,就叫余氏啐了回来:“你自己胡闹也就罢了,不要拉扯上你妹妹,她可不适宜和你那帮狐朋狗友来往。” 季元一听,不觉好笑道:“母亲,您也未免太过偏心,四妹妹交的朋友是朋友,我交的朋友就是狐朋狗友了吗?那么,这样说来,张景侗、赵国栋和柳秉钧,岂不也是我的狐朋狗友?” 他是惯会认死理儿的,一急起来就能说出一嘟噜的话,宛春掩口笑着抿唇,听他把京城四公子中余下的三个人搬出来做挡箭牌,便道:“妈只是这样打个比方,并不说你的朋友全是如此。你拉了侗五爷他们出来,可叫妈妈怎么说呢?” 季元耷拉着脸,正要说话,忽然脑中一闪,忙问宛春:“你方才说侗五爷?你怎么知道外面的人都管张景侗叫侗五爷呢?” “这个嘛……” 宛春拖长了尾音,卖了个关子才笑道:“那日与金丽去园子里玩,不巧遇见,听西崽叫他侗五爷,所以我才知道。” “园子里?”季元双目半张半合,顿了片刻才道,“是香山公园吗?” 宛春道:“正是。” 季元不觉哼了一声,正式的转过身子,面对着宛春道:“你既是见过他,那我问你,他这个人如何?” 宛春想了想,才道:“仅是一面之缘,哥哥执意叫我说的话,我也只好说,他的确是当得起京城四公子这样声名的人物。” “别的呢?”季元神情急切。 宛春于是笑道:“别的没了,哥哥不是与他私交甚好么,怎么需要问我呢?” 季元便叹口气道:“我不是只为了问你他这人如何,我是怕你上了他的当呀。景侗作为总统府的五少爷,向来很有女人缘,追女朋友的手段又层出不穷,《京报》上每四刊里就有一刊登着他的风流事迹,你于他根本就不是对手,最好不要再往来。” 余氏听他似乎要危言耸听,哧的一声笑道:“如今你也有脸说别人,五少爷是万花丛中过,你呢?又比他好了哪里去,京报里没少过你的名字吧?” 季元急白了脸:“我那不一样,结交的都是别人的姐妹,宛春可是我亲妹妹,做兄长的怎么能不为妹妹计量?” “这话可就说岔了。”余氏掩口好笑起来,“你的妹妹于五少爷何干,在他眼里可不也是别人家的姐妹?你去玩弄人家的女孩子,终究有一天别人也会这样对待你的姐妹,虽说你为宛春的心很好,可你做的事却叫我看不上。” “这……母亲……”季元叫她一语噎住,词穷之余只好跺脚道,“罢么,罢么,好心当成驴肝肺,我闲操的什么心。你们既然不信,还拿话压我,将来后悔了可别怨我。” 前头开车的司机不想他们娘几个讲话恼起来,看季元这样的跺脚,不由提醒一句:“三少爷,小心踩着油门。” 说得季元心头更加憋闷,撇过头看着车窗外,再不肯与宛春和余氏说话了。 宛春和余氏在后座相视而笑,过不多时,汽车开到了静安官邸,门房里的听差早接了消息,敞开大门迎过来请安道:“太太好,三爷好,四小姐好。” 余氏问道:“父亲和先生有没有出去?” 听差回道:“老先生去衙门了,先生知道太太今日回来,就没有出去。” 余氏稍点了头,便往上房里去,季元和宛春跟在其后面走着。到了上房,李岚峰果然在里头沙发上坐着,看见他们就搁下手里的公文,笑道:“太太这一趟出去,足可以散散心了。” 余氏笑的坐在他身侧,将肩上的披帛松下来搁在软皮沙发扶手上,说道:“我母亲这次做的是七十大寿,家中光是族人就来了百十个,我帮着大嫂里外招呼,这才不得不延迟了回家的时间。” 李岚峰会意的微笑,季元和宛春便上前给他请了早安,李岚峰看见宛春倒还罢了,却对季元训诫道:“你托了你外祖母的福气,疯玩了这几日。眼看就要开学,这会子不回房去温习功课,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季元笑道:“多日不见父亲,给父亲请个安也有错了么?功课自然是要复习的,不过孝心也要尽到才是。” 李岚峰让他一语逗笑,不由嗔声道:“油嘴滑舌!去吧,我这里不需要你来尽孝道,你不给我们添乱子就是最大的孝道了。” 季元笑抿了唇,轻扯了宛春的衣袖,两人就要并肩出去,又听余氏说道:“慢着,明日既然是柳二小姐的生日,你们两个也该给人家挑选个礼物才是,不要光顾着自己玩。” “是。” 宛春和季元齐齐答应,这才出了上房。 季元自然有很多话要和宛春讲,兄妹二人一路嘀嘀咕咕的回到季元房中去,季元将从苏州带回来的丝绸巾帕等物拿出来,让宛春尽情的挑拣了,剩下的仍旧放到箱子里,等着日后送给他人。 说到生日会,宛春因问季元是怎样的形式,季元笑道:“这个我可说不准,此次是柳秉钧搞的鬼,那个人主意多,花样也多,大概只有明日我们才能知道了。” 宛春笑了笑,自去回房将得到的礼物归置整齐,又嘱咐了秀儿把自己前两日托人买来的一对银绞丝虾须镯子,和金丽走时留下的一串珍珠项链取来,各用锦缎封边的盒子包裹好了留待作静语的生日礼物。 这日正是九月初一,一大早宛春就睁着眼躺在床上,听着钟摆的滴答声辗转无眠。 一想到隔不了多久,自己就能见到杀人帮凶,她的心里就如同翻江倒海一般,波涛难平。 在床上翻了个身,外头的天已经慢慢开始发亮,窗外隐隐可见远处的一抹鱼肚白,宛春攥着身上的被子,纵使如今的天气还未出伏,她却依然觉得寒冷。 冷得仿佛那日的江水,冰凉入骨。 第十一章 相逢 好不容易煎熬到六点,屋里的一桌一椅都清晰可见起来,宛春方起身按铃。昨夜外头睡着的正是周妈,听见铃响,胡乱披了件对襟大褂子进来道:“四小姐要什么,我给你弄去。” 宛春道:“我不要什么,今日是柳小姐的生日会,我正要去参加,你去换了秀儿,叫她来给我挑件衣服,梳梳头发。” 周妈年纪也有四十上下了,本就懒怠,闻听不叫自己伺候,嘴里头哎的一声,就忙出去,到隔壁厢房里叫了秀儿来伺候。 宛春便打开衣柜,尽管让秀儿拣去,自己却道:“你帮我长长眼,怎样穿才叫不失礼,又不会夺了寿星的风头。” 秀儿满眼里花花绿绿的绸缎华服,一时看的缭乱,揉着眼珠子笑道:“四小姐,你平日很会打扮的,今日怎么反倒请教起我来了?既然是柳小姐的生日会,自然年轻人多,那些洋服岂不是很好?” 宛春道:“我知道很好,但是不能确定是怎样的好。依你说,该穿哪一件呢?” 秀儿听罢,似真似假的上前在衣柜里翻检一通,挑出一条白网针织镂空连衣裙来,递到宛春面前问:“这一件如何?” 宛春赶紧摆手,笑道:“不好,不好,若是出去玩倒罢了,去参加别人的生日未免喧宾夺主,太轻佻了。” “那么,这件呢?”秀儿又拿出一条湘妃色缎面印花的无袖长身旗袍。 宛春眼前一亮,接在手里看了看,才点头道:“这件就很好,既不会很出众,也不会很简朴。”说着,看柜子里的衣架上还挂了一见米白色镂空针织短外套,便也顺手拿下来,两者搭配着比了比,问秀儿道:“这样子穿好看么?” 秀儿带笑带说道:“很好看。” 宛春就换了这样的一身,照旧是秀儿给她梳了头发,将额前刘海用桂花油统一梳拢,左右各分一半,拿了一对花式发卡夹住,余下的卷发则用手蘸着桂花油拧成几缕,如麻绳一般垂坠在脑后,配着宛春身上的那一套衣服,竟很有中西合璧的感觉。 连母亲余氏见了都笑说穿的不俗,季元更加得意,偷偷对宛春道:“待会子去了柳公馆,我们要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初时宛春不解其意,吃过早饭坐上汽车时才想起繁光耀说的校花大赛一事,想必季元也脱不了干系,便道:“这是密斯柳的生日,不是我的生日,你可别来闹我。” 季元嘿嘿的笑,也不理她,只管自个儿开心。 汽车开了大概半个时辰左右,便到了柳公馆门前。 才下车,宛春便见外头如那日在香山公园一般,停满了汽车。因她和余氏出来坐的是父亲李岚峰的车子,柳公馆的听差都见过,便赶上前哈腰问好,一直将他们的汽车放行到院子里。 宛春扶着余氏下了车,入目便见一栋坐北朝南的中西合璧式两层楼房,青砖灰墙,顶上绿色釉瓦屋脊,黑色筒瓦屋面,四方顺水,高雅不凡。房前遍植了松柏月季等作物,真正地花木扶疏,苍翠欲滴。 不等她看完,穿着笔挺的听差就一力领着她们往客厅里去,边走边吆喝道:“李司长李太太三少爷四小姐到。” 客厅外头站着的两个听差忙向里头传话,没多会儿只听屋里扑通扑通的脚步声响,宛春她们才到门外,门里一众人就花团锦簇般迎出来,齐声道:“贵客,贵客,我们有失远迎了。” 李岚峰与余氏都连说客气,叫这一帮子人众星捧月的接进客厅里。 因为是寿星的关系,柳静语今日很是盛装打扮一番,跟在父母的身后迎出来,两家人见了面,少不了要叙旧几句。季元怕不耐烦,已经先一步避开,去寻自己的世交朋友了,只有宛春还寸步不离余氏左右。 柳思卿及其夫人看见,便笑对李岚峰和余氏道:“这位就是世侄女吧?多年不见,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多少人比她不上。” 李岚峰和余氏也都笑道:“不要谬赞她,她在家里久居惯了,比不上你们家的静语。” 旁人便都跟着附和,也有夸赞静语的,也有恭维宛春的,竟也一片的欢声笑语。 柳静语和宛春笑着彼此递了眼神,打个暗号,两个人于是手拉手从大人堆里出来,上了二楼的阳台,靠着铜绿栏杆说着悄悄话。 宛春便将礼物奉上去,特地把金丽的话重复一遍,如此的盛情难却,柳静语只好笑的收下道:“下一次密斯何上京来,我定要好生请她一次,答谢她这一番心意。” “那也只看下一次说罢。”宛春说着,正有心要找一个人,便探身看一眼楼下道,“客人都来齐了吗?看外头的那阵仗,倒像是万国开会一样,你这生日当真过得气派。” “大概就要来齐了。”柳静语撇了嘴一笑,哼声道:“有什么气派可言,但凡这样的场合,总少不了名利纠纷的,等你做这样生日的时候,就会明白了。” 宛春不置可否,眼睛只在楼下的人群里打转,柳静语等了等,看她不说话,便也趴在栏杆上往下看道:“密斯李,你在找人吗?” 宛春咬了咬唇,沉吟了一会儿才道:“那日你们说赵纯美和侗五爷会来,今日怎么没见他们两个?” “赵纯美和侗五爷吗?” 柳静语目光一扫,忙伸手指着入门处假山旁的一座小亭子笑道:“那不就是他们?好像我家大哥和你家季元哥哥也在。” 宛春顺着静语手指的方向仔细瞅了瞅,因隔得太远,她只模糊看见四五道人影,或坐或站的偎在亭子里,有几个穿西装的自然是男士无疑。又有两个穿红黄裙子的女眷,都是正身坐着,看不清面庞,因此倒不知哪一个是自己要找的赵纯美。 于是她转动了心思,也指着那个方向问静语道:“那个穿红衣服的是谁?倒不像是赵二小姐呢。” 静语细细看了一遍,笑道:“不是很像,却也不能断定不是她。若不是她,那么就是总统府的六小姐张曼宜了。只不过,曼宜年纪小一些,若是当面见到就分得清了。要不,咱们下去与他们打个招呼?” 打个招呼吗?宛春缓缓吐出胸中的闷气,光是这样遥看着,她就忍不住想冲出去痛骂那个女人,问一问她为何那样狠心去破坏一个家庭。倘或当着静语和季元等人的面,与她起了冲突,问起来可怎么搪塞呢? 说自己已经死了,现在不过是重生而已,所以才要找人报仇?还是说,自己受人托梦,打抱不平,要为枉死的谢雅娴母女伸冤? 那可真的要被写入当代聊斋志异了,任谁都不会相信她的‘胡言乱语’,想必季元也该回去禀明了余氏,说她失心疯才对。 这等结果她可不要看到,她想摧毁的是赵纯美的人生,而不是自己以命易命换来的人生。 心下无端怅然,宛春摇摇头道:“我与他们又不曾相识,贸然的去打招呼,怪失礼的,待见了面介绍之后再说吧。” 静语微笑点头:“这样也好,他们那帮人玩起来没个规矩,我也不是很喜欢参与。” 正说着,后面不期然想起嗵嗵的脚步声,一个梳着长辫子穿着月白短褂青灰长裤的丫头跑上楼来,半遮半掩在门板后叫道:“二小姐,老爷和太太叫您下去见客呢。” 静语闻言,脸色无奈了几分,对着宛春耸了耸肩,扬声回道:“去告诉他们,我在陪着四小姐,就下去了。” 丫头答应一声,又嗵嗵的顺着原路跑回去。 宛春便笑道:“不要陪着我了,你作为寿星正是今日的主角,该出去待客的。我自己在这里玩一会子,若是我父亲和母亲问起,你就告诉他们我在楼上就是了。” 静语也知道自己是没空清闲的,就回身进屋里从书架上挑了一本英文原著和一本辞典来,放到宛春手里道:“这书是我大哥托人新带回国的,你有兴趣的话可以翻着看看。若然一个人太闷,我们班上的同学差不多都在楼下小客厅坐着,你也可以去找她们说说话。” 宛春点了头,直说不必为我忙活,静语想她素来爱清静,也就不再多言,转身下来去招呼客人了。 宛春看她走开,将手里的书掂量了一下,就回了原处。她可没有那个耐心来对照着辞典看原著,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弄清赵纯美的真面目。 再次往楼下看了一眼,不知何时,亭子里已经只剩下那两个女郎坐着,宛春深呼吸了口气,也转身下楼来。 为防止中途被人拦住说话,她特意从玻璃格子回廊那里绕出来,寻了个僻静的花草间小路,依照方才从楼上看见的景象,一径走到亭子前头的小花坛子后面。 穿着红裙子的女郎斜对着她的方向,鼻梁高挺,侧面莹白,只一眼便可断定是个很漂亮的人儿。穿黄裙子的则背对着宛春坐下,身量苗条,腰肢婀娜。 宛春静下心,听那个红裙子的女郎笑对黄裙子女郎说道:“纯美姐,你这一张嘴皮子着实利索,我是说不过你的。只不过,五哥既然想要与你言和,你又何必让他下不来台?” 黄裙子女郎哼声道:“他哪里是与我言和,你瞧瞧他说的那两句话,可有半点认错的意思?什么叫我也曾在外头胡来过,彼此算是扯平了?这是扯平扯不平的事吗?如果不是他琵琶别抱,我又怎会找个人来赌这口气?更何况那个人还是那样的不知趣,我不过是嘴上说说,给了三分颜色而已,他就当真以为自己有本事娶得起赵公馆的小姐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害的我还要被父母斥责,我看他那老婆孩子死了也是活该。现如今你不必再替你哥哥说好话了,我已心死,想来我们两个人也算是缘分尽了。” 红裙子女郎见她不听劝,只是微微的笑。 宛春在花坛的遮掩下,一面听她们说话,一面早已将面前绽放着的海棠掐碎了花瓣,徒留一手的残香。 第十二章 故敌 好一句死了也活该! 原来自己与宝宝的死,陆建豪因她而生的背叛,在她眼里都不过是赌一口气罢了。 心里刹那间涌上无数个念头,无一不叫嚣着要将这个女人用同样的手段扔进宜江中,好叫她尝一尝被江水浸泡的滋味。 又一朵花瓣叫她狠狠揪下来,蹂躏在掌心中,宛春冷下脸,正待要冲出去。却觉肩上一沉,身后一个人朗声笑道:“小东西,原来你在这里,真是叫我好找。” 宛春吃了一惊,慌忙撒了花瓣转过身来,这才见得自己身后无故多出几道人影。 当先一个便是自家的三哥李季元,余外的几人,除了前番见过一面的张景侗,便都不认得了。 季元看她转过身,笑颜更欢,一把搂住宛春的肩膀,侧过身对着张景侗等人道:“如何,我没有诓骗你们吧。若是选校花,我家的四妹妹必会当仁不让。” 张景侗也不料季元说的竟是真的,那日在园子里遇见的姑娘果然是他的妹妹,李家的四小姐李宛春,惊讶之余不无欣喜道:“密斯李,我们又见面了。” 宛春尚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愣了一愣却并未说话。 跟着季元和张景侗过来的赵国栋、柳秉钧两人,已在方才听他二人将艳遇和家事说了个遍,柳秉钧因见过李宛春,倒没有异议。唯独赵国栋听闻只自己没见过,多少有些不甘心,便一直嘴硬,不轻易相信,城中还有秀美越过赵纯美而他却不知道的女郎。 几个人言语杠上,季元便起了性子,非要带着他们去找一找自家的妹妹。楼上楼下遍寻不见,没想到会在花坛里撞上,那赵国栋第一眼看见背影,看宛春穿的是湘妃色的旗袍,罩了一件白色针织外套,只觉素雅非常。此刻又见其容貌,皓齿朱唇,臻首蛾眉,端的是清丽难言,兼之宛春不爱多话,气质上就越发的清冷起来。在当下向往开化遍地西式作风的女孩之中,倒有难得的一份古典韵味。 季元眼瞅着众人神色各异,却不掩对宛春的赞赏,不觉与有荣焉,笑道:“怎么都不说话了?要我说,这下子你们的赌注可都要偏给我了。” 赵国栋隐约含笑,心里固然对宛春此次夺冠没了异议,但嘴里很不服输,摆着手道:“一切都还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我看密斯柳也是个热门的人选,密斯李与她各有千秋,结果也只有看大家的喜好了。” “什么各有千秋?”季元嗤笑一声,“要知道他们南方选出来的可是有百年望族之称的南京林家大小姐。密斯柳诚然是个美人儿,可柳家岂能比过我们北岭李家?要是总统府的六小姐年纪再长一些,或许还可以一较高下……不是我说,劝你们还是早认输为妙,免得到时太难看,总不好叫我在大家伙面前赢了你们吧。” 他两个兀自争执,张景侗和柳秉钧因事情牵连到自家人,都不好多话,就抿唇笑着看他们两人吵嘴。 宛春听得明白,知道自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这一场校花大赛无论如何是躲不掉的。可是她自认眼下身份特殊,万一被选上,那么各地的报社都会对此进行报道,要是让陆建豪他们看见她的样貌与前生的谢雅娴只在差之毫厘间,打草惊蛇就不好了,于是私心里便想着该如何躲过去最后的夺冠。 他们这边说的热闹,不提防后头隔墙有耳,只听一声娇咤,一个打扮亮丽个头稍矮的红裙少女从花坛子里蹦出来,举着不知从哪里扯下来的树枝,招摇着笑道:“就听见有人说话,想不到是你们。怎么,方才不是嫌我们烦走掉了么,这会子又回来做什么?” 张景侗等人一见她都是笑道:“你是有耳报神传话么,什么都听得见。” 少女娇俏的一笑,回身又招招手说道:“纯美姐,快来,瞧我抓到了谁。” 话音刚落,便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不多时,那少女口中的纯美姐便从花木中走出来。 宛春慢慢的转过头,看着那个名为赵纯美的女郎穿了一身黄裳,轻移莲步款款而来,一张似笑非笑的容颜妩媚动人,真是想象不到其美色底下掩藏着的竟会是肮脏与险恶,便不由得面色一僵,几乎要作呕起来。 季元却混沌不知她二人之间的恩怨,一见赵纯美就抢先笑说道:“想不到赵二小姐也有听人壁角的习惯。” 赵纯美微微侧身,半仰起脸冷笑一声道:“我可不是有意听你们的壁角,实在是你们自己走错了地方。”说着,眸光从宛春身上漫不经心的流转过去,点了点下颌问,“这位小姐是谁,密斯脱李不介绍一下么?” 季元恍然回神,原来他的手还搭在宛春的肩上,瞧着赵纯美的神情,分明是误会了的,他便歉意的稍稍鞠个躬,改为拉着宛春的手向张曼宜和赵纯美介绍道:“这位是我家的小妹妹李宛春,之前和密斯赵一样,一直在贝满教会女中读书,长辈们又很是溺爱,是以与外界交往甚少,密斯赵不认得也在情理之中。”接着,又向宛春介绍了一番说,“这位就是我曾提起过的,你们上一届的校花赵纯美小姐,你可以叫她密斯赵。这一位是总统府的六小姐张曼宜,她今年才入的贝满女中,要是早一年,你们或许可以在学校里遇见。” 宛春贝齿啮合,正在默然的片刻,赵纯美因见季元介绍说是自家的小妹妹,才知宛春便是外头传言的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李府四小姐,倒和自己想的勾搭富家公子的年轻女郎不同,便深为方才自己的无礼懊悔,忙笑道:“不必那样客气,我既是年长四小姐几岁,两人又同在一所学校,不嫌弃的话,四小姐与曼宜一样,叫我纯美姐便可以了。” 宛春默不作声,生怕一开口,就是不可挽回的局面。 眼下的她,能做的只是直直地盯着赵纯美,几乎要把这个人的一点一滴一眉一眼都刻进脑海里,时时地提醒着自己,当初的死到底有多无辜。 她那样的漠然,赵纯美伸出去的手就晾在了半空里,面上多少有些尴尬。 一直都听说李家的四小姐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可不想她于交际上也这般的不通礼数,见她并不答言,赵纯美只好自己找了台阶下,收回手淡淡笑道:“密斯李好像并不喜欢热闹,那么,我们带着你逛逛花园子可好?柳家的花园可是一向以奇花异草出名的呀。” 这样的低姿态,已经算是十分诚恳了,然而宛春依旧是一言不发。 连季元都诧异起来,在底下晃了晃宛春的胳膊笑道:“你是怎么了?密斯赵与密斯张都是很好相与的人,你以后就知道了。” “嗯。” 好不容易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宛春再次凝视了赵纯美一遍,便转过身单单对着季元说道:“父母亲还在客厅里,静语也不知我出来,哥哥慢聊,我先走一步了。” 说罢,也不管季元如何,闪了身就从赵纯美与张曼宜之间走了出去。 倒是惊得张曼宜一怔,不满的哼声道:“什么嘛,一点都没有礼貌,和季元哥哥你很不一样呢。” 季元也不知妹妹今日怎会如此不可理喻,只好笑着哄慰张曼宜道:“她病了半年多,不爱说话也是有的,再则与你们并不熟悉,待到日后熟悉了你就会发现其实她是个脾气很好的女孩子。” “谁以后还见她!”张曼宜鼓着腮帮子嘟囔几句。她作为总统府的六小姐,从来就只有别人讨好她的份儿,却从没有讨好过别人,今日在宛春面前碰了个钉子,心里自然不痛快。 同样不痛快的还有赵纯美,她自认方才态度已经很好了,就算是起先她会错了意,李四小姐也不必这样的给她脸色和难堪呀。故而张曼宜这么一说,她心里倒也很赞同,日后必然不会再与这个李四小姐打交道了。 不过也只有她单方面的认为罢了,宛春自那人群中出来,十指尖尖,狠命地掐着手心的纹理,早就将她在心里千刀万剐了数十遍。 来日方长,宛春恨恨的想。现在时机未到,等时机到了,她定要亲手送了她和陆建豪去地狱里会面。 这样的想着走着,心神不宁里不料竟与自己来时的路走岔了。 柳家的花园果真大得很,宛春顺着花园外沿的鹅卵石小路,绕行了一圈,才找到一扇半开的玻璃门,她只以为是来时的客厅之门,遂伸手推开,才进去就瞧着里头熙熙攘攘坐满了人,锦衣叠翠里一张张年轻俏丽的面孔皆是看向她。 过了片刻,宛春才觉察自己是开错了门,然而却已是迟了。 屋子里的人反应过来,早起身拥住了她,纷纷笑说道:“密斯李,当真是你吗?” 又有人道:“早听密斯柳说你今日会来,我们等了半日也不见你的踪影,还当她骗了我们。想不到你是姗姗来迟,要罚,一定要罚你。” 众人哄然笑开,像是寻到宝一样,都顺着那人的话说道:“自然该罚,快说,要罚什么呢?” 宛春措手不及,又遇事发突然,很是被动的叫一群人强拉进屋里,按坐在沙发上。 第十三章 生日 说话间,人群中走出一少女,看年纪与宛春和静语差不离,看样貌也是清秀可人,身上一袭浅粉色竖领右衽无袖旗袍,左手执一长颈的玻璃瓶,右手端了高脚的玻璃杯,笑颜轻展的站到宛春面前道:“迟了的都要自罚三杯,密斯李,你既是身子好了,自然也逃不开。” 便将玻璃杯里满斟了一杯白兰地酒,直送到宛春嘴畔,笑道:“你快喝了吧。” 宛春无奈苦笑,看这状况,自己该当是走进李宛春的同学中间去了。 面前的人对于她固然是熟悉的,然而她对于她们,却陌生不已。想要推却这杯酒,话到嘴边,怎么也不知道面前女郎的名字,倒不好开口了。 只得勉强笑着低下头,就着玻璃杯的边缘轻啜了一口,道:“我虽然喝了,然而私心里认为这一杯罚的并不公平。今日我可是九点钟就到了柳公馆,那会子还有好些人没来齐呢,只不过我和密斯柳在楼上聊天,这才下来寻你们晚了一些,你们这可算是酿了一起‘窦娥冤’呀。” 众人听她字字珠玑,都带笑带说道:“半年不见,密斯李的口才倒是越发好了。便是我们冤枉了你,可你自己就没错了么?既是来得早,如何不叫人通知了我们一声,只你和密斯柳有悄悄话可言么?” “可不敢这么说。” 宛春笑的摆手,看着大家有心要拿她打趣,便自己转了话题道:“密斯柳今日着实忙得很,我听了她几句吩咐,下来客尽主谊,代她照顾你们一回,不好么?” 此言一出,前番敬酒的少女便笑道:“当然是好极了,我们能得四小姐如此厚待,着实是受宠若惊呀。” 一席话,说得在座之人又是一通哄然大笑。 宛春在阵阵的笑声里慢慢放松下来,方才几乎没把她唬死,先时应对柳静语和繁光耀就够她伤脑筋的了,如今竟要费尽心思去应付一个班的同学。亏得真正的李宛春不是个善交际的人儿,要不然自己早晚有穿帮的时候。 稍坐少时,宛春渐渐与四周的人熟悉起来,才知道方才给自己倒酒的女孩子叫做周湘,是旧京法制局参事周德亮的千金,因周德亮与柳思卿同在一个衙门工作,且是上下级的关系,故而两府往来很是密切,周湘与柳静语便成为了极要好的朋友,静语又同宛春交好,她与宛春竟然就比别人熟识一些。 此刻问清了宛春的身体状况,见无大碍,旁人多已散开去,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周湘于是坐到了宛春身边,笑问她:“我听静语说,秉钧哥他们要趁着这一次的生日会,将你与她两个推到校花大赛上去,是也不是?” 宛春浅笑道:“我亦是听闻了这事,不过说句实在话,对于校花大赛我并不热衷,相反地倒是很想推却掉呢。” 周湘惊讶道:“这是为何?” 宛春道:“你想啊,我因身体不好在贝满女中只读了两年半,缺席了半年,那就算不得是个好学生,更不能作为贝满女中的代表来参加这个大赛了。以免传扬出去,人家倒是要说我滥竽充数呢。” “那也得看说话的人有没有这个胆子呀。”周湘不以为意的笑起,又道,“旁人或者是滥竽充数,你是北岭李家的四小姐,岂能这样自谦?其实,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学校里可全都是推举了你和密斯柳呢。” 宛春笑了一笑,只道:“是吗?” 见周湘拼命地点头,脑门子一疼,直觉这一次是真的无处可逃了。她在身为谢雅娴的时候,从不知自己将来有一天会有这等的魅力,可以叫别人一次又一次的推举到校花大会上去。 她想,这可真是见叫人哭笑不得的喜事。 一侧里周湘难得见她说这么多话,不觉就打开了话匣子,七七八八又说了许多事情,无外乎是关于旧京各个女中的绯闻及出色人物之事。言之尽处,还提到了学堂的选择。 宛春算是女中肄业,不知道要作何打算,唯有听周湘细说道:“我父亲要叫我去旧京人文学院,可我看了专业课,并没有什么感兴趣的,倒是医科学院让我很心动。我听说,在国外女子也是可以有一番作为的,若然我学会了医术,将来当个女医师,救死扶伤岂不妙哉?” 宛春点点头,倒没想到这个参事府的大小姐会有这等侠骨仁心。想当初自己在她这样大的年岁的时候,还不知道今夕是何年,就盲目的出嫁从夫了,初时围着锅台瓦灶转,后来陆建豪一门心思往上爬,就有心让她去学习社交场上的东西,她便只好围着麻将桌和影院戏场转,虽举止不十分像,到底也有些官家太太的做派。只是自己却没有周湘这份心思,想过自立一番事业,若当初便如此,会不会又是不一样的结局? 她正胡思乱想着,玻璃门又叫人推开来,不期然探进一颗脑袋说道:“你们还在聊天么?快些去大客厅吧,密斯柳的生日会就要开始了。” 屋子里霎时响起桌椅的擦碰声,一众女客皆起身你拉着我,我牵着你,笑闹着一边出了门一边道:“这会子什么时候了?这么早就要开始么?” 队伍里有人回道:“已经到中午了,据说这一顿只是为了宴请世交宾朋,咱们这些人留在晚上还有一场热闹呢。” 于是大家伙儿心照不宣的笑起来,都道快走快走,一团烟似的往大客厅去了。 里头季元正与李岚峰和余氏站在一处,因余氏问起宛春,季元便将自己在花园子里遇见她的事情说了,李岚峰听见笑道:“那样正好,她多结交一些朋友,对于她的自身也是有好处的。” 余氏本是要叫季元去找宛春回来的,一听李岚峰这样说,倒不好开口了,只好站在客厅里朝门口张望着。正巧宛春与一众同学从外头进来,柳静语迎上去彼此笑问了好,宛春看见余氏站在人丛之后,微微笑着看向自己,就撇了同学径自走过去叫了一声:“妈妈。” 余氏伸手将她额前散落的发丝抿到额角去,看了一眼她的身后,才道:“和谁玩了这么一会子功夫?我和你父亲找不到你,正着急呢。” 宛春笑道:“下楼的时候遇到了同学,和她们一起玩的,方才我叫静语传了话给爸爸和妈妈,妈没有听到么?” 余氏笑道:“听到了,不过我上楼的时候你已不再那里了。” 宛春含笑,未待答话,便听台上的司仪打开了麦克风,宣布起生日会的开始了。她也就不再说什么,专一看着一场盛世繁华里才可见得热闹在自己面前展现。 听完柳家夫妇的发言,及静语的感谢之情,这厢就已经开始切蛋糕开香槟了。由于这场宴会是包括了两件事,静语的生日以及校花的选举,柳家便决意要办的与众不同,没有在厅里放置圆桌和椅子,只是绕着客厅的边缘摆了回字形的长案,上头放满了各色的菜肴点心和酒水,客人爱吃哪样,便可以从长案底下的架子上取了白瓷盘子和夹子,各取所需,且不必等主人招呼,方便又新鲜。 看得季元不住感叹,直道:“这是国外的洋做法,据说叫做自助餐饮,又叫冷餐会,真是了不得的创意,节省了多少侍应生。要是四妹妹明年做生日,我们就可以参照密斯柳的这个盛会了。” 宛春见他是真的艳羡,就笑打趣道:“哥哥要是真的想做这样的生日,你自己的生日不也可以么?” 季元摆摆手,也笑道:“那可不行,讲武堂里最忌讳豪奢铺张,替家人做生日也就罢了,一个男子汉,不想着学一些本领,哪里有那么多心思放在生日会上呢?” “此话可当真么?”宛春掩住口遮住笑意。 季元扬了扬头,似乎对她的不确信很不服气,就道:“我哄你做什么呢,你是我的妹妹,又不是我的女朋友,我怎么会拿这话来讨你的欢心?” “你这话说的很是。” 不知何时,李岚峰夫妇也站到了宛春兄妹身侧,听她两个讲话不由得好笑道:“看来季元的课到底是上出些名堂了,不枉我送你进讲武堂去。” 说的宛春季元都笑了。 一场宴会直闹到傍晚,宾朋才逐渐散去,余氏知道宛春她们这起子年轻人晚上还有一场舞会,不放心之余就嘱咐季元道:“不要只顾着你自己去玩,多照看你的妹妹。” 季元连说知道,兄妹两个出门送了李岚峰夫妇坐车离去,才回到大客厅与同伴们闲聊。 季元有自己的朋友,不好时刻陪着宛春,宛春也怕他因自己失了趣味,就说自己也有同学在这里,让季元只管玩自己的去。 季元当然喜之不尽,将宛春交托在她同学那里,转身就没了影儿。 宛春等他走后,就自己一个人寻了僻静的地方坐着,尽量避开出风头的可能。 恰此时张曼宜也走的乏了,要找地方坐下,寻了一圈,唯有宛春坐的地方最为僻静。她念着上午的事情,心里对于宛春还不热络,只是脚下实在累得很,便犹疑着不知怎么办才好。 宛春坐了片刻,一转头看着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站了个少女,正是晨日里见过的总统府六小姐。虽然那时碍着与赵纯美的宿怨,她不曾搭理过她,但此刻见她只有一个人,而且脸上又是那样的不悦和不情愿,便知张曼宜对于自己那一刻的表现是极为不满的。 这样喜怒形于色的孩子气儿,倒是叫宛春想到了才回上海的表妹何金丽,眸光不由得一软,用手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空位子,笑道:“六小姐,请这里坐。” 第十四章 失踪 张曼宜闻声看过来,见宛春如此诚心相邀,想起自己对于她所做的臆测,倒显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免有些不好意思,面上动了一动,轻轻回笑道:“那么,打扰密斯李了。” 宛春笑不做声,看她一步步走过来,当真在长条沙发上坐下来,自己也就顺势坐回了原处。 两个人既是坐到了一起,总不好这么沉默着,宛春于是主动问张曼宜道:“六小姐不与她们一起玩去吗?” 曼宜道:“正是玩得累了,才过来歇歇的。”说着,似是想起什么,又笑道,“密斯李不必这样客气,你既是与我同校,又是高我两届的师姐,叫我曼宜便可以了。” “曼宜?”宛春嘴里念了两遍,方道,“是不蔓不枝,宜家宜室的蔓宜么?” 曼宜摇头说:“并不是这个蔓字,而是娥眉曼绿的曼。” 宛春便看了她一眼,倏尔笑道:“果然人如其名。” 曼宜叫她夸得很有些羞赧,她原不是这等薄面皮的女孩子,素日与赵纯美在一起,两人也爱互相追捧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只是不知为何,一旦夸奖的人换成了李宛春,她就深觉受宠若惊起来。 心底里不由唾弃自己一句没出息,她因看宛春也静默坐着,便也问道:“密斯李不去玩吗?” 宛春道:“我不是爱热闹的人,去了也只会扫别人的兴儿,不如老老实实在这里坐着,看他们热闹罢了。” 曼宜似是非是的点着头,可心里终究是孩子心性,未免觉得宛春为人很无趣,连这么样的晚会都无心去热闹,别的日子又有什么可乐的呢? 她兀自的想,外面大客厅里周湘正因为不见了宛春,和静语二人四下里的盲目寻找。 只因为在方才的小会客厅里听见宛春说不参加校花大赛的话,周湘就很担心宛春会趁乱先一步离开,虽是早已吩咐了听差和门房,叫他们看见李四小姐出去,就拦住她,可到底是不安心。 这会子找不见,便不由着急起来道:“这个人……不过是参加校花大赛而已,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的任务,怎么就走的那样快?便是走,也该与我们、与寿星说一声呀。” 周围的同学听见,也随她找了一找,都说没看见,就笑着劝了周湘道:“罢么,今儿是密斯柳的生日会,密斯李逃脱的开,密斯柳定然是不能逃的,她们两个不论谁来当这个校花,我们都没有意见。” 周湘听罢,鼻子里极为不赞同的哼了一声,抱臂冷笑着说道:“谁说我是对密斯柳当校花有意见了?我只是觉得她们两个人只在伯仲之间,不单单我们学校选举了为算,也要叫别人看一看,究竟谁才是北地的国民校花。要是每一届的待选者都似密斯李这样逃脱了,岂不是叫南方的人看笑话了?” 她喋喋不休的说着,分明是有些生气的,众人熟知她的脾气,倒不好多言了,只得分头再去找找。 且说楼上柳秉钧的房间里,李季元、赵国栋和赵纯美几个人,并另外两个女伴,正围坐了一圈打小牌,季元与赵国栋对家,柳秉钧与赵纯美对家,另外的两个女伴一个坐在季元身侧,一个坐在柳秉钧身侧,替他两人看牌。 几局打下来,季元连赢了三圈,很是兴致冲冲,便极力撺掇柳秉钧他们打第四圈,就在这时楼下的人找到楼上来,冒昧的推开门笑问道:“三少爷,你见到四小姐了吗?” 季元甩出一张牌,心不在焉回道:“没有见到,她不是在楼下与同学玩了吗?” 那人便道:“楼下并没有看到人,我们还以为四小姐与三少爷你在一起呢。” 季元这才回过神,一把扔了手中的牌,推开椅子问道:“那么大的人,怎么会找不见了?再去找找,我是与她一道来的,若要走,她也必会和我说一声的。” 说的那人连连点头,忙转身下楼告诉众人,楼上也没有宛春的影子。 静语站在大客厅里,只好抚着额头叹气。 繁光耀看她很是为难的样子,就道:“要不我坐了车回静安官邸问一问吧。” “那还问什么呢?”静语怅怅的舒口气,无奈笑道,“她要是当真这样不声不响的回了静安官邸,那就说明她是极力反对校花大赛一事的,你便是去那里问了,她也不会再回来的。这个倒也没什么,我就怕待会子同学们之间有什么意见,反而于她声名有累。” 繁光耀见她说的在理,也只得弃了去静安官邸的念头,陪着静语在客厅里站着。 大家在外面闹的翻天覆地,却都忘了到大客厅延伸进客卧时独立出来的小休息室去找一找,宛春在里头坐着,又有张曼宜相与聊天,并不知外头的人为了自己上上下下都跑了遍。 张曼宜也是头一回与宛春这样脾性的人打交道,闲聊间看她见识之深,所闻之广,比自己不知高了多少,便很有些自惭形愧,就道:“密斯李,你知道的这么多,简直比我见过的任何同龄女郎都要出色呢。” 宛春唇角微扬,于是笑问她:“六小姐当真如此想么?那么,我比之赵二小姐,如何呢?” 她这话是思虑再三才说出来的,纵然心底里她对于自己如今的权势与外貌都极为自信,然而毕竟面对的是前世的情敌与帮凶,多少还是想从别人那里得些肯定,好以此更加确信罢了。 曼宜不想她拿自己与赵纯美相比,因她与赵纯美交好日久,不能为宛春而贬低了赵纯美,想了一想才笑道:“密斯李与纯美姐是完全两样的人,密斯李喜静,纯美姐喜动,都是极好的女郎,我并不知谁更出色一些。” 宛春闻言,便会意的笑起来,还不曾说什么,就听吱的一声,白漆木门就叫人从外头推开,来人拍了手笑道:“曼宜,你的话越发说的滴水不漏了。” “五哥……”曼宜不想在话头上被人插嘴进来,很不满意的扭着身子娇嗔一句。 来人正是张景侗,他今日与赵纯美又闹了些不愉快,就没有和秉钧他们呆在楼上打牌,而是下楼四处转悠着,不时与熟悉或不熟悉的女朋友打声招呼。因听见静语他们急着找宛春,只为了那一次在跑马场宛春没有像别的女郎那样,对他假以辞色,故而他一直萦挂在怀,左右也是无事,就自愿帮着找起来。 恰是路过独立休息室的时候,听见了宛春和曼宜的对话声,本该是立即进去的,不想宛春和曼宜聊得话题越来越多,且涉猎内容之深,完全出乎自己的预料,只道自己竟小看了这个李府的四小姐。便很有兴趣的倚在门边,从头到尾听了个够,直至最后宛春问出一句与赵纯美相比如何的话,张景侗才不耐起来,推门打断了他们。 宛春是个很机灵的人儿,见张景侗不早不晚偏在此时进来,且听见了六小姐说的话,推敲之下他必是在外头站住多时了。幸而自己只是谈了谈各地的奇闻,没有说些别的,心里倒也坦荡,就站起来笑道:“想不到今日这样的巧,密斯脱张也找到了这里来,那么就请坐下吧。” 张景侗笑的挥手,却正经道:“密斯李,我劝你要么赶紧离开柳公馆,要么,就赶紧出去会一会你的同学们吧。” 宛春不觉怔住,笑容僵了一僵才道:“密斯脱张为何这么说?” 张景侗道:“你不知,外头的人因不见了你,正满院子找呢,都以为你是回了静安官邸了。这会子你要是走,那也没什么。要是不走,现在出去见了你的同学们,可别叫她们说出什么好话来。” 什么?宛春挑挑眉,满心不解道:“她们急着找我有什么事吗?” 张景侗看她这会子还不慌不忙的,不由佩服起她的沉稳来,就笑道:“还不是为了校花大赛的事,待会子舞会就要开始了,她们自然要找你来出场。” 曼宜从旁听见,也一拍手说道:“我几乎差点忘了舞会,怎么样,外头的会场布置好了么?” “怎么没有布置好?不过是将四围的长条案几撤下,打扫一遍就成。” 屋子里三个人正说着,李季元和赵国栋柳秉钧等人就已循声找了过来,看着宛春他们又是笑又是无奈道:“你们要是找地方休息,好歹与主人通告一声,这样不声不响的,叫人家怎么找去?” 宛春低下头,她不过是想安静一会子,孰料会惹出这么许多事情来。季元的批评倒不算什么,她唯一担心的就是接下来的舞会了。 只是看在别人眼里,她此时的样子倒真的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季元只说了两句,瞧她神情萎顿,就不忍心再说别的,过来拉着她的手道:“走吧,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宛春随着他的力道,万般无法之下只好跟着他出去。后面赵国栋柳秉钧等人见找着了宛春,心里都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只怕她走开,李季元那个混世魔王又要闹起来,责怪到撺掇举办校花大赛的他二人身上。 第十五章 刀俎 比及宛春等人出来,同学们找的太久,已经是放弃了,都在嚷嚷着要开始。 繁光耀因没看到京师四大公子的身影,不敢贸然担当司仪一职,只好跑去一边对着乐队瞎指挥,妄图拖延时间。 周湘板着一张面孔,正靠着壁角站住,连同学有意找她说话欲要开解她,都叫她的冷面吓了回去。 一群人里独有赵纯美悠闲的与楼上打小牌的女郎坐在一处,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原本这场舞会就没她什么事,只不过她的哥哥赵国栋认为她既是上一届的校花,那么自然有权利参与这一届的校花选举评议,所以就叫柳秉钧专门下了帖子,也给了她一个评审员的席位。 如今参与评选的当红人物没了踪影儿,于评审而言,不过是少一次评审的机会罢了,倒没有别的牵连。何况,赵纯美也打听了,闻说失踪的是白日里见过的李四小姐,心里只道正是好极了,她对于那个四小姐很不喜欢,就如同四小姐不喜欢她一样,二人说不上来是结了怎样的仇,要有人问起,她想也唯有‘既生瑜何生亮’可以一言蔽之了。眼下四小姐不参加评选,她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免得到时评论不公反而惹恼了三少爷。 大客厅里,静语还在默立着,眼瞅着时间迫近,也没有看到宛春出现,下面的人又多有不耐,无奈之中只好抬了抬手,欲示意乐队开始。 就在这一刻,一串的脚步声从客房那边传出来,众人纷纷望过去,只见季元拉着宛春走在前头,京师四公子的其他三个人并总统府的六小姐紧随其后,正往客厅里走来。 人群不由得一阵骚动,有闻讯赶来凑热闹的讲武堂学生吹口哨打响指的闹道:“来了来了,我们可以一饱眼福了。” 静语和周湘也没有想到宛春竟然没有走,忙都迎上前问她:“去了哪里?足叫我们找遍了整个屋子。” 宛春很不好意思的冲她二人一笑说道:“对不住,与六小姐在休息室聊天忘了时间,竟不知你们在找我。” 静语犹可谅解,周湘却仍是生气道:“那也该提前说一声呀,我只以为你是临阵逃脱了呢。” “你才临阵逃脱呢。”季元不客气的哼了一声,对于周湘如此得理不饶人的态度他并不满意,就说道,“我家妹妹休息一会子难道也要征求你的同意不成?你是她的什么人呢?” 周湘本没有什么恶意,叫季元一句话噎住,不由竖起柳眉叉着腰道:“就凭我是她贝满女中的同学,就该管一管她去了哪里。” 两个人都是一样的气盛,彼此没有认输的意思,宛春见大家还都在大客厅里等着开场的样子,倒不好放任他们,只得插进他二人之间,一手推开一个,笑劝道:“是我的不好,怎么你们彼此埋怨起来了?快别吵了,晚会就要开始了呢。” 话毕,就朝静语使了个眼色。 静语会意,遥对着繁光耀点了点头,顿时乐队的音乐响起来,宛春遂含笑强拉着周湘往会场中心去。 这次主持晚会的是柳静语的大哥柳秉钧,他平素游走在娱乐场与名利场惯了,于这类事情上做起来十分的顺手。开口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他便将校花选举大赛的流程介绍了一遍,又将提名校花选举的人物名单清读一回,才笑道:“想必大家都明白南北两地校花选举大赛的意义,等一下每个人都会收到礼仪小姐发送来的选票,票面上大家可以写上各自的名字,然后在大会开始的时候投给你认为最适合当贝满女中校花的选举人名下,以便统计真实的结果。另外,在大会的最后,鉴于公平公正的原则,我们还将会请出四位评审,参与评议与投票,得票最多的选举人,就会成为贝满女中新一届的校花,继而参加旧京女中校花大赛,与南方校花一决高下。” 他一面说,底下的季元国栋等人,就一面叫来打小牌的两位女郎充任礼仪小姐,各自端了一个银漆托盘,铺着一方大红绸缎子,缎子上面整整齐齐堆了一摞四方卡片纸,上头印着号码,下头印着签名处几个字,满场转着发送到每个人手中。 赵纯美起身站在角落里,自方才四大公子与宛春曼宜从客房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很不高兴了。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被四大公子簇拥着站到了校花大赛的舞台上,而今才过了几日,这些个黄毛丫头就敢在她的面前,堂而皇之的夺去她所有的风头,想想都叫人不甘心。 指尖在海水蓝绸的手帕上绕了几绕,端盘子的女郎虽知晓她是今日的评审员,但碍着情面,仍是走过来含笑问她要不要选票。赵纯美摆手谢却,将前时柳府送来的请帖拿出来又看了看,双眸一动,倒像是想到了什么,便将那请帖往包里一收,心情不由得好起来。 宛春正伴着静语在客厅中央站定,另有被提名的女郎在她二人左右排成了一排,对比她和静语的无奈,其余人倒都是兴高采烈的模样,深感能与北岭李四小姐、柳二小姐一争高下,是很了不得的一件事情。 宛春欲退不能退,欲躲无处躲,看着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由就攥紧了静语的手臂,低声道:“这是要做什么呢?” 静语亦是低首压住声音说道:“这第一轮是投票,大概只看样貌而已。” 话未说完,果然听主持台上柳秉钧一拍手,刹那鼓乐齐鸣,那些拿到了选票的人便直奔着自己欣赏的女郎而去,将票投递在各女郎面前的晚香玉花篮子里。 前后不过一刻钟,宛春余光目测了一回,就见自己与静语的票,已然领先别人许多了。 直至鼓乐偃息,宛春和静语面前的票,几乎都要漫出了花篮子。 主持台下,两位临时聘请的礼仪女郎足足用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将各人面前花篮子里的选票清点完全。旁人犹可不计,唯有宛春和静语,前者九十四张票,后者八十六张票,悬殊有限。赵国栋看着直乐,捣了一捣季元的胳膊肘笑道:“你方才不是说大话的么,如今密斯柳与密斯李可是不相上下啊。” 季元挑眉白了他一眼,嗤的一声笑道:“这不过是开始,好戏还在后头。” 赵国栋耸耸肩,转头看着张景侗手里还有一张票,不由笑问他道:“你不投么?” 张景侗将那薄薄的一张纸夹在右手食指与中指指尖,轻抖了一抖,淡淡说道:“不急,依据季元所言,这好戏还在后头呢。” 赵国栋最怕的就是打哑谜,眼下见季元与景侗都是神神秘秘的样子,撇撇嘴,只得悻悻的去找柳秉钧说话。 第二场,依规则当是四大评审出题,考验入选女郎的礼仪姿态与见识风度。因李家有宛春参选,柳家有静语在列,避嫌而论,李季元与柳秉钧都不可以作为评审出席。于是四大评审的席位,就落在了张景侗、赵国栋、赵纯美与陆军部次长之子冯玉璋的身上。 宛春看了一眼在座的几位评审,张景侗算是半个熟悉的人,赵国栋与冯玉璋,一个为赵纯美的哥哥,一个为赵纯美谣传里的男朋友,倒是没有接触过。若静语与他们相熟的话,这一场比赛,自然该是静语胜出,她也不会再有后顾之忧了。 想到这里,宛春才稍松口气,面上浅浅一笑。 她不笑犹可,一笑当真有倾国倾城之色。 赵纯美坐在下头本打算将手中的票直接投给柳静语,那么冯玉璋定然也会顺从她的意愿,投柳静语一票,这样即使保证不了静语拿冠军,也可使其与李宛春平分一杯羹。 只是她万万料不到,这个养在深闺的四小姐,初现身就如此惊艳。不仅自家兄长与张景侗都看的呆住,就连苦苦追求她多时的冯玉璋都似失了魂一般,紧盯着宛春不放。 这于她而言,足可比被人打了一巴掌还要难堪。 冷然瞥了冯玉璋一眼,赵纯美不期然地将手中大红的评审员资格证在桌角上磕了一磕,惊得冯玉璋张景侗赵国栋等人回神,才似笑非笑道:“几位既然饱了眼福,是否可以出考题了呢?” 张景侗赵国栋与她相处日久,自是知道她性子要强,又一贯的以自己美色为尊,此刻宛春出来,生生将她比下去,闹些小脾气也是无可指摘的事。 赵国栋便笑道:“我们的考题还没有相好,看妹妹说话的底气,似乎有了极好的主意。那么,就不要藏私了,快说出来吧。” “这话说得好笑了。”赵纯美丹唇一启,冷笑了道,“难道非得我有主意,才可以问你们?” 张景侗在一侧里微微的笑,一听赵纯美的语气,他就知道这人又闹小性子了。常言道,美人如花隔云端。换言之,再美的人儿,只要离了云端,到了眼面前儿,时日长了,总会有些叫人厌烦的毛病。 赵纯美的毛病,就是太过自私与任性。 故而在宴会开始的时候,闻听四大评审就邀了赵纯美进来,张景侗直觉就不妙。此时同学们还在等着评审们出题,他不知道赵纯美要耍什么花样,唯有把出考题的权力一并推到她身上,好做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计策,于是笑劝着她道:“我看国栋世兄说的很对,密斯赵是何等蕙心兰质的人,若然没个万全之策,想必也不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世兄既是依了你的主意,那么,我也这样做吧。” 说着,就将手中的评审考题填报表推到赵纯美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冯玉璋见赵、张两人都是如此,唯恐自己落后了别人,也忙将手上的考题填报表送到赵纯美面前,笑说道:“密斯赵,请出题。” 赵纯美等的可不就是这一刻? 只要拿到了出考题的权力,这第二场考试,她必然会叫李宛春输的彻彻底底,再无可能夺到冠军。 到那时,看她该如何跟她争这旧京名媛场上的第一名。 第十六章 反击 还在众人包围之下的李宛春显然没想到自己即将成为他人板上的鱼肉,因方才的票数之争,周湘正与她和静语说着私心话,并将同学们偷偷拿她二人谁输谁赢打赌的事情一并告知了,倒叫宛春和静语哭笑不得。 正说话间,那边赵纯美已然是做出了决定,遂拿笔在填报表上寥寥数行,便将考题写了上去,让礼仪小姐呈递到主持台上。 柳秉钧接过看了,眉头不经意皱起,并不忙着公布出来,却再次与四位评审确定道:“当真要出这个考题么?” 张景侗与赵国栋不知赵纯美出的什么主意,看柳秉钧的说辞,倒像是很难的样子,于是一起转过去问了赵纯美道:“是什么样的考题?” 赵纯美素手轻抬,略略的将额上的散发捋到耳畔,才挑唇一笑道:“这样的考题就算难了么,我可是掂量着出的呀。听闻南林家的大小姐是有名的海派人物,行事作为无一不透露着西式风格,若然这点子考题就难住了,将来可怎么与林大小姐一比高低呢?” “这……” 柳秉钧哑口无言,失笑摇摇头,只好认可她的话,展开考题念道:“凡参选女郎,可自场地中任选一名男子为舞伴,作小步舞一曲。” 小步舞?宛春悄然低下头,眸光半掩。 纵然她于舞步上不大精通,然而在上海为陆建豪打前锋的那几年,也曾跟着官家太太们去过几次舞厅,受过些指导,自然明白小步舞的难跳之处。那可是流行于法国的宫廷舞,舞步以花样繁多、姿态优美著称,原本在上海风靡过一阵子,可因其太过难学,便多为人所弃。自从更为流畅简单的维也纳华尔兹流传到上海之后,小步舞已算是彻底的从名流场所里失去了踪影。 想不到今日赵纯美竟会出这样的考题,怪不得柳秉钧会惊讶。 眼角稍稍扬起,宛春从余光里打量了静语及其他的参赛女郎,见大家虽然有些为难,却并没有提出异议,想来都是接触过的,也明白这个舞步的难处。 只不过,之后唯一一个提出异议的人,倒叫宛春惊异不已。 季元自方才公布了第二场评审的考题之后,就很是愤懑不平,饶是柳秉钧死命的拉住他,依然堵不住他的嘴,满场子里就听他一个人嚷嚷道:“这不公平!当我不知道么?教会女中里根本就没教过这个舞步,别人或者还可以在跳舞场里学过,只有我家四妹妹生来体弱,从不参与社交活动,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小步舞。你们出这样的题目,岂不是直接将她赶出局了?不行,我不答应,这考题不算!” 宛春瞬间恍然,这才醒悟过来缘何赵纯美会出这样一个令人难以琢磨的考题。 原来她只是在针对自己么? 若说考验礼仪姿态与见识风度,学校里教习的华尔兹也就足够了,可她偏偏挑了小步舞出来,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李宛春不爱社交,不会小步舞吗? 这个人……旧账还没有跟她算清楚,新帐就已经开始了。 淡然的冷笑了一声,宛春静静的望向评审台。 或许是季元的话太过直白,张景侗似乎也明白些什么,紧盯着赵纯美说道:“既然三少爷提出来有不公平的地方,那我们就换个考题。” 他这一番话很是掷地有声,语气里全然没有商量的余地,赵纯美也不料季元会当场给她难堪,脸上蓦地的一红,却依旧嘴硬道:“我怎知四小姐不会跳这舞?旧京但凡有名些的跳舞场,都以会跳小步舞为荣,便是寻常家里举办的舞会,开场舞也以小步舞为尊。你们李家是旧京出了名的豪门府邸,一向不缺舞会,我只以为四小姐该很熟悉才是。” “难道你还能比我更清楚她么?” 季元见她一副不会改动的模样,更加急躁,眉头几乎皱成个川字,干脆直说出来:“没有别的可言,这考题必须换去,你要是不换,我就亲自来做这个评审。” 赵国栋原是不做声的,此刻见季元已恼,赵纯美亦是气生两靥,忙笑着打圆场说:“你们何必争个面红耳赤,如何不问问四小姐的意思?若是她会小步舞,那么这个考题就不必变动,若是不会,我们自然有别的法子。” 一句话便将众人的目光引到了宛春的身上,宛春看了一眼赵纯美暗怀得意的神情,深知就算是换个考题,只要她还坐在那里,就不会有自己的好结果。 她自问今日白日里的相见,并没有露出有关于陆建豪与自己前世的纰漏,充其量不过是没有待见她而已。想不到她这样的记恨,欲要趁着校花大赛给她个下马威。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可以确定下来,今日的冠军定然不会落到自己头上了。 宛春虽不能对此说出感谢的话,然而‘回报’她一二倒是可以。 看季元还在担心自己,她才笑的一抬头,不急不慌地说道:“不瞒诸位,小步舞我虽不甚熟悉,却也曾跳过,只怕跳的没有你们那么好。评审员们既是已将考题公布出来,只为我一个人改变也不成规矩,就照评审员们说的来吧,以小步舞为题,大家各自寻人为伴,跳的好与不好就看自己的了。” “囡囡!”季元急的连宛春的小名都叫出来,拉着她的胳膊劝道,“你若是不会就不必勉强,这第二场可是很关键的,要是跳得不好,直接就会从校花大赛中淘汰出去。换个考题,保不齐你就是第一呢。” “换个考题?如果换的是骑马射箭呢?” “骑马射箭?” 季元一时犯起糊涂,怔怔片刻,才啐道:“说什么晦气话!要是当真比赛骑马射箭,我替你比去!” 宛春抿着嘴笑,说季元爱显摆也好,要强也好,这个事事争第一的毛病,是他在家族功勋熏染下自来有之的。她不能忘了自己的计划,却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季元丢了面子,便扯谎道:“家里的舞会我虽是没有参加过,然而在院子里看着你们跳的那样开心,自然艳羡不已,就偷偷学过几次。小步舞难是难了一点,只要舞伴选得好,倒也可以有夺冠的可能。”她笑说着,就把手伸了出来,反客为主邀请了季元道,“所以……这支舞,可不可以请哥哥与我跳一场呢?” 季元面色稍霁,看着宛春明媚的脸在华彩绚烂的水晶灯下如花般绽放在自己面前,心内一虚,不由扒拉几下头发笑道:“我的小步舞也跳得不好,若说跳得好的,柳秉钧是舞池里的常客,当属他跳得最出色。” 宛春蓦地笑说道:“纵使柳少爷跳的好,可这一次的校花大赛,静语也参加了,只怕他要和静语跳才是……” “那倒未必。” 宛春的话只说了一半,忽听耳畔一声笑道:“静语已决定和光耀跳去了,密斯李,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可以伴您跳一曲呢?” 宛春讶然回眸,这才见言语中的当事人正在自己身后站着,想着自己方才那一通话,顿觉尴尬不已,垂下头去。 季元却欢喜不已,忙将他肩膀一拍道:“柳兄当如祁黄羊,外举不避仇呀。” “哎,咱们两家可谈不上仇与不仇,李兄客气了。” 秉钧爽朗笑着与季元插科打诨几句,转身将手平伸出来,鞠躬对着宛春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宛春无奈,只好上前屈膝行了一礼,将手递到他掌心中。 这乃是小步舞的开场方式,若非学习过,是断然不会知道的。赵纯美在台下看的分明,纤纤玉指紧扣着桌面,几乎不能相信,李宛春当真会跳这一支舞。 她明明……明明……从未在李家的舞会上见过这个小姐,也未曾在任何一个跳舞场听说四小姐来过,女中里又没有教习这等难度的舞步,她究竟是何时学会的? 目光不甘心的萦绕在宛春与柳秉钧的身上,赵纯美不由怀疑自己这一次是否打错了算盘。那柳秉钧是何等人物,旧京里但凡去过舞会的女郎几乎都曾与他跳过舞,这个小步舞也过半是经他手教出来的。双人舞最难得的就是有个好舞伴,如今他既与李宛春组合,旁人定然是没有多大的胜算了。 朱唇咬啮,贝齿轻阖,眼看中舞池中柳秉钧与宛春的舞步越来越出彩,赵纯美不由锁眉搅乱了一腔心绪,手上的帕子也拧成了团。 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流畅,宛春面上不由自主就带了三分笑,果然一个好的舞伴,就足以让她事半功倍。转身刹那,越看着赵纯美那张不甘心的脸,她就越觉得高兴。 赵纯美这回可真是打雁的叫雁啄了眼了,任她想破脑袋,只怕也想不到,如今的李宛春可再不是从前那个深居闺阁懵懂不知世事的四小姐了。想要看她这个李家四小姐的笑话,就算再等个十年,也未必能有那个福气。 目光渐渐冷凝下来,宛春一面跳着,一面在侧身滑步间佯装不经意的看了一眼四周,因这一场舞会指明了是校花大赛提名的女郎才可以参与,故而舞池中的人并不多。眼见别人的目光都放在自己与柳秉钧身上,既然该做的事情都做到了,宛春知晓如果不在这时退出去,很有可能就因此而站到夺冠的那一刻去。 幸而她算盘打得早,虽然柳秉钧突如其来的邀请是个意外,却也于大局无碍。 侧身,滑步,一步、两步、三步……转身……就是这一刻! 宛春丹唇轻抿,脚下狠狠的一扭,登时痛的身子一偏,即刻瘫软下来。 第十七章 扭伤 柳秉钧正跳在兴头上,不提防会出这样的事情,见宛春身子倒下去,忙顺手拦着她的腰,抱住道:“密斯李,你怎么了?” 宛春偎在他肩上,因方才用力过猛,已疼的一头是汗,见他问,半晌才从挤出一句话来:“我好像……扭到脚了。” 扭到脚?柳秉钧皱紧了眉头,这可如何是好,舞会才进行到一半,要是在此刻退出去,下面的比赛就不能再参加了。 无奈之下,他只得咬了咬牙,扶着宛春的肩膀问道:“一步都不能动了吗?” “不能。” 宛春摇摇头,她之所以肯对自己如此狠心,就怕伤害得小了,反而完不成计划。如今痛是痛一点,却也在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远处瞧见动静的季元与张景侗赵国栋周湘等人已经赶了过来,看宛春单脚站着,都急切问道:“怎么回事?” 柳秉钧深感遗憾,便替宛春回了话:“密斯李的脚扭伤了。” “怎么会这样?” 众人都是一阵诧异,这柳公馆的舞池可是仔细打扫过的,连个米粒大的石子儿都不可能见得到,怎么会扭了脚呢? 季元面有不甘,他可是夸下了海口说宛春这次一定会夺冠的,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宛春的脚竟然扭了。便蹲下身,隔着皮鞋的外层捏了捏宛春的脚踝,仰头问她道:“这样疼么?” 宛春倒吸口气,季元捏的地方恰是她扭到的地方,不疼才怪。 尽管她的痛呼声轻微的可怜,季元仍是一听即知她所伤不浅,忙对柳秉钧说道:“我记得你们家里有个专用的西医的,他如今人在哪里?快去叫人请他来看一看,是不是伤到筋骨了?” 柳秉钧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赶紧一面喊人来,一面说道:“那个西医住在北海,这会子夜深了,北海通西郊的城门也不知关了没有,只怕未必能请来。”说着,门口的听差已经进屋里来,躬身问道:“少爷,你找我?” 柳秉钧点了点头道:“你去叫门房派车,到北海接一下弗雷德先生,就说我们这里有一位小姐的脚扭伤了,请他来看一看。” 听差忙答应一声出去,立刻安排车子去接弗雷德先生。 舞池里众人因宛春出了这样的事,都不好意思再跳下去,皆是站在那里,面面相觑一眼,观望着舞池中央。乐队也息了声音,架子鼓上的铜锣不能够及时停下,只听咔咔的几声响,晃荡片刻才停下来,更显得屋子里静悄悄的了。 宛春见因为自己一个人倒把舞会耽误下了,深深觉得过意不去,便对季元说道:“不过是无意中扭伤的,想必没有大碍。只是要麻烦三哥,还请你将我扶到那边休息室去,这里留给大家继续跳舞吧。” 季元仍在盯着宛春的脚踝仔细地看,那里已经微微的鼓起,将黑色两截皮鞋面都撑得涨起来,情知是不能够再参赛的了,心头又是担忧又是气闷,一听宛春说及舞会继续的话,无来由就没好气道:“跳什么跳,你已伤成了这样,再跳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宛春心里很清楚季元是为何如此,但她有她的苦衷,不能为了照顾他的想法而心软,此时听着他的抱怨,自己又不好说什么,只得沉默的微微笑着。 静语倒是很体谅宛春,因跳舞扭伤脚的事情她也不是没有过,那种痛可想而知,见宛春不说话,便代言说道:“密斯脱李,我劝你还是快将密斯李送去休息室吧,扭伤了并不要紧,最怕的是延误了治疗,从而加重伤情。”说毕,作势就要来帮着季元送宛春去休息。 季元何尝不知宛春这会子最需要的就是坐下来休息,但他好不容易压了那样大的赌注在宛春身上,如今血本无归不说,还累及宛春要受此痛苦,回家之后万一父母问起,宛春自然是无事的,他却少不了一顿排头。 嘴里不免叹声晦气,季元谢过静语的好意,就拦腰将宛春抱起,直送到休息室去。 他们一走,柳秉钧才敢问着张景侗赵国栋几人道:“怎么办,密斯李受了伤,咱们这舞会还要继续下去么?” 张景侗望了一眼季元与宛春离去的方向,兀自仰着头沉默不语,赵国栋看他不说,又瞧前头季元的脾气并不大好,自己也就抿住了嘴。 与他二人的寡言相反,赵纯美却似是得了意外的惊喜,原以为今日必定要花落李家了,却不想天公不作美,哦不,或者在她而言该说天遂人意,竟叫那李宛春莫名地扭伤了脚。 这真是大快人心的事情,不用自己出手,冠军就已不是她李宛春的了,于是就迫切的说道:“为何不继续下去?密斯李事出有因,那是她个人的缘故,与我们舞会并无相干,况且参赛的并不只她一人,我们总要顾及到柳二小姐她们。依我的意思,舞会还是继续的好。”一面说,一面在底下用脚尖踢了踢冯玉璋的西装裤管。 冯玉璋早已是她石榴裙下的拜倒之臣,岂会不明白赵纯美的意思,便也帮衬着说道:“密斯赵说的很是,我们不能对不住其他参赛的人,舞会还是继续的好,继续的好。”话毕,讨好的朝赵纯美一笑。 柳秉钧站在她二人对面,自然看得清他们的小动作,只是张景侗和赵国栋都没个主意,作为四大评审之二的赵纯美与冯玉璋又都是这么说,他少不得要遵从,就含笑道:“那么,我可就去宣布舞会重新开始了。”一转身,抬脚便欲往主持台去。 张景侗这才回神,忙在他身后叫唤道:“慢着!” 柳秉钧闻声停住脚,只转过头来看着他。 张景侗便道:“既然已经去请了医生,我提议舞会还要等医生看过密斯李的脚伤之后再做定夺。至于校花大赛,不是还有个第三项么?我们先考核第三项,第二项就留待以后评论吧。” 赵纯美显然没预料到张景侗会提出这个主意,她虽口口声声对曼宜说自己与张景侗的缘分已尽,但阅尽旧京子弟,竟无一人可与四大公子相比,而四大公子中又以张景侗为贵,她所言也不过是欲擒故纵之计,想要张景侗先于她回心转意而已。不曾想,张景侗会为了李家那个病丫头与自己作对,胸膛里越发添了堵,便哼声冷笑道:“第三项考的可是谈吐,侗五爷莫不是以为李四小姐在这时候,还能有心情与我们说笑吧?” “她当然不可能在这时与我们说笑。” 张景侗得理不让,亦是冷笑道:“只不过,先时我曾听过四小姐与舍妹闲聊,言语之中见多识广,非寻常女子可比,就这一点,我很愿意投她一票。” “你……”赵纯美不觉气白了脸,深感天下的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主儿,以前她与他见面,他看她怎样都是好的。如今日子久了,换了李家四小姐登台露面,她就成了过客一样,怎么都是不好的,由不得她不生气。 可是这气她又不能对着张景侗发出去,只好沉默在心底,一并算到宛春头上,就赌气道:“既如此,我的票是一定要投给密斯柳的。”说完,一偏头,很是不善的问着赵国栋、冯玉璋道:“你们两人的票要投给谁?” 赵国栋摸摸鼻骨,似无奈又似为难,片刻才笑起来说:“罢了,我弃权了。” 赵纯美于是只盯着冯玉璋一个人,冯玉璋原本很喜爱宛春身上的那一种典雅的韵致,直觉如同古书中走下来的一般。但前有季元保驾护航,后有张景侗出言维护,无论如何自己也够不上资格去与四小姐撑腰,倒不如一心一意巴结了赵纯美的好,于是为博美人一笑,就道:“我同密斯赵一样,投给密斯柳。” 赵纯美这才微觉泄愤,斜仰着头看向张景侗,不无挑衅说道:“你看,四大评审除去一个弃权的,已有两票投给了密斯柳,你那一票投给谁都无所谓了。” 她这样的说着,眉目间已经是掩不住的笑,张景侗嘴角动了一动,欲要说却最终还是没说出来,只将那票往柳秉钧手里一塞,说了一声:“你看着办吧。”便抽身往客厅外走了。 他一走曼宜也不敢久留,急忙就带跑带说的跟在他后面出去了。 柳秉钧捧着那票,仿佛捧着千斤锤,动也不敢动,只望着赵国栋苦笑。 舞池子里没听到音乐声的众人,也都僵硬的站在原地,一头雾水的瞧着张景侗大步走出去,却不知校花大赛已经落下帷幕了。 里头宛春已被季元送到了休息室,兄妹两人各有各的心事,彼此竟一时无话。静语和繁光耀周湘等人也已无心比赛,站在白漆门板外头单等着弗雷德先生过来。 这一等足等了一个钟头,讲武堂与贝满女中的学生已有好些等不及,一听外头说去接弗雷德医生的汽车到院子外了,便都往里传话道:“医生来了,医生来了。” 周湘、静语等人在休息室外听见,赶紧叫请医生进来。 说话间外头就风风火火走进来一个中年人,广目高鼻,棱角挺括,头上蓄着寸许长的棕发,鬓角直留到腮下,身上穿一身黑西装,同样是挺括的,如同他从事的职业一般,使人觉得肃穆庄严。 第十八章 夺冠 弗雷德先生是德国人,妻子是旧京一位留学德国的仕宦小姐,于是他为了照顾妻子思乡之情,就偕同家眷到旧京定居。他本是德国海德堡大学毕业的医学博士,极为精通内外科诊治,叵耐入京后城里的人因对西医太过陌生,并不十分认可他的医术,以至于他的境遇一度很窘迫。后来无意中替妻子的娘家人治好了咽喉炎,那人便介绍了他到柳公馆为家庭医生,柳家是旧京后起之秀,对于接受外来科学一向持以开明的态度,故而弗雷德在柳公馆里很受优待,收入也极为可观,他对待工作也就愈发上心了。 眼下虽是半夜请来,但他却很仔细,医药箱里样样不缺,进屋看宛春和季元都在房间里坐着,因来时路上听说了是位小姐受的伤,就操着一口并不流利的京片子问宛春道:“能让我看看你的伤处吗?” 宛春点点头,将旗袍下摆拉高一些,弗雷德半蹲在她膝前,拧开罩灯看了看宛春的脚踝处,又伸手摸了摸,问过几句话方道:“看样子是伤到筋骨了,我的建议最好去医院里诊治。” 宛春看一看墙上挂着的玻璃罩子鎏金自鸣钟,短针已经走过了十一点钟的方向,这样晚过去着实不大方便,就道:“除了去医院已经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么?” “不,还是有办法的。”弗雷德微微含笑,扭身对跟随进来的柳秉钧说道,“麻烦密斯脱柳给我找些冰块来,我想这位密斯脚上的小血管已经破裂了,所以才会肿胀的厉害,要先用冰块敷了,使血管收缩凝血,才可以控制病情的发展。” 柳秉钧闻声忙叫人去冰柜里取了冰块,用条白绸手帕子包了,递送到弗雷德手中。弗雷德仔细将冰块包袱在宛春的脚上揉化开,叮嘱道:“这个法子见效很慢,要过一日,等血管流血停止,再换做热水敷使淤血消散。并且,持续的按摩与复健都是必不可少的。” 他一面说,宛春一面点头记下,脚上的疼痛让冰块这样一敷,已经好了许多。眼看着门里门外站满了人,宛春便对季元笑道:“我们实在不好久留了,不如这会子就回家去吧。” 季元一腔的愁索,本就不耐烦呆下去,却碍着宛春有伤在身,又不能恣意的发脾气,叫柳秉钧和赵国栋他们看笑话。见宛春开口要求回去,便也顺势而为,站起身道:“那很好,我让司机把车开到客厅门下,回头再来接你。”话毕,人已经走出去了。 身为东道主兼寿星的静语很过意不去,看季元走开,就挨着宛春的肩膀坐下来劝道:“你受了伤,就不要来回折腾了,留在这里与我住一处不好么?况且弗雷德先生也有,万一有什么事,也好就近治疗。” 宛春笑道:“我如今伤成这样,还会有什么事呢?再者,这伤非十天半月是好不了的,难道还我要在府上叨扰这么多时日吗?” “那有什么关系?”静语侧过脸笑道,“你来了我正高兴,再过几日各个学堂都要开学了,我已是定下来要去人文学院了,你那里久无音讯,我听季元哥哥说,或许要送你出国去。要真是那样,我们将会很长时间见不到面,何不趁大家都在的时候多聚聚?” 宛春笑了不言,季元在外面安顿好车子,已经返身回来,近前谢过了弗雷德先生,便伸手将宛春抱起,还未说话,静语就忙站起来笑道:“我是留不住你们了,但密斯李的脚伤实在不能耽搁,弗雷德先生的医术我们一家都信得过的,要是你们也信得过,明日我带了弗雷德先生一同去府上拜会,可好?” 宛春不料她想的这般周到,在季元怀里感激的笑了笑,道:“我很欢迎你们能来,希望明天见。” “那么,明天见了。” 静语轻轻颔首,与柳秉钧和一众同学朋友送了他兄妹二人下了台阶,亲眼看着宛春坐进车里。院子里的水泥路面上因铺了一道鹅卵石,并不怎样的光滑,车轮子‘库茨库茨’的打了几声响,才转过弯去,轰轰的开走了。 宛春不知舞会最后到底成了什么样子,坐车回到家中的时候,上房里的李岚峰夫妇已经睡下,通后花园的角门紧闭着,想来祖父也是歇下了。 穿堂里唯有李管家带了个听差在值夜,看季元抱着宛春回来,几步就奔到朱红隔扇门外,低呼了一声道:“嗳哟,我的少爷小姐,怎么这样子回来了?是出了什么事?” 季元铁青着脸不答,宛春怕他再要嚷嚷,会惊动了旁人,只好开口告诉他:“李叔,不过是我跳舞时扭到了脚,没有别的事。” “你怎么这样不小心?”李达是家中的老人,伺候过老一辈的李岚峰和主母黎氏,对待李家的几个孙辈的小儿女,都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凡有不妥帖的地方,必是要批评教育的彻底才可以。 季元深知他的脾气,见他已经摆好了开讲的架势,便也不管他是否乐意,赶紧抱着宛春走了。身后只听扑扑两声,大抵是李达气的跺脚了,他也不回头去看,径直将宛春送到她的厢房里。 周妈在厢房的碧纱厨中和衣睡得正酣,全没听见一点动静,还是隔壁耳房里的秀儿惦记宛春回来没人伺候,不敢睡得太死,一听推门声,就?鞋披了长衫出来。 猛抬头见季元还在,不觉唬一跳,抚着胸口小声的问:“三少爷不回去休息吗?” 季元正怕宛春身边没个人,看见秀儿就拉过她吩咐道:“四小姐的脚伤了,大概夜里会睡不踏实,你仔细些不要叫她磕碰着。” 秀儿哎了一声,亲送季元回他自己的房中,自己才又折回来,替宛春放置好被褥,低声的笑道:“你真是个让人为难的孩子,许久不出去,才出去一趟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明儿叫先生太太看见,不知要怎么说你呢。” 宛春顺着她的搀扶躺下来,看她那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不由笑了笑。其实秀儿只比李宛春大了两个月,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里,穷人家的孩子总是早早就当了家,秀儿亦是如此。她在家中是长女,底下还有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每天就只是吃饭对于一户贫寒的人家来说就算一笔不菲的开销了,正是出于这一层的考虑,她的父母才辗转托了很多邻人,将秀儿带到李家做仆人。 由于她和李宛春是同年,余氏顾念二女儿李仲清长李宛春四岁,怕将来二人言语说不到一处,不如有个同龄人为伴的好,就将秀儿拨到李宛春房里做个贴身丫头。两人一同长大,情意深厚非常,故而李宛春身子的好坏,于秀儿来说,是比自己身子好坏还要紧的事。 谢雅娴初为李宛春的时候,都是她整夜整夜的照顾,有时比母亲余氏还要尽力,私心里谢雅娴对她也是除了余氏之外,唯一肯放心的人。 只是这会子夜深,秀儿不好怎样的细打听,怕扰了宛春的休息,只得将她伤着的那只脚抬高了,架在床尾叠起的被子上,自己干脆搬了椅子,就趴在床头眯着了。 宛春一日忙碌下来,又是比赛又是扭伤的,业已疲惫至极,管不了秀儿许多,自己就当先睡熟了。 翌日还是听见了秀儿的惊呼声才醒,昨晚灯光之下明暗斑驳,关于究竟伤的怎样她看不仔细,这会子白昼里再看,那脚腕已经鼓得像蒸出的汤包一般大了。 秀儿急的直嚷嚷:“从哪里弄得伤?都要吓死人了,怪道三少爷叫我仔细看着你。亏你忍得住,连声疼都不说,我只以为是不起眼的小伤呢。” 宛春醒时残留的一点子睡意全叫她嚷嚷没了,幸喜周妈那个耳报神不在,她便赶紧坐起来伸手捂住了秀儿的嘴,嘘声说:“你是要将母亲她们全吵醒么?我这原是自己学艺不精跳舞扭到的,说起来怪让人害臊的,所以你不要大肆宣扬,我自有我的主意。你放心,昨儿已经在柳公馆叫医生看过了,都说不是大毛病,今日那个医生还会与静语一道过来,诊治几日就好了。” 秀儿让她捂住嘴,说不出话,只好嗓子眼里呜呜几句。 说来也巧,今日恰有李岚峰的一个得意门生娶亲,特别邀请了李岚峰去做证婚人,余氏一早起来替他打点好跟着一同去了,就没有来得及过问宛春和季元关于昨日舞会的事情。祖父李承续有自己的小厨房,寻常日子很少同长子一家用膳,竟也没有发现宛春的异常。 宛春宽下心在自己房里吃了些早饭,因问起季元如何了,秀儿回说他还没起,宛春便叫秀儿将没吃完的麦粉粥放在炉灶上热着,预备他醒了再吃。 用完早饭,才不过八点一刻。想起静语说今日要来拜会的话,宛春于是将前番放在床头没看完的《红楼梦》拿出来接上一回看着,单等她来。 这一等就等到了中午,且只等来了弗雷德一个人。 宛春不免困惑道:“密斯柳呢,怎么没来?” 弗雷德笑的摘下帽子,对宛春行了见面礼,才说:“她今日已不能来了,托我带两样东西给密斯李,以表明她不能来的缘由。” 说着,从随身携带的医药箱里翻出一份报纸同一个洋式信套,交到宛春的手上。 宛春不明白静语为何送这两样不相干的东西,于是先拆了信套,拿出里头的仿古信笺,看上面一笔一划写的无非是冒领了北地校花大赛的冠军,委实心中有愧,不敢在鲁班门前弄斧,关公面前耍刀,故而违背了约定,不能前来拜会之类的话。 宛春看的稀里糊涂,忙又打开报纸,这才见今日《京报》上头版头条刊登的便是昨日校花大赛完美举行且花落柳静语的大字标题,方知真如自己所测,是静语夺得了桂冠。 第十九章 悲喜 只是她那样的自谦,宛春不能不仔细思量着给她回封信,就暂且将此事搁置一旁,单对弗雷德先生说道:“密斯柳的信我已看了,眼下还要麻烦你再给我看一看,我的脚已经肿得很高了。” 弗雷德便将手里的医药箱放下,站在床沿对宛春的脚细看了一看道:“不用担心,是冰敷之后淤血凝固的结果,待热敷后就会消下去了。”就回身开了医药箱子,取了一个胶皮制的袋子,往里头灌了半袋子的热水。秀儿细心接过去,按照他说的将那热水袋子在宛春脚上不断滚动着。 弗雷德又开了些西药,一个是内服的消炎药,一个是外用的膏药,因静语吩咐把宛春全部的花销记到柳公馆的账上,所以他就没有提及药钱,只对宛春说了用法。 宛春明白柳公馆那边必然是知会过弗雷德先生的,鉴于他们的好意,自己也就佯装不懂,没有问关于药之外的事,弗雷德怎么样说她就怎样做。 弗雷德为了照顾她听得方便,一直都站在她的床头说话。离得近了,宛春便闻到了他身上带着的药水味,浓烈倒不甚浓烈,只是怪怪的,不似寻常医院里消毒药水的味道,就下意识的捂住了鼻尖。 弗雷德说完话,正好低头看见,不由笑的退开两步,摊开手歉意说道:“索瑞,索瑞,我忘了我是从尸检现场过来的,还没有来得及换衣服,大概是福美林溶液的味道冒犯密斯李了。” 宛春放下手摇了摇头,表示不介意,却对他言辞中的新鲜词汇感兴趣起来,就道:“什么是尸检现场?福美林溶液又是什么?” 弗雷德耸耸肩,惋惜一声才道:“这是个让人不愉快的话题,尸检就是尸体检验,而福美林溶液则是防止尸体腐坏的药品。闻听东交民巷里一户人家的儿子暴毙了,报案之后,警察署的人去了几次都没查出来是因何而死,仵作也说没有他杀和自杀的迹象,弄得附近民心惶惶。恰逢我曾在海德堡大学修习过法医学,所以他们打听到就请了我过去,一查究竟。” “后来呢,查到了没有?” 宛春双手微张,攥着身下花格子床单,神情里满是讶异与急迫。 人死之后会有仵作验尸的事情,她是听过一些的,但是却不知道还能从尸体上看出他杀与自杀来,若真有这等事,那么她前世死的时候,警察署也该派人做了尸检才是,要是能拿到那份尸检报告…… 一想到这儿,不等弗雷德说话,宛春又道:“我问一句不相干的话,若是制造的意外死亡,你们也能检验出来吗?” 弗雷德呵呵的笑了,倒不想这个府里的小姐会对如此晦涩的话题感兴趣,便郑重地说道:“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能说些有用的东西,哪怕一滴血,一道伤口,都会告诉我们在他死之前,做过了什么,受到了什么伤害。”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宛春似哭似笑的喃喃自语,她还以为除了宜江的栏杆,再没有证据去举证陆建豪杀害了她和宝宝,想不到天无绝人之路,她怎么就忘了还有尸检报告呢。 陆建豪在她临死前一锤砸在她手上的力道是那么的重,便是在水里都觉得出疼痛来,想必死后手上也该留有创伤才对。 她终于可以置陆建豪于死地了么? 心中一时悲喜交加,宛春倒没听见弗雷德后来说了什么,还是秀儿看她呆傻一般的坐在床上,忙出声对弗雷德说道:“不要再说那些活人死人的话了,我们四小姐身子虚,当心唬着她。”又揭开了热水袋瞅了几眼,道,“医生,脚上的肿块已经消了一些,还需要再用热水敷么?” 弗雷德笑点头道:“要的,一直要敷到淤血散尽……” 砰! 话没说完,就听一声巨响,季元一阵风儿似的闯进屋里,手里不知捏的什么,团成了一大团,啪的扔到了宛春的床上,叉着腰转圈怒道:“荒谬!简直荒谬!参赛的人连第二项都没比完,他们竟然把校花选出来!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哼,好啊,都一条心要看我们李家笑话是不是?等我砸了京报馆,我瞧他们得意到几时。” 说着,就将西装的袖管捋的高高的,敞开了领口,大有要出去拼命地架势。 宛春让他一惊一乍弄得困顿不已,将床上的一团东西拆开来,才见是一摞厚厚的报纸,全与早上弗雷德拿来的那份一模一样。 顿时就好笑起来,原来他一上午没个影儿就是办这事去了,便把报纸在膝上摊开平整,笑说道:“我以为是什么呢,叫你气成这样,原来是为了静语夺冠的事。与哥哥的看法不同,我倒是认为她当得起这个冠军。” “她怎么当得起?”季元鼻子里呼呼的喘着气,也没在意弗雷德先生,自顾自气愤道,“他们柳家是地位、声名,还是产业比得过我们李家了,如何叫我们李家屈居人后?” 宛春叹口气,不由提醒他:“可我们参加的是校花大赛,并不是家族大赛。哥哥,这可是要看个人的呀,无论是容貌、谈吐、学识还是舞蹈,我都是自认比不过静语的,你快别替我打抱不平了。” “我这不是打抱不平,我这是……” 季元顿了一顿,这会子才看见靠着白纱窗底站了一个人,正是柳家御用的医生,赶紧住口干咳一声,不满的哼了一哼,却不往下说了。 宛春知他是忌讳背后说的话传到当事人耳朵中去,反显得小气,就笑对弗雷德先生说:“我哥哥的脾气就是这样子,请你见谅吧。麻烦你跑了这一趟,不知我的脚还有几日才好?若是时间长的话,请你务必多来几次。一应花费,我们这里单独给你报销一份,还请不要客气。” 弗雷德无意听见人家的私心话,也觉得不好再呆下去,看过宛春的脚伤,直言还需一周的时间才好,又将药的用法用量嘱咐一遍,才告辞离去。 季元倚着门框子,弗雷德虽然走了,但他的心头火已经消退了泰半,不好在宛春还养伤的时候来惹她心烦,就道:“昨日没看仔细,你这脚伤的严重么?” 宛春道:“不严重,只是有些肿罢了。” 因问他父亲和母亲回来没有,季元道:“去给人家证婚,哪里能这么快回来,只怕要到晚上了。不过,你的脚伤他们还是不知道的,我正要同你商量,该如何对爸和妈说呢。” 宛春笑道:“不干你的事,你只装作不知,我自己同妈说,仔细他们怪责到你头上。” 一句话说到季元心坎里,倒把他逗乐了,将手往怀里一抄,笑笑道:“那我就谢过妹妹的好意了,你要吃什么吗?晨日里你留的麦粉粥我吃了一些,这会儿又饿了,我去叫小厨房开个火,随便弄些吃的来吧。” “你自己吃吧,我才吃的中饭。” 宛春笑看他一时好一时恼的,直觉到底是叫家中骄纵惯了,快言快语的,全没个心计。这样的人幸而是个男子,且生在豪富之家,不过是风流一些纨绔一些罢了。若是个女子,将来只怕嫁不到真心的人,免不了要受人哄骗,委屈一生。 她胡乱想着,躺下不久就睡着了,直到傍晚秀儿才来叫醒她,推着她的肩膀道:“先生和太太回来了,都问起了你,我没经过你的同意,多嘴告诉了他们你脚伤的事,他们要来看看呢。” 宛春闻说忙搭着秀儿的手坐起,四下就要找鞋子。 秀儿掩口笑道:“你伤成这样,能穿得上鞋子?罢了,终归先生和太太都是自家人,不用那么多礼数,你就这么坐着罢。” 一言既落,外头周妈就扬声喊道:“四小姐在里头吗?先生和太太过来了。” 她今儿一早就听李达的吩咐,出去看着人送金秋的花盆进来,还不知宛春脚伤了,故此叫了一声,便引着李岚峰夫妇进到房中。一看宛春端正坐在床沿,面前放把椅子搁着脚,不由嗳哟道:“怎么了这是?” 秀儿赶上前跟李岚峰夫妇问了安,才依照宛春吩咐的说道:“说是昨儿回来的晚,没仔细在柳公馆踩着了石子儿,把脚给崴了。今日晌午医生刚来看过,已经做了处理了。” 李岚峰和余氏一听,都嗔怪道:“不该让你在那里玩得那么晚的,就担心会有事,果然叫我们猜着了。” 一面说,余氏一面就在宛春床沿紧挨着她坐下,看那脚踝连着脚面的地方肿起三指宽的肿块,很是心疼,就拿了手上的绣花绸手帕,轻轻拂了几下。 李岚峰严父慈心,虽不能像余氏那般敞露心迹的照看儿女,却也关切问道:“请的哪个医生?你们也太不仔细,这样的事该和父母早说才是,万一请的医生不称职,反而拖累病情严重化。” 宛春笑道:“请的是柳公馆的弗雷德医生,据静语所言,他的医术很称职,说我的伤不过养上一周就会好了,父亲大可以放心。” “当真是弗雷德么?”李岚峰捻须笑了笑,松口气道,“他确实是个称职的医生。” 说完,想起自己今日出去证婚时发生的事,又道:“哦,我和你母亲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第二十章 抉择 宛春因问是何事,余氏道:“是你上学的事,那时说要送你去国外的,昨儿我们听说国外如今也不好过,欧洲的国家和中/东闹翻了,美/国又借机临时插一脚,到处都充满了火药味。所以,我和你父亲商议了要送你去旧京的人文学院,那里有许多和我们家相识的女孩子在,你去了也好有个伴。只是他们后日就要开学,如今你的脚伤了,什么事都得放一放再说,你还是先养伤吧。” 宛春听罢,脑海中如同走马观花一般,将近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全想了一遍,周湘的话、弗雷德的话,在她耳边回响个不停。刹那间闪过千百个心愿,心愿的最后无一不是指向那个午夜梦回里唯一的念头。 她要报仇,她要用自己的法子替自己报仇。 容颜轻轻舒展,宛春浅笑却坚定的说道:“妈妈,我不去人文学院,我要去医科学院。” “去医科学院?” 果不其然,李岚峰和余氏都惊讶起来,李岚峰尚且沉得住气,余氏纵使对宛春溺爱非常,这会子听了这句话,也忍不住皱眉批评她道:“不要胡说,以你的身份岂可去医科学院?别忘了,你是我们李家的四小姐,一世富贵荣华是享受不尽的,何苦要跟着他们学做郎中?再者,女孩子家即便是学些本领,也无非是在诗书礼乐上下点心思,人文学院的外国语言文学系我看着就很好,你二姐当年学的也是这一科,如今正可以帮衬你姐夫应付外国使节,在上海不论是谁提起镇守使的夫人,都要竖大拇指的。你的将来自然不能比你二姐姐逊色,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的看你走错了路。” “妈妈,那不是错路。” 宛春深深叹口气,她就知道这个决定会很难通过余氏的首肯,却不能不拼足勇气来试一试:“我今日瞧弗雷德先生进来,说起了他研习过的法医学,简直是有意思极了。外国语言文学系固然很好,可是我将来就一定会如同二姐姐一样,嫁个当官的么?即便是嫁了,又一定会接待外国使节么?妈妈也曾是留学过的,外国语定然很好,可这么多年里,妈妈的外国语又用到了几次呢?医科学院在旁人眼中虽比不过人文学院,但医者有妙手回春之力,将来便是不去给人当郎中,自家有人生病也能第一时间派上用场,妈妈又何必如此嫌弃它?” “叫我如何不嫌弃,你就算是妙手回春又能怎样?似我们这样的人家,都是有专用的医生在,你将来就算嫁出去,也不会比我们家差到哪里,如何能叫你放下身段,去给人看病瞧医?” 她说着,不由就动了气,靛蓝水渍纹旗袍上的宝蓝钻石胸花随着她的吐息上下耸动着,像是很不理解这个闺阁中一向乖巧听话的小女儿,为何突然之间就变得这样固执,且不听她的话了。 李岚峰站在她的身侧,本是蹙眉听着宛春的解释,这会子看夫人动了气,女儿又是不肯低头的样子,不能不开口来给她们母女打圆场,就失笑道:“太太,囡囡是小孩子脾气,大抵是头回见了西医,有些新鲜罢了,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你跟她一般见识做什么?” 他说着,眼角便冲着宛春微微挑动了几下,愣是将宛春欲要说出口的话压了回去。 右手在余氏的肩上拍了拍,李岚峰就势滑下来攥住她的胳膊道:“我们先回房,叫她养伤的时间里再仔细想一想吧。” 余氏方才是话赶话说到了气头上,眼下听了李岚峰的话冷静下来,想起自己对这个最小的女儿一向疼爱有加,在此之前是从未大声呵斥过的,也怕她叫自己给吓到,见李岚峰说要回去,也就顺从的起身,将手在宛春的额上摸了一摸,安抚说道:“为人父母者没有不为儿女打算的,我的话也是为了你好。” “是,妈妈,我都明白。” 宛春在她温柔的爱抚中无奈掩藏起满腹的言语,明白不能在此当头再引起余氏的不满,唯有将来从长计议罢了。 目送着周妈引了李岚峰和余氏出去,宛春翘起搁置在椅子上的脚,小心挪到床上躺下。秀儿关了房门回来,看到她懒散的裹着被子斜睡在那里,不由就笑的将她身上的被子扯出来铺盖好了,嗔怪道:“你方才怎样就和太太顶撞起来了?太太的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寻常连先生都得在风头上避让她三分的,她固然宠爱你,可也不能叫你这样的胡来呀。” 宛春原就灰心泰半,情绪并不十分的好,听见秀儿也数落起自己,好笑又好气道:“你到底是跟在谁的身边呢?若然你也这么说我的话,我是不敢留下你了,你跟着我母亲去吧。” 秀儿扑哧的笑出声,因低着身子给她理枕头,便顺手在她脑门上轻敲了一个毛栗子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难道,我不叫你和太太顶嘴,有我得益的好处不成?” “那我可不好说了。”宛春要笑不笑的将头偏向一旁,伸手揪着那白色花绸枕套上的流苏穗子,一根根理顺了说道,“你刚刚说我是胡来,我就不懂,当医生怎么就会是胡来了?我只以为父母亲是留洋回来的人,理当说得通的,想不到恰走了绝路。” 秀儿在旁看见,瞧她不像是一时心血来潮,倒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便压着声音问她:“四小姐,你当真要当女郎中么?” 宛春转过了脸,一直盯到她的眼里去,认真道:“我会拿这样的事和爸爸妈妈开玩笑么?” 秀儿握着嘴笑,手指顺着她的脸颊一直慢慢的的滑到下巴那里,不停摩挲着,像要拿个主意一样。 宛春本来还有些郁闷和委屈,叫她这样故作思考者的一闹,不由人就笑道:“算了,你出去玩吧,不要打搅我了,我自己总归是有办法的。” “谁打搅你了,人家当真是要给你出主意的。” 秀儿摩挲着下巴的手停了一停,扭身看了一眼窗户,旧宅子里唯有门窗隔扇这类的东西还健在着,红棱子配着白纱窗,外头影影绰绰竖着几根青竹,并没有什么人过去,这才又转头笑了笑道:“咱们这个府里太太虽然厉害些,毕竟是主内不主外。你要是当真去做郎中,我给你个法子,你往后厢房里找一找老先生,只要他那儿松动了口风,别说太太,就是先生也管不得你了,你想去哪里上学自然就能去哪里上学了。” 老先生? 宛春挣扎着从床上半直起身子,一拍脑袋却也笑道:“如何忘了爷爷呢?父亲和母亲那里十有是行不通的,爷爷那里我还没有一试究竟,秀儿,你这个军师这回可是出了个了不得的主意啊。” 秀儿看她志气满满,已经大有成功的意思,又看其脚上纱布纵横,便笑道:“不要先夸我,还是先养好你的脚要紧。” 宛春顺着她的目光看下来,不经意间双眸一亮,拉住秀儿就道:“快,去把三哥找来,就说我有事和他商量呢。” 秀儿叫她催的急,只好一面笑一面出去。从厢房那儿顺着抄手游廊一路走到海棠式洞门口,隔着门往里瞧了。见院子里高木耸阔,花叶婆娑,一株石榴树下半隐半现着一截水红纱衣角,想是季元房里的丫头萍绿无疑,便以手做筒状,握在嘴边喊了两声道:“萍绿,萍绿。” 萍绿正在树底下掐着枯掉的石榴花,猛不丁听到有人叫唤,就回身笑道:“是谁找我呢?”说着,已经钻出身子来。 秀儿招了招手,萍绿远远的看见,掸了衣服上的掉落花叶,边走边道:“鬼丫头,原来是你呀。好好地不进来说话,躲在那里叫唤什么,难道我们院子里有什么东西吃了你不成?” 秀儿笑的摇头,待她走近了,才问道:“你们三爷呢,在不在房里?” 萍绿上下打量她一眼,两只袖管子还没来得及放下,就把雪白的膀子相互一抄,嘴里头哧的一声笑道:“哟,往常不仔细说你两句,你就急眉白眼的,这会子你倒是不害臊了,找三爷都找到房里来了。” “别贫,跟你说正经事呢。” 秀儿平素和丫头们都会开些玩笑,倒是不怪萍绿拿自己打趣,只道:“是我们四小姐使我来的,我因为你们房里的老妈子和娜琳、周妈妈都是熟悉的,嘴皮子又碎,怕她们听见多事罢了。” 萍绿听说四小姐找,嘴巴抿了抿,虽不开什么玩笑了,却也疑惑道:“四小姐找三少爷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避着那些老妈子做什么呢?” 秀儿眨眨眼笑道:“大概是为了出去玩的事,你不知道么,昨儿四小姐和三少爷出去玩,把脚拧伤了,怕先生和太太责怪,就没说出实情,替三少爷遮掩过去了。这会子,想必是要找了三爷串口供呢。” “是为了这事么?”萍绿不知宛春扭伤了脚,只是知道昨儿季元回来的时候的确神情不悦,见秀儿如此说,也就这般推测了,便道:“你等着,他如今人就在屋里休息,我给你叫去。” 说完转身就要走,秀儿笑的拉住她,再三叮嘱说:“千万别惊动别人,四小姐原是好意要给三爷打圆场,叫你们的吴妈知道,万一说给了娜琳听,再要传到太太耳中去,两个人可都要挨骂的。” ----------------------------------------------------------------------------- 皮埃斯:这两天推荐有点少哈~~所以使出大绝招啦~~~什么时候涨50收藏,100推荐,什么时候加更一章~~~话说是不是要求高了???不管了,遁走~~~~ 第二十一章 谋划 萍绿撇了撇嘴,撒开怀抱着的两只手,在秀儿面前拍了一拍道:“放心,我知道轻重的。” 这才扭身遥遥进了房里去,秀儿在门外安心等着,不多时,季元果然从房间里出来了,一面走一面扣着长衫上的扣子,见了秀儿便道:“你们四小姐找我吗?” 秀儿道:“正找的急呢,快请去吧。” 季元闻言一笑,跟在她后面到了宛春房里,看她披了件玫瑰紫的哔叽斗篷坐在床上,便道:“什么事,这么急着找我?” 宛春伸了手,笑着示意他坐下,对秀儿说道:“去给三少爷沏杯好茶来。” 秀儿清脆的哎了一声,真就答应着出去沏茶了。 季元本是随意的人,叫她主仆两个这般客气的对待着,倒一时不敢坐下,手指只在衣前的扣子上打转,偏转头盯着宛春道:“四妹妹,你何时与我见外起来了?” 宛春见他这会子竟小心谨慎了些许,不觉笑的扬眉:“我怎么会与三哥见外?只不过是要有件事要托付三哥而已。” 季元看她不像是在开玩笑,抿抿唇这才侧身坐在床沿边横置椅子上笑道:“先别说罢,叫我猜猜是什么事,莫非是校花大赛易主的事吗?” “三哥!” 宛春笑啐了一声,抱臂倚着床头的半截圆柱子道:“人家和你说正经事,你就只会跟人家胡闹。” 季元道:“我这也是极为正经的事,不过你说的既然不是这一件,那么还请你继续说。”便笑的一点头,往后靠着椅背坐定了。 宛春于是探头看了一眼窗外,秀儿是乖觉的人,这会子沏茶还没来,想是在外头把风呢,她也就不必忌讳,直言说道:“今日父亲和母亲回来,对我说要送了我去人文学院,我不愿意去,跟妈闹得很不愉快,所以找了你来商量商量。” “你跟妈闹不愉快?” 季元一脸见鬼的表情,似是难以置信,晃了晃脑袋,才摆手笑道:“不要哄我了,你可是妈的心头宝儿,你们娘俩向来是一个怎样说一个怎样做的,岂会闹起来?是不是爸和妈回来见你扭伤了脚,要怪到我头上,你怕我为难,才托词是母亲与你置气?” 宛春见他话题扯的那么远,又是笑又是无奈道:“爸和妈只为了我脚扭伤的事,早把我们昨日的晚归忘去脑后了,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不瞒三哥说,我因说要去医科学院,母亲很不理解,才动怒起来的。” 季元不意宛春为的这事,一惊之下,嗓音不觉就高了许多:“你要去医科学院?四妹妹,你简直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哪。我说你怎会和妈闹不愉快,虽说眼下西医是个很时兴的行当,但在我们国家旧式的思想里可是很瞧不上郎中的。你又是女孩子家,怎会想起来要去学这个呢?” “这个说来话长了。”宛春顾忌前缘复杂,不能解释太多,便道,“那日在静语的生日会上,周湘也提及了要去医科学院念书的事,她虽是周家的大小姐,难得思想开通,听了她的话,我也不觉得当女医生是什么为难的事。” “她是她,你是你。” 季元对于周湘并不甚熟悉,唯独对那日她的针锋相对记忆犹新,一听这事是她起的头,就不屑的冷笑道:“你们的身份可不能同日而语,人文学院里教课的是全国知名的教授,学生也是仔细核对过在校成绩与身家地位才录取的,医科学院里却三教九流都有。周家大小姐去医科学院没什么大不了,李家四小姐要是去了,你想想,整个紫禁城还有比这更离谱的事儿吗?人家会以为,是我们李家地位不够,才叫你不能到人文学院读书去。” 他说话时,眼睛眉毛已是皱在一起的了,不知是在气周湘还是在气宛春。 宛春也没有想到平日看似浑浑噩噩的混世魔王,这会子竟会说出顾忌家族颜面之语,心里要笑又觉得此刻的情形是不便于笑的,遂咬着下唇,片刻才启齿说:“那么,我不用李家四小姐的身份,总是可以的吧?” “你不用李家四小姐的身份,那要用什么身份?”李季元狐疑问道。 宛春肃着雪白的面孔,默然许久,才轻轻抬起头:“就如同周湘一样,直接去领了报名表,只报个姓名上去,别的一概不填,岂不是避开了家族颜面之说?” “你……你这真是要胡闹了。” 季元哭笑不得,伸了手指不轻不重的刮了宛春的鼻梁一下,才说:“这事我不能帮助你,回头叫父亲和母亲知道,怕又有一场事故了。我劝四妹妹你还是仔细想一想罢,不要误做了决定,以免将来后悔。” 说着起了身就要走。 宛春一看他如此,急忙就道:“三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季元摆了摆手,已经不乐意听下去了,秀儿果然是在屋子外面把风,听着里头的说话声,忙探手将外面桌子上放的一个青花瓷盖杯拿过来,忙忙的拎了紫砂壶往里注了一杯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端着冲进屋里来,一把攥住季元的胳膊笑道:“三爷这就走吗?好歹坐下吃碗茶吧。” 季元让她攥住脱不开身,平日里他和宛春常来常往,各人房中的丫鬟听差都是熟悉惯了的,他又是薄面皮的人,为博得怜香惜玉的口碑,对于家下的丫头一贯是和颜悦色,此时就不能不给秀儿的面子,只好从她手中勉强拎出半截袖子笑道:“你们主仆是跟谁学的这三十六计?倒没料到还有个连环计呀。” 秀儿看他不走,就一手攥住他衣袖,一手端着茶杯子只管站住了,笑眯眯的直向他脸上说道:“三爷不必同我贫嘴,我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话。我只知道我们四小姐要找三爷有事呢,三爷走的这样急,可是帮四小姐把事办妥了?” 季元越发的好笑起来,索性由她拉扯着,只问她:“你知道些什么,就这样替你们小姐合计起来了?没听她说么,她要去医科学院,别的或许我可以帮得上忙,这样的大事,我可是无能为力了。” 秀儿笑道:“你怎样就无能为力了,先生和太太做不得主,不是还有老先生吗?我们四小姐找你,就是要同你商量要如何过了老先生那一关呢。”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季元不期然的转身,对着宛春说道,“这更是胡闹了,爷爷是从来不管我们上学的事的,你越过了父亲和母亲,去找他老人家,白费力气不说,还免不了要被训责。” 此时,外头太阳已经落尽西山,秀儿怕屋子里暗,早将绿灯罩里的电灯拧开来,幽幽的透出一抹荧光。宛春在屋里坐的久了,稍稍觉得寒冷,正将哔叽斗篷上的镀金扣子往上扣了一个,光影里只看到她一个姣好的侧面,冷睨众生。 听完季元的话,她丝毫没有退步的意思,只道:“我自是明白这些,所以才要问问三哥,该怎么说,爷爷才能答应我去医科学院?他以前不管,是因为我们从没有叫他管过,如今爸妈那里已经是行不通了,设若爷爷可以答应,爸妈必不能反对的,那么我的事岂不就圆满解决了?” 季元愣愣的站在原地,看一眼宛春,又看一眼秀儿。不知怎么回事,这几日下来,他对于自家的四妹妹总有种陌生的错觉,不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让他讶异,那个病弱娇贵到需要时刻有人照顾的四小姐,何时就这样果断决绝起来。 诚然,父母亲对于祖父的意见是不能不听的,但他和宛春自幼习惯了父母的安排,甚少提出什么异议,便是有,也不过在父母跟前撒娇耍赖拗过去就罢了,倒是没想过要拉出祖父和父母亲同堂对抗。 这该说是宛春太过大胆,还是太过无知了些? 不管怎样,或许是骨子里天生的胆大妄为作祟,也或许是连年对父母的言听计从起了叛逆之心,季元竟一时对宛春的提议感了兴趣,挥手叫秀儿退出去,自己却转身坐回原处说道:“你千万想好了,真要搬出爷爷来么?” “嗯。”宛春点点头,两只手儿把斗篷的两面衣襟往身上兜了一兜,才道,“唯其有爷爷发话,才可扭转如今的局面。只是我想过了,若要征得他的同意,必然有个理由才行。可我想了一日也想不起该是什么理由,三哥有什么好的提议吗?” 季元摸了摸下巴,仰起头看着那顶棚,半晌才说:“好的提议不见得有,然而好的办法却有一个。” 宛春道:“什么办法?” 季元便低下头笑道:“人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在我们这个家里,爷爷最疼爱的除却咱们的大哥,就该数得着你了。明后两日衙门公休,他必然会留在家里,我把你脚伤的话偷偷说给李叔听,好叫爷爷知道后过来看一看你,到那时成与不成就看你自己的能耐了。” 这样做行吗? 宛春几欲问出声,纵使对于能不能说通爷爷这一关,她心里很没有底气,然而一想到可以有个机会一试成败,就不能甘心白白的让其错过去。 只要能进入医科学院,她就有足够的理由去拿到那份尸检报告了。 第二十二章 理由 她的死,宝宝的死,总不能就这样的不明不白。 冥神想了一想,已经是没有比这个更妥帖的办法了,宛春也就点头答应下来。季元便又想了几句该如何向李叔透露消息的话,与宛春一同说了,这才笑嘻嘻的走回自己房里,似乎对于将来自己所要做的违逆父母之命一事十分得意。 宛春且不去理他,因她腿脚不利索,厨房里就把饭菜盛在豆青釉粉彩碟子中,用银边珐琅托盘端了,直送到房里来。宛春就着秀儿的手吃了一些,回头想起还有件事没有答复,便道:“去给我拿纸笔来,今日静语给我送了封信,我得趁着明早弗雷德医生来时写完它,好托他带回去转交给静语。” 秀儿闻言,用帕子将她的嘴角擦了一擦,就将手上端着的一个粉彩花卉纹瓷碗往床头矮脚柜子上搁了,转身从里间的花梨木桌子上取了一支自来水笔,拈了几张仿古信笺,递到宛春手里。又顺手拿了一本她平日常常翻阅的硬皮书,垫在被子上。 宛春便将信笺铺在书面上,将祝贺静语夺冠之语并自己惭愧之意全都写了上去,洋洋洒洒也有两页纸的样子。 秀儿伏在床头看着她写,笑叹说道:“这半年都不见你怎样动笔了,这会子写字倒是同从前一样好看呢。” 宛春拿起写好的信,放在眼前吹了一吹墨迹,三两下叠成了折扇状,取过西式信套装了,才笑对秀儿道:“你倒很快夸奖别人。” 秀儿咯咯笑了两声,看她将一切打理好,又道:“四小姐,赶明儿请你替我写封信吧,自父母举家搬回祖籍之后,我已经数月不曾见他们的面了。我又不是识字的人,托别人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不如咱们两个成日在一起,我过得好与不好,四小姐都是看在眼里的,你帮我写了,我也放心的很。” “那很容易。”宛春笑的伸直腿,将身子倚在靠背上,两手枕在脑后,弯着一双柳叶眉道,“只是我写了,你怎样寄出去呢?有老家的地址吗?” 秀儿笑道:“怎么没有,我们老家就在湘潭一带,小时候常听爸妈说起呢。” 宛春点了一点头,她是很能体谅秀儿的思乡情绪的,再说写封家信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这就算是帮定这个忙了。 秀儿自是感激不尽,主仆两个说了几句闲话,至晚,余氏到底是不放心,带着娜琳彩珠等人过来再次巡视了一遍,母女两个都极力的避讳白日里为求学闹翻的事,彼此间竟难得客气了一回。 问过了宛春的饮食起居,余氏瞧着那肿块已经比傍晚看见的时候消退了几分,便叮嘱了宛春好好休息,一行人方浩荡的回上房里去。 是夜一宿无话,翌日一早,季元等不及天亮,就拉着房里的听差李桧出了院子,在后花园里对准了一棵歪脖子树磨刀霍霍。 原本安静的清晨,叫他们一闹,就显得嘈杂起来。 李达果如季元所测,从值班房里半睡半醒的披衣出来,一见此情景就醒了大半问道:“三少爷,你这是干什么?” 季元于是顺着他的话头,将宛春扭伤脚,不能下地走路,要赶着找木头坐轮椅的话说了。李达想起前两日是看见他抱着宛春回来的,这会子听闻便皱眉道:“你们只当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所以每每对我的话都以耳旁风对待。四小姐的身子单薄,我早说不要胡乱领了她出去玩耍,你不听,偏要闹出这样的事来才知道着急。况且,你们也是太愚笨了,没有轮椅出去买一张也花费不了许多钱,何至于要到自家院子里伐树?” 他连说带走,话音落时人就走到了季元面前,季元便给李桧递了个眼色,李桧会意的颔首,连忙把拿出来做样子的斧头锯子等物件收拾到一边去。 李达还只管盯着季元说教,季元为了他能把话带进李承续房里去,倒不像以往那般脚底抹油溜掉,便站起身听他把话说完。 李达也没想到季元此番会如此的听话,自己几乎要说得口干舌燥,也没见他不耐烦,不觉深感欣慰,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回去吧,不要到这里锯木头了,仔细吵醒老先生。” 季元见他话已至此,知道他是要将说服自己的事作为炫耀的资本去向祖父言明的,便催着李桧拿了东西快走,自己也空着两手跟在后头,耸着双肩强忍住笑,疾步出了后花园。 临近中午时分,李承续起床后果然从李达那里听到了关于季元伐树要给宛春做轮椅的事,想那一双小儿女的可爱可疼之处,心中自觉满意的很,于是问了宛春伤势如何的话,吃过饭就背着手只身往前院子里来。 周妈不想在屋里听使唤,正躲懒坐在走廊的栏杆子上拿了个绣绷描花样,李承续走到她身边才回过神,忙忙的收起绣绷,就一路喊着将他带到宛春屋里去。 宛春为了李承续能来的事早已经做好了十二分的准备,听着周妈的叫唤,忙整理了衣服,在床沿边端正坐了,一见李承续的面口头上就赶紧叫了声‘爷爷’。 李承续笑的摆手,命她原处坐着,自己却上前坐在秀儿搬来的椅子上,看了一眼宛春包裹好的脚,才道:“我已听他们说了你扭伤脚的事,怎么样,现在可觉得好些了?” 宛春便将弗雷德诊治的事情仔细地说了,不成想李承续对于弗雷德也不陌生,言谈之下没少夸赞其医术之高超,为人之诚挚。 宛春像得了意外之喜般,胸口不由得一松,一直提溜着的心倒是隐隐放下了。李承续既是认识弗雷德的,那么自己接下来说的话,想必他就不会那么难以接受了,遂将话头一转,继而说道:“爷爷,爸和妈跟你说了么,他们打算要送我去人文学院呢。只是我的脚扭伤了,恐怕一时半会儿无法前去报到了。” 李承续含笑拍拍宛春的额头,以为她是怕耽误了学业,就道:“这些都不要紧,叫人去和你们的老师将情况说明了,他们会通融的。” 宛春咬了咬唇,摇摇头却道:“不只是为这个,爷爷,我想跟你说的……是我打算要去医科学院了。” 放在额头上的大手不期然顿了一下,宛春能感觉到面前的老者对于她的话是怎样的不解和疑惑,便又赶着说道:“我的意思,是要在将来当个女医师,可父母亲似乎不以为然,所以还想要问问爷爷的意思,难道只为了我是李家的四小姐,就真的不能学医吗?” 她说着,就半仰起头来,光洁的面颊于青白之中浅浅的带着一抹红晕,那是祈求里掺杂着决绝时才有的神情。这神情于李承续而言,简直太过熟悉了,仿佛就是那个人年轻时的样子。 于是放在宛春额头上的手缓缓的就收了回来,宛春紧张的看着李承续。这个曾历经半个世纪的枪林弹雨生活的老人,早在率兵打仗的时候就已练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且一贯以矍铄的面貌示人,故此,宛春并不能从他的外表上看出什么端倪。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静心的等待,等待李承续开口而已。 还好,等待的时间并没有她料想的那么长,左不过是片刻的功夫,李承续就开口问她道:“为什么要去学医?” 宛春想了一想,她之前的话拿来诓骗诓骗季元尚可,但在李承续面前,只怕那个借口不足以成立,倒不如直白说了的好,便道:“不为了什么,只为将来能有一技之长傍身。” 李承续听完她的话,不觉稍稍沉吟,面上敛去七分精明之相,留了三分踌躇,像是与人对弈一般地举棋不定。 这于宛春而言,是个很好的现象,至少说明在爷爷心里,对于她的提议肯仔细掂量了,总要好过母亲的断然拒绝。 至于会不会再次失望,那得要看老天爷的意思了。老天要当真怜悯她,就不该仅仅是让她重来一世那么简单,总该给她机会,沉冤得雪才对。 这么想着,房间里的钟仿佛走的更慢了,一秒过得如同一日那般漫长。 宛春后背慢慢沁出了一层薄汗,目光紧紧的盯在李承续身上,忽闻当的一下钟响,珐琅钟盘里的自动报时啄木鸟就突兀的蹦了出来,站在针尖上咕咕咕咕的叫了两声。 原来已到十二点整了。 李承续叫这报时钟一闹,终于肯转醒过来,又看了一眼宛春的神情,才翘着玫瑰椅的扶手柄,长唔一声道:“一技之长虽好,却并不止学医这一条路,难得的是你有这份心思。你父母不同意,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知道。”宛春轻轻的点头,“妈总觉得人文学院里的授业水平要高出医科学院很多,况且她对于外国语很喜爱,由衷希望我也能选择这一科。依据妈的意思,我将来即便是学了医也不大能派上用场,不如外国语来的实用些。但在我眼里,二者恰恰是相反的,前朝还曾有师夷长技以制夷之语,难道爷爷认为一门外国语就算是长技了吗?比之它而言,能在旦夕间救数万人性命的医术,岂不更好?” 宛春一字一顿,尽量说得清晰流畅,只是听在李承绪耳朵中,未免有些坚定不懈的意味,他面上不由就现了一丝笑痕。甭说征战沙场那些年,就是在退役后担任国务卿的这些岁月里,都鲜少有人敢用这种不容商量的语气与之交谈。 儿孙辈里长子李岚峰是不消说了,除了父子关系二人之间还有上下级的关系,无论谈什么话都有些公事公办的感觉,次子岚山三子岚水因为是庶出,对于他多是敬畏大过亲昵。底下的几个孙子里,伯醇稳重,颇得他厚爱,故而愿意说几句真心话;仲清由其母养大,只是偶尔见面请了安就罢了;季元呢又太过顽劣,他私心里深觉不便于宠溺,担心助长他的不正之风。 唯有家中这个最小的孩子宛春,大抵是因为她的品貌随了他已故的夫人黎敏之故,他向来是不愿在其面前端起威严的态度的。如今宛春能说出这样的话,李承绪不觉悖逆,反以为喜,端着翡翠嘴的烟斗笑道:“你说的也很有道理,只是学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目前而言就有两大分支,东方医学和西方医学,想好学哪一类了吗?” 宛春怔了一怔,根本没想过李承绪这么简单就答应了,一时又惊又喜,看了看秀儿,又看了看李承绪,才鼓足勇气道:“西方医学,可以吗?我见弗雷德先生的医术很了得,将来也想做与他一样的人。” “不敢当呀,密斯李。” 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宛春一抬头,就见弗雷德医生已经拎着医药箱与周妈一同站在门开处了。 第二十三章 把戏 宛春忙笑着请他进来,李承续依旧在椅子上坐着,弗雷德当先瞧见,拿下礼帽鞠躬笑道:“国务卿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李承续微笑颔首,看他衣饰整洁,想是从家中特意更换过赶来的,便道:“劳您的大驾,我们囡囡的脚伤就拜托你了。” 弗雷德口中忙说了个是字,因方才在外面听见宛春要拿自己当榜样的话,不明白其中缘由,于是搁下了医药箱,一面替宛春检查着脚伤一面笑问道:“二位是在谈论西方医学吗?” 宛春笑了笑,想着自己要学医的事并没有必要瞒着弗雷德,就道:“正是呢,我才刚和爷爷讨论起来,眨眼你就到了。那么,倒是要请教请教你,如若我去学医的话,你的意见是学西医的外科好呢,还是内科好呢?” 弗雷德的一只手正在她伤处按揉着,测探伤势好的如何了,闻听宛春此言,手底下不由得顿住,愣了一下才惊喜道:“密斯李你当真要去学医么?啊呀,那可是了不得了,我来你们旧京这么久,见到的多是嫌弃西医这个职业的人,没想到密斯李的思想这样开通。其实在西方医学中,内外科的地位是平等的,不论选了哪一科我都为密斯李感到高兴。” 宛春无声笑了笑,她本人对于西医的医术也是在入旧京之后才认可的,前生在上海弄堂的回春馆里常年有个坐堂医在,周围的人不论大病小病都找他去医治,故而大家都不曾见过西医是怎么一回事。 宛春前一次是受生病的拖累,这一次又受了脚伤的牵连,虽有幸得到弗雷德他们的诊治,但于内外科上却总是不大分得清,见弗雷德这么说,干脆问的直接一点道:“如果我想治好脚伤的话,那么该是选择内科还是外科呢?” 弗雷德道:“这就当是选择外科了。” 宛春笑点了头,便对李承续道:“爷爷,你听见了?我想我已经确定下来要学什么了,只是爸妈那里还需要你老人家替我说句话呀。” 李承续将烟斗放在嘴边抽了几口,想了想才摇头笑道:“小丫头,我上了你的当了。怪道你前头向我说那么许多话,原来只为拉我出来替你应付你的父母。” 宛春和秀儿一齐笑起,宛春于是不顾自己还在床上坐着,伸直胳膊挽住李承续的手腕晃了晃,说道:“爷爷最为通情达理了,你之前可是都答应下的,总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出尔反尔吧?” 李承续叫她撒娇作嗔的搅合一通,原就松动三分的心思,越发松动了七分,遂将手腕抽出来道:“不用灌我这个老头子汤了,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父母那里我回去问问清楚再说罢。眼下既是弗雷德先生来了,我不便打扰他,你且养伤吧,伤好了我们再谈谈内外科的事。”话未说完,人就站了起来,刚走了两步,复又转过头来笑叹道,“好一招上屋抽梯之计,我竟没有事先预料到。” 说了这一句,不等宛春和弗雷德等人反应过来,他人就已经出去了。 这里宛春因看事情都已办妥,心情极为愉悦,等到弗雷德检查过伤势,问清无什么大碍,就叫秀儿将自己写好的信笺取来,递给他说道:“昨日柳小姐转托先生送封信来,今日还要麻烦先生替我把回信送给她。” 弗雷德笑着接过信仔细地放到医药箱中,留了一些外敷的药膏,才告辞而去。 他走了不过一刻,季元房中前来打探消息的听差李桧就到了,先时没敢进屋子里来,只在走廊上拉着周妈问了几句。后来瞧着有人出来,因不知是谁,就连跑带跳的跃下栏杆,窝在了矮冬青树后头,等到李承续走远,才敢摸回来,悄悄在门边叫过秀儿。 秀儿便把李承续口头上答应的事说了,李桧笑拍着大腿,直说事情办得漂亮。唬的秀儿忙翻了他几个白眼,直言再嚷嚷下去,整个屋子都该知道三少爷和四小姐联手哄了老先生上当的事,才叫李桧安静下来。 这一安静,倒是又想起一档子事,李桧便附在秀儿耳朵边上嘀嘀咕咕说了一阵。 秀儿果然纳罕,回房送了弗雷德后,几步就跑回来,将李桧说的话又对宛春说了一遍。 宛春听得半信半疑,拉着秀儿的手一遍遍的问她:“你当真听清楚了么?校花大赛的事怎么会搁浅下来呢?” 秀儿摇摇头,想想不对,又赶紧点头说道:“李桧说的也不十分清楚,只听见他说昨日《京报》头条刊登出柳小姐夺冠的事情之后,报纸莫名卖的火爆起来,不消一个时辰就售罄了,咱们三少爷不也拿了一沓回来么?就那一沓,还是从柳府要来的。之后不知怎么回事,总统府、柳府两处的报馆都于今晨各自发了声明出来,一则言明昨日校花大赛选举之不公,另一则乃是静语小姐谦辞校花的事。如今,三少爷正考虑我们府上要不要也发一则声明呢。” “我们千万不能发。”宛春急忙出声,拍着床沿道,“他们闹来闹去到底有什么意思呢?这校花大赛我已经很不情愿参加了,当然不会在意是否夺冠。不管总统府与柳府如何,那日唯有我与静语的票数不相上下,眼下不发声明别人还不会疑心到我们李府头上,若是发了声明,大家岂不会说是我要与静语争校花大赛的冠军吗?” 她越说越觉不对劲,情急之下忙对秀儿道:“李桧走远了没有?你去把他叫来,我仔细问问他。” 秀儿连说走得不远,几步追出去在院子里叫住李桧,让他回来,一直领他到宛春面前。 宛春便道:“你从哪里得知校花大赛搁浅的事的?把你听来的再说一遍我听。” 李桧弓着身子,不敢忤逆宛春的意思,就道:“我是从三爷那儿听来的。前儿为了四小姐没能夺冠的事,三爷急的几宿都不曾睡安稳,今儿一早和我在院子里给李大管家演出戏后,三爷嫌闷就带人出去街上逛游去了。回来之后就买了几份报纸,我不怎么识字,只听三爷连叫了几声好,又对我说四小姐夺冠有望了,我一好奇就问了几句,才知道是总统府和柳公馆发了声明出来。原本该是三爷告诉四小姐这事的,可如今他人太过高兴,已到柳公馆找柳大少爷去了。” “找柳少爷?” 宛春心里扑通扑通的跳,她太了解季元的性子了,任何事只要有一丝的希望,他都会为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万一叫他校花大赛易主成功,那自己之前的心思不都是白费了么? 不行,这事必须得阻止他。 脑海里缭乱如麻,宛春急的一头是汗,不停的将胁下挂着的花绸帕子抽出来,再绕回去,绕回去又抽出来。如此反复几遍,慢慢平息下来的时候,还真叫她想起一件事来。 既然总统府和柳公馆都发了声明,那么,之前刊登校花大赛静语夺冠新闻的又是谁呢? 一叠声叫了几句秀儿,宛春忙道:“那日三少爷拿过来的几份报纸呢,我记得是交由你处理的,你快些去把它找出来,我急用的很。” 秀儿想起那些报纸都叫周妈拿去做鞋样子了,赶紧跑出去找周妈,两个人灰头土脸的从角落中将剪得乱七八糟的报纸翻出来,连忙交给了宛春。 宛春便将报纸在一块拼凑了几下,看那头条头刊的报道记者是个姓宋的人,就对李桧说道:“你去,找到这个记者问一问他,是谁给他的消息将校花大赛一事刊登出来的。问仔细了,再来给我个回话。” 李桧瞧她对于此事十分焦虑,眼下季元不在家里,没有人可拿主意,只得听从宛春的话,拿了报纸一溜烟跑出去。 直到下午三点多,李桧才一身是汗的回来,连自己的院子都没去,就直奔宛春这里回话道:“四小姐,我问过了,那个宋记者说给他消息的人没透露来头,只把写好的新闻稿交给了他,叫以他的名义刊登出去。不过,临走时他还说了一句,说那人招了辆黄包车,往四牌楼去了。” “往四牌楼去了?” 宛春皱紧了眉,看那报上的新闻稿排版工整,条理分明,是专业新闻媒体人的手笔。自己写了却不刊登,转而交给别人刊登,这里头不可谓不蹊跷。 难道,也是如同总统府、柳公馆一般,是哪一个大户人家从自家的报馆里抽出人手写了这份报道,怕担干系,所以让外面的报社来发吗? 于是便问李桧道:“四牌楼那里都住的什么人?” 李桧笑道:“四小姐可是难为我了,那地儿大得很,住的人也多,我哪能说的清楚?” 宛春也觉问的唐突,便也笑道:“那好,你只说那儿住了什么大户人家没有?” “大户人家么……”李桧侧头想了想,一拍手道,“有了,京师名角卢丹生、新星尚海泉都住在四牌楼的椿树胡同里,财务部赵部长、陆军部冯次长也住在四牌楼上三条的1号公馆和18号公馆里。这四家,是四牌楼有名的大户人家。” 卢丹生、尚海泉两人,宛春都不曾见过,也没有什么交集,这报道自然与他们两人无关。至于赵部长和冯次长,她虽然没见过,但对两家的儿女却算是认识了,赵纯美、冯玉璋,是你们两个人搞得鬼把戏么? 第二十四章 声明 忍气将手中的报纸握成一团,宛春捋了一捋思绪,此时已是火烧眉头了,根本没有功夫去找赵纯美和冯玉璋对质清楚,当先要做的应是阻止校花大赛易主一事才对。 眼睛紧紧瞪着天花板,宛春心里越是着急偏偏越想不起法子来。 李桧看她久不说话,因想自己本是三少爷那边的人,未经过三少爷的允许就私下替四小姐出了几趟差事,万一坏了三少爷的事,论起来又该是自己的不对。便偷偷的抬脚,趁着大家都不做声的时候,扭头走开了。 秀儿错眼里看见,也明白他的难处,便只当看不见,由着他去了。自己亲倒了一杯茶,递送到宛春手里笑道:“别想了罢,为了那个校花大赛,扭伤了脚不说,如今还劳累这么许多心神,何苦来呢?三少爷既是有主意,你就由着三少爷办理好了。” 宛春心里烦乱的很,接过茶却不喝,只捧在掌心里摩挲着。秀儿说完,她便冷笑了一声道:“要真由着三哥全权办理了此事,只怕我日后再不必见静语的面了。” 秀儿吐吐舌,从前倒没觉得自家小姐和柳小姐有怎样深厚的友谊,这会子看宛春一力的维护静语,知道是不能再拿校花大赛的事开玩笑的,便借着给宛春胶皮热水袋子换水的由头,忙闪身出了屋子。 她一走,屋里登时冷寂下来。宛春碍于一条腿动弹不便,就蜷起了另一条腿,抵在下巴颏那里,静静地沉思着。 方才李桧说季元已经去找柳少爷了,新闻是静语刊登的,季元去柳公馆也无非是再次证实而已。证实之后会怎么做,她一无所知。 总统府那边算是个意外,宛春想着那日张景侗对于自己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虽不知他们叫报馆发出不公声明是什么意思,但出发点总归是于自己无害的。 怎么办呢……怎么办…… 宛春头抵着膝盖,前后轻轻的晃动身子,非常之愁苦。那被她握成一团的报纸就在脚底下放着,密密麻麻印满了铅字。宛春只管盯着它发呆,时间长了,眼睛不免酸涩些,看着那字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活像是变魔术一般。 她看得出神时刻忽的笑揉了眼,心里直骂自己傻气。如同总统府柳公馆一样,静安官邸也有自己的通讯社,她虽不能同意季元登报声明校花大赛易主的事,但却可以借用赵纯美和冯玉璋的法子,先季元一步在报上刊登自己因脚受伤,弃权于校花大赛的证明。 如此一来,岂不将校花大赛的事一了百了了? 这样想着,宛春就耐不住唤来秀儿问道:“我们家里的通讯社都是谁在负责?你替我找了他来,就说我有事拜托他呢。” 秀儿站住脚想了一回,近年来由于留声机收音机的普及,旧京的阔人们大都没有了看报纸的习惯,各公馆的通讯社也只是因为循着旧例没有撤销而已。这两日却叫人想不通,怎么各家都用起通讯社来了? 但宛春既然吩咐了,她一个做下人的是不便于多问的,就出去找了听差,让他往通讯社走一趟,叫来了通讯社的负责人张先生。 张先生向来在外头办差事,且兼任着账房一职,季元偶尔会到他这里挪腾些款子,去添补自己的亏空,两个人彼此倒也熟识。而宛春的月例钱都是经由上房余氏那边直接付给的,寻常也没有季元那样大花销,他们两个倒是从未见过一面。 此刻闻听四小姐找,张先生只觉诧异,跟随听差走到宛春屋子外头,为避讳就在窗户底下站着,朝里头回了几句话。 宛春就将自己要说的话仔细说清楚了,又对他道:“我是不愿意参加校花大赛的了,又怕从我们这里刊登弃权声明,别人会误会我是司马昭之心,所以你们的稿子写好之后,不要从静安官邸发出去,假如你在《京报》里有熟悉的人,就请麻烦你将稿件交给他,以他的名义刊登吧。” 张先生点了点头,听得似懂非懂,隐约记得早上三少爷也曾为了校花大赛的事找过他一次,只不过话说了一半就反悔不说了。如今四小姐重提起来,他心里不免犯些嘀咕,然而区区一届校花大赛,于静安官邸也没有多大关联,四小姐既然声明了不参加,他也只好照办了。 忙活完报道的事,宛春只觉累得紧,不是身累,而是心累。 原以为李家四小姐的头衔带来的是享用不尽的富贵荣华,却不料荣华背后还有这么些弯弯道道去需要她应付,若非她有仇在身,倒宁愿去做个小家碧玉。 按着额头稍事休息,秀儿也不知去了哪里,跟前一个人影子都没有。宛春说了那么许多话,这时才觉口渴起来,可恨自己行动全然不能自由,只好在床上扬声叫人来。 才唤了一句,就耳听得门外有动静,宛春隔着白纱窗,模糊见着几道人影走进了院子里。领头的正是她房中的丫头秀儿,两个穿长裙的女子紧跟在她身后,看身量并不像是母亲和娜琳她们。 宛春皱紧了眉,这个时候会有谁来她这里呢? 正疑惑着,房间的??扇门就已经被打开了,秀儿进来看她在床上坐着,不由笑道:“正担心你睡着会打搅了你,原来你并没有没有睡。巧的很,总统府的六小姐和赵公馆的二小姐知道小姐扭伤脚的事,结伴来看一看你呢。” 说话间,她身后的赵纯美和张曼宜就一同走了进来,齐笑着与宛春打招呼道:“密斯李,你的脚伤可好些了?” 宛春想千想万也没想到会是这两个人来,登时转过头冷冷瞪了一眼秀儿。秀儿让她瞪得心头一颤,也不知是自己哪里得罪了她,讪讪的端了两杯茶来,就垂着两只手不吭声的站在宛春的床边。 宛春知道不能在此时问清楚秀儿是怎么回事,只得勉强露着笑脸回首道:“没想到密斯赵和密斯张会一同过来,恕招待不周,快请坐下吧。” 她这个房间乃是旧时小姐的闺房,李宛春的祖母因喜爱闺阁里的布局,就没叫人把房子里的拔步床和桌椅换去,独独铺了一层印度织花羊毛地毯,从前院里扯上电线,将烛台更换成几盏壁灯而已。张曼宜和赵纯美满地看了一圈,没有发现可以沙发椅子等物,秀儿就忙去拎了两个藤编绣墩来,上覆着绣帕,伺候她们坐下。 张曼宜自幼生长在总统府,父亲张祚凌原为东北三省的督军,与东洋、美利坚等国的使节很有些交情,故而在建国之后总统府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多少都承袭了美利坚的建筑风格,西洋气味十足。因此对于宛春这个古色古香的闺房,她心里非常艳羡,一面四处打量了,一面笑道:“我们本打算明日再来拜会你的,只因明日纯美姐所在的人文学院就开学了,所以才匆忙间做了决定,一同过来瞧瞧四小姐的伤势。”说着,转眼看见那一对立在雕漆大案上的美人耸肩瓶,嘴里不住赞叹道,“你这屋子当真漂亮至极,就算换了神仙来也可住得了。” “六小姐谬赞。”宛春淡然一笑,目光却直追向赵纯美说道,“这都是前朝留下来的旧物,于我并没有多少功劳,二位既然忙得很,没必要特意前来的,医生已经说了,我这脚伤养上几日就好,不是什么大问题。” 赵纯美听她的话外之音,好像对于自己和六小姐的造访并不如嘴上说的那样欢迎,便掩口轻咳一声笑道:“不管怎样,这屋子如今的主人终归是四小姐你呀,旁人欣羡都来不及呢。”说罢,她便起了身,猝不及防地探手在宛春脚踝上摸了一摸道,“那日在校花大赛上看见四小姐突然离场,想必伤的很重吧?虽然柳公馆的西医很让人信服,但若是四小姐不嫌弃的话,我们府里也有个术业专攻的家庭医生,对于治疗跌打损伤都极为在行,叫他来府里为四小姐诊治一番也好啊。” 宛春遭此突袭,不免吃了一惊,回过神才算明白赵纯美贸然登门不过是为了确认自己伤势如何罢了,想必是早上柳公馆和总统府的两则声明刺激了她,她才会出此下策。 还真是让她白费了一番苦心,如果她肯耐心等一等,明日就该看到自己的弃权声明,也就没必要在今日硬着头皮来静安官邸一探虚实了。 不过,来的也巧,她正愁弃权声明登了之后会引发季元的暴躁脾气,如今赵纯美既是愿意自既送上门来,她不妨就透些口风,叫她给自己当一回替罪羊罢了。如此,也就干脆的应下了赵纯美的话,面色不改的笑着答谢道:“那样真是好极了,我原就埋怨这脚伤好的太慢,贵府既然有此等人才,还要麻烦他来一趟,不论花销了多少,我们都会照实给付的。” “密斯李何须这样客气。” 赵纯美见自己的目的很容易就达成了一半,不觉笑开怀道:“我们府里每月开给这些医生的花销,足够他们衣食无忧了,不必贵府出资,明日我就叫了他来给四小姐瞧瞧。” 第二十五章 敌对 宛春再次道过了谢,心里暗暗地好笑。 她自己的伤自己还能不清楚?弗雷德已经说的很明白,这伤最低也需得养上七八日,就是赵公馆的家庭医生来了,也难能在两日之内医治完全。赵纯美只看见了静语的谦辞声明和总统府的重办校花大赛建议,就急不可耐的要到她这里落实究竟伤的有多重,忖度她参赛的机会有几分,不得不说她的闲工夫也太多了些。 余光不经意看了一眼赵纯美的面容,便是宛春,也不能不感叹,这真是张双十年华中最易让人心动的脸,年轻、美丽,而又妖娆,更令人难以忘怀的的是她脸上不可一世的恣意与快活,似乎在她的世界里,改变一个既定的结局,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宛春轻轻的抿起唇,当初自己在她这样大的时候,可没有这样好的运气。 十六岁就听信甜言蜜语嫁给了陆建豪,在厨房里头烟熏火染了四年,才盼得他成为了税务部提调。原以为丈夫升了官之后,自己在婆婆面前的日子会好过一些,却不想婆婆势利依旧,仍是动辄打骂,骂她家门户小帮不上陆建豪的忙,骂她肚子不争气生不出个一男半女,更骂她是丧门星,克死了父亲母亲的命又要来克她陆家的运气。 她一贯的忍气吞声,也欲在气不过的时候,要亲口告诉婆婆是陆建豪不要孩子,是陆建豪带她去堕了胎。只是每每想起陆建豪对自己说的话,陈诉着生活如何辛苦,手头的钱又是如何的紧凑,根本给不起孩子富裕的生活,她就狠不下心,到头来还是得自己默默承受一切。 原本以为宝宝的出生,会是一个新的开始,至少婆婆以后再不会骂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了。而且陆建豪当提调的四年里,手里也攒了一些余钱,甚至同她商量过要一同搬出老宅子,在上海滩租一处小洋楼住着,再雇几个老妈子做帮工,叫她也享一享少奶奶的福。 这些,在她没有重生之前,她都曾一万分的信以为真。 如果赵纯美没有与陆建豪有过那么一段不堪的往事,如果赵纯美没有对陆建豪说过无妻无子的话,如果陆建豪没有名利熏心杀妻灭女,如果她谢雅娴现在和宝宝都还活着,她一定还会继续相信下去。 相信陆建豪在那八年里是如何的爱自己,相信自己在那八年里的付出是多么的值得。 但也只是如果而已,一切的一切,在她死的刹那就都变了,变得让她自己回头去看都觉得前世活像一场笑话一样,倒是应了书中说的那一句: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她自黄泉路归来,怎能不长个教训? 赵纯美有的一切,她如今都有了,甚至比赵纯美还要出色。 她不是怕人夺去她的风头么?单单一个校花大赛算什么稀罕,将来她总有别的机会叫她赵纯美再担负不起旧京第一名媛的地位。 宛春沉默的想,与赵纯美两个人各有各的算盘,屋子里一时无人说话,几乎陷入尴尬的境地。最终还是张曼宜想起件事,存了好奇问宛春道:“密斯李,明日人文学院就要开学了,你脚上带伤,到时候怎样去报到呢?” 宛春不料她在此刻问出这个问题,自己虽是将学医的事告知了爷爷,但毕竟还不曾得到回音,不能贸然就说出去医科学院的话,于是笑了一笑道:“我行动上太过不便,上学的事情都由家父家母父打点去了,目前还不知将要去哪里读书。” 张曼宜哦了一声点点头,复又笑道:“我看密斯柳她们都去的人文学院,想来你应该也错不了。纯美姐现今就是人文学院的学生,你虽然不能即刻入学,但将来如果有不懂的地方都可以去问她的。”然后转了头,推了赵纯美一把笑道,“是不是呀,纯美姐?” 赵纯美正为了如何叫自己家里的医生来为宛春延长诊治时间的事情而苦心冥想,不提防让曼宜一把推得醒过神来,就望着她嗔笑道:“你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了。我们学院明说是四号开的学,但光是报到就得忙活两天,再要举办新生大典就更得忙活了,少说也得五六日才能正常上课。到那时四小姐的脚也该好了,哪里有我置喙的余地?况且四小姐并没有说一定会去人文学院,我又才疏学浅,不比四小姐家学渊源,万一说错了哪一处,还怕人家四小姐笑话呢。” 曼宜受她一顿抢白,心里老大不悦,嘟了嘟嘴不作声。 宛春看一眼她的神情,便也笑道:“多谢六小姐的好意,只是我已经为了脚伤的事情劳烦过密斯赵了,岂能再为了求学的事叨扰之?再者,如同密斯赵所言,我将来要上哪个学院还是件未知的事情,待日后定下来再去密斯赵那里讨教也不迟。” “那么,我自然欢迎之至。” 赵纯美似真非真的笑说一句,曼宜终归是年纪小了些,不懂得察言观色,见赵纯美和宛春都说的那样客气,心里又觉高兴起来。 原来她出门时恰遇到张景侗打马回来,知道她要与赵纯美结伴到静安官邸,张景侗正怕赵纯美见了报上的声明,会生事端,就秘密嘱咐曼宜,叫她务必从中调和,使赵纯美与宛春能彼此以朋友之道相互处之。 依据张景侗的意思,冤家宜解不宜结,赵纯美对于宛春的敌意不外乎是来自于宛春更为出色的容貌与身家,若能以化敌为友之计化解了这一层敌意,那么她二人大抵没有别的纠葛了。赵纯美以后也不必为了针对宛春,再出什么幺蛾子来。 只是他百密一疏,算来算去,独独没能算想到宛春对于赵纯美的敌意会比赵纯美之于宛春更加复杂许多。 因而不明就里的曼宜,深以为自己这一趟出来是办了件很美满的差事,与赵纯美一处陪同宛春说笑几句。看着天色不早了,想起总统府还有个人等着自己回话,便拉了赵纯美向宛春告别一同回家去。 他们前脚刚走,宛春脸上的笑容就僵硬下来,冷哼了一声问秀儿道:“你怎么问也不问我一句,就将她们领进来了?亏得我没有躺下,若是躺下来,旁人进来看见只以为我娇弱的很,一点子小伤就起不得床了。” 秀儿笑了笑,想她一开始瞪自己的那一眼原是为了这个,便道:“你冤枉我了,并不是我要领了她们进来。只是那会子我出去到大厨房给你换热水,顶头碰见太太带着娜琳她们从外面进来,看到我从大厨房出来,太太就招手叫住我,问我去做什么。我将换热水的话说了,太太就说巧的很,她正因有事要去老先生那里一趟,叫我带两位客人来见一见四小姐你。我不能不听太太的话,且那两位小姐我看着都是富家千金的打扮,还以为是小姐你的同学呢,这才带她们到房里来的。” 宛春听得明白,也想着秀儿不是那些不识大体的人,断不会没有自己的话就无缘无故带人到房里来。既是母亲的指令,她遵从了倒也无可厚非,于是慢慢平息怒色,将此事当日历一般翻过去,又道:“那会子我叫你找的张先生,你等会儿再去找他一趟,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不必将今日我托付他的事声张出去,连三少爷那里最好也不要提。另外,叫他和刊登新闻的人也知会一句,把早刊换成晚刊,以后不论谁问起,都要说这新闻稿来头不详,若然追问得紧,就叫他往四牌楼那里找去,别的一概不要多言。” 秀儿忙都一一记下来,宛春前后回顾了一顾,没有什么疏漏之处。今晚只消季元回来,把赵纯美要给自己介绍家庭医生及之前查出来四牌楼刊登静语夺冠的事一并告知了,明儿待赵公馆的医生露面之后,晚报再刊登出来自己脚伤憾别校花大赛的新闻,季元自然而然就会怀疑到赵纯美身上去。只不过碍着与赵国栋的交情,他并不能拿赵纯美怎么样,最多增加一些厌恶而已,对自己而言,却能置身事外乐得轻松,真是个一石二鸟之计。 她兀自的得意,秀儿已经去把她的话告诉了张先生,张先生只当宛春深居闺阁,羞于露面登报,倒也没有多疑,把宛春的嘱咐都答应下了。 季元早上看了报,大大欢喜了一场,在柳公馆里正与秉钧商量要重新开办校花大赛的事。秉钧前日受了静语的辩驳,知道她于此事是十二分的反感,如今季元来了,他既能卖个人情给季元,又能抚慰自家妹妹的心情,一举两得的事情如何不做? 便也十分欢喜的与季元商量了择日、选场地、邀约等几件事,两个人说得投机,不觉就忙到了晚上。人都知道静安官邸喜静不喜闹,季元索性就留在了柳公馆,打了几通电话,将张景侗、赵国栋和繁光耀等人都找来,齐聚一堂吃了夜宵,顺道将自己和柳秉钧计划的事情说了。 张景侗原就发报声明支援了此事,这回听见并不觉惊讶。倒是赵国栋和繁光耀倍感诧异,繁光耀因见是季元领的头,就问他道:“不知季元兄问过令妹的意思没有?” 第二十六章 转折 季元笑的摇头道:“舍妹就是因为校花大赛才扭伤了脚,如今她人还在养伤期间,不好再为了这事去打扰她的休息,等她脚伤好了再说也不迟。” 他才说完,繁光耀就叹了口气,似乎很失望的样子。 季元看他如此,想起寻常几个人对于他和柳静语之间开的玩笑话,一时心生误会,便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为何叹气,是不是打心眼里认为我家四妹妹比不过密斯柳,如今密斯柳退位让贤,不就正好给了我家四妹妹夺冠的机会?” 繁光耀不想他误会至此,且还是当着柳秉钧他们的面说出来,私下里只觉得自己的被人戳穿一般,脸上莫名一阵羞恼,赶紧摇了几摇手笑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季元兄大概不知,令妹其实对于校花大赛也是极为消极的,那日我与密斯柳结伴去看她时,她就曾言明很不愿意参加校花大赛。若非我为了交代你们几个人吩咐的差事,硬要拉了她和密斯柳来,你们是决计看不到她出现在舞会上的。所以,季元兄说起重办校花大赛的事,我才会想起来问密斯李知道不知道,若她不知道,这一回我可再不信你们的话去做个前锋将军,讨她的嫌了。” “这话当真吗?” 季元挠了挠头,他确实没有关心过宛春对于校花大赛作何感想,只凭着自己争强好胜的性格,定要献宝一般的将自家妹妹推到校花大赛台前,好博得个冠军之名,将来更有利于自己夸耀罢了。 眼下听了繁光耀的话,他心里不由就打起鼓来。 宛春如今可不是三岁的小孩子,能受他的哄骗,从那日求学之事上,就足可看出来她骨子里的倔强,比之自己不遑多让。要是她真不愿意参加校花大赛,自己兴冲冲的跑去说了,也铁定要碰钉子的。 他只顾挠着头乱想,张景侗却在此时添了一句道:“四小姐会不会来参赛,不是什么大问题。大问题是将来有没有人再暗中捣鬼了,就拿上一次的事情来说,本应该换个时间比试完第二场,才可进行最后的评审,但却有人故意放出话去,不顾大家民主选举的意愿先一步在报上定下了校花大赛的冠军。也无怪乎密斯柳会对夺冠一事避如蛇蝎,如此不明不白的得了,日后非但没有美誉,相反地,倒是徒留给别人以话柄。大家会认为校花大赛既是开在了柳家,且又开在柳小姐的生日会上,那么柳小姐夺冠必然是事先商定好的,要不然怎样就那么巧了?” 一席话,说得几乎与静语的分析分毫不差,柳秉钧又是笑又是叹道:“怪不得五公子那般的受女儿国欢迎,设若舍妹听见你这番言论,也少不了要将你引为蓝颜知己了。她正是有此意,所以才千万拜托我辞退校花大赛的冠军头衔,只不过我倒是好奇,你方才说的有人暗中捣鬼,究竟是何人呢?” 张景侗暗里瞥了一眼赵国栋,唇畔隐隐笑了一笑道:“我也只是看了昨日的报纸胡乱猜测罢了,哪里知道是何人,不过是提醒大家防范于未然而已。” 柳秉钧听着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点一点头,也就不再追问。 几个人一场夜宵从午夜直吃到凌晨,柳秉钧正待吩咐人准备客房,无奈季元心里惦记着宛春是否参赛的事,坚决不肯住下来。他不住,其他几人也就各随其便,纷纷坐车回府里去。 车子到了静安官邸的时候,已是两点多钟了。门房里值班的听差给季元开了大门,进去之后季元看着各房里都是一片漆黑,唯有绕院子一周的回廊下亮着几盏仿古八角宫灯,就把要向宛春探口气的事情搁置一旁,也自回房去睡了。 他房中的丫头听差并老妈子等人,因都知晓他喜好夜出玩闹的习性,所以至晚看见他不在,都以为其要在外面住,也就个人回了个人屋里睡下,并不曾留人值守。故而萍绿清早过来,看他厢房的门关得严严的,推都推不开,像是从里头反锁上了,才知季元竟在里头,忙蹑手蹑脚去拿珐琅瓷壶到厨房里接了水,放在火炉上烧着,预备他起来洗脸净手。 不想季元由于归家太晚,兼之思虑过重,不觉睡得深沉,一觉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开门,唤人更衣。 待到穿好衣服,萍绿就去黄铜盆子里用热水打了一把毛巾,递给季元擦了脸,笑道:“昨儿又玩到几时才回来,竟连李桧都瞒了过去?他足足等你到半夜呢。” 季元正用热毛巾敷脸,就在底下掩着口嗡声道:“胡说,他要真等到那么晚,我半夜里回来如何没看到他?想是昨日该他值夜,他不知躲去哪里偷懒,怕叫人知道,才编出这话骗你呢。” “他骗我有什么意思?”萍绿吃吃笑道,“委实是找你有事,现在他还不知道你回来,等我叫他来见你时,骗不骗的你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说着,径自端起了脸盆架上的黄铜盆,将水往门外院子里斗纹铺地上一泼,倒拎着盆子的边沿就去一旁的鹿顶耳房前喊了几句话。 李桧在房里听见,忙忙扣着半爿衣衫,直走到季元房里道:“我的少爷喂,你怎么玩了一宿也不回个电话来,急死我了呀。” 季元将唇抿在茶杯子上,眼光从杯沿那儿上挑着看过来笑道:“到底是什么事把你急成这个样子?” 李桧左右张目看了看,便回身掩上门窗,站在屋里低声对季元道:“昨儿你不是叫我打听四小姐求学的事情怎么样了么?正要报告你一个好消息,秀儿说承咱们的运气,老先生果然去看四小姐的伤势了,四小姐前前后后说了好些话,真个就把老先生给说动了。傍晚太太和先生从外面做客回来,还没回房呢就叫老先生找了去,后来我听四小姐房里的周妈说,太太昨晚上去看四小姐的时候,好像也已经答应了四小姐要去医科学院的事了呢。我想这件事情的成功,绝对不能少了三少爷您的功劳,才会要急等着你庆贺呢。” 季元听了,咕咚一声把嘴里含着的茶咽下去,擦着嘴笑道:“果然是值得庆贺的事,知不知道四小姐是怎样说的?爷爷可是很顽固的人,能把他说通,也是了不得的壮举了。”说完觉得问李桧也问不出什么意思,倒不如亲自去问了宛春,也正好借着自己为这事出了几分力的缘故,顺便问一问她对于重办校花大赛的看法。 于是剩下的半盏茶也来不及喝,只在桌子上拈了两块绿豆糕,一面吃一面向宛春房里去。 秀儿前脚刚送了赵公馆的家庭医生,后脚就遇上了季元和李桧两个人,便赶上前给季元问了安,看他一手一个绿豆糕,就道:“还没有吃早饭么?正好我们房里还剩有一些洋芋粥,我拿去热一热,盛一碗来给你吃吧。” 季元见她这样说,三两口把手里的绿豆糕吃完,一擦嘴笑道:“不用劳驾你了,我等一会子去母亲那里蹭一场中饭吃也就罢了。你们四小姐起了吗?” 秀儿道:“这个时辰谁还赖床不起呢?才刚送了医生走,想必她还在床上坐着,你进去吧。” 季元便笑对她望了一眼,一推门撩开帘子就往屋里走去,还没见着宛春的面,先自笑道:“才刚入秋,你们房里怎么就把软帘子挂上了?” 宛春听见声音,笑将手里的药品说明书放下,面对着季元的方向道:“正因为入秋,早晚气温相差许多,为防夜里起风才挂起来的。照我说,你们房里也该早些预备才是,不要等到染上风寒再去做事后诸葛亮。” 季元一笑置之,几步迈到宛春床前,看着她床上散乱的堆了一被子的玻璃瓶罐和油纸包,就拿了一个在手里掂量着道:“这些是什么东西,胡乱放在这里做什么?” 宛春道:“你看不见上头的字么?全是治疗跌打损伤的灵丹妙药呢。” “灵丹妙药?”季元不由讥笑了几声,将手里的瓶子往宛春被子上一掷,顺着她的床沿坐下来,“是弗雷德开给你的方子么?他那个老实人,如今也做起不老实的生意了。万安丸这类治疗虚损的药,也可以拿来治疗跌打损伤吗?” 宛春听罢就于无人处冷笑着抿起唇来,怪不得赵纯美巴巴得要往自己这里送医生呢。她固然是个仔细的人,让家庭医生拿来的药都剥去了外壳上的说明,另准备了一张消炎药的说明书。若非季元在此刻揭穿,她还不会知道赵纯美竟想用治疗虚损的药,换去她治疗脚伤的药。 虽然无伤身体,但赵纯美拖延治疗时间的心思却叫人可恨至极。她不仁,就不能怪她不义。 随手将其他药瓶连同万安丸扫做一处,堆放在枕头边上,宛春收起心思,依着昨日的计划笑对季元道:“不要冤枉弗雷德先生了,这一回可不是他开的方子,而是赵公馆遣来的家庭医生开的方子。我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只以为是对治疗脚伤最有效的,却不想他附加着开了许多没用的药来。” 季元闻言果然皱紧了眉,问道:“你何时与赵二小姐这般交好起来,怎么好端端的就另换了她们家的医生?” ---------------------------------------------------------------------------------- 打个滚~~~~早上好,大家~~~求推荐求点击求收藏求pk哦~~~ 第二十七章 来信 宛春便道:“我与赵二小姐固然谈不上交情,但是她的盛情委实叫人难却。昨日与六小姐同来,她因见我的脚伤还没有好,就提起了他们府上有个专治跌打损伤的家庭医生,极力推荐给我,我想早些治好正可以赶得上开学了,就答应下来了。谁能知道那个医生说的头头是道,最后却附带着开出这样许多无用的药。” 季元皱了皱眉,他因为与赵国栋张景侗他们交情匪浅,故而常往来于赵公馆总统府之间,对于赵家和张家的几位公子小姐都很熟悉。 张家的自不消说,将门无犬子,家中的少爷小姐也都是秉性纯良的人。赵家的赵国栋除了惯会沾惹风流之事,余下也没有什么弊病可言。他的妹妹赵纯美却不然,作为财政部一把手的赵部长之女,兼之容貌冠盖京华,赵纯美于为行动处事上不免有些盛气凌人,但凡身边的人有一言不合她意,她必会想定办法叫人遵从了她的意愿来。在她还是张景侗的女朋友的时候,这个毛病越发彰显,三不五时的去找张景侗其他相熟或不相熟的女朋友的麻烦,纵然只是当面初识,她也会因了张景侗的一句夸赞,而让对方下不来台,张景侗正因为如此才要远离了她。 这些也都罢了,最让人容忍不住的,是她对于自己身家容貌的过度虚荣,绝不肯有一丝一毫让别人超越的地方。便是总统府与她相识多年的张曼之、张曼宜两姐妹,也都曾被她列为劲敌,公开的在众人面前言明,必要当上旧京第一名媛。 幸而张曼之长她两岁,不屑与她见识,曼宜又小她数岁,还够不成威胁,张、赵两家才能和平共处。 只是那日校花大赛上,迟钝如他,也感应到了赵纯美对于宛春的敌意。纵使第一次见面宛春对于她是冷漠了一些,然而她在考题上动的手脚,却叫人心头气愤不已。 这样的人,会肯愿意推荐了家庭医生来给宛春治疗扭伤? 目光无意从宛春的伤处转过来,瞧了一眼她堆放在床头的药瓶药包,季元轻轻摩挲着下巴,暗自思量。 旧京公馆爱请西医坐镇为家庭医生,乃是近几年互相攀比间形成的风尚,凡入宅为人看病者,须得有医科大学的毕业证明,或持有政府颁发的从业资格证明才可,赵公馆的家庭医生也不例外。 这看病抓药又是医学中最简单不过的事,既如此,他被主家派遣来为客人看病,又怎么会糊涂到要给客人掺卖无用的药品来讨些额外家用?纵使宛春看不出来,他们李家又不是没有家庭医生,柳公馆的弗雷德也会照旧前来,难道就不怕到那时被人戳穿,叫赵公馆扫地出门吗? 越想越混乱,季元晃一晃脑袋,他是最怕于细枝末节上思索的人,就将此事暂时搁置,转而问宛春道:“我听李桧说,爸妈那里已经同意你去医科学院了,真是佩服你啊,四妹妹。这样难办的事,你究竟用了什么言论说服他们的?” 宛春浅浅一笑,摆手道:“不要佩服我了,哪里有什么言论?左不过和爷爷说了几句真心话,其实我也没能想到他老人家能答应的那么痛快,别说三哥你了,现如今就连我也像做梦一样,不敢相信父母就这样应许了呢。” “傻子,那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季元一拍宛春的脑袋,嗤笑道:“只要爷爷那关过了,父母那里就好通融了。上一回大哥要留学日本的事情,如你一样,母亲是极力反对的,到头来也是爷爷出面,叫大哥自己拿主意,结果大哥不吃不喝硬挨了两天两夜,才叫母亲心软下来。比起他,你已经算是很幸运了。” 宛春默然含笑,大哥李伯醇的故事,她在李府已经听见许多,与季元的顽劣不同,下人们的言语中都说伯醇少爷是个很稳重的人,且极有主见。要不是他现在人在日本,倒真想即刻见一见他呢。 兄妹两个零零散散说了些闲趣的话,季元瞅着宛春的神情很放松,正是可以一探口风的时候,便自然而然地问她道:“四妹妹知道密斯柳谦辞校花大赛冠军的事吗?如今城里为了这则新闻,已经闹腾开了,大家都说要重新举办一次,四妹妹有什么看法没有?” 宛春一听此话正中自己昨日所测,于是笑抿唇道:“我能有什么看法,这大赛的举办与否并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唯有去看一看热闹的份儿罢了。” 季元眉尖轻扬,冲她笑了笑,心里只道繁光耀真会小题大做,宛春哪里有他说的那样极尽消极之意?她既是肯去看热闹,那么说服她参加的事想必也就不难了。 只不过未防宛春临时反悔,不如等到校花大赛那日再带了她去也不迟,于是话语里就没再提起,却笑道:“我不打搅了,快到吃饭的钟点,我几日没在家,爸和妈指不定要怎么猜疑呢,今儿晌午我去前厅吃饭。你行动不便,要是大厨房做了什么好吃的,我再叫他们送一些到你这里来,你就在屋里吃吧。” 宛春笑着道谢,季元便带了李桧直往前厅而去。 秀儿掀帘子进来,正要替宛春换了脚上的药膏。宛春伸手拦住她,凝神细听外头没有了脚步声,才看了一眼自鸣钟,轻声说道:“已是两点钟了,等会子你去传中饭的时候,记得到前院子问一问,今日的晚报到了没有?若是到了,先拿一份来给我瞧瞧。” 秀儿哎了一声,伺候她换好药膏,便转身出了房门。 因是公休日,李承绪、李岚峰便都趁此机会补眠,静安官邸在这日甚少有开早饭的习惯,若是小姐少爷们要吃,只管吩咐小厨房做下就是了。于是在中饭上就不免要丰盛些,也是前厅一日之中最忙碌的时刻。 秀儿顺着连廊进到前厅,往来仆役多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并没有在意她。她便绕到了二门上,扯住了一个听差问晚报送来了没有。 听差知道她是宛春房里的,便笑道:“不巧得很,晚报叫三爷的人拿去了,四小姐若要看,还请去三爷那里借阅吧。” 秀儿不由暗道一声糟糕,忙忙的赶回房中,将听差的话对宛春说了。 宛春听了却并不着急,早晚都要叫季元看见的,没什么好担忧的,她不过是好奇那新闻怎样刊登而已。 心中想了一想,宛春招招手,示意秀儿附耳过来,趴在她耳畔低低吩咐道:“傍晚的时候你替我去三少爷那边走一趟,你不是和李桧熟吗?问一问他,三少爷看过晚报之后有没有说什么,不论说了什么,都回来告诉我一声。” 秀儿还是头一回接到这样的任务,想他兄妹两个每日都可以见得上面,何须要这样遮遮掩掩的打听?便笑道:“你到底玩什么把戏呢,晚报上面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吗?你也争着看我也争着看的,往常送了来都拿去剪了鞋样子,这会子倒是当成宝了。” 宛春也就笑道:“你如今话是越来越多了,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事么?这么好的机会,你不去,我可叫别人去了啊。” 秀儿闻言愣了一愣,待到反应过来,羞得一把推了宛春道:“不和你说了,一个做小姐的人,成日里没个正经话,这是什么好机会了?他们拿我打趣也就罢了,你也作践我么?” 宛春见她有些生恼,笑了一笑,忙止住不说下去了。 秀儿便就此起身,不好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出了院子去办理宛春交代的事宜。 她刚走不久,周妈就举着一个信封进来笑道:“四小姐,表小姐从上海来信了。” 宛春面上一喜,忙坐直身子道:“几时送来的?我原想着她到上海之后给她回个电话的,没成想事情多,竟给忘记了。快拿来,我瞧瞧她说了什么?” 说着一伸手,已经将周妈手上的信接过来,拆开看其上面写的无非是进了新学校之后的事情,以及对于自己的问候之语。 看罢了信,宛春瞧着周妈还站在屋里,便笑道:“劳驾您,把桌子上的纸笔递给我一下,我给金丽回封信。” 周妈一面笑着去取了纸笔,一面道:“四小姐怎么还跟我客气起来了,有什么吩咐你只管说你的,你说劳驾,我倒是不敢动了呢。” 宛春笑而不言,接了纸笔就将近日自己的作为写了一遍,唯独掩去了脚伤的事情。 她一页纸还没有写完,秀儿就回来了,摊着手道:“我去的晚了,三少爷已经带人出门了,才刚问过萍绿,据说又去了赵公馆。” 又去赵公馆了?宛春微微低下头,那么季元一定是看出端倪了,她只要再加一把火,就更完美了。 于是就对秀儿道:“回头你替我送样东西去给三少爷,就说我麻烦了他的听差,如今来谢谢他呢。若然他问起是什么事,你就把我拜托李桧查访四牌楼新闻稿的事情一并告诉他吧。” ------------------------------------------------------------ 求票票哦~~~卖萌个先~~~~ 第二十八章 事半 秀儿道:“这可奇了怪了,三少爷的人和咱们这里的人有什么区别么?便是临时使唤了,也没有说要打赏的话,再者,你要赏他什么呢?” 宛春笑道:“话虽如此,但人家为你办了事,你不能不对人家表示一下感谢呀。若然是在一个院子里也就罢了,李桧跑来跑外,也算尽心了,我看那日他们送进来的洋取灯就不错,他们跟着三少爷,必然随身都装了烟匣子,给他个取灯日后用起来也方便些。” 秀儿听见,攥着辫梢笑了一笑道:“洋取灯虽不值钱,难得用处多。也罢,送这个也不算什么。”说毕,就一甩手,将系着红头绳的大辫子往背后一扔,自去黄花梨百宝嵌花鸟图顶竖柜前开了上头的小柜门,翻动几下,拿出个小纸盒子道,“这取灯还是二小姐上一回给你贺生辰时,随着花烛一道寄来的,我们屋里没有抽烟的人,倒是把它给雪藏了许多日子,也不知还能不能用了。” 于是她就抽出一根来擦了,看那黑呢帽似的尖头上‘扑’的现出一抹火苗来,竟还能使用,便忙的一口吹灭它,将那洋取灯塞在怀里,只等李桧回来交给他。 因宛春近日听了弗雷德话,要进行复健,故而下午秀儿和周妈总会有一人要抽出半个时辰,来扶着她在床沿周边走一走。今儿轮到秀儿,她为了将宛春从床上安稳扶下来,且又不能加重她的伤势,因此只好将半个身子伏低假作拐杖,叫宛春将胳膊由她肩上绕过去,单手撑住,才可从床上站起。 这次仍旧如此,只是宛春起身刹那一时大意,竟把还在给金丽写信的事情忘了一干二净,原本铺在被子上的纸笔,随着她的起动,登时滚落一地。 慌得秀儿忙用脚勾住那欲要滚到床底下的自来水笔,扶持着宛春站好,自己才稍稍弓下了身子,捡起纸笔问她道:“四小姐,你这又写什么?” 宛春笑将那信拿过去,折了两折放在书桌的屉子里道:“金丽从上海寄了信来,我赶着给她回信呢。” “表小姐寄来的?”秀儿脸上带了三分笑,边扶着宛春走动边道,“她信上都说什么了?” 宛春道:“无非是近日做了何事,金丽的小孩子脾气,到了中学里也没怎么改。喏,那信里还提到了她对于校友们的看法呢,说是与她们沟通艰难,当初还不如上旧京里来读书。” 哧!秀儿忍不住的笑,搀着宛春的胳膊道:“大概是表小姐家中只有她这么一个孩子,且你们两个年龄相近的缘故,所以她和四小姐你的感情尤其好。你忘了么,去年夏天来的时候,你们两个偷嘴,半夜跑到后院花园里摘葡萄吃,叫李管家当家贼抓个正着,挨了老先生和先生好一顿训,可不就是个孩子?只是今年你毕业了,才有些大人的样子,我想要不了两年,等到表小姐毕业时也该转性儿了。” “为什么转性儿?我看她的脾气就很好。”宛春亦是微笑着说道,“活泼泼的,像个百灵鸟一样。” “是啦,是啦,百灵鸟。” 秀儿含笑撇撇嘴,她何尝不知活泼的好处?那会子还没到静安官邸,她们一家都住大杂院的时候,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打小鼓的姑娘、卖冰核的姑娘、弹三弦的姑娘,都是活泼泼的,但是这活泼放在少女身上犹可,等到为生活所迫或者结婚嫁了人的时候,谁又能活泼的起来呢?金丽家中固然富裕,但她不可能没有结婚家人的那一日,入了别人的门就不能和在家中相提并论,自然而然地脾气也会收敛稍许。 不过这话她不大好在宛春面前说,只是想起大杂院的时候,倒勾起一段心事,便对宛春道:“前儿你答应给我写家书的呢?既然这会子你要给四小姐回信,不如也帮我写了,寄信的时候一道寄去不是省了很多麻烦吗?” 宛春也想起来自己是曾答应过她这事,便笑道:“那正好,这里有现成的笔墨,你扶我坐下来,你说我给你写。” “行。”秀儿笑了一声,真就扶着宛春坐到书案前,拿了个脚踏子来,小心的将她的脚放上去。自己只趴在书案的一角,抵着腮凝神思索了一番,才道,“四小姐,你就写我在这里吃住的很好,昨儿太太还叫府里给我们量身做冬衣,四小姐待我也很好,让他们不必担心罢。” 她说得极为简洁,言语又实在,宛春刚动笔就忍不住笑的搁下去,道:“你就没有别的话可言了么?只说了这么几句,巴巴的送到湘潭,又有什么意思?” 秀儿托腮笑道:“我原本就没有什么话要说,写信回去不过是让他们安心罢了,你要是觉得我说的话少,劳烦多添几笔。” 宛春点了点头,就重新拿起笔说道:“那么,我就给你多多美言几句,好叫你的父母放宽心。你如今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纪,我们府里正有个好人,厮配得起你,以后你也可以成为我们家的人了。” 她嘴里说着,手上一刻也不停,笔走龙蛇,登时就写了两行字出来。先时秀儿还当她是真要给自己美言几句,一听后来的话语,不觉就伸手过来抢她的笺纸道:“你怎么这么调皮?人家正正经经的找你办事,你净会给人家捣乱,我可不许你这样写。” 两个人你抢我夺的,闹得不亦乐乎。 周妈跨脚进门来,不由拍着手叫道:“秀儿,你越发没有规矩了,在小姐面前也没大没小的,仔细伤着她。” 秀儿抢的正欢,额上香汗淋漓,只管夺着宛春手里的信笑道:“周妈妈,你老人家只看眼下,也不问清楚了前由再骂人,四小姐存心逗我玩呢。” 周妈闻言笑啐她一口道:“什么前由后由的,她就是逗你玩,又能怎么样呢?快别和她闹了,外头说柳家的小姐带了人来要见见咱们四小姐呢,你们疯成这个样子,让外人看见怎么得了。” 宛春和秀儿听见,果然都撒开手不闹了。宛春于是将面前的信笺收拾了几下,放进屉子里,问周妈道:“现在柳小姐人在哪里?” 周妈一指窗户外头说道:“她人就在前厅里等着呢,我因想你下午要复健,也不知方不方便见客,就先过来问你的意思了。” 宛春不觉笑了一笑,静语自从得了冠军之后,一直深以为愧,知道她脚伤也不曾到府里看望过。这会子来,只怕不单单是看望那样简单,她也正有话要与静语说,便道:“以后柳小姐再来,不用过问我的意思,直接请她进来吧,我们两个之间没有那么多规矩。” “哎。”周妈应了一声,忙转身去请柳静语她们进来。 秀儿在房里替宛春整理了衣衫,未防触动脚伤,宛春就没有起身来。外头静语和周湘候了片刻,才跟着周妈到宛春房里,一见面静语尚未说话,周湘却先快言快语说道:“密斯李,多日不见呀。” 宛春不料她会和静语一道过来,也忙笑道:“密斯周,别来无恙了。” 周湘笑了一声,拉着静语的手几步走到她身边道:“看样子,你大概是不知道,外面可是有你一则大新闻呢。” 宛春眼皮子跳了两跳,若是所料不错的话,周湘话里的大新闻,该当是自己放出风声的那个弃权声明。果然张先生办了件好差事,竟能把柳、周二人惊动起来。 眼下戏已经唱到这一步,她总得做个十成十,才能不叫人怀疑,于是佯装便不解,命秀儿拿了绣墩让两人坐下,方略略抬起头问道:“是什么新闻?” 静语便将手上一直拿着的报纸递过来,神色间带着小心说道:“一言两语说不明白,你还是先看一看这个吧。” 宛春翻开报纸看了,内容当真如自己嘱咐的一样,且用的是媒体人笔触,替自己条条分析了无法参加大赛的缘由。 宛春看罢就将报纸放去一边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说的都是事实,我确实因为脚伤近期不再适宜参加任何社交活动了。” 周湘便道:“那也不该如此替你登报声明呀,校花大赛的重新开办日期可以待定,可这则声明登出来,你哪里还有参赛的机会?我倒是好奇,究竟是谁在与你这样过不去?” 宛春微微扬起唇,她今日穿的是旗装,便从胁下抽了帕子,轻掩口道:“我也不知道是谁这样与我过不去,左不过也不是什么坏事,算了吧。” “这事岂能说算就算?”周湘一拧眉头,不由沉下嘴角哼声道,“我倒是猜出了一个人,唯其有这个人可以有理由,来造你的谣言。” 宛春于是和静语齐齐问她:“你猜的是谁?” 周湘一撇嘴,只把两只手指高竖着,摇了一摇道:“还能有谁,除了赵家的那位,我可想不起还有谁这么小肚鸡肠。” 第二十九章 功倍 宛春不置可否,静语性情谦和,看周湘的手势分明说的是赵公馆的二小姐赵纯美,因想她的脾气素来急躁,心里头永远搁不住话,深怕她只凭臆测就断定了赵纯美所为会祸从口出,便忙拦着道:“这话也是能胡说的?你若没有证据,可千万别再提起了。” 周湘一偏头,虽是知道静语的好意,却仍是冷笑了道:“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有什么不敢提的呢。你们仔细想一想,那一次校花大赛的时候,她出的那个考题,分明就是在有心为难密斯李,这一次报上又贸然出现密斯李的弃权声明,遍览旧京我可想不出还有谁会这样无聊,如此关心别人的私事。她倒是打得好算盘,以为这样做就能将你们两个剔除校花大赛之外,稳保自己旧京第一名媛的地位,却不想人家南林大小姐,比她不知出色了多少倍呢,将来我们北地丢了脸,于她又有什么好看的?” 宛春掩口笑而不语,大大咧咧的周湘都能将前后的事情联系到一起,那么精明如四大公子,聪慧如静语,想必也都该疑心到赵纯美身上去了,自己恰能摆脱干连,这正是她所期待的结果。 放下帕子,宛春正了一正脸色才故作委屈道:“谁说不是呢?大抵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吧,但事已至此,我唯有顺其自然的份儿了。难不成,还要我们静安官邸也发了一份声明出去,重新参赛吗?那样一来,人家会更以为我是欲扬先抑,有心要夺冠呢。” 她说的极是诚恳,静语因有前车之鉴,这会子也不由附和着,向周湘一笑道:“你还说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如今只看看密斯李的态度,你就可以知道这校花大赛的冠军不是那般容易得到的。” 周湘闻言,只管抿紧了嘴巴,眉尖轻簇着,似乎很不悦的样子。 静语背过脸朝着宛春无奈摇了摇头,因知道周湘的脾气就是如此,她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问了几句关于宛春脚伤的话。说罢,想起自己此行前来还有一个问题,就道:“还没有问你呢,学院就要开学了,你们家里是打算给你请病假吗?” 宛春想她说的学院必然是人文学院无疑,便笑道:“说出来你们可别惊讶,我已定下来要去医科学院了,还须等到十号才开学,时间宽裕的很,足够养伤的了。” 话声刚落,原本在一旁生闷气的周湘忽的就转过头来,急促问道:“此言当真?你真的要去医科学院了?” “嗯。”宛春笑点了头,向她说道:“说起来,倒是要谢一谢你,若非那日你在我面前提起要从医的事,我也不会想到要去医科学院,要知道为了让父母应允,我可是花费了很大的心思呢。” 周湘不由转怒为喜,从方才的郁闷之中解脱出来,因她和静语两人正与宛春面对面坐下,为表自己的激动之情,便拉住了宛春的手笑道:“我很钦佩你呀,密斯李,这样的事情你也办成功了。不瞒二位,我们家里至今都不知道我在医科学院报名的事,我已经打算好要先斩后奏了。先时只怕无人给我做后援,如今好了,我的父母再要阻挠我,我必然要问他们,既然国务卿家的小姐都可以去,为什么我一个小小的参事之女不可以去?到那时候,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拿我怎么办。” 她只管仰起脸得意的说着,宛春和静语却已然笑弯了腰,一方面欣赏她的气魄,另一方面也叫她的神情逗弄得忍俊不禁。 原来周湘的祖籍远在吉林,她和母亲是后来随着父亲的升迁,才搬至旧京里住下的,故而模样与旧京土生土长的静语宛春不大相同。高高的个子,圆圆的脸,不甚白净却透着健康的气色,眉毛要比旧京里的女孩子都粗一些长一些,鼻子直挺挺的耸立着,嘴唇是鲜艳的红,带着男子气的英姿与秀挺。 这会子她偏要做出女孩子的娇憨,看在宛春和静语眼中,直觉可爱得紧,二人便都笑道:“希望你能如愿。” 周湘看她两个这般欢颜,自己不知怎么扑哧一声也笑开了,气氛就没有先前那么严肃,屋子里一时热闹起来。 秀儿瞧她们说的开心,正要倒了水来给她们解渴。一拎茶壶,顿感轻飘飘的,掀了盖子才知里头一点子热水都没有了,嘴上不由就嘟囔了一声,不吭声的拎着茶壶到厨房里去烧壶热水。 刚巧走到廊檐下,转身看见漏窗外李桧正探头探脑的往她们院子里瞅,秀儿于是将茶壶往背后一藏,矮着身子与廊檐下的冬青平齐,蹑手蹑脚的从月洞门绕出去,一径摸到他背后,直起身狠拍着李桧的肩膀道:“哪,你偷偷摸摸在这里做什么?” 李桧正欲仔细的从漏窗那儿望进宛春的屋里去,瞧着是否有人在内,叫秀儿这么一吓,登时唬的脸色惨白,扭过身子胡乱拍着胸口咋呼道:“我的小姑奶奶,怎么走路都不带个声啊?把我的心都要吓出来了。” 秀儿见他当真是下不成样子,便一手叉了腰咯咯笑道:“谁叫你不安好心来着?青天白日的,你往我们院子看什么?” 李桧还没回过神,就白着脸呸了她一声:“怎么说话呢,谁不安好心了?你姜秀又不是第一天入府,还能不知道我李桧的为人,要不是上头的吩咐,我眼下能在这里吗?” 他因为三少爷和四小姐关系好的缘故,和秀儿彼此间也都亲近一些,这会子一时口快叫了秀儿的全名,秀儿也不恼,却笑的撇了一撇嘴道:“瞧你,三少爷找四小姐就找呗,何必急头白脸的?回去告诉三少爷吧,现今柳小姐带人正和我们四小姐说话呢,叫他等一会子再来。” 李桧哼了一哼,这才不情不愿的从漏窗前挪开步子回去了。 秀儿这里也忙着去烧水了,幸而大厨房里有帮佣在,看她来就将新烧开预备晚饭时做汤的热水添在了她的茶壶里,又恐怕开水太烫,四处要找了手巾给她包着把柄。 秀儿正嫌麻烦,于是就从自己肋下抽了牙黄绸帕子,在茶壶柄上绕了两道,刚要拎走,那帮佣笑的一弯身,从地上捡起个小盒子递到秀儿手中说:“姑娘,仔细丢了东西。” 秀儿低头一瞧,恰是宛春要自己拿去给李桧的洋取灯,方才有事在身,看见李桧竟把这档子事忘了,等一下少不得要再走一趟的。便道谢将洋取灯拿过来笼在袖中,拎了水壶回去。 进门就见屋里只剩宛春一个人在,问过才知静语和周湘已经先一步回府了,秀儿就从圆桌子上取了一个紫砂杯,单单给宛春倒了杯水。看她一口气喝完,才将她扶到床上坐下道:“今日精神是好了许多,可也不能太累着。你躺一会子,我看三少爷他们都回来了,等会儿把取灯拿给李桧去,回来再陪你说话罢。” 宛春也几乎要把这事忘了,听她提起,便一点头说道:“你去吧,方才不过和静语她们坐着多说了几句,现在并不累,你把静语带来的报纸拿给我看看,另外给金丽的信还有帮你写的家书,都还在半成品中,也请一并拿过来。” 秀儿笑着去拿了,替她在床上铺理整齐,自己才往隔壁院子里去。 宛春左右无事,就将报纸翻过来仔细看了看近日的新闻都说了些什么,有奇闻异事之言,也有针砭时弊之语,另有一刊,果如季元所说,乃是张景侗的专刊,言其最近与京中名伶的来往韵事。 一张报纸,足以囊括万家百态,宛春看的分外专心,时笑时皱眉。翻到背面,恰是晚刊基于寻常人对于法律知识的了解有限,而新增设的律政专栏。 宛春一则一则看下去,见其中有一则是写建元初期平民告/官的新闻,说到那个当官的权力很大,为扩宅院,强侵平民邻居住地,邻居屡次登门劝阻无效,只得匿名将其举/报到法制局。正逢上头施行廉/政,就将此案定为大案,严查到底以儆效尤,终是还了平民一个公道。 宛春看罢心中激荡不已,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倒不是为了民告官的事,而是因为,她无意从黑暗中寻到的一丝光明,匿名举/报! 尽管宜江的证据没有了,尽管她还不能立刻拿到尸检报告,但只要能够匿名举/报陆建豪杀妻一事,即便证据不足,也可引起上海当局的重视了。 说做就做,宛春低下头,正看见给金丽的回信和秀儿的家书都摆在玫瑰紫呢子的床罩上,想了想便将给金丽的回信拿起来在手里握了一握,团成团丢进了床底下。却另拿了信笺,将自来水笔换到左手,更换去寻常的字迹,一笔一划,将自己和宝宝到底是如何无辜枉死的情形,全都一一写了出来。 前前后后,为怕人看出端倪,宛春只用了见证者的姿态,将事发当日的情形满满写出两页纸来。写到伤心处,泪珠儿便似断了线的珍珠,颗颗滴落在床罩上,玫瑰紫的呢料上便现了一个又一个深色斑点来,信笺上的字也越发放重了力道,几乎透穿纸背。 原本以为最艰难的时候已经熬了过去,却不料那不过是最艰难的开始,回忆的痛苦,比死亡更要可怕。而这些统统都是陆建豪留给她的,宛春狠狠擦一把眼泪,她决不能手软,一定要将陆建豪的那层人皮扒下来,叫上海的名流们都看一看,他们素日里见的那个观之可亲的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第三十章 入学 秀儿送了取灯回来,宛春已将信笺装进了洋式信套子里,在手里紧紧攥着,问秀儿道:“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秀儿从外头进来时,已觉天色微微的暗了,便先将墙壁上的绿罩灯拧开来,才往宛春身边走道:“在那里有事耽搁住了,怎么,你一个人等的闷了吗?” 宛春摇了摇头,又问她:“你把取灯给李桧的时候,三少爷知道吗?” 秀儿点一点头,因歪下身坐在床边沿,就着床上头明亮的壁灯,正看到宛春的眼眶红红的,不觉伸了手一摸,失声道:“你哭了吗?是为了什么,脚上又疼了?” “谁说我哭来的,大概是看报纸的时间长了,眼睛疲乏而已。” 宛春勉强一笑,方才她已经仔细擦了眼角了,但终因太过伤心,总有些愁苦挥散不去。未防秀儿接着问下去,便抢了先说道:“三少爷有没有问你,我为什么叫你送取灯过去?” 秀儿笑道:“怎么能不问?我就把你交代的说了,告诉他李桧替我们跑了一趟四牌楼,所以才有的赏。连三少爷都说,你对待下人未免太客气了,李桧几乎不敢接它。要不是我说一个取灯也值不了什么,现在就该物归原主了呢。”一面说,一面就把宛春的脚搬过来,用手不停的按摩着。 宛春便顺着她按摩的力道动了动脚脖子,又道:“除了这些话,三少爷就没说别的吗?” “别的么……”秀儿微微侧着头回想,为了便于按摩,身子就往前一倾一倾地笑道:“或许是有别的话吧,但是当着我的面,他并没有怎么样说,只问我柳小姐来这儿做什么,和谁一道来的。我说是和一位陌生的周小姐,三少爷倒像是认识的,我看他对周小姐还很有些不满的样子,就没有往下说了。后来走的时候,他又问我弗雷德先生来了没有,我就说来过了换完药就回去了,昨儿赵公馆的医生却没来。三少爷听到这里又是一阵不高兴,我怕是他在外面有了烦心事,担心触霉头,不如早回来的好,不想在廊下碰到周妈了,就给她当帮手把晒得冬衣都收回房里去了。” 宛春轻轻地颔首,季元见了报纸还能这样平静,着实是出乎她的意料了。她不信季元不知道四牌楼里住的都有谁,也不信他会将静语夺冠的消息和自己弃权的声明置之不理,怕只怕这一切都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沉寂罢了。 或许是方才哭的太急,这会子宛春才觉得眼皮突突跳的厉害。 秀儿还在低头按摩着,她身上二蓝竹布的旗衫原是李宛春旧时上学穿的衣服,因为那一场无妄之灾,醒来后的宛春比之前整整瘦了一圈下来,以往的衣服都是不能够再穿的了,扔了又觉可惜,余氏便由宛春做主,都拿下去给秀儿和萍绿她们了。眼下秀儿为了按摩而不住的晃动,宛春只看眼前一片的暗蓝色,脑子里涨疼的难受,似乎又重现了初醒来时的那种感觉。 便不由的将手按在秀儿胳膊上支着身子,强撑着笑意道:“不用按了,你的家书和金丽的回信我都已经写好,这个点上不知道还有没有邮差过来,若有,你就把信给他寄出去吧。” 秀儿一抬头看了时钟,指针已划过了五时,就笑道:“不行罢,邮差过了五点就不送信了,等明日再寄去也不迟。” 宛春了然,她想过了,金丽的来信可以拖延几日再找借口寄去的,但秀儿的家书和匿名举报却一刻也不能耽搁。幸喜金丽就在上海,秀儿又不识字,她只需把匿名举/报信假托是给金丽的信寄到上海法制局去,等着报上的消息就好。 这一番深思后,身上更加倦了,宛春便沉默的躺下去闭目养神。 不觉又过了两日,因为京师讲武堂就要开学的缘故,季元的闲暇时间较之从前明显缩减许多,及至宛春的脚已经好到能够去前厅吃饭的时候,几乎就再没看见过他人了。弗雷德先生倒是照旧在晌午过来替她看一看伤势,顺便酌情换些膏药,并将静语前去人文学院报到不能过府一叙的话转达到宛春这里。 宛春正为了那日寄送出去的信而挂念不已,原就打算自个儿清静两天,对于静语不能来倒也没有什么话说。反而是秀儿比她还要忙活,里里外外的打点上学用的纸笔书包等东西,只因不见了去年伯醇送她的一支派克笔,秀儿几乎将宛春的卧房都要翻了个底朝天,皇天不负有心人,终究是叫她给找了出来。 李岚峰和余氏这几日也为了宛春去医科学院的事情大伤脑筋,一则宛春的脚伤没有彻底的痊愈,进出必须有车接送,但这样做势必要暴露她的身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二则,医科学院里男女生都有,宛春的年纪正在如花似玉的时候,又入世未深,难保那些男生不会动坏心思。 余氏想到最可怕的后果,差点开了口命季元从讲武堂退学,改学医科去。还好李岚峰比她冷静许多,从自己的部队里挑了个沉稳老实的兵蛋子出来,采买了一辆人力黄包车给他,四面垂幛,命他每日以此接送宛春上下学,正省去了招摇之忧。 宛春虽说原身只比李家四小姐大了七八岁,但历经一世,总归是比寻常女孩子要懂得更多,心里对于上学就不那么新鲜和陌生了,故此表现的也比一般女孩子老成许多,李岚峰和余氏怎样安排,她便怎样做。 李承续公休完毕,政务着实忙碌,就只派了自己身边的机要秘书过来,将自己得到的几本珍藏版的医书送给了宛春,庆贺她升学之用。 这日宛春正坐了家里的黄包车去学校,未免引人注意,她身边连个听差丫头都没带。那拉黄包车的小兵本姓邓,宛春不知道他的名字,就随着李岚峰叫他小邓。小邓的年纪本也不大,只好十岁的样子,一张紫?面皮大概是练兵时晒下的,泛出油亮的幽深的红。他于百人之中被挑来做这样清闲的美差事,每个月还有一百余元可拿,心情自然放松起来,便不住的和宛春说着话。 小邓老家在江苏徐州,那儿离旧京并不近,所以他一讲话总免不了带些当地方言在里头,宛春听不大清,明白的时候就与他说两句,不明白的时候,唯有微笑着保持沉默罢了,两个人倒也能相处得来。 两个人一路说着,很快就到了医科学院。 小邓扯着脖子上搭的把毛巾擦一把汗,看着医科学院大门外层叠的人头,笑道:“学校大概真的是很有意思的地方,要不然大家怎么都挤破了头往里去呢?” 宛春坐在黄包车上也无声的笑了,季元那类的讲武堂学生倒还罢了,这些新兵营里的小兵蛋子大多是家里穷苦,逼于无奈才参军的,否则谁愿意好好地孩子,送到部队里三五年不见一面的吃苦?所以小邓没有读过书,在宛春看来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便道:“你在这里能看出什么名头呢?不如你近前去看,顺道替我拿一张报到表来,我填好后你再替我交还回去。” 小邓来时就受了嘱咐,知道这个小姐腿脚带伤,忙就听话去了,从人堆里挤到最前头拿了一张报到表,又笑呵呵的跑回来。宛春于是抽出笔,将报到表垫在膝盖上,一栏一栏填报上去,独有写着家庭地址及父母姓名的那两栏,她空了下来,敲着前面小邓的肩头笑道:“我问你,你们老家住在哪里?父母叫什么呢?” 小邓不明白她问这个干什么,但是他自幼出身贫寒,甚少有机会和有钱人家的孩子打交道,参军之后所见的也多是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人,今日能有机会与宛春这样的豪门小姐交谈,心里已经乐的不知所措。这会儿听宛春问话,想也不想就把家住何方,家中几口人,父母叫什么,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全然的说了个遍。 宛春一面听他说,一面写,嘴里却笑道:“够了,够了,我只是问问,没有要调查你的意思,你不必把那些话也告诉我。”说完,笔尖一顿,盖上笔帽,将填报表往小邓手里一递道,“还得麻烦你送回去。” 小邓忙摆手说不麻烦,接了填报表仍旧是卖力挤进人堆里,交到负责报到的老师手里。 那个老师已年过花甲,带着一副老花眼镜,把宛春的填报表放在鼻头底下一行行的瞅着,及至看到性别一栏,才喝了一声,推着身畔负责归档的男子说道:“朱老师,你快瞧,我们今日招收到第三个女学生了。” 朱老师年纪看上去比他年轻了一些,然而也已逾五十,在医科学院教书十多年来,从没有似今年这般惊讶过。旧京的女孩子,何时这样开化起来,竟会到医科学院报名求学? 一个倒也罢了,如何接二连三的又来了两个? 这样想着,他就把报名表接过来,举在眼前隔了半尺的距离看了看,家庭姓名全都览了一遍,才放下报名表,沉声道:“请问,哪位是邓宛春同学?” 第三十一章 隐瞒 围在报到台前的男生闻言都静下来四顾了一遍,心里大抵同两位老师一样,对于到医科学院报到的女学生深感惊异。宛春因为隔得远,老师点名的时候,并不曾听得分明,小邓又不知她把自己的名字改了,也只管在原地愣站着,也就没有人应声了。 那负责归档的朱老师喊了两声见也没人答应,便将报名表放在桌子上,笑道:“奇怪了,报名表在这里,如何不见有人来呢?那这表是谁送了来的?” 小邓余光瞥见那上头的自来水笔印子,与自己送去的极为相像,挠了挠头不太确信道:“难道是俺送来的那份么?” 他一说完,四下里的人都笑了,朱老师也笑个不住,看了看他一眼道:“是你送来的?你叫邓宛春吗?” 小邓忙摆几摆手:“俺不叫邓宛春啊,那报名表是俺替那个小姐拿的,可是她也不姓邓呀。”小邓说着,手指就不由向宛春指过来。 众人一听,忙也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不远处的槐树底下,正停了一辆人力黄包车,四面垂帷,面对着众人的一面恰高高卷起了,挂在顶头的钩子上。帷帐里坐着一个少女,年方二八的模样,鹅蛋脸,?烟眉,头发梳成两个蓬松的马尾,搭在左右肩膀上。上身一件白底撒花的立领右衽紧身短衫,下配着一条黑棉布裙,长长的拖到膝下,脚上一双棉丝袜,蹬着两只黑皮鞋,秀美又大方。 宛春瞧着旁人都向自己看来,心中不知是为了何事,不觉有些羞赧,于是悄悄往人力车上缩了缩身子,扯住身旁的帷帐,稍稍的掩上些许目光。 那里众人倒是没料到来上课的竟是这样清秀的可人儿,个个面带上微笑,偷偷地在底下你捅我,我捣你的小声嘀咕,话题总归是离不开宛春的。 朱老师也似是在意料之外,看着宛春又看看手上的报表,不由问了小邓说:“怎么,你们小姐自己不来填这份报表呢?” 小邓憨厚笑道:“俺们小姐的脚扭伤了,来不了。你有什么事,对俺说吧,俺去告诉她。” 朱老师笑点了点头,他是阅历无数的人,只消一眼就看得出来宛春不是寻常小户人家的女儿,纵然只不过是跟着一个人力车夫送过来,但那通身的气度可瞒不了他的眼睛。想着之前也来过这么一个大大方方的女孩子,朱老师便从档案袋里翻出另一张填报表,瞧上头用颜体写了‘周湘’二字,就将宛春的填报表与她的放在了一处,才另拿了一份入学须知递交给小邓道:“既然是有伤在身,那么我们就不难为她亲自到场了。这份文件还麻烦你转交给邓同学,请她务必看仔细些,将来我们的课程安排,都会根据这份文件制定。” 小邓似懂非懂的点一点头,就将那入学须知拿在手中,一溜烟儿的跑到人力车旁,笑对宛春道:“给,这是那个先生让俺给你的,说是要你看看,有什么课程安排什么的,俺也没记得清。” 宛春瞧他学话只学了一半,就好笑的拿过了入学须知仔细看了几眼,见上头共分了五大类,写明了报到前的生活须知指引,报道后的时间及课程安排,其下则是报到注册、结业典礼及交通指引,条理分明,详实周到,照顾了许多家在外地不得不住校的学子。 宛春看罢见这里已经没有别的事情了,就将入学须知叠起,命小邓拉车回静安官邸。 因为不是汽车,不能走专用车道,小邓怕绕了远路,就拉着车子顺着人家门前的小街小巷取捷径往静安官邸去。 宛春平日难得出来,且因为报到,身边没有跟着旁人,就不必担心会暴露形迹,心情一时愉悦非常,便任由小邓随意拉去。她只管坐在车上,看街道上捏糖人的、卖小金鱼的、修理雨伞的、焊洋铁壶的,各自为政地吆喝着,音色错杂,吵吵嚷嚷之中却又透着一股子凌然有序,与上海的景象大不相同,非常地让人感兴趣。 宛春便不由抬头瞧了一眼天色,见那日头不过才跃下树梢,离天黑还早得很,着实是心痒难耐,就对小邓道:“靠路边停一停,我下去买一些东西。” 小邓停下了车,搀着她下来道:“你要买什么?你的脚可以走动吗?” 宛春笑挥却他的好意,自己挪了两步道:“不碍事,我只在这儿几个店铺前看看,不走远就没关系。” 小邓于是撒了手,看宛春慢慢走到那炸五香花生仁和磨剪刀的店铺中间,瞅着人家做生意,心里不由暗笑,想她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这么个寻常玩意也能看的呆住。 宛春不知小邓的心思,低了头看那炸花生米的满起了一勺子,往卷成尖塔状的油纸包里一放,就交给了一个买花生米的小孩子道:“一共二分钱,您拿好嘞。” 最后一个‘嘞’字拖着长长地腔,余味悠扬。宛春也来了胃口,忙从包里拿了钱出来道:“给我也来一包吧。” 卖花生米的嘴里清脆哎了一声,利索的又去炸了一包,旁边有个收钱的小男孩子,才岁的模样,伸了一只油污污过来,可巧宛春钱袋里没有零钱,翻了半天也只找出一毛钱来,就笑的递到那个男孩子手里说:“给你吧,不用找了。” 那孩子攥着一毛钱,两只眼珠子咕噜噜的转动几下,似是遇到难解的事情,一旁炸花生米的大人看见,忙搁了勺子,砸着他的手背道:“傻愣着干什么,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快去隔壁摊上找零钱换开,回头再把钱给这位小姐。” 宛春忙说不用,那大人就笑道:“小姐,我们人穷志气不能穷,你的心意固然是很好,但是在教育小孩子上,可不能让他贪小便宜,否则将来总会走上歧途的。” 宛春不想这么一件小事,他也能说出一番大道理,而且说得十分合情理,也就不再坚持,错眼看见隔了两步远的地方有个报刊亭子,就道:“那么,不必去换零钱了,我去买份报纸,回头再给你钱吧。” 小男孩一听,就把一毛钱仍旧还给宛春,宛春拿了钱到那报刊亭子里,看靠街的玻璃窗里,琳琅满目的摆满了各式西洋画册、中西杂志,就敲着橱柜问道:“劳驾,你这里有南方日报吗?” 卖报的女人正坐在里头打毛线衣,听有生意上忙,赶紧将毛线衣放在篮子里,笑起身道:“有的,有的,才送来的日报,要一份吗?” “是,要一份。”宛春点点头,将钱递了过去,由着卖报的女人找了零钱,才到卖花生的那里交付了钱,取了一包五香花生米走开。 上了黄包车,宛春嫌花生米刚出锅还有些烫,就把手里拎的书包垫在膝上,把花生米搁置上头冷却几分,自己却先拿了报纸翻看着。 她一门心思要查找关于陆建豪的任何消息,无奈翻遍了整张报纸,也没有看见一丁点与陆建豪有关的东西。心里不无气馁,宛春坐在车上自思道:陆建豪这人一直汲汲名利,在商政两界极会钻营,兼之城府深不可测,若非自己被他害死,也会如同别人一样,只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温良如玉呢。上海当局不能对于匿名信做出回应,莫非是被陆建豪的假象骗了过去吗? 要真是那样的话,不得不说,陆建豪的本事也太大了些,大到出乎她这个做‘妻子’的意料。 失望的收起报纸,面前的花生米已经凉透,宛春无意识的一颗一颗拈起吃着,暗想到底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去置陆建豪于死地。 她只管自己思量,小邓已经拉着车子跑出了巷口,就要往天街上去。见她捧着花生米在后头不吭声,就笑道:“小姐,你坐稳咯,这条人多,别磕碰着你。” 宛春可有可无的嗯了一声,小邓便将车把手提了一提,拐弯到了直南直北的天街。 天街原是前朝皇帝祭天时铺设的御路,地处南郊外,随处可见野水汪然碧绿,垂柳丝丝摇曳,宛如江南水乡。夏秋之时,每有画舫游人或饮酒赋诗,或品茗赏荷,其站立船头四处观望,临风而立,其意气洋洋,足见各尽其乐。后来前朝的政权被农民起义军推翻了,这一带就成为文人雅士、迁客骚人游玩赏观的地方。 小邓选了这样一条路,虽然近了些,却着实难走,一路上又得仔细碰着行人,又得为各家车马让道,还得小心不能叫宛春坐着不舒服,由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昂起头往前拉着。 这天街原是横穿了护城河过去的,有一段路高高拱起,做成桥的样子,大家就通俗的叫它为天桥,向来为艺人摞地卖艺的所在,比别处更加热闹繁华。 小邓尽管万分小心,但不提防别人不小心,刚过了桥,就见着一辆蓝色林肯牌轿车,横冲直撞的从桥头窜了下来。 第三十二章 车祸 小邓左右拉不住,只得眼睁睁看着宛春坐在车里,冲下了天桥。 街边的路人纷纷叫喊着躲避开,也有眼疾手快的,无奈那黄包车滑动的实在太快,竟都没有拦得住。 宛春坐在车上,让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惊得面色惨然,连句话都喊不出来了,只管攥着那黄包车的一面帐子,听那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去,咬着唇惶恐地闭上眼等待车子自己停下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车子咕咚咕咚的往前滑动着,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宛春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害怕!就像那天莫名溺死在宜江里一样,这种抓不到依靠的感觉太可怕了。 眼角不期然落下一滴泪,明明不想哭的,却终是拧不过深埋的委屈。 手指还在紧紧攥着帐子,越是害怕宛越是不敢睁开眼睛,手里拿着的花生米早不知丢在了哪里,膝上的书包也在地上拖行了几步远的距离,小邓追赶的声音渐渐遥远,就在宛春几乎要以为一场横难必不可免的时候,车子却戛然停了下来。 她还在兀自的闭着眼,只听头顶几声轻笑,一道低沉的男声传入了耳中:“别怕,已经没事了。” 宛春听那声音倒是有些熟悉,这才敢慢慢的睁开眼睛,见车子已经驶到了桥下人家大门一侧的石墩子前,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子正支着一只脚抵住了车子的横梁,敞开的胸膛堪堪与自己的面庞隔了一拳的距离。 宛春臊的脸上通红,忙用手擦了几把泪,抬头见着是张景侗,便冲他温婉一笑道:“倒不知侗五爷在这里,真是谢谢你了,要不然我要有好大一场麻烦了。” 张景侗恰听人说天桥这边新来个唱评弹的小丫头,因临近讲武堂开学,他闲来无事就到这儿来逛逛,行走到一半听得前方一阵呼喝声,才瞧见是有黄包车冲下来了,远远看着车上坐了个人,就要往那石墩子上冲去,倒没有多想,几个箭步窜过去拦了下来。 这会子见宛春抬起头,他自己也唬了一跳,愣了一下也就笑了一笑道:“原来是四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宛春慢慢的撑着黄包车上的横梁,站起来稍倾了一倾身子,算是行了见面礼,才道:“我来这里报到,不想有这么一场事故。” “报到?”张景侗不由得好奇起来,身前身后看了看,因想这附近可以称之为报到的地方着实不多,宛春又是个妙龄少女,除却上学也没有什么可以联系得上的地方。可提到上学,这里只有一个医科学院呀,难不成她就是今日医科学院传言的三朵金花之一? 张景侗自猜自想,便问了宛春道:“你去的莫不是医科学院?” “是。” 宛春轻轻颔首,忽又想起家里于这件事是十分保密的,担心会经由张景侗口中传播出去,便忙说道:“虽是去了医科学院,但家里总归是不大满意的,若是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侗五爷不要将今日的事情说出去?” 张景侗笑的摸摸鼻头,看她衣衫凌乱,发鬓微散,又历经了方才的事变,面上犹自惊疑不定,大有楚楚可怜的意味,怕家里因此担心也在情理之中,就道:“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只是你每天上下学都要这么来去吗?今日我可以救得了你一次,那么明日呢?依我的话,最好还是坐汽车来吧。” 宛春垂首浅笑,还没有回答,车夫小邓就已经气喘吁吁的跑到她身畔,见她站着与人说话,似乎是完好无损,心里的紧张顿时一哄而散,追赶那么许多路的疲惫霎时从周身窜起,就弯腰撑着膝盖道:“可……可把我累死了,小姐……你还好吧?” 宛春正不欲与张景侗多说下去,忙点了头道:“我很好,你呢?有没有伤到?” 小邓摇了摇头,啐了一口骂道:“我没事!这帮子人,仗着有钱撑大爷,走路都不看道。幸亏你是无事,要是有事,我看他三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宛春哧的掩口笑了,倒把心头的不快散了干干净净。 张景侗在侧看她笑靥如花,便如同叫春风吹拂过一般,温暖得人浑身都舒坦起来,看着那黄包车已是不能再坐的了,便笑道:“不要光顾着骂别人,你自己也该担起干系。那车子你拉回去修理修理,我先送了四小姐回去。” 宛春倒不知他这般好意,想起季元与自己说的话,还有《京报》里刊登的绯闻,正怕将来叫人有心看见,会在他的花名册多添几笔,于是打心眼里不愿与他多做纠葛,就婉谢道:“不用麻烦侗五爷了,官邸离这儿并不甚远,我与小邓一块儿走回去也是一样的。” 她的神情很是拘谨,张景侗号称百花丛中过的人物,对女儿家的心思虽不能说了解通透,然而也有七八分之准,看一眼就明白她是因何为难。因此就将手指凑在一处搓了搓,像是琢磨的样子,隔了片刻才略带些笑容对宛春道:“四小姐叫我景侗就好,侗五爷是旁人给起的诨号,在四小姐面前实在担当不起。再者,我也并不是单纯为了送四小姐回去,这几日讲武堂就要开课,正有些问题要到府上去问一问令兄呢。” 他言尽至此,宛春没有什么话好去推却,只得答应下,吩咐了小邓去修理黄包车,这里对张景侗再次道谢了几番。 张景侗于是隔街招招手,叫停靠在路边的汽车夫将汽车开到他与宛春面前,替宛春拉开车门,瞧她坐安稳了,自己方矮身坐进去。 因二人往来甚少,彼此间很不熟悉,为怕车子里烦闷,张景侗就没话找话说了数句,低头的时候见宛春脚上穿的正是京里鞋店新上市的一款女式皮鞋,想起她在校花大赛时受的脚伤,便道:“你的脚已经好齐全了么?这鞋子虽好,然而对于扭伤脚的人来说,最好不要穿。” 宛春于是也低头看了一眼,瞧着两截小腿肚子都白花花的露在外面,就似是不太好意思般将脚尖往里缩了缩,轻笑着道:“多谢关心,我的脚伤已经好了十之,弗雷德先生说只要每日里练习几次走动,便可痊愈,无后患之忧了。” 张景侗道:“弗雷德先生的医术是十分高明的,他既是这么说,想必真的已经好了。”说完这句,一时不知想起来什么,将上下两片薄唇抿了抿,才又道,“四小姐,我能冒昧的问你一个问题吗?” 宛春明眸轻转,想着自己与张景侗之间没有什么瓜葛,此次相遇也是因为自己报到之故,料他问的无外乎是些关于为何去医科学院这类的事,就笑的侧首看向他道:“您请问。” 张景侗沉吟片刻,才直望着宛春的眸子道:“为什么要弃权于校花大赛?” 宛春听罢,胸膛里如同揣了只兔子,登时打了几个秃噜,躁动不安起来。她自认为这事情已经做得极为隐秘,除却自己,几乎可以断言没有人能猜得出来是她做的把戏,就连季元都让她蒙在鼓里,张景侗又怎么会知道了? 难道,仅仅凭着那份弃权声明,他就能追查到静安官邸去?还是说,他这番话不过是在试探自己? 两种情况,不论哪一种都不是她愿意听到的。 星眸微微暗沉,事到如今,她也只好装起糊涂,无辜笑道:“我怎么听不懂了,密斯脱张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不懂么?”张景侗似笑非笑,支了一只胳膊按在下巴那里,静静盯着宛春道,“四小姐若是听不懂的话,又怎么叫自家的人把新闻稿子拿到《京报》去刊登呢?难道四小姐不知道我家的二哥张景祖就是《京报》的执行总编吗?从他那里打听一件事情,可是非常容易的呀。” 轰!宛春霎时羞成了红脸的关公,想不到自己的一番作为,竟是误打误撞到别人门槛上去了。她才成为李宛春多久,岂会知道张家的二少爷就是《京报》的执行总编呢?这样的百密一疏,也难怪张景侗会看出真相来。 然而这究竟不是很难为情的事儿,明面上看去,充其量也不过是她性喜清静,不爱抛头露面参与社交罢了,便是有心要在文章里挑她的错处也挑不出几分的。只是,不知三哥那里知不知道,要是知道了……宛春头疼的一凝眉,要是知道了的话,家里必定要不得安宁,季元不闹上一通,问出个所以然,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于是再怎么难堪,也只得硬起头皮对张景侗道:“果然密斯脱张是心思缜密的人,那声明的确是我叫人发出去的,实话说我对于校花大赛是十二分反感,自认为南北两地的颜面不单单是举办一次校花大赛就可以争夺出来的。只是无奈我家三哥很热心于此事,故而我才会出此下次,而今密斯脱张已经猜透了秘密,那么想必我家三哥也知道了吧?” 第三十三章 识破 张景侗微微的笑,将头轻轻地摇了一摇道:“这事目今只有你知、我知,季元他们都还不知道,当然,如果四小姐愿意的话,他们可以永远都不必知道了。” 如果她愿意吗?宛春眉尖轻蹙,实在不知道这个总统府的五少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照理说,她参不参加校花大赛,与他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他又为何要拿这事来试探自己呢? 牙尖咬着朱唇,能不让季元知道这事是最好不过的,既然弄不清张景侗的打算,宛春唯有先将此事遮掩过去了,以后的事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遂道:“此事我既是托办了别人去刊登,自然是不想让家兄他们知道,密斯脱张若能替我保守秘密,我着实是感激不尽。” “感激大可不必了。” 张景侗想不到自己的臆测竟完全正确,心里不由得意起来。他就知道两份新闻有猫腻,第一份刊登柳静语夺冠的消息也就罢了,毕竟那日在校花大赛现场的人都会看得到,除了扭伤脚的宛春,再没有第二人可以与静语一争高下。可疑的是第二份,竟堂而皇之的登出了李宛春弃权的声明,且出现在总统府与赵公馆联合声明欲要重新拟办校花大赛之后,其中意味就不由得人不细思量。 季元他们能怀疑到赵纯美头上,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毕竟赵纯美自负绝色,又太过自私任性了一点,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想必也不会意外。但就以他与赵纯美交往的那段日子看来,赵纯美是有些小聪明,却还不能聪明到这个地步,想出这样一个弃权声明以绝后患的妙计。 果然,他不过是拜托二哥稍加打探了几句,就将静安官邸给查了出来。 季元想要重新举办校花大赛的心思,比任何人都要迫切,那么,这声明必不会是他发的。而静安官邸除了他,能与校花大赛牵连上的就只有四小姐李宛春了。 赵纯美枉负第一名媛的盛名,她大概还在家中为那份莫名而来的弃权声明高兴不已吧?若然知道人家声东击西,将所有的矛头都指引到她身上,不知她会作何感想呢? 有意思,李家的四小姐果然有意思。 张景侗十分惬意的将两手交叉的向外翻了一翻,闲适的枕在了脑后,靠定了汽车座椅的椅背,从斜后方笑着看向宛春的侧颊接着道:“成人之美的事情,我一向十分愿意为之。只是四小姐淡泊名利的心思,才真的叫人钦佩呀。” 宛春低了头不语,暗想若是这会子叫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淡泊名利,而是为了复仇做准备,不知他还能不能这样的称赞自己。 幸而车子已经到了静安官邸,要不然再坐下去,宛春定要被车里诡谲的气氛给憋闷过去。 遥看门房里已走过来一个听差,宛春便在车子里欠一欠身,对张景侗说道:“有劳密斯脱张送我回来,你不是要去找三家兄的吗?那么,我叫他们放你的车子进到院里去吧。” 说着就打开车门走了出来,正待关上门叫人放行,张景侗忙在她身后笑的伸出手,撑住了车门,向宛春招了招手。 宛春于是弯下腰,脸对脸的问他:“还有什么事吗?” 张景侗俊眉斜飞,迅速的伸出一根手指在宛春鼻梁上刮了一下,朗声笑道:“小丫头,男人的话不要信得那么满,去告诉季元,改日我再来拜会,今日就送你到这里吧。”说毕,趁着宛春还在呆愣的时候,收回手就拉上了车门,抬脚踢了踢汽车夫的座椅,汽车夫忙会意的发动了车子,踩住油门呲的一声就从宛春身侧开了出去,顺着斜坡拐了弯就没个踪影儿了。 宛春反应过来,顿觉一股热气,顺着前襟上的立领蹭蹭的冒出来,熏得面颊一阵绯红,眼看着汽车离去,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泄火,气的只会跺脚道:“这个人,当真可恶至极。” 门房里的听差恰恰在此刻走到她身畔,看那车子知道是总统府上的,原以为是季元搭了顺风车回来,不想竟会是宛春,以为她是嫌自己动作慢没有开门之故,而对自己发脾气,忙就低下头退了半步远道:“四小姐好。” 宛春深呼吸口气,平静了几下心情,才冲着那听差一点头,进门里去了。 因她和季元两个近日都要开学,余氏就吩咐着小厨房不必开火,命他们在前厅里同自己一处吃饭,父母儿女之间也好交流一些有关于学业的话题。 今日照旧如此,宛春见新上身的学生装已在出事的时候刮破了一些,未防余氏和李岚峰看出什么来,便回房换上惯常穿的长旗衫。 秀儿正为了宛春报到还未回来而挂念不已,就跑去前院打听了几句,听门房里的说四小姐坐了总统府的车回来了,心中不住纳罕,明明说了是叫黄包车接送的,怎么会坐上总统府的车呢? 于是一转身跑回屋里来,宛春刚巧换完了衣服,见她风风火火的,倒是先吃了一惊笑道:“做什么急慌慌的,吓我一跳。” 秀儿便喘着气也笑道:“才说你怎么去了半日也不回来,这会子你就到家了。我问你,怎么前头的人说你坐了总统府的车回来呢?咱们家的黄包车呢?” “黄包车……”宛春低头将帕子挂在斜襟的玻璃扣子上,含着笑敷衍道,“黄包车出了点小问题,小邓拉去修理了,刚好路上遇见了总统府的车子,他们就好心送了我一程。” 秀儿哦了一声,看她身上的衣服换了,又道:“还没有吃饭,怎么先换衣服了?仔细弄脏了,又得换一回呢。” 宛春让她问的不耐烦,笑的伸手轻点着她的额头道:“我看不该叫秀儿,你要改名叫??铝恕!彼蛋眨?滤?僖?氏氯ィ??松砭屯?疤?锶ァ?p  秀儿跟她这么久,还没让她这样打趣过,一愣神的功夫倒把自己接下去要问的给忘了泰半,无奈一嘟嘴,忙追着她后面跟上去。 前厅里余氏因拆看李仲清从上海寄来的家信,正与娜琳、彩珠说着闲话,宛春从门外进来便笑道:“妈,你们在看什么?” 余氏以手轻抬了抬鼻梁上挂着的眼睛,看宛春进来坐在了自己的身侧,于是将那信笺递到她手中,问她:“你已经报到完了吗?” 宛春接过信点了点头,余氏便又笑道:“他们有没有说课程是怎样安排的?” 宛春一面看着那信一面道:“学院里发了入学须知,课程安排就依据入学须知而来,要是正经的上课,还有两三日的功夫呢。” 余氏点一点头,看她还在盯着信看,便道:“是你二姐姐写来的,对于你上学的事情,她正关心的很。你看看罢,看完给她回一封信。” 宛春嗓子眼里嗯了一声,见白洋纸信笺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小楷字,一行行的将上海枫桥官邸的家事及腹中胎儿的活动全写了个遍,凑得近的时候,鼻端隐隐约约可闻得一些脂粉香,脑海里不期然就有了一个端庄大方且极为机敏的女子形象,跃动出来。 她这厢看罢,还没来得及收起,季元难得回来了,一入门先自笑了两声道:“妈,我们家里要出一朵金花啦。” 余氏听了这话,笑的一摇头道:“你永远都是这样么,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快进来吧,你四妹妹也在呢。” “那正巧。” 季元被批评的惯了,已经不将这类的话放在心上,见宛春也在,三两步就迈过来,坐到她母女斜对面的小沙发上道:“四妹妹,你今日可是大出风头了,外面到处都传闻你们医科学院来了三朵金花,貌美如仙哪。” 他的话一说完,娜琳和彩珠扑哧都笑了,便是余氏也忍俊不禁,瞪着他道:“又拿你妹妹打趣,没见过你这样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小心叫别人听见笑话。” “谁听见笑话了?”季元佯装生气,吹胡子瞪眼睛说道,“这是事实,为什么不能说?” 宛春从旁也笑个不停,推他一把道:“不要做鬼把戏,别人说我什么,你不遮掩几句,反倒添油加醋起来。我毕竟是去学医的,要当金花做什么?” 她推时将仲清的来信还拿在手上,季元一面夺了她的信,一面嘻嘻笑着。看那西式的新套上写了仲清的落款,便转而惊讶道:“二姐的来信?什么时候寄到的?” 余氏道:“今日晌午才送过来,囡囡和我都看过了,汝临还叫你姐姐问一问你,讲武堂的课上的如何了呢。若是你心不在此,劝你趁早抽身出来,叫我们在衙门给你找个差事做做。” 季元只是一味的笑,将那信举在鼻尖上看着,看完了才露出大半张脸说道:“姐夫为人就是太过矛盾,他自己投笔从戎,却叫别人弃戎投笔,二姐竟也能赞同了他,简直是不可思议。” 余氏看他又想犯起挑别人刺儿的毛病,就忙道:“他们也是替你考虑,你的性子易急易躁,将来即便是领兵也得出乱子,不如寻个稳妥的工作,每月拿上几百钱,过个安逸的日子。” 一语未完,外头忽有人道:“什么安逸的日子呀,居安思危的话你们全都忘了吗?” 第三十四章 同学 宛春和季元闻声便都忙站起身,对着来人微微躬着身子叫道:“父亲。” 李岚峰迈脚进来笑的一摆手,示意他们兄妹坐下。他这几日在衙门里正为着一些事情忙的焦头烂额,今日好不容易得闲可以回家休息半天,刚到门口就听里头他们母子在说话,故而在外头插了一句嘴。 这会子随意挨着余氏坐下,就先问了宛春道:“你今日去报到了吗?” 宛春笑答了声是,李岚峰赞许的颔首几下,方转过头问余氏:“你们娘刚才几个在说什么,怎么讲到安逸一事上去了?” 余氏见他有兴师问罪的架势,便笑嗔道:“谁又多说了什么呢,偏你一来就上纲上线的。不过是仲清从上海寄了家书来,因我们的姑爷让其在信里问一问季元的情况,劝我们给季元找个文职做,所以我才会说让他每个月拿几百块钱零花,过安逸的日子罢了。” “几百块钱的零花?哈!” 李岚峰嗤笑一声,抖着手里的雪茄烟,将其在玻璃烟灰缸上磕了一磕,不屑道:“太太不要说这种让人笑掉牙的话了,你也出去打听打听,如今经济这样的不景气,有谁的工薪是可以值得一个月几百块钱的?更何况还是零花,那么你是打算另外再添补他些款子,办正经的事情么?要过安逸的日子,其一得是他自己有那份安逸的心思,其二,也得看当前局势呀。” 他说着,就狠狠地抽了一口雪茄烟。 季元向来对于自己的父亲敬畏有加,听他把自己批判的体无完肤,一文不值,唯有沉默的份儿,却决计不敢违逆的。 倒是余氏与李岚峰夫妻多年,一见他抽上了烟,即知他是遇上什么为难的事情,所以才将火发泄在这些莫须有的小事上,自己也就不好驳斥了他的话,便顺着他话音笑问道:“我们在家里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知道什么呢?怎么,当今的局势还不够好吗?” 李岚峰摇了摇头,他本意是不愿将公事带回家中的,然而这一次的问题着实棘手了一些,衙门里人心难测,他也不知要与谁商量。既然余氏问起来,他便道:“这话我也只在家里说说罢了,如今的局势可是大大不妙呀。太太,你听说了吗?日本人要割我们东北三省的地呢。” “割东北三省?”余氏纵是不涉政事多年,听见此言也大吃了一惊。 谁都知道如今的总统府正是当年张祚凌从东北三省斩旗起义建立起来的,在那里至今还驻扎着张阀旧部的精锐力量,时刻操纵九省十八区的军事动向。更有名扬海内外的飞鹰部队,远可直跨鸭绿江,援朝抗美,近可直赴紫禁城,舍命保帅。 日本人也真是异想天开,竟敢狮子大开口,要割据东北三省,难怪李岚峰会如此生气了。 心底胡乱想了一想,余氏又道:“日本国不是已与我们友好邦交了吗,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杀了回马枪,要起东北三省来了?” 李岚峰冷声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日本国不过区区弹丸之地,看我们中华地大物博,哪里没有个贪念呢?更何况,我们当初为了建立新政/权,与前朝的人马交手多次,已经先自损失了大半的精力,现在各个部门都还在休整期。不说别的,就连我们海军衙门,也不可能说打仗就立刻可以登船出发了的。”说到这里,大抵是真心受困于此,便叹了一口,方继续说下去,“所以,日本才敢有恃无恐,前来讹诈啊。” “那么,就这样给他们吗?” 季元抢先问出了声,他是学军事出身,当然知道此间的重大关系,神情不由紧张起来。手肘撑着沙发的扶手,只管伸长脖子,直直的望向了李岚峰。 李岚峰剑眉横竖,鼻头里冷冷的一哼,却道:“怎么可能给他们?别说是东北三省了,哪怕就是东北的一棵草,一粒儿石子,我们也不可能叫他们染指半分!” 季元便又道:“不给他们,就只有靠打仗解决了吧?” “话虽如此,此事能和解最好,不能和解,想必就要有战事在即了。”李岚峰吐了口烟云,沉默许久,才转过头看着季元道,“我听说你们讲武堂的学生很不务正业,连个枪杆子都不大摸了,是不是?” 季元神情一赧,讪讪的缩着头道:“父亲又从哪里听人胡说了,我的枪法可是很厉害呀。” “是吗?”李岚峰冷笑了一声,见他身上穿的是件顶时髦的西式服装,摒弃性格不谈,光看外貌,不过是斯文一脉的小儿郎罢了,哪里有自己当初驰骋沙场的气概?这样的人放到战场上,别说打仗了,行军都是问题。 于是心中的忧虑不由得更重,索性闷头抽烟不再说话了。 他不说话,余氏也不好再去搭腔,季元和宛春就更不知道说什么了,屋子里刹那安静下来。 娜琳和彩珠秀儿站在他们几人身侧,眼见得陷入僵局之中,娜琳于是眸子一动,装作不经意的走出去,到门外喊了两声道:“你方才说什么,要开饭了么?好的,吩咐大厨房,今儿先生太太和三少爷四小姐都在前厅用饭,叫他们把饭菜都端过去吧。” 说毕,也没听见外头有人回答,就径自走回来向余氏笑道:“太太,外头的人说,可以开饭了。” 余氏也正想要吩咐摆饭菜,好将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开,见娜琳把话说在了前头,便冲她赞赏一笑,对李岚峰和季元宛春兄妹说道:“先吃饭吧,天大的事情也等吃饱了饭再说。” 李岚峰愁绪万千,一时片刻也没有解决的法子,无奈之下就一道随着余氏起身来,往前厅而去。季元和宛春彼此夹目示意,忙也起身来,跟着他们吃饭去了,把日本欲割据东北三省之事全然的咽进肚子里,不敢再提起半分。 当夜季元就没有出去跟着赵国栋他们胡闹了,窝在宛春房里看她给仲清回信。 宛春因对这个姐姐未曾谋面过,又不知她性情如何,就一面写一面从季元口中打听。得知仲清的脾气与母亲余氏是八分相像的,做起事来同样的爽利痛快,得意的时候连姐夫谭汝临都得逊她三分。 宛春听罢心中多少有些眉目,一封家信倒也写的很是姐妹情深。季元为怕嫌麻烦,看她写完,就接过笔在她信的末尾聊添几句,谢过了此前仲清夫妇劝他从政的好意。 两个人忙活完,一看挂钟都已到午夜了,宛春明日还得去学院注册班级,实在不能继续熬下去,季元于是笑叮嘱她几句,就回了自己房中,各自歇下。 翌日,宛春刚起,秀儿因过来给她拿衣服,橱柜里翻了个遍,也没寻见昨儿穿的那件白底撒花的短衫子,就背着身子问她道:“你昨天换下的那身衣服呢?我瞧着才穿了半日,没必要去洗它,今日还穿那个吧。” 宛春眨了眨眼,那件衣服早就被她塞箱子里去了,这会子要拿出来,依秀儿刨根问到底的脾气,定然要问清楚的,倒不如不拿出来的好,便摇一摇头道:“昨天才穿过,今天再出去多让人难为情,换一件吧。我瞧你手底下那个墨绿底镶豆绿绦的短衫就不错,今日就穿它罢。” 秀儿闻言,只好将她说的那件衣服从柜子里取下来,替她换上。 小厨房里五更天的时候就熬好了米粥,由周妈端着送进了宛春房里。宛春吃了几口,想起自己今日还是要用黄包车去学院的,而拉黄包车的小邓最为熟悉昨日发生的事情,要是一时嘴快说了什么,岂不糟糕了?于是将白瓷汤匙往粥碗里一搁,借口昨日积食,略有些不消化,吃不下这么许多,就拿上书包出门去,想一步找到小邓瞒过车祸的事。 谁知到了大门外,小邓已经翘脚坐在黄包车上两眼望天地等着了。宛春就快走了两步,一拍他的肩膀笑道:“你真是早呀,我还以为要在这里等一等你呢。” 小邓正神游天外,叫她拍的回过神来,忙跳下黄包车道:“这还算早么?俺们在部队的时候,三更天就得起床跑操了,如今离了部队,在作息上已经是懒散许多了。”说着,就放低了横杠,让宛春坐上车去。 宛春便一面看他拉车,一面问他车子修理的时候花了多少钱。小邓说是两块钱修了个车把手,宛春就从包里拿出两块钱在后头递给他,笑言自己为他报销了这笔费用,直说不必报到静安官邸去。 小邓原是做了被责骂的打算,毕竟他拉着的是国务卿家的小姐,不论出了什么样的事,于他都是干系重大。不成想宛春竟这么好脾气,不仅没有告诉了家里人,反倒是嘱托他不必张扬,他也就顺坡下驴,一闭嘴巴就把昨儿的事放到了心底里。 医科学院的早课按照入学须知所言,是七点准时注册分班的,小邓掐算好时间,恰在七点之前将宛春拉到了校门口。 宛春就在车上四顾一番,见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稀稀疏疏停了几辆黄包车,也刚送了学生过来。其中一辆车上正坐着一位似乎与自己差不多年岁的少女,挽着如意双髻,身上穿着一套湖水蓝的衣裙,用细条青辫周身来滚了,素雅宜人,模糊里很像是周湘的身量。 她便下了车,冲着那人招了招手笑道:“密斯周,我们又见面啦。” 第三十五章 慕言 那人远远的在黄包车上听见,就侧过脸来朝着宛春的方向望了一望。宛春这才瞧见那是张完全与周湘不同的脸,尖尖的下巴,雪白的面孔,额前疏疏的一道黑刘海,齐至眉端,配着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真是玉雪冰雕一般,别提有多动人了。 那人也一眼看见了宛春,见她招手的方向正对着自己,且叫喊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情知她是认错了,但二人毕竟同为校友,且都是女孩子,于情理上也该招呼一声。于是就往前走了两步,离了宛春一步地的时候,才笑道:“这位同学,你是在叫我吗?” 宛春见她走近,越发的不好意思,就点一点头道:“对不起,是我认错了,我见你的背影与一个朋友很像,还只当你是她呢。”说罢,想起关于医科学院三朵金花的传言,因自己和周湘已经占去了两个名额,那么剩下的那个名额必是眼前人无疑,遂又伸出手笑道,“不过,虽然是错认了人,但依然很高兴认识你,我叫邓宛春,你叫什么呢?” 那人不想她由羞赧忽而转变的这样落落大方,笑了一笑,也伸出手与她相握道:“你好,我叫晁慕言。” 晁慕言?宛春愕然呆住:“你就是那个入学考试得了第一的晁慕言?” 她昨儿在路上听见,还以为晁慕言是个男孩子呢,谁能想得到是这样乖觉的一个女孩子。 晁慕言笑的点点头,她生于旧京杏林世家之中,先祖曾在前朝太医院担任过御医一职,前朝覆灭后,先祖便将一身绝学传给了儿子,儿子又传给了孙子,到晁慕言这一辈里恰好传了四代。只可惜,战乱期间,晁家人丁日渐凋零,第四代就只余了慕言一个女娃子。其父本不欲她学医,嫌名声不好,但慕言在医学方面又难得的有天赋,正巧建元之后医科学院也放开了制度,允许女学生就读,她便考了进来。 至于能得第一,倒是纯属预料之外。 此刻见宛春如此惊讶,她因为经历得多了,早已见怪不怪,就拉着宛春的手道:“我听他们说,今年的医科学院难得招到了三个女学生,正好奇的很,想不到这么快就见到了邓同学你,你方才又将我错认为另一个人,我想那个人就该是三个女学生之一吧?方便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吗?” 宛春遂笑道:“当然方便得很,她叫周湘,与我恰是中学里的同班同学。”一转头,看了看周围又道,“这会子她也该来了,怎么看不到她呢?” 晁慕言便道:“大概已经进学院里去了吧。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快进去吧。” 说话时,拉着宛春的手,就往医科学院里去。 路上男生们正三五成群的往各自的班级里走,冷不丁瞧见两个衣着素淡容颜鲜艳的女学生,都是大大惊讶了一番,交头接耳议论不觉。 宛春耳听得一片嗡嗡细语,饶是心智老成,面上也十分的承受不住,待要低下头,余光里看见晁慕言竟大大方方的昂首挺着胸,丝毫不在意周身的闲言碎语,自己不觉受了三分鼓舞,忙也直起腰来。 两个人坦然的面对种种目光,到了注册办公室,还没有进门,屋里头就一阵的笑语声传出来道:“有志气,有志气呀!周同学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周同学?巾帼不让须眉? 宛春和晁慕言对望着,彼此一点头,都是会意的一笑。 宛春就抬手敲了敲门,听得里头有人说道:“进来,门没有锁。”于是和晁慕言推门而入,果然见周湘正站在朱红的办公桌前,仰着一张脸,得意未消。 而在朱红办公桌的后面,正是报到当日负责档案整理的朱老师,方才他因怕周湘是一时意气才报了医科学院,故而用言语试探几句,没想到周湘句句答得妙极,不由得就拍案叫绝起来。 这会子看着三朵金花的另外两朵也来了,便忙从办公桌后站起身,走过来笑道:“你们就是邓宛春和晁慕言吗?” 宛春和慕言俱都点了点头,周湘转过身来,眼见得宛春对自己不停夹目示意,又听朱老师提了邓宛春三个字,知道她是隐姓而来,笑着在朱老师后头刮了刮面颊,羞了宛春几下。 宛春只当看不见,却对朱老师笑道:“学生正是邓宛春,那日脚伤不能亲自来拿报名表,还请老师见谅。” “哎,没关系,没关系,这点事情我都知道了。” 朱老师笑的摆摆手,他在报到那日见过宛春一面,对她的印象十分的好,小邓也已事先将情况告诉了他,就没有多言什么,转而侧身问了晁慕言:“晁老如今的身体如何了?” 晁慕言便道:“爷爷身体很好,多谢朱先生惦记了。他老人家知道我要来,还让我捎带了一句话,叫先生有空的时候去他那里坐坐,他上次和先生说话才刚说了一半,还有很多没能说完,等着先生前去赐教呢。” “嗳哟,那可真是折煞晚辈了。” 朱老师微微躬下身子,将两手握成拳,朝着门外拱了一拱笑道:“别看我如今教的是西医,但对于东方医学,我一直是怀有敬佩之意的。晁老是杏林大家,我去请教他都尚且来不及,如何能对他说的上赐教?快回去告诉了他老人家,这几日开学我忙得很,过了九月,我再去向他老人家讨教讨教。” 慕言笑应声是,朱老师眼见三朵金花都已到齐,便将报名表归置一起,拿起注册表对她们道:“我们医科学院历来是男儿的天下,今年添了你们三朵金花,实为荣幸之至。为了便于教学,我们学院里商量过了,就将你们三人调在一个班级上课,课下彼此间也好一处讨论问题。这里的三张表,你们务必要填写仔细。”说着,就每人发了一张。 就在发注册表的间隙里,看到宛春、周湘、晁慕言三人各有各的美丽,各有各的神采,心中一动,不免又叮嘱几句道:“虽然男女均等的校令颁布了许久,但算起来你们该当是我们学院招收的第一批女学生,有些话即便是难听了些,我这个做老师的也不得不说几句。第一,与男同学之间最好不要相处太近,以免留人闲话;第二,若有出行的事,你们三人最好结伴同行,切记不能落单;第三,算是个题外话了,上下学的时候,家中最好有人接送。毕竟医科学院比农业学院、商业学院要学的东西复杂了一些,难免会有上晚课的时候,女孩子孤身在外是很不安全的。” 宛春、周湘和慕言听罢,都笑的答应下,拿了注册表填完交到朱老师手上,才出了办公室。 三个人难得志同道合,又恰在一个班里,算得上缘分匪浅。走不上几步,就你一言我一语的熟络起来。 慕言得知周湘是旧京法制局参事之女时,惊得差点掉了下巴:“我只以为自己是了不得的人,想不到你这样的出身,也会到医科学院里来,真叫我佩服呀。” 周湘不以为意道:“这算什么呀,你没看见还有比我出身更好的人儿,也到了这里呢。”说着,那杏眸就不住地往宛春看来。 宛春正怕她嘴里头高兴,将自己的事说出来,忙一摇头,笑着遮掩过去道:“上学的事,何必要谈出身呢?我看我们还是聊些别的吧。” 才说完,几人就已经走出了医科学院的大门,宛春因问周湘是怎样过来的,周湘一指槐树下,就要说是坐了黄包车而来。 不想一抬头看见槐树底下还停了一辆黑色的雪弗兰汽车,她正纳闷着自己的黄包车去了哪里,宛春心头却大吃一惊,当即认出那是自家的车子。 明明都已和家中的人说好,是要坐黄包车来的,怎么还会有人开车来接她? 眼瞅着四周已经有同学向这边看来,便是晁慕言,都开始忍不住的问了汽车是谁家的,宛春不等多想,忽然伸出手推了周湘一把道:“那不是你们家的车子?快瞧,他们接你来了呢。” 周湘叫她说的一头雾水,只道自己家里何时有一辆雪弗兰车子了,才要说她看错了,宛春就已经一面拉着她,一面笑对晁慕言辞别道:“很不好意思,我今日刚巧想顺路搭了密斯周的车子回去,慕言,明日里咱们再见吧。” 晁慕言不辨真假,想着自己与邓、周是初识,她二人本为同学,一同搭车回去也是应该,就笑的摆摆手,目送她们走开。 且说宛春拉着周湘到了车门旁,季元在车里看见,一开门就吃惊道:“你带她来做什么?” 周湘也是吃了一惊,想不到这是静安官邸的车子,且还是季元开过来的,因记得上回自己与他争吵的事,转身就要走。 因慕言还没有走远,宛春忙一把拉住周湘,不及多言,就把她推到了车后座笑道:“麻烦你,替我遮掩一下吧。” 第三十六章 急电 周湘不留神叫宛春推进车里,只得愤懑的坐下。 季元见她犹自气愤不已,自己本是不大高兴的,这会子反而当先好笑起来,就问了宛春道:“你干什么鬼鬼祟祟的?人家不愿意坐我们的车子,就不要再勉强人家了。” 宛春不理他的调侃,跟在周湘后头坐进来笑问道:“你今日怎么过来了?不是说好了叫黄包车接送的么,你来的这么突然,倒吓了我一跳。” 季元便道:“黄包车我已经叫小邓先拉回去了,今儿实非我故意捣你的乱,而是枫桥官邸来了电话,说二姐昨儿夜里动了胎气,如今情况很不大好,所以妈才叫我过来接你回家去,趁你还没有正式上课,她要带了你到上海看二姐去呢。” “二姐动了胎气?” 宛春神情一变,隐约记得金丽曾说过李仲清的预产期就在十月里,现在已是九月中旬,若要胎气动荡的厉害,定然是要早产了的,这于大人孩子都是极危险的事情。 她前世也是有过身子的人,更何况还死了一个宝宝,对于仲清的处境就更加担忧起来,忙一叠声的催着季元道:“那就快送了密斯周回去,我们再赶回静安官邸。” 季元让她催个不住,只得调转车头,先送周湘到达参事府,自己和宛春方打道回静安官邸。 进了上房,余氏正急的坐立不安,一看他们兄妹进来,便督促道:“囡囡,你的行囊我已经叫秀儿打点好了,你快去换身衣服,我们即刻去车站。” 宛春忙答应声是,立马回到自己房中,秀儿早得了通知,已经将衣柜的门都打开来,宛春因为赶时间,随意拿了一套衣服穿上出去,秀儿急忙拎了她的行李箱跟过去。 余氏业已准备妥当,看着宛春过来便一头吩咐人备车,一头对娜琳彩珠她们叮嘱道:“我和四小姐不在家的时候,你们多注意老先生和先生的饮食,天儿就要凉了,过冬的衣服也该拿出来洗一洗晒一晒。”说时,看见季元也在旁边站着,又对他道,“明日你也该开学了,把需要的东西都整理整理罢,省得你老子回来一问你三不知的,李桧他们那儿你也传了我的话去,要是再敢撺掇你或者掩护你出去胡闹,我从上海回来,定是一个不饶了他。” 季元摸摸鼻子,瞧她说的有几分真的样子,赶紧忍笑点了头。 外头的听差过来说车子已经在门下备好了,余氏这才带了宛春一径走到大门外,将行李放入后备箱中,上车直奔火车站。 因为铁道部已经接了静安官邸的电话,知道今日国务卿府里的太太和小姐要坐车,便收拾出一个头等车厢供他母女坐着,隔壁车厢里则是李岚峰派过来的随身侍从警卫,皆打扮成寻常听差的样子,乘务长得到消息,亦是额外安排了两个嘴巴严谨行动仔细的乘务员过来为她们服务。宛春便和余氏在火车上歇了一夜,直到翌日清晨六七点钟,才听乘务员进来叫门道:“太太,小姐,上海站已经到了。” 宛春就搀着余氏起身来,侍从们先一步接了行李上了站台,左右查看一番,见无异样,才找着车送了她们母女到镇守使署——枫桥官邸。 宛春前生在上海长大,婚后又与陆建豪在上海名流中打拼,早已见惯了上海的大街小巷,此时再见,直觉亲切的紧。反倒是余氏不知其中缘故,虽有仲清危险在即,但念着宛春是头一回出远门,便对她道:“这里就是外国人常说的东方巴黎——上海,你没有来过,要是仲清无事的话,倒可以找人带你出来逛一逛。” 宛春点一点头,眼睛只管望着车窗外,看那电车锵锵的从汽车旁轧过去,穿着短打的人力车夫低了头奔命拉着,车上的阔太太小姐们个个打扮得时髦光鲜,手里拎着小牛皮的提包,硕大的一颗钻戒在指间闪着耀眼的光芒,恍惚里就像看到自己当初为了给陆建豪的前程探路而去赶麻将场一样。 她独自的在那儿发呆,余氏看见只以为宛春是新到了一个地方,还陌生得很,也就没把她的表现没有放在心上。汽车在街上疾行了半个多钟头,才拐进一条水泥大道上,开了不到一刻钟,余氏就晃着宛春的胳膊道:“别看了,我们已经到了,准备下车吧。” 宛春回过神来,随着车子停下的方向,往外头看了一眼。只见车前一大片的绿草坪,四周绕着白玉石栏杆,围成个园子状,栏杆外零星落着几只白鸽,将尖尖的嘴琢到栏杆里面去。 园子里是两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常青树,树中间空了几个花床,种的是进口来的郁金香和英国玫瑰,颜色相称适宜,布置的十分考究。园子的一角却是种的本土的福禄考,配着丁香,已过了花季,丁香就只好看得见几片叶子罢了。 再往里,则是一栋两层的白色小洋楼,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小孩子玩的七巧板拼凑出来一样,屋顶上是白漆的木板,底下大大的几扇绿玻璃窗,鸡油黄嵌一道窄红边的框。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亦是喷上鸡油黄的漆。 前客厅的门头上延伸出一个屋檐,碧色琉璃瓦做的顶,屋檐下站了个西崽模样的人,一见宛春和余氏,忙赶上来不中不西的叩着首问安道:“太太好,四小姐好。” 余氏便道:“你们夫人呢,她现在怎么样了?” 那人道:“夫人在房里头歇着呢,早上老爷才叫了东洋和西洋的医生来,至今还在屋里呢。” “叫了这么多医生吗?”余氏一听就着慌起来,忙一把拉住宛春的手道,“快,我们进去看看。” 宛春叫她拉扯不住,脚下不由自主就跟过去,从客厅的玻璃门进到卧室,路上仆佣都知道已经往旧京的静安官邸通过电话了,这会子看见宛春母女,情知是李家来了人,忙都问了好避开去,各忙各的了。 余氏一到房里,女婿谭汝临叫来的两个医生正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们都是受命于各个公馆的,往来之间都有几分交情,寻常碰到意外的状况,有些商量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只不过这情形看在余氏眼里就大为不妙了,私以为是仲清不行了,一只脚还没跨进门里就含泪道:“这是怎么说的,好好一个人,你们怎么给照顾成这个样子了?” 谭汝临彼时正在斑竹屏风后头宽慰仲清,此刻一听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说丧气话,看也没有看就呵斥起来道:“什么人这样胡说!还不打了出去?” 宛春瞧他是误会了,忙走了两步进屋里道:“姐姐,姐夫,我和妈看你们来了。” 谭汝临这下子当真是吃惊不小,仲清在浑噩之中听见,也是双目一瞪。她昨日感觉不大好的时候,的确叫人给家中打了电话,只怕有个万一,亲人之间还能见上一面,倒不想宛春她们来的这样快。 于是就在床上强撑着病体推了一推谭汝临的胳膊,谭汝临猛然醒神,忙就从屏风后钻出来,讪讪对宛春和余氏笑道:“妈和妹妹来了怎么不先叫人说一声?我不知道是你们,说话多有得罪了。” 余氏一摆手,不跟他多计较什么,拽着宛春就走到了屏风后面,看着仲清形容枯槁的躺在床上,见不得昔日半分明媚的光景,不觉垂泪坐在床沿,握住仲清的手道:“孩子,你是怎么了?那一回写家书的时候不还好好地么,怎么今日就这样了?” 仲清原是好强的性子,因从旧京远嫁上海,除却姑姑李兰藻,左右没有个可以嘘寒问暖的人,这会子一见余氏的面,就把素日积攒的委屈全都发泄了出来,泪流如泄道:“妈,女儿这些日子过得好苦啊。” 话一落,娘两个都是哭声咽咽。宛春站在余氏身畔,固然心底里对这个白捡来的姐姐还不甚熟悉,但瞧她的情形心里也是阵阵难受,鼻头一酸,就跟着落下泪来。 几个人哭成一团,谭汝临才问了两个医生,一听这种哭声,想起仲清能有这事完全是因为自己之故,万一有点意外,静安官邸那里第一就饶不了自己,自己和仲清数年的感情也算是白搭了,就红着眼眶进来劝道:“妈,医生已经说了,此事完全没有我们想的那么严重,只怕是要早产而已,叫我们先在府里预备下产婆等消息。” “等消息?等什么消息?”余氏用帕子擦了擦眼睛,斜抬起头就望向谭汝临道,“我问你,仲清的身子可不像囡囡这么弱,她怀孕的时候我也三番两次托人打听了,都说好得很,如何快临产的时候,会出这样惊动胎气的事?” 一言问到谭汝临的心病上,他自是知道这个来自锦溪余家的岳母的厉害之处,不敢当着仲清的面胡诌,便岔了话题说:“我也急得不得了,眼看着十月里要生的,谁知道现在就叫准备了。妈,你是过来人,定然知道这事要怎么处理,我说句不中听的,我们家原是寒门,家父家母都是种地长大的,身子没有妈和仲清这么娇弱,生孩子就跟下蛋一样,哪里懂得许多门道?我不敢,也不能去请示了他们,唯其有妈来,我心里才放下了一块石头啊。” 第三十七章 苦衷 “你现在会来讨巧了,早先的时候你眼里还有我们李家,有我这个岳母么?这样大的事,为何今日才打了电话来?” 余氏方才也是心疼仲清急得口不择言,这会子见谭汝临的态度这般诚恳,自己不能揪住了他的错处不放,还是先照看女儿要紧,便缓了口气,对谭汝临说道:“你找的医生可靠吗?既然他们都说了要准备接生,那么你就快去找个稳妥的产婆子来吧,这里暂时不需要你了。” 谭汝临正巴不得如此,忙一弓腰,哎了一声,就赶紧出去找人去了。 仲清躺在床上,瞪着他那急火火的背影,嘴巴里就大大的喘了口气,像是很不满的样子。余氏握着她的手,还以为她是病弱所致,就劝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如今我和你四妹妹都在这里,必然会保证你无事,你只管安心吧。啊?” 仲清模糊的点点头,侧过脸来看了一看宛春,积攒了全身的力气,伸出另一只手来拉住她,声音羸弱的问道:“当真是四妹妹么?几年不见,已经成个大姑娘了。” 宛春怕她用力过猛,忙也学着余氏的样子坐在床沿上,回握住仲清的手道:“是我,二姐姐。你不要多说话了,好歹歇一歇吧,我和妈在这儿还要多住几日的,有什么事情都可以等以后再说。” “那真是……好的很呀。” 仲清轻咳了两声,这几日为着谭汝临在外头包养戏子的事,她已操够了心,又在气头上与他大吵一架,把自己累得病成如今的模样,心底里很是烦躁。难得余氏和宛春过来,她又在未出阁的时候,亲自教习过宛春的国学课程,对于这个妹妹,一贯疼宠不迭,印象里只当她是年少,不想她能说出这样体贴的话,又是欣慰又是感动道:“我嫁到上海这些年,一直想接你过来住几日,都没能得空,这会儿算是得偿所愿了。” 宛春哽咽点头,听她话里的意思并不大吉利,便道:“快别说了,我如今人就在这里,等你以后生完孩子,养好了身子,还要你带我到处走一走呢。” 仲清靠着枕头眨了眨眼睛,算是应允。余氏看的越发心疼,就一连声的叫人来。 不多时,便有一个仲清的陪嫁丫鬟翠枝,穿了一身长至膝盖的翠蓝竹布衫,束着窄窄的裤脚,跌撞着闯到门里叫道:“小姐,你怎么了?” 余氏当先瞧见,嘴里骤然喝了一声,训斥道:“都没个规矩了,从哪里鬼混来的?你以为离了静安官邸,离了我的眼面前儿,就不用仔细了,你主子病得这样厉害,如何我叫了两三声,你才听见?” 翠枝这才瞧见屋子里除去仲清,还有两个人在,正是她旧日的当家主母余氏和四小姐李宛春,登时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莫名捧着脸哭道:“太太,四小姐,你们怎么才来呀?” 余氏和宛春让她的举动唬了一跳,宛春自进门伊始就瞧着仲清和谭汝临之间有些不大对劲,她经历过背叛的痛苦,于夫妻的感情一事上看的十分仔细,知道这其中定然是有隐情的,这会子再见了翠枝这样说,越发坚定了心中所想,便赶上前拉起她嗔道:“你哭什么?有话好好地说,我二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才动了胎气的?” 翠枝随着她拉动的力道站起身,哭噎着擦了把眼泪,她也同秀儿一样,是自小就拨过去给仲清当丫头的。仲清虽然骄纵些,然而待她却极好,到了上海,又唯有两人相依为靠,就更加的亲密起来。对于仲清和谭汝临之间,旁人或者暗自艳羡,但她日夜住在枫桥官邸,比谁都看得清楚,谭汝临对待仲清,绝没有仲清对待谭汝临那般真心实意。 这一次仲清会大动干戈,甚至于胎气不稳,也都是因了她在孕中,谭汝临忍不住外出打野食的缘故,不过仲清的个性很要强,决不允许有一丝对自己名誉受损的事传出去,所以她偷眼看了看仲清的神情,果见得是很不同意她说出去的样子,就半真半假道:“二小姐病了这几日,我们这里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我能不急吗?想着盼着你们来,再不来,二小姐但凡出了什么事,我也活不了了。” “说什么傻话!”宛春朝她瞪瞪眼,知道她是不便于将仲清和谭汝临的事当着她的面说出来,就拉住她往外头走道,“妈在这里和二姐姐说话呢,你瞧你这一张脸,都哭成什么样了,叫人看见,岂不晦气?来,我们先去洗一洗吧。” 余氏在后头听见,忙道:“要是洗的话,就多打些热水来,给你们夫人也洗一洗。” 翠枝忍着哭腔答应,和宛春走出了卧房。 宛春轻轻将房门一关,却把翠枝拉到一旁说道:“你别哭,方才在房里,当着二姐姐的面,我不好说什么。这会子没有人,我问你什么,你都照实了说,行不行?” “四小姐……”翠枝愕然止住哭,泪痕半干的看着宛春。 宛春将她的手在掌心里握紧了一握,小声道:“我知道二姐姐这病来的不简单,这儿能说得上真心话的只有你一个,我瞧着二姐姐心里有事,这事不给她解决了,终成心病。人说,心病还得心药医,她人如今躺下了,我这个做妹妹的不能不替她出头呀。” 翠枝嗓子里嗯嗯两声,把自己之前对于四小姐的印象全然推个干净。谁说李家四姑娘是个病美人的?分明如同二小姐一样,是个刺玫瑰呢。 这事她也想过避开二小姐对太太说一说的,但一想到太太的脾气,倘或知道了必然要兴师问罪于谭汝临,谭汝临这两年与仲清之间已有了很大的裂痕,这样一来,反而叫二小姐做了夹心饼,两头受累。不如四小姐出面,即便是责问了谭汝临,但她毕竟是个小孩子,谭汝临也不见得会与她见怪。 于是哽咽了几声,就平息口气道:“四小姐,我说的话你可千万不要传到太太耳朵里去,我们二小姐是十分希望能和平解决此事的,但如今她已受难,只怕劳累不起。你既是有这份心,我也只好告诉你罢。我们的姑爷在外头背着二小姐又养了一房戏子,还雇佣了几个老妈子小大姐,弄得也像是个家庭的样子。我们二小姐初时不知道,只以为局势吃紧,他要住到衙门里去,不想跟着姑爷的人一时说溜了嘴,就捅出了个大马蜂窝了。二小姐气不过,要去找那个女人算账,姑爷从中拦着,结果两个人推搡间,二小姐就不小心从楼梯上滑了下来。她已快到临盆的时候,滑这一下子几乎没把命去掉一半。” 宛春握着她的手不由又紧了两分,心里只叹自己与仲清是多么的同病相怜。原以为陆建豪的事情不过是个例,而今看来,男子都是一样,皆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谭汝临的为人她了解的不多,只知道他原是贫寒人家的子弟,靠着自己的努力,从枪杆子里夺取的权利,姑姑李岚藻当年也正是看见他的成功,深觉是个可塑之才,才会极力说媒,将二姐介绍给他。 谭汝临对于这桩婚事当然满意的很,他是个武夫,于政治上不大转得通,如果有了北岭李家做后盾,那么在上海就没人敢不给他个薄面了。后来能升为镇守使,也亏了李家的提携。 却不想这才过了几年的好日子,正经的老实人儿也变成了负心汉。 宛春又是恨又是无奈,原本想只把翠枝的话套出来,说给母亲余氏听听就算了。这会子自己倒是有了个主意,唤过翠枝,贴着她的耳朵嘀咕几句。 翠枝听罢,直说妙得很,遂依了宛春的主意,就准备去了。 宛春于是随便叫了一个路过的老妈子,指使她打来一盆热水,自己亲自端进屋里去,对余氏和仲清说道:“给二姐姐洗过之后,妈也来洗一把脸吧。” 余氏皱一皱眉,不想是她端进来,就道:“怎么用你做这些?翠枝那丫头呢,又跑哪里去了?” 宛春见她果然问起,便用了想好的话敷衍道:“她被我派去打探产婆子来了没有,这儿不比咱们自己家,我用不惯那些下人,又怕二姐姐在病中,为着颜面,也不好叫下人看见她如今的病况,以防出去风言风语的乱说一气,所以才亲自端了来。” 余氏想她说的在理,且考虑的十分全面,就不再追究,起身就着她端盆的姿势,将毛巾在热水里泡了泡,才拿出来拧得半干,去给仲清擦了擦脸和颈项。自己回身又拧了一遍,方擦了一下眼角,觑着宛春的神色,问向她道:“你累了吗?坐了一夜的火车,要是累的话,就去客房歇息吧。你二姐姐这里有我在,不用太担心了。” 宛春正想出去等翠枝的消息,听余氏这样说,她便顺着台阶而下道:“那么,就辛苦妈了,我歇一会子再来换你。” 第三十八章 设局 “快去吧。”余氏勉强笑了一笑,仲清已经病得躺下了,宛春身体本就不济,再要病倒一个,她着实要应付不过来了。 宛春口里答应着,向仲清叫了一声二姐,劝她好生休息,自己方出了房门。也没有走远,只站在大客厅前的白玉石台阶下,手扶了廊檐底的柱子,等着翠枝来。 翠枝跟了仲清那么久,办事的手段可见一斑,不消片刻就从前头绕弯过来,一看宛春在阶下等着,眸子里跃动了几下,示意她跟着自己过去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才捂着嘴趴在宛春耳边道:“我打听了,姑爷这会子是去请产婆子去了,可晚上的时间却早早地就腾了出来,说是要到大上海娱乐厅给那边的女人捧场。” “捧场?”宛春愣了一愣,嘴上不留神道,“你不是说那边已经新组建了一个家庭吗?怎么那个女人还在登台唱戏呢?” 翠枝便冷笑道:“我的小姐,你才几岁的年纪,哪里懂得这些人的心思呢?老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个女人出场又当婊子又当戏子,对人何尝有真情实义来的?她不过是看着姑爷手里带了一万多的兵,是上海数一数二的地头蛇,财源来的也容易,所以才赔着几分笑,赚我们姑爷替她花个流水钱罢了。将来的日子谁说的准,她不能不替自己留后路呀。我们姑爷也是糊涂了,论起来,二小姐哪一样不比那个戏子强?两人好起来的时候,姑爷为了二小姐包下整个娱乐厅的事都有,我想她不会没有听说过的,这会子趁人之危的来插一脚,要么是算准了二小姐怀孕时不能拿她怎么样,要么就是姑爷胡乱许了她什么,才叫她腰杆如此的硬挺,王母娘娘碗里的菜都敢动起来了!”说罢,自己先动怒起来,朝着海棠纹铺地就啐了一口,大有不解恨的样子。 宛春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道:“我倒不知,这男人女人的脸皮厚起来,比街上的地痞无赖还要难缠。你也不要再到处嚼舌根了,这事我已经记下,不论你得到的消息是真也罢,假也罢,我今晚都得到大上海娱乐厅走一趟。只是母亲那里怕不通融……”她略略的一踌躇,又问翠儿道,“你会打电话吗?如果会的话,替我拨内务部总长署,就说找金丽就可以。” 翠枝见她提起金丽,倒也是一喜道:“对了,还有表小姐呢,我昨儿急糊涂了,只顾着二小姐说不要闹太大的动静,所以没敢往咱们姑奶奶那儿挂电话。其实,你一个人去大上海娱乐厅,我也是不放心的,如今有了表小姐作伴,她是那里的假日熟客,自然知道怎样去做。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拨电话。” 说话间,就已转了身往客厅里去,宛春跟在她身后,看见翠枝拿起了手摇电话,转了几圈就道:“请转思南路三号公馆。”隔了一会儿,又说,“这里是枫桥官邸,麻烦找何金丽小姐。” 宛春静默站在一侧,知道电话是接通了,就对翠枝点了几下下巴,翠枝会意,将话筒递到她手里。那边的思南路公馆里常会接到来自枫桥官邸的电话,还以为是仲清要找李岚藻。闻说是找金丽,那头的人便将话筒一放,出来看视几眼,刚巧今日是周日,教会学院是不上课的,金丽正在小客厅的沙发上坐着看近两日送进来的杂志。一听有人找,便从沙发上伸了一只玉臂,接过高几上的分电话筒笑道:“二姐姐,今朝是啥个日脚,让侬给我打起电话来了?” 宛春听到她清亮活泼的声音,用的又是上海的方言,自己作为曾经的上海人全然可以听得懂,脸上就不期然也带了两分笑道:“金丽表妹,我不是二姐姐,我是宛春。” “宛姐姐?” 那头金丽的大呼小叫声霎时经由话筒传过来,依稀还可听到有东西落地的扑通声,宛春浅笑着不语,果然金丽顿了一下,又叽叽喳喳说道:“长远勿见,我老想念侬个。侬掰抢里身体好哇?侬到上海了哇……” 一通话说的又急又快,翠枝隔着话筒都听个清楚,掩着嘴不由笑起来。宛春事情紧急,实在不能再由她一路说下去,只得佯装不懂打断她道:“表妹,你别说上海话呀,我可是旧京来的客人。” 金丽一吐舌头,这才反应过来,忙又换了国语说道:“你来上海了吗?哎呀,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呢,我也好去接一接你呀。是谁送了你来的?你现在就住在二姐姐家里是吗?那么,下午我去找你玩可以的哇?” “那欢迎之至呀。”宛春捂着话筒笑了笑,才回答她道,“今日早上我和妈才到的上海站,眼下在枫桥官邸歇着,你要来就尽快,我正找你有事呢。” “什么事呀?”金丽捧着话筒,将脚上的拖鞋远远的甩开,兴奋地跪坐到沙发上,直着身子问道,“是要我带你出去玩么?” “也有此意。“ 宛春随口说了一句,因看自己手上的话筒还有一道线牵出去,像是有分机的样子,就夹目示意翠枝去外头望风,自己才又道,“我今日找你正有要紧的事,你只管你听我说,嘴里不要问,也不要声张,可以吗?” “当然可以。” 金丽看她是郑重其重的,便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宛春就将计划说了出来:“我要你过来带我去一趟大上海娱乐厅找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二姐夫。” 二姐夫?金丽心里不由讶异,想到宛春现如今人不就在二姐夫的枫桥官邸么,如何还要出去找他呢?就迟疑了一下,才说道:“二姐夫不在家吗?这会子找他做什么?” “做什么?”宛春鼻腔里哼了一声,才对着话筒说,“妹妹,我们的二姐姐受委屈了,父母面前不好出头,唯有我们可以给她申一申冤了。” 金丽一听这话,可是大出自己意料了,因她周围都有老妈子在,宛春又叮嘱不能张扬,她就咽下了到嘴的话,却绕个弯道:“那好极了,我现在就去枫桥官邸,宛姐姐你千万等一等我。” 宛春应声是,耳听那头挂断电话,才一拍手让翠枝进屋来,对她低声道:“我都已安排好了,你这里眼色放灵活些,等产婆子来了,你就替我瞧着姐夫出去了不曾,要是出去,第一时间赶来通知我。这事唯有我们在现场抓他们个现形,姐夫才不会疑心到你和二姐姐身上去,我也好以此为把柄,警告警告他了。” “嗯。”翠枝了然的点头,对于宛春的提议,她认为是再完美不过的了。 于是两个人兵分两路,一路翠枝去盯紧了谭汝临的行踪,一路宛春静心的等着金丽过来。 从思南路到枫桥官邸不过是十多分钟的路,金丽坐了家中的汽车过来,门房那里的西崽听差见惯了这个姑表小姐,倒不以为意,就直接把她放行到院子里。 宛春站在廊檐下看见,便忙招一招手笑道:“金丽,往这儿来。” 金丽连跑带笑的过去,一抱住她的腰就道:“宛姐姐,你这会子可比先时我看见你的时候胖了一些了,气色也好了许多呢。” 宛春笑了一笑,将她拦腰而抱的手拉下来,握在掌心里嘘声说道:“多谢你的关心,我已是好许多了。刚才在电话里说不清楚,这会子我先带你见见二姐和妈她们吧。” 金丽连连点头,表姐妹两人手牵手到了仲清房里,仲清因有余氏作陪,心中已经舒畅了许多,不似前番那样的病恹恹了。但在金丽看来,还是吓了一跳,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就道:“二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她来的突然,余氏正伸手替仲清舒坦胸口,叫她一声嚷嚷,顿时骇了一下,转过脸看是她,便嗔笑道:“小东西,你什么时候来的?” 金丽微微的笑,对余氏这个大舅母心里总归是有点忌惮的,不能太随意,就倾了倾身子道:“舅妈,我才来。要是知道你和宛姐姐今日到上海,我就去车站迎接你们去了。” “那倒不必了。”余氏摆一摆手,想她们一家在上海本就与仲清夫妇往来亲密,只以为金丽是临时起意来的,倒不知道是宛春打电话之故,于是就对她说道,“可惜得很,你二姐姐病了,我不能让她招待你了,正巧你宛姐姐在这里,你们两个一处玩吧。” “是。” 金丽轻轻答应,看着仲清半睡半醒,不好再去打扰她,就同宛春一道出来,没走两步,忙急切的问她:“二姐姐怎么突然就病了呢?前儿我和妈来看她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呢。” 宛春道:“这正是我今日要你陪我去大上海娱乐厅的原因,二姐姐这病是心病。” 金丽转一转眼珠子,掩着口道:“是因为姐夫的原因?” “嗯。”宛春点一点头,与她边走边说,“姐夫在外头胡来,惹得二姐姐动了胎气,据说他今日还要出去到大上海娱乐厅,我们也跟过去看看,是好是歹,都不能任由他这样下去了。” 金丽正是经不得撺掇的年纪,一听此言,直觉自己是要去办件治国大事一般,就将拳头一握,发誓了道:“这事包在我身上,那娱乐厅里还有我们家的股份在呢,我再熟悉不过的了。” 第三十九章 看戏 她们两姐妹就这样打好算盘,才说完话,院子里谭汝临就带了两个穿白罩袍的妇人走进来。在廊檐底碰上面,谭汝临当即笑起来道:“表妹今日来的倒巧,正逢四妹妹也在,二位怎么不到屋里坐呢?” 金丽因为方才仲清的病和宛春说的话,眼下对于谭汝临是有些厌恶的,便快了宛春一步冷笑着说道:“是来得巧呀,姐夫。我再不来,二姐姐的病还不知要怎么样呢。” 谭汝临愣了一愣,他自家的兄妹在战乱期间损伤了泰半,手足寡少,仲清嫁到上海来之后,金丽作为姑表姊妹,是一向常来常往的。他看着这个内务部总长家的小姐长大,加之金丽性子活泼,爱玩爱笑的,给他们夫妇之间添了不少乐子,所以在他内心早把她当做自己的嫡亲妹妹来看待。 这会子见金丽的态度与之前大不相同,心里就不免困惑起来,不知是自己哪里得罪了她,就慢慢收了脸上的笑容,在金丽与宛春的神情上逡巡了一回,才道:“我还有事,不能照顾两位妹妹了。两位到了我的府里,只当成到自己家里一样,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下人们给你做,千万不要客气才是。” 宛春正怕他起疑,会打乱今晚的计划,面子上就应付着笑了一笑,看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妇人不大不像是中国的面孔,就问道:“这二位就是姐夫请的产婆吗?” 谭汝临道:“正是是我请的日本产婆,二位妹妹慢聊,我先带她们去见一见妈。” 宛春轻点了头,避开身子让谭汝临他们进去,金丽在后面不觉哼了一哼,气道:“他倒是无事人一样,我看过了今晚,他还能怎么说。” “快小声些吧。”宛春笑着摇摇头,不禁怀疑自己把金丽牵扯进来是不是有欠考虑了。 因有余氏在,仲清这一场午觉睡得十分安稳,傍晚的时候醒来觉得有些肚子饿,谭汝临就忙叫人去准备些米粥和清口的小菜,又把两个产婆子推荐给她。仲清此刻还余怒未消,并不领他的情,只管对翠枝说话,叫她去重做了一些饭菜端来。 谭汝临碰了个钉子,心里自然不舒畅,但是当着岳母的面,又不能和一个病中之人较真,只得陪着笑,好言安慰。 余氏瞧着那两个日本产婆自进门之后,就很守规矩的在门沿垂首站着,白罩袍肥肥大大的套在那纤小的身体上,底下半露着一截朱漆描金的玲珑木屐,脚后跟紧靠着墙壁,活脱脱是西洋女人的正经做派,她就笑了一笑道:“你们不需要多拘束,这两日吃住都在这里,千万要照看好了我女儿,钱方面不是问题。” 那两个日本产婆子听言,便有一个年纪长的站出来,身子躬成了九十度,用一口不大流利的中国话说道:“太太您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余氏口中嗯了一声,两个日本产婆子就上前凑近看了看仲清的脉象和肚皮,嘀嘀咕咕的说了一通,才又对余氏说道:“这胎儿真活泼呀,他要早出来了。太太叫人预备下生产的东西吧,大概就这两日里了。” “这样的快么?” 余氏忧虑的望了仲清一眼,方道:“她的身子还有些弱,要是早产的话,不会有大关系吧?” 日本产婆笑道:“不会的,少奶奶只是动了胎气,疼着了,她本人的身子底儿还是很好的,足够早产的资格。” 余氏见她说的十分肯定,一直紧张的心情终是微微放松了一些,听那产婆又说了好些注意事项,她上了年纪怕记错出了差池,就叫翠枝从旁记着。 谭汝临在侧等了许久,也不见有安排自己的事,心底里惦记晚上的约会,就悄没声的出了屋子。因来时曾在大客厅见过宛春和金丽两姐妹,怕这会子再撞见,不好答言,就拐了弯从客厅的后首玻璃门出去。 却说翠枝在屋里一面记,一面就偷偷的关注谭汝临的动向,此刻见他出去,内心焦灼的不得了,偏偏那个日本产婆是个办事严谨的人,小到多少的热水都说了个清楚,她不能就此走开,只得耐着心在屋里。看着挂钟直走过了四点钟,那产婆子才说完,翠枝不等余氏吩咐,就送了产婆出来,自己忙就往宛春的客房里去。 一入门先道:“我们姑爷出去了,两位小姐这会子要出去吗?” 金丽和宛春正在卧房里说话,听到她说忙都站起身道:“是才出去的吗?” 翠枝摇头懊恼道:“出去有些时候了,我在房里记着产婆说的话,不能即刻来报告二位。” 金丽乍惊之下,忙道:“还等什么,我们这就走。” 说着就要动步,宛春就拽住她的衣袖道:“不着慌,这才傍晚,他们没能够这么早去娱乐厅的,想必姐夫是到那边去了,我们先去妈那里说一声。”脚底便转了步子,往仲清房中来,她不说是去抓谭汝临的把柄,却道:“金丽说二姐姐病着,她难得今日休假,要带我去看一看上海,我来问一问妈的意思,我们就这样出去可以吗?” 余氏也想着她好不容易来一趟,虽然仲清病着,但产婆既是说了无事,就没必要拘着宛春在身旁了,就点头笑道:“也好,金丽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小姐,有她陪你玩,我正放心得很。” 仲清吃了些粥,已经能够靠着枕头坐起来,便也道:“你们玩去吧,上海可去的地方很多,我这个东道主是不能够作陪了。” 宛春和金丽都笑说她客气了,这才携手出去,同坐了金丽家里的汽车,吩咐汽车夫直奔西区大上海娱乐厅。 这个娱乐厅的前身是家兼营舞厅的大饭店,建筑共三层,底层为厨房和店面,二层为舞池和宴会厅,大舞池周围有可以随意分割的小舞池,既可供人习舞,也可供人幽会;两层舞厅全部启用,可供千人同时跳舞,室内还装有冷暖空调,陈设豪华。三楼为旅馆,顶层装有一个巨大的圆筒形玻璃钢塔,当舞客准备离场时,可以由服务生在塔上打出客人的汽车牌号或其他代号,车夫可以从远处看到,而将汽车开到舞厅门口。 这个娱乐厅建成之后,一度租给了法国人经营,由于出租合同的规定,需根据客人人数抽成,这位法国来的经理人就即刻规定舞客一律自带舞伴,故而收费极为昂贵,用不上几日就让娱乐厅蒙受了巨大的损失。无奈之下,娱乐厅的接手人只得辞退这位法国经理,重新易人经营,并公开的向社会招聘舞女,集歌舞戏曲等娱乐为一体,数年下来,大上海娱乐厅就迅速的成为了西区最有名的玩乐之地。 金丽的父亲何长远,因为有官职在身,当初组建娱乐厅的时候,那个接手人又没少走他的路子,所以为还人情,就将自己名下的股份拨了一些出来,转至何长远的账上。金丽又是何家唯一的一个小姐,少年时常跟着李岚藻何长远夫妇到大上海娱乐厅来听戏,这里的听差都认得她。 远远地看见车子来,就满面春风地快步走下台阶,抢着给金丽开了车门道:“金丽小姐,今日是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你足有月余没来我们这里了。” 金丽见了他们也熟稔的很,便道:“我已经上了中学,不能再像往日那样可以经常到这里看戏了。怎么,你们这几日是有什么好东西要孝敬我吗?” 她自然的开着玩笑,听差们都喜欢她不拘小节的海派作风,也便随着插科打诨几句。宛春从另一侧弯身出来,抬头望了望店面上挂着的金灿灿亮闪闪的娱乐厅三个大字招牌,又看其左右各贴了两幅数米长宽的广告,左边是昆曲名伶出身的甜歌皇后梅若兰,右边是有着白牡丹之称的夜莺小姐李玉君。 因想着陆建豪今日过来捧场,那么总该会有捧场之人的广告,便又往前走了几步,四下一顾,却并没有发现除梅、李之外的第三个人。心里不由狐疑起来,只道莫非就是梅若兰和李玉君二人中的一个吗? 有了这样的起疑,宛春再看那两幅海报时,不免就多了几层思量。梅若兰是梨园正宗的梅系一脉子弟,能在大上海娱乐厅立为台柱子,是因为替她的老师报答恩情的缘故,与个人的意愿没有多少干连。而李玉君就不大清白了,她原就是唱小曲的出身,因缘际会认识了个有背景的人,才推荐了她到娱乐厅来。两人之中,若说可疑,那就非李玉君莫属了。 宛春暗下了结论,看金丽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就向她说道:“你问问他们,李玉君是几时开场,我们包一个包厢看去吧。” “包一个包厢吗?”金丽没有宛春想的那么多,只是轻侧了半个面颊,低声的问道,“难道我们不是来找姐夫的么,进了包厢可怎么找呢?” 宛春就笑道:“唯有敌人在明我们在暗,才能方便寻找呀,要是换做我们在明处,他们当先看见,头一件事就是要避开去的,到那时我们的计划岂不是泡汤了?” 金丽长哦了一声,终于明白过来,就招了一招手,把方才和自己说话的听差叫来道:“我问你,楼上的包厢还有几个?去让他们给我留一个视线好的,我们今日要捧李老板的场呢。” 听差见状,忙说有有有,他们这些人在混得久了,脑袋转的比谁都快,送上门的生意岂有往外推的道理?便是没有,那何总长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们家的小姐要来看场戏,就是临时赶人也得给她腾出地方呀。 就一路引领着宛春和金丽到了二楼,找个侍应生问清楚,可喜正有个好位置是别人包下了,临时有事又退掉的,叫宛春和金丽碰个正着。听差便命侍应生不必再带人上去,将这个包厢记到金丽的名下,问过她没有别的事,就让人送了果碟和茶水来,这才拉下了包厢的绿绸帷子,留她两个在里头坐着。 第四十章 升官 这会子才七点多钟,还不到娱乐的时候,下面的坐席上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侍应生在擦拭桌椅,大舞台上也只微微亮了几盏射灯,四下里倒是难得安静起来。 宛春和金丽坐在包厢里静静聊了一会儿天,两只眼睛时不时的看一眼楼下。 金丽是很活泼的性格,在包厢里坐了这么长时间,也没瞧见谭汝临过来,不免觉得无聊,错眼瞥见隔壁的玻璃舞房里已经开始有人在跳舞了,就对宛春笑道:“快看这边,他们在跳维也纳华尔兹呢。” 宛春也等得有些不耐烦,听言便将头转过去。 果然透过玻璃门窗,见到隔壁的小舞池子里有两三对男女,正搂腰抱肩的跳动着,先不说舞姿如何,只看那手掌放的位置,面颊贴近的距离,便可知是娱乐厅舞女陪客来了。 宛春看了几眼,若是前世她只会觉得新鲜,会感慨男人与女人之间,也可用这种方式来促进友谊。但是放在今生,她一想到这一个个衣着光鲜的男子背后,有可能家中的妻子还在亮着灯苦苦等候,就倍觉恶心。便转过了头,照旧看着楼下道:“没有多大的意思,你自己看吧,我瞧一瞧姐夫来了不曾。” 金丽还在向玻璃房张望着,因为知道宛春是喜静不喜闹的,她说不看了,她也就掉转头笑道:“这几个人大概是生手,跳的真是别扭,不看也罢。” 话才说完,那边的舞曲就停了下来,只听一阵如落骤雨的鼓声响震天际,紧随其后便是一串儿的琴声,如离弦之箭,忽闪即逝。这时,楼下的灯光已经全然的打开,娱乐厅里亮如白昼,宛春隔着面前的护栏,往下一探身,就见入口处整齐的踏入两列步兵来,当先领队的不是谭汝临又是谁? 他还真是狠心,二姐仲清纵是生产在即,到底也没能留住他的心思。 金丽亦是看个分明,一瞧这个做派,不由就拍了一拍身下坐着的小沙发椅子扶手恨声道:“好大的威风!实在是太过分了,只为了给一个戏子捧场,把驻军都给拉到这里了了,瞧我不下去说出个好听的来。” 宛春何尝不这么认为,但重头戏还没有登场,她少不得要耐住性子,就劝了金丽道:“先别慌,总要等那个女人出来我们才好行动。” 她说这话时,一张白净的面孔正面对着玻璃舞房的方向,容颜婀娜,气质高华。不提防隔壁有心人听见她们的说话声,忙向这边的包厢看了一眼,待看清里头坐着的是谁,面上的神情就不觉变了几变。 宛春犹不自知已经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回头看着谭汝临已坐到了观众席的首座上,旁边伺候的西装男子大概是娱乐厅的舞台大班,点头哈腰的,也不知向他说了,楼上楼下便皆听得他的一阵大笑声,似乎是遇到了极为畅快的事。 他越是这样的恣意忘怀,楼上的宛春和金丽越是为仲清打抱不平,好不容易强忍着脾气又坐了半个时辰,才听那舞台上走来一个司仪报幕道:“今日是我们李玉君小姐登台献艺三周年的纪念日,为此我们镇守使谭二爷特地包下了娱乐厅,做庆贺之用。今日凡在此消费的客人,不拘多少,都由我们谭二爷出了,还望大家玩的开心,跳的开心。” 他说罢,楼上楼下便成了一片欢呼的海洋,到处都是喝彩与口哨的声音,金丽捂着耳朵,更是气不过了,又不知怎么言语,只好用皮鞋的尖头下死劲儿的蹬着脚下的地板。 宛春是见识过她的孩子气的,倒不以为意,冷脸看着舞台上胭脂色的大幅帷幕缓缓升起,露出一根长长的金色手杖,手杖的一端握在双十风华的妖娆女子手中。那女子穿了一袭大红的舞衣,半袒着一抹雪痕,胸前高耸如丘陵,底下是同色的大红舞鞋,鞋跟高的仿佛天桥底下卖艺人踩得跷板。嘴上涂抹的大概是巴黎新运来的‘桑子红’脂膏,猩红里带着微微的黑,在灯光之下开开合合,宛春在喧闹声中并不能听得清她在说什么,私心里只觉得那不过是张血盆大口,在忙着做餐前的祷告罢了,难为谭汝临面对这样的人,还舍得花下去钱。 李玉君今儿唱的是新歌,承袭了这个时代的一切靡靡之音的特色,词曲极尽艳丽,台下的人大概是因为不用出钱的缘故,都分外卖力的给她鼓掌,不时可以听见叫唤‘安可’的声音。 金丽已经跺得前脚掌发疼,没有力气再跺脚了,于是转过头皱着好看的柳叶眉对宛春叫道:“姐姐,你瞧瞧……” 至于瞧什么,她没说宛春也清楚,不过她的心智远比年纪要成熟的多,就将头点了一点,却没有应声。 金丽等了一等,看她不说话,还要再张口,忽听身后微微的一声帘子响,有个女声低低的笑道:“二位,方便进来吗?” 宛春和金丽忙都回过头去,只看见一个穿着紫色电光绸长裙子的女人撩开门帘,露了大半截身子在门外,素着一张脸,眉目清透,像是水墨丹青晕染出的肖像画,正是挂在娱乐厅广告牌上的甜歌皇后——梅若兰。 金丽因是娱乐厅的常客,对于娱乐厅的几位头牌都是相熟的,便笑的站起身道:“怎么是你呀,梅小姐?快请进,你今日也有场子吗?” 梅若兰便笑的走进来,宛春看她不住的向自己打量,忙也就站起身,朝她略略低下头算是打声招呼。 梅若兰先对金丽说道:“今日我并没有登台的准备,不过和玉君一处共事久了,总归是要给她一个面子,前来撑场而已。倒是你,我已经多日不见了,今日如何有空过来呢?” 金丽因想着家丑不可外扬,就拉过宛春笑道:“我今日是为了陪我的姐姐才来的。” “你的姐姐?” 梅若兰不知为何,突然间显得很惊讶,便又向宛春看了两眼,才笑了一笑道:“您真是像极了一位故人。” 故人?宛春心里咯噔一跳,尴尬的笑问梅若兰道:“不知那一位故人是谁?我何其有幸,能与她相似呢。” 梅若兰目如秋波,盈盈婉转,片刻才略带叹息一般说道:“你们不认识她,她原是税务部陆提调的夫人,与我恰是同年,有一次她和她的先生来我们这里同宋秘书长和他的夫人跳舞,就是我与玉君作的陪客。现在想起来,她当真是个可怜人儿,陆提调好不容易升了财政部的次长,可她却无福消受了,我最后一次见得时候只有一副棺材,一个人像画摆在那里罢了。” “是吗?”宛春面色惨白,,勉强笑应了一声。 怪不得陆建豪会心甘情愿的从旧京返回上海,原来是已经升了官职。从税务部转到财务部,还一跃而成了次长,要是后面没有人提携,他是断然不会爬升的这么快的。她对于陆家的一切清楚的不能再清楚,满门亲戚中绝对没有这个贵人能助陆建豪一臂之力的,否则他也不会在上海辗转钻营那么多年,才混得一个提调之位。 宛春不经意锁紧眉头,现在想来,自己当初发出的匿名信没有回复,大抵也是因为陆建豪背后之人的缘故吧?新官上任就出了这样有悖天理人伦的事情,他们就算不替陆建豪遮掩,也得顾全一下那个靠山的颜面。 可是,会是谁在后面帮着他呢? 她苦苦思索着,梅若兰却又笑说道:“你们既是来捧玉君的场儿,她今日又有登台的任务,作为主人是不大能够招待二位了,我就勉为其难替她一回,二位有什么想听的戏没有,我也好报到后台去,叫他们准备准备。” 金丽瞅着她是真心要招待自己和宛春,便笑着摆手道:“你不要同我客气呀,我们随意就好,你大可忙你的去。” 梅若兰笑的颔首,又与金丽说了两句话,待要告辞的时候才似忽然想起来一般,问宛春道:“还不知这位小姐怎么称呼呢?” 金丽快言快语道:“我姐姐是旧京海军部军学司长家的四小姐,你称呼她密斯李就好。” “旧京海军部?”梅若兰登时一怔,片刻才回过神,用那米白杭绸的帕子掩口浅笑道,“很高兴认识这样一位小姐,可惜今日没有我的戏,要不然我定要为你唱一回的。” 宛春忙谢过她的好意,梅若兰就将手伸出来与她握了一握,才含笑掀了绿绸帷子出去。 宛春坐在沙发椅上,已被梅若兰的几句话说的心神不宁,满脑子都是陆建豪升官的事,倒把今日来的目的给忘了通透。幸亏金丽眼睛结实,梅若兰离开的时候,她往那楼下一瞧,恰看着谭汝临携了李玉君的手到后面休息室去,便赶紧推了宛春一把说道:“我们快下去,正能抓他们一个现形。” 宛春这才醒神,跟着金丽站起身,从绿绸帷子里出来,顺着盘旋的楼梯,径直走到后台那里。 后台负责把守的听差见是熟客,笑的上前问了安才道:“小姐你要找谁,我给你进去通报一声。” 第四十一章 捉奸 金丽嗤笑了一声,推开他道:“我爱找谁就找谁,又何须你多事。” 那个听差平日也与她玩笑惯了,知道她年纪小大小姐脾气重,倒也不将她的冷言冷语放在心上,只是碍着里头谭汝临和李玉君在,谭汝临又与总长署沾亲带故,两下里万一撞见,总归是不成体统的,就拦住她笑道:“那可不成,何小姐,我的任务就是在这里看着门,不能叫闲杂人等进去。若是违例放了你进去,大班回来可是要骂我的呀。” “他敢!” 金丽急着进门拿人,已经大不耐烦,再听见闲杂人等的言论,更是怒不可遏,沉下面孔就喝道,“让开!我倒是不知道在这里我竟成了闲杂人等了,别说是舞台大班来,就是你们九爷亲自来,我要到哪里去,他也不能说半个不字。” 那听差叫她一语喝住,不知道她为何就发了这么大的脾气,但因为知道她是何总长的女儿,何总长又执有这里的半个经营权,她说九爷不会拦她倒也是真话,就不敢再明着顶触她,只得赔笑弓着身子稍稍退让一步,让她进门去。 这个休息室因是单独拨出来给李玉君作补妆或更衣之用,有时也出于特别的需要,接待一些不便露面的客人,就把整个休息室装饰的如同起居室一样,有沙发,有衣柜,有梳妆台,还有一张软榻。 金丽她们闯进去的时候,谭汝临正坐在软榻上,怀里抱着李玉君,二人皆是笑嘻嘻的模样。闻听门口有动静,谭汝临当即喝问了一声是谁。 金丽二话不说,几步站到他面前,将手在腰间一叉,横眉嗔道:“姐夫,你做的好事!” 谭汝临没料到来人竟会是金丽,又是惊讶又是难堪,忙将怀里的李玉君推去一旁,尴尬的笑着站起身道:“原来是你啊,表妹,你不是在家里与四妹妹作陪的么,怎么这会子到这儿来了?” 金丽一瞪眼,就往一侧里走了两步,对谭汝临气道:“我是陪着宛姐姐来的,可没想到姐夫你竟会在这里。二姐姐就要临盆了,你怎么会有心思出来玩乐?” 谭汝临见她走开,正想着她不过是个小孩子,哄一哄就可隐瞒了过去,不想她身后还站着一个宛春,当下讲话就磕磕绊绊起来,讪讪望着宛春道:“四妹妹……也……也来了啊,我这……你看我这……” 他极力的要找出合适的词汇,为自己出现在这里而开脱,却苦于宛春已经眼见为实,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便重重咳了一声。 宛春见状,面上就微微的挑出一抹笑容来。 谭汝临毕竟还是忌惮着李家,忌惮着仲清的,要不然眼下他也不会如此为难。原本她来这一趟,也不是为了回去向余氏和仲清邀功告密,况且从翠枝的言语里,她知道仲清对于谭汝临还是很有感情的,并不想把这件事情闹大,不过想要让他收收心罢了,于是说道:“二姐姐常说姐夫公务繁忙,不敢叫我多打扰姐夫,所以我才和金丽一道出来逛逛。不想真是巧的很,能在这儿遇到。姐夫也是到这里听戏来的吗?” “听戏?”谭汝临糊里糊涂的反问一声。 宛春就点着头道:“是啊,都说今日是李老板登台三周年的纪念日,会有好一场戏要开唱呢。” “哦,哦……对。”谭汝临指点了几下,忽然了悟过来,忙道,“我正是过来听戏的,你知道最近要周旋的人太多了,办公室里太沉闷,总不好说话,不若在这里,大家听听戏,玩笑几句,就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他说着,就伸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心里只感叹幸而宛春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在静安官邸又备受宠溺,不通人情常理也是有的,要是换了仲清来,这一场闹剧是不可能这样平淡收官的了。 不过他放心的太早,金丽却不像宛春那么好对付,不依不饶的追着他问道:“姐夫是要和谁在这里看戏谈事情?正好我爹地今日无事,在家里歇着呢,要是可以的话,我去摇个电话,将他一起叫来,给姐夫壮一壮威风可好?” “这可不敢,这可不敢。” 谭汝临唬的连连摆手,谁都知道何长远夫妇对于仲清是当做自己女儿看待的,李家远在旧京,顾不得上海的事情,所以仲清的事一向都是李岚藻亲自过问,连怀孕期间的家庭医生,都是由总长署派遣来的,这会子他趁着仲清临产跑出来胡闹,万一叫何长远知道,一场风波是避免不了的了。 宛春瞧他是真心后怕,便在下头扯了一扯金丽的衣袖,示意她消气,自己方道:“姐夫要真是公务忙的话,就请去忙吧,我第一次来上海听李老板的戏,总要好好地拜会一下才是。” 谭汝临倒不想宛春如此通情达理,虚惊一场过后忙将双手合抱,作揖笑道:“你二姐姐经常在我面前夸奖你,今日谭某才知四妹妹果然善解人意。”说罢,就在眉目间狠瞪了李玉君一眼。 其实他今日见到宛春和余氏来,是本打算要在家里陪着仲清的,借以在仲清的娘家人面前表现一二。只是苦于李玉君的纪念日早几天前就告诉过他了,枕头风都不知吹了多少次,今日又不停的差人到枫桥官邸来提醒,他实在耐不住美人盛情,才想要过来捧个场,再不作声的回到官邸去。 这会子被宛春和金丽碰见,不能不说是晦气,一腔邪火无处可泄,只得摊派到罪魁祸首李玉君的身上。眼下宛春既是给了个台阶,他正急着脱身,哪里顾得上她们要拜会了谁,就忙答应道:“你们玩,你们玩,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说着,一手就扯过紫檀衣架上的军帽,盖住了头脸,几步出了休息室去了。 宛春这才转过身面对着李玉君。 李玉君已叫宛春和金丽的突然出现,吓得花容失色。 她跟着谭汝临有些日子了,听他提起过家中的一些人和事,知道镇守使夫人就是总长署夫人的内侄女,又来自北岭李家,是国务卿的嫡亲孙女。虽不曾谋面,然而沪上日报屡屡隔不上几日就能看见其的飒爽英姿,或陪着美国驻华大使访谈,或接待了英国皇室贵胄,资深的媒体人对于她总是用芙蓉大锤来形容,言其的外貌与谋略。 她纵使在仲清怀孕期间,有幸得谭汝临的青睐,但心底深处终是明白自己的身份,若然有风声传递到李仲清的耳朵里,自己是决计不会有好下场的。 此刻见金丽在,谭汝临又把自己抛在这里独自离开,倒真的是又气又怕。不过,她在大上海娱乐厅呆的久了,见的世面也多,这个节骨眼上哪怕是有枪口顶着,她也只能暗藏了惶恐端起笑容来敷衍宛春她们。 因为没见过宛春,她就先笑着问金丽道:“密斯何,不知这位是谁家的小姐?” 金丽正为了她在仲清和谭汝临之间横插一脚的作法记恨不已,听闻就没好气说道:“这是李家的四小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什么人都敢招惹起来。” 李玉君面上不觉几经色变,才想着要哄好了金丽,不想自己又触了李家四小姐这样的霉头,她与仲清可是嫡亲的姐妹,自己要怎么做才好撇清关系? 于是干笑了两声才道:“我竟不知道,四小姐你想听什么戏,我……我现在就准备去。” 宛春轻摆了几下手,直说不必,却道:“李老板,你不用怕,我只是和你说几句话罢了。李老板要是聪明呢,就把我的话记在心里,要是笨呢,尽管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活。这样如何?” 李玉君此时哪敢说个不字,只有点头说道:“四小姐尽管说,我听着呢。” “那好,”宛春笑了一笑,猛然回过头,眸中霎时冷清下来,紧盯着她道,“从今以后,你不得再与我姐夫往来半分,只要是谭家送过来的东西,统统原样给我退回去。其二,这事我很愿意替你们保守秘密,但你自己嘴巴也得严实了才行,我姐姐的眼里可是容不得沙子的。这两件事,李老板能答应吗?” “我……” 李玉君惊骇的看着面前的少女,似是想不到她骤然之间态度会变得如此之快。明明是很温婉的面容,怎么会有这样冷冽的气质?况且,面对着宛春,她总觉得像是哪里见过一般,却又不是十分的熟悉。光是那一身气度,她想若是见过总不该会忘记的那么快的。 只是此刻人为刀俎,她为鱼肉,事情已经由不得她多加思虑了,她固然喜欢谭汝临的权势,但也犯不着在这火烧眉毛之际,为了一时衣食无忧,而去铤而走险,惹上北岭李家的人。宛春说的两点,无非是断了她与谭汝临的交往,于其他利益上并没有多大冲突,李玉君是很识时务的人儿,想了一下,就把头轻轻一点,算是答应下来。 第四十二章 九爷 噔噔噔:插播个朋友的广告哦~~~大力推荐《重生反攻计》,书号2472225。 简介:代嫁庶女苦熬十八年即将迎来富贵豪门生活,闻风而来的嫡姐一杯毒酒让她送了命。得天垂怜带着异能重生,耳聪目明能知过去未来。如今她风华正茂,有了小小异能在手。复仇?轻而易举却不是人生重点。寒窑?谁爱守谁守去!嫁入豪门!这才是正经生活! ---------------------------------------------------------------------------------------- 宛春很意外她竟能答应的这么快,原本想好的一番话,此时倒是不用多说了。这样也好,她自认能为仲清做的也仅限于此,毕竟人生一世,夫妻语让为先,是容不得别人置喙其间的。况且,在她看来,仲清的本事要远在她之上,这会子不过是快要生育,分不开身来收拾烂摊子,等到他日宝宝生下来,还不知道这一场婚姻大战里吃亏的是谁呢。 如此一想,她的眸光就渐渐转暖过来,将手在李玉君的肩上拍了一拍,含笑说道:“李老板果然见识过人,很懂得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的道理。” 李玉君勉强笑了一笑,却敢怒不敢言。她登台这么久,依仗着捧场嘉宾的支持,已经很少受这般奚落的屈辱了,更何况,宛春和金丽在她而言,不过是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只因为投对了好胎,就这样肆无忌惮起来。 可恨她二人身份特殊,自己决计不能把素日里对待不受欢迎的男客人的那套本事拿出来对待了她们,只得笑说道:“今日的事情二位心里都有自己的看法,我无话可说,不能不给二位一个情面,可将来要是谭二爷回头找了我,我该怎么办呢?” “他不会的!” 金丽当即断言一句,哼声说道:“这也就是宛姐姐心软,放过了你们一马。要我说,方才就不能让姐夫走开,请了人到枫桥官邸知会我大舅母一声,我倒要看看他有几个胆子,敢回头来找你呢。” “大舅母?”李玉君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仲清和宛春的母亲。心里只道怪不得今儿一晚上谭汝临都心不在焉的,原是岳母大人来了。那可是比李仲清还要厉害的人物,从谭汝临嘴里听言,她的丈夫至今都只有她一位妻子,权势那样的高到底不敢另纳一门姨太太。仲清得其言传身教,管理丈夫的本事足可见一斑。 不过女人再强势又能怎样,让丈夫心生惧怕,从而不敢亲近,婚姻上注定是要失败的。 虽然这次宛春给她提了个醒,但她念在宛春和金丽年纪还小的份上,只当她们是不懂得男人的心思,便哧的一声,掩着猩红的嘴唇笑道:“何小姐,不是我要挑你的刺,而是我也有几分忠告要与二位说一说呢。诚然何小姐你的舅母可以在这里住上几日,约束谭二爷几分,但她管得了一时,能管得了一世吗?再则,你们姐姐的脾气也当真要改一改,男人毕竟还是喜欢柔弱些的女孩子,若在家中拘束得紧了,就会想着往外跑。今日便是没有了我,他日还会有张玉君王玉君出现在谭二爷身边的。你们说,我这话对是不对呢?” 她是欢场上的过来人,什么样的甜言蜜语都听过,什么样的翻脸不认人也领教过,故而于感情之事上就看的更加透彻些,这一番话当真说的发自肺腑。 宛春和金丽听了,前者颇觉有裨益,后者却是大不屑。 不过,该威胁的都已威胁,该警告的都已警告,为怕再遇见像梅若兰那样的熟人,宛春也就不多做耽搁,微微向李玉君点一点头,就算作别,这里便对金丽说道:“走吧,我们该回去看看二姐姐了。” 金丽见李玉君肯服输,那一腔为仲清出头的火气,也就慢慢消散了,听宛春说要走,就挽住她的胳膊笑道:“回去也好,总可以对二姐姐有个交代。” 宛春笑点了她的鼻头,没有表态。 姐妹两个开了休息室的门出来,先时拦住她们的听差这会子还在,只为了无故放宛春和金丽进门的事,他已在背后叫谭汝临骂了个狗血淋头,又被舞台大班训斥了一通,据说九爷那里都已经惊动了。 这就不可不谓是件大事了,他左右没有救身的法子,唯有候在这里,等金丽出来求援道:“何小姐,你总该要发发善心,救一救我呀。” 金丽让他莫名的一句话吓了一跳,挽着宛春胳膊的手一抖,不觉嗔道:“你遇上什么事,就没头没脑的叫我救你?我又不是那观世音菩萨,能救你什么呢?” 那人哭丧着脸,把双手一摊,一只手的拇指便朝外指了指说道:“我刚才放了二位进去,不想被人告到大班那里,大班又说给了九爷听,眼下大家都说九爷要拿我开刀治罪呢。” “就为了这个事吗?”金丽撇了撇嘴,嘴里嘟囔着道,“你们也太没出息了些,我是洪水猛兽吗?进去是吃了谁还是咬了谁了,就要告到九爷面前去?你尽管放心,九爷要当真是拿你开刀,你就告诉了他,是我何金丽为难你,不是你自愿的,不就得了?” 她说得简单,那人听了却不能苟同,相反地,越发要跪地求饶起来。 宛春在一旁听得稀里糊涂,她印象里只来过娱乐厅两次,一次是陪着宋久明夫妇跳舞,一次是受了官太太们的邀约,前来听戏。对于娱乐厅,不过是知道个大概,至于娱乐厅现今是谁负责,幕后掌权者、所有者是谁,则一概无所知。 此刻见有人因为自己和金丽的缘故受难,到底于心不忍,就拉着金丽的手轻声问道:“九爷是谁呢,这样的厉害?” 金丽想她刚来上海,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一言两语说不清楚,便只捡主要的说两句道:“九爷就是这所娱乐厅的总经理,这儿的生意多亏了他,才这样的兴隆。” 宛春明白了些许,就对她笑道:“他既然求了你,总归是觉得你有这份能力,你就替他说两句好话吧。” 金丽老大的不情愿,她的个性是最烦在这些须小事上花费心思的,何况九爷那人很有主见,行事杀伐决断,纵使肯卖她个人情,饶了这听差一次,然而下一次他还会借别个由头来惩治了他,这便是偌大娱乐厅却风气肃然没人敢偷懒懈怠的原因。 只是这话她只能放在心里,不好当着听差的面儿向宛春明说,就对那听差道:“还不给我们带路去见了九爷?” 听差乐不可支,忙转着身笑道:“两位小姐楼上请,九爷正在经理室呢。”说着,就急走了两步,引领她们上了三楼。 这一楼层是做旅馆住宿之用,与楼下的舞厅不同,一进了长廊,耳边顿时就清净了下来。右手侧连着一扇长长地落地玻璃窗,隔着窗户,可见外头月明星稀,灯光如练。 长廊里的水晶灯垂着一条条透明的流苏穗子,仿佛玉盘下的珍珠,颗颗落到人的肩上来。脚下是舶来的长毛地毯,穿着鞋踩下去几乎要没及脚踝,竟听不到一点走动的声音。 九爷的办公室就在这层楼的最尽头,两扇并拢的朱红大门外,站着两个黑衣男子,面目冷冽,像是保镖一样的人物。远远的看到宛春她们,那两人便将手掌朝外一翻,喝问道:“站住,什么人?” 听差忙弯了腰笑道:“劳两位哥哥的大驾,通报九爷一声,总长署的何小姐来了。” “总长署的何小姐?” 两个保镖彼此对视一眼,又看了看金丽,见果然是她,才点了几下头,说道:“请等一等,九爷正在屋里歇着,我去给你们递个话。” 听差连说不敢,眼见得那保镖进门去,才回过身再次低低求道:“小姐,我这回是死是活,都在您的一句话里了,您千万替我说点好听的。” 金丽一路上让他念叨的不耐烦,也懒得再说什么,嘴巴里就胡乱嗯嗯了两声。恰在这时,那进去通报的人走了出来,冲着金丽弯腰说道:“何小姐,九爷请您进去。”说完,就拉开了朱红的大门,做了请的姿势。 金丽便拉着宛春一起进门里去。 宛春只听身后咔哒一声的关上了门,就将里外变成了两个世界。她悄悄用目光打量了一周,若说方才自长廊里走来的时候,还有一点暖意的话,那么进屋之后就活脱脱像入了寒冬一般,真是太冷清了。到处都是沉闷的黑,与凄惨的白,就连脚下的拼花地砖,用的都是黑白两色。 又往里走了两步,过了十二扇水墨屏风,宛春才见到大大的办公桌后面,一张黑皮的沙发椅上,端正的坐了个年轻人。 那人是真的年轻,看其侧面及身段,也不过才二十许的样子,穿了一身长风衣,亦是冷冽的黑色。右手搭放在桌面上抵着头,左手五指轻动,漫不经心的敲打着桌子。 即便知道宛春他们进来,他也不曾抬起头,只是坐在椅子上笑了两声,客气说道:“今儿刮得什么风,能叫你何大小姐贵脚踏贱地,到我这里来?” 金丽大概是与他熟识,听言亦是微笑道:“刮得是人情风啦,怎么九爷不欢迎么?” “哪里敢不欢迎?” 那个叫九爷的年轻人轻笑一声,稍稍掉转过身来。宛春这才看清他的面容,刀眉横扫,鼻如悬胆,一双深水潭似的眸子里冷意森寒,面上虽笑,却是笑里藏刀。 那人也不提防金丽还带了别人进来,看见宛春倒是大大诧异了一回,紧紧盯住她,半晌才问道:“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第四十三章 弄璋 宛春不料他竟会关注到自己,就笑着朝他鞠了一个躬,起身时却是望了金丽一眼。 金丽想她大抵是怕在这里报上了北岭李家的名声,反而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就乖巧会意,替她回说道:“这是我家表姐,初次到上海来,还认生得很。今儿我带了她过来听戏,没成想在楼下遇到了姐夫,所以跟去了休息室。听说九爷为了这事,要惩罚那个看门的小子,我与表姐都深觉过意不去,才要过来替他在九爷面前求求情,这回就当是我们的错,饶了他一次,如何?” “岂敢说是你们的错?” 九爷说时已微微地站起身,将那闲敲桌面的五指并拢在一处,扶着桌子,再三的打量了宛春几眼。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凌厉,宛春不知他起的什么心思,细想自己前生并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就稍往后站了一步,错身掩在金丽的背面。 耳朵里只听九爷又道:“是杜某教育的不当,才叫他冲撞了二位,不过二位既然肯给他一个薄面,杜某自然要承二位的人情,会重新处理这件事的。” 他一口一个杜某,宛春这才知这是他的本姓,脑海里倒是依稀记得上海民间有句俗语,宰相肚(杜)里(李)能(龙)撑(程)船,说的正是上海滩的几大巨头,只是不知他这个杜姓是否就是其中之一。 一旁金丽见他说得很是客气,倒是纳罕了一下,印象中杜九爷可不会这样的好说话。只不过,纳罕归纳罕,她只当他是一时心软,想着该帮的忙她都已帮到,此刻就没有再多做停留的打算,便也朝着杜九爷一鞠躬笑道:“那么,我就替他谢过您啦。方才来时听他们说你是要休息的,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了。” 一面说,一面就伸手挽住了宛春,要拉她走。 这里杜九爷将她的举动看了分明,便也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面对着她们两姐妹道:“既如此,我送二位下去。二位是坐了车来吗?若没有的话,就叫他们用我的车载二位回去吧。” 金丽闻言,口中不觉咦了一声,依她和杜九爷的交往,断然达不到需要他派人开车接送的地步。况且他对于总长署的情况应该极为熟悉才是,哪一回她到这里来不是坐了自己的汽车呢?怎么这会子犯起糊涂,说出用自己的车送她们回去的话? 她想来想去,无意间看着宛春默不作声的站在自己身侧,头脑中霎时灵光一闪,倒忘了还有这么个妙人儿在。上海滩中虽没听见杜九爷有什么过大的绯闻,然而他与娱乐厅两大头牌的事却一直为人津津乐道,尤其是梅若兰,性情谦和,眉目婉约,闻说最得他的欢心。 如今宛春到娱乐厅来,她的容貌恰是杜九爷最欣赏的那一种,鹅蛋脸,柳叶弯眉,配了一双点墨的眸子,十足像了月历牌上擦笔画出的古典女郎。也难怪九爷会动心,竟提出这么个建议来。 只是毕竟商政殊途,杜九爷的身家又不甚清白,金丽跟着父母在社交场上见惯了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划分,早已修炼的鬼灵精一样,私心里觉得这一回杜九爷当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以宛春的身份,怎么可以与他交往?由是嗓子里轻咳了两声,毫不犹豫就拒绝道:“多谢了您的好意,我们坐了汽车来,此刻还坐汽车回去,九爷请留步,我们这就走了。” 说罢,也不等他再说什么,拉着宛春转身就自顾自的开了大门,对那等着的听差说声无事了,就一直下了楼梯,坐上汽车回枫桥官邸。 官邸里因为谭汝临和仲清两人喜爱热闹,三不五时开办舞会的缘故,门口的两盏圆罩灯是从不熄灭的。门房看她们车子进来,就开了黑漆的雕花栅栏,上前替她们打开车门。 宛春心里惦记着仲清的孕情,就与金丽先到了仲清那里。进去瞧着两个日本产婆都在,谭汝临也在,只是忙前忙后的不知做些什么。余氏坐在椅子上,离着床沿两步地的距离,偏过头不说话的看着。 宛春咔哒的关上门,余氏这才瞧见是她们回来,就笑道:“去了哪里,玩了这么长时间,晚饭吃了吗?” 宛春便道:“去听戏了,为了要个好位置,并没有吃晚饭,不过是吃些果碟罢了。” 余氏笑了一笑,手指着外头道:“我正怕你们没有时间吃饭,所以让她们把菜都热在了锅里,等会儿翠枝来,再叫她伺候你们吃饭去。” 宛春应了一声,就与金丽并肩站在余氏一处。谭汝临听见她们的说话声,到底做贼心虚,原本是背对着她们的方向,此刻就转过身,朝她们笑道:“两位妹妹今日玩的如何?很遗憾,你们的二姐姐不能陪你,要不然过两日是游园大会,倒可以带你们参观参观。” 宛春和金丽都知道他的目的,二人来时就已商量好要这事瞒过了余氏和仲清去,以免在仲清生产之前,再闹出干戈。于是,宛春便在此刻顺着他的话题笑道:“我们不急,二姐姐生孩子才是人生的大事。” 谭汝临听她的话音,似乎没有要揭穿他的意思,面上就放平和了一些,想起她们姐妹还没吃饭,就亲自出去叫了翠枝来,命她将晚饭摆到了小客厅里,自己回来对宛春和金丽说道:“这里没什么大问题,不过是待产而已,两位妹妹先请移步,略吃些饭吧。” 余氏也催了她们过去,宛春原不觉得怎样饿,打算先问一问仲清的情况再说。这会子见母亲催动,倒把肚子里的馋虫勾动起来,只听肠胃里咕噜两声,发出了饿的信号。 她也就只好随同金丽跟着翠枝到小客厅里,一人盛了一碗粥。因为富贵人家常开三餐的缘故,对于养生就比普通百姓更为用心,宛春看时,只见厨房里预备的是一碟子口蘑金钩冬瓜球,一碟子杜仲腰花,一碟子香菇炒上海青,一碟子奶油黄芽白,盘盘清淡,色味俱全。 她不由胃口大开,正与金丽吃得香的时候,谭汝临从主卧那边走过来笑道:“夜晚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你们将就一些,明日我再让他们重新采办,二位妹妹有什么爱吃的想吃的,都可以告诉了我。” 宛春忙起身说声客气,金丽因是常来常往,倒不用这么多规矩,照旧在位子上坐着道:“姐夫吃了没有?这里还剩下一些粥,你若没吃,不如一同坐下吧。” 谭汝临摆手笑道:“我吃过了,你们吃你们的。”然后顿了一顿,神情上一片迟疑之后,才将手抱拳拱了一拱,继续说道,“方才在内人与岳母面前,承蒙两位妹妹口下留情,没有说出我在娱乐厅的事,我谭某人心里真是感激不尽哪。” 金丽一手拿着汤匙,正要喝粥,听见这话是从他这个武夫嘴里说出来,竟十分有诚意,就扑哧一声笑了,将那瓷白汤匙朝粥碗里一放,拉着宛春坐在身侧,就托了腮直看向谭汝临道:“姐夫,你要真是道谢,我们两人就在这里坐着呢,你给我们鞠一鞠躬,这事就算掀过去了,成不成?” 谭汝临与她玩闹的惯了,闻说果然正了正衣冠,重新抱着拳,朝她姐妹两个深深作揖,鞠了一躬。宛春瞧他们净闹些不伦不类的事情,简直哭笑不得,无奈被金丽拉住,只得生受了一回。 恰巧,翠枝正在此时要过来看她们吃的怎么样,一见谭汝临也在,半弯着腰站在桌旁,颇有些不明就里的问他道:“姑爷要过来收盘子吗?” 她问的认真,并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宛春和金丽一愣之下,倒是都觉好笑起来,齐齐掩住口道:“是呀,这盘子当真可以收了。” 一席话,轻描淡写的就把谭汝临道谢的事遮掩了过去。 却说翠枝原本就是有意过来要打听宛春事情办得如何的,不料碰到谭汝临,要问的话竟一句也不能说出口了。瞅着宛春和金丽碗里的粥都已所剩无几,便装成有事的样子,端起来放到小托盘里,托了下去。 金丽明日还要上课,吃过晚饭就告辞坐车回了总长署。余氏念及仲清由日本产婆照顾,自己便和宛春各回客房歇息去了。 这两日为了仲清待产,宛春就没有再出过枫桥官邸,谭汝临看她不走动,自己也不敢随意外出,只怕让她误会又去了大上海娱乐厅。这日一早,仲清肚子里的动静越发大了,时不时就听得她痛叫出声来,生产的东西早在几日前就已准备齐全,因谭汝临是男儿身,宛春又是个未出阁的姑娘,都不好在跟前儿帮助,屋子里便只留了余氏和两个产婆子在。 屋子外头,不管是老妈子还是小大姐,都知道这次分娩的重要,手头上的活计不消人说就自发的先完成了,全候在廊檐下静听吩咐。 翠枝亦是焦急万分,揪着檐下一株西府海棠上的叶子,嘴里头不住叨咕着佛祖保佑。宛春原本十分的忧心,一看大家伙都是如临大敌的模样,情不自禁就笑了。 笑意未收,忽听门里头哇的婴儿啼哭,两个产婆子的声音叽叽呱呱的就传出来。众人都是一喜,忙挤到了门边,见余氏开了门朝一脸紧张的谭汝临道贺笑道:“是为弄璋之喜呀。” ----------------------------------------------------------------- 诚心推荐好友十八夜的佳作,欢迎大家品阅哦:《重生食全食美》,简介:听话的下场就是死的更惨……重生归来,味蕾变异,任你食材、工艺,都逃不出舌尖的触感。 我要做的,不但是收回一切,更要千百年的工艺美味,食全食美! 第四十四章 璞玉 “当真是弄璋吗?”谭汝临闻言大喜,似信非信的追问一句,见余氏和日本产婆都点头不已,霎时激动起来,搓着手转了几转身子,高兴的不知要做什么。 宛春等人亦是听了个清楚,知道仲清生了个男丁,就都赶上前笑着恭喜了谭汝临和余氏。 谭汝临见众人如此,越发的高兴了,也连连抱拳回礼,直说谢谢。 那里翠枝也是分外的欢喜,伸了手指一条条的细数道:“孩子来了,总要备些婴儿奶粉和尿布,还要再去各家通知一声,满月宴也得提前预备了。”自言自语说时,又忽然拍着手道,“哎呀,这要不了多久就入冬了,棉衣是不是该缝制了?” 宛春和余氏正说仲清生产后如何,叫她一惊一乍唬住,余氏便回了头笑骂道:“你叽叽咕咕说些什么呢?还不快进屋瞧了你的主子去,仔细些,不要带了风进去,月子里最忌讳吹风了。” 翠枝笑嘻嘻的答应下,果真轻手轻脚开了门进到屋子里,顺手将门捎带上。 门内两个日本产婆在给小婴儿包襁褓,仲清生产时因为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此刻恹恹儿的躺在床上,一床被子直盖到下巴胲上,扭着头看向那一团由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 翠枝进来先自看了小婴儿一眼,回过身才趴到仲清床头小声笑道:“刚出生的孩子,眉眼还没长开,也不知是像了谁。” 仲清枕着枕头,微微一笑,方掉转过脸来,亦是小声说道:“我这两日没能问你,姑爷最近都在做什么?” 翠枝不想她才生了孩子就问这个,因这两日宛春都和余氏在一起,她又要忙着照顾仲清,很少得闲去问那日的情况。但谭汝临这两日都在府里没有出去,却是既定的事实,此刻见仲清问起,就自己连猜带说了道:“小姐你要生孩子,姑爷就没有出去了,我想他是得了什么教训吧?我们的太太和四小姐如今都在官邸住着,他就是不为你和孩子考虑,也得顾忌太太的意思呀。放眼过去,世界上没有哪个好丈夫,会在妻子临盆的时候,出去应酬的。” 仲清细想也是,她虽因阵痛记忆不大清楚,但模糊里的确与谭汝临会过几次面,听翠枝这样说,思及自己与谭汝临交好的时候,感情非同寻常。眼下两人之间又有了孩子牵系,就更应该亲密才是,外头的那些莺莺燕燕,她只当是一时风光,倒不慌着与谭汝临计较了。 这么一来,半个多月的愤怒交加,都在此时烟消云散了,心里头一痛快,精气神儿自然就好了许多。便将手在被子上拍了两拍,示意翠枝做到床前来,主仆两人又嘀咕着说了些别的。 等到通知宛春她们可以进去看孩子的时候,已是下午时光了。 宛春伸了手握住婴儿的一只手,含笑看着那张小小的精致的面盘。离生下来的时候已过去了半日,孩子的眉目已经张开,依稀可以看见仲清的影子,下巴稍宽,倒是随了他的父亲。此刻大概是才叫乳母喂过奶,小婴儿吃饱了正发倦,半睡半醒的在襁褓中晃着小脑袋,那样子叫宛春又怜又爱。 她在还是谢雅娴的时候,自身的容貌就与李家的四小姐像了个七八成,仲清作为李家的二小姐,亲姐妹之间因了血缘关系亦是有三四成相像,她前世的女儿又是极为随了她的品貌,这般说下来,女儿多少与面前的这个孩子有几分相似。 只是,眼前的这一个可以遇见将来定会活泼泼的在父母的溺爱下长大,但自己的那一个孩子,却是再不能叫她一声妈妈了。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却是孩子最亲的父亲,那个利用妻子之死来升官发财的陆建豪。 宛春想着,鼻腔里不由得一酸,眼泪霎时涌到了眼角跟前儿。这时,照看孩子的乳母正要来看看孩子睡着了不曾,见她红着眼睛站在摇篮旁边,不觉关切问道:“四小姐,你是不舒服吗?” 宛春忙摇了摇头,借抽回手的姿势,顺便将斜襟纽襻上的花绸帕子取下来,胡乱抹了几下眼睛,应付着笑道:“没有的事,我不过想姐姐千辛万苦生下了这位小公子,心里替她高兴罢了。” 乳母想来在这样大喜的事情上,她绝没有理由伤心的,喜极而泣倒是说得过去,就相信了她说的话,伸手托抱起孩子,把他重新换个姿势躺好,才轻声道:“小公子已经睡下了,四小姐不妨去和我们的夫人说说话吧。” 宛春点了头,就转身朝着仲清的铜床走过去,看她要坐起身来,忙按住她道:“不可以,你才生产完,正是要好好的休息几日,才能恢复元气。” 仲清不过因为躺了一下午,实在是腰酸背疼才要起来活动一二,倒没有顾及其他。猛然间让宛春按回去,又是惊又是好笑道:“你忙什么?倒像是生过孩子一样,知道的这样多。” 宛春叫她一言说中心事,面上无来由起了一层红晕,忙放开手坐在床沿低着头辩解道:“姐姐说什么呢?是妈和产婆这样的告诉了我,所以我才多注意的。” 仲清看她又成了小女孩的样子,抿着唇笑,推她一把才道:“你这薄面皮的毛病多早晚改改呢,我不过一句玩笑话,你就当真起来。”说完,又问了她,“你来我这里,学校那边没有关系吗?我听妈说,你已经开学了,而且去的还是医科学院,真是叫人大感意外呀。” 宛春道:“学院那里虽然开学了,却还没有开课,着人去请两天假也可以。至于医科学院,想必妈已经与你说了许多,我大概是不需要再说的了。” 仲清点一点头,余氏的确将宛春上学的前因后果说了,她初时听见也是十二分的不赞同,及至余氏说到此事乃是爷爷李承续首肯了的,她心里不能不掂量着爷爷背后的用意,就不好在这时多说什么。 因宛春坐在她的床沿,姐妹二人离得十分近,她来的那日仲清正在病中,倒没有仔细看一看宛春。这会儿生完孩子,心情愉悦之下再去看宛春时,瞧她穿的不过是很普通的丹士林蓝布长袍,外套了一件大红绒线衫子,却依然不能掩其美貌,靡颜腻理,皓齿明眸。兼之她成长于北岭李家,由祖父母看护长大,骨子里浸染了祖母的淡然沉静,又多了一层她这个年纪的少女鲜有的大方气度。心中不由感慨,深深觉得数年不见,家中疼若至宝的那个乖囡囡,这么快就已经成长为一代佳人了。 她这么看着,倒是想起来一件事,便拉住宛春的手笑问道:“妹妹今年要成年了吗?” 宛春道:“六月过的十七岁生日,是该要成年了。” 仲清细算了算,今儿已是九月末,到六月也不过是大半年的时光罢了。 大半年的时光说快也快,自己那会子过十八岁的生日时还和翠枝顽笑,说是一辈子不嫁人,就守在父母亲身边过活,到如今也不过觉得是一眨眼的功夫,却连宝宝都出生了。 果如《庄子·知北游》所言: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嘴里于是感慨的叹了一口气,又问宛春道:“你在家中都和谁一起玩呢?还像小时候那样只在院子里和秀儿玩吗?” 宛春摇一摇头道:“上中学的时候也结交了一些朋友,平日里同她们一道玩耍,和秀儿倒不像从前那么闹了。” “这是你长大的缘故了。”仲清平躺在床上,拍着她的手背道,“再过上几年,等你嫁人的时候,又会和现在的这些朋友疏远许多,去组建你自己的小家庭了。” 宛春扑哧一声笑开,掩口道:“说到哪里去了,我还有几年的学业呢。” 仲清也就笑道:“我不过是这么一说罢了。当年我也以为自己还会有很多时间,来过着小姐的生活,谁知道用不上三四年,就嫁到了上海来。这世间事,没有什么准头的。别的都不提,我只问你,在我离家的这几年里,你有没有看过谁家的少爷公子是出色的呢?” 她这话虽然多少有些闺阁女儿家玩笑的意味,但却也是真心要问。毕竟西式风化盛行,男女公开交往已不是什么大忌,宛春的容貌又好,北岭李家又不是什么小门户的人家,亲朋宾友之间往来交际都很多,不可能没有追求的人来登门。若是有,倒可以探一探宛春的口风了。 她算盘拨的精妙,没料到宛春于交际一事上十分的不开通,嫌少有什么男性朋友,就笑了一笑道:“姐姐难道不知我上的是女子中学吗?哪里认识什么男同学,这会子即便是去了医科学院,因家里的人和我都不同意公开身份,只用了假名字,就更加交不到那样的朋友了。” 这倒是实话,仲清笑着沉吟不语,又仰头看了看宛春的容貌,只叹她这样如花似玉的人物,明珠暗投般入读医科学院,无心人若只当她出身平凡,而错过一段好姻缘,竟是可惜了。 明珠暗投? 仲清心思一动,终于明白过来爷爷的用意了,古人言:凡璞藏玉,其价无几。他老人家莫不是想将宛春雪藏,做一个待雕琢的璞玉? 第四十五章 回京 可这样有什么意思呢?雪藏的再深,到一定的年龄还是要寻个好人家嫁了的。宛春的脾性本就羸弱,再叫家里宠溺下去,岂不是真成了书本里说的美人灯一样,风吹吹就坏了?况且今时不同往日,若是姑娘家没有一二分行事的手段,以后嫁了人再遇上丈夫不体贴,只怕会受尽委屈。 母亲余氏正因为深谙这个道理,才一心要将自己培养成穆桂英一样的人物,怎么倒是对宛春放纵起来了? 她满心的疑惑,苦于不能即刻得到解答,只好独自沉默思量着。宛春见她半日不说哈的样子,还以为她是要休息了,就将她的被角往里掖了一掖,轻轻的要起身离开。 才刚动步,仲清就忙说了一声去哪里,宛春未及回答,只见屋子里的门吱的一声打开来,谭汝临露出半张脸,在门口张望了几下,看屋子里只有她们姐妹在,就扶着门框子笑道:“妹妹是才来呢,还是要走,怎么不和你姐姐多说几句?” 宛春站起身朝他一鞠躬道:“正要走,姐夫有事么?有事的话,进来说吧,我这就出去了。” 谭汝临闻言,忙闪身进来,摆手笑劝宛春道:“我没有什么事,只是过来看看罢了,四妹妹你坐。” 他说着话,眼睛并没有望向宛春,却一直看到仲清脸上去。原来他今日晌午去了衙门一趟报喜,府里的人为了忙活仲清生产后的事多不知道,只有门房为他开了门。从衙门出来一回到家,余氏那里不消说是要先去请个安的,然而问及宛春的时候,人都说在仲清房中。 他虽有金丽和宛春之前的话做保障,然而终归心神不安,便慢慢走过来听她们两姐妹在说什么。靠着壁角站了一会儿,模糊里只听见仲清问宛春的话,却听不大清宛春说了什么,不过听她们的语气,都是很愉悦的,不像是告密过后的气氛。 恰此时,屋里的老妈子带人过去查点储藏室的餐盘桌椅,以备满月宴之用。他唯恐叫人看见自己不体面的举动,才慌忙进屋里来。此刻看自己夫人的脸色白中带红,已比早上生产的时候好了许多,且因了为人母的缘故,又有一种安详宁和的气息,从她的身体里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来,冲淡了她素日的硬朗,倒是显出一种异样温婉的容貌,很像当年二人初相逢的样子。 他一面看着,一面带笑道:“太太,你想吃什么?我都叫人做去,你如今是咱们家的大功臣,我无论如何都要伺候好你的。” 仲清看他进来,其实并没有什么气可生,只是想着自己前番也算无辜受了一通折磨,才没有给他好脸色。原打算他要是敢在宛春面前有一句的不耐烦,就撵了他出去,乐个眼不见心不烦,也好将从前的气一齐发散了。这时看他好心好意的体贴自己,嘘寒问暖得浑不似自己认识的那个负心汉,自己也不知怎么,忽的就笑道:“何须你多事,花钱雇佣了那么多人又是做什么的?你要忙就忙去,嬉皮笑脸的谁稀罕。” 她话才说完,谭汝临已经腻了上来,贴着她的面颊哄慰。 仲清吓了一跳,忙去看宛春的神情,一抬头却见屋子里哪还有宛春的影子?自己才放松下来,捏了拳头捶着谭汝临的肩膀道:“你也太不会看时间了,我妹妹还在,就这样的作怪。” 谭汝临正喜她的娇嗔,仲清那一捶又没有用力,打在身上如棉花一样,让人浑身都是舒坦的,就仍是偎着她靠拢在床头笑道:“四妹妹一早就出去了。你别说,你们姐妹两个,当真是娥皇女英一样,各个出色,将来也不知是谁有福,能消受得起四妹妹那样的妻子。” “我呸!” 仲清张口啐了一声,手指点在谭汝临的额头上嗔骂道:“你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我一个人落到了你们谭家这火坑还不算,你还要将我妹妹也拉进来,好享齐人之福吗?” 谭汝临一句玩笑话,不想勾动仲清的暗火,忙笑道:“我哪里敢呢?能娶到你李二小姐做老婆,已经是我们谭家祖上烧高香了,岂敢再去染指四小姐?” “谅你也不敢。”仲清重新笑起,夫妻两个自临盆的前两个月,就不能够亲近了,这会子再聚在一处,倒是恍惚有小别胜新婚之感,窝在一处耳鬓厮磨,正得闺房之乐。 宛春看他们夫妻情深,出来替他们关上门之后,就笑着去找母亲余氏了。 余氏正巧已接到静安官邸打来的电话,询问她和宛春什么时候回去,说是宛春所在的医科学院已发来通知函,定下开课时间了。余氏想到仲清已经无碍,外孙儿也是极为健康的,她也有回去向李承绪和李岚峰报喜的意思。 此时宛春进来,她就笑说道:“你父亲的意思是叫我们尽快回去,我这里没有什么问题了,只问问你的身体状况,即刻启程可以吗?” 宛春闻说,近前两步挨着她亦是坐在长沙发上,道:“为何这么着急,是有什么事吗?” 余氏便将她的学校发来入学通知函的话说了,又道:“你姐姐已经大好了,我们再留下来也无益。总归他们还要办满月酒,到那时我们再来庆贺吧。” 宛春不作声的低下了头,手指轻轻地在绒线衫上打着转。她自听说陆建豪升官之后,一直愤懑于怀,想要趁着仲清生完孩子众人还忙碌的时候,独身去上海旧日居住的民巷看一看,为自己下一步的复仇做计划。不过世事难料,倒没预计到会这样快的回旧京去。如果要到满月宴的时候再过来,又不知会是怎样的情形了。 心中不免犹疑不定,余氏早就习惯了这个小女儿的沉默不寡言,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见宛春不说话,就叫来人吩咐找了谭汝临来。 谭汝临因为有错在先,现今便如同惊弓之鸟,一点的动静都可叫他草木皆兵。闻听余氏找他,慌忙撇下了娇妻弱子,就赶往客厅,躬身立着问她要做什么。 余氏对于这个女婿不能说是十分待见,却也欣赏他在沙场上的英勇果敢,此刻又见他毕恭毕敬的来问候自己,少了武夫的那种张狂,不由得面上欢喜道:“都是一家人,不用那么多礼。去看过你媳妇了吗?” 谭汝临道:“看过了,才从那屋里出来,劳母亲惦记,仲清她好得很。” 余氏笑了笑:“既是好得很,我就放心了。找你来不是为了别事,而是我和囡囡今日下午就要坐北上的火车回旧京去了,这里仲清就交给你了,她的脾气是吃软不吃硬的,生完孩子更是骄纵,你多多体谅她。不要像前番我来的时候那样,两个人再闹些没必要的别扭了,琴瑟和鸣才能白头偕老呀。” “母亲教训的是。”谭汝临弓身点着头,心里只道这个岳母果然厉害,三言两语的就摞了一通下马威来,嘴里却说:“母亲是打算坐火车回去还是坐船回去呢?” 余氏想了一想,便道:“依旧是坐火车吧,坐轮船还要到天津码头转火车,我怕你四妹妹身体弱,受不了舟车颠簸。” 谭汝临依言行命,忙叫人去包了京沪线豪华专车的会客室,又吩咐人打点些上海本地的特产,交送给余氏和宛春带到旧京里去。仲清听说母亲和妹妹即刻要走,心里万分不舍,欲要起身相送,叫翠枝和老妈子拦住了,忙说满月宴的时候还可以见到,才叫她打消了念头。 宛春亦是不舍,不过却不是不舍仲清,而是不是自己生活过二十多年的上海。纵然她的家里已无嫡亲的人在,但是梦里几度魂牵梦绕,总像是有件未完的事摆在那里一样。再者,她尚还记得香山公园的门房说自己与宝宝的棺柩已让陆建豪带回上海了,也不能不去看一眼。这么多的心事聚在一起,面上自然流露出几分忧愁。 谭汝临看见,还以为她是不舍仲清之故,就笑着说道:“若不是四妹妹要开学,我定然是要多留几日的。眼下你姐姐虽不能出来送你,但我的意思也是她的意思,年底你们都是要放年假的,日子长得很,到那时我再着人接了四妹妹来小住,不知四妹妹赏不赏光呢?” 宛春情知他是误会,但苦于无法辩解,无奈笑着点头谢过他的好意。众人于是围随着她们母女出了枫桥官邸,一直送到汽车上去,才站住脚遥看车子走远了。 她们坐的是特快专列,经过一天一夜的车程,总算平安到家。 李承绪和李岚峰因为衙门无事,又都惦记着仲清的情况,便在府里没有出去。季元也得了特赦令,请假在家一天敬候佳音。 余氏和宛春回来,先将带到的特产分派下去,才各自归座,笑道:“恭喜啦,是个带把的。” ------------------------------------------------------------------------------------------- 嘻嘻,上文正好三千哟,要个票吧,包括收藏哦~~~ 第四十六章 朋友 一语说完,厅里站着的李达、娜琳、彩珠、周妈、萍绿、秀儿等人,就都上前拱手抱拳,弯腰笑着拜道:“给老先生、先生、太太贺喜啦。” 他们那会子先接到电话说仲清要早产的时候,都是担心不已,只怕一个不如意,就是一尸两命的事故。幸喜老天庇佑,大人小孩都平安了。此刻下人们来道贺,李承续和李岚峰余氏夫妇就坐在上首受了他们一拜,齐声笑开了怀。要知道静安官邸除却过节,是很少有这样热闹的时候的,虽然李家对于生儿生女并不在意,但在谭家看来当然是生儿最好,至少确保了仲清的地位,是无人可以撼动的了,大家自然就替她感到高兴。 季元正随同宛春坐在一起,闻言朗声一笑,亦是开心不已,就拍了两下手说道:“这可真是太好了,我现在都要当人家舅舅了呀。” 他说完,余氏和李岚峰都还没有什么表示,只见方才向他们道贺的一干下人,此时又齐打伙儿的转过身子,朝着季元和宛春拜道:“恭喜三少爷,恭喜四小姐。”其中萍绿是人来疯的性子,别人说了这一句就不说了,偏她多嘴又说了一句道:“三少爷,何时你给咱们找了三少奶,咱们再给你郑重的贺喜一回。” 说的众人都是轰然大笑,季元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隔着虚空用手指点了一点她说道:“你少在我面前说嘴打嘴,你的年岁也不小了,总有嫁出门的时候,到那时候看我怎么笑话你呢。” 萍绿因是和他玩闹惯了,倒不怎样的怕他,鼻子里哼了一哼,得意地攥着辫子走到一边去了。 李承续和李岚峰看到,都是暗自摇头失笑,对于他们这种似主非仆的相处方式早已是见怪不怪,因季元言语里提到当人家舅舅的话,李岚峰就借此机会训诫他说:“你既是身为人家长辈,将来总要有个长辈的样子,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的胡闹。你哥哥一样是做人家舅舅的,如今在日本都已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了,你这个当小舅舅的怎不会差的太远吧?” 他只管训着季元,余氏在旁听见哥哥两字,忙插嘴打断他道:“怎么,伯醇来了消息吗?” 李岚峰笑了笑,瞅着父亲李承续还在淡淡的吸着烟嘴,便对余氏说道:“不是他递来的消息,而是日本方面发出的新闻专刊里提到了他,据言他在日本四处游说,要让日本政府放弃对东北三省的觊觎呢。” “他也是太大着胆子了。”余氏皱着眉,没有预料之中的高兴模样,反倒是生了一层忧心,“他当那里是咱们自己的国家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便是丢了个烂摊子,以后也会有人给他收拾?真是笑话了,日本国要侵占我们的领土,定然是上下一气说通好了的,他一个外国学生,跑到人家的地盘上指手画脚,就不怕人家将他捆绑了,胡乱安个罪名投到监狱里去?” 伯醇是她的长子,自幼花费了余氏诸多心血,如今好不容易在日本留学有了一些成绩,还指望着他镀金回来,能接了李岚峰的班,趁家里正当春风得意之际也好讨个空多风光几年。不想他这样的莽撞,余氏内心里自然不大满意,直觉长子做事的方式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不过,她毕竟是妇人之仁,虽有旧年时留学的底蕴,眼光见地到底不及李承续和李岚峰。尤其李承续又历经过两个朝代,对于政治远比她要上心,此刻听了余氏的话,就咳了一声,示意李达将五彩珐琅痰盂拿来,自己平伸了一只左手,右手拿着墨玉烟斗在手心里磕了一磕,把烟灰都弹落下去,才清着嗓子说道:“没有那么严重罢,伯醇的性子最是沉稳,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透亮着呢。从日本方面发的报道来看,他目前是很安全的,而且很受日本政界的垂青。我固然对于日本欲要染指东北的事情不耻,但在这对待有骨气的人才一事上,倒是很钦佩他们。” 余氏没有理解他的意思,还只当他是为伯醇开脱,张了口就要辩驳。幸而她的丈夫李岚峰深谙其中之道,怕她再多言会引起李承续的不快,忙在底下用皮鞋的尖头碰一碰余氏的脚后跟,打岔说开道:“伯醇已是成年人了,自当有他自己的打算,我们是管不了许多的。你方才不是说仲清的事吗?那好,我正要问你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办满月宴呢?” 余氏让他一提醒,只得将到嘴的话咽下去,略略说了何时办满月宴的事。宛春行旅劳顿,兼之心事重重,并没有多少精神。见季元无事,又听上人们都在议论满月宴送什么的话,两个人就相约起身,一同出了前厅,带了各自的丫头,只往后院里去。 路上季元还在为伯醇的事喟叹不已,直言自家的长兄果然不可小觑,竟能在日本也闹出新闻来。宛春听着只是微笑,她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自然也就不能说什么。 季元自己一个人说了几句,见她不接话,觉得无趣也就不说了,念她是初次出远门,又去的是举国有名的温柔乡,就好奇问道:“你到上海可有没有空出去玩呢?” 宛春摇了一摇头,说:“二姐姐的身子不大妙,妈和我都没有多少心情出去玩,只和金丽看了场戏罢了。” 季元笑道:“是什么戏?谁唱的,和咱们的旧京的卢丹生和尚海泉唱的好吗?” 宛春抿了唇,自己方才是一时大意才说出去看戏的话,这话子倒不好说明其实是和金丽去捉二姐夫的把柄的,就想了想,方应付他道:“唱的是《两团圆》,虽比不过咱们旧京,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两团圆?” 季元纳闷的挑眉,北曲的四套班子里,他和四大公子捧过的角儿可谓数不胜数,听得戏也不下百场,要说记不全唱词倒也罢了,但是戏名折子却样样清楚,《两团圆》唱的是儿女报错长大相认后互结姻亲的事儿,金丽和宛春都是年轻的女孩子,怎么会对这样的戏感兴趣?但宛春既是说了,他就笑着追问道,“那么这戏里,妹妹最喜欢哪一出呢?” 宛春不想他把自己的话当真了,水眸莹润,遂掩口笑道:“我最喜一句,欢欢喜喜和相会,不要悲悲戚戚争闲气。”她那个闲气二字,本是存心要打趣季元的,于是就在说笑间将帕子一抽,直向季元身上打来。 原以为照季元的身手早该躲开才是,不成想季元在她的三言两语间想起了一桩心事,呆站在原地不动,倒叫宛春一帕子抽在脸上,打个正着。 吓得宛春忙嗳哟一声,赶上前带着歉意笑道:“快让我瞧瞧,有没有打到眼睛?” 后头跟来的萍绿和秀儿也都上前来,一齐问道是伤了哪里。 季元揉着眼皮子,那里的肌肤最为娇弱,让她的那一帕子抽下来,直觉火辣辣的疼,然而看着宛春和秀儿她们都是紧张的样子,想到自己要是喊疼,宛春心里定会过意不去,就勉强一笑摆手说道:“不碍事,我哪里有那么娇气?揉一揉就好了。不过,四妹妹你既是说那里有这句话最为可喜,我正好下周日无事,能请你同我再去看一场吗?” 宛春正在抱歉的道口,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忙说了可以,便同萍绿一道送着季元到房中,再三问过了他的眼睛如何,才回自己房中歇息。 秀儿进门长舒口气,一面伺候她换了衣服,一面笑道:“你们坐了两夜的火车,累了吧?” 宛春摇头道:“累却不累,可以在车子里休息,只是颠簸得人难受。”说时,已将身上的长袍退下来,换了印度绸长衫睡衣,腰间横系了一根带子,蜷起腿坐在床上向秀儿问道,“我和妈不在家的时候,你们都做什么呢?家里没有什么事吧?” 秀儿道:“大事没有,小事也没有什么可说的。”然后顿了一顿,像是思考的样子,半晌才又道,“不过,要当真说起来,倒是有件不大不小的事。这算是我多嘴了,四小姐你听了可别往外说。” 宛春笑道:“和我你还做什么怪?说罢,到底是什么事?” 在这个府中,除了太太余氏身边的丫头桃红嫁出去的早,未知性情而外,余下的萍绿、翠枝和秀儿几人之中,唯有秀儿最为忠厚老实,向来不愿在背后说人闲话。这会子她要说,宛春当然好奇。 倒是秀儿还不大习惯,讪笑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听三少爷房里的萍绿说,三少爷好像最近交了一个女朋友,而且那个女朋友四小姐你也认识的。” “女朋友?还是我认识的?”宛春指着自己的鼻尖,浑不能相信。她重生后的交友圈子里只有静语往来最密,周湘、晁慕言二人次之。若说她和季元都认识,且彼此交好的,就只有静语了,但静语明显是要与繁光耀定下儿女亲家了,季元这会子横插一脚做什么? 第四十七章 盒子 宛春私心里只怕是萍绿她们谣传,于是摇头笑道:“我倒不大相信这件事的,等以后我问明白了再说,你们这会子可别乱说话,叫妈他们听见,要误会三少爷又在外面胡来了。” “是。”秀儿掩口一笑,她本就不是多话的人,这事也只是和宛春说说罢了,别人面前她无论如何也不敢乱嚼舌根的,就伺候了宛春洗漱睡下。 宛春说是在车厢里休息过,但毕竟旅途奔波,人是很容易倦乏的,躺下不过片刻就入了梦乡。 次日晨起,白窗纱外还是雾蒙蒙的一片,挂钟却已指向六点钟的方向了。医科学院里七点钟就要上课,秀儿是早起惯了的,估摸着时间进来替宛春收拾床褥。 宛春因要开柜子找衣服,一抬头,就瞧着紫檀雕花柜的木格子上放了一个宝蓝锦缎封边的小盒子,约莫半尺长,一指宽,外观上看去很精致。这个屋子里的东西,她在重生之后为了打探清楚是何人所居,都曾仔细翻看过的,雕花柜里也不例外,倒是从没看见过这个盒子。 宛春便暂将衣服放下,取了那个盒子在手中,问秀儿道:“这是谁的东西,怎么放在这里了?” 秀儿从锦被堆叠中仰起头看了一眼,笑道:“哦,那是你的包车夫小邓叫门房递进来的,说是给四小姐你的。门房没问清楚,我还以为是你自己买的东西,落在黄包车上忘记了拿呢。怎么,你也不知道么?” 宛春摇摇头,又看了看那盒子一眼,心里踌躇了几回,终是抬手轻轻的将盒子打开来。 只见长长的锦盒中,醒目的铺了一层红绒衬里,红绒之上却盘了一挂珍珠项链,大小均匀,色泽莹润,她固然不大识货,却也推测的出是上上之品。 这可就奇了怪了,小邓好端端的为何会送了这条项链到她这里呢? 越想越迷惑,宛春换完衣服吃过了早饭,忙赶到门外。小邓得了门房的照会,知道四小姐今日就要坐他的车上学了,便依旧似前番那样在大门外台阶下等着,一看宛春出来,先上前问了个好。 宛春笑的回了一声,坐上车去直等到出了静安官邸门前的那条长街,才问小邓说道:“我听秀儿讲,你前儿递了一个盒子到我那里,有这回事吗?” 小邓在前面点头笑道:“是有这么个事。” 宛春道:“那么,是谁给你的这个盒子?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小邓想了一想,讪笑着说:“那人俺也不认识,他说本想当面给四小姐你的,俺跟他说你去上海了,他就叫俺给递给四小姐。” “那他是男还是女呢?” “是个男的,高高大大的。”小邓嘿嘿一笑,又道,“俺看着他人挺不错的,还给了俺一些跑腿钱。” 男的,高高大大的?宛春头脑里不停转动,她的记忆中可没有和什么高高大大的男生有交情,况且这交情也实在太好了,能叫他一手送得起这么贵重的一串珍珠。 难道,是前身李宛春的旧识?要果真如此,那就太糟糕了,万一那个男的寻上门来,两个人见了面要如何说话呢,亦或是说她自作主张,干脆斩断了这一桩情缘? 越想越觉得事情棘手,先前也没有听秀儿提及过,要是这个人的存在,李宛春是瞒着秀儿的,她就是想打听也未必打听的出来。 满脑子里如灌浆糊一般,当真是昏昏沉沉了。叹口气,宛春只好先将那锦盒收起来。 到了医科学院,她还有些怔怔然,周湘恰也刚到校门口,看见宛春就站住脚等了一等,瞧着她走到自己面前,才拉着她的手问道:“听闻贵府中有事,让你请假了几日,现在事情可大安了?” 宛春骤然醒神,忙笑道:“不是坏事,是喜事,家姐才生了男丁,我与母亲就去上海看一看她。” “生了个男丁吗?”周湘随之一喜,亦是笑道,“那真是要祝贺你们呀,那时听说你要去上海,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呢,想不到这么快就有添丁之喜了。” 宛春笑了笑,家中的事没有什么好评论的,她就问了学院的情况如何,大概是没看见晁慕言的缘故,就问周湘道:“慕言呢?已经到学院了吗?” 周湘松了手,抱臂似笑非笑道:“谁知道呢?你不来的这两日,我总也看不见她,或者人家有自己的朋友也不一定。” “自己的朋友?”宛春看了看周湘一眼,她的脾气虽火爆,但为人率直是很容易相处的,慕言的性情温和恰又能与之相补,这两人玩的亲密她并不奇怪。相反地,若是两人反目,就是最奇怪的事了,真不知道自己不在的两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又问道,“是她之前中学里的朋友吗?” “我哪里会知道这么多?” 周湘撇撇嘴,似是不愿在这上面多做言论,宛春瞧她不大高兴的样子,自己也就噤声不问下去了。 进了班才发现晁慕言已经在座位上了,看见她们倒是热忱的很,上前来给宛春拉开了桌椅,又告诉了她今日上的是什么课。对于周湘,也极尽真诚,问她昨日带回去的书都看了没有,还说自己家里同《本草纲目》类似的书籍还有许多,若要看可以一并带过来。 宛春笑着谢了她的好意,周湘大抵还有些生气,只冲着晁慕言点一点头,并没有多说一个字。 由于是第一堂课,老师并没有讲解太多,只是大致将以后会接触到的知识做了综述,使大家初步了解了外科学的领域范围。 宛春对于医学完全是个门外汉,几堂课下来,直觉听得稀里糊涂。她早几年毕业后已经很少碰书本了,记忆力反应能力都不如周湘和晁慕言,羞于自己的无知,一下课宛春便对周、晁二人笑道:“我简直是太笨了,老师讲的东西竟都记不住,以后只怕要请教你们二位的时间很多呀。” 周、晁忙都摆手,直言不必用请教二字。周湘更与宛春一同上学过,对于她在课业上的成绩看的分明,知道她其实是个聪明的人,大抵是休学的半年才将成绩落下的,便道:“不介意的话,将来周末我们可以同在一起看书学习,不懂的东西大家以后彼此沟通吧。” 宛春笑说这个主意很好,正要问了晁慕言的意思,不料才出了校门,晁慕言就作别道:“二位,我有事,要先走一步了。” 说毕,也不等宛春回话,就急急坐了黄包车离去。 周湘在后头一跺脚,由笑转气道:“瞧我说什么来着,她哪里当我们是朋友。” 宛春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她看来晁慕言不该是这样的人,中间想必是有什么误会了。她把这误会放在心里,只等明日上学再问了慕言。 不想接连几日慕言都是这种情形,一出校门就没了个人影儿。周湘先时生气,到后来已经与晁慕言形同陌路一般,宛春也不知如何是好,便装作无事的样子,依旧同她两人相处。 这日正是周末,季元对于那天说要请看戏的话牢记在心,一早就给宛春送了几张戏票来。 宛春原是想要在家中将新学的课程都温习一遍,拿着戏票看了半晌,倒是有个好主意。晁慕言的误会还没有解开,她正愁着该如何来问这件事,季元的戏票倒是个好由头,她大可以借着看戏的机会,将周、晁二人邀出来,不论什么误会都要在那时大白天下了。 想着就叫来了听差来,让他以自己的名义把戏票一张送到了参事府,一张送到了昙花胡同晁家医馆里。宛春自己也重新梳洗了一番,让小邓停了一日的休息,送自己去和平剧院。 却说周湘和晁慕言接到宛春的戏票,都纳罕了一回,不想她这样的好兴致。又听那静安府邸办事的人千叮咛万嘱咐,叫她二人务必要去,她们便略略在家吃了点东西垫腹,各自坐了车到和平剧院的二楼包厢里,彼此碰面上都是一愣。 宛春却已候了多时,不管她们怎么想,先一步拉了她们坐下,叫人上了果碟茶水,才笑道:“多谢二位赏光啊,我听说今日这里唱的戏非常的好,正好手里还有家兄送的几张戏票,无人观摩,所以邀了二位前来。” 周湘哼了一哼,看戏她是无所谓的,只要不同晁慕言有言语沟通就好。 晁慕言听了宛春的话,却很有些坐立不安,屡次要张口说些什么,都不知从何说起。她正迟疑的时候,戏已经开演了,这话就更无法说了。 宛春坐在一旁看她的神情,抿唇笑了笑,决定还是先看了戏,等散戏后再与她细细道来。 ---------------------------------------------------------------------------------- 前文发现还是外科学比较合适,就做了点小修改,希望大家继续支持哦~~~~ 第四十八章 释嫌 《两团圆》这出戏又名《儿女团圆》,写的正是富翁韩弘道之妾春梅所生儿子与富翁俞循札所生女儿被王兽医暗中交换,数年年后王兽医说明原委,使韩、俞两家各认其子,并团圆结亲的故事。因戏中善写农村人情风俗,极有曲折波澜,事虽造作,可是连络得很好,一点儿也不觉得不自然,场面始终保持紧张,结构巧妙,而颇得百姓喜爱。 宛春也是在前生在陆家婆婆做寿的时候,家里请了个小戏班子来唱过一次,只是婆婆是个难伺候的人,又要在亲朋面前端架子,时不时就吩咐她做这做那,总不得空看的完全。这一回宛春贵为李家四小家,虽不曾明言,但她的包厢原是季元预订的,和平剧院里的人便都当她是季元的朋友,奉若贵宾,不敢随意进出打扰,且又有周湘和晁慕言为伴,看的就额外仔细些。 正瞧着那韩弘道的小妾李春梅身怀有孕,得韩弘道之妻嫉妒,韩弘道安慰了春梅说:“他强你弱,他好你歹,都休在我眼前说也。”一语刚完,韩弘道之妻就冲进门来,对着春梅一阵毒打。原来韩弘道的嫂嫂为让自己的孩子吞占韩弘道家产,深怕春梅降下个男胎对她们母子造成威胁,就假借给弘道妻做生日为名挑拨离间。韩弘道百般劝阻,弘道漆还是“瞒心昧己”,“红了面皮”,“揪住狄髻”,“不歇手连打到有三十”。韩弘道斥责她是个“歹东西”、“不贤慧”、“出丑扬疾”、“全不依三从四德”,后悔自己对她不该“百纵千随”。弘道妻这时骤然拔高嗓门,道出一句:“你爱他时休了我,爱我休了他者”。 原来弘道妻的娘家有七八个如狼似虎的兄弟,她自然有这个魄力可以和夫君做抗衡。那个扮演弘道妻的戏子,是梨园里的名角,一举一动拿捏的极为妥当,说了这句决然的话时,就将那眼珠子一瞪,白脸一扬,眼角七分凌厉,眉梢三分刁蛮,足把戏里的人演得活灵活现。 台下一众看客喝彩不绝,宛春就在喝彩声中冷冷笑了一声。但凡男子总是想要坐享齐人之福的,非得有娇妻美妾在怀,各安其分他们才满意。殊不知,自古白头偕老的也唯有一心人而已。 早知原来是这样的一出戏,她倒宁愿在家看看书呢,也怪自己多嘴胡诌这么一句出来,竟让季元当真了。 只是,提到季元,宛春倒很疑惑,不是说要她过来陪他看戏的么?如今她人在这里,季元去哪儿了? 因这些个包厢大都临楼而设,视线中恰能遍观全局,宛春于是逡巡四顾,耳听得对面一声叫好,恰是熟悉至极,忙侧目看过去,见那包厢里正坐了三个人,中间的不是季元又是谁? 她暗自的失笑,这个人也真是想到哪里就是哪里,竟把四大公子里的张景侗和柳秉钧也拉来了,一群大男人坐在那里看着戏,在女宾林立的二楼倒是突兀的很。 季元那里也已瞧见了宛春,这样的位置安排,正是他早就敲定好了的,此时见宛春望过来,就朝她点头一笑,而后转了头又向宛春的一侧微微的笑。 宛春看得分明,奇怪他是跟谁打招呼,就默不作声的随着他目光转过自己的右边去,就见得一侧里晁慕言浅笑坐着,目光紧紧盯在戏台子上,并没有抬起头来。 宛春将视线在季元与晁慕言之间来回晃了两晃,单就她所了解的而言,晁家虽寒,但在教育子女上不遗余力,晁慕言受其家风熏陶,性情温婉持重,不像是爱玩闹的人。季元却不然,他素喜热闹,常常是坐下来要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起身找可玩的去了。 这样的两个人能相识的话,太阳真要打西边出来了。 宛春想了一想,直觉季元是朝着隔壁打招呼也不一定,就收回了视线。台上恰也演到最后一幕,众人杀羊打酒,要做一个庆喜的筵席。 周湘看了半日,对于这类的戏曲没有多大的兴趣,不过瞅着宛春和慕言喜爱,才强撑到现在。此刻见戏已散场,终是耐不住,就朝宛春笑道:“怎么,你还要等到他们来找你打赏么?咱们该回去了。” 宛春看她起身,想着误会还没有解开,不能就这么回去了,便也站起来,含笑道:“不多坐坐吗?这场戏不好,咱们还可以看下一场嘛。” 周湘摇了头正要推却,那边晁慕言也已站了起来,不知为何面上急匆匆的,冲宛春一鞠躬就说道:“对不住呀,我不能再陪二位看下去了,家中有事,还容我先走一步。” 宛春不禁柳眉暗锁,心道这话说的也太突然了。戏票早半日就送到参事府和晁家医馆了,依晁慕言的脾气,应该是在来之前就将事情安排好才对,怎么这会子又提出有事回家的话了?她藏了几日的困惑,这时到底忍耐不住,直接挽住了慕言的胳膊,笑说道:“你别急,我有话问你呢。这几日你究竟忙些什么,连出来玩都慌慌张张的?” 慕言粉面羞红,挣脱了几下道:“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医馆里没人,我回去照看照看罢了。” “话不是这样说。”宛春心思转动的极快,她不提医馆倒还罢了,那就说明是真有事。提了,只能说明慕言是有事瞒了他们,谁不知道晁家医馆坐诊的是前朝御医的接班人,晁家二代圣手晁老先生?寻常没个重病急病,他是从不出诊的,慕言这个借口也太蹩脚了些。 既是知道她无大事,宛春干脆用力,一手一个,把晁慕言和周湘都拉住坐下来道:“整个学院就咱们三个是女同学,更该亲如姐妹才是,有什么话不可以敞开了说呢?要是难办的问题,那么总可以集思广益,想出个解决的法子来。慕言,你不要将我们当外人呀。” 晁慕言苦笑道:“我哪里是拿你们当外人,而是……而是我这情况着实难言……” “什么情况?”宛春和周湘齐齐问道。 晁慕言沉思默然,眉尖簇成一线,嘴角不时的掀动着,几次话欲说出口,都叫她忍了回去。周湘急性子,最等不得人拖拖拉拉,便推着她道:“你快说呀,真是要急死我。” 这一推,推得晁慕言越发的不好意思,咬唇半晌才吐出几个字来:“就是贵府公子……他……” 贵府公子? 宛春和周湘相视无言,什么贵府公子? 偏偏慕言还在磨蹭,又隔了片刻才一咕噜都吐出来道:“看样子,周同学是不知道的了。贵府的公子每日里在放学的时候,都会去昙花胡同巷口等着,送我一些东西。我数次推脱不过,又不知如何是好,才想要早些回家避开去。今天能来和你们听戏,其实我是很高兴的,不过不巧的很,就在方才我看见贵府的公子也来了……” “你等等。”周湘越听越不大像话,别的事她不清楚,但自己家的事她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参事府就她这么一位小姐,哪里来的公子?还会去昙花胡同等着送慕言东西?这话要不是慕言胡诌,那么就该是遇上拆白党了。 “可恶。”周湘暗咒一声,刹那把前时对慕言的不满抛了个干干净净,攥着她的手说道,“我们家只有我一个女孩子,并没有其他兄弟姐妹。这不知是谁冒了我家兄弟姐妹的名头,在外撞骗呢。你小心些,明日我与她一同走,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慕言哪里知道大户人家的底细,只看那人穿着打扮都不是俗物,且开了一辆黑色的汽车,口口声称自己与他的妹妹是同学。她因想着过往的同学都是知根知底的,并没见过这个人,现今的同学又只有宛春和周湘,宛春每日坐了黄包车上下学,不像是大富大贵人家的小姐,周湘倒是人尽皆知的参事府大小姐,并且开学第一日,她的确看见过周湘上了一辆汽车,就以为是周家的公子无疑了。 这会子闻听周家就一个女儿,晁慕言也是吓了一跳,但私心里又觉不像是个骗局,就道:“那人待我却也客气,周同学,你家中还有表兄弟在附近住着吗?” 周湘摇一摇头,她的祖籍在吉林,旧京里哪来的表兄弟? 倒是宛春触动心事,想起秀儿说季元近日交了女朋友的话,竟有成的准了。就抬头望了一眼季元所在的包厢,果然看他还在盯着自己这里,目光不离慕言左右。 宛春登时唇角一挑,几乎要笑出声来。这可真是摆下乌龙阵了,想不到季元那样不安稳的人,喜欢的会是慕言这样安稳的女孩子。真不该说是他眼光太好,还是又犯起了糊涂,竟拿着她的同学打趣。 周公子?亏他想得出来去人家门口守了这么多日,要是知道人家错把他当成了周家的人,倒看他将来怎么解释呢。 宛春暗暗的发笑,周湘还在那里对慕言说着如何应付拆白党的话。宛春听了几句,忽地想起来如今她可是姓邓的,季元就在对面,万一他起兴过来,自己四小姐的身份岂不是要穿帮了? 第四十九章 爆炸 糟糕!宛春一急,忙抬头去看季元,却瞧着对面的包厢不知何时已经空无一人,心头暗道不好,忙拉了周、晁二人说道:“抱歉的很,我想起来我竟有一事没办成,要先回去,下次再请了二位看戏可好?” 周湘和晁慕言看她神色匆匆,忙都站起来道:“你若有事,咱们就一同走吧,路上再说。” 说时,三人并肩出了包厢。刚走两步,宛春就瞧见季元他们几人的身影在廊子里的人群中若隐若现,霎时惊了一跳,忙背过身子,抬手稍稍遮面就往楼下走去。 季元在她身后瞧见,招了手就叫唤道:“四妹妹,等一等。” 宛春听得分明,反而走的更加急了。周湘和晁慕言亦是看见了季元,不过一个是不待见,一个是怕见面,倒同时加快了脚步,紧跟在宛春身侧。 季元见状皱着眉,越发的扬声叫唤起来,张景侗和柳秉钧也不住的奇怪。照说眼下正是戏班子准备下一场戏的当口,台上并没有多少动静,外头虽有人走动,也不至于十分喧哗,宛春她们不该听不见才是,如何都似避猫鼠儿似的,一个两个健步如飞起来? 想罢再抬头看时,宛春和周湘、晁慕言都已走到了楼梯下面。这个和平剧院的前身是个大教堂,极具哥特式的风格,内里穹顶高耸,宝蓝的拼花玻璃窗下立着西方神话的人物雕像,雕像上头悬了一盏硕大的水晶灯。灯影从头顶打下来,恰照在她三人的周身,晕出一道道美丽的光圈。 季元等人还在后头追赶着,不提防楼上赵纯美和张曼宜也在,早就听见了叫唤声,双双从楼廊上探着身子,见是他们三人,张曼宜就在楼上笑道:“五哥,你们怎么也来了?” 张景侗闻声仰首,亦是笑道:“小鬼头,怎么那里都有你的影子?” 张曼宜吐一吐丁香舌,娇俏的拉着赵纯美倚楼而立道:“是纯美姐下的帖子,请我看戏来呢。我瞧你不在家,还以为你是去办了什么大事,却原来也听戏来了,早知道我就不坐了三姐姐的车子,应该坐你的车子来才是。” 张景侗无声笑笑,他一见了赵纯美的面儿,差不多就能把事情猜出个大概来。今日季元本是邀请了他和赵国栋、柳秉钧的,国栋临时有时,推了邀约,说是将票送与他人了,如今看来哪里是送了他人,分明是叫他这个妹妹给要来了。 这个女人,若说她傻,她竟也知道拉上曼宜作陪,当个遮掩耳目的幌子;若说她不傻,二人分手了这么长时间,她还以为自己可以回心转意,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冲楼上的曼宜摆一摆手,张景侗分明没有把赵纯美放在眼里,将手往裤兜里一插,疾走了两步追季元和柳秉钧而去,慌得曼宜一个劲儿在上头叫唤着五哥。 张景侗没有回头,径直走到季元身畔,柳秉钧正转了头问他:“是谁在那里?” 张景侗笑言一句舍妹,还没有说完下一句,蓦地眼前一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他心头噗通一跳,下意识就伸手去拉扯旁边季元的肩膀。耳边却听轰隆一声巨响,不知是哪里传来的爆炸声,本就因为断电而陷入嘈杂的大剧院,此刻间一片混乱。踢踏错杂的脚步声,伴随叫喊声、推挤声、哭泣声,一并传入耳中。 张景侗心中警铃大作,这个剧院开业十多年来,一直由政府监管,电力公司都是常年供电,从来没有发生过无故断电的事情。况且为了今年为了庆贺建国十五周年,电力公司和消防部队还专门将剧院上下的线路检查了一遍,确保无误才将庆贺典礼放在这里举办的。要说爆炸是因为电路老化引起,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瞳眸冷扫,顺着爆炸的余光,张景侗一眼瞧见通往剧院外头的出口处有个人影窝在那里,看上去很像一个人,就猛跑了几步到她身边,一把将人拽入怀中,朝她吼道:“跟我来!” 宛春正兀自惊魂不定,浑身哆嗦个不停,见有人对自己说话,脑海里也不知要作何反应,直觉就跟着来人去了。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原本和周湘、晁慕言走得好好的,眼看出了大么,怎么突然就会爆炸了呢? 嗓子里情不自禁咳嗽两声,这一通爆炸过后,空气里到处都是烟熏火燎的气味,张景侗便叫宛春掩住口鼻。自己张目打量了一眼,看大门虽是着了,但火势才起,尚可以放人通过,就要拉着她从大门出去。谁知才走了一步,恰看到大门外头闪过了一道白光。 张景侗出身将门,又深造于京师讲武堂,自是知道那道白光是什么——是冷兵器在月下的反光!再往确切里说,该当是匕首的反光才对。 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起简单的爆炸案,而是有预谋有组织的爆炸,目的是要置这个剧院里的某人于死地。而那人会不会是自己,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自然不敢冒这个险从大门出去了。 剑眉横簇,来不及多言,张景侗登时拉着宛春调转过脚步,直奔剧院后台的化妆室而去。要是记得不错的话,那里有一条极为隐秘的通道,正为了戏剧效果而准备的,一般人轻易不会知道,他也是在一次捧角儿中无意撞见罢了。 是生是死,都要赌一次才行。 宛春在黑暗中早已迷失了方向,又叫张景侗拉着没头没脑跑了几回,更不知身在何处。只是过了这么会子功夫,她好歹从爆炸中清醒几分,见只有自己在跑着,不由就惊慌问道:“周湘和晁慕言呢?她们去哪里了?” 张景侗不料她这种时候还有心情担忧别人,不觉没好气道:“她们自然有她们的去处,别多说话,这事有蹊跷,再说话小心你自己都丢了性命!” “那我……唔唔……” 宛春话未说完,就叫张景侗一巴掌捂住嘴堵了回去,身子也被他挟持住,挽着胳膊一路从化妆室的秘密通道里拥挤着出来,到了后面的长安街张景侗才把她松开。 前头大概是京城里的消防车和警察署已经得了消息,只听一阵乌拉乌拉的鸣笛声,齐齐奔往大剧院而来。 宛春大大喘口气,双手撑住膝盖,微垂着头好不容易理清些思路,这才想起来看向把自己从剧院带出来的人。看面孔正是张景侗,又瞧他西装散乱,裤脚一只高一只低,皮鞋也脏了半截,心里又是后怕又是感激道:“今日多亏了五爷在,要不然我还不知怎么样呢。” 张景侗吐了吐口中吸入的烟尘,胡乱的将衣服拍了两下,瞅一眼门内,想起曼宜和赵纯美不知怎么样了,就摸摸宛春的头急急说道:“站在这里别动,我进去找个人,回来再同你说话。”不等宛春回话,便重新冲进了剧院里。 宛春在长安街上急的跺脚,她如今只身一人,连季元、周湘、晁慕言她们在那里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会站得住? 稍稍稳住心神,等不及张景侗出来,宛春就顺着长安后街绕到前街,瞧那剧院的尖形拱门已被炸出了裂痕,半边火势犹在,消防车还在不停的往外喷着水龙柱子,逃散的观众带着烟熏气不时从火圈里钻出来,满面尘灰,神情惶然。 警察署的巡逻车就开在大门下,警戒线内,一排排荷枪实弹穿着黑呢制服带着大檐帽的警察在火场四周逡巡勘察,像是在找寻爆炸的源头。宛春跑到警戒线前,着急的向里看了几眼,叫警察署的人看见,只怕她是图谋不轨,忙上前驱赶道:“闲人退后!退后!” 宛春无奈退了两步,冲着驱赶自己的巡逻警察问道:“请问你见到两个同我一般大的女孩子了吗?剧院里头还有人没有?” 那警察拿眼睛上下将她浑身一扫,看她穿的是湖绿潞绸的长身旗衫,罩了一件玫瑰红的紧身坎肩,不过寻常女学生的装扮,嘴里啐了一口,便道:“什么有人没人的?去去去,不要妨碍衙门办案!” 说话间伸手一推,就把宛春推了一个趄趔。宛春又气又急,双目一冷,霎时瞪眼朝他喝道:“大胆!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那里头困着的又是什么人?侗五爷和李三爷他们都在里面,你们还不快去救人!” “侗五爷李三爷?哪个侗五爷李三爷?”小巡警还拎不清事态缓急,瞧宛春说的这般强硬,嗤笑了一声道,“拜托你啦,小姐,你吹牛皮也捡靠谱些的不是?” 吹牛皮?宛春益发动怒,面色沉沉,骤然说道:“总统府的五少爷和静安官邸的三少爷,你总不会没有听说过吧?” ----------------------------------------------------------------- 最近文文大修,有点章节混乱了,不好意思哈~~~~希望大家多收藏推荐哦 第五十章 警告 “总统府的五少爷和静安官邸的三少爷?”小巡警倒拎着警棍的一端,漫不经心地摸了摸下巴,嘴里嘟囔几句。忽的双目大张,匆匆回首结结巴巴瞪着宛春问道,“你说的是……侗五爷……和季……季三爷……在里头?” 宛春点一点头,那小巡警登时腿肚子一抽,几乎站不住身子,忙手忙脚的朝宛春敬个礼,就像被火烧了屁股似的,一阵风儿的窜到了一个穿着警官服的男子身边,叽里咕噜说上了一通。穿警官服的男子,闻言亦是大吃一惊,顺着那小巡警手指的方向,就奔宛春而来,立正敬了个军礼问道:“小姐,你所言当真吗?五少爷他们当真都在剧院里?” 宛春水眸轻瞄,见他穿了一身茶青色对襟上衣,带着茶青色中央缀着平金线的军帽,左右各有一条肩章,像是这场爆炸案的主要负责人,便正色对他说道:“我的话句句属实,侗五爷方才救了我出来,因为要寻人的缘故,转身又进到剧院里去了,现今还没有看见他本人出来。” 警官听罢,眉头直要皱成个穿字,一挑眉,就向身边的警察呵责道:“快不快进去找人,总统府的五少爷还在里头呢!你们都有几个脑袋,敢叫这个小祖宗出了事?” 那些跟在他周围的巡警,闻声忙都四散开,赶紧蒙头蒙脸的冲进已灭了火的剧院里,张着嗓子四处叫唤。 宛春在剧院外不能进去,急的团团转,踮高了脚尖往里望去。剧院里因没有电,到处黑漆漆的,独有尖形拱门张着大口,仿佛是地狱里的恶魔,吞进了一切人和物。 这一场《两团圆》唱了差不多三四个时辰,依据她出来的时间推算,这会子该当有点钟了。夜晚的时间本来就很容易让人模糊,加之宛春心里急躁得很,稍等了一会儿就觉得犹如过了半日那么久。进去的警察还没有一个出来的,她越是不知道里头的情形,越是忧虑不堪。 狠命咬咬唇,宛春实在是没法子,只得行了最下策,趁着众人都忙着巡视勘察,便捡了个空隙,一弯腰钻进警戒线里去,直向剧院里跑。 慌得在门口巡视的两个警察急忙跟她身后跑过去,直喊着不能进。宛春低了头不理,脚下不曾停留,猛跑了数十步,脑门上嗵的一声,不知撞上了什么,嗳哟一声几乎跌倒在地上。亏得有人拉扯了她一把,黑暗中扬声问她道:“是谁?” 宛春听着声音,不由惊喜的回握住那人的手,忙道:“三哥,是我。” “囡囡?是你吗,囡囡?”季元握紧了手,话音里也是止不住的高兴,“我们正要找你去呢,你受伤了不曾?” 我们?宛春愣了一愣,摇着头道:“我没有受伤,三哥,你跟谁在一起呢?” “是我,密斯李。” 季元还没说话,又有一道女声响起,向宛春笑道:“你没事就太好了,慕言呢?她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宛春放下的心刹那重新提起,忙说:“慕言不是走在你身侧的吗?我只以为你们俩该在一起才是。” 周湘哎呀了一声,跺脚道:“糟糕,爆炸的时候我看那碎片飞过来,情急中就把她推出去了,这会子遍地寻不着她,只怕她是受伤了。” “那可怎么办?”宛春和季元心头都是一凛,在这黑乎乎的地方,找个活人都不好找,更别说是找个伤人了。身后,追着宛春过来的巡警,正拿了电筒四下里照亮,季元一眼看见那光束,就站在阴影中叫道:“那边的人,把电筒拿过来。” 巡警们听到声音,踩着军靴几步跑过来,用电筒将宛春、季元、周湘等人照了一照才道:“你们是什么人?不知道这里很危险吗?快出去,出去!” 季元冷哼了一声,劈手就将近前的一个巡警手中的电筒夺过来,丢下一句话道:“这东西我季三借用了,出去告诉你们头儿一声,这里头还有好些人在,叫他把人都给我调进来,仔细的找。少了一个,我叫你们警察署的人提头来见!”便拿了电筒往里走。 那个巡警叫他一言唬住,不敢跟上去,宛春见罢忙将另一个巡警手中的电筒也夺了过来,急的那巡警忙嚷嚷道:“哎哎哎,你又是谁?拿了我们的电筒,我们还怎么办事啊?” 宛春一手拉住了周湘,边走边道:“记住,要问起,你就说这东西是李家四小姐拿的,谁来找就叫谁去静安官邸要吧。” “静安官邸……这……这……四小姐……” 两个巡警当即傻眼起来,想着不过是区区两把电筒,笨的人听到静安官邸四字,也没有胆子真的登门要去。就算是报到警察署,署长也不能有一句怨言的。于是彼此叹口气,携手摸着黑从剧院里走出去传话了。 宛春拿了电筒,因听见周湘说推了晁慕言,就与她顺着推的方向寻去。两人脚下都十分的小心,步子放的极为轻缓,生怕一个不察再踩着了慕言。 周湘为自己的情急而懊恼,不时的张口呼唤着晁慕言的名字,同宛春一路摸索到大门两侧,都没有看到晁慕言的身影,也没见到半个伤员。 宛春急得一头是汗,想晁慕言一个女孩子,还不知伤到了哪里,情况严不严重,万一拖延了救治的时间,岂不是天大祸事?此刻见周湘叫唤,嘴里也忍不住叫喊起来。 二人一左一右,在门的内侧来回找了三四遍,喊得嗓子都干哑起来。周湘灰心的叉着腰,喘息口气道:“这样找下去,还不知到何年何月呢?我们要多找些人手和电筒来,尽快将这里搜寻完,早一分找到人早一分安全。” 宛春轻轻颔首,走过去搀着周湘道:“你没有事吧?外头警察署还有一部分人在,我们先出去找人来罢。” 周湘点了点头,爆炸的时候她正走在最中间,恰叫那炸开的碎片擦伤了胳膊。那会子急着寻人还不觉得疼,眼下宛春一问,倒是觉出疼来,便一面捂住了手臂,一面道:“小伤,先出去再说。” 说着,彼此扶持出了剧院。外头警官听了两个巡警的话,正在抓紧时间纠集人手要进去寻人,一看宛春她们出来,忙迎上前笑道:“四小姐,刚才赵某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里头季三爷他们还在吗?我这就叫人找他们去。” 宛春看他倒是个识时务的,便道:“先别慌,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们,里头有位晁小姐大概是受伤了,还没有见她出来。你们进去时务必都仔细些,注意脚底下,不要踩着了她。灯光多往大门里侧照一照,保不齐她就在那里呢。” 那警长听言忙说了几个是字,就朝外使了个眼色使了个眼色,身后一排溜儿的巡警便都遵命拿了电筒冲进剧院里。 到底是人多力量大,他们去了不久,就传出好消息来,说是人都找到了,在后街呢。 宛春连忙扶了周湘的胳膊,从前街围着大剧院绕行了半周,跑到后街上。果然见得季元、柳秉钧、张景侗和晁慕言都在,还有两人虽然出现的意外,却也都认识,正是总统府的六小姐张曼宜和赵家的二小姐赵纯美。 宛春见到晁慕言,当先问了她的情况,闻说也只是胳膊肘擦破了点皮,别的都无大碍,长久提溜儿着的心才放下来。 张景侗见了宛春的面,原就板着的面孔,霎时又冷了三分,盯着她就问道:“我不是叫你站在这里不要动的吗?你可知外头有多危险,稍不注意就丢了性命?” 宛春以为他说的是自己擅做主张进剧院寻人的事,就含笑说道:“消防队的人已经将火熄灭了,里头除了黑一些,倒也没什么可怕的。我若不进去,密斯周她们都还在里面,又怎么会放得下心呢?” “可不是放不下心!”斜喇里,本是依靠着张曼宜站立的赵纯美,自看到宛春的那刻起就暗生了恼火,不觉撑起身子冷笑了几声。 原来爆炸发生的时候,她和曼宜也正走到楼梯下,恰看到张景侗弃自身安危于不顾,奋命保护宛春的一幕。她自问与张景侗交往的时间不算短,彼此间不能说了解各十分,也可了解的七八分了。张景侗出身将门贵勋之家,又是一国领袖之后,从小便如众星捧月一般的长大,吃喝不愁,衣食不缺,于待人待事上未免养成了三分惫懒的态度,甚少在一件事情上下工夫,更别说是细心照顾人了。可看他方才对待宛春的态度,分明与众人不同,就由不得她不吃醋,惹出满腹的不甘心来,便又道:“别人的命是命,自己的命就不是命了?四小姐,我奉劝你,泥菩萨过江的时候,还是自保要紧呀。不信你问问季三爷,这剧院里头可不是黑了些那么简单,有人铁了心要咱们这里的人的命呢。” 宛春何尝听不出她话里话外的讥讽之意?但是灾难当头,她并没有心情与赵纯美计较,只是听她说的不像作假,就去问张景侗道:“怎么,这爆炸果然来的蹊跷吗?” 张景侗嗓子里哼了一声,眺目望了望,才回答她说:“是有人要给我们旧京政府一个警告罢了,这里说话不方便,既然人都已经到齐了,我们先坐车回府再说。” 第五十一章 风暴 刚说完,正听后面一阵脚步声,那个先时见过的赵警长带了一队人马,恰走到他们几人身边,摘了警帽笑道:“原来几位都在呀,赵某救驾来迟,救驾来迟啦。” 宛春等人便都回过头去,张景侗和季元他们长久在名利场上来往,自是认得这位旧京警察署的警长大人,就都向他笑道:“你这个事后诸葛亮腿脚倒是快得很,我们出来了,才见得着你的面儿。” 赵警长抱拳连连口说不敢,侧身瞧见了赵纯美,却又道:“表妹?你怎么也在这里,你表嫂才说要去贵府找你打牌呢,怎么你没见到她吗?” 原来这个赵警长本名赵国强,与赵国栋、赵纯美正是一房里的堂兄妹。赵国强的父亲与赵国栋的父亲乃是嫡亲的同胞兄弟,国强父年长,从警署退下来之后,就叫儿子顶替了上去。由于两家都在旧京任职,平日里就常常互相登门探访,官场上又没少往来过,所以赵国强与赵国栋赵纯美兄妹二人的感情一直很好,亲如同胞。 只是赵纯美还在生着闷气,看见他来并没打招呼,这会子见他问,才从鼻子里哼一声道:“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想了想,自己是不该把气撒到赵国强身上的,就又说道,“表嫂是几时去我家的,我出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她。” 赵国强知道她爱耍小性子,尤其在对待张景侗的问题上,眼下看张氏兄妹都在,心道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叫这位二小姐如此的气愤,便也不在意她的口气,笑了笑道:“大概是她去的晚些,与表妹错过了吧。”说时,看着季元身旁站的晁慕言和周湘都有些受伤的情形,就关切问她道,“刚才爆炸的时候,表妹有没有伤到哪里?” 赵纯美摆一摆手,余光瞄了张景侗一眼,半真半假说道:“伤到了怎样,没伤到又怎样?我们这些人的命可不如某些小姐金贵,还不就如同蝼蚁一样,任谁都可以捏圆搓扁,要是倒霉遇到爆炸,活下来就是万幸了,哪里奢求得到完好无损呢?” 她句句话里带刺,且专一指责宛春和张景侗而去。便是懵懂如张曼宜,也听出些火药味来,只是她到底是张景侗的亲妹妹,平日里与赵纯美玩的再亲密,也比不过手足之情来的重要。虽然她也曾看到张景侗先救了宛春出去,但直觉上认为那不过是张景侗的侠义之举,毕竟宛春是离他很近的一个人,再者张景侗救了宛春逃出去之后,还记得回头来找她们,就说明在他心里还是很关心自己和赵纯美的。 这会子听赵纯美一口一句金贵不金贵的话,丝毫没有感激之意,只顾着乱吃飞醋,心头大为不悦,但又不能在明面上当场驳斥了她,就退而求其次,挽住了张景侗的胳膊说道:“五哥,我们回家去吧,我有点不舒服。” 因她在总统府是最小的一个孩子,家中都极为珍爱,张景侗也正怕因为爆炸的事故,让她受到惊吓,而叫家里人担心,便同意道:“这儿不大安全,是不适宜久留。我的车子就停在路边上,这就带你回家去。” 说罢,兄妹二人并肩就要走开,张景侗看着宛春和季元他们都在,又道:“你们不走吗?” 季元道:“谁说不走?不过,我的车子只好坐三个人,秉钧没开自家的汽车来,只怕还要劳烦你府里的车子绕路送个人回去呢。” 张景侗闻言果真数了一数人数,季元那里,除了他还有宛春、周湘、晁慕言和柳秉钧四个人,加上汽车夫就是五个人,一辆车子只好坐下四个,必然有两个人要坐总统府的车子。可是他这里除了自己,还有曼宜和赵纯美在,一辆车刚好余了一个人的位置。再要添了两个人,只怕不能够了。 以往剧院门前还能有黄包车可以坐,今儿因为这一场爆炸,四周都竖起了警戒线,黄包车的包车夫们都不是有多少见识的,又被各路人马吃回扣拿抽成给吓怕了,看见穿制服的隔得远远的就躲开了,哪里还找得出一辆来? 他凝神想一想,侧目看着赵国强还在这里,就计上心来,商议说道:“眼下已经不好叫车了,不如这样,赵二小姐和赵警长是一家人,居住的地方相隔不远,可以搭乘赵警长的车子回去。我这里就可以多载上两个人坐着,不必分几趟来回乘坐了。你们看是如何?” “你……”赵纯美眉头皱了一皱,只差没当场气出声。她因为来时就从兄长赵国栋口中得知今日四大公子是相邀同去和平剧院看戏的,为了能够很自然的与张景侗见面,就撒娇耍嗔的将赵国栋的戏票要到了手。又为了散戏后还能去总统府走一趟,以期可以进一步增进感情,与张景侗恢复到过往亲密的时候,她还特意打了电话去总统府约请了张曼宜,故意不乘坐自家的车子,谎称汽车夫忙,让张曼宜绕道从赵公馆搭载了她一程。曼宜本是要坐了家中的公用汽车的,孰料她母亲请了亲友听评书,车子都出去接客人了,只有刚回来的三姐张曼之的汽车还在,便坐了曼之的汽车从赵公馆带了赵纯美去和平剧院。 曼之和同学下午还有场茶话会要开办,汽车夫将她二人送到之后就回家接送曼之去了。赵春美在楼上看见了张景侗和季元他们,已经打算好待会子怎样找理由搭乘张景侗的车子回去,也好向别人证明她赵公馆的二小姐还没有那么不济,早早就被总统府的五少爷踢出了局。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怎么都没预算到张景侗会在这个时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当先将她给推出去了,而且用的理由非常之恰当,将她辩驳的余地消解的干干净净。 赌气坐上了赵国强的警车,赵纯美甚至招呼都不曾打一个,就在车里催着赵国强开动车子。 赵国强与四大公子多有接触,平日里见面都是客气的样子,不好任由赵纯美发脾气,仍旧是规矩的问了几句话,稍许明白现场爆炸的情况,叫随身跟来的人做了笔录,才坐上车子命汽车夫启动离开。 此刻宛春害怕的劲头已过去七八成,冷静下来,想到车位的分配问题,和自己身份的即将暴露,就当先说道:“不介意的话,我和柳大少爷、六小姐同坐侗五爷的车子回去吧,静安官邸的车子可先送了周同学和晁同学回去。” 季元正有要送了晁慕言回去的意思,只是他自己不好开口,见宛春提议出来,虽然对于一同送了周湘回去不大情愿,但毕竟可以和心仪之人同处一车,也就答应笑道:“如此甚好,有总统府的车子送你回去,我也可以安心了。”便回身邀请了周、晁二人。 周湘和晁慕言因为突如其来的爆炸而备受惊吓,都迫切希望早一些回到家中,对于宛春和季元的安排并没有什么异议,就相携着坐上了季元的汽车。 由于晁慕言住的昙花胡同位于东郊,同静安官邸和总统府是完全背道而驰的方向,两辆车一前一后拐出了长安街后,就各奔东西了。宛春同曼宜坐在总统府汽车的后首,心里头只想着季元路上不要胡乱说话才好,故而上车之后就一直沉默寡言。 张景侗从前座副驾驶上转过头来,看她很是神思不属,只以为是惊吓过度,暗笑这朵温室的花儿真的是脆弱极了,张口便道:“密斯李,你现在好些了吗?” 宛春怔然抬头,瞧着张景侗目光炯炯看向自己,不觉避开了面孔,素手拨了拨额前的几缕鬓发,才低着头笑道:“我好得很,并没有什么事。” 张景侗略略颔首,仍是将目光锁在她身上,瞧她虽是低着头,但声音里已经镇定很多,果真不像是有事的样子。宛春正身坐在那里,只觉得有人在不住探视自己,她自问已经过了春心萌动的少女时期,重生后唯一的心愿便是复仇,在儿女之事上倒没有寄托希望,对于五少爷的欣赏,她即便是感受得到,也只能佯装不懂了。 但同在一车里,这样沉闷着总叫人心中不舒坦,宛春想到张景侗曾说过剧院爆炸案里有蹊跷的话,眼下四周坐着的又没有外人,便问道:“方才侗五爷说爆炸案是有人给旧京政府的警告,不知是何人有这样的胆子,敢在天子脚下犯法?” 张景侗想着此事明日定然会见报的,早说晚说都是一样,就回她道:“是日本国!” “日本国?”宛春讶异不已,轻蹙眉道,“日本国何以能在我们的地盘上蛮横起来?中、日两国的政治交往不都是一直很友好吗?” “友好?哧!”张景侗冷冷一笑,似是深为不屑她话里的幼稚,“君不闻,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日本欲要染指东北三省,在我中华枕畔割地为席,我们旧京的政府当然不会同意。上一回的南京会谈,他们日本的来使就已提到了这个问题,不过当场让我们旧京的代表不留情面的驳斥了回去。这一次他们定是见软的不行,大概是要来硬的了。” 来硬的?宛春心怀忐忑,脑海中模糊有一些想法,只是不能够确定,就追问张景侗道:“难不成,他们策划了这场爆炸,就是为了你而来吗?” 第五十二章 劫后 “不!”张景侗面目陡然肃正起来,否定她道,“他们是为了我们而来。今日不论是我在这里,还是季元在这里,亦或是柳秉钧在这里,一场爆炸都是在所难免的。因为他们要想警告旧京的政府,就必然要选择伤害一个足以震惊旧京的人物,似我们的父辈,每日来去都有警卫随扈,他们没有机会做手脚。但我们却不然,众人皆知我是总统府的少爷,季元是国务卿家的孙少爷,秉钧是法制局柳局长的大公子,伤害了我们其中一人就足够让旧京政府吓破了胆,更何况我们今日聚的这样齐,他们正可以一石三鸟,杀鸡儆猴。” 杀鸡儆猴,日本国动的竟是这样的心思吗?宛春紧抿着唇,感觉胸腔里一阵的扑通乱跳,想到自己和季元张景侗他们很可能就殒命在方才的事故中,那股子害怕的心情就重新涌了出来,只是当着张曼宜和张景侗,她自认为不能丢了李家的颜面,只得强忍住惶恐,又问道:“可是,你们又是如何知道是日本国做的事呢?会不会是误会了?” “误会?” 张景侗大摇其头,冷笑道:“你真是妇人之仁,他们用的手段固然很隐秘,但推究下去,不论是南方的乱党,还是华中的前朝旧势力,都没有这种胆量敢在天子脚下捋虎须。况且自从建国之后,政府已派出了三支集团军,对南方和华中地区的敌对势力进行了肃清和围剿,他们即便是有残余,也都处在韬光养晦的阶段,绝对没有能力北上挑衅的。周边国家里,欧盟诸国和美利坚合众国,都和我们签订了友好盟约,百年内不会再有战争,独有日本,不满意欧美将自己当年恶意侵夺的果实都奉还了我中华民族,所以三番两次在联合国会议上挑拨是非,想要欧美同我国之间发生隔阂,自己好趁乱浑水摸鱼。只可惜,日本国惹是生非的手段,远不及策划爆炸的手段来的高明,话一出口就叫欧美看穿了老底,自然没人愿意声援支持他们的野心。他们无法在联合国的会议上得到权益,又不能抹了欧美的面子,只好暗里行动,想吓唬旧京政府自己将东北三省拱手送上。哼,算盘珠子拨的倒是响亮,只是这一回他拨错了地方,敢惹我张五的人,我张五绝不会让他全身而退。”大抵是此言激起了他的斗志,张景侗一时忘记自己是坐在汽车上,不由得将手在身侧重重的一拍,恰失手拍到正在开车的柳秉钧的膝盖上去。 柳秉钧一面开车,一面分神听他几人说话,原就担着小心,叫他拍了这一下子,倒是唬了一跳,忙笑着岔开话题说:“景侗,你看我们是先送了四小姐回家呢,还是你们先送了我回去,再由你开车送四小姐回府呢?” 这两句话把张景侗惊悟了,在他自己而言,对外展示的样子一向是沉稳的不为外物所动的。今晚让这场爆炸闹腾了一回,倒把骨子里的血气方刚调动出来,竟和他经常拿来打趣的暴脾气的季元同出一辙,不免大为自己方才的举动好笑,就止住了下面的话,转回头去,背靠着座椅向柳秉钧说道:“你的话总是说得恰到好处。不提那些烦心事了,我看天色已晚,你惯常在外面玩的久了,晚些回去也没什么要紧,还是先送四小姐回静安官邸吧,她一个女孩子,总不好回去的太晚。” 宛春便在后座谢了他的心意,关于方才张景侗对目前形势的分析,她虽记不大完全,然而也明白内里的严重性。她的包车夫小邓,自爆炸后就没了人影,那是父亲李岚峰手底下带出的兵,绝没有面对危险临阵逃脱的可能,想必是先一步回去通知父亲了。 自此一路无话,约莫半个时辰,总统府的车子就在静安官邸的入巷口处停下了。宛春还没有下车,隔着车窗上的玻璃,就看见长坡下的铁栅栏外列了两队兵士,衣帽整齐,每个人手里端着长长的一把托枪,枪头上露出一截尖刀,映着煞白的月光,泠泠泛着寒意。 这是静安官邸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宛春大骇至极,心说剧院爆炸的事情终究是传到静安官邸了,所以才这样戒严起来。便忙和张氏兄妹、柳秉钧等人告了别,开了车门下去。 铁栅栏旁的守卫是临时调动来的,对于这座府里住的是什么样的人,并不很熟悉,看着宛春走近,就齐齐将枪身一横,铿锵数声指着宛春问道:“什么人?” 宛春立时止住步子,站了两步远的地方说道:“我是李宛春,这个府里的四小姐。” 那些守卫一听,彼此间看了看,并没有人认得她,一时间不敢大意放她进去,就走出一人说道:“你等等,我找门房来认认。” 宛春自是任他去了,过了片刻,听得铁栅栏里头嗵嗵响起跑步声,家里门房的听差老徐就赶到了这儿,隔着铁栅栏向宛春望了一眼,忙向列兵们说道:“快,快,是我们的四小姐,你们快放了人进来,下一回可千万不能错认了。”说时,唯恐宛春因为被拒之门外的事情,回头怪罪到自己身上,就又对她笑道,“您回来啦?回来好啊,回来好,先生和太太都等着哪。三爷呢,他没有同四小姐您一起回来?” “他稍后就到。” 宛春说了一句,瞧那铁栅栏已朝两边缓缓打开来,就边走进去边道:“徐大爷,你在这儿多等等,三少爷要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回来了,他们新来不认得,免不了还是要麻烦你。你多等一会子,就省的来回跑了。” 几句话说完,她人已经走到坡上的仪门外。因这宅子是前朝的官宅,仪门是做成广亮大门的样子,其特点便是房山有中柱,门扉位于中柱的位置,将门庑一分为二,四个福禄寿喜门簪上高高挂了一副匾额,匾额下正空出半间房的空间,可供四个警卫分站两旁把守。 这里的警卫是自宛春重生后就有的,彼此间都熟识的很,宛春急走到门前的时候,他们已经先将门打开了。 院子里凡是牵扯了电线的地方,都亮着灯,将整座府邸映如白昼一般,那些郁郁苍苍种植在庭院中的洒金桃叶珊瑚、日本冷杉、花叶榕、金钱松,经了风的吹动,枝叶婆娑,沙沙作响,在寂静的夜里竟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错觉。 宛春顿感一阵肃秋的清寒,扑面而来,忙抱着臂急走几步从庭院中穿过去,直通前厅。果然家里的人都还没有睡下,老管家李达带了上房里的几个老仆人和怀安叔在庭前台阶下站着,母亲房里的娜琳、彩珠却是在台阶上靠门立住,而自己房中的秀儿、周妈和季元房中的萍绿、蒋妈,则站在廊檐底下,围成了半个圆圈,个个低着头。 想来祖父和父亲母亲都应该在前厅里了,宛春整了一整衣衫,走上前去同李达他们问了好。秀儿听见她的说话声,就从廊檐里跑过来,抱着她一只胳膊张大了杏眸说道:“你总算是回来了,听说和平剧院爆炸了,有没有伤到你?” 宛春摇摇头,李达他们也正担心不已,瞧见她都笑道:“回来就好,老先生和先生他们都在等着你们呢,怎么不见三少爷?” 宛春道:“他送了同学回去,稍后就到。”说时,那边的娜琳已经替她将大红撒花的软帘子打起来,皱着脸说道:“不要多说啦,太太等了你们好些时候,担心的不得了,你还不快进去给她报一声平安。” 宛春点一点头,就松了秀儿的手进屋去。这屋子原是旧时大官招待客人的所在,装饰的十分豪华,入目就可见地上铺着一层红毯,当地放了三层高的塔式香炉,迎面是一把紫檀木座的太师椅,下首两边各放着两把灯挂椅,椅子中间放的是四角香几,其上各自置放了一个金漆珐琅香炉。 李承续就在太师椅上坐着,李岚峰和余氏夫妇各坐了一边的灯挂椅。瞧着宛春进来,余氏忙起身握住她的一只手,摸了摸她的面颊疼爱道:“孩子,吓到你了吧?” 宛春笑了笑,回握住她的手道:“幸喜无碍,叫爷爷和爸妈担心了。” 余氏望一望她的周身,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原本该高兴的事,她却怅然叹一口气,拉着宛春在自己身畔的椅子上坐下。 ------------------------------------------------------------ 求点击求收藏~~~~部分文章有同学反应重复了,是因为前头设置的自动更新,后来修文的时候没动,现在重新修正一遍啦~~~力保文章通顺流畅,希望故事的可读性更强一点,欢迎大家提意见,也欢迎大家前来哦。 第五十三章 余生 李岚峰看着宛春并没有受伤,面上的紧张之色也稍稍好转些,朝她笑了一笑,却没有说什么。 屋子里依旧是异样的安静着,宛春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往上座那里打探了一番,瞧着李承续的面孔上仍是阴沉沉的,丝毫没有因她的回来而稍加愉悦。 她倍感古怪,原本要说出口的一些话,也都不吭声的咽了回去,陪同在余氏身边,静候季元回来。 因慕言家远,季元便吩咐汽车夫先送了她回去。路上周湘是原就与他结怨,没有什么话讲,慕言为了这几日季元的无故示好,也不大说话。只是瞧着周湘和季元的神情,虽是认识,却并不友好,也没有如一般的亲兄妹那样相见为欢。再看季元对待警察和汽车夫的颐指气使,分明是大户人家公子哥儿的做派,心底里只是纳罕,既然这样,季元又为何要假充是周湘的哥哥来骗自己呢? 她怎样都想不通,欲要去问周湘,又得顾忌着季元的颜面,便把话都藏在心里,只盼着明日季元再来的时候,就彻底的挑明了说,也好叫他打消念头,不用再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了。 季元不知她的想法,还在为能送佳人一程而深感愉悦,要不是顾虑周湘也在,他简直欢乐得要吹出口哨来。 两番相送,回到静安官邸的时候,已临近夜半了。老徐从宛春口中知晓他无事,在铁栅栏处早等得不耐烦,就回门房里歇着去了。 季元一到家门口,瞅着那架势就吓了一跳,他的脾气又不如宛春沉稳,平日横行惯了,当即就将车子一停,摇下车窗玻璃,探出头喝问道:“哪路里不长眼的东西,我的车都敢拦?” 列兵们一听这话,都知道自己是惹得了不得的人物了。里头几个平时好打听的,素闻静安官邸有个混世魔王三公子,一直无缘得见,此刻听季元的话音,必是三公子无疑,也不去问了门房,就立正向他一鞠躬道:“三爷,我们是奉了总统府的命令,在此守卫静安官邸安全的,得罪之处还望三爷海涵。” 总统府的命令? 季元手肘支在玻璃窗上,揉了揉下巴道:“我们静安官邸自有把守的人在,怎么会叫总统府调动人马?是谁下的命令?” 列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不出话来。 季元眉心一紧,直皱成个川字。要论性格,他或许比不上大哥李伯醇和四妹李宛春沉稳,但若论头脑,他自诩要比他们都聪明得多。 谁都知道他李季元的祖父是当朝国务卿,父亲又为海军部军学司长,两人手底下的海陆空三军卫兵数不胜数,何须总统府派人来重兵把守家宅?这岂不是太荒谬了! 他在讲武堂学习多年,对于军事和政治一向敏感过人,祖父由何而得的军功,父亲由何而得的司长,他清楚,总统府的人比他还要清楚。 当年张作凌之所以敢在东北揭竿起义,就因为旧京里有祖父李承续的人马在,两人里应外合,李家负责破城,张家负责攻城。七日之内,旧京血流成河,十日之内,破城弑君,十五日后,李家军就辅助张作凌稳夺了天下大权。建国之初,人都以祖父李承续功高为由,要推举他坐了这总统的大位,祖父却以前朝叛君之臣的身份,不能统领新国子民为由,数次推却,最后终是一力荐了张作凌就任了中华大总统之职,自己却甘居其下,当个国务卿罢了。 这么多年来,为祖父抱不平的大有人在,挑拨祖父与总统府关系的也多不胜数,总统府却始终待李家为上宾,十年如一日,从不曾见疑。 这会子剧院刚起了爆炸的事,家里头就围得如同铁桶一般。是总统府当真为静安官邸的安全考虑,还是他们隐忍了多年,早就有打算,要找个由头软禁了这个宅子里的所有人,以图借刀杀人,鸟尽弓藏? 想到里头的严重性,季元冷哼了一声,也不言语,就将车子发动起来,直接从列兵队伍里撞开铁栅栏,闯了进去。 听差老徐听得哐当数声响,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鞋急急跑出来,一到坡下就和季元的车碰了个正着。吓得他闪身躲过去,眼睁睁看季元的车子直开进仪门的檐下,身后一排溜的列兵都叫他吓的四散,队伍零散不堪。 却说季元下了车几步迈到院子里,等不及李达他们说话,就掀了帘子自行到厅里,张口就道:“父亲,母亲,你们看见了吗?总统府的人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一落脚,才见屋子里李岚峰夫妇和李承续都在,妹妹宛春也在母亲身旁坐着,并无一人说话,气氛严肃极了。 季元就乖觉的将步子止住,在他几人中央站定,先向李承续请安道:“不知道爷爷也在,孙儿失礼了。” 李承续微微闭上眼,下巴颏点了几下,长唔了一声才说道:“你方才为何说总统府的人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季元勉强笑了一笑,他自小听着祖父的故事长大,对于这个老人是十分崇拜和敬仰的,极少在他面前造次,就很恭敬的回答道:“我看他们派了士兵在咱们门前守着,倒像是监视咱们一般,要说护卫安全,静安官邸的警卫还少吗?何须他们来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李承续爽性将双目闭个完全,身子紧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嘴里头若有若无的呢喃两句。他的面孔在年轻时想必很有棱角,所以才能在数十年后,仍可以看出方正的国字脸形,坚毅而挺拔,一如他的性格一样。 他独自的沉思着,屋里的人越发不敢响动,仅可听见细微的呼吸声,与板帘外的风声。 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李承续方睁开眼,手掌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拍了两拍,站起身对宛春他们说道:“我李氏一族,自前朝至今,已经风光了百年之久,先祖打下的基业,在我手里不能丢,在你们手里更不能丢。有些人以为说了几句风凉话,吃了几年的燕窝鱼翅,就能把我北岭李家的基业毁于一旦,简直是异想天开!天色不早了,囡囡和季元既是回来了,我们也可以放心了,都回去睡吧,天塌下来还有我这把老骨头顶着,你们怕什么?” “父亲……” “爷爷……” 众人无来由的一阵心惊,他们知道面前的这个老人在这泱泱中华翻手即可为云,覆手即可为雨,也知道他驰骋沙场的本事。但美人迟暮,老骥伏枥,都是自然定数逃脱不开的,难道当真要风烛之中的李承续去替他们做一个可以依靠的大树吗? 于是,李岚峰就跃然而出道:“父亲,您还有儿子,儿子不济,还有孙子,我们李家没有那么容易就倒下去的。” 李承续笑的点头,他嫌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而这一次是真的欣慰。干枯的手指在长子李岚峰的肩上缓缓拍了一拍,他知道这个儿子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不能对其奢望过多,但却感慨于他骨子里的血气依旧传承了下去。 抬眼深深打量了一回季元,二十余岁的毛头小子,恰在风华正茂的时候,行事莽撞些没关系,最重要的是有勇有谋。不得不说,季元的聪明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仅仅从守卫上就能看出端倪来,真是个好人才。 转身叫了管家李达带下人都去安歇,李承续自顾自的回到房中去。 余氏为了一双儿女提心吊胆半日,已是身心俱疲,既然李承续都说了没事,她便也放松许多,让娜琳和彩珠去整理被褥,这里又吩咐了萍绿和秀儿,给季元和宛春各准备了些晚饭,伺候他们吃去,自己也就和丈夫李岚峰回房歇着了。 宛春同季元并肩走在一处,听说周湘和晁慕言都已安然回家,并没有在路上多说什么,她心里多少安然些。因这一晚发生的变故太多,宛春十分的想要回房休息,理一理头绪,就在月洞门那儿和季元分开,各回各屋。 秀儿跟着进门来,一张脸上还犹带着恐慌,把小厨房里的饭菜摆到了桌上,自己一人就老老实实的靠在那白纱窗下,不言不语的站着。 --------------------------------------------------------------------- 推荐一下好友的大作:《农家妙医》,作者:绝舞倾城。 简介:投身在农家,家中人丁旺,遇上好爹娘,视她如珍宝。 山中种草药,学医事更忙,即便手中无田粮,也要带领全家奔小康。 闲来无事山中逛,被人误会是狐仙,翻身扑倒掀裙底,只为身后一尾巴…… 多支持哦~~~当然也别忘了支持一下阿词哈~~~ 第五十四章 命运 宛春受了一通惊吓,并没有多少食欲,正要喊了秀儿将饭菜端下去,看她这幅样子,倒是好笑道:“你怎么了?” 秀儿低了头不回答,只管抬了一只袖子不停的抹眼睛。宛春好奇不已,忙走过去,抬起她的头细细看了看,见那圆月似的面盘上,清朗朗的挂了两串水珠子,直流到嘴角跟前儿,就道:“你哭什么呢?今日有谁责罚你了?” 秀儿摇了摇头,喉咙里哽咽了几声,半晌才夹着哭腔说道:“四小姐,你可千万别死,你死了,我以后就再也伺候不着你了。” “傻丫头。”宛春摸摸她的脸蛋,扯着帕子替她擦去了泪痕,却笑道,“我不是好好在这儿了吗?什么死不死的,说出来多晦气。” “可不就是晦气?” 秀儿鼻子里哧溜几声,强忍着哭意道:“你惯常不爱看戏的,今天好不容易去看唱戏,就遇上了爆炸案。你的包车夫小邓急急的跑回来,求见了先生和太太,叫他们派人救你去,结果遇到老先生回来,他一句话就把小邓打发了。说谁都不许去救,四小姐要是命大,自然能回来,要是命短,李家就好好厚葬了你,也算你没白活一场。” 厚葬? 宛春只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爷爷对待她的疼宠是阖府上下都有目共睹的,她说去医科学院,爷爷当先就答应下来,还随了自己的意思,允许父亲调动士兵过来给自己当包车夫。怎么会在危急的关头,说出这种不近情理的话? 她着实不能理解,就沉着脸色问秀儿道:“这话是谁在你面前说的?我倒不知府里头嚼舌根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秀儿擦着眼泪道:“谁嚼舌根来的?人家是与你说真话呢,咱们俩从小一起长大,我几时拿别人说的嚼舌根话来诓你?若非我亲耳听见,我也不能相信,可是……可是四小姐,谁让你是李家的四小姐呢?夫人前时急成那样,也没能坳过老先生,据李大管家说,老先生是怕爆炸案里有猫腻,万一咱们府上派了人过去,正能落人口实,叫人以为是李家军搞的鬼,所以是严令各个部队,绝不能调拨一个人手到和平剧院救人去。” 绝不能调拨一个人手? 宛春倒吸一口气,她就知道这个李家四小姐不是那么容易当的。怪不得她从和平剧院逃出来的时候没有看见静安官邸派人来,还以为是小邓上报的迟了,这会子才明白,原来竟是爷爷亲自下的不许营救的命令,她总算是领会季元入门时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不是总统府的人不把李家放在眼里,而是总统府的人太把李家放在眼里了。在她前生刚成为陆太太的时候,就曾听闻过北岭李家功高盖主的闲言碎语,只是那时她觉得自己同陆建豪都不过是无名小辈,与这样的家族是绝不可能有所牵扯的,也就没有打听的太多。想不到,短短数年,已是沧海桑田,自己竟有这么一天真的就成为了北岭李家的一份子。 那么,原本属于李宛春的命运,终归是要她来承担的吧?无论是怎样的生是怎样的死,为了李家的百年基业,为了李家不被旧京政府生疑,她……都不能够有一句的怨言吗? 这与前世枉死的自己,又有什么区别? 宛春无端黯然起来,她从前还是高看了权力富贵的好处,却不料高楼广厦之后,会是这样幽深的悬崖峭壁,一不留神就能让人摔个粉身碎骨。 没有心情再去安慰了哭泣的秀儿,宛春慢慢的挪回床上,退了鞋袜,忍住即将涌上的酸涩,将自己的身子缩成了一团,咬着被子的一角狠狠地闭上了眼。 时间真是不等人了,她好不容易重生一次,绝不能够再轻易的死去,就算是死,也要先拉了陆建豪垫背才能罢休。李家四小姐的命,就当是她借了,要还也得还个漂亮! 痛下了这番决心,宛春这一觉倒是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早上醒来的时候,母亲余氏还在为昨日的爆炸案而介怀于心,特意派了近身的娜琳过来宛春房中,看一看她的气色,直言要是不舒服,今日就请了一天假在家中休息也可。 宛春摆了手连说不必,在娜琳跟前请她回去问了母亲的安,仍似平常吃了早饭,便出门要坐车上学去。总统府派来的守卫还在铁栅栏处站着,小邓进不来,只好将车停在长坡下。 宛春有了昨日的见识,对待总统府的守卫也不大客气了,自顾自开了铁栅栏的门,就坐了小邓的车子去医科学院。路上小邓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夹带着小心同宛春说话道:“小姐,俺昨天……俺昨天回来给你搬救兵了,没跑。” 宛春在车上微微的笑:“我知道你没跑,他们说是你回府报的信,我很谢谢你。” “你不用谢俺,俺只是……只是……”小邓涨红了脸,半天说不出下文来,他是个极为老实质朴的人,自接送宛春这些日子以来,宛春待下人的好他是深有体会的,总想着回报她几分。原以为昨日的事情,自己是做的很对的,他一人的力量有限,回府搬了救兵也好早些救宛春出来。哪里想到,不仅没能搬成救兵,连带着自己也被静安官邸扣押住了,不让他再回和平剧院去。 他不知突然间李家的人怎么会翻脸无情起来,只知道自己没能回去救了宛春,是人生中顶遗憾的一件事,此时再见面宛春更是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对他说,他的心里就更加过意不去了。 低头拉着车猛跑了几步,他想也唯有这件分内事是他可以替宛春做好的了。 宛春自然不知道他心里的变化,心里只想着他到底是实诚人儿,做不得一点假,便是谎称了昨日进去救她没救到,她也是愿意相信的。 摇了摇头,宛春兀自失笑,暗嘲自己也能说出做不得一点假的话来,从重生至今,只怕她没有谎言的日子,屈指可数了。想想看,这也是万不得已的事,要想抛弃自己曾经的全部,去做一个崭新的人儿,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呢? 她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叹气,不经意看着常走的一段路的尽头,熙熙攘攘围满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下意识的在车上嘟囔了一声道:“那里的人都在干什么呢?” 偏是小邓长了一对顺风耳,恰把她的话听进去,就快跑了两步,将宛春也拉到了人群那里,拽住了一个人问道:“俺们小姐问你这是做什么呢?” 被问话的人穿了半就不新的长袍子,外罩了一个掉了纽襻的马甲,斜敞着办爿衣襟子,一看就知是前朝的遗老后裔,尚带了点腐朽的贵族败落习气,笼着两只手朝宛春望一望,见她不是太富贵的打扮,就从鼻腔里喷出一声哼来,仰着头说道:“现如今做什么也轮不到女人家多嘴了。没看到大字报上写着了吗?说是昨晚的和平大剧院爆炸一案,确系日本国所为,呼吁大家不要购买日货,抵制日本人进京呢。” 小邓嘴里哦哦两声,转头就把话说给了宛春听。宛春忽然想起昨日张景侗在车里说的话,便吩咐小邓说:“你再去问问,这大字报从哪里贴出来的?” 小邓还没转过脸,那个穿长袍的男子已经听到宛春的问话了,从袖笼里伸出一只手揩了几下鼻涕,红着鼻头说道:“哪里贴出来的?暗地里耍拳——瞎打一阵,鬼知道哪里贴出来的,一夜间就跟那梨花儿开似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喏喏喏,你看那里,还有那里,可不全是这大大小小的字报?这朝代也配说强民富国,还不是让日本吓破了胆,案板上的鱼——挨刀的货,跟我们那时比好到哪里去了?呸!” “哎哎,你怎么说话呢?” 小邓看他要犯浑的样子,不由瞪起了眼珠子。 宛春忙叫住他,顺着那人手指的地方看了看,果然隔了几步远的地方,又有一小拨人聚在墙角仰头看着。瞧这情形百分之百是张景侗所为了,果然名不虚传,张家五爷动动手,旧京都要抖一抖。他还真如同昨日所说,要让日本国吃瘪一回吗? 宛春咬着唇,既是这报上没有署名,那么即便日本国追究起来,也只能说旧京政府督导不力,绝对找不到其他把柄的,何况有错在先的是他们,这次想必日本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招手示意小邓继续拉车,到了医科学院,宛春才下车就看到学院的大门上拉起了白底黑字的一道横幅,上书着‘驱除倭寇,保我中华‘的几个大字。 她暗暗的叹服,不过一夜之间而已,消息都传的这样快了。医科学院里本就是男生的天下,大家又都是抱着一颗医者医天下的侠骨仁心来求学,遇到爆炸伤人的事情,无不愤慨万千。 第五十五章 学潮 周湘坐了家中的汽车过来,她在路上也已听到了消息,眼下看到横幅更是大大的惊讶,两人在门外等了晁慕言片刻,才齐走进校园里道:“想不到之迅猛,赛过钱塘江呀。” 宛春也笑道:“日本国居心不良,就不能怪我们中华民族奋起反抗,我只是想不到大家会这么积极地响应。” “不是我们想不到,而是从前没有遇到过罢了。”晁慕言闻言,半是欣慰半是担忧,“日本的所为固然可恶,但我怕他们这一次没有得手,还会有下一步的举动。” 宛春点一点头,日本必然有下一步的计划,但旧京政府经过了这一次的教训,多少会提高些警惕的,他们再想得手怕也要费好些时候了。 由于是上课的时间,学院里的同学又多是出身贫寒,对于驱除倭寇的事,一时之间还出不到什么样的力气,也只好动动笔杆子和嘴头上的功夫。宛春明知家中对于日本的事很敏感,且如今又受着总统府的辖制,她就不大好跟同学们说到这个话题。 幸而她是个女孩子,在男同学和老师看来,女孩子相夫教子就已很好,再学些本事尤为更好,但要说到参兵打仗,是绝没有她们三朵金花的份儿的。故此,宛春倒也可安心的学习着,课间只与周湘、晁慕言为伴,不会的地方尽管请教了她们去。 恰好这两日静语自柳秉钧嘴里得知了爆炸的事情,又从柳公馆来了电话,问宛春身心如何,宛春想起她们府里的弗雷德先生在西医上很有研究,就向静语做了个要求,邀请弗雷德先生到静安官邸一叙。 静语听她是为了学习的事情,并不是受伤所致,放心之余当然十分的愿意,就满口答应下来。 的风波还在大街小巷蔓延着,因为日本国对于爆炸案的极力否认,和拒不道歉,越发惹恼了旧京的民众,已经陆续有人开始组织起游、行、示、威来。 弗雷德自己开着车子,原本半个时辰的车程,愣是开了一个多小时,才抵达静安官邸。门房因得了宛春的知会,知道他今日要来,怕守卫为难他,特意在铁栅栏处望着,一看他来就主动向守卫报了姓名,才带着弗雷德见了宛春去。 却说宛春同他之间因为有过医生与伤患的关系,已是十分的熟悉,彼此见面相互问了好,宛春才笑请他坐下来道:“实在不好意思,叫您跑了这一趟。说实在的,我的专业课已经上了多日,但我有几处总是不大明白,老师们每日里的事情又都很多,不好再去打扰了他,想起先生对于西医是非常有造诣,所以冒昧请了先生来,要求教一二呢。” 弗雷德私心里对于爱好西医学的人都很有好感,况且宛春的为人着实讨喜,对于她说的求教一事,正是求还不得,就笑道:“密斯李你不用和我客气,我知道你们中国人其实对于男女的往来是很忌讳的,但我们德国人不在乎这些礼节,我们之间可以是朋友的关系,你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不必再要通过密斯柳邀请了。” 宛春扬了两片朱唇,她之所以会通过静语来邀请弗雷德先生,就怕自己直接的邀约会引起弗雷德的反感,耽误了他自己的事情。此刻听弗雷德这样说,她就放宽了心道:“那当然好极了,我不仅是把先生当成朋友,更是把先生当成老师看待的呀。要不是先生看病时候同我说的那些话,想必这会子我也不会去医科学院读书了。” 弗雷德哈哈大笑起来,道:“那么,我也算是间接的为医学事业做贡献了。” 宛春笑的点头,毫不客气的拿过书本、笔记,将自己不会的地方一一问了弗雷德,弗雷德俱都耐心的做了讲解。因为医科学院里招收女学生的先例从未有过,所以老师在课堂上总有一些话要避讳着三朵金花,不能说的全然通透。 宛春她们同男学生之间顾忌着男女大防,又不能多说了什么,只得马虎听着。这会子遇到弗雷德,他是真正医者父母心的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宛春数次在讲解的过程中涨红了脸,弗雷德却都不为所动,依旧力图把每一个知识点都讲个齐全。 一个中午的休息时间,就在宛春的提问和弗雷德的回答中极快的度过了。临近傍晚,静安官邸本要留了弗雷德先生吃饭,无奈他还有一个尸检的案子要接,就婉言谢绝了。 宛春带了秀儿送他到门下,听说有尸检一事,倒是来了兴趣对他说道:“弗雷德先生,方不方便带我一同去尸检呢?你放心,我在旁边绝不会多言什么的,只帮你打个下手可以吗?” 弗雷德想不到她胆子这样大,寻常女孩子听到尸检二字,不吓到花容失色已是万幸,哪里还敢跟着看去?何况,尸检的时候难免要有解剖的情况在,宛春才刚接触了医学,连外科休克都还不大清楚,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不过宛春执意如此,弗雷德敬佩她的勇气,只得笑问道:“我带了你同去固然可以,但令尊令堂不知道同不同意?” “这个么……”宛春稍稍迟疑,先不说父亲那里会作何反应,光是母亲那里,她就能想象得到会有多难通过了。朱唇含贝,明眸淡扫,宛春笑的拉过秀儿,握了手在她耳边嘀咕几句。 秀儿一时笑一时叹,听罢直摆手摇头道:“不行,不行,回头太太要是知道了,定然说是我带着你调皮呢,我可不敢做这样的事。” 宛春顾盼流转,笑了一声道:“你怕什么,有事我给你担着呢。只管照我的话去做,太太要是问起我去了哪里,你就说去柳公馆找静语小姐了。太太是知道静语小姐的为人的,和她在一起,太太绝不会有什么意见。” “可是这……这…”秀儿心地忠厚,平日里又撒不得谎,宛春吩咐她的事倒是当真难为她了,就掂了一只脚的脚尖,在台阶子上不住地画圈圈羞赧道,“太太那样的精明,只怕我们骗不过去。” “谁要你骗她了,我是当真要去柳公馆一趟呢。”只不过是在尸检之后再过去罢了。宛春心里偷偷的想,不和秀儿多说什么,就上了弗雷德先生的车子,去往尸检现场。 这一次尸检的是个无名尸,警署本已经调取了现场证据,但苦于辨别不出死亡时间和是否为自杀死亡,才求援于弗雷德先生。 弗雷德带了宛春到达现场,看四周都已拉起了防护线,他就在防护线外穿上了白大褂,嘴巴上蒙了一层医用白口罩,双手也戴上了白手套。宛春装作是他的助手,依样带起口罩和手套,由于是临时起意,并没有多余的白大褂给她,也只好穿了自己随身的衣物进去。 等他们看见尸体的时候,才知是个极年轻的女孩子,瓜子脸庞,合中身材,虽因为身死而现出灰暗之色,但从那紧闭的眉目间仍是依稀可见曾经的美丽和青葱。 弗雷德对于尸检见得多了,这会子也只是叹一口气,就将宛春手头上的医用工具箱展开,边拿东西边对她说道:“密斯李,你既是有心要学这一门专业,那么就要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必用嘴说,就可以从外表看出来,死者也是一样,他们遗憾的离开这个世界,要说的话都寄托在身体的各个部位。对于尸检,首先我们自己要摒弃害怕的情绪,认真检查死者的衣物、证件、遗书以及血迹、泥垢、粪便、呕吐物等,身长、体重、营养和发育等一般状况,全身皮肤的颜色、性状,有无损伤、疾病体征、畸形和纹身等特殊标记,尸体温度、尺斑、尸僵和征象以及的部位、性状及程度。然后,一般按照身体的解剖部位,自上而下地依次检查:头发的颜色、长度和发型,头皮和颅骨有无损伤;颜面有无肿胀、发绀和瘀点;两眼角膜的透明度、瞳孔的大小和形状、眼结合膜有无瘀点、瘀斑;鼻腔和外耳道有无出血、分泌物和异物;口唇和口腔粘膜有无腐蚀和损伤,牙齿的数目、排列、有无假牙和缺损,舌的位置,口腔内有无异物、血液或呕吐物;颈部有无索沟、表皮剥脱、皮下出血和其他异常现象;胸、腹、背部是否平坦、左右对称,有无损伤或其他异常现象;上肢下肢的姿势、有无损伤和骨折……等等这些,都需要法医来鉴定。只有我们鉴定的准确了,才能够给死者一个交代,我说的这么多,密斯李你听的明白吗?” ------------------------------------------------------------------------ 推荐佳作时间哦:作品:《贵女悠闲生活》 作者:庭华书号:2441892 简介:玉悠穿越了,成为她看过的古言小说中一枚炮灰女配。皇子世子公子围着女主转,没关系,咱远离猪角光环。那什么说过的,在这拼爹拼娘的时代,靠山背景很重要。宅斗很欢快,一切很可能。简而言之,这是重生贵女的可乐生活 第五十六章 尸检 嘿嘿,上架有点小匆忙,就不写相关说明了,在这里吆喝几句吧。首订,首订,清仓大首订了啊,欢迎大家踊跃订阅哦。当然,收藏、推荐、点击、打赏什么的,都来者不拒啦,多多益善哦,从明天努力加更哦。 ------------------------------------------------- 宛春在西医上才只沾了一点子皮毛,余下半分不知,弗雷德先生一连串说了那么许多话,她记都尚且来不及,又如何能明白? 这个女子的尸体是在一家巷口的民租房里发现的,破落掉漆的支摘窗,开了上半页的窗棱,透出夕阳的余晕来。宛春瞧着窗户外头时候不早,便无奈摇一摇头道:“我是不大能够听明白了,这会子时间紧迫,总要等尸检过后再问了先生吧。” 弗雷德点一点头,弯下身子仔细的查看那名女尸的身体部分,见元宝领里露出的一截脖颈,正有一道索沟,就招手叫来宛春道:“密斯李,你看这里。” 宛春忙走过去,学着他的样子玩下腰,看他手指的地方,在脖子的左侧有一块斑片状的擦伤,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弗雷德道:“这是使用机械性窒息的方式他杀后留下的证据,在法医学上可简单的称之为扼杀。如果衬以柔软的物体扼压颈部,颈部外表的扼痕就会不明显,因此聪明的罪犯常常在扼死被害人之后伪报病死,或将尸体悬吊伪装成自缢,这具尸首就极有被扼死的可能。“弗雷德说着,将手指在尸体的脖子上摸动两下,忽而转头对宛春说道。“来,你替我抬一下她的头。” 宛春诺诺应声,强忍着怯意伸出双手,慢慢的将女尸的头部抬起,弗雷德蹲下身子,从女尸的颈部下方看了一看,半晌才说:“放下去吧,看来我们要想进一步的确认,就只有分层解剖了。”说完,瞧宛春还傻愣愣的抱着那尸体的头。他不由就笑道,“密斯李,你可以放下了。” 宛春嘴里头哦了一声。缓缓的将手从尸体的头下抽出来,掌心里还残留着死后僵硬的冰冷气息。 想不到人死后会是这样一副样子,冷冷的,硬硬的,就像香山公园里那一块上马石。前生。她的尸体,宝宝的尸体,大概也是这样吧?不知道替她们收尸的人,可曾这样搬动过她的头颅,是不是也觉得冰凉骇人? 宛春乍然陷入回忆里,弗雷德正忙着拿解剖刀。一连叫唤了她两声,也不见有回应,还以为她是吓住了。就很体贴的说道:“密斯李,实在不可以的话,你先回家去吧,我这里一个人就足够了。” 宛春混沌的摇摇头,看见弗雷德手里有把手术刀。自己不知怎么了,也拿了一把在手中。却被弗雷德手快的夺下去,摆手笑道:“不,不,这个你不可以用,只需帮我处理下现场的血迹就行了。” 宛春似懂非懂的点着头,弗雷德却已经当着她的面解剖起来。这具尸首既是无名尸,警察署怕麻烦,就没有运到局里去,弗雷德无法征求家属的同意,为图早日查明真相,就只有自作主张。 宛春只看见弗雷德拿着磨得锃亮的刀子,像猪肉铺上的屠夫一样,从女尸的脖颈上切下去,翻卷出花白的带着血红的肉痕,狼狈而恶心。若说前时的搬动女尸头颅一事,她尚能支撑得住,此刻亲眼看到这一幕,宛春却是再也受不了胃里的翻腾,捂着嘴巴就跑去一边,大吐特吐起来。 弗雷德看见也当看不见了,他在海德堡大学学习解剖的时候,当场昏过去的都大有人在,宛春现在还清醒着已经算是很好的了。幸而他早预料到这个情况,自己准备的又很充足,便是没有帮手,也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吩咐她吐完过来替自己做个记录罢了。 宛春抱着肚子远远的蹲在角落里,臂弯里托了一个品蓝封面皮子的卷宗,头都不敢抬起一分,弗雷德怎样说,她就怎样记,再不敢多说大话,要去看尸体检验了。 两个人边说边记,不知不觉屋里头就完全暗下来,弗雷德直起腰,拍了几下手,冲门外头站着的两个大檐帽警察喊道:“可以了,麻烦将尸体送去殡仪馆。” 警察捂着鼻子进来,唔唔的应了两声。其实,这具尸首死亡的时间并不长,还不曾有尸腐的味道,但他们装的那样像,宛春受了错觉的影响,又觉胃里搅成了一团,抱着一摞卷宗急急的就跑出门外干呕起来。 唬的其中一个警察躲闪不迭,在她后头笑骂着问弗雷德道:“是尊府里的夫人吗?怎么变得胆小起来了,看见个死人竟也怕成这样了?” 弗雷德微笑了不答,走出去看宛春扶着那院子里的海枣树,一阵阵的呕着,就拍了她的背道:“密斯李,你没有事吧?” 宛春扯着白口罩,前番已将果腹的饭菜都吐了个完全,这会子也只能吐出几口酸水,实在吐不出别的东西来,便在树下深呼吸了几口气说:“我没有事,歇一会子就好。” 弗雷德默然浅笑,伸了手就要接过她怀抱里的卷宗。宛春吐得昏天暗地,猛抬起头来直觉眼前一片的迷蒙,身子阵阵的发虚,手肘忙就撑在了海枣树的树干上,登时将怀里的卷宗散落了一地。 慌得弗雷德忙低下腰去捡了它,宛春晃一晃脑袋,好不容易醒过神来,也跟着蹲下去捡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做错事了。” 弗雷德笑道:“没有关系,这卷宗都是经我的手做的尸检报告,警察署那里我回去之后会重新誊抄一份的,这一份是我自己留着做案例的。” 留着做案例?宛春听不大懂,就问道:“做案例是何用?” 弗雷德道:“当法医这么多年,总会遇到千奇百怪的死亡方式,了解了这些死亡方式之下的尸体状态,对于法医学研究是很有用处的,于是我就将每一次的尸检报告都留下一份,以便将来白发老去的时候,也好做一份著作,留给后人。” 宛春敬仰之心顿生,人都说弗雷德先生的医术高超,却不知他的人格更在医术之上,自己有生之年遇到这样一位良师益友也算是值得了。怀着敬意轻翻了两页卷宗,宛春瞧那每一页的上头都标明了日期和地点,就好奇问了弗雷德道:“先生就一次都没有漏下吗?我看这少说也有百十多页,也要花费不少的功夫呢。” 弗雷德顺着她翻动的页码看了看,他在旧京的家庭医生里是出了名的严谨,又记性过人,片刻之间就想起了几桩没有登记的案子,便对宛春说道:“也有漏下的,譬如遇到上面有过知会,不用记入尸检报告的,我这里自然就查不到了。我记得那一次他们叫我去给一对母女分尸,就没有登记。” “母女分尸?”宛春缩着那一对细如初三四的弯月的眉毛,疑惑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弗雷德道:“说来很让人不愉快呀,那一对母女,母亲只好比这个屋子里的女孩大上几岁,女儿大概是周岁的样子,乘车去公园里玩,不幸溺亡了。警察署派人去打捞,捞上来的时候母亲紧紧抱着女儿,怎么样都分不开来。他们以为我会有什么办法,就把我叫去了,去了之后才发现是尸僵,绝没有分开的可能了。我想这样唯有进行解剖才可以了,结果那个女人的丈夫和警察署的人都极力的反对,还将我做了一半的尸检记录撕毁完全,我瞧那个丈夫很伤心的样子,只好劝他将母女二人一道入棺,带回南方了。” 母亲只好比屋子里的女孩大上几岁……女儿大概是周岁的样子……尸检记录撕毁完全…… 宛春整个人呆傻起来,一副身子仿佛坠入了深山幽谷之中,耳边满是弗雷德先生的回音。她抱了十二分的希望,好不容易能够去医科学院上学,能够来随同弗雷德先生进行尸检,为的是什么?还不是能够拿到属于自己和宝宝的尸检报告,抓住陆建豪杀害妻女的证据,将他从高位上拉下马,好报自己和宝宝的无端枉死之仇。 结果现在告诉她,尸检报告撕毁了!真是荒谬,真是荒谬啊,老天爷!你到底有没有开眼,为什么坏人总是一帆风顺,而好人却要受尽折磨! 宛春几乎忍不住要仰天长啸,手上的卷宗在她掌中受了外力的压迫,窸窸窣窣的发出类似于痛苦的声音。然而这痛苦于宛春而言,简直比不过她的万分之一。 弗雷德是何其精明的一个人,顿时看出了宛春神情的不对,赶紧晃着她的肩膀道:“密斯李,密斯李,你怎么了?” “为什么不做尸检报告?为什么不做?” 宛春痛苦的低下头,嘴里除了这句,几乎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弗雷德感慨的拍一拍她的肩膀,只当她是替那一对母女叫屈,便宽慰着她道:“那天警察署的赵警长也在,据他所言,这事大概是意外了,不用做尸检报告也在情理之中,我们已经尽力,没有什么好忏悔的了。” 意外?宛春紧紧咬着唇,这世界是如此的颠倒黑白,警察署的人难道就没看出来,那‘意外’的溺亡中藏了许多许多的真相吗?赵警长,难道赵警长的一句话,抵得过两条人命的重要吗? 第五十七章 对证 日头已经落下了西山,连院子里都暗了下来。宛春还在枣树下蹲着,弗雷德整理好卷宗,担心她腿脚发麻,就好意伸出手道:“请起吧,密斯李,我还要送了你去柳公馆呀。” 宛春无力的将手搭放在他的掌心中,借用他搀扶的力量站起了身子,慢慢走到了巷口。 因巷口窄小,车子进不来,弗雷德就将车停在了对面,这会儿回去少不得要从对面绕过弯来,就向宛春笑了一笑道:“请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将车子开过来罢。” 宛春不做任何言语,看着弗雷德去发动了车子,耳边上还是嗡嗡然的一阵响。 那民租房里的尸首已经运送出去了,在巷口额外有两个警察守护着事发地,直等车来接了回警察署去。他们是曾经参加过和平剧院营救工作的那一批人,别的都不大记得,唯有对季元和宛春夺电筒的事记忆犹新。 眼下宛春已将面上的口罩摘了下去,手套也退了一只,搁在掌心里紧紧攥住,以图有个安慰的念想。那两个警察恰认出她来,忙立定站住敬个礼道:“四小姐好。” 宛春心神受扰,正在不安宁的时刻,让他们一通问好唬的胸膛里砰然乱跳,蹙眉便道:“你们怎么认得我?” 那两人就都笑道:“四小姐如何不记得我们了?上次的电筒,还是四小姐从我们手上拿的呢。” 电筒?宛春想了一想,这才知他说的是和平剧院一事,自己回家后倒把电筒的事忘了个干净,此时就道:“那东西有什么稀罕的,明日去静安官邸报了我的名号,找门房老徐要吧,我寄放在他那儿了。” 两人见宛春误会。俱都摆起手来,其中一人回道:“我们不是向四小姐要电筒的,那日回去后,署里都知道情况紧急,警长说三爷和四小姐借用了电筒的事也就没什么大不了了,叫我们都不要自讨没趣,到静安官邸打扰了三爷和四小姐呢。” “警长?”宛春脑子里一时转不过弯来,问他,“哪个警长?” 那人笑道:“还有哪个警长?咱们旧京的警察署里,只有赵国强赵警长是可以说得上话的人物了。” 赵国强? 宛春凤目微张。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扯着自己的思绪,从混沌中逐渐走到了云开月明之处。 她记得那日赵国强是管赵纯美叫表妹的。二人的关系非同小可,赵纯美又是陆建豪曾经歆慕的女孩子,那么自己无辜溺亡的事件里,赵纯美和赵国强当真是不知情的吗?还是说,他们即便是知情。也特意隐瞒了过去? 眼看弗雷德的车子已经开过来,宛春上前一步拉开了车门,直接坐进去道:“弗雷德先生,我们这就去柳公馆。” 弗雷德哎了一声,一踩油门,便将车子顺着巷口绕到了大街上。拐过来的时候。他自身上拿出了一块瑞士的怀表看了一眼时刻,差不多是六点钟了。旧京的公馆,向来晚饭开的很早。以方便用过饭后大家还有别的娱乐活动,柳公馆里也不例外。弗雷德只想着去的早些,以防静语不在,幸而这个时刻路上的行人也稀疏了很多,他就把车子尽量开的快一些。 宛春也正有此意。两个人赶去柳公馆的时候,门房恰放了柳秉钧的车子出去。看到弗雷德的车子进来,柳秉钧就摇了车窗同他打招呼道:“弗雷德,你这会子来,是家里有谁要请脉吗?” 弗雷德笑说一句不是,就在座位上向后闪过半边身子,柳秉钧这才瞧见车子的副驾座里还坐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女郎,穿一件泥金缎的长袖旗袍,外头严实的围了一件青种羊皮大衣,由于是深秋,天气还不到那样寒冷的时候,她就只扣了襟前两粒铜扣子,下爿微微敞露着,像是带些半遮半掩的女儿家的羞涩。 心里只道季元的这个四妹妹果然生的好极了,难怪闻名旧京的侗五爷三句话离不了她。 他这样想时,面上就很古怪的笑着,向宛春一点头道:“不知道四小姐要来,不巧得很,我正有事出去,只怕不能招待二位了。舍妹静语正在楼上歇着,四小姐可去找她玩一会子。” 宛春原本的目的就是找静语,与柳秉钧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这会子看他望着自己笑,一时也猜不透是什么意思,亦是向他行了个点头礼道:“柳少爷有事还请忙去吧,我不过是找令妹稍坐片刻罢了。” “那就好。”柳秉钧笑回了一句,再次点点头,才和弗雷德、宛春告别,开车出府。 弗雷德送了宛春到柳公馆算是完成了今日最后一件任务,他在旧京有自己的住所,这个时刻也该回家吃晚饭去了,就没有下车来,只让宛春代自己向静语问了好。 柳公馆的门房认得宛春是李家的四小姐,不等她发话,就一路领着她到大客厅里,回禀了静语身边的一个小丫头五柳儿,让她带了宛春上楼去。 静语在楼上说是歇息,其实是拿了本书消遣时间而已,她们人文学院的课程不比医科学院,科目多且难。且她学的又是中文系,家里的藏书几乎她都曾翻过,一时间倒没有什么新鲜的事物。那会子闻听院里有汽车声,她还以为是大哥的车子开出去了,后来又听得一道声音,才想可能是有人到家中来了。遂依着雕花的欧式铜栅栏,往楼下望着,宛春一下车的时候,她就瞧个正着,十分惊喜不已,忙将书扔在了桌子上,自己胡乱理了理头发,迎到了楼梯口笑道:“密斯李,咱们真是心有灵犀呀,我才刚想到了你,这会子你就出现在我眼面前儿了。” 宛春怀有未成的心事,对于她的欢喜,虽然高兴,却不能冲淡自己的愁苦,便上了楼梯道:“这么晚还来打扰你,真是过意不去,不过我要是不来,这一晚怕不能够睡着的了。” 静语讶异道:“你还有烦心事吗?快请屋里坐,我很乐意做你的听众呢。”便去拉了宛春的一只手,才碰到指尖,她就小小地惊呼了一声,“怎的这样凉?外面开始冷起来了吗?” 宛春勉强动了动唇角,做出笑的姿态,缩回手自己搓了一搓说道:“已到秋末了,也该冷了。”说着,人已跟随静语走到屋子里来。 柳公馆因是完全的欧式化布置,静语的屋子也装扮的同西式家庭一样,放了一张大铜床,床顶上是高高悬挂的藕荷色攒心花帐,靠着床里放了一排白漆木的立柜,窗外头则放了两张小沙发坐椅。 宛春便和静语一人坐了一张,因她是有话说的样子,静语就专一做个听众,等了半晌才听她说道:“你记得那时和繁光耀去静安官邸说的话吗?就是关于赵纯美和那个有妇之夫的事,还记得吗?” “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静语关于此事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冷不丁听宛春问起,倒也诧异起来,“不过是些耳闻的事,怎么你是听到什么了吗?” “嗯。”宛春几乎自己都不能相信会用这样平静的语气,和静语说起这桩往事,便道,“据你们说那个男人的妻女都已经不幸淹死了,之后可曾知道那个男人去哪里了吗?” 静语沉思了一会儿,才托腮说道:“这我竟不大清楚,据闻他回去南方之后,就已经升官发财了。真真的可惜了他的老婆孩子,一点子的福气都没有享受到。” 果然是赵家!宛春切齿痛恨,她早已知道陆家是没有什么大富大贵的亲戚的,原来他陆建豪是靠上了旧京赵家这棵大树,才会在犯事之后还可以平步青云。这样看来,赵家竟是完全知情的了。不仅仅知情,而且还愿意为此掩盖事实真相,徇私枉法助纣为虐,想必他们也知道是赵纯美的一句无心之言,才害的自己和宝宝无辜殒命的吧? 好个一丘之貉!她五次三番的忍让,想不到仇人就在自己的面前逍遥着,他们以为她死了,宝宝死了,就死无对证了是吗?绝对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的。 宛春银牙暗咬,静语还不清楚她怎么问了这些,楼下她的丫环五柳儿就跑上楼来,扒拉着门框子笑道:“大爷回来了,李家的三爷也在,听说四小姐在我们这儿,要接了四小姐一同回家去呢。” 五柳儿是近两年才从府外招进来伺候静语的女孩子,刚过了及笄之年,还是一派天真的样子。静语喜她心性率直,总不叫家里的老妈子拘束她,这会儿看她上来,也眉语目笑道:“你说话就正经的到我面前说,躲在那里扭扭捏捏的成什么样子。” 五柳儿吐着缨红的舌尖儿,真就听话走到她两个面前,偏着头打量宛春几眼,才道:“四小姐长的真是好看极了,我们小姐总说你是要当校花的人物,我先时只不信,现在倒是信了。” 静语扑哧一笑,拉着宛春站起身对她道:“你这丫头是吃蜜饯长大的,嘴巴甜得很。不和你多说了,大爷和季三爷既然已经回来了,我们这就下去见一见他们,你前头通报去吧。” 第五十七章 大哥 说是让她通报,其实宛春和静语两个人也不过是前后脚就下了楼来。 柳秉钧和季元正在楼下客厅里坐着,面前的茶几上各放了一个玻璃的高脚杯子,里头盛了半盏胭脂红似的葡萄酒,波纹荡漾,大概是刚喝过。 静语因知道柳秉钧的脾气,若非是有人请客,他甚少在晚上喝葡萄酒,嫌宿酒害得头疼。这会子只怕是要陪季元才对,就在他二人后面笑问道:“你们是有什么喜庆的事情吗?要拿酒祝贺?” 柳秉钧闻声半仰起头,从沙发座上扭转了半个身子看着她们。那桌子上放的细长颈的青绿玻璃瓶中,只余了半截的酒痕子,也不知他和季元两人喝了多少,面上印着两团殷红,倒似是唱戏的妆容,笑眯眯的对静语道:“是天大的喜事,你们看过《京报》了没有?日本在华的企业,如今已出现亏损了,这正是我们几人的功劳,你说该不该庆祝呢?” 静语看他像是喝醉的样子,微微的一皱眉头,和宛春坐去了他的对面道:“这是该庆贺,但也没必要喝成这个样子吧,爸和妈还没有回来,叫他们看见,想是要说大哥你不务正业了。” 柳秉钧喉咙里呵呵响了两声,伸了手去拍季元的肩膀。宛春转过脸,瞧季元并不比柳秉钧好到哪里去,甚至醉得更加厉害些,就把自己的心事放去一边,也忍不住张开口叫他道:“三哥,你们到底都喝了多少?” 季元迷蒙中睁着醉醺醺的两只眼睛看了看宛春,脑袋上下晃了两晃,不知是点头,还是醉得糊涂了,嗓子里吭哧吭哧了半天,才嘟囔道:“喝得不多。要不是赵国栋拦着,我们几人还打算喝个通宵呢。现如今我们也算是办了一件大事了,日本人想要炸死我们,那就看他的本事了,炸不死,我们总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才能让他知道旧京四大公子的厉害呀。” 宛春和静语相视摇头,和平剧院引发的抗日风潮,已是一日高过一日,明眼人一看即知后头定然有人在搞鬼。只不过没有真凭实据,一时也查不到四大公子的头上去。这会子季元酒后吐真言,倒让宛春和静语哭笑不得。宛春看客厅里的大挂钟,都是八点钟了,便去搀扶了季元道:“好了,你的酒也喝了,我的话也说完了。咱们该回家去了。” 季元答应了一声,随着宛春的搀扶,踉跄起身走了两步。静语看的心惊,忙道:“二位,家里客房多得是,不如住一夜等三少爷醒了酒再走吧。” 宛春便笑道:“瞧三家兄醉得这样子。必然是有司机跟着来的,我们坐车回去就好。况且家中父母都还在等着,不敢擅自在外留宿。” 静语也知他们静安官邸在门禁之类的规矩上。十分的严谨,见宛春说有司机,她也就不再坚持。只是她作为柳家未出阁的二小姐,总不好像宛春一样搀扶了季元,就叫来值夜的听差。替宛春送了季元坐到车里去。 宛春本已走到了阶下,回身看静语在客厅前的台矶上站着。她那两句没有说完的话,这会儿就又有了想说的念头:“静语,如果我说,那对母女的死是被他们的亲人所杀,你会相信吗?” 静语眨一眨眼睛,无意识哎了一声,像是没听懂的样子。 宛春咬咬唇,索性挑明了讲:“我是说,赵二小姐结识的那个有妇之夫,杀了他的妻女,你相信吗?” “这……”静语当即愕然,“这怎么可能呢,不是说遇上阵雨,车子打滑掉进宜江溺亡的吗?虎毒尚且不食子,他面对自己的妻子女儿怎么忍心下得去手,宛春你是不是听到谣传了?” 宛春似冷笑,又似苦笑,连心地单纯的静语都不会相信这件事,还有谁愿意去相信呢?她最后还是得亲自去剥下那些伪善的面皮,才好为自己主持了公道。 婉言谢过了静语的好意,宛春就坐上了车子。 季元还在半昏半醒之间,看她上来,自己用手撑了头只管盯着宛春看。 宛春一肚子的事情没有解决,总不大痛快,再让他这样的盯下去,便是自己的亲哥哥,这情形未免也难看些,不由的说道:“三哥有事要对我说?” 季元嘿嘿的笑不作声,手掌在膝上拍个不停,隔了许久的时间,就在宛春以为他是醉不成样子的时候,才道:“四妹妹今儿怎么过来了?不是说要在家里温习课业的吗?” 宛春道:“看了一晌午的书,也该休息一下才是。” 季元赞同颔首,拍动膝盖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又隔了片刻,继续说道:“妹妹做事的分寸总比我要高上一层,很懂得劳逸结合的道理,怨不得父亲和母亲喜爱你,就连张家的五爷都对你赞不绝口呀。” 张家的五爷——是张景侗吗? 宛春慢慢将脸转回去,直视了前方。她自是明白张景侗对自己的心思,要在今日之前,季元的这些话她也不过是当做醉话,听一听就忘去了脑后。然而今日有了重要的发现之后,再回首看去,张景侗对于她的欣赏就不得不说是件天大的好事。 至少,在对付赵纯美一事上,张景侗就是最有利用价值的一个人。 她从她身边夺走的,她会依葫芦画瓢——原样甚至是加倍的偿还给她。 清亮的泪珠滴答落在手背上,宛春默然垂着头,直等到哽咽散尽,才哑着声音问季元道:“三哥,北地校花大赛已经落幕了吗?” 季元脑子里受了酒精的麻痹,已无多少清明,愣愣许久才意会宛春说的是什么,陡然之间就坐直身子,伸了一只手招摇说道:“对了,为了抗日的事情,我们倒把校花大赛的事给忘了干净。明天……不,不,明天你要上课……那就下个礼拜六。礼拜六你们总要放假的吧?四妹妹,我选你做校花,我一定选你做校花……” 宛春长吸了口气,按住季元的手道:“不用那么急,三哥,如果可以校花大赛就挪至二姐孩子的满月酒之后吧。” “挪至满月酒之后?那是为什么?”季元喝多了酒,倒还不笨,掐着手指头算道,“二姐家要办满月酒,少说也得半个月。校花大赛已经拖延十多天了,再拖延半个月,岂不让南方的看笑话?” 宛春勉强的笑:“我这几日的功课着实太多了。二姐那里我和妈必然是要再去一趟的,这半个月只怕腾不开身子来参加校花大赛。” 季元似懂非懂,此时车子已拐进巷子里,路上颠簸着,一时把他的酒劲儿颠簸上来。整个脑袋都跟注了水似的,晃荡成一片。什么时候进的院子,什么时候回的房都不知道了。 宛春下了车就去睡了,余氏从秀儿那里打听到她去柳公馆的消息,只和娜琳稀奇了一阵子,倒不知她也会热衷于参加社交活动了。这是很好的事情,就任由她玩去了。季元是成日里疯玩惯了的,管也管不住。索性也就不管了。 兄妹两人,一个是心事重重,一个是醉意浓浓,第二日周末竟都睡到了日上三竿。 宛春梦正酣的时候,隐约听外头人说大爷回来的话。她还以为自己是做梦在柳公馆里,翻了个身仍是睡着。过不了半钟头的功夫。那叫唤大爷的声音越发的响亮了,宛春这才觉出不对来,扶着头坐起身就叫秀儿道:“谁在外面嚷嚷呢?” 秀儿拿了一根小棍子,正在外面挑了房梁上的蛛丝网回来,看她问,便把手里的棍子放下,站在镜子跟前儿理着衣襟笑道:“是上房里嚷嚷呢,说大爷的车子已经要到府里了,让人去把他的房间收拾收拾。” “哪个大爷?” 宛春睡得浑身酸胀,脑子里只有自己同赵纯美、陆建豪的事情,倒不知她说的是谁。 秀儿捂了嘴笑,伸着一只手指远远地点点她道:“该说你是笨好呢,还是傻好呢?咱们府上的大爷还能有谁,不就是四小姐你的亲哥哥吗?” “我的亲哥哥?你是说伯醇大哥?”宛春呆了一呆,随即道,“他不是有四年的学业么,这才出去了两年,怎么就回来了?” 秀儿道:“谁不是这么说?所以大家才手忙脚乱的,先生和太太那里也乱着呢,都说大爷回来连个电报都不发一个,要不是铁道部有先生的同僚在,认得咱们大爷的模样,想必等到大爷家来,咱们才能知道呢。” 宛春扬着眉,也觉得伯醇回来的太过突然些。但她听多了伯醇的故事,此时能见到他本人,心里也微微的欣喜着,忙翻身下床找了衣服换上,又问秀儿道:“三哥那里知道吗?不知道的话,我去找他吧。” 秀儿跟了她过去,季元的急脾气是宁愿劳动了萍绿一个人,也不愿使唤倦懒怠动的老妈子的,故而宛春过去的时候,萍绿还在一颗颗给他的长袍外的马甲上扣了扣子,一回头瞧着宛春主仆,却笑道:“来的也巧,三爷正要找你们去呢。” --------------------------------------------- 推荐朋友作品哦~~~作者:慕云熙,书名:泼辣魔法师。 简介:都说做魔法师最轻松,会魔法就无所不通,而且还不得有人膜拜,哇哈哈! 可是来到这个魔法学院来做学徒学习,霉神就没少光顾自己。 到自己飞黄腾达了,看我在魔殿闯出一片天,然后领衔魔法界吧! 魔法师们异口同声说道:“赶紧的学习去!” 主角:咳咳,众卿家喜欢的话记得关注哦,飘去~~~~ 第五十八章 回国 说着,又要去给季元端了洗脸水。 宛春看她一双手几乎不够用,又不知季元的脾气,便道:“何须你忙成这样,房里现放着老妈子,怎么不叫她们做去?” 萍绿端了黄铜盆子在手里笑道:“哪里使唤得动她们,一个两个都仗着年轻时奶过三爷,腰杆子硬挺得厉害,几乎没成这屋里的半个主人。再者,话说回来,这位小爷也是个难伺候的主儿,嫌她们手脚慢,总是叫了我来。” 季元听她抱怨,咧着嘴只是呵呵的笑。他宿酒醒来,头还是昏沉的,站着扣纽襻的功夫都觉得累,只好撩着长袍的下摆,向沙发上一躺,对宛春笑道:“你是不是也听见大哥回来的消息了?” 宛春道:“正是呀,屋里屋外都嚷嚷开了,怎么能不知道?所以我才找了你,问你要不要出门去迎一迎大哥呢。” 季元道:“迎接是自然的,不过他回国坐的那班火车才进了车站,要回来也得是一个钟头以后了。我要问你的,却不是大哥的事,而是校花大赛的事。” “校花大赛?”宛春看他对面的靠背椅是空着的,上铺了一层宝蓝缎面的垫子,就走过去坐下道,“我已经同你说的很清楚了呀,要你们商议着将它往后腾挪了半个月再举办,怎么,是哪里行不通了吗?” “怎么会行不通?” 季元笑了一声,伸了两根手指抵住额角,轻轻在太阳穴的四周打圈圈按揉着。但他毕竟是享乐惯了的,只揉了两下子就不动了,让秀儿过来替他按摩,自己却笑道:“我不过是以为昨晚喝了太多的酒,导致听觉上出现了错误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四妹妹你对于校花大赛可是很冷淡的,怎么昨儿就有了兴趣了?” 宛春手掌撑在身子两侧,正按在那软软的垫子上,虚虚浮浮的,没有着力的地方,她的话也不免虚浮着,轻笑的说道:“诚如繁少爷所言,校花大赛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那一次在大赛上扭伤了脚,真是羞煞人。既然能有机会重来一次。我何乐而不为?” 她愿意为之,季元自然是欢迎的,当下就拍两下手笑道:“你要是真的如此想。哥哥我定然会全力办好了这件事。”说时,幻想到宛春夺冠的样子,又笑起来道,“他们都说南林家的大小姐是举世无双的美人,在我看来。妹妹也是绝色倾城的人物,将来若有幸碰了面,那可真叫人惊艳了。” 秀儿揉了这么会子功夫,已将他的头疼散去了不少,此时听言便在他的头顶上方凑趣说道:“我们四小姐的美丽,是连老夫人都赞不绝口的。我想将来即便是遇见了那个什么南林家的大小姐,输的人绝不会是四小姐的。”昂昂头,那得意之色仿佛夺冠的是自己一样。 宛春看着好笑。她对于校花大赛另有一重不可言明的心思,倒不愿大家都在这个话题上打转,看着萍绿端了洗脸水进来,就对秀儿道:“不要光顾着说话了,你也动一动手。伺候三爷洗漱吧。” 季元闻说,忙摆摆手。那里就站起身来道:“不敢劳动妹妹的人,有萍绿一人就足够了。” 萍绿在旁静静地笑,拧了一把热手巾子递到了季元手里,一张长圆脸儿却冲秀儿道:“你还不快过来,准好的机会,总不想要珍惜,背了人又赶着献殷勤。” 她们下人间的玩笑,素昔开的没头没脑,宛春和季元不大懂,秀儿却很明白,嘴里头又是笑又是啐道:“我拿的是伺候四小姐的钱,你拿的是伺候三爷的钱,要么,你把你的钱给我,我就接你的任务伺候了三爷;要么,你正经的做你的事,哪里那么多话呢。” 秀儿的老家在湘潭,来旧京的时日晚,说话里还带着湘潭的口音,混合了京味,不似萍绿和翠枝的泼辣,一出口就别有一种不同的风韵。季元很喜欢听她说话,见她们两人斗起嘴来,丝毫没有少爷的脾气,还在中间笑劝和道:“好好地说话就是,不要吵起来。女儿家,温柔二字是最得人心的。” 秀儿听他说温柔,面上不由就红起来,只当他是说自己不温柔,忙向宛春的椅子后面站着,推了宛春的肩膀道:“你说说话罢,咱们不出去接大爷吗?” 宛春瞧她害羞了,脸上也是一乐。严格的说起来,秀儿的脾气和样貌在同龄女孩子里已算拔尖的了,除却出身不好以外,几乎挑不出什么刺儿来,季元爱同她开玩笑,也正是因为感于她的红颜薄命,倒不见得是男女之间的情爱。但在深宅大院中,能有一位愿意爱护她的人,亦是件幸事,便也笑说道:“没听见三爷说么,要等一个钟头大爷才会回来,这么急着去也是接不到人的,我们坐着同三爷聊天不好么?” “怎么不好?”萍绿泼了洗脸水回来,还是笑嘻嘻的模样,一面甩干了手上的水珠儿一面说道,“谁不知道咱们府里的下人中,大爷和三爷最喜欢找她聊天?她跟了四小姐你的时间长了,活脱脱也是半个文人了,不见得识字,大道理却比谁懂得都多。” “哦?” 宛春回头看了看秀儿,直觉问道:“大爷以前和你也熟吗?” 秀儿这下是彻底的羞臊起来,耳根子上都是火辣辣的,低了头只管扯着衣襟不说话。倒是季元看宛春问的奇怪,便道:“傻子,大哥没去日本留学的时候,你同他之间可比我要亲昵许多呀。他房里的人,你房里的人,哪一日不往来上三四次,秀儿又是你最常带在身边的,大哥岂会不熟悉?” 这倒是奇怪了,宛春默默地想。据秀儿说大哥伯醇足比她大了七八岁,她以为大哥同自己之间,该当是有隔阂的,却不知是这般的亲密,那么待会子见了面,可要她说什么好呢? 这时。季元的听差李桧走了进来,看他兄妹都在,一鞠躬就笑道:“三爷,四小姐,快别在屋里坐着了,老先生从政事堂回来了,先生和太太使人来叫三爷和四小姐去前厅说话呢。” 李承续周一到周五的作息是十分准时的,这会子回来,不用想,自然是为了李伯醇的事了。宛春便和季元起身来。一同带了秀儿、萍绿到前厅去。 还没走到门口,隔着大红的直棱窗户,就能听见里头的说话声。 是母亲余氏的声音。尖利而气愤的:“他越大越不将我们做老的放在眼里,总是一意孤行。爸,你不能再这样的惯着他了。” 祖父李承续咳嗽了两声,他近一年的身子都不大好,如今深秋的时候又受了风寒。一年里倒有半年是咳嗽不停的。不过,旁人的咳嗽也只是咳嗽罢了,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祖父的咳嗽却大不一样。 他不能驳了儿媳妇的颜面,因为她在这座府里永远代表着锦溪余家,却也不能就让儿媳妇一直唠叨下去。就只有用咳嗽,才能让她于无声处听惊雷。 果然,余氏已经不说话了。父亲李岚峰却道:“伯醇回国不见得是好事,也不见得是坏事,全在我们怎样安排了他。他攻读的是经济学,我的海军部衙门只怕没有合适他的职位,要不然父亲将他调动到财政部去。也算是学有所用。” 宛春听到这里,才知祖父他们是在讨论大哥的贸然回国及前程。季元也听得完全。在窗子外挤眉眨眼的对宛春嘀咕了几句,不过是说大哥此番又要生事了。 宛春偷偷地笑,示意廊檐下站着的仆妇打起了门帘,就同季元进了门里去。祖父坐在他常坐的太师椅上,看见他们来并没有说什么,母亲余氏的脸上却还有些气愤难平,只有父亲问了他们几句关于功课上的话。这个宅子因近日受了总统府的监视,每个人的心里都似乎长了一株杂草,三不五时的撩拨着心弦,总不能平静,因此家人之间能彼此坐在一起说话的时间少之又少。 这会子李岚峰问起,宛春和季元就少不得要将这一周遭所学的东西都汇报一遍,父子三人说着话,慢慢的竟也熬过去了许多时辰,就在李岚峰要问宛春有没有学到麻醉术的时候,李达已躬身在帘子外喊道:“去接大爷的车回来了。” 宛春忙站起了身,李岚峰瞧她很郑重的样子,便坐着笑道:“伯醇回来必然要到前厅来见我们的,你不必出去了,就在这里等着吧。” 宛春点一点头,却仍是站着。她不知道伯醇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会怎样来对待自己,只觉得长兄如父,那么用对待父亲的那一套方式,总不该错到哪里去。 想时,悬挂在前厅门上的板帘就已掀动起来,顺着光照的方向,就见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微低下头,大跨步的迈了进来。他身上穿的是很新式的西装外套,在外套之外,还有一件藏青呢对襟大衣,挺括的立领直抵到下巴上。下面是一条时新的西装裤,皮鞋擦得锃亮,衣着整洁的倒不像是风尘仆仆回来的人。 订阅的童鞋,阿词爱你们哦。话说又到了推荐的时间咯~~好友佳作:《末世仙炼》,作者:蜀椒。 简介: 凡人,末世,仙炼 末世来临,平凡如我们该如何面对? 严峻的自然灾害,疯狂蔓延的细菌,病毒,瘟疫,越来越紧缺的生活资源,异常艰难的生存路…… 步步紧逼的末世不断的拷问着麻木的人们,拷问着人性,洗炼心灵。 是以生存的本能继续收掠着一切;还是以艰难抉择的良知保持人类最后的一丝文明,在末世中涅磐重生? 而郑飘飘,在末世中谨守着自己的本性与原则,炼身,炼心,还有修炼自己的不断成长中的空间_ 守护亲人,守护自己,还有…… ——末世来临,你准备好了么! 第五十九章 固执 走得近些,才在光影交织中看清他的面容。 有棱有角的脸,剑眉星目,不大随父亲和母亲,好像有点随了祖父的样子。鼻子是高高的,鼻梁极力的延伸着,勾出面上最坚毅的一处轮廓,鼻梁下则是一张薄厚适宜的唇。整体而言,李家的几个儿女都有几分相似,但在相似之中又有很大的区别。宛春和仲清都是女孩子,不消说了,可以用漂亮形容。而季元和伯醇,若说前者是俊逸,后者则只能用的上英气了。 英气勃发,华茂春松,一如伯醇本人的气质。 宛春在母亲的身侧偏转过身子,看他含着笑走上前,没有鞠躬,也没有行礼,只是自然大方的站在那里,对李承续说道:“爷爷,孙儿不孝,要辜负你的厚望了。” 李承续淡淡的挥手,在他的指尖还夹了一根雪茄烟,挥动的时候零星落下一点子烟灰,以至于宛春也不确定他是否是在回应李伯醇的话。 然而这个大哥实在是让人惊讶,他没等的李承续说话,就又转过身来向李岚峰和余氏笑说道:“父亲,母亲,孩儿回来了。” 余氏蹙着眉,她本来有一肚子话要训诫了这个总让她意外和生气的长子,然而真的见到面的时候,久别重逢的喜悦又让她说不出来,只好板着脸坐在那里,嗓子中嗯嗯了两声,就算是打了招呼。 照旧是李岚峰做的回应,道:“你回来的真是突然,为什么不和我们提前说一声?” 李伯醇轻轻的笑,将身上的大衣脱下去,随手放在灯挂椅的靠背上说道:“我怕提前说了未必你们就会同意,不如先斩后奏来的痛快。” “那也得看是什么事情呀。”余氏隐忍多时,此刻再不能装聋作哑。一双手紧紧地交握着放在了膝盖上,前倾了身子道,“去日本留学的决定,当初也是你不吃不喝吓唬了我们三天,我们才同意的。原以为那是你的心愿,成全了也不失为一件美事,你倒好,说去的也是你,说回来的也是你,我们做上人的。一点置喙的余地都不曾有过。你倒是说说看,究竟什么样的事,重大到你必须要辍学回国才能办到?” “辍学回国?” 宛春和季元俱都惊呼了一声。 她还以为大哥不过是回来一趟。迟早还是会回日本去的,想不到他竟打得辍学的主意。这下子,连季元都忍不住了:“大哥,你不是同我们说笑话的吧?” 伯醇这才看见母亲余氏的身旁还有两个人在。坐着的那个青年男子,还是印象里的模样。站着的那个少女,却已经有些陌生了。 看她穿着西洋的服装,米白的高领子薄线针织毛衣,笔挺的撑住了光洁的下巴,肩上披着的银灰鼠皮短斗篷,像个荷叶似的四面撑开着。露出腰际那里一抹窄窄的动人的曲线,底下的棉布裙子亦是灰色的,和她的斗篷相得益彰。她的头发烫成最时髦的波浪卷。蓬松的垂落在颈项周围,在她的发间有挑着蓝色的细花,和亮晶晶的水钻发卡,脖子上挂着一副珠圈,在素净中自然显出富丽来。 显而易见。昔年偎在自己身边要听故事的小丫头,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终于长成大姑娘了。 伯醇一时间止住了自己对于日本的想法。伸出手对宛春招了一招笑道:“四妹妹,你走近些让我瞧个仔细。两年不见,都出落成绝代佳人了,要是走在街上,只怕我还认不出来呢。”语气亲昵,略带着几分玩笑。 宛春站在余氏旁边,掩了口轻轻地笑,因对大哥实在是陌生得很,尚还有点不好意思。伯醇就自己往前走了两步,拉住她的手,微微低下头,直看到她脸上去道:“怎么,你这会子竟和我生疏了吗?小时候,你总是偎在我身边听我讲故事,如今,我们的故事书怕也再用不上了吧?” 宛春低头含笑,浅浅应了一声是,却不敢说太多。 她如此不胜娇羞之状,让初回国的伯醇爱怜不已,摸一摸她的额头,又对季元笑说道:“我不在家的时候,三弟没有欺负四妹妹吧?” 季元老神在在的,笑的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道:“我哪里会欺负四妹妹?她身子多病,就这秋天里才好起来,全家上下没有不依着她的话办事的,不信你问问妈,我可是有了什么好东西,都先想着四妹妹的呀。” “有这样的事,怎么早不告诉了我?”伯醇收了笑容,再三看了宛春几眼方对季元余氏等人道,“四妹妹的身量是比以前高了些许,就是太瘦弱了。她要是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你们千万别拘着她。” 说这话时,便将宛春的手在掌心里握了一握,他是打心眼里疼惜这个小妹妹的。宛春年少时因多病受的苦,他都看在眼里,好不容易盼着她长大,自然希望她可以好好的。 宛春也看得出来这个大哥果然同季元说的那样,和自己很亲近,感于他的真诚,便忙笑道:“不,家里没有人拘着我,是我自己吃的少罢了。大哥别只顾着为我了,还是说说你的事情吧。你要说回国小住几日,那还说得过去,可是辍学就没必要了吧?你辛辛苦苦才考上的专业,就这么丢弃了,岂不是太可惜了吗?” “那有什么好可惜的?” 伯醇摊开两手,上下抖动道:“我为了回来,可是连行李都没能够收拾的呀。旧京的新闻已经传到了日本,我听说日本人在我们的和平剧院放炸药,炸伤了好些人,所以我们在日本的留学生就去了日本政府门前请愿,要他们交出放炸药的凶手。却不想他们并不承认此事,反倒叫警察厅来驱逐我们。我实在是气不过,学业固然是要紧,却比不上祖国的人命和尊严来的重要,日本政府一日不道歉,我李伯醇此生就一日不会踏上日本一步。” 他一本正经的说着,很有发誓的味道。 萍绿站在宛春和季元身后,掩住口就扑哧笑出声来。 她一笑,不经意笑痛了伯醇的神经线,当即沉下了面孔:“怎么,连你都不愿意相信我是要回国做一番事业的吗?” “不不不,我当然是十分相信。” 萍绿忙摆着手,她知道这个大爷做事向来认真的很,不比三爷可以随意的玩笑取乐,便道:“我只是为大爷感到高兴罢了。” 李承续的雪茄烟此刻已抽到了尽头,就抬手一掷,扔到椅子旁的痰盂里,哼声道:“有什么高兴的,不过些许小事而已。回来就回来罢,先歇息两天,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就像抛出去的烟头,落进痰盂子里,别人只以为到底会响一声,最终还是沉闷着,暗哑着,叫人迟迟不敢相信,这就算完了。 余氏张了张口,想要把方才李岚峰的建议再提一提,然而看着李承续倦乏的神色,凭借对公公的了解,知道他内心是已经有主意的了,自己多说也是无益,便只好继续沉默着。 伯醇却有自己的主意,听了李承续的话,就笑说道:“不劳家里人为我操心了,我已做了决定。我们当下的国人,实在没有什么精神气,一个个都是病怏怏的,倦懒懒的。纵然年轻的一辈对于日本谋划的爆炸案进行了示威和抗议,但在多数民众的眼中,还抱有事不关已高高挂起之感。他们对于国情的冷漠,着实让我痛心,为了唤起国人的觉悟,我正要同我们联盟会的人,开办一所属于我们国人自己的学校。” “什么?” “开办学校?” 这下子不仅仅是宛春她们讶异了,下人们之间也口口议论起来。 李承续本已打算起身去书房,此时听他所言,也不由得重新坐正了身子,手指在太师椅的扶柄上敲动了几下,咚咚的声音顿时打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尖上。 他目光深沉的望着长孙,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便是离得远的宛春,都在无形中觉察出这个老人施加在伯醇身上的压力。不满,反对,以及失望。 屋子里的气氛骤然尴尬起来,父亲李岚峰和母亲余氏,也似乎被大哥的话给惊住,竟不知道该是支持还是反对。季元沉默的放了下去翘着的二郎腿,双肘撑着膝盖,捧着头坐在母亲一侧的沙发上。对于大哥的决定他并不因为,毕竟从小到大都笼罩在大哥的光芒之下,他早已见惯了伯醇的固执己见,只不过感慨于伯醇的固执,他再一次看见了自己的渺小罢了。 下人们议论的声音慢慢的低小下去,宛春知道爷爷是生气了,生怕大哥和爷爷之间再起争执,即使同伯醇间的事情她丝毫全无记忆,也只好仗着自己年纪小,忙挽住他的胳膊劝说道:“大哥,你才回来,不要忙着费心想这些事了,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呢,你去我那屋里坐一坐,我叫秀儿给你泡他们新送来的海南兴隆咖啡,行不行?” 第六十章 死水 伯醇微微的笑,眼底是止不住的怅惘和欣慰。 他同季元和宛春一样,是在静安官邸长大的,作为家中的长子长孙,他身上背负的期待和责任,长久以来,都比其他人要多得多。爷爷是什么样的心思,父母是什么样的心思,他全然清楚。 他们不过是想给他铺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道,即便他拼尽全力为自己争取到了赴日留学的机会,即便他拼尽全力把每一件事都努力做到最好,到头来,他们还是信不过他,极力的要把他往设定好的旅途上推去。好让他走向仕途,走向富贵,走向浮华,走向家人布置好的温柔乡,一步一步,直到他垂垂老矣的时候,再由他的子孙来接班继续走下去。 这就是大家族的悲哀,一代一代的后人,总要继承一些不属于自己的梦想,并为之付出心血,才可保全一个家族的兴盛和昌隆。 李家亦是如此,伯醇无声的叹息,有感于四妹宛春的好意,他也只得就着这个台阶下来,摸一摸宛春的额头笑道:“我坐车回来,正疲累的很,去你屋里坐一坐也好。” 宛春笑了笑,转身便对李承续、李岚峰夫妇说道:“爷爷,爸,妈,我和大哥去我屋里玩会子,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有了,你们去吧,季元也不必在这里耗着了,同你大哥和囡囡多说说话罢。” 李岚峰可喜有宛春说了一句话,才打破屋里的沉闷,又忙着吩咐人道:“伯醇的房间都收拾好了吗?屋子里是派谁去的?” 管家李达正在门帘外头候命,闻言就打起门帘进来,一鞠躬笑道:“长孙少爷的房间收拾好了,隔壁的书房也收拾了,休息学习的地儿都整齐着呢。原先伺候大少爷的那个丫头杏儿。前年大少奶奶许她嫁人放出去了,我正要同大爷和大少奶奶商量,是外头另买了人进府里来,还是就在咱们院子里挑一个过去伺候着?” 李达是伺候祖父和祖母的人,以往总是管宛春的父亲和母亲叫大爷和大少奶奶,这么多年过去,他仍没有改掉这种称呼。李家是旧式翻新的家庭,有些封建时期的陋习,都自然的摒弃掉了,但有些礼仪上的规矩。却原样的保留了下来。比如伺候上人的仆人,尽管名义为仆,但在小一辈的面前。仍是如同半个长辈,李岚峰和余氏也就默认了他的这种称呼。 原本家中是考虑伯醇去日本留学四年,要将他的听差一同送过去的,无奈伯醇不同意,就只好各房里分下去了。两个大小丫头,一个大丫头杏儿送了点嫁妆许配出府,一个小丫头朵儿就多给了点钱叫家里的人领回去了。这会子要想找个伺候的人,新买的怕不知底细和轻重,唯恐伺候的不好,旧有的各人房中又都抽不开。也难怪精明如李达都会为难起来。 余氏亦考虑到了这个缘故,另外现今静安官邸是不敢有一点的风吹草动,总统府的驻军还没有撤走。外头买来的人谁知道将来是敌是友,可靠不可靠呢。她环顾了四周,李承续的上房里不消说,是不能动一个人的,都是家中的老仆人了。寻常李承续都不大使唤他们,换给了别人就更不敢使唤了。自己和李岚峰身边。大丫头桃红嫁出去之后,就没有择人进来,只有彩珠怀安两口子和娜琳在身边等闲伺候,四个儿女房中是每人一个丫头和一个老妈子,季元和伯醇又比宛春仲清多了一个听差。仲清嫁出去了把她的丫头翠枝也带去了上海,季元是个淘气的人,房中的东西多了哪样少了哪样,一向都是大丫头萍绿替他留心着,没了萍绿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小女儿宛春又多病多灾的,周妈年纪大,照看不过来她,唯有秀儿还能体贴一些。 想来想去,余氏自己也没想到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就指派了娜琳道:“你去照看大少爷几日,他从小跟着我身边长大,你又跟了我这么多年,也算是在你眼前长成人的,你做事我放心。” “哎。”娜琳笑着答应一声。 她是母亲余氏从锦溪余家带来的侍女,与府中根生家养的彩珠相比,母亲对于娜琳更为信任,娜琳的名字就是母亲留学归国后给起的,带着一点子西方人的洋气和时尚。娜琳受了母亲的鼓舞,行动处事都格外的爽利,人品也是一等一的好,对上尽忠,对下尽责。只遗憾她跟随母亲到李家之后,为了能长久的伺候着母亲,竟是终身不嫁,近四十岁了还是个老姑娘,无论父母亲和祖父母如何的劝说,都不能改变她的决意。日子长了,大家感动于她的执着忠诚,也就由她去了。 早先还在战乱的期间,李岚峰每日里忙着战争打仗,余氏忙着照顾家庭,鲜少有时间顾全伯醇、仲清两兄妹,全是娜琳一手带大了他们。也不知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是哪里学来的知识,伯醇幼时出天花,谁都不敢碰,只有娜琳敢,抱着他在怀里一口口的给他喂饭。生仲清的时候,余氏的奶水不足,也是娜琳到处去找了好乳娘。 只是随着岁月流逝,伯醇和仲清一天天都长大了,建国后李家满门富贵,底下的季元和宛春含着金钥匙托生,倒不需要她的关心了,她就悠闲了许多年。 这时主母又将照看的任务交给她,她难免有一种即将被委以重任的感觉,答应之后就忙忙的去到伯醇房中,亲自看一看还有哪里不中意的地方。 宛春和伯醇、季元也就跟着出来了,到了宛春房中。 萍绿和秀儿都知道他们的口味,给季元和伯醇泡的是海南兴隆咖啡,给宛春的却是大补的红枣茶。 兄妹三人各分东西坐下,伯醇抬头看了一圈,见房间里还如同自己走时的一样,不觉摇头笑道:“这样尘封许多年似的屋子,也只有四妹妹住得惯,我是不大喜欢的。” 宛春也随他看了看,道:“我就很喜欢这房子,红窗户配着白纱窗,多好看呀,总比那些人家不中不西,不洋不土的摆了一屋子的东西强许多。” 她说完,季元和伯醇倒是都笑了,伯醇道:“两年不见,四妹妹的谈吐越发的精益了。我乘车从车站过来的时候,看到旧京很多时髦的女孩子出城去玩,打扮的很光鲜,但气质上却差了四妹妹一筹。” “是这样吗?”宛春两手捧着脸,笑道,“我倒是不觉得。” 季元哧哧笑了两声,点着她的额头说了一句淘气,才向伯醇道:“大哥,你真打算要开办学校吗?我看爷爷的意思,只怕会很难通过的。” 伯醇轻啜了一口咖啡,细白的骨瓷杯子在手上转了一转,片刻才道:“现如今我已听不见任何反对的意见了,爷爷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都不能够使我改变决定。” 季元叹了口气,或许是为了伯醇的坚持,也或许是为了爷爷的坚持,只是作为兄弟,他无法对伯醇说出不字,只好笑着打趣说:“你同四妹妹,是最让我佩服的人了。你为了上日本留学,可以三天三夜苦撑着不吃饭。四妹妹为了上医科学院,可以使计欺骗了爷爷。” “四妹妹上医科学院了?” 伯醇惊讶一声,忙去看宛春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医科学院什么时候开始招女学生了,爷爷那里又是怎么答应你的?快,你细细说来听听罢。” 宛春蓦地失笑,忙道:“不尽如三哥所言,我想上医科学院的事并没有欺骗爷爷,也不知他老人家是怎么了,忽然就开通起来,我不过一说,他就答应了,连我自己都不大相信。” “这可真是一大喜事呀!” 伯醇抚掌大笑道:“四妹妹,你果然不同凡响。医者,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们家中不是要出一位妙手回春的女医师了?” “大哥……”宛春娇嗔了一句,想不到伯醇对于她的决定回如此支持,比之母亲和二姐仲清的反应,这真是让她意外极了。 伯醇还是兴奋着,听她软软的细语一句,心里欢喜的不得了,拍着季元的肩膀笑道:“我的教育和四妹妹的医学是一个道理,不过四妹妹将来医治的是一个人的身体,而我将来医治的则是一个人的灵魂。三弟,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季元指一指自己的鼻头,又看了看宛春,半晌才失笑道,“你们二位都是救济苍生的人物,我就微不足道了,能从讲武堂毕业已算是了不得,哪里还敢奢求别的。” “此言差矣啊。” 伯醇摇摇头,目光渐渐的冷峻下来,语重心长的说道:“如今整个国家就如同一汪死水,表面看着平静,而地下则是暗潮汹涌,迟早有一天是要换来清泉的。你的讲武堂就是一把利剑,将来需要斩破这死水的,非你们而不可。” 第六十一章 双喜 “那也只怕大哥高看了我们。” 季元朗声一笑,不论真心假意,伯醇对于他的肯定,都让他心里快意许多。父辈们抛头颅洒热血打江山的故事,这么多年没少在他耳边念叨,他又是年轻气盛的儿郎,在环境的渲染下自然会有恣意杀敌保家卫国的壮志雄心,眼下虽不能立马就上阵大展拳脚,但有伯醇的话在此,他心里对于自己的将来也可观许多。笑了一笑,就又道:“大哥这次贸然回京,大抵不知道家里的情况。自从和平剧院爆炸之后,总统府已经对我们李家心生防备了,竟然敢在我们眼皮子底放列兵,说是保护,实则监视。即便没有爷爷,你开办学校的事只怕也不会顺利。” 伯醇沉吟片刻,他在家门口下车的时候,的确遇到了两队列兵。他原只以为是爆炸之故,家里才调集了人马守卫家宅,却不料会是总统府派的人。此时季元张口一说,他就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隔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沉声道:“瓜田李下,总归是避嫌要紧。他们总统府疑心我们国务卿府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只要我们自己问心无愧,随他怎么大动干戈,也抓不到什么把柄来。” 季元叹道:“话虽如此,但一想想背后总有双眼睛盯着你看着你,我这心里就不舒服。要不是顾忌张景侗与我为至交好友,就咱们家门口的几个小兵蛋子,我总有办法收拾得了他们。” “你又胡说了!” 伯醇笑着低叱一句,他知道季元的性子暴躁,少不得叮嘱他几句道:“如今我们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尽快的同总统府化干戈为玉帛,你倒好,竟反其道而行。我要是没回来也就罢了。这次回国来,凭我是你大哥的身份,我就要好好管一管你,没我的许可,总统府的人马你一个手指头都不能碰他们的,听见了吗?” 季元受了他的教导,心里纵使还不大服气,也不好迎面顶撞了伯醇,就胡乱点一点头,敷衍过去。 宛春喝着茶听他兄弟两个说了这么多话。终于得空插句话道:“忘了跟大哥说,二姐姐半月前喜得麟儿,现今母子二人俱都平安的很。你要做人家舅舅了。” “我要做舅舅了?”伯醇果然又惊又喜,两只手儿搓在一处,也不知怎么放才好,就合十成个和尚一般,不住的念道。“这是大喜,大喜!不枉我回家来,四妹妹学医就是一喜了,如今再添一丁,那就是喜上加喜呀!好,好得很。我一定要去看了二妹她们母子去。”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竟有些不像那个刚回府意气风发的大少爷,反而像个旧式家庭里的老古董。藏有说不完的故事。 宛春知他是由衷为仲清高兴,便笑道:“妈早和我商议好了,等二姐姐的孩子满月,就带我们去给她贺喜。这会子横竖也不过半个月他们枫桥官邸就该举办满月宴了,大哥好歹等一等。到时同我和妈一起过去吧。” “那样也好。”伯醇笑道,“自二妹嫁去上海之后。我除了中间去上海培训见过她一次,算下来也有三四年再没见过她了,也不知她过得如何。” 宛春道:“二姐姐过得很好,她生产的时候我和妈去过一次,在上海随便一个人都知道镇守使的夫人是了不得的巾帼英雄,学识见地远在常人之上,这次她又给谭家生了个儿子,谭家待她就更贴心了。” 伯醇愉悦地听着,他的思想诚然是很开化的,但潜意识中仍是觉得女儿家能嫁个好人,完美的做一个妻子做一个母亲,就是极为成功的事情了。听见二妹仲清过得好,他心里很是宽慰。 季元也知二姐生了个麟儿,但那一回宛春回来的太匆忙,第二日就早早去上了学,他一直想问没有问清楚,这时再提到这个话题,他就道:“对了,上一次我还疑惑着呢,怎么忽然间二姐姐说生就生了,产期不是定的十月里吗?” 他还没有结过婚,虽然交了很多的女朋友,但也只局限于赏花赏月赏秋香的风流雅事上,越雷池的事情倒从没有做过,自是不知道女人生孩子是怎么回事。 宛春固然知道内中详情,但碍着季元和伯醇都是仲清的同胞手足,万一说出是因为谭汝临寻花问柳的缘故才招致仲清早产,以季元的脾气势必会在家里掀起风波的,倒不如不说为妙,便道:“听二姐姐的丫头翠枝说,像是不经意滑了一跤,引起了胎动。我和母亲去的时候,姐夫正要请了日本产婆子,她们过来看了都说是要早产,我们没有办法,就只能听产婆的,备下了生产的东西。果不出她们所料,隔了两天二姐姐就生下了孩子,足可见是上天庇佑她们母子呢。” 她尽量说得轻巧,避免引起伯醇的怀疑。殊不知伯醇这些年间忙着学业,一直无暇于婚事,也是单身汉一个,宛春这样的说,他也就这样的相信了,含着怜惜笑道:“那是二妹吉人自有天相,她是个极要强的女孩子,万一腹中胎儿出了意外,只怕她也好不到哪里去的。” 宛春点一点头,也就不往下说了。 季元倒是想起了什么,支着下巴要笑不笑的望着伯醇,将伯醇看的云里雾中,上下打量了自身一遍,才嗔怪道:“三弟,我身上是有什么吗?你这样盯着我瞧?” 季元摇摇头,仍是那样的笑着,将手面在下巴上来回蹭了几蹭,才问他:“哎,大哥,你今年二十有七了吧?” 伯醇掐指算了算,不明所以地笑道:“腊月里的生日,虚岁是有二十七了,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季元便掰着手指道:“哟,真二十七了?想咱们的二姐二十一岁嫁的人,二十五岁上有的孩子,大哥这里就一点的喜讯都没有吗?老实说罢,你可是看中了哪一家的姑娘,要回来顺便把婚也结了呢?” “你这个小鬼!” 伯醇不经意的直起身子,伸出手就往季元额头上一敲,狠狠给了他一个榧子吃,笑道:“何时我的婚姻大事轮得到你来多嘴?不用问,你季三爷的红粉知己是遍布紫禁城的了,你要是嫌我碍眼,我可明白了说,要结婚你就结去,我绝不拦着。但我的婚事,你是不能够插手的了。” “哎,我这怎么能叫插手,我这是关心你。”季元揉着额角,伯醇是不大经得起玩笑话的,方才那一下想必是羞恼极了,下手丝毫没有留有余地,敲得人脑门子都疼了。他顿了一顿,直到痛感慢慢的消退下去,才又道,“其实我个人也不急,红粉知己再多也比不过找一个携手到老的爱人重要。只不过我们的小妹妹恐怕要急了,她如今可是形如璞玉,价值千金,我们讲武堂不知有多少人在打她的主意呢。” “三哥!” 宛春想不到他们兄弟二人耍贫嘴竟然能耍到自己身上,一时急红了脸边笑边羞道:“你都从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越发调皮了,成日里拿我打趣。” 她素来沉静端庄,很少有羞恼的时候。这会子急成这样,倒让季元和伯醇看出可爱来,伯醇忙问了季元:“怎么,他们都见过四妹妹了?” 季元跟着附和道:“可不是,别说旁人了,就说那个眼高于顶的张家五少爷张景侗吧,他提起四妹妹来,除了好字就再说不出第二字来。” “哦,那可真是了不得了呀。” 伯醇拍手笑起来,他还没有留学的时候,张景侗他们作为季元的朋友,三不五时就上门来在家中玩闹,彼此间都很熟悉,对于他的脾气大概也了解一些。那位确实是遍阅绮罗丛的人物,既然他都能看出四妹妹的好,旁人就更能看得见了,于是一躬身就刮着宛春的鼻梁子道:“时光飞逝,岁月如梭,此话当真不假,想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四妹妹也到了出嫁的光景了。” “呸,一个两个都不学好起来,回头告诉了妈,才叫她说你们呢,也是做人家哥哥的,就这样的开人家玩笑。” 宛春含羞笑啐了一声,让季元话赶话说到这份上,她干脆也挑明了讲道:“甭说我了,三哥你自己做的好事,追女孩子追到我的同学那里,倒弄得我好不尴尬。” 伯醇许久不回家,对于弟弟妹妹的事情格外的感兴趣,一听宛春话里有话,忙道:“你的同学?是谁呢,能叫我们三少爷如此惦记?” 宛春得意瞪了季元一眼,就要说出口来,季元嘿的笑了一声,忙弯腰过去一把捂住她的嘴,冲伯醇打哈哈道:“她小孩子不懂事说的话,大哥岂能当真,闹着玩,都是闹着玩的。” “闹着玩……呜呜……李季元……你……慕言她……唔唔……” 宛春极力的要在季元的桎梏下说出话来,无奈他动用了真格的,死死的捂住宛春的嘴巴,力气极大,宛春支支吾吾说了一串,伯醇却什么都没听见,见她二人实在闹得不像样了,才咳嗽一声笑道:“好了,好了,三弟你快放开四妹吧,小心憋坏了她。你不想她说,她不说就是了。” 第六十二章 谣传 季元听言这才松开手,但犹不放心,就顺势起身与宛春坐到了一侧。 宛春让他一番折腾,早已是发丝散乱,云髻轻斜了,她又不好为此而生气,只得叫来了秀儿,让她替自己重新梳起头发,向季元笑嗔道:“你说我可以,如何我说你你就急了呢?真是个矛盾的人。” 季元翘脚嘿嘿的笑,手枕在后脑勺上,靠着那银红撒花椅搭有一句没一句的答言道:“因为我说你的话,旁人不大会当真的,然而你说我的话,旁人务必会当真的呀。” “这可就奇怪了。”宛春梳整完头发,侧过半边身子问道,“我的话难道是金科玉律吗?一说别人就会相信?” 季元晃动着脚,闲适的点了两下头道:“你的话虽然不是金科玉律,但你在我们家里是出了名的实诚人,甚少有撒谎的时候,自然别人一听就信了。” 宛春一时失笑,欲要反驳他,又不知从何入口。恰巧娜琳去伯醇的房间里检查了一遍,见无不妥的地方,考虑到他长途奔波回来,必然要休息才会有精神的,就听了管家李达的话,一路找到宛春屋子里来,掀起门帘瞧她兄妹三个都在,娜琳就没有进门来,踩着门框子笑道:“大少爷,您该歇一歇了,坐了那么长时间的车,不嫌累得慌吗?家里三少爷和四小姐都在,要说话以后多的是时间呢。” 她说的不急不缓,但语气却是确凿的。伯醇背着她的方向,冲季元和宛春笑的叹口气,很有些无奈的感觉。娜琳哪里都好,唯有爱管闲事的毛病改不掉。 这在母亲眼里是尽责的表现,但在他们年轻人的眼里,未免拘束得太多。 他这样的为难。季元和宛春自是感同身受,都是受过娜琳唠叨的,岂会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母亲既然说了让娜琳去他房里伺候,伯醇就不能把她当成毫无干连的佣人,总得有几分尊敬的样子,才算是对得起母亲的良苦用心。 于是他就不能再在宛春房里坐着聊下去了,便起身回了娜琳一句道:“我这就去休息,辛苦您了。” 娜琳在门框子边沿笑呵呵的摆一摆手,嘱咐他动作快一些,自己才转身回去忙活别的了。 她一走。伯醇也就跟着迈动了步子,向季元宛春笑说道:“不聊了,坐了小半日的功夫。也聊得尽兴了。这会子既然让我去休息,我就回屋去躺一躺,等明儿你们俩得闲,我们再畅谈个痛快。” 宛春和季元都笑说很是,送他出门去。宛春原以为季元也就此告别。却不料伯醇前脚刚走,自己就被季元一把抓着胳膊直拉到卧房里,问到她的脸上去道:“你这个小东西,也学坏起来了。我问你,是谁同你说的慕言的事情?” 宛春瞧他一惊一乍,就只为了这件事。想起自己方才被他桎梏的苦,扬着下巴就笑哼了一声:“怎么,三哥是打算秋后算账吗?刚才是谁说闹着玩来的。既是闹着玩,你管我是从谁那里听来的呢。” “哟呵,小东西,你真是得理不饶人了啊。” 季元老着脸皮,笑的捏一捏宛春的面颊。道:“方才我怕你在大哥说了太多,叫家里知道又以为我在外头胡来。这会子没人。咱们兄妹两个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的那个同学晁慕言,我的确是十分的喜欢,但她是个很正派的女孩子,同我交往过的女人都不一样,我不能在事情没有成功的时候打草惊蛇,所以才要问问你,究竟你从哪里听来的闲话?” 宛春抿抿唇,两颊被季元捏起一片绯红,疼倒是不疼,就是这样亲昵小孩子气的举动,让她一时想起了自己年少无忧的过往,人也就比平时可爱许多。轻轻含了一根手指,偏过头想了想,才对季元道:“没有旁人告诉我,是慕言自己说出来的。” “她自己说出来的?”季元吃惊不小,追着问道,“她都说了些什么,有关于我的话吗?” 说罢,一双眼珠子眨也不眨的盯着宛春,眉宇飞扬,嘴角不自觉的露着笑容,浑似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点都不像传言里说的那样,是个阅尽万紫千妍的浪荡子。 宛春看他难得这样的认真,想笑又不能笑,片刻才道:“诚如你所言她是个很正派的女孩子,目前一心都在学业上,对于你的追求,说实话她是不大认同的,而且因为三哥你没有暴露过身份,在慕言看来,她一直把你当成周湘的兄长看待,那日我们听戏,她正因为三哥你的追求而倍感苦恼,所以才对我和周湘倾诉起来,说是参事府的公子在追求她,倒让周湘讶异了一番,直呼是遇上了拆白党。我当时就猜到可能是你,没想到今日竟然证实了。” 才说完,大抵又觉得很有意思,宛春就用帕子掩住口微微的笑,目光看向了季元,要等他的意思。 季元才知自己在佳人心中竟是这样的不受待见,心中不由气苦。他想起近日自己为了追求佳人所做的努力,虽因抗日风潮的事情,有几日不曾去见过慕言,但在此之前,他哪一日不在晁家医馆的巷口等着?那些街面上卖的好吃的好玩的,他只要看见,必然会买一份带着,便是慕言不肯收,能与她说上两句话,他也是开心的。 想不到竟然会给她造成烦恼,季元扒一扒头发,到底是不能相信。他之前追女孩子,三五日就已经是花费很多时间了,那个晁家的慕言,究竟对自己哪里不满意?是长相,是学识,还是家世? 他自问在旧京,四大公子的美名已经够家喻户晓的,她区区一个平民女子,有什么资格对他挑三拣四的,不就仗着自己长得好一点么,就值得这般骄傲,把四大公子都不放在眼里了? 季元越想越不甘心,一跺脚就道:“我亲自问问她去,倒不信了,这紫禁城除了我李季元看不上的女人,竟还有看不上我李季元的女人。” 宛春不料自己的玩笑话,会惹出这事故,忙拉住季元笑道:“慌什么呢,她是个女孩子,又还在上学,不想有儿女私情也是应该。你在内帏厮混惯了,只以为每个女孩子见了你都该同你亲近才是,这就是最大的错误。快别去打扰她了吧,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焉知你不会再遇见别的喜爱的女孩子?” 她极力的婉言劝阻,无奈季元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宛春越这样的说,他心里越是窝着一团火,便将宛春的手从自己的袖子上捋下去,一甩头出门道:“等着瞧吧,我总能给你一个回信儿的。”就从院子里出去,闪身就没个影儿了。 宛春在他身后叫唤了两声,见他不答,心里只道一声糟糕,就怕季元那个驴脾气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说出静安官邸还不要紧,万一说出这事是由她挑起的,慕言又不知前因后果,还以为自己从中挑拨,倒是伤了彼此的和气。 她欲要跟着出去调解,细细的想又不能给自己一个合适的身份,去插入到他们之间。进退两难时,正巧萍绿和秀儿见她们兄妹说话,就一同出去玩了会子,这时进院子里来看宛春一个人站着,伯醇和季元都不在,萍绿就笑问道:“四小姐,怎么就你一个人了?大爷和三爷呢?” 宛春道:“大爷去房里歇着了,你们三爷倒是出去了。”说完,她低着头想一想,才又抬起头来问萍绿道,“李桧去哪儿了?你找他来,我有事拜托他呢。” 萍绿咦了一声,道:“李桧都是跟着三爷的,三爷出去他想必也出去了,四小姐有什么事要拜托他?告诉了我也是一样。” “那可不一样。”宛春急的一皱眉,摊着手道,“这话我也不好说了,你们前一回不都说三爷新交了一个女朋友吗?方才我正同他说这事,一言不合他就恼起来,要去找那个女孩子呢。我急的没办法,想找李桧去拦住他,仔细他再唬着人家。” 扑哧! 萍绿不听则罢,一听竟笑个不住,一手搭着秀儿的肩,一手捂嘴道:“原来是找那位小姐去了。不用急了,不用急!我们三爷的脾气我还不了解,甭看着在我们面前吆五喝六的,一见了那女孩子的面,他倒愿意做小伏低的。我前几日听李桧说,有一次咱们三爷要送那姑娘礼物,叫人家给回绝了,让李桧原样的拿回来,三爷一看呀,就生起气来,在屋子里指天骂地的说了一通,非要自己去找人家。李桧也同四小姐一样的想法,生怕他惹出什么事来,忙打车跟上去,谁知三爷一见人家姑娘的面儿,那张脸立时就多云转晴起来,好言好语说了有一阵子的话,才又开车回来。所以呀,四小姐你尽管忙你的,我只跟你打个赌,咱们三爷风风火火出去,必是满面春风回来,我把这话放在这里,你瞧我说的准不准!” 第六十三章 辟谣 今天第二更奉上~~~掌声鼓励自己,终于长志气加更了。欢迎大家多点击多订阅多收藏哦,另外麻烦撒点推荐,大家的支持就是我的动力,明天加更不加更就看你们的咯~~~ ---------------------------------------------------------- 她照顾季元也有三四个年头了,彼此间相处日久,脾气性格多少相似一些,都是这样的淘气。 宛春原本还担心着,听萍绿连说带比划的,不觉略略放松一些,只得站在那水磨石砖上摇头笑道:“就没有让人省心的时候,也罢,等他回来再说吧。” 萍绿和秀儿看她小小的年纪就老气横秋的,都觉有趣得紧,便一左一右挽着她的胳膊,送了她到房里,几个人坐一处聊聊女儿家的悄悄话。 且说自从宛春的身体大好之后,李岚峰和余氏为怕她调理不当,就吩咐大厨房多开了她的饭,照着食补的菜单子,叫她每日都在上房里吃,伯醇则陪着老先生在后院用餐了。今日她才吃到一半,季元就从外头回来了。 宛春正不知萍绿说的准不准,就一直盯着他看,果然见他出门时眉尖的那股子戾气,此刻已全然不见了踪影。脸上虽无笑容,却也平和了许多。 看来是真叫萍绿说对了,英雄难过美人关呀。 宛春咬着筷子尖儿,不觉就笑出了声。 在李家,食不言寝不语可谓是最基本的礼仪了,她这一笑,足以让余氏和李岚峰起了注意。 他们吃饭的桌子是西式的长桌,从桌头到桌尾足有三四步的距离。余氏不便于在饭桌上大声的教训儿女,就用筷子的尾端轻轻在桌沿上敲了一敲,以示提醒。 宛春于是止住笑,低下头不做声的一味吃着面前的饭菜。 季元倒没看见她的表情,恰也没有吃饭,就拉过宛春身畔的椅子坐下笑说道:“爸,妈,我今日也不开火了,跟着你们吃吧。”说时,一旁站着的彩珠已经拿了一个脱胎填白的瓷碗给他满满盛了一碗米饭来。又递上了一双竹筷子。 李岚峰此时已经吃完,待到饭粒咽尽,才取了一杯茶喝着。看他衣着整齐,像是玩乐后回来的样子,就道:“怎么,又出去鬼混了,不在外头吃过再回来吗?” 季元本是要动筷子的。一听此言忙又放下去,两手微微的撑在身前的桌上说道:“不过是去见了个朋友,没有爸说的出去鬼混的事。我们讲武堂的风气如今正管理得严,大家就都不大在一起玩乐了。” “这样最好,才有些学生的样子。” 李岚峰嗓子眼里哼了一哼,家中的几个孩子。他唯独对季元的行为最看不惯,也最为关注,生怕一个不察。家里就会出了一个酒囊饭袋亦或是败家子来。 季元亦是知道李岚峰对自己的不满,在他的面前能不多说话就不多说,回了这一句,就忙端起了碗,扒拉了面前盘子里的一份青椒肉丝。就着米饭囫囵吞枣似的吃起来。 宛春瞧他吃的迅猛,就将自己面前的干炒鸡脯片悄然夹了一筷头。送进他碗里,季元照旧囫囵吃着。不闻声,只见筷子动弹,不多时就把一碗的米饭吃尽了,彩珠端了茶出来,他喝了两口,便用脚在下面踢踢宛春。 宛春的饭恰刚吃完,余氏讲究养生,喜欢细嚼慢咽,最厌烦大吃大喝的,倒还剩了半碗米粒子。宛春想季元大概是有事同自己说,便站起来先向余氏说道:“妈妈,你慢吃吧,我吃饱了就先回屋看书去了。” 余氏点一点头,季元如蒙大赦,忙也跟着宛春站起来道:“我同四妹妹一块儿回去看书了。” 余氏笑了一笑,也向他点了点头。 季元斜咬着嘴唇偷笑,心里头明白余氏的笑是为了不相信自己,但他脸皮厚实得很,浑不在意的跟着宛春前后脚出了上房。一到院子里,他就变了颜色,拉着宛春的手道:“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宛春看他严肃的样子,又不知是为了哪一桩的事儿,只得顺着他拉扯的力道边走边问:“是什么事?” 季元道:“你帮我摇个电话去参事府,就说找她们的大小姐周湘。这个人,看模样秀秀气气的,想不到背地里专会使绊子,我要找她算账去。” “找周湘算账?”宛春奇了怪了,好好地出去一趟,怎么又牵连到周湘了呢?便道,“你找她算什么帐呢,她招你惹你了?” “何止是招惹,简直是恶意造谣。” 季元啐了一声,这才松开拉着宛春的手,叉腰呸道:“小毛丫头,跟我斗狠的。我说慕言怎么见了我理也不理一声呢,原是她在慕言身边说,我是个拆白党,专门要骗慕言这样的女孩子,好叫她失财失色。我去她舅姥姥的!看我长的这个样子,为人的做派,像是会骗人家女孩子财色的吗?别以为她是参事府的小姐,我就不能拿她怎么样,四妹妹,你给我打电话,现在就打,我有一肚子的话等着她!” “什么一肚子的话?” 宛春简直好笑起来,扯了扯季元的袖子,仰起头看着他道:“我问你,你去找慕言的时候,是不是从未说过你姓李?也从未说过你是我李宛春的亲哥哥,是静安官邸的三少爷?” “啊。”季元一点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的说道,“我不过是怕顶着静安官邸的名声,会叫人知道惹起闲话来,所以才未言明姓名。还有,不是你说的么,叫我不能在你的学校里告诉别人我是你的亲哥哥?” “正是这个话了。”宛春笑道,“你既然没有告诉慕言你姓李,也没有告诉她你是我的亲哥哥,那日我和周湘又同坐了你的汽车回来,慕言误会你是周湘的哥哥也情有可原。事实上,周湘并没有哥哥,慕言既是说到了这件事,在周湘看来,必然会觉得她遇到了一个骗子,一个顶着参事府公子的名头行事的骗子。加上慕言是个年轻的女孩,一般骗不到她什么,唯有骗财色是可以说得通的,所以周湘才会说你是拆白党。这都是由一串的误会引起的,要说责怪,三哥你也脱不了责任呀。” “这……我……” 季元张口结舌,宛春的话说的很合乎情理,让他不能不冷静下来重新思量这个问题。 因吃过饭就是七点钟的光景了,院子里只亮了两盏琉璃灯罩的电灯,发出近乎鹅黄的光芒。秋末的天气,已是寒意遍野,季元静了这片刻,脑海霎时清明许多。自己想了一想,面上才有一点的笑意道:“话虽如此,但她不分青红皂白就污蔑旁人的好意,也是不能原谅的。你去打电话给参事府,我和她说两句,不求她怎样在慕言面前替我打圆场了,只求她不败坏我的名声就是了。” “那又何必打电话给她说?” 宛春瞧他已经趋于平静,舒了口气道:“这事都是由误会而起,假日时日解开了这个误会,慕言自然就不会把你当做拆白党视之了。” “假以时日?”季元冷笑了一声,“假以时日是几日?难道就这样任由我等下去,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么?” 他的急脾气总是改不掉,因这个误会也有自己的责任,宛春站在庭院里已久,又经不得霜寒,只得顺着他的话说道:“好吧,好吧,这个误会由我来替你开解成不成?” 季元双手环抱在胸前,闻言扭过头淡淡看了宛春一眼,又转过去面壁道:“四妹妹别说笑话了,你方才还说不能提我是你哥哥的事,现在还怎么替我解开误会?” 宛春笑道:“谁说不提我们是兄妹的事就解不开误会的?”她掰着手指数了数,今日正是周末,周一、周二的课程都很紧凑,唯有周三下午还有小半日休息的时间,就对季元说道,“下个周三我们正有课余时间,香山的红叶这两日正是值得观赏的时候,我请季元和周湘去香山公园游玩,到时大哥也过去,我们只装作是偶遇,借此机会我再向慕言重新介绍你一回,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季元紧抿起唇,将皮鞋的尖头在地上点一点,沉吟良久才笑道:“也罢,目前只有这个主意行得通了。”说着,似乎预见了极为美好的未来,就伸手一把将宛春抱起来道,“谢谢你呀,囡囡。” 宛春不提防他有这一招,吓得哎呀一声,又是气又是笑的拍着他的胳膊道:“三哥,快放我下去,转得我头都晕了。” 季元哈哈大笑,将她放下来,嘴里哼着乱七八糟的小调就从院子里跑开了,急火火的也不知干什么去。宛春深感他的喜怒不定,在其背后无奈的笑了笑,也就整理一下衣服回房去了。 翌日上学的时候,她因为知道季元和慕言的事,就有心要看看慕言的意思。谁知慕言是十分隐忍的人,丝毫没有提起季元昨日去找她的事情,她不提宛春也就不好再去问了。 算着日子,正到了周三,上午放学的时候,宛春惦记季元嘱托她的话,就忙拉住周湘和晁慕言说道:“二位,下午一节课以后就没课了,时间充裕的很,我们去公园里玩会子,好不好?” 第六十四章 游玩 周湘和晁慕言都停住脚一笑,问她道:“你前儿还说要在家里好好地温习功课,这会子又想出去玩了?” 宛春不好说明缘由,也就笑道:“劳逸结合的道理二位总该懂得的吧?温习功课固然要紧,但是娱乐身心也是桩幸事。我看那香山的枫叶已经红了,正是观赏的好时候,左右大家都无事,便玩上半日也没什么关系。” 周湘和慕言相视而笑,她们两个的功课比宛春要好一些,既然宛春都没什么好担心的,她们也就放松了心情。想着如今都已是十月中旬了,再不出去玩,将来等到入冬的时候,再想玩也没有好去处了,就都答应下来。 三个人约定好时间,下午上完课,便一同出门来。周湘因见宛春和慕言都坐的黄包车,自己一人坐汽车未免无趣,就也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齐往香山公园去。 医科学院原就离香山公园不远,闲暇时医学院的学生也常常会三五结伴到园子里去玩。只不过自从园子里施行买票制度以后,这批贫寒子弟出身的学生才减少了去的次数。 宛春前时同金丽来过一次,知道这里的买票规矩,因是她做东邀请的周湘和慕言,到了香山公园就先行掏了一块钱替周、晁二人付了票钱,余下的命茶房折作茶水钱,送了几杯茶到赏花亭那里。 周湘知道宛春的家底,倒没有在意。晁慕言不明底细,一看宛春抢先付了钱,面上很大的过意不去,忙从自己身上拿出一个绣花的钱包来,就要把票钱还给了宛春。 还好周湘眼明手快,一把将钱塞回了她的钱包里。冲她笑道:“不必我们破费,这点子钱宛春同学还是能应付来的。” 晁慕言见状只得含笑收回钱,抬眼望了一望公园。赏花亭那里的百花已经凋零,唯有傲寒的菊花和松柏挺立着,一蓬蓬,一棵棵,近的是花团锦簇,远的是郁郁青葱。 由于城里的人都知十月份最宜赏枫叶,故而宛春这次入园比前番和金丽入园的时候要热闹得多,到处可见人头攒动。连素日冷清的赏花亭都熙熙攘攘的坐满了人。 宛春一见如此,自己倒先笑起来:“真是不巧,原以为周三能安静一些。却不想也是这么热闹,我们竟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周湘和慕言也都看得清楚,摊开手亦是笑道:“没办法,我们只好顺着各处走一走看一看了。” 宛春正有此意,她和季元商定好的就是在赏花亭这里佯装偶遇。眼下赏花亭坐满了人,倒不好彼此遇见,不如四处走一走,或许还可以碰的上。 她想着,就邀约了周湘和晁慕言从花径那里,一路观赏过去。三人说说笑笑。绕着山脚走了一半的路程,宛春还在等季元他们怎么还不过来,恰是心有灵犀。她们刚绕过弯来,对面季元和张景侗他们也走到了这里。原来他们是从跑马场遛了一圈,上山之后又下来的。 原本张景侗、赵国栋和柳秉钧都不明白季元为何非要选在今日晌午过来游玩,这会子一看宛春、慕言和周湘她们,心里俱都明白几分。个个面上含笑,拿眼暗瞧着季元。 季元骑马爬山的折腾了一圈。左等右等就是等不见宛春来,还以为事情有变,心里本已有三分的失望了,此刻乍然遇见,倒忘了是自己一手制造的偶遇之故,竟格外惊喜起来,迎头便笑道:“巧的很呀三位,你们也来逛园子吗?” 宛春不由得握着嘴笑,心道季元的演技真是好极了,足以可以登台唱戏去,一件意料之中的事他竟能做出这等意外的表情,旁边周湘和慕言看见季元倒都是一惊。 慕言自那日季元又找了她一次之后,她便把话向季元说了清楚,并明白的质问他为何要冒充是参事府的公子来欺骗她。季元当时的神情是很尴尬的,说了两句就走开了。原以为此生二人再没有交集,不想才过了几日就又碰上了。 幸而这次周湘在身边,慕言暗自的想,若是季元胆敢再来骗她,她就当场让周湘同他对质,看他还有什么话说。于是初见面时的窘迫慢慢的消减了一些,就不避讳的抬起头来,向季元说道:“是很巧,我们又见面了。” 季元摸着鼻梁低低的笑,周湘原是对季元有很大的意见,只不过大爆炸案之后,因季元救过她一次,她受了这份大人情无法偿还,就不好再对季元冷眼相看,便撇过头故意装作是不屑于搭理的样子。 忽然里听见慕言这样说,她忙讶异的转过头问道:“怎么,你同他很熟悉吗?” 慕言摇一摇头,她和季元的关系说陌生也不尽然,说熟悉却又不到那个地步,就微笑道:“萍水相逢而已。“ 周湘狐疑的望过来,慕言是最不会说谎的人,要是熟悉她必会直说了,要是不熟悉也没有打招呼的必要,况且她的话里还夹了个‘又‘字,分明是以前见过的,这会子搞什么名堂,竟用萍水相逢来释惑? 她正待要问,宛春却已笑问季元道:“你怎么有空出来玩了?讲武堂今日也没有课吗?” 其实讲武堂今日是有课的,并且还是最为严厉的政治部于主任亲自上的时政课,为了能同宛春她们相遇,季元磨了很多的功夫,才逃课出来,并将高自己一两届的张景侗、赵国栋和柳秉钧拉出来,做出游玩的样子。此刻看宛春故意问此问题,知道她是怕让人看出机关来,也就顺势胡诌着说:“是的,我们今日没有课,在讲武堂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来赛一赛马,活动活动筋骨。” 宛春胡乱点一点头,她不过是想找个由头挑起话题,才出此言,这时见季元答了两句话,便一转身易宾为主,问晁慕言道:“这一位是我家近房的三表兄——李季元,不知我同你说起过没有?” 慕言愣了愣神,看一眼季元又看一眼宛春,果然见他们眉目间有两成相似的地方。想起自己之前一直误会季元是周湘哥哥的事情,还对人家严词批评了一通,面上不由羞赧,骤然低下头细言细语地说道:“没有,你对于家里的事甚少提及,我竟不知道你还有一位表兄。” 宛春于是笑了笑,她当然知道自己在外人面前是很少提及家事,这回能说出表哥的话来,也是因为她没料到季元竟把其他三位大公子也带了过来。万一谁口里说漏了一句,自己苦心掩埋的身份,倒是一夕就可曝光了。这才胡诌出表哥一事,不仅仅是打消慕言的顾虑,亦是说给张景侗、赵国栋、柳秉钧和周湘他们听一听,大家一致口径瞒过去也就罢了。 她这样的想,便又把慕言和周湘介绍给季元他们说道:“这位参事府的大小姐,表哥你们是都见过的,我就不多说了。这一位晁慕言小姐,乃是杏林世家晁家的孙小姐,现今正同我和周小姐一处读书,彼此都是很好的朋友,你们也认识一下吧。” 季元和张景侗等人闻言,都笑的一鞠躬行礼道:“晁小姐,幸会幸会。” 其中张景侗和赵国栋、柳秉钧都从在季元口中听到过晁慕言的芳名,言其品貌如何的出众,大家一直想要一睹为快,都叫季元以不许打扰为由给拦了回来。今日难得他季三肯自己送上门来,又认得就是那日爆炸案之后季元极力寻找的女郎,张景侗站起身便笑打趣他说:“我们鞠一躬就罢了,我看你该鞠三下躬才是。” 鞠三下躬除去给长辈贺寿,寻常就只有结婚拜堂的时候才用得上了,张景侗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要打趣季元和晁慕言两个人,宛春她们不懂,赵国栋和柳秉钧却都听懂了,捧腹暗暗的发笑。 季元也知其意,只是碍着佳人跟前不能跟他计较,就笑的打岔问宛春道:“怎么,你们是从赏花亭那里过来的,不再去看一看枫叶吗?” 宛春抬头看着那半山腰,嫣红似云霞,好不漂亮,就笑道:“我们正要从这条山路上去呢,你们这就走吗?” “不,我们也正要上去。” 他正是看完才下来,听宛春这样的问,想到可以凭借此机会和佳人多相处一些时日,季元就忙回说了一句,眼角却用余光里瞪了忍笑忍到变色的赵国栋、柳秉钧和张景侗三人,一弯腰即刻邀请宛春等人说道:“既然大家都是去看枫叶的,那么一同上去吧,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宛春低着头笑的走过去,在前面为周湘和慕言开路。季元暗里欢呼了一声,忙跟在她们的身后转回身再次爬上山去。 赵国栋和柳秉钧笑的不能自抑,赶紧压着声音扯住他的衣服道:“你一个人的艳福,却叫我们哥儿几个陪你受累,这笔账怎么算?” 季元笑的挑起唇角,便冲张景侗的方向呶呶嘴说道:“这话你不该同我一人说,你问问侗五爷,他这回跟着我爬山就没有别的意思吗?” 第六十五章 羞恼 赵国栋和柳秉钧听罢,果真向张景侗看去。 瞧他望天望地的仰着头,就是不发一言,二人回想起他之前对于李家四小姐的评价,倒是会意起来,忙都笑道:“该打,竟然忘了还有一个白捡便宜的人。亏他还一本正经的样子,原来是早打好了算盘!” 张景侗也不听那些,嘴里若有似无的吹着口哨,脚步一下一下的踩在上山的青石板阶上,任由赵国栋和柳秉钧打趣,横竖是不说什么的。 季元暗笑几声,有人陪自己趟这一汪浑水,他就不怕赵国栋和柳秉钧闹腾了,眼瞅着宛春她们已经走出了几米远,忙吆喝一声跟上,就加快步子赶过去。赵国栋和柳秉钧说笑了两句,看他二位是来真格的,自己也不好落在后面,也就追着上前了。 这条路原不是上山的正途,乃是后来跑马场建立起来时剩下的一些地砖不忍丢弃,才遵了一位风水先生的话,铺设到这里来的,由是知道此处的不多。行人稀少,山上古木又多,那枫叶的红色热烈如火,在山顶苍碧萧索的世界里无声燃烧出一片灿烂的天地,乃是深秋少有的壮美之景。 宛春一面走一面观看,暗叹着大自然的奇妙。 慕言虽有美景当前,但念及季元他们都在身后,心结未解,怎么都无心观赏,便握住宛春的手偷偷对她说道:“很对不住,前番我竟然错将你的表兄误认为是拆白党,还当面说了他好些不是,改日你替我同他说声抱歉吧。” 宛春只装作不知,含笑回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家三表兄举止虽放浪形骸,但其内心是很正直的,绝不会做出拆白党这种有违道德伦理的事情。慕言。你是不是误会了?” “十有是误会了吧?”慕言不好意思的笑道,“那日看戏的时候,我误将贵府的表兄当做是周同学的兄长,后来问过周同学,得知她的家中只有她一个千金,没有兄弟姐妹,自然认为你的表兄是欺骗了我。今日听你介绍,原来他嘴里说的妹妹正是邓同学你,我才知我是犯了大错了。” 周湘在旁听见,柳眉微斜。一撇头追问道:“你说你那日告诉我们追你的那个人就是李季元?没有认错吗?” 慕言红着脸道:“没有认错,他来找了我几次,我都不曾搭理过。误会之后就更是没有给他好脸色了。难得邓同学的表兄不介意,刚才还可以无事一样的同我打招呼。” 说时,头几乎要埋进脖子里去,低的不能再低。 周湘却凛然板起脸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就生气道:“果然是风流人物呀。我还以为他……” “以为他什么?” 宛春正弯腰从地上捡了几片枫叶来,在指尖上夹着,起身时听到周湘莫名说了一句,却不往下说了,就含笑问了她道。 偏生周湘此刻极为敏感,宛春一句无心的话。在她听来好似是看透她秘密一样,登时面上火热,直觉要同香山的枫叶红有的一拼了。就捂住了脸不言语。 季元和张景侗他们从后面追过来,看宛春手上捡了不少枫叶,季元便笑道:“落叶都有些枯黄了,不如树上的好看。你们要是喜欢,我给你们摘一些去。” 他个子颀长。说话间一抬手就从头顶的枝桠上攀折了几片叶子,分了一些给宛春。另外的却都递到慕言面前:“给,这叶子纹络清晰,叶肉也多,正适合做书签用。” 慕言抿唇淡然的笑着,不忍驳去他的好意,就摊开手接下来,同宛春一样用指尖捏了叶根儿。那像凤羽一样的枫叶,映着她莹白的手指,分外的好看。 季元一时看的转不过眼睛去,片刻又抬起手从树上摘了几片叶子来,仍要递给慕言,却叫她连连摆手婉拒道:“不必那么多了,我这里已足够了。”说罢,唯恐季元抹不下面子,看着周湘还没有枫叶,就又笑道,“还请送给周同学吧。” 季元讪讪的笑,他只顾着惦记慕言和宛春,倒是忘了还有个人在,忙就一转身把枫叶递到周湘眼皮底下戏谑道:“周大小姐,一点小心意,还请笑纳呀。” 周湘自方才他给了宛春和慕言枫叶,唯独没有给自己的时候就已经很大的不悦了,后来见他又摘了一些,误以为这其中总会有给自己的那一份,孰料回过神季元仍是送去了慕言那里。她心里不由得就憋出火气来,这会子看季元拿慕言不要的东西给自己,登时拉下面孔,一抬手就把枫叶推开去,阴沉沉的冷笑道:“什么好东西,当我稀罕它!” 她这股脾气着实是来得突然,季元眼看那枫叶被她推得散落一地,面上几分尴尬,正不知自己哪里又招惹到这位大小姐了。眼眸转了一转,看宛春和慕言都是不知所谓的望着自己,尴尬之余倍添恼怒,一甩手干脆将余下的枫叶丢个干干净净,嘴里头似笑非笑道:“既是你不稀罕,我正乐得扔了它。” “李季元!” 周湘气的跺起脚来,她也不明白自己今日是怎么了。明明是不想见到这个人的,可见了面却也并无反感。原先她只以为京师四大公子是徒有虚名的浪荡子,可那日爆炸案一事,四大公子无一胆小怕事的,俱都抢在了前头救她们出来,季元更是如此。不仅没有计较她之前的作为,相反地,第一时间他庇护的就是她,若非如此,那么她早就该让头顶的吊灯给砸个正着了。 爆炸案之后,她还曾认真的想过,再见了面就不必搞得像仇人一样了,即使不能好好地说话,和平共处也是可以的。故而在今日刚碰面的时候,她自认为已经收敛了许多的脾气,哪里知道他对她竟是这样可有可无的态度。 那个晁慕言……她……她就那么好吗?让他心里眼里全然看不见自己半分? 周湘越想越恼于自己心事的变化莫测,她跺着脚板着脸,早把余外的几个人看得愣住,宛春还以为她和季元的结怨未解,便忙拉着她的胳膊笑道:“密斯周,你别误会,我表兄是好意送你枫叶的,并没有别的意思。” 可不是没有别的意思,倘若有意思也不必等这个时候给她了。 周湘咬着薄唇看一眼宛春手中的枫叶,又看了看晁慕言手上的,直觉这会子是怎样都解释不清楚自己因何生气的了,就把宛春的手一甩,扭头疾步跑开了。 宛春不料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忙在后面追着问道:“密斯周,你怎么了,你要去哪里?” 周湘闻声,话也不曾说一个,跑的更加快了。 后头季元张景侗赵国栋柳秉钧和晁慕言等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看周湘和宛春都跑开了,忙也跟着跑过去。 一行人活像赛马一样,在枫叶从中你追我赶的,倒把赏风景的事儿忘去了脑后。待到气喘吁吁的追上宛春的时候,差不多已从山腰转过来了。 宛春的身体好了没多久,经不起长时间的运动,只得停住步子,扶着树干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晁慕言紧随其后,也就势扶着树干喘息道:“周同学呢?怎么……怎么没看到她?” 宛春摇摇头,深呼吸几口气才道:“我没追上她,不知她去哪里了。” “好好地,怎么就这样了?”慕言大感疑惑,待气息平静一些,才低低的说道,“是身体不舒服的原因吗?” 宛春又是一阵摇头:“我也不清楚,看她的样子不像是不舒服,倒像是生气了。”可是生谁的气呢?宛春冷眼瞧着跟上来的季元、张景侗、赵国栋、柳秉钧四人,这其中张景侗和赵国栋,同周湘是没有多少交情的,柳秉钧因为静语和周湘走得近,或许还可同她熟悉一些,但是方才并没有见到他二人说什么。季元与周湘也算是熟悉的了,彼此间见过几面,二人虽有隔阂,但今日季元的心思都放在慕言身上,也没见得又对不住周湘的地方呀。再说回自己和慕言,她们两人和周湘在医科学院该是极为要好的朋友了,平常连拌嘴的事情都不曾有过,闹这样大的动静就更不可能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 宛春长舒口气,从山腰上眺望出去,枝桠横错,青红缤纷,哪里还有周湘的影子。 季元也追得累了,他们上山下山已经透支了不少体力,这会子让周湘莫名其妙的闹了一通,心里十分不痛快,就在宛春身边说道:“不要管那位大小姐了,我们玩我们的去。她在家里骄纵惯了,以为每个人都应该像她们家的仆人一样,跟前跟后的伺候吗?” “那也不能够就这么不闻不问,任由她走掉呀。” 宛春笑了一笑,知道自家兄长对于周湘有十二分的不满,然而今日是她邀请了周湘和慕言出城游玩,这会子把人弄丢了,就不能若无其事的再出去玩了,便道:“你们要玩的话,就请先去吧,我再找一找她,总是要打听清楚是为了什么事,我这心里才放心呢。” 第六十六章 分道 她才说完,慕言忙也跟着说道:“我留下来同你一起找吧,山上这么大的地方,你一个人指不定要找到什么时候呢。再者我们三人是同来的,要回去也得三人一起回去才是。” 宛春见她坚持,就微微笑着去看季元的意思。 季元本是十分的不耐烦,但看宛春和慕言都势必要留下来找周湘的,他就算不顾虑宛春的意思,也得顾虑慕言的意思。毕竟他之前的声名已被周湘无意中毁坏殆尽,难得此刻佳人近在咫尺,给她留一个好印象可是当务之急的事情,于是便道:“既如此,你们两个女学生在山上终归是不安全的,我看还是大家伙一起去找一找她吧。”转过身,就问了张景侗、赵国栋、柳秉钧他们道,“你们几个还有没有别的事情?” 张景侗即使是有事,此刻见宛春在此,也变成无事的了,便摇一摇头笑道:“我没有什么事,也同你们一起去找找密斯周吧。” 四大公子中,有两位都表明了决心,余下赵国栋和柳秉钧,恰也是无事人一个,反正到哪里都是玩乐,倒不如留在这儿跟着季元和张景侗他们,横竖还可以有两场戏看。瞧那晁慕言的意思,分明是对季元流水无情的,偏生季元作为当局者竟糊涂起来,一味的落花有意,让人哑然失笑。再看那李家的四小姐和张景侗,前者不知是年纪小尚在懵懂之中,还是为人机警足够聪明,对于后者张景侗的示好,她总是保有几分回避的意味——当然,如果她是真的有心计的话,说不定是欲擒故纵也未为可知。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打定好主意就齐齐说道:“我们也没什么事。一起去吧。” 季元乐得如此,一拍手便指挥道:“那很好,前方那儿正有三个岔路口,都是往山下去的。我们上山的路只有一条,既是没在路上看到密斯周,想必她是下山去了,但不知她走的是哪一条。我们这里现有六个人,兵分三路,各自往山下去找一找,谁先找到了就在跑马场的更衣室那里等着另外的两队人来碰面。届时是接着游玩下去,还是一同打道回府,都可以有个决断了。” 宛春不知山上的路况。见季元分析的头头是道,便点头笑道:“这主意很好,不过我们六人怎样分成三路呢?” 季元眼珠子一转,计上心道:“分三路岂不容易,你和慕言、秉钧都是与周湘熟悉的。那么就将你们分在三下,我和景侗、国栋与她不甚熟悉,就和你们三人各组成一队,你看成不成?” “这……”宛春略微踌躇,季元打得什么算盘,她心里门清。但是要真的这样分的话。自己定会同张景侗亦或是赵国栋一队了,岂不是陌生得很? 她的为难来的那么明显,张景侗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挺身而出替她做决定道:“那么,依照季元的意思,我便和四小姐一队吧。” 他话一落,身侧站着的柳秉钧和赵国栋猛然醒悟,忙勾肩搭背的说笑道:“正巧。我们两个是打算一队的,那么剩下的就是季元和晁小姐一队咯?” 他们两个正经的时候足可谓翩翩佳公子。可浑闹起来的时候一点都不比之季元和张景侗逊色,季元原是私心里的秘密,不料叫他二人当着慕言的面儿说出来,面上霎时火辣辣的,心里只想不能让这两人小看了去,就硬着嘴巴犟道:“我也正有意要同你们二位中的一人组队呢,何以你们商量的这样快?” 他越是嘴硬,就越是心虚,四大公子好歹也是打小一起玩到大的,彼此间的脾气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对于他的口是心非,赵国栋和柳秉钧只是意味深长的笑着,都不去接他的话茬儿。 反而是一旁的晁慕言落落大方地站出来说道:“时候不早了,几位莫要闲话,既然赵少爷和柳少爷已经决定组队,那么我就和李少爷一队了。大家抓紧分头去找周同学吧,要不然过了五时园子里就该清场了。” 她心系周湘,只愿早早找到她为妙,倒没有别的想法。不过落在季元耳中,便以为她是对自己改观了,心里一乐,就催促张景侗、赵国栋他们道:“走,走,快分头找去,找到了再说话。”说时,就已躬身邀请了晁慕言走向最左边的一条小道上去。 他们一走,宛春和张景侗、赵国栋和柳秉钧也就各选了一条小道,顺着蜿蜒的山路找过去。 张景侗自方才宛春叫季元为表兄的时候,心内就存了几分好奇,不过当时看季元的神情并不意外,想来他们兄妹是商议好的,才没有当场问出来。这会子山路寂静,又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张景侗就笑着问宛春道:“为何你要叫季元为表兄呢,他不是你的亲哥哥吗?” 宛春从那一日痛下决心,要重新彻查赵纯美与自己溺亡案的关系时,就已打算要扭转对待张景侗的态度,不料今日的机会这样好,三哥竟会邀约了张景侗他们到香山公园来。方才她就一直在考虑如何能与张景侗自然地亲近起来,且不叫人怀疑,眼下见他开口,倒是给自己打开了方便之门,于是就回道:“密斯脱张还记得那时我同你说的话吗?家里对于我上医科学院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为避免给家里带来闲话,我在学院里便一直以另外的普通的身份示人。这次偶然遇到三家兄,为怕他一时口快,引起我的同学的猜疑,所以才谎称他是我近房的表兄。” 张景侗似有了然,脑海里依稀记得自己那一次在街上拦住宛春的黄包车时,她好像说过一次。此刻宛春又这样的解释,他便信以为真,却来开解宛春道:“你们北岭李家的一举一动向来备受关注,一个李季元就已经够让旧京的报社记者忙不过来了,倘或再添了你四小姐的新闻,那么静安官邸着实该要推向风口浪尖了。你的家人不想你去医科学院,大抵是嫌那一份专业说出去不大中听,你既是去了,他们总得考虑世人的想法,并不只针对你一人。” 宛春含笑聆听,难得遇到张景侗这般体贴的时候,句句话说到她的心坎里。她安静的走着,脚下枫叶林的叶子落了厚厚的一层,如同长廊里铺设着的地毯,踩上去软软的,间或有一点沙沙的声响,撩动人心。 张景侗见惯了风月场上的交际女郎,能歌善舞者有之,色艺双绝者有之,唯独安宁平和的人少之又少。这其中,又唯有宛春最为独特。静谧的无声无息的,仿佛开在空谷里的幽兰,月空下的夜昙,需要你耐心的守候,才可以发现刹那绽开的芳华。 古人言:秀色可餐,真是诚不我欺。 张景侗淡淡的扬起笑容,他素来自负不流于俗,崇尚魏晋风骨,最喜焚琴煮鹤燃香品茗之事,或有二三红颜,执盏为乐。此时与宛春走在这山间的小路上,纵使没有琴瑟之声,香茗之韵,只为了佳人在侧,心意相通,也就大感知足了。 二人一时无话,只是相伴走着。 这三条岔路原是通往山下赏花亭、跑马场和宜江的路,后来宜江出了事,三条岔路口就禁严起来,统一的安排从跑马场出去,所以季元才会将最后会面的地点选在了跑马场的更衣室。 宛春和张景侗不知不觉下到山底,看那出口处高高围起了一丛铁蒺藜似的栅栏,独有斜侧里花木间人为踩出的小径还可通行,便知是走到尽头了。 可惜这一路也没看到周湘的影子,因不知其他两队情况如何,宛春便和张景侗从小径里钻出来,直往跑马场而去。到了那里,才发现季元、晁慕言、赵国栋和柳秉钧都已经在更衣室门前站着了,还是不见周湘。 看管更衣室的西崽多是认识四大公子的,瞧他们不骑马只在门前站着,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忙都出来一字排开的跟在他们身后站着,生怕有一句吩咐听不到就惹得四大公子发起火来。 宛春深感纳罕,暗想周湘的脾气虽暴躁,然而却是个做事极有分寸的人,不该一声招呼都不说就走了的呀。她锁着眉,看了看西崽便问道:“你们之前有没有见到过一个穿黄衫的小姐,年纪差不多与我一般大,个子要比我高一些,圆圆的脸儿,见过没有?” 她一面说一面比划着,西崽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半晌才有一个声音传出来道:“好像是往宜江去了。” 往宜江去了?宛春和晁慕言都是一愣,这样的天气,宜江那里并没有什么可玩的,她去那里做什么? 不过,好歹是有条线索了,顾不上多想,宛春就朝着季元他们说道:“不论真假,我们也去宜江看一看吧,周湘要是真在那里,我们就在宜江玩一会子也好。” 季元在山上与慕言说了不少的话,心情正非常的愉悦,只要能同慕言在一起相处,宛春说什么在他看来都是好的,就点点头答应了。他一答应,其他人自然效仿之。 于是一行人又浩浩荡荡的交了票钱到宜江那里去,才走到江畔,慕言就一抬手笑的指着前方莲蓉桥上的一个黄衣背影道:“看,那不是周同学吗?” 宛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像极了周湘,不过直觉看去要比周湘矮一些瘦了一些。宛春不大确信,就站着将手握成喇叭状,朝那个背影叫唤道:“周湘,周湘,我们找你来了。” 那个背影闻声慢慢的转过头,即便隔着数米远的距离,宛春也看出来那不是周湘,而是她一心要找的宿敌——赵纯美! 第六十七章 故意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不去找她,她竟然自动送上门来了。 宛春冷冷的一笑,目光骤然落在了赵纯美的身上。 彼时赵纯美正因近日无趣,而应了冯玉璋的邀约,来园子里游乐。只看那赏花亭人声嘈杂,跑马场又乌烟瘴气,她心里已是大不悦,且冯玉璋在她一众的朋友中虽说是个不错的玩伴,到底比不上昔日张景侗待她的体贴,这就更添了一层不快。 但如今张景侗已无踪影,她碍着颜面,不好主动上门去找他,便只好忍耐着同冯玉璋在莲蓉桥观鱼罢了。 这会子闻听有人叫周湘,因为彼此都是交际场上会过面的,她倒记得参事府大小姐的名讳,就忙回过头来看是谁找她。不想意外之下,竟看到四大公子与宛春等人在一起,倒是一时愣在那里。 宛春也是刹那的恍惚,看赵纯美一言不发的望向自己这边,脸上的欣悦不期然消散的一干二净。 张景侗站在宛春身后,自是看见了赵纯美和冯玉璋,满京城的少爷小姐,皆知他和赵纯美之间曾是很亲密的,虽然终是分道扬镳,但张景侗自认为是个宽容的人,两人做不成夫妻终究还是可以做回朋友的,于是便向赵纯美点一点头,笑问道:“密斯赵,你今日怎的有空,到这里玩来了?” 他本是一句客气至极的话,不过为了打个招呼而已,然而于赵纯美看来,却是他关心自己的表现。心道这人真是奇怪,若要关心自己,为何不去找她出来玩,偏要找了李家那个古怪的四小姐?难道她赵纯美的魅力还比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片子吗? 既是这样的想。赵纯美索性拿乔起来,一赌气挽住了冯玉璋的胳膊,亦是带笑回道:“今日的天气不错,冯少爷就约了我出来逛一逛,才到这里就遇上你们,真是巧极了。” 张景侗仍是微笑的点头,对于赵纯美何时出来玩,同谁出来玩,他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两个人分开后,总归是要有自己的生活的。若可以,他倒是愿意祝福赵纯美和冯玉璋,毕竟赵家与冯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赵纯美说完话时等了一等。原以为照张景侗的脾气,他必会多问两句,哪里知道张景侗不过是点了几下头,就直接转过去向宛春说道:“看来我们是认错人了,不如再往前面去找一找吧。” 宛春刚醒过神。便将清冷的目光从赵纯美身上抽出来,望了一眼远方。 再往前,就是她同宝宝淹死的地方了,倘或赵纯美当真知道是陆建豪为得她的欢心而杀死了他的妻子儿女,那她真的要佩服这位赵家二小姐,竟还敢在这里嬉戏玩乐。就不怕冤魂索命,心神不安吗? 鼻腔里低低地溢出一声冷哼,宛春且不同她计较。总是要先找到周湘,才好回头来找赵纯美问个清楚,便回了张景侗的话道:“宜江的路就这一条,要找人也容易,我们一同去吧。”说罢。瞅着赵纯美还在紧盯了自己和张景侗不放,她心里一动。就不做声的伸出手,佯装自然的拉住了张景侗的一只袖子扯动了两下,示意其前行。 她的手是莹白的,纤长的,如同她的人一样,羸弱而让人怜爱。尤其张景侗今日穿的正是黑色的西式服装,长手长脚的浑似套在罩子里,让宛春这样的牵扯,就像是个孩子提溜着心爱的木偶一样,娇憨可掬。 张景侗对于她这种纯真的女儿家做派,由衷觉得欢喜,便忙跟上她的步伐。 赵纯美站在莲蓉桥上,将他二人间的举止看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心内又是气愤又是酸涩。气愤宛春胆敢在她眼皮子里与张景侗亲密相处,酸涩张景侗竟会甘心由着宛春牵住鼻子走,此情此景,便是她与他交好的时候,都不曾感受过,那双挽住冯玉璋的手顿时就松开来。 宛春身后,赵国栋柳秉钧和季元亦是看见了赵纯美,个个心里都是咯噔一跳。大家都深知赵纯美的脾气,也知她和张景侗的那一段过往,明眼人一看便知高傲如赵二小姐,是真的对张家五爷动了心的,叵耐张景侗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即便那个人是旧京美艳第一的赵纯美,也没打破他这个惯例。 不过没打破归没打破,以往张景侗的女朋友,分手后多是自己哭上几场也就罢了,可是这个赵二小姐就不简单了,但凡外出碰上张景侗,总要拿话挤兑他几分的,就是挤兑不上,也得想法子挤兑了他现时的女朋友。 眼下众人看她望着宛春和张景侗的表情,立刻大感不妙,尤其季元和赵国栋,都是极为爱护自家姊妹的。季元便顾不得慕言还在身侧,忙走了两步,将宛春的手从张景侗袖子上挤开,插入他们中间笑道:“你们两个走的也太快些,囡囡,你爬了那么长的山路,就不要再劳累了,去后面与你的同学慢慢走吧,我来和侗五爷去找密斯周。” 赵国栋也往莲蓉桥那里边走边说道:“妹妹,我出来的时候你不是说要去找六小姐玩的吗?这会子怎么到这儿来啦,六小姐呢?” 赵纯美要笑不笑的看着自家兄长,半晌才说道:“哥哥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今儿是周三,六小姐是要上课的,我岂敢在这个时候去打扰了她?不像某些人,时间充裕的很,什么时候都能见到他在陪着不同的人玩乐。倒是哥哥你,出来玩就出来玩罢,何必瞒着我,说是下午有课?” “妹妹……”赵国栋一阵苦笑,他方才的确是有意为之,好提醒赵纯美即便不能与张景侗交好,却依然可以与张家姐妹交好。不想赵纯美的脾气还是那样吃软不吃硬,丝毫不了解他的苦心。他便顿了一顿,与冯玉璋打过招呼,才又解释道,“我们今日本是要上课的,都是季元,闹腾着要出来赛马,我只好同他一起出来咯。能遇到四小姐她们也是意外,因大家都熟悉,就结伴赏枫叶去了,半道上不知周大小姐怎么回事,竟独自一人跑开了,我们惦记她的情况,所以才找过来,你可别误会。” “误会?我能误会什么?”赵纯美翻着白眼,吃吃冷笑几声,对赵国栋的话虽不能全信,但只为他是自己的亲哥哥,也没必要完全骗了自己,就朝着宛春等人的方向挤挤眼睛,问道,“当真是找密斯周的?找到之后你们要去哪里呢?” 赵国栋暗里偷笑,他这个妹妹纵有千般机灵,一遇到心上人的事情还是会犯起糊涂,就咳嗽了一声,假正经道:“这个我也不大明了,或者我们会一同回家去,又或者找到了密斯周,就在园子里再逛一逛,也说不定呢。” 赵纯美哼了一声,转身看着宛春和张景侗已经分成前后两路,心底里才对赵国栋的话十足相信了,就笑道:“我正闷得慌,等你们找到密斯周,不如回头叫上我和冯少爷,大家一起玩会子。” “那是自然。”赵国栋见她笑开,知道是不会再有别扭的,自己也就笑一笑道,“我过去了,二位先在这里看看鱼,等我们回来再同你们叙旧。” “嗯。”赵纯美摆摆手,就示意赵国栋可以走了。 且说宛春和张景侗叫季元给强行分开的时候,正不知他发的什么疯,只好慢行几步,同晁慕言走在一处。因沿江路窄,为避免景观单一,政府就出钱用泥石将下游的水截分开,形成迂回之势,使得沿江路面也蜿蜒成趣。 大家绕着路面行走,视野时而开阔,时而窄仄,若非寻找周湘一事迫在眉睫,倒也有几分意趣。一行人正走着,慢慢可见有一个重檐攒尖碧瓦飞檐的楼阁,斜插在靠江岸的山腰上。那楼阁只有三层,正面可见最中间一层的长廊,七八根朱漆柱子支撑着,朱漆柱子中间又延伸出一间小小的带着尖顶的抱厦来,像是富贵人家骤然打开的雕花窗户。 就在那扇窗户似的抱厦里里,遥遥现了一抹鹅黄的身影,托腮靠住长廊站着发呆,侧颊明媚,正是他们找了许久的周湘周大小姐。 慕言见此松口气,忙对宛春和季元他们说道:“我们悄悄的上去吧,以防周同学此时见了我们还要走开,待会子见了面再问她是什么原因。” 宛春赞同不已,于是同她放轻脚步,从被游人踩出的小径里走过去,直上那个望江楼。二人一着蓝衫,一着绿衫,手拉着手,身姿都是轻盈的柔软,像极了落入人间的仙子。 季元还要再跟上去,张景侗却蓦地一伸手,拦住他低声笑道:“不用去了,她们女孩子之间或者可以更好地沟通,我们去了反而碍人家的眼。” 季元于是在楼阁脚下站住,叉腰仰着头看宛春和慕言已到了周湘的身后,摇摇头却道:“女人心,海底针。好好的出来玩,她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戏,几乎把我们折腾的半死。” 第六十八章 暗示 很抱歉,昨日出了点意外,没能及时更新,今天三更奉上~~~~ ------------------------------------------------- 张景侗眯起眼,看那抱厦里头三美并立,鹅黄浅绿湖蓝相映成趣,便笑说道:““半死?我看你高兴还来不及呢。那位晁小姐,如今已是君囊中之物了吧?” 哧!季元摇头失笑,连连摆手道:“快别提了,我也算是认识不少女孩子了,从没见过比晁慕言更难对付的。她的主意大得很,囊中之物的话最好不要提起,以免再让她心生误会。” “哦?” 赵国栋打后面追上来,闻听这一句,就立住脚同柳秉钧站在一处,笑问道:“怎么,也有你李季元办不成的事吗?那个晁小姐,我瞧她的样子不像是出身富贵人家,能得你北岭李家四少爷的垂青,她正该求之不得才是呀。” 季元将手插在西装裤兜里,抿着唇微笑道:“只怕是我求而不得。我看她的脾气同我们家四妹妹很有些相像,一样的不大爱与人亲近,也不大爱同人说笑,方才在山上几乎是我问一句,她才说一句。” “同四小姐相像?”柳秉钧抱着手臂,侧身向张景侗笑嘻嘻说道,“这话该要问侗五爷了,方才你与四小姐同路,也是你问一句,四小姐才答一句吗?” 张景侗摸摸鼻子,倒叫柳秉钧说个正着,宛春与他也是这番情景。然而他极为好面子,不甘心让旁人以为自己的魅力也不过如此,就虚虚的敷衍笑道:“四小姐是很有见识的女孩子,我们之间竟也可聊得来。” 他一说完。唯恐柳秉钧追着问下去,忙仰起头装作是打探的样子,看向宛春她们说道:“不知她们在说些什么呢?” 此刻宛春和慕言正走到周湘的身后,二人轻手轻脚的过去,宛春怕贸然之间打扰周湘的沉思会吓到她,于是就清一清嗓子才道:“密斯周,你有什么心事吗,怎么突然就到这里来了?” 周湘恰为了季元的事情想得出神,从山上跑下来之后,她原是要出园子去的。进了跑马场才惊觉自己太过失态,怕是引起宛春她们怀疑了。然而若要转身回去,她又不知该怎样去面对宛春和季元。只得买了票信步走到宜江的望江楼这里来,静一静心罢了。 这会子让宛春一言惊醒,周湘就忙转过身道:“你们两个怎么来了?”说着,便看她们的身后,瞧那长廊里空荡荡的。人影子都无一个,想是季元他们并没有跟过来,心里不觉又起了痴念,只道是了,自己于他而言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人,没准人家正巴不得她离开呢。又怎么会找过来。于是心情更加低落了,手指握着冰凉的朱漆栏杆,指尖在栏杆底下磨蹭着。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响。 宛春和晁慕言见她这般心事重重,都含了几分小心,二人一前一后拥住了周湘,晁慕言便轻笑着将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道:“咱们三人虽不是一母同胞,彼此也算是情同姐妹了。你若是有什么不能开解的事情,不妨说出来。大家一块儿想个主意也是好的。” 周湘抿抿唇,她素来随心所欲,遇事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平生算是头一回了解欲言又止的意思。见慕言问的诚挚,万般无奈下,只得勉强笑说道:“没什么事,不过觉得那枫叶没什么可赏之处,所以才过来透一透气。” 她含糊其辞的说着,宛春和晁慕言便知她是不愿将心事示人的,二人会意一笑,宛春就道:“既是没有什么事,咱们就别在这儿站着了。天凉,山风又大,仔细吹着风就不是闹着玩的了。楼下四大公子还在等着我们,快下去吧。” 周湘原本已经动步,闻说四大公子在望江楼下等着,心下吃了一惊,扭身往楼下看去,果然瞧着稀疏的几道身影,或倚或靠的围在一棵百年老树四周,可不就是季元他们? 眼看着那人谈笑风生,长身玉立,周湘也不知自己是悲是喜,蓦地哼了一哼,转过头对宛春道:“你们去玩吧,我就不去了。这里山风正宜人,我就爱这满城离索的劲儿,还要多站一会儿呢。” “你这人……” 宛春和慕言相视狐疑。比智力,宛春自诩是比不过年轻一代的周湘和晁慕言,但要论比阅历,两世为人的宛春可就比她二人资深多了。从方才起,她就疑心会不会是季元不经意得罪了周湘,纵然她前后回想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确凿的证据,但眼下她才说完四大公子在楼下等着的话,周湘的神情就骤然改变起来,而且目光望去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背靠大树面冲着她们这里的李季元,就不能不说古怪了。 宛春有了这层怀疑,就抱着试探的心思,问周湘道:“园子里要不了多久就开始关门了,你一人在这里有什么意思,不若我们大家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岂不更好?” “谁和他有说有笑的?”周湘撇一撇嘴,手掌在栏杆上砰砰轻拍了几下响道,“我一人在这里固然是没多大意思,但总比看见讨厌的人要强许多。” “谁是讨厌的人呢?”宛春趁机追问。 “还不就是李……”周湘话才出口,猛然想起宛春和季元的关系,忙又改口道,“里面有一些人,说话总是不叫人如意。” 她是很伶俐的女孩子,这个改口当真是自然至极,晁慕言自是没有听出言外之意,但宛春却抓住了她言语里的蛛丝马迹,心说果然是季元惹着了她。因是她起意替季元在晁慕言面前洗清不白之冤,所以才叫了周湘和慕言来,不想这头慕言才和解,那头反而又招惹了一个好人,便笑的拉住周湘的手臂道:“走吧,走吧,你自己都说一个人很没有意思,何必还要在这里站着。楼下既然有你讨厌的人,那么你同我一处玩乐,总行了吧?”说时,手上微微的用了些力气,就把周湘拉动了几步。 周湘半是无奈半是迁就,只得跟着宛春慕言下楼来。 季元他们等候多时,一见她们下来,齐都笑道:“我们才说再不来只怕要赏月亮了,你们就下来了。” 宛春浅浅的笑,挽住周湘的手一刻不敢放松,便道:“方才密斯周嫌山上的风景太闷了,所以到望江楼里坐坐,此刻她歇息的够了,诸位还有什么好去处,说出来听一听罢。” 她这话本是替周湘打个圆场,旁人听了心里都明白,唯独季元是个快嘴贫舌的,又一贯得理不饶人,听闻便冷笑着说道:“我们哪里还敢说什么好去处,万一有人再嫌风景太闷,又转身跑个没影儿,今儿也不必干别的了,就寻人玩去吧。” “三表兄!”宛春深觉自己真是厉害极了,如此气恼之余还记得自己胡诌出同季元的关系。眼见周湘心情好转,想不到又被季元这个糊涂虫给破坏尽了,不由得她不生气,就嗔怪道,“人家正经叫你拿个主意,偏你话这样多,也没说到点子上。” 便一转身朝张景侗他们说道:“他不拿主意,还请你们几位出个主意,我们是回头去赏花亭的好,还是去跑马场的好?” 张景侗低头掩住口,他是头一回见到季元吃瘪,而且还是在他自己的妹妹面前,心里不禁偷着乐起来,倒没能回宛春的话。还是赵国栋记起赵纯美的嘱托,就拿定主意对宛春说道:“太阳都落山了,赏花亭那里没什么好玩的,跑马场也不值得去了,不如就近去莲蓉桥看一看,那儿离茶社不远,我们可以一边喝茶一边观赏落日。” 宛春点点头,暗想只要有人拿主意有个去处就好,到了地方再从中劝和周湘和季元也不迟,于是几个人便往莲蓉桥那里去。 赵纯美因为惦记张景侗他们还会经过这里,竟一直在莲蓉桥没有走开,手上拿着的一包鱼食,叫她七撒八撒的,差不多已经见底。冯玉璋看她心不在焉,只以为她是玩的倦了,便欲劝她回家去。 正要开口的当儿,赵纯美一眼瞥见张景侗他们已经从沿江路那里走过来,便将那包鱼食的纸袋子胡乱向冯玉璋怀里一塞,赶紧理了一理衣服头发。 宛春说说笑笑的拉着周湘和晁慕言过来,抬头见赵纯美还在,倒是十分的讶异,赵国栋却已经开始打招呼道:“妹妹,你们还没有走开吗?我们要去茶社里坐坐,你们去吗?” 他这话算是给赵纯美打个暗示了,赵纯美岂有不懂得道理?扶栏站在桥上略一欠身,她才装成是很意外的样子回道:“真是巧的很,在桥上站了这么一会子功夫,我正打算和冯公子去茶社里喝杯茶呢。既然大家都有此意,那么就一起吧,算是我做东了。” 赵国栋笑不做声,只是默许之。 张景侗等人见此,即便不给赵纯美面子,也得给他赵大公子一个面子,便都笑道:“那就谢过赵二小姐了。”说罢,彼此相邀往茶社而去。 宛春夹在众人之间,长长的睫毛微微低垂着,正可以掩去心底的计量。 第六十九章 惹是 她已找到了对付赵纯美的办法,便是去了茶社,料也不会吃亏。 香山公园的茶社是新兴的,紧靠着跑马场,每日里来骑马的公子小姐,从马背上颠簸一圈下来,没有不口渴的,所以建了这么个茶社以后,生意十分的火爆。 宛春她们一行人进去的时候,那帐桌上的掌柜一听门口风铃叮咚那么一响,立时就亮着嗓子吆喝起来:“里面请。”话一落,里头跑堂的小堂倌,把那雪白的手巾子劈空一甩,朝肩膀上一搭,就赶着出来招呼。 猛抬眼瞅着是张景侗和季元他们,嘴里头嗳哟一声,拍手就朝里头笑道:“贵客,贵客,掌柜的,侗五爷和季三爷他们到了。” 掌柜的原是趴在帐桌上噼里啪啦的拨弄着算盘珠子,合计今儿一天的收成,让小堂倌这么一说,便把那算盘珠子哗啦一声推到边上,就带笑带说亲自迎出来道:“这是刮得什么风儿,把您几位爷给刮来了?”说着,忙拿脚踢踢小堂倌笑骂道,“猴崽子,往常总说你精怪,遇上正经事就犯傻了。看见几位爷来,怎么不带屋里头坐?” 小堂倌嘿嘿笑了两声,看队伍里还有女眷,便前头带路,领他们上了二楼的单间雅座儿。一进门,立马抽了肩膀上的白手巾子,一面擦桌椅铺桌布一面问道:“几位爷除了喝茶,还吃点些什么?” 张景侗等人都是熟客,知道这里头的规矩分两块,自带茶叶交由茶社冲泡,收客座费每人两毛钱,要是用的茶社里的茶叶,那就是每人五毛钱。但今日请客的人是赵纯美,大家都不好擅自拿主意。赵国栋便将手一指,示意那小堂倌道:“今儿是这位小姐做东,你问一问她,该点些什么。” 小堂倌在茶社里跑堂的时间长了,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尤其对于旧京一众富家子弟,足可谓是过目不忘。赵纯美原先也来过几次,他认得是赵家的二小姐,就弯下腰客气的问道:“二小姐,您给个主意。都想吃些什么想喝些什么呢?” 赵纯美把头支在胳膊上,一手敲了敲桌面,瞧大家都等她发话的样子。仿佛众星捧月一般,心里着实得意非凡,便笑道:“我们今日主要是喝茶看看风景,不需要别的,你就把上等的西湖龙井沏一壶来。不许用白瓷的茶具。那回我看你们店里新来一整套紫砂的茶具,就用那个紫砂的。至于杂拌果盘,这里坐着的都是你这儿的常客,什么人什么样的口味,你知道的大概比我还清楚,就看着上吧。” “哎哎。”小堂倌连连应声。正要转身下楼去吩咐人沏茶,赵纯美陡然瞧着宛春、慕言和周湘三人也同桌而坐,就又像想起来一般叫住了小堂倌道。“等等,你再问问这三位小姐吃些什么。她们不见得常来,什么口味想必你也不知道,要是上错了,我可要罚你的。” 她似笑非笑的说着。小堂倌也就当了真,忙转过头又朝宛春、慕言和周湘躬身问道:“三位小姐。有什么想吃的吗?” 宛春和晁慕言还好说,她二人进园子的时候的确不多,对于茶馆更是第一次进来,以为是赵纯美做东道的缘故,才叫堂倌来问自己。偏生里头坐着的周湘是常来香山公园的,听着赵纯美的口气,好像是嘲讽她们一样,就拍着桌子道:“二小姐这样客气的话,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闻说这个茶社里头新进了一批武夷大红袍,我也不要什么杂拌果子,也不要西湖龙井,只把那大红袍泡来我喝就行。要是泡的味道不对,我可要拿你们是问。” 武夷大红袍,是中国茗苑中的奇葩,素有“茶中状元”之美誉,乃岩茶之王,堪称国宝,产于福建省武夷山,以精湛的工作特制而成。成品茶香气浓郁,滋味醇厚,有明显“岩韵”特征,饮后齿颊留香,被誉为“武夷茶王”。大红袍茶树为灌木型,乃是千年古树,九龙窠陡峭绝壁上仅存四株,产量稀少,是以被当做稀世之珍。因张作凌爱喝武夷大红袍,所以在旧京这东西向来是总统府的专供之物,偶尔会有一些次等品暗里送到大茶社去,留作招待贵宾之用。周湘一日跟着她的父亲周德亮来这里喝过,所以记得,她敢说此言,也只是想告诉赵纯美,并不是只有她一人常到茶社里来而已。 只是小堂倌却为难起来,愣在那里挠了挠头,说拿不好,说不拿也不好,毕竟总统府的张五爷就在眼面前儿坐着,他在家想必武夷大红袍早就喝惯了,万一喝到这次等品,挨一场骂可就避免不了了。 赵纯美起先不过是思量宛春深居闺阁,暗里拿话讽刺她几句,过过嘴瘾也就罢了,不料碰上周湘这个行家,几句话就让自己下不来台,面上一阵青一阵红的,看小堂倌傻愣愣站着,不由把火气撒向他道:“你杵在那里做什么?这位小姐既是已经吩咐你要喝武夷大红袍,你只管去就是了,难道还等着我们催你,你才去吗?” 堂倌摆一摆手,不敢说有,也不敢说没有,就干站着傻笑问宛春和慕言道:“还有这两位小姐没说呢,您二位要喝些什么?” 宛春此时已从周湘和赵纯美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知晓赵纯美方才是在讥讽她们几人见识短浅,心头对于她的这种小把戏非常的不屑,便也对那堂倌说道:“我没什么想喝的,那位小姐想要武夷大红袍,那么我就同她一样吧。”又问,“慕言,你想喝什么?” 晁慕言见她们都要的武夷大红袍,纵然自己对于那是什么东西都还不大清楚,但和宛春周湘相处久了,自然随了她们的口味,也说要武夷大红袍。 这下子赵纯美再不生气可就难了,一个周湘捣乱就罢了,偏偏又添了宛春和晁慕言。诚然晁慕言是不知情的人,但在她眼中,李、周、晁三人俨然形同一伙儿,要看自己笑话,就把下巴一抬,冲着堂倌吩咐道:“你去,就给三位小姐泡一壶武夷大红袍来。” 堂倌再为难,眼瞅着这么多人要喝,也不好推说没有了,只得屏息下楼,找到掌柜的嘀咕几句。幸而掌柜的胆大心细,叫他把武夷大红袍全都翻出来,瘸子里面选将军,总能挑出些好芽儿来泡茶。 堂倌奉命去了,他在楼下沏茶,楼上的果盘已经送到,无非是旧京常见的栗子、红枣、花生、瓜子、蜜饯等物,或有一二特别的,比如季元爱吃桃脯,张景侗爱吃炒红果,赵国栋爱吃蜜饯海棠,柳秉钧则爱吃榛子仁儿,桌面上都摆出了碟子。一盏盏的白玉盘,底下带着寸把高的托子,立在乌木桌面上,好看又喜人。 由于宛春和周湘慕言她们并未言明吃什么样的果子,张景侗体贴起见,就将自己爱吃的炒红果推到宛春面前笑道:“这东西是用大山里红去籽,加玫瑰、砂糖煎煮而成的,味道好又开胃,四小姐可以尝尝看。” 那头季元看着他的举动,倒是提醒了自己,忙也将面前的桃脯推到晁慕言面前,邀请她尝个新鲜。 他二人风流已久,赵国栋、柳秉钧多已见怪不怪,然而赵纯美和周湘两个怀有少女心事的人,却不见得能看得下去。 周湘顾忌慕言是自己的同窗兼好友,倒还可以忍得住,赵纯美见到张景侗当着自己的面儿体贴别人,不觉气恼起来。手指在桌子底下狠狠搅动着衣摆,眼珠片刻不离了宛春和张景侗。 宛春何尝没有看见她的目光,但她有心要将赵纯美气个半死,就含笑谢过了张景侗的好意,拈了一颗红果尝着,酸酸甜甜的,还带着一些玫瑰的香味,真是好吃极了。 她兀自的享受,落在赵纯美眼中,无疑是对她这个前任的挑衅。她便将自己面前的果碟一推,朝冯玉璋说道:“我很不爱吃这下三滥的东西,观天茶社真是越做越不如了,正经的果子不端上来,净是这些杂七杂八的,红的像人血一样。” 她面前的果碟里放着的是白生生的梨脯,却说出红似人血的话,众人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柳秉钧瞧她的姿态是要生事了,忙插科打诨说道:“像人血倒是好的,比如这红枣,就极为补身子。” 赵纯美哼了一声,四大公子彼此间串通一气的事情她见得多了,知道柳秉钧是怕张景侗和宛春难堪,才故意为之。但他越是怕她生事,她就越要闹一场事情出来。 现如今她也不怕撕破脸儿,张景侗对于她已经足够绝情,那一次在静语的生日会上,为了选举校花的事情,他给她的难堪还少吗?这会子她亲眼看着他和别的女人亲亲我我,毫不顾虑自己的感受,让她忍气吞声,简直是做梦! 她赵二小姐自打记事以来,还没能够有忍气吞声的时候呢。 就在这时,宛春、慕言和周湘她们要的武夷大红袍已经泡了上来,果然是一色的宜兴紫砂茶具,放在一个木制的大托盘上。 堂倌将紫砂茶杯在宛春等人面前放好,依次倒了茶进去。他们倒茶的手法很有讲究,宛春作为上海故人,难免深感兴趣,于是稍稍转过身子盯着那小堂倌看。 她如此,慕言便也如此坐了,一而再再而三,竟带动得大家都专心的看着小堂倌如何倒茶。 赵纯美看大家都似没见识一样的看堂倌倒茶,特别是张景侗,为让宛春更加了解,亲自倾身过来向她讲解了茶艺上的知识,她肚子里的那股气就窜涌的更厉害了。 第七十章 生非 宛春骇然吃惊,她同周湘和慕言坐在一处,躲无可躲,眼看那一壶热水向自己飞过来,下意识的就要伸手去挡开。张景侗坐在斜侧里看着这场事故发生,大感不妙,回过神就猛然伸出手,先一步替宛春将茶壶打偏几寸,壶中的水倾洒出来,登时将他手面烫的红了一片。 赵纯美不想自己的计谋没能让宛春受害,反是伤到了张景侗,双手撑着桌子忙就站起身,急急走到他身边,拉过他的手问道:“快让我看看,烫成什么样了?”一言未尽,心虚之中深恐那小堂倌说出什么来,就又呵斥他道,“你怎么这样不仔细,连个茶都倒不好,你们掌柜的养你有何用?还不快下去找拿些药膏来,给侗五爷治一治烫伤。” 小堂倌吓得傻住,赵纯美吩咐了什么他全然都没有听进去。在茶社里这么多年,他也算是出名的手勤脚快了,端茶递水都是分内的事儿,一向没有失手烫伤客人过。何况这个客人那样特殊——总统府的五少爷,说句话的功夫就能让自己掉脑袋的人,他岂敢不小心伺候? 要不是方才脚踩了东西,他就不会把托盘甩出去。扭身掀开桌布,小堂倌拿眼朝地上一瞅,却又是一傻,地上平平整整的,哪里有什么东西,自己方才究竟踩什么上去了? 他不解的搔着头,赵纯美错眼瞧他不动身,面上一寒,便越发冷声道:“怎么,我是使唤不动你么?叫你拿些药膏来,你就全听不见?” 张景侗被热水烫的疼得厉害,正不耐烦赵纯美的声严厉色,便望一望宛春道:“四小姐,有没有伤到你?” 宛春才从惊吓中回神。赶紧摇一摇头,连说没有。看张景侗的样子似是烫得不轻,便也起身同季元他们过来看了看他的伤势。 其中慕言出身杏林世家,对于跌打损伤之类的治疗很有些研究,看那桌子上还有一壶冷水,是漱口用的,便及时拿过来,一面替张景侗冲洗一面说道:“幸而这是喝的茶,并不很热,所以只是烫到一些皮毛。用冷水洗一洗,待会子涂一点食用油绿药膏在上头,适当包扎三两日就可痊愈了。” 她说的井井有条。众人见无大碍,才可放下心来,宛春于是就叫来那小堂倌吩咐他道:“麻烦你,还请去拿一些食用油和绿药膏来。” 这两样东西食用油是最常见的,绿药膏别处或者一时寻不出来。但在茶社却可以找得到,因为他们新来的徒弟学艺不精的时候,总会有烫伤手的事情出现,所以帐桌上多少备下了一些。此刻小堂倌听宛春一说,他才把目光从地上收回来,嘴里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语说着就下楼去寻绿药膏了。 不巧。宛春与他站得十分近,模糊里听见他说的两句‘踩着什么了呢’,内心倍感奇怪。想起方才小堂倌只管盯着地面瞅。她便也低头略略看了,桌子边椅子底,都是干净的,并没发现有什么东西可踩的。 她一直低着头,因她查看伤势的时候就站在张景侗的身侧。赵纯美原本就很不愿她和张景侗多亲近,见状便硬是从另一侧挤过来。佯装不在意的推开宛春,搭着张景侗的肩膀故作体贴问道:“你现在可觉得好些了?若是疼的话,趁早告诉我们,也好回去找个医生瞧一瞧。” 宛春让她一推,不由得就往后退开一步,但她的目光还没能够及时转过来,仍看着那地面。眼下赵纯美站在了张景侗身侧,她脚上穿的那是黑色的高跟小皮鞋,鞋面亮泽,不难看出是好皮子,只不过这好皮子上沾了点灰可就难看多了。 宛春咬住唇冷笑,这下子总算是明白小堂倌说的话是为哪般了,她就说好端端的为何会失了手,原是有人暗里下绊子。这个赵纯美还真是心狠,什么样的事都敢做得出来。 既然做了,就得想着承担后果才是,她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没人识破她的诡计吗?她李宛春偏偏就要让她瞧瞧,什么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眼看小堂倌把绿药膏子拿上来,慕言已着手为张景侗包扎伤口,宛春便耐心等了等,直等到药膏涂完,伤口包好,众人都要起身回府的时候,才装作是意外发现一般,指着赵纯美的皮鞋惊讶道:“密斯赵,快看,你的鞋子让谁给踩脏了?” 赵纯美闻言一愣,直觉向鞋子上看去,她的这双皮鞋原是意大利的做工,去岁由表嫂从意大利带过来送给她作见面礼的,她一直惜如至宝,也唯有出来约会的时候才穿上几次。这时看那黑亮的鞋帮子上,大大印了一个尖头的灰印子,心中顿恼,嘴里一时无遮拦道:“该死的堂倌,竟把我的鞋踩成这样。” 堂倌就在她身后站着听候吩咐,这个单间儿里一直都是他负责跑堂的,冷不丁闻听赵纯美骂自己,心里头咯噔跳着,就从后面弓身走上前,低头一瞧,果然见赵纯美的皮鞋上是自己的布鞋踩上去的印子,不觉就拍着脑袋自责道:“瞧我这双眼,真是不能要了。我说方才踩着什么东西滑一跤呢,原是踩着二小姐的鞋了,真是该死呀!二小姐,您消消气儿,小的这就下去给您找些鞋油来,擦擦就干净了。”话毕,一佝偻身子,就从赵纯美身边过去了。 赵纯美到这时才惊觉自己说漏了嘴,一张面皮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也顾不上鞋子如何了,忙回头去看张景侗,就要出声解释。 然而聪明如张景侗,早把前后的事情想通了,说不生气是假,但生气之余更是失望。他其实一直都以为赵纯美不过是刁蛮些,大小姐脾气重些,为人方面倒是很过得去。由是在一开始的时候,还曾有心让总统府的六小姐张曼宜在她与宛春之间做和事老,期待二人能成为朋友,将来社交场合碰见,总不至于太难堪。 然而却想不到赵纯美不仅仅是刁蛮那样简单,竟会横生了害人的心思,若非他出手及时,那一壶茶水定然会泼在宛春的身上。 好啊,好啊!原来他之前都是错看了她! 张景侗此刻也不想再去看赵纯美一眼,站起身就对季元他们道:“这里是坐不住了,我看我们还是各回其府的好,省的有人再泼一回开水,又不知会伤到谁。” 他的意思分明是奔着责备赵纯美而去,赵纯美也不是傻子,同他交往那么多日,只看着张景侗阴鸷的表情,就知道他是气到了极处。 她心里又急又愧,又被人攥住了把柄不知如何开脱,红着眼眶半晌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宛春看着自己的目的达到,心中不由大悦,表面上却仍是是谦和的,温吞吞向张景侗浅笑道:“堂倌失手烫伤客人的事也不是今日才有的,想必没有故意要烫伤谁的意思。倒是密斯脱张,若非你拦的迅疾,那么今日受伤的就该是我了,我要好好地谢一谢你呀。” 她故意曲解张景侗的意思,为的就是让赵纯美有个台阶下,方可显示出自己的度量。张景侗自是明白她话语里为赵纯美的开脱之意,难得宛春不计较,他也就无心再同赵纯美多说什么。 不过赵纯美却并不领宛春的情,只道若然不是宛春,她就不会制造出这场事故,也不会无意烫伤了张景侗。纵使宛春为她开脱,看在她眼里也不过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之举罢了,便随即冷声向宛春道:“四小姐可真是宽宏呀,不知下一次真正烫伤的时候,四小姐还会不会这样饶恕了人呢?” “纯美!” 她是羞恼之后说的气话,在众人听来,却不免有心思狭隘之感,便是赵国栋也忍不住出声呵责起来。他是赵纯美嫡亲的哥哥,赵纯美的品性如何,莫如他最清楚。因她是自小被父母娇惯养大,平日里除却摘星星摘月亮是办不到的事情,余者哪怕再难,她也会想尽一切拌饭使父母遵从了她的要求。要说方才小堂倌的失手是赵纯美搞的鬼,他即便不想相信,也不得不信,自家的小妹是的确做得出这种事的人物。 枉费自己与张景侗和李季元的关系那么交好,此刻出了这样的事,他也深为懊恼,眼见宛春又是这般的体谅,就惭愧笑道:“也罢,也罢,各归各家吧,五少爷,你的伤我明日再到府上瞧去,今日真是对不住,我们做东道主的是没能够招待好各位呀。” 他一面说,一面抱拳以示歉意。便是季元再迟钝,这会子也看出门道了,知晓方才小堂倌的失手一事有鬼,然而涉及事故的几个人都摆出不追究的架势,且赵国栋也是言语真挚,他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微微笑的点头道:“那么只好下次再聚了。”说完,问宛春道,“你们几位都是坐什么车来的,这会子趁天还没黑,我们正可以搭载你们一程。” 宛春便望着周湘和慕言笑道:“怎么样,二位,可以坐我表兄的汽车回去吗?” 她因为知道周湘和季元在生气,唯恐擅自决定后会再惹怒了周湘,所以才有此一言。周湘憋屈一下午,看见季元就无来由生气,哪里还有心思坐他的汽车,就忙摆着手道:“我是坐黄包车来的,家里的汽车还停在学院外头等着,就还坐黄包车回去吧。” 晁慕言虽然同季元解释清楚了缘由,但她自知道季元是北岭李家的三少爷之后,心里倒是另生了一股志气。 第七十一章 爷孙 最近努力完成一日两更,大家多给点动力哦~~~推荐支持吧,当然粉红也喜欢哦~~~~羞射的捂脸跑掉~~~ -------------------------------------------------- 她们晁家虽然因为前朝的没落而没落,但她自认骨子里的清高还在,季元对她的好她知道,但想起父母好不容易肯送自己去医科学院求学,若然自己一分本事没有学到,却应了季元的邀约,他年季元心意转圜,自己又学业不精,而招致将来一事无成,岂不徒惹街坊四邻笑话? 故此反而比先时更加避让季元三分,听周湘说要坐黄包车回去,便也忙跟着说道:“我同你一路坐黄包车回去吧,他们的车不见得与我们同路,省的来回麻烦啦。” 季元私心里其实是很愿意送她回去的,闻言就要辩解两句,宛春却已出声说道:“那么,你们二位回去的路上多小心吧,我已打算坐表兄的汽车回去了。” 她的意思是想着周湘一人回去没人说话更添烦闷,不如有慕言跟着她,也好一路作伴。而自己这边,也可趁机问一问季元,是因为何事惹得周湘生气了。只不过季元是不大明白她的苦心了,忙就挤眉眨眼的看过来,逗弄的宛春笑又不敢笑,只得装作看不见。 幸而周、晁也没有看见,说罢便相携着告辞先行一步出了茶社。 季元张景侗他们都是一人开了一辆车来,不需要重新分配的,便也彼此道别,各回其府。 这一趟游玩足可谓是尽兴而来,败兴而回。 季元开着车,看那赵公馆的车子从自己车旁擦肩而过。不由摇摇头失笑道:“国栋今儿算是丢尽了脸面,他们府里的二小姐真真是招惹不得,幸而我当初退步的早,让景侗得个头筹,要不今日倒霉的人就是我了。” 宛春亦是听着好笑,坐在副驾座上遥看车子远去,笑一笑方问季元道:“他们府里的二小姐招惹不得,参事府的大小姐你就招惹得起了吗?我还要问问三哥你呢,究竟是什么事,惹得周大小姐一口气跑去了望江楼里静静心?” “她跑去望江楼静心与我何干?” 季元简直莫名其妙。一面开车,一面瞪着眼珠子道:“四妹妹,你可不能诬赖了好人。我今日同周大小姐之间可没说上几句话。不信你来评评理,就拿那枫叶来说吧,我好意摘了给她,她不要我有什么法子?” 宛春闻言静默的笑,的确枫叶的事情是不能责怪到季元头上的。两个人一样的脾气,言语不合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周湘的心性豁达,按理不该为这事生气才对。可是不为了这事,也没别的事好生气了呀。 她东想西想的,脑海里几乎乱成一团。半晌不作声。季元看她无话可说,自己就先说道:“其实对比赵家的二小姐,周大小姐的性格已经十分讨喜了。她人很活泼。个性又爽直,相对于扭捏造作的人,她就可爱许多。只可惜投胎成了女子,若是男子,我与她倒也可称兄道弟。引为至交好友。” 咯咯……宛春掩口笑不自抑,片刻从笑声里蹦出一句道:“难道男子同女子之间就不能成为至交好友了吗?书中尚且有红颜知己之说。三哥又何必纠结在性别一事上?” 季元笑道:“非也,我这并非是纠结子性别一事上,而是就事论事。其实书中的红颜知己,已经类同情人,但凡情人者,总需要善解人意体贴温柔,方可作为知己。周湘的性格,是很难做到善解人意体贴温柔的,所以我才说作为女子不能引她为知己呀。” 宛春认真咀嚼他说的这两句话,竟很有一番道理,想起他对于慕言倒是倾心,便道:“那么,慕言是可以当知己的吗?你和她的误会,今日也该说清楚了吧?” 季元点一点头:“误会说清楚了,不过知己还差得远矣。” “嗯?”宛春不觉疑惑,“你对知己的要求未免太高,慕言都不能做知己,谁还有资格做知己呢?” 季元瞧她误解了自己的话,忙道:“不不,不是她不能够做我的知己,而是我不能做她的知己……”说到这里,看宛春的神色还是不大理解,自己好笑了一笑,暗想真是糊涂了,宛春才多大的年纪,岂会懂得他们这些风月场上的事,还是不说的好,就半道转了话题道,“罢么,越说越糊涂了。四妹妹,你肚子饿了没有,我瞧咱们快到家了,不如叫你房里的秀儿煮点面,我就在你那里吃一些得了。” 宛春本要等季元说出个所以然来,不曾想他话题变得这样快,说饿肚子还真有点饿了,只好笑着看他把汽车三拐两拐的从胡同口绕出来,方上了长街,直往静安官邸而去。 这会子太阳才落下山去,秋寒初起,也不觉得怎样冷。宛春便只把斗篷往身上紧了紧,想着回房还得脱下,就没有扣上纽襻,同季元一直将车开进门下,才披了斗篷下来。见门房的老徐在门口缩手缩脚的走动着,就问他道:“徐大爷,干嘛不在屋里坐,到这里做什么呢?” 徐大爷毕竟上了年纪,守在门外有些时辰了,耐不住寒色,就哈着气搓手回道:“大少爷坐老先生的车子出去了,小半日没见回来,老先生在房里等得急,叫我看着门外,瞧大少爷回来就告诉他去呢。” “大哥出去了吗?” 宛春转身看一眼身后,两排列兵安静的在长坡下等着,哪里有汽车的影子?便道:“你知道大哥出去做什么吗?万一是会同学朋友吃晚饭,你岂不是要等上半夜了?” 老徐抖了几下手脚,活络了一把老胳膊老腿,才笑道:“大爷出门时说了要不了三两钟头就回来,想必不是去会朋友吃饭的,我再等一等没准他就回来了。” 宛春无奈的摇头,家里上上下下用的仆人,都像是一个模子克制出来的心肠,很有些旧式愚忠的思想,对于祖父和父母说的话,势必要当成圣旨来听的。她见劝不动老徐,也就不多说了,便和季元一同回房中吩咐秀儿煮些面来吃。 吃过了饭,季元就回房忙活他自己的事情了,宛春惦记这个月还有一次考试,就将书本拿出来,拧开了壁上的罩灯,半坐在床上温习功课。 一本书才翻了几页,便闻院子中吵吵嚷嚷的,像是秀儿的说话声,在静夜里未免扰的人心烦,于是就在床上扬声嗔道:“秀儿,你和谁在外头呢?说话小声些吧。” 话音才落,院子里果然安静了。宛春继续翻动着书页,谁知一页才翻过来,也只是眨眼的功夫,院子里就又吵嚷起来了。且伴着凌乱的脚步声,塔塔踏的直响到自己屋门口,不等她再次出声,秀儿就一掀帘子进来,手臂高高抬着冲外客气说道:“您进来说话罢。” 门口似乎有人答应一声,宛春好奇坐直身子,刚要问是谁,就见娜琳穿着家常的袍子,罩着一件月白绸蓝缎镶边的比甲进来说道:“四小姐,不要睡了,快去劝一劝老先生和大少爷吧,他们两人吵起来了。” 爷爷和大哥吵起来? 宛春眉头一皱,忙就翻身下床靸上紫绒缎面的拖鞋,一面将睡衣带子系好,一面问娜琳:“是为了什么事吵起来的?爸和妈知道吗?” “先生和太太怎么会不知道?不过都不中用,不中用呀。” 娜琳双手拍着膝盖,几乎没急得跳脚:“老先生的脾气,四小姐你是知道的呀,犯起倔来先生和太太绝对不敢多说什么的,可大少爷的脾气不知怎地也变成了这样。二人都在老先生的院子里站着,先生和太太不敢劝,我们做下人就更不敢劝了。我因想着咱们这个府里,四小姐你是除却大少爷,最受老先生疼爱的了,所以才要找你去说说情,看看能不能让他们祖孙俩不要闹得这样僵,好歹有个台阶下呀。” 她是府里的老人了,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断然不会急成这样,况且宛春暗自的想,娜琳大抵是急糊涂了,既然爸和妈都劝不了,自己作为孙女又能有什么话可以说?但她找到了这里,就不能不去一趟,便是劝不了爷爷,多少也可以劝一劝大哥的。 胡乱从床头拿了一件衣服换上,宛春因不知季元那里是否听到了消息,就问娜琳道:“三哥也过去了吗?” 娜琳摇一摇头:“三少爷的性子最急躁,我不敢让他过去,生怕老先生气起来,连他都是要责备的。” 宛春抿唇一笑,却对秀儿道:“你去三少爷屋里头看看三少爷睡没睡,没睡的话就叫了他起来,把大哥和爷爷的事情告诉他,来不来看他自己的意思。要不然只是咱们这几个人去了,事后让三少爷知道,还以为家里都把他当个外人了,什么事情都不告诉他一声。” 秀儿也觉此言可行,嘴里答应着就往季元院子里去了。 考虑事情紧急,宛春没有等她回来,而是先同娜琳到后厢李承续院子里去。从月洞门拐过去,就可看见院子里乌压压站了一圈的人在,李达带着上房的几个听差垂首侍立,彩珠则和怀安等人紧随在李岚峰余氏夫妇身后。 第七十二章 解围 祖父李岚峰和大哥李伯醇,则是对面而立,彼此都是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 十月底,已到立冬之时,夜风是非常寒冷的,吹得人的衣摆飒飒作响,祖父身上却只穿了一件织锦长衫,外头连个马褂都没有,在深秋之中不觉显得分外单薄。身后李达的手上还捧着一件军大衣,忐忑不安的站着,大抵是因为祖父气愤之中不愿意穿的缘故。 宛春进去的时候,李承续正说到大哥李伯醇的不对之处,鼻翼震动出的气息急促而浑浊,他手上拄着一根龙头拐杖,此刻便用拐杖的一头在院中的万字纹铺地使劲的敲击着,一片当当声里,宛春只听祖父呵责道:“我今日是把话说在这里,你要是真敢在这紫禁城里开办学习日本文化的学校,那么我们北岭李家就没有你李伯醇这个长子长孙,从今往后,你也不需要再叫我一声爷爷,我当不起你这声称呼!” 大哥李伯醇却依旧高昂着头,站如青松一般,不服输的辩驳道:“爷爷,您老人家说来说去无非是这两句话罢了。那么,我也只好放开了讲,我以后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人都改变不了的,即便将来不能做李家的儿孙,但为了祖国的千秋大计,我也是绝不能够妥协的。您老人家知道么,在日本国他们的学者研究我们中国的东西,很多时候比我们自己国家的学者还要透彻。关于我们的文化、我们的礼仪、我们的思想,我们懂得的他们懂,我们不懂的他们研究,其实中国人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早已遗留下根深蒂固的奴性思想,他们日本人正是看到国人身上这种劣根性,所以才会妄图发动侵华战争。欲要通过战争夺取我们的领土与子民,再伺机奴役我们的思想,使我们屈服于他们的淫威。既是如此,我们就为何不能反过来去研究他们的文化、他们的礼仪、他们的思想,以便知彼知己百战不殆?难道真要等到束手就擒的时候,才悔不当初吗?” “荒谬!荒谬至极!”龙头拐杖在寂静片刻之后,敲击的更为急迫了。李岚峰强忍着上涌的咳嗽,更加气愤道,“日本弹丸之地,能有什么文化礼仪可言?他们是倭寇。是悍匪,是我们旧京要一网打尽的强盗!你把他们的文化引入旧京里来,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一手教出来的学生通敌卖国,致我们于死地?” “爷爷……” 伯醇几近无奈,开办学校原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却不料开办的过程这般艰难。爷爷的意思他懂,自爆炸案后已过去了七八日。驻守在静安官邸的列兵还不肯撤离出去,可见旧京政府对李家生疑到何种地步。但他自认为身正不怕影子斜,自己开办学校是堂堂正正,规规矩矩的,教育的东西也可交由总统府过目,只要他们没有证据。就不能够拿他和他的学校怎么样。 但这话他已对祖父说了不下十次,祖父却总也听不进去。 院子里一时又陷入僵持。 宛春直到现在才明白是为了大哥开办学校的事情,而且听爷爷的意思。大哥要开办的学校还与日本文化有关。这也难怪爷爷会生气,如今京城里的人们受了爆炸案的影响,抗日情绪十分高涨,满大街都是抗日的横幅,但凡涉及日货的商铺也已关门歇业。大哥在这个风口上提出建立日本文化学校,在祖父看来。明摆着是要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的。 她下意识的咬一咬唇,颇有些为难起来。她于政治军事上都不大精通,自然不知道这日本文化传播进来时好还是不好,便是想去从中劝和,也找不到插话的法子。 因她来时是故意放轻脚步的,此刻同娜琳一起站着,彩珠错眼看见倒唬了一跳,忙低低的问道:“四小姐怎么来了?” 宛春竖起食指在唇边嘘了一声,却悄悄站到母亲余氏的身后,轻声叫了一句妈妈。 余氏正为李伯醇和李岚峰的僵持而焦心,花绸的帕子只在指尖绕个不停,让宛春这么一唤,才连忙停住手转过头看她道:“是你呀,囡囡?这么晚不睡觉,你来做什么?” 宛春低下头浅笑道:“本来是要睡下的,听见这边吵闹,才起身过来看看。”因这回是娜琳擅自做主喊她过来的,未免余氏责怪,她就抬起头看了一看伯醇和李岚峰,只当是不清楚的样子,说道,“大哥和爷爷吵起来了吗?” 余氏叹一口气,她和丈夫李岚峰都已在庭院里站着多时,初时二人还可以对伯醇斥责两声,叫他不要忤逆爷爷的意思。后来伯醇犯起倔,和李承续两人从教育到治国,足足辩论了一遍,就再无旁人插话的余地了。 她这一声叹息来得突然,李岚峰就站在其身侧,闻声转过头,一见宛春过来,便苦笑一声道:“竟把你也惊动了么?真是何苦来哉,闹的一个院子都不安宁了。” 宛春微垂下头,人都说严父慈母,其实在静安官邸,父亲李岚峰对于儿孙尚还不如母亲严厉。他虽统领海军总部,但因是弃笔从戎之故,倒不似一般将军大大咧咧,反而有些儒雅韵致,对于大哥开办学校的事情,他本人并没有多大的意见。只是碍着祖父不同意,他为着孝道也不好帮长子说话罢了。 宛春明白父母的处境,就不得不替大哥捏了把汗,爷爷说话向来是说一不二,若有可能,那么李家真的就会再无李伯醇之名了。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她暗暗焦急,秀儿奉了她的命令前去找季元,这时候正和季元萍绿走进院子里,宛春余光里瞧见,忙向他们轻轻地招一招手。 季元便大跨步的迈过去,大抵是事出突然,他身上穿的还是休息时的睡衣,垮垮的系了根长腰带,脚上靸着一双棉拖鞋,才到宛春身旁就张口说道:“大哥和爷爷还在争执吗?” 大着嗓子,活像不避嫌一般。 宛春却是一怔,忙轻捶着他的胳膊示意他小声些,说道:“才刚吵完,正不知怎么劝呢。” “那有什么劝不劝的。”季元嘻嘻的笑,仍是旧日里不羁的模样,他斜伸出一只脚撑住身子道晃了晃,眼珠子一动,就推开了宛春直奔众人中间的李伯醇而去。 宛春不知他要作何,低声讶异着,怕他又添麻烦,就要伸手去拉住季元。却不料季元走到伯醇身边,一把勾住了伯醇的肩膀,便向李承续笑道:“爷爷,天儿都黑了,您老人家上了年纪,不宜在外头久站,您先回去歇着,我来和大哥说说,等他日养足了精神,我再把大哥押到您面前,让您好好教训他一顿,可好?” 他浑似开玩笑一般,几句话就将院子里紧绷的气氛化为云烟,宛春看懂他的意思,知道季元欲要避过爷爷和大哥的锋芒,来个调虎离山计。她也是极为机灵的,便忙上去接过了李达手上的军大衣,一面替李承续披在肩上,一面软语娇声的说道:“爷爷,您瞧,这天儿这么凉,冻坏了身子岂非我们的不是?快去屋里歇一歇吧,有什么话都等明日再说,行不行?” 他们两个算是合起伙来转移视线的,李承续便是心知肚明,这会子让季元和宛春一闹腾,他也生不起气来了。唯有板住面孔,哼声道:“不要以为我如今年纪大了,就会由着你们糊弄。我今日的话可不是开玩笑说的,都回去好好地反省罢。” 宛春低低的笑,看他是不打算说下去了,方和李岚峰余氏夫妇搀着他直送到了屋子里。底下的仆人眼看一场战火息于无声,都大大的松口气,才回去各忙各的活计。 那头季元也把伯醇拉到了自己房中,兄弟之间少不得要磨嘴皮子。季元最贫,进了屋就笑道:“大哥,你是越来越让我们刮目相看呀,敢和爷爷顶起嘴来。” 伯醇因为学校不能开办的事情,沮丧之余更是十分失落,长叹口气,也只好自我解嘲道:“什么刮目相看,我几乎要从这个家中赶出去。”想起他和宛春的好意,便又道,“还是得谢谢你和四妹妹,要不然我和爷爷还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 “不用客气啦,大哥。” 宛春正从李承续的房中回来,知道伯醇必然会在季元这里,她就顺路过来,未进门听到伯醇的道谢声,就掀开帘子进门笑道:“爷爷已经歇下了,二位是要打算彻夜长谈吗?” 伯醇无奈失笑,他坐在长沙发的一侧,宛春四下一顾,见椅子已被季元坐去,便也挨着伯醇在沙发上坐了。伯醇便道:“你们两个也是大胆,竟在这个时候去触霉头,幸而爷爷是不打算追究,要不然今晚就该咱们三兄妹受难了。” 宛春掩口笑笑,问他道:“我还不大清楚呢,大哥开办学校的事情还没定下来,怎么又说要教习日本文化了?” 第七十三章 编外 伯醇顿一顿足,面上重新有些喜色,自个儿笑了一回,才道:“说来也是天意,我如今找到一位十分志同道合的朋友,正是在他的提醒下,我才想出了教习日本文化的点子。” “这人是谁?” 宛春非常好奇的问道。一个李伯醇就已让她足够钦佩的了,想不到还有一个可以与伯醇比肩的人物。 季元也是好奇不已,大哥李伯醇上罢中学之后,就赴美读的大学,遵照父母的意思,原是让他在美国读完博士再回国的。后来伯醇执意要去日本留学,家中劝说不住,也就听之任之,但是说起他在旧京的同学,也唯有中学时候相熟的几个而已。再要说到能同他谈论教育,言及教学内容的,就更该寥寥无几了,便也问道:“是我们认识的人吗?” 伯醇看他们急于知道的神情,笑着点点头道:“或许你们没有见过他的人,但却一定听过他的名字,他就是总统府的二少爷,《京报》的总编辑和创刊人——张景祖。” “张景祖?”果不其然,宛春和季元听罢都极为惊讶。 这可真是个神秘的人物,比之张家花名在外的五少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少爷就显得沉稳庄重许多。因他是旧京报社馆的总编,旧京每日的新闻,无一不是经由他的过目而刊发出来的,他的为人亦是从《京报》的点点滴滴中可见一斑。作为总统府的少爷公子,张景祖并没有将对政府不利的消息隐瞒下去,相反地他自己就很喜欢针砭时弊,对于现如今政府的作为和不作为,常常有一己之见,虽免不了文人式的口诛笔伐,但由于他的观点公正公平。就很得旧京民心,《京报》的发刊量也因此稳坐了旧京报社的头一把交椅。 不过,张景祖当初可是留学的英国,与日本相隔数万里,伯醇才从日本回来,怎么会与他认识的呢? 两个人都是一肚子疑惑,便向伯醇问道:“大哥是回国之后与张二少爷结识,还是回国之前就认识的呢?” 伯醇道:“自然是回国以后结识的,想不到总统府里也是卧虎藏龙啊,说句不夸张的话。放眼我所认识的朋友中,唯有二少爷是最得我钦佩的人。他的见地人品,简直让人难以望其项背呀。” 这倒是想不到呀。 宛春沉默的低着头。她对于张景祖全无印象,唯一记得张景侗曾说过,他家的二哥是旧京京报馆的总编。那时她还以为张景祖的总编是因为他出身总统府的缘故才得来的,这时听见伯醇说他是创刊人,才觉得真是了不得。与他的弟弟——游戏人间的五少爷张景侗,竟是截然不同的两样人物。 或者,也唯其有这样的人物,才可以与志向高远的大哥走到一块儿去的吧? 她想着就笑了起来,张家的二少爷比之李家的长孙,在教育界应该是更可以说得上话的。大哥有了他作伴,不就可以如虎添翼了吗?这是一件大好的事情,足该被庆贺了。于是便向伯醇恭喜道:“怪不得开办学校的事情变得简单了,原是有二少爷的加盟了!既如此,引入日本文化的事情,怎么不让二少爷去说说呢?我想如果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爷爷未必就会这般反对了。” “那可不一定呀。”伯醇笑着摇头。觉得自家这个小妹妹还是稚嫩了些,对于开办一所学校未免看的太过简单。便道,“二少爷不过是看在西式文化大行其道,虽开化了部分人的思想,却也免不了有爱慕虚荣的成分存在,就建议我可以开办一所能启发人的觉悟的学校,使人们的目光不必放在钱、权、名之上。我想来想去,若要启发觉悟,无非是要让人们认清眼下的形势,更或者,是认清敌人的形势。我那日从街上回来,看到所谓的爱国青年,为了报复日本的爆炸行为,而将日货铺子撬开,施行烧光抢光砸光的‘三光’政策。其实,他们烧坏的是日货吗?不,他们烧坏的是我们国人自己的血汗钱。固然你可以说他们不是坏人,但他们却的的确确做了一件坏事,这便是觉悟的重要。我们要真想抵制日本人,只有从根源上找到抵制的办法,他们自诩大和民族是最伟大的民族,那么我们就要研究他们的历史找出他们不伟大的所在,从而达到见血封喉的目的。当然咯,这仅仅是抵御的开始,而在将来,我们要做的还更多,发展本土的经济,强壮自己的国家与民族,才是重中之重的事情。三弟,四妹,我的话你们可都明白?” “明白!明白!”季元笑的抚额,他这个大哥真是越来越会说大道理了,要是他敢说不明白,想必今儿夜里也崩睡了,听一夜也只怕是听不完。嘴里囫囵应了两声,季元方道:“这么说,其实二少爷也不知道大哥你要引入日本文化,是吗?” 伯醇沉默良久,半晌才叹息道:“曲高者和寡!对于二少爷的心思,我并不能估摸的准确,但却可以保证他是赞同的,不过这赞同也分两种,一种是身体力行,一种就只有精神支持罢了。要是精神支持,那么说到底我还是要孤身奋战了。” 这个倒是可以谅解的,季元与张景侗交情深厚,同总统府的关系也非同小可,知道他们张家的规矩不下于北岭李家,总统张作凌又标榜自己为人民的领袖,自然要做出人民领袖的样子,对于日本国的看法,也是同旧京子民、李承续一样,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张景祖要想经过他的同意,想来也不会比大哥要经过爷爷的同意容易的。 高高架起脚闲适晃荡几回,季元还是觉得自己的生活方式要比大哥来的舒服多了,每日里除去讲武堂上课的时间,几乎就没有受限制的时候。 倒是宛春,在上海的名流场上随同陆建豪闯荡过几回,对于上流社会的面孔看的比谁都透彻,尖酸的刻薄的虚伪的势利的,一眨眼的功夫,就可以换个变,活像四川戏场上的绝活‘变脸’,衣服里藏有千百幅面具,在你看不见的时候他已悄然覆盖上去了,让你分不清真假。难得伯醇出身豪贵,却有体恤民情之心,她在感慨之外便很佩服说道:“我见书上说,得道者多助,大哥要做的事情,正是为了解救我们的国家,爷爷不支持,总会有别人支持你的,至少我就算是一个。” “你算是一个?” 她说的情真,季元却拍着沙发扶手哈哈笑道:“四妹妹,你不要拿话哄大哥了,闺阁女孩子家能有什么办法支持他呢?若说我可以出上力,倒还说得过去,你呀还是在府里老老实实的做你的四小姐吧。” 宛春忍不住地笑,赌气道:“这又是怎么说的,难道支持大哥非要出力才行吗?我不信就没有我可以支持的法子了。” 她和季元年岁差不离,重生后兄妹二人在一起的时间也多,就最喜在一处顽笑,季元便打趣说道:“法子有倒是有,大哥不是开办学校吗?那么,你就去给他当第一位学生,岂不算是行动支持?” “这有什么不可以?”宛春被他激起了志气,侧着脸蛋问伯醇道,“怎么样,大哥,你收不收我这个学生呢?” 伯醇按一按额角,他实在是让面前的两位弄得哭笑不得,看他们的意思是并不大懂的自己的用意,唯有将来再说清楚了,眼下见宛春问她,出于对这个妹妹的疼爱,他不好开口直接拒绝,便点着宛春的额头笑道:“当然可以,只不过你来了我这里,医科学院那边要怎么办呢?” 宛春灵眸善睐,飞快的动一动道:“那么,我给你做个编外的学生吧,医科学院照常去,每日里下学回来,我再去听你的课,不就好了吗。” 伯醇让她说的笑起,只好半真半假的同意。兄妹三人坐着聊天直到半宿,总算是将伯醇前时的一点不快打消个干净。 虽说伯醇已经收了宛春为编外的学生,然而考虑到宛春的医科学院课程很多,她温习书本上的知识就已足够累尽身心,自己便不愿多给她增加学习的负担,也只是隔上三两日才过来她房中教她一些日本语罢了,自己仍旧是各处跑着,为引进日本文化做努力。 宛春也知伯醇是一番苦心,纵然自己的这个学生是不小心闯到伯醇的学校里去的,但多学一门知识总不是坏事。况且她见过伯醇带回来的日文课本,发现上头好些都是中国的汉字,除却发音不一样,东拼西凑的,也可看得懂其意,这便引起了她学习的兴趣,就在每晚睡觉之前将伯醇教习过的日本语翻过来看几眼,念叨上几句。偶尔的,秀儿看她念得有趣,便也跟着说上一句两句,主仆两人一递一答,彼此间或有不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便都笑疼了肚子。 如此寓教于乐,日子眨眼就从指缝中溜走了,上海那边来了电话,知会他们满月宴已经定在了这个周六,还有三两日准备的功夫。 第七十四章 出发 母亲余氏正因为最近家中事情繁多,扰得人心不安,而对满月宴倍感期盼,按照她的意思,是要将伯醇、季元和宛春三兄妹都带到上海去给仲清道贺的,顺便去看看仲清的孩子,也算是尽了他们做人家舅舅的心意。 只不过季元的讲武堂里最近严格实行了新的制度,除非特殊情况,是绝不允许公休日之外的请假了,余氏没法子,只好决定同丈夫和伯醇宛春去上海,而将季元留在了静安官邸陪伴老爷子李承续。 季元满心的高兴,到最后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在宛春房里抱怨了好一会儿,才认命似的叹气道:“我是真心羡慕景侗兄,他自那一日烫伤之后,足足开出了五日的病假条,并且得到了于主任的批准,要是当初烫伤的是我,那么我就可以同你们一道去上海了。” 宛春掩口无奈的失笑,想不到季元孩子气到这个地步,他不提起张景侗也倒罢了,提起来宛春才觉得那日人家替自己受难,这些日子她让爷爷和大哥的事情一闹腾,并不曾分神去过问张景侗之后的状况,此刻就问季元道:“五少爷的伤可好些了?那日真是多亏了他呀。” 季元道:“我去看过他一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说起来你该谢谢他,他也该谢谢晁小姐。要不是晁小姐医治及时,只怕他的伤会更加严重。” 宛春抿唇一笑,慕言的医术虽比不上弗雷德先生他们,但医治小伤是绝不在话下的。耳听季元一口一个晁小姐叫的规矩,她便道:“你怎么不叫她慕言了?这会子改口,竟生疏许多。” 季元笑的摸摸头道:“那时我只以为人人都看得起我李季元,所以才误会晁小姐也该如此,只不过这几回接触下来。我发现她并不是一个可以亵渎的人。况且她对我的态度,也并没有因为我身份的暴露而改变,所以我想人家既是不愿同我亲近,那么我也只好尊重她的意思罢了,就叫她晁小姐了。” “慕言的确是让人敬重的女孩子。” 宛春微笑颔首,自从与季元的误会解开之后,周湘与慕言之间总算是冰释前嫌,她们三人在学院中除却上下学,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一起。所以对于周、晁二人的性情,没有比她再清楚的了。慕言为人是有一些清高。但却不孤傲,待人温婉谦和,很得人喜爱。据她所知同窗中就曾有过向她大胆告白的男同学。季元会对慕言倾心,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她只怕他那一副花花公子的脾气,会在得到想要的之后再将人抛弃去,倒是无辜辱没了人家姑娘的清名。 眼下既是知道慕言同季元之间没有什么。宛春就劝他道:“不过,三哥你如今的心思是要先放在学业上的呀,对于慕言,我想她近两年是不会有儿女情长的心思的,这件事等你毕业之后再谈也不迟。” 季元嗤嗤的笑,斜躺着身子戏谑道:“毕业之后黄花菜都凉了。这事不需你操心,只看天意吧。”说完,自个儿在脑海中回想着慕言的音容笑貌。或者是情人眼中出西施的缘故,他竟越发喜欢了,躺倒在榻上,头枕着胳膊向宛春道,“你们医科学院的三朵金花。严格说起来,其实只可以算两朵。” “那是为什么?”宛春下巴抵着手肘。笑问道,“难道三哥的意思,要将我排除在外吗?” 季元摆一摆手,忙道:“无论如何,四妹妹你都是不能排除在外的,我的意思是你们学院的周湘周大小姐,担不起金花之名。” 宛春口里惊讶一声:“周湘的样貌品性都很好,怎样算不上金花呢?上一次你还说,若她投胎为男儿,可以与你引为知己呢。” 季元便道:“我上次说的话要全盘推翻了,她的脾气固然是爽朗的,但未免太强势一些。我前儿不过是在路上遇到了她和慕言,就好心的与她打了声招呼,结果她踩都不睬我,还装成不认识的样子,催着她和慕言的包车夫快快拉车走,我自问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她这样做简直是不可理喻。” “哦,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前一日的事情啊。”季元想到那日下不来的情形,仍是有些愤愤不平,又道,“女孩子不漂亮没关系,要是不温柔,真是没个女孩子样儿了,周大小姐可谓白白得了一副好皮囊,有如此暴烈的性情,哪里和金花相似了?” 因为昙花胡同与静安官邸是完全相反的方向,与参事府倒有一段相同的路,故而慕言和周湘有时会结伴回家,这些宛春都知道。只是离上次去香山公园也有好几日了,她在学院里可并没有听到周湘提及季元的不是,为何当面见到又恼起来了呢? 虽然想不通,但考虑到周湘毕竟是女孩子,宛春就对季元说道:“大抵是因为香山公园游玩的那次,你们二人结下的恩怨,下一回见面,三哥不妨先道歉吧。” “我又没有错,干嘛道歉?” 季元哧的一声冷笑,他在旧京欢场这些年,还从没有因为莫须有的事情而对女人低声下气过,纵然周湘的出身要比其他女郎高贵一些,但总算是没高过他们旧京李家,要他先道歉,真是痴人说梦了。 他不满于宛春的劝和,就从榻上一起身,舒展了一下腰肌道:“四妹妹,你还是继续收拾你的行囊罢,我要忙我的事情去了,日后见了二姐姐,麻烦替我向她问声好。至于给她孩子的见面礼,我已经叫李达准备了,临行前再给你也不迟。”说罢,一步也不停留,就出门去了。 倒让宛春一阵骇然,好笑又笑不出来,只得对秀儿说:“你看看,我说了什么嘛,叫他气成这个样子,连坐都不坐了。” 秀儿正为她叠着去上海更换的衣服,闻声就看向她笑道:“三爷的脾气一贯如此,四小姐你不用理会,要不了几个时辰,他就会好转的。” 宛春见秀儿这般说,自己笑一笑,也就作罢了。 这日正是出发的时刻,因此行要去的人很多,念及上一次的爆炸案之后,日本方面久不动作,怕出意外,祖父难得开口,就从警卫处亲自调动了一队人马,荷枪实弹跟车送了余氏宛春和伯醇他们到旧京车站,并随行前往上海。 照旧是坐的豪华包厢,前一回只有宛春和余氏在,母女二人冷冷清清的,也没有什么话好说。这一次顾及是要在上海多住几日,余氏就让自己房中的娜琳和宛春房中的秀儿都跟了过来。 娜琳跟着余氏的时间长,陪同她出远门的次数并不少,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倒还不觉得新鲜。秀儿是和宛春一块儿长大,在宛春身体不大健康的时候,只能陪她在院子里玩耍,很少有出远门的时候。此次得幸出来,又是新鲜又是好奇,两只眼睛活像不够用一样,什么都要看上一眼才肯罢休。 伯醇就在她对面坐着,看她纯真质朴的模样,就忍不住笑着告诉了她火车的开动原理。宛春不算是第一次坐火车,但关于这些也是头一回听到,不免有很多问题要问,兄妹之间你问我答,听得秀儿又惊又叹,抱着宛春的一只胳膊,满脸欣喜不已,车厢里一时笑语喧天,原本漫长的旅途也变得有意思起来。 到了上海,枫桥官邸的车已在车站外等候多时,这次是姐夫谭汝临亲自来的,未防闲杂人等靠近生出是非,他带着的兵便将四下人群驱逐去了别处。宛春同伯醇余氏一入站,就见空荡荡的月台上矗立了三四排小兵,一色的军衣军帽,在小兵之前谭汝临早已迎上来笑道:“妈,大哥,四妹,你们此行辛苦了呀。” 大概是为人父的缘故,他心内是十分的愉悦,这几声称呼就喊得格外亲昵起来。 余氏和伯醇也替他高兴,余氏便道:“怎么是你来?你们府里明日就要办喜事了,你该在家陪着你的夫人和公子才对,接我们的事情随便叫你的副官安排就是了。” 谭汝临一面命人将车开过来,一面笑道:“妈说的哪里话?仲清她们母子都很好,不需要我时刻在身边的。再者,府里伺候的人那么多,仲清也是愿意让我过来接一接妈和大哥四妹。”因伯醇这个大舅哥是才回国的,谭汝临家境贫寒,学堂里的课只上到一半就无奈辍学了,因此他对于学问高的人总有种莫名的敬畏,对仲清如此,对伯醇更是如此。于是他又转过身,朝伯醇鞠一躬笑道:“大舅哥此番来一定要多住上几日才好,我是个粗人,不懂得说什么好听的话,正想要听一听大舅哥的指教呢。” 伯醇见状,忙也朝他鞠了一躬,以显示自己对他这番诚意的答谢,嘴上却道:“妹婿何须这样多礼,我们自家人不用这么见外。不是说二妹妹她们都在家中的么?那么有什么话,我们还是回去再说罢。” 谭汝临抚掌笑了几声,也知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就移步请余氏和伯醇上了车,宛春便与秀儿和娜琳坐了另一辆车子同往枫桥官邸开去。 第七十五章 满月 仲清生产之后调养得宜,虽是月中,已可在屋里下床走动了。闻听今日母亲和大哥妹妹要来,她简直坐不住,时不时就要到窗户那里掀开窗帘看一看,余氏她们到底来了没有。 她的孩子已交由奶娘哺乳了,现时屋里就剩她和翠枝在,仲清就手扶着窗棂靠墙站着笑道:“那一次来,我都没能够陪母亲她们说说话,这回可要说个痛快了。” 翠枝看她神情欢愉,自然心里头也是高兴不已,亦是笑道:“谁说不是呢?那回你几乎没把我们大家吓死,我伴你这么多年,也没见过你病的那样重。亏得太太和四小姐来,你总算是挺过来了。” 仲清微微的笑,生产前的凶险早如同过眼云烟一般,从她记忆力散去了,倒是有段心事,怕不能如意,就问翠枝道:“那件事情你办的仔细吗?可不能露出把柄叫人抓住了。” 她这话说的没头没脑,旁人听不出什么门道,唯有翠枝是她的心腹,一听便知是为何,就点点头小声道:“办的仔细着呢,消息也递出去了。这时候外头风声正紧,与日本人互通往来本就是大不该,她又偏偏与日军的高级将领混闹,那还不自寻死路吗?” “哼,可不就是自寻死路!” 仲清笑容骤冷,低眉鄙夷一句。手指无意识的在那窗户的玻璃上轻轻滑动着,长长的指尖顺着滑动的痕迹,摩擦出些许怪异刺耳的声响,一直伸到窗棱的另一端,她才停止住,叮叮的在玻璃上敲了一敲,方道:“我就是要让她知道,不把我李仲清放在眼里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她以为怀了个孩子。就能把我从这个府里拉下去,简直是笑话!镇守使署永远只会有我一个女主人,她一个唱曲儿出身的,也配当得起这府里的姨太太?” 翠枝笑的附和:“她当然不配,咱们北岭李家是什么样的人家——那是旧京第一的门第!人都知道你是北岭李家的二小姐,她连给你提鞋都不配呢。” 仲清扑哧一笑,倒是又开怀起来,一只手托着下巴胲想了想,才郑重对翠枝告诫道:“这话只有你我二人知道,绝不能够有第三个人知道的了。便是我母亲那里。你也切记不能说漏了嘴。” 翠枝咯咯笑了两声,将手在嘴巴上划拉了几下,当做是缝上的样子说道:“你还信不过我吗?从小到大。我何时把你吩咐保密的事儿告诉过别人?” 这倒是实情,她的嘴巴一向严谨,仲清也觉吩咐的有些多余。两人说没多会儿的话,前边的花园里就已经响起了汽车的鸣笛声,像是在示意门房开门。要进院子里来了。 仲清与翠枝的话题便到此为止,两人迎到了楼下大客厅的台阶前儿,伯醇和余氏正同谭汝临从第一辆车里出来,仲清便在那里笑着叫喊道:“妈,大哥,你们总算是来了。爸和季元宛春他们呢?” 余氏看她的气色,着实如同谭汝临所说,比之前番已经好了许多。就笑道:“你父亲有事要去南京一趟,忙完那边的事情才好过来上海,想是明日才能到。季元要上课,请不出假的,宛春做了另一辆车子。一会儿也该来了。” 仲清点一点头,便看向伯醇笑着叫了一声大哥。说道:“早两日就听姑姑说你回国了,我想这次满月宴你总会来的,可不是让我说中了。” 伯醇因为有几年没见到仲清,这一回不免要仔细看一看她。或许是知道娘家人要来,仲清今日打扮得非常鲜艳,宝石蓝的旗袍料上用银丝线细细的勾勒出大朵大朵的牡丹花来,里头填充着暗紫色的花瓣,暗的几乎要与蓝底融为一体,娇小玲珑的钻石扣子就斜斜的别在偏襟上。纵然是要入冬了,可是他们枫桥官邸供暖的早,一入秋的时候就大开暖气,屋子里并不怎样冷,所以仲清的脚上穿的仍是尼龙丝袜,后头的袜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垂下了一缕,仿佛柳条枝一般,轻轻飘动着,于静态中现出一抹动态的美来。 银灰色的大呢子外套,松松垮垮的披在肩上,因为仲清的手没有插进去,两只袖笼就空荡荡垂着,越发显得她长手长脚的。露出来的一截手腕上,亮闪闪的戴着一块上海特产的单链子手表,或许是仲清生产后还没能及时瘦下来的缘故,手表的链子总觉得不够长,耷拉在手背上,顺着手指看下去,豁然一颗鸽子蛋戴在指头上。 光看这一身,仲清显然是个豪门贵妇了。离开了北岭李家,她的生活仍是维持在原来的水平上,伯醇想自己来时真是多心了,竟会怕个性要强又不肯服输的二妹妹会受委屈。 他是李家的长子,仲清季元和宛春的大哥,自小就很爱护着这些弟弟妹妹,因此看到仲清现在的样子颇觉满意,就朝她笑道:“我才回国就听到了你们府上的好消息,真是恭喜呀。我的那个小外甥呢?能不能去看一看他?” “怎么不能呢?”仲清笑道,“他吃了奶睡下不久,我叫乳妈抱他出来给大哥看看,瞧瞧是随我呢还是随汝临。” 于是转身让翠枝去叫人把小少爷抱出来。 余氏便道:“不用抱了,还是我们进屋看他去吧。孩子小,经不得来回折腾。”她这样子说,仲清和伯醇也就这样附和了,便要该主意去楼上卧室看孩子。 才走了一步,花园外笛笛几声,却是宛春她们的车子到了。 众人就站住脚,在台阶上看宛春下了车子,仲清便笑道:“四妹妹,你们怎么来的这样迟?”不等宛春说话,一转眼,见着她身后跟来的娜琳和秀儿,更是欢喜道,“琳姐和秀儿也来了么?多年不见,琳姐还是老样子,秀儿却长成大姑娘了,真是漂亮呀。” 秀儿腼腆的笑,仲清嫁出去的早,她同她之间远没有同季元之间那样亲近,就和娜琳一样鞠一躬说道:“二小姐好。” 仲清抿抿唇,朝余氏她们说:“她的脾气还是老样子呀,温柔体贴,和咱们四妹妹真是相像极了。” 宛春闻言赶紧摆一摆手笑道:“夸她就可以,二姐姐何必要带上我?” “傻子,夸你你还不乐意吗?”仲清掩住口,越看她们越喜欢,就在台阶上招招手道,“快过来吧,就等你们了,我们正要去看孩子呢。” 宛春对于孩子总归是莫名的喜爱,闻言便和秀儿娜琳疾走两步,握住了仲清的手,一起往楼上去。小孩子睡在摇篮里,在襁褓之中露出个脑袋,头上的胎发浓密而乌黑,余氏怜爱的伸出手摸了一摸,道:“这个孩子生的真好,随了你和汝临的优点。” 仲清道:“他的眼睛像我,是很好看的,不过额头随他父亲,又觉得别扭了。”她是一贯不爱在人前表扬自己的丈夫的,可以说她是性格使然,也可以说她是有意为之,总归是这样的霸道。 诚然,这霸道看在李家人眼中,不过是娇蛮的表现罢了,但在谭汝临而言,却是十分的反感,虽然当着余氏和伯醇宛春的面儿,他不能直说,但还是略略抗议般的笑道:“怎么会别扭?我妈还说我就是额头长得好看,所以才有当将军的命,将来我的儿子也是要当将军的。” “当将军?哧!”仲清挑挑眉,指着摇篮里的小孩子道,“他还有二十年的功夫才长成人,二十年你怎样都不知道呢,还管得到他吗?” 她和汝临两夫妻之间,三天两头都要斗一斗嘴,汝临情知自己说不过她,又不甘心认输,就只好避其锋芒,问宛春和伯醇道:“那么,请大哥和四妹妹评评理,这孩子的额头真的不好吗?我的话难道有错吗?” 伯醇笑不作声,宛春也笑了笑,看他是较真的样子,自己不好明帮着仲清说话,却也不能一味帮他说话,就站在很中立的立场上说道:“我瞧这孩子哪里都好看,可爱的很。” 仲清和谭汝临原都是望向她的,有些剑拔弩张的样子,这会儿倒是扑的一声,都笑起来了。仲清便用帕子轻轻一甩,抽在她肩头说道:“小滑头,你倒是会讨巧。赶明儿孩子大了,定然叫他去你这位小姑姑面前讨个口彩。” “那我是欢迎之至呀。” 宛春俏皮的说,她母亲余氏看到也是微笑着,很喜欢家庭里和和睦睦的,就又问道:“孩子的名字起好了没有?” 谭汝临道:“还没有,我的意思是先给孩子起个小名,偏偏仲清不同意,说要等父亲来再给取名。” 余氏笑道:“仲清也是孩子气,为什么非要等你父亲来?我们家不兴那么多规矩,你们自己的孩子,就由自己做决定吧。” “那可不行。”仲清一摇头,摆手道,“名字的好坏也是关乎一个人终生的大事,比如我们兄妹几人的名字,就是爷爷和爸爸一同取的。按着排行下来,伯仲叔季,小妹生在六月里,正逢春季过去,取其‘挽春’之意,多好听呀。强如我们自己胡乱取了,将来办大事的时候,人家光听名字就够笑话的了。” 第七十六章 孩子 她说着就屈着手指头数着,挽春在旁细细的听,也同她数了一遍,却在伯仲叔季之间发现少了一个,她不知缘由,还以为是仲清数错了,就笑道:“二姐名为仲清,大哥名为伯醇,三哥叫季元,那么叔字从何而来呢?“ 因她样貌好,说话又温柔,做这等提问的时候,就像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仲清看着她只是怜爱的笑,活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摸一把她的脸蛋道:“妹妹,你不懂的,我们家里还有个孩子呢。” 还有个孩子?宛春糊涂了,她重生这都大半年了,里里外外打听的一清二楚,李家长房中统共就四个孩子,除了她之外,伯醇仲清季元都见过了,还有谁呢? 她们说的这些话都是无意中引起的,宛春不知情,余氏和伯醇却都知道,难免不触动旧伤。余氏看了看她和仲清,半晌才似哀怨的叹口气道:“好好地,提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真是晦气。” 仲清只得住口默默地微笑,正巧小孩子在这个时候睡醒睁开了眼睛,伯醇就分神去逗他,算是把话题给岔开了。 虽然如此,但这件事情到底是在宛春心里留下了疑问,因她们此次来是说好要多住上几日的,所以枫桥官邸早将客房收拾了出来,一人一间分开来住,宛春就仍是同秀儿住在一个客房里。看完了小孩子,母亲余氏就赶着宛春回房洗漱休息,她们连日在火车上起卧,衣服都不曾换过。宛春于是带着秀儿去了自己的房间,见左右无人,她便偷偷问秀儿道:“方才二姐姐说的还有一个孩子,你知道是谁吗?” 秀儿摇了摇头道:“你在府里那么长时间都不知道,我才伺候你几年呢。又哪里会知道。” 宛春皱着眉,困惑想道, 秀儿进府的时候,宛春不过十一二岁,若是秀儿都不知道的话,那么这个孩子该当是比自己大一些才对。那么,他去哪里了呢? 听二姐的意思,好像是那个孩子还活着,但看母亲欲言又止的神情,又像是不大愿意提起一样。这可真是奇怪。母亲对于儿女总是疼爱的,至少在她看来,家中的四个儿女。余氏就很少偏袒了谁,总归一样的疼爱,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又怎么会把那个孩子摒弃在外呢? 她一面想着一面去洗漱换了衣服,才换完就听客房的门外一阵扑通扑通的脚步声。因为她们的二楼与一楼的天棚是打穿的。一贯到底,上头大大的挂了一盏水晶灯,楼上环抱成围廊,客房便随着环绕之势分布。宛春的房间恰在楼梯上来的头一间,再过去就是伯醇的房间里,最里面的才是余氏和父亲李岚峰的住处。 这会子见有人来。宛春就轻手轻脚走到门畔,趴在门后听了一听,瞧那脚步从自己门前走过去两三步就没有了动静。反而传来吱呀的开门声,她便知是大哥上楼来了,忙就打开门笑道:“大哥,我可以去你屋里坐一会儿吗?” 伯醇才与谭汝临夫妇在楼下说话回来,门只开到一半。听到宛春的说话声,嘴里小说一句淘气。就招手示意她跟自己进去。 宛春快步随他进了屋,自己反手将门一关,嘻嘻笑道:“大哥,我有件事情要问你呢。” 伯醇松着领带,闲适地坐在小沙发椅上,一手搭垂着,一手轻敲着扶手,微微的眯起眼睛要笑不笑的看着宛春道:“小鬼,你不用问我也知道你要说什么,是不是在想仲清说的话?” 宛春点着头,便将他床头放置的一张沙发椅拖到了伯醇身侧,托着腮道:“真是什么也瞒不住大哥你,既然你都猜得到,那么能不能告诉我,二姐姐说的那个孩子是谁?” 伯醇将搭垂着的手伸上来,摩挲几下额头,片刻才说道:“这事别说你不知道,就是季元大概也不知道的。那个孩子比季元还要大几岁,比仲清倒是小一些,爸妈给取名叫叔云。” “叔云?”宛春默念一声,又道,“他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呢?” 伯醇道:“是个女孩子——很漂亮的女孩子,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只同仲清的孩子一般大,小小的身子包在棉被里,看到有人来就会笑,很是乖巧。” “她现在在哪里?”宛春追着问。 伯醇身子不期然往后靠去,仰面坐在沙发椅上摆摆手道:“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母亲当初其实是万分不舍的,可是却没办法。世界大战的战火已经波及苏州,父亲和他的部队远在天津戍卫,迟迟赶不过来营救,为怕陷入敌人的桎梏,她只好将这个还没断奶的孩子交由苏州的奶娘抚养,自己则带着我和仲清,穿过敌人的封锁线,才得以去天津同父亲相聚。等到战争结束,李家和余家再派人去寻找的时候,那个奶娘已经不知所踪了,是死是活都是个未知数。自然的,那个孩子的下落也就无从可知了。” “原来……是这样啊。” 宛春捧着心口,那里头的心跳真是轻缓,轻缓到仿佛会在冥冥之中惊动那个孩子一样。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过,明明是没有见过面的,听说找不到就好像是丢掉了一样极为重要的宝物。 屋里不知不觉陷入了沉默之中,伯醇亦是多年没有提到过这个消失的妹妹了,此时说起,就把幼年时随着父母在战火硝烟中东奔西跑的记忆翻动出来。不得不说,他和仲清的童年过得一点都不快乐,祖父和祖母远在旧京,一个忙于国事,一个忙于顾全李家,父亲和母亲又是分隔两地。他们就只能在锦溪余家由仆人带着,仆人们想他们是客人怕受到伤害,是从不敢让他们出门的,甚至小花园子里也不许去,每日里望着高高的房子,高高的屋顶,高高的窗户,他和仲清就拿了布蒙住眼睛,一日复一日的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便是这样而今都觉得是难得的幸福,比之下落不明的叔云,他和仲清已是非常幸运了。当然,这幸运无论如何都比不过季元和宛春,他们两个生在了建元前后的那几年,天下几乎太平,北岭李家坐稳了旧京第一门第的交椅,祖母和母亲总可以放下心来专心照看他们两个。 伯醇想着就笑向宛春脸上望去,半晌才道:“其实那个孩子同四妹妹你是很相像的,尤其是在你们都还小的时候,所以母亲总不愿将你假手他人,都是亲自抚养。” 宛春低眉含笑,再相似又能如何呢,到底也不是原来的那个。想来母亲在看见她的时候,除了聊以慰藉,恐怕也是有愧疚的成分在的吧?无故失去了一个孩儿,对于任何为人母的女子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 她作为曾经失去孩子的人,是很能体会到这种心情的。 怅怅深呼吸一口气,宛春没想到自己会打听出这样悲伤的内幕,难怪母亲当时会不愿意说,她顿了顿,便对伯醇道:“我也是好奇才过来问问大哥的,大哥可别对母亲说我知道了。我想母亲的心里还是有叔云的,只是她太难过,所以不能告诉了我,我们就把这事丢开去吧,日子总得往前过不是,没准儿将来的一天叔云会自己找我们来也不一定呢。” “但愿如此吧。” 伯醇轻笑道:“从那之后家里也曾得到过消息,说是奶娘的老家其实在上海,人都说没准她是回上海来了。母亲和父亲自然希望她还活着,姑姑嫁过来这许多年,一直都有托她寻找,只可惜杳无音信罢了。” 宛春点点头,看伯醇的气色已不如先前那般好了,觉得自己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了,就站起身道:“大哥你休息吧,我去楼下看一看母亲和二姐在做什么。” “去吧。”伯醇挥挥手,却仍在那里仰面坐着,宛春便起身开了门自己出来。 翠枝正因为离开李家许久,很长时间没见到娜琳和秀儿了,便找到宛春的房中来,两个人叽叽喳喳的说笑着,宛春走到门口听见,也不觉笑了笑。想道她们或许有自己的私心话要说,就没有推门进去,直接从楼梯上走下来。 会客厅里仲清伴着余氏一道坐着,姐夫谭汝临或许是出去了,宛春下楼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他,便也坐到余氏的身边问道:“妈和姐姐在说什么?” 仲清就道:“在说大哥的事情呢,妈说大哥已经从日本退学了,我真是惊讶的很。方才汝临也在,大家劝说了大哥两句,他大概是不愿意听的,已经上楼去了。唉,我真替他不值得,他学的金融专业,如今在上海可是十分的吃香,那些捧交易所饭碗的人,十个里还不见得有一个比得过大哥的才学的,他若然学成回国,随便安排在哪里都会是一把手,我实在想不通,大哥为何要去开办学校呢。” 第七十七章 姑姑 仲清在母亲余氏的教育下长大,思想上与余氏很有共同点,对于男子的仕途看的比一切都重要,所以伯醇莫名所以的骤然回国,听在仲清耳中真是堪比爆炸性的新闻了。 若是前世的谢雅娴,想法必然也会同她如此,但看过陆建豪汲汲名利的嘴脸,以及他的残忍后,作为全新的人,李宛春却很有悔教夫婿觅封侯之感,见仲清为伯醇抱不平,她就笑劝道:“这是大哥自己拿的主意,旁人未必说得动他,咱们不如静观事态发展吧。” “不静观又能如何?”仲清沉重叹口气,摊着手道,“瞧瞧我们家现在这样子,我听母亲说旧京政府已经开始对李家生疑了,眼下祖父年岁已老,父亲手里又只掌握着海军衙门,原本指望着大哥回来可以将他安排到合适的岗位,以保住我们李家的地位,却不想大哥会擅自作出开办学校的决定。季元还只是一味顽劣,万一有些什么意外,咱们家要指望谁呢?” 她虽是个女子,但随从丈夫在官场游走,又常以翻译的身份与各个国家使节交流,对于政治倒是十分清楚,分析的也透彻。宛春听她说着,无形中就觉察出一种压迫来,似乎有一座看不见的山扛在李家每个人的肩头上,这感觉仿佛就像当日祖父下命不许人去和平剧院救她和季元一样。 她知道这座山——叫使命。 因为她对于自己的使命其实是很模糊的,无法对忧心忡忡之下的仲清做出什么样的保证,也就只好用沉默对待了。 余氏因有长女的陪伴,可以说上几句知心话,并且仲清和她的心思非常贴近,所以连日来的烦躁与忧虑,此刻都消解了大半。对于小女儿宛春。她一直都不愿她知道的太多,这时就侧着身子握住宛春的一只手笑道:“不说你大哥的事情了,上一次你姐姐生产没有时间带你出去逛一逛上海,这回我们多住两天,等满月宴过了,叫你姐姐带你到各处走走吧。” 宛春点头嗯了一声,仲清听见说要出去玩,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忙笑着对余氏道:“妈不说我还想不起呢,那一回你和四妹妹来的匆忙。走的也匆忙,又得顾着我生产,竟没有给姑姑姑丈他们说一声。后来金丽回去说了。当时就把姑姑气着了,一个电话挂到我们府里,劈头盖脸就说了我一顿,倒叫我好没意思的。” 余氏也好像记得自己的确是没有给李岚藻打过电话,这倒是疏忽了。嗳哟着说道:“真是大不应该了,你们姑姑自然要责怪我们的。”说罢,也不知这一次到上海来有没有告诉了李岚藻,忙问仲清,“你往总长署那里打电话没有?” 仲清道:“打什么电话?满月酒的事情很久之前我就已经告诉姑姑了。” 余氏道:“我不是问你这个,我的意思我们今日到来后。你姑姑姑丈他们知道不知道呢?” 仲清一拍额头,笑道:“看我,忙的一团糟。还是把正经的事给忘了。我这就打电话给姑姑去,以免她再次说我们是把她当成了李家泼出去的水。” “这话说的。”余氏掩口无奈的笑。 李岚藻作为李承续和黎敏的幺女,旧年未出阁的时候,在静安官邸备受宠爱。她又曾出国留学,深受西方文化影响。对于男女平等之事格外的敏感,虽是嫁了出去。但却总认为女儿同儿子是没有区别的,都是李家的人,李家的任何一件事情都该让她知道才对。余氏和宛春到上海来,没能让她第一个知道,这分明是把她当外人,她不生气才怪。 此番经余氏提醒,仲清就打了电话到总长署,是总长署的佣人接的电话,听说找李岚藻,那佣人就笑道:“我们太太才出去,说给府上小公子的银锁银手镯银脚镯都打好了,她去看一看成色,大概要晚上才回来,等太太来了,我告诉她再给您打回去吧。” 仲清就在这头捧着话筒道:“不用打回来了,麻烦你告诉我姑姑,就说我母亲和大哥妹妹都到上海了,今儿上午到的,向她问声好。” 那佣人口里哎哎着答应了,仲清便挂断电话,走回到余氏身边笑道:“真不巧,姑姑出去了,我托了他们家的佣人递话给她,不管怎样我们算是第一时间告知她了。” 余氏点一点头,因为有一会儿的功夫没看到谭汝临了,就问仲清道:“姑爷呢,最近衙门里的事情很多吗?我总看他闲不住的样子。” 仲清理一理额发,她烫的是大波浪卷,头上梳成大背山的样子,一头乌发蓬蓬的披向后面,总有几根不老实的会掉下来。她一面理着,一面就闲闲说道:“谁知道他忙活些什么,只听说这两日法租界和英租界又出了点乱子,他作为上海的镇守使,也该出点力气去管管。再则,南京方面又发了电报,说是日本的细作潜入到江南一带了,各地都在严查出入的人口呢,他底下的兵少说也派出去两三千了,衙门里大概也需要他坐镇指挥。” 余氏口里长唔了一声,她最喜儿孙辈有出息,见谭汝临忙于正业倒是很欣慰。宛春向来善于察言观色,因为她前一次来曾代替仲清给过谭汝临的警告,所以这会子听仲清敷衍的口气,并没有觉得她全然说了实话。但仲清毕竟身体已经大好,家事上想必不需要别人来费神,她也就佯装不知,专一坐在那里听母亲和姐姐从上海谈到了苏州,从苏州又谈到了哈尔滨,徐海,宁波小港。这些地方都是李家分支的所在,宛春听得倒也很有意思。 至晚,一家人聚在一处吃了晚饭。其实不过六七点钟,仲清命人收拾了餐桌,叫来伯醇、宛春等人要陪着母亲打几圈麻将。 仆佣门得了吩咐才收拾好桌子,众人还没有坐下来,玻璃门那儿就哗啦一声,登时开的敞亮,一对中年夫妻就挽着胳膊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听差忙也追到门中笑道:“太太,总长和夫人来了。” 慌得仲清忙起身迎上去笑道:“姑姑,姑丈,你们怎么来了?快请坐,请坐。” 来人正是何长远与李岚藻夫妇。 宛春于是同母亲一道站起身,李岚藻便笑道:“我再不来,只怕你们也不记得家里还有我这号人物呢。” 余氏对于这个小姑子很钦佩,嫁去李家之后两人也曾交好如姐妹,这时就也笑道:“得罪,得罪呀,上一回事情太多,竟忘了去府上拜会,我这里给你陪个不是。”便微微的向他们夫妇躬了一下身子。 何长远同李岚藻忙说不敢当,皆是伸手虚扶了一把。李岚藻瞧着宛春站在余氏身后,哎呀几声,快走两步上前来仔细看了看宛春,方拉住她的手道:“这位就是囡囡了吧?” 宛春在李岚藻打量她的间隙中,亦是偷偷看了这个闻名中的小姑几眼。她的容貌说起来与金丽是极相似的,都一样的瓜子脸,两颊颧骨微高,一双眉毛只好有初二三的月亮那样的细那样的弯,嘴唇上涂着玫瑰红的唇膏,亮丽夺目。身上是一袭酱紫起花的长旗袍,外罩着灰呢子外翻毛的大衣,脚下的鞋跟高及寸尺,年轻的仿佛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子。见李岚藻问话,宛春就有些羞赧的微笑道:“姑姑近日可好?” 李岚藻喜不自禁,摸摸她的手,又摸摸她的额头脸蛋道:“我有什么好不好可言呢,倒是你,两年多不见,我都要不认识了。怪道我们金丽回来连比带划的,说她的宛姐姐生的怎么怎么好,我只说她淘气,现在想来小孩子嘴里最没有谎话了。”说罢,转身朝她的丈夫何长远笑道,“我们来时买的礼物呢,快拿出来吧。” 何长远笑呵呵的望着她们,相应于姑姑的时髦,他就黯淡许多,不过是普通的一身黑西装罢了。此刻便解开了衣服扣子,从里面口袋里拿出一个锦匣来,递到李岚藻手上,李岚藻接过来打开了,从中取出一条坠着钻石的项链道:“这是卡地亚今年的新出款,我们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正好金丽买了一条,就给你也买了。” 宛春含笑谢了,将项链接下照旧放在匣子里,让秀儿收起来,留着明儿满月宴再戴上。 李岚藻仍是将她的手拉住,回身却又看向伯醇笑道:“听佣人说什么大哥妹妹都来了,我以为会是季元呢,想不到是你来,你在日本的学业当真打算放弃了吗?” 伯醇笑容淡淡,笔直的站在余氏身侧道:“姑姑的消息真是灵通,难道我不去日本留学的事情已传到上海了吗?” 何长远道:“并不是如此,而是你父亲来南京考察时往我们家打的电话,我们才因此得知你辍学的消息。” 伯醇沉默笑一笑,他近来已经解释的太多,得到的反对也越多,就打算少说些为好。因没有看到表妹金丽,就问李岚藻道:“金丽呢,她怎么没有和姑姑你们一起过来?” 第七十八章 洗礼 李岚藻嗨声道:“她呀,小疯丫头一个,说是今天有位同学过生日,特地下了帖子邀请她到府上去玩,她一时高兴就去了,还不知道你们已经到了上海,大抵是要到凌晨才能回家来。不过,她明日是没有课的,倒可以来给孩子庆生呢。” 伯醇便道:“我大概又五六年没见到表妹了,那会子姑姑把她带到旧京过暑假,竟比男孩子还淘气,爷爷和奶奶直说看不住她。现在看来,表妹还是很活泼呀。” “可不是么?” 李岚藻随同余氏和宛春她们坐下来,抬了一只手指指何长远笑道:“都是她老子惯得她,皮猴儿一样,别人家的女孩子学的都是弹琴作画,她就不同,非要去学骑马射箭。又特别的爱说话,吵吵嚷嚷的,也不让人有个安静的时候,我就常说她,什么时候能和囡囡把性子对半分一分,那才好呢。” 她像是很不满的说着,但语气里的宠溺仍是不容置疑。 女人之间谈到孩子是最有话可说的,余氏就在她身边笑道:“我们的囡囡又太安静了,能分一半金丽的性子也很好。这丫头身子骨弱,一点儿都没有随到我和你大哥,那药丸子吃了也总有上百颗了,就这半年才算调养好。” 李岚藻点一点头,片刻说道:“囡囡是大哥和大嫂的掌中宝,大富大贵的命,是要娇惯着些养的。不比我们家的孩子胡打海摔惯了,从小就没什么毛病,却也省了我们不少的心。” 余氏笑而不言,一侧里伯醇同姑丈何长远参与不到她们话题中间,就相邀去楼上观景台那里聊聊天。仲清的孩子大概是饿了,在楼上哇哇的哭,哭声传到楼下。她就起身去看奶娘是否在房里,便只留了宛春在余氏身边。 她们一处坐着说话,仆佣们知道有客在,也不敢在这儿打扰,就都散去了。灯光如昼,大客厅里顿时冷清清起来,宛春只听得耳边余氏和李岚藻的喁喁细语,像戏台上孙悟空藏起来的金箍棒一般,针尖大小的钻进脑海里。 她坐的时间长了,这会子又是夜深。人难免要犯困的,余氏还在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膝盖,直觉就昏昏欲睡起来。看那屋顶上端的宝蓝彩花玻璃窗。一扇扇都模糊着,在眼前无限的放大,放大,放大……大到每一扇都映出一个人影子。 那个穿着月白短旗衫子藏青布裙子的不就是中学时的自己?还梳着两条羊角辫儿,从耳尖耷拉下来。走动的时候一晃一晃可真是稚嫩呀。远处,另一扇玻璃上有个长长的灰色的影子,像是男子的样子。她就从这面玻璃窗走过去,小心翼翼的,生怕踩碎了一般,走到那个影子的身后。歪着脑袋,良久才轻轻伸手在他肩上拍一拍,问他:“你是谁呢?” 那个人一直沉默着。她又好奇起来,再次拍一拍:“为什么不说话?” 这回那个人算是开口了,不过却不是说,而是笑——放肆的恣意的大笑,简直要冲破人的耳膜。宛春捂着耳朵。由初时的好奇终于化成恐惧,她转身就要循着原来的路往回跑。 “啊!” 宛春惊呼一声。再怎么小心,脚下的玻璃窗还是碎成了无数片,她从碎片中掉落下来,终是想起来那个人是谁。他是陆建豪,他是陆建豪! “四小姐,四小姐……” 谁?谁在叫她四小姐?宛春皱起了眉,双手不停的扑腾着,徒劳的要抓住一切可以支撑的东西。 那个叫唤的声音又响起来,比之前番音量更大一些:“四小姐,四小姐……” 宛春只觉得随着她的叫唤,自己好像已经掉到了尽头,大概是在水中,晃晃荡荡,又大概不是,因为水中是从没有这么温暖过的。 她费力的睁一睁眼,想要知道究竟身处何方,入目却是秀儿的一张俏脸,歪斜的趴在她枕旁,一只手还在晃动着她的身子。 宛春勉强撑着身子半坐起来,看了看四周,倒像是在自己的卧房里。她按了按额角,方知刚才的场景不过是一场梦罢了,只是自己不是同母亲和姑姑在一处的么,怎么这会子到这儿了?便脱口问秀儿道:“我怎么了?” 秀儿笑道:“还能怎么样?你在楼下简直困得不成样子,惹得咱们太太和姑奶奶笑个不住,想你是坐车累着了,都叫不要吵醒你,便让大少爷将你抱到楼上客房里睡下了。我来正要看看你的被子盖得严不严实,却不想听你说梦话,嚷嚷救我救我的,知道是你做噩梦了,才叫醒你呢。” 自己竟在楼下睡着了吗?宛春拍着脑袋,不由懊恼一声。秀儿看她完全的醒了,便去倒了一杯茶过来说道:“做了什么梦吓成这样?要不是我来的快,几乎要将太太她们都吵着了。” 宛春就着她的手凑近杯沿喝了一口压压惊,回想起方才梦里的事情,又是惊又是怕,不知这算是什么征兆,就没有接秀儿的话说,却问她道:“妈和姑姑他们还在楼下吗?” 秀儿道:“这会子都近午夜了,姑奶奶和姑老爷已经回去好一会儿了,太太和大爷倒是才睡下。二小姐和姑爷刚刚还送了太太她们上来,这会子也该回去睡了。你喝了这杯茶,再接着睡吧,我守着你呢,总不会有事的。” 宛春点点头,果真喝了茶再次睡下了。或许是有秀儿在,后半夜里倒是安稳,一直都没在做梦了。 翌日,是孩子的满月日,宛春一早就醒来,换好了应景的衣服,将李岚藻夫妇送的钻石项链也戴在了脖子上。父亲的车子已经在天亮的时候抵达了枫桥官邸,母亲便同他一起作为孩子的外祖父母,前来贺喜。姑姑李岚藻果然带着表妹金丽来了,她们昨儿都睡得晚,晨日里起得也迟,到的时候院子里的宾客几乎济济一堂,大家都是社交场合的熟人,见面少不得要寒暄,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话的时候又耽误了好一会儿功夫。 金丽倒是耐不住,听宛春和伯醇过来,早早就寻他们去了。 她许久没见到伯醇,才看到就攀着伯醇的胳膊,撒娇说道:“大哥哥,我妈说你从日本来,有没有给我们带什么礼物呢?” 伯醇点着她的额头,对她与对宛春一样的疼爱,笑说道:“很对不住,我这次回来没有带礼物。我想我们国家的东西已经非常好了,日本的东西很多是经由我们这里传过去,与其买日本的东西,还不如买我们自己的。” “强词夺理。”金丽仰起头哼了一声,佯装生气道,“你分明是不想给我们带礼物。罢么,我就不该同你要才是。”便笑的凑近宛春又道,“宛姐姐,我们走,不和这个小气的人说话了。” 她调皮起来,让伯醇都招架不住,忙作揖道:“饶恕呀表妹,我并不是小气的人,要不明儿个你带我们去上海逛逛,要有什么喜欢的都告诉了我,我买给你行不行?” “这还差不多。” 金丽捂住嘴咯咯的笑,李岚藻夫妇从她们身后过来,敲着她的后脑勺嗔怪道:“不要同你哥哥开玩笑,客人们都在,仔细让人听见笑话。” 金丽朝她扮个鬼脸,倒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 且说枫桥官邸为了满月宴的事情,已经忙活大半月,这会子倒都是驾轻就熟,井然有序。 由于上海有英法两个租界的存在,基督信仰在当地已经很风行,孩子满月的时候,富贵人家多会为了排场和面子而请牧师来施以洗礼仪式,仲清夫妇作为上海父母官,自然也就随俗了,请了普陀区普安堂的老牧师来。 其实他们本人都不是基督教徒,只是在别人家中参观过洗礼的全过程,对那一种神圣的仪式莫名喜欢,念及孩子还在襁褓之中,就由父母抱着接受了洗礼。冰冷的圣水滴洒在孩子的额头上,孩子懵懂中受此惊吓,哇哇的大哭起来。 宾客们都在院子里含着笑,仿佛这是人生必须经历的事情一样。伯醇却只是暗暗地摇头,对于这种穷折腾说不出所以然的做法,简直厌恶到极处。他嘴里念念叨叨的,宛春站在他身边原是凝神看着洗礼仪式,让他一说话立刻分神出来,低低笑问道:“大哥是在祷告吗?” 伯醇乍然回神,摆一摆手道:“我又不是基督教徒,何来的祷告?” 宛春笑道:“我看你口中念念有词,以为你是在孩子祷告呢。” 伯醇便叹口气道:“我是在为国人思想痛心罢了,但凡是西方国家的东西,不论文化还是物质,他们都觉得是好的。就比如这洗礼,家中又没有基督教徒,何苦折腾这么小的孩子。” 宛春笑抿起唇,她已领教过伯醇思想的过人之处,这会子对于他的感慨倒没有什么奇怪的。 洗礼过后,枫桥官邸为来宾们安排了戏台子和大鼓词,众人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邀朋结伴前往听去。宛春怕伯醇一人无趣,就同金丽邀了他去听戏。 第七十九章 前夫 戏台子是临时搭建的,旧时人家都是在具备正院和跨院,至少有五六十间房屋,不妨碍平时家庭居住使用的情况下,选择一个最大的院落搭台。枫桥官邸是典型西欧式建筑,不分前后跨院,所以只得在花园子里堂屋门口搭了戏台,临近戏台的房屋则作后台,另外还要有为男女宾客分别摆席的大厅。东西两侧垂帏作为女宾看戏的地方。院中搭棚,是男宾看戏的地方。这棚和戏台都用的是正规建筑材料,搭得像一座富有装饰性的剧场。 来宾进入这座临时剧场,先到屋里向主人庆贺一番,主人照例在旁陪着还礼,然后招待入座看戏。院中来宾席用的都还是旧时的规模,一张方桌,正面并列两把官帽椅,两侧各有两张大方凳。这一桌、二椅、四凳,合称一份“官座”。在正厅台阶下,左右对称各摆若干份“官座”,中间留出一条过道。桌有大红绣花桌围,椅有大红绣花椅垫、椅披,凳有大红凳套。在若干份“官座”的前面陈设若干排春凳(又名二人凳,相当于两张大方凳的面积),一排一排地一直摆到台前,也有大红羽纱凳套,但不设桌子。午前开戏,晚饭后如果继续演出,习惯上称为“带灯”或“灯晚”。凡“带灯”则午晚两宴之外,还招待一次点心,称为“灯果”。不另设席,只是在看戏的地方每桌摆若干碟甜包子、肉包子、黄糕、小八件之类。茶则随时更换。 四四方方的大戏台,三面围栏,一面洞开留待演员上场,栏杆左面台阶下坐了一溜儿拉胡琴打散板的艺人。由于刚开场,很多客人都还没到,宛春和金丽便没有去女宾席,反是拉着伯醇坐到男宾席第二排的位置上。金丽就叫来枫桥官邸的一个听差问他请的是哪个戏班子,唱的都是什么戏。 那个听差笑说请了两个戏班子,凡是客人要听的都可以点了,让后台准备开唱。金丽闻言直言这是个好主意,便命他将戏单拿过来,递到宛春和伯醇面前笑道:“大哥哥,你和宛姐姐要听什么戏,尽管点吧。” 伯醇被宛春和金丽强行拉过来坐着,原就没有听戏的意思,见状便推却道:“不用。我是个随意的人,你们看着点吧。” 金丽撇一撇嘴,看他不领自己的情。就直接翻开了戏单,大致的浏览一番。由于是庆生之用,为博来客欢心讨个吉利,上呈的都是热闹的戏,金丽在上海陪着父母参加过许多的宴请。听过不少的唱堂会,倒没有觉得有合心意的。 她一手拿着戏单,一手托腮,浑似大人一样怅然道:“一年两年的总唱这几出,唱的我耳朵几乎起茧子了,实在不好听。” 宛春和伯醇都微微的笑。宛春就将她手上的戏单拿过去,也从头到尾瞅了几眼,指着其中的一折《冻苏秦衣锦还乡》道:“这一出戏很不错。你要不要听听看?” 金丽凑过脸来,在那戏单上一瞧,她方才只看个大概,倒没仔细有这一出,这回看见就问宛春道:“这戏怎么个好法呢?” 宛春笑道:“左不过是老路子。穷书生一朝得志罢了,不过戏文却是通俗易懂。我记得里头有一句。最为感悟,我喜则喜一盏琼花酿,恨则恨十分他这个冰雪般凉,简直唱到人的心里去。” 她们姐妹两个说着,身后不期然也有人提到这一句道:“我喜则喜一盏琼花酿,恨则恨十分他这个冰雪般凉,说的实在是妙极,仁定兄大可以看看。“ 他的声音低沉沉的,大抵是离得近的缘故,宛春和金丽倒是听得个一清二楚。 金丽于是坐在那里朝宛春趣道:“瞧瞧,你竟然遇到一个知己。”她说完,就在好奇之中微微转过头去,看后面余下的位子上已经差不多坐满了人,靠近自己和宛春的位置上则坐了两个西装男子,都是与伯醇一样的年纪,左边一位面容俊挺,右边一位却比他还要出挑些,仿佛是书中走出的傅粉何郎。 金丽偷偷笑着,伸着胳膊肘捣了捣宛春几下轻声道:“宛姐姐,这人长得可真是漂亮呀。” 宛春却自那声音响起之后,就如同石化一般僵在了原地。 曾经,她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或喜或悲,却绝没有料到会是在这样一个喜庆的日子里遇到他,那个前世中的夫君,杀死自己与宝宝的凶手——陆建豪。 这一刻她总算是知道昨夜自己的一场噩梦,是预言在何事上了。 说起来,陆建豪如今已是上海税务部的次长,也该当有资格来参见镇守使公子的满月宴。错就错在她自己大意,竟没能预先想到这一层,要不然也不会这般被动。 她在梦里明明看见陆建豪走在了前头,到了现实中,二人却全然相反起来。 陆建豪的声音,于她简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听金丽说他漂亮,宛春只想在心里冷笑,到底是年纪小罢,竟会同她中学时的看法一样,只瞧见了表象。漂亮斯文的男子,总归是少女钦慕的对象,她可不就是误入了他外在的陷阱,才会被他欺瞒了那么多年? 死死咬住嘴唇,宛春极力的劝服自己不要转过身去,不要在这个时候冲动,让陆建豪知道自己还活着,而且是好好的活着。 她知晓如今的陆建豪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了,权力、地位甚至于声名。这样很好,没有得到就没有失去,他是怎样爬到那个财政部次长的位置上去,她就怎样的将他拉下来,让他尝一尝身败名裂的味道,而冲动——则只会毁了自己。 拼命深呼吸几口气,宛春醒过神来只做是不知情的样子,并没有转过头去,却单对金丽嗔道:“你一个女孩子,只管盯着人家男人看,害不害臊呢?快转过头来吧,我们接着点戏。” 金丽吐吐丁香小舌,听话的将头转过来,靠在宛春的肩膀上道:“不是已经点了一出么,还要点什么?” 宛春将那戏单在手掌中慢慢握紧,也不去看上头的折子名儿,淡漠的看向戏台道:“还有一出戏,也是极好,金丽你要不要听听?” 金丽见她左一出右一出,倒像是有很大的兴趣,就笑道:“反正我们今日是无事,全为了给孩子贺喜,便是听听又何妨呢。宛姐姐,你只管点你爱听的吧。” 宛春轻轻地颔首,招手唤来听差,将戏折子递给他耳语了几句。 那个听差显然没料到李家的四小姐会点这样一出戏,握着戏折子呆愣愣站住,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半晌方道:“四小姐,这样合适吗?” 宛春冷笑道:“怎么会不合适?你照我的意思去做,若是我姐姐和姐夫问起来,就说是我点的戏,我很爱看这一出,既是两个戏班子都在,不可能没有不会唱的吧?” “有倒是有的,不过……”听差似不过了许久,也没说出下文了,倒似乎是真的很为难。宛春不做声的端过面前的杯子,放在唇边也不知有没有喝,那一对剪水双瞳慢悠悠从茶杯沿儿上望过去,直望到听差的脸上。听差在她身边站了一盏茶的功夫,因想到北岭李家的厉害,到底是不敢开罪她,才蹙着眉毛捧着戏折子往后台去,命人准备上。 金丽看到了便问宛春道:“是什么戏,叫他难为成这样?” 宛春这才放下杯子,淡然说道:“铡美案。” 铡美案?金丽糊涂了,一只手儿勾住了鬓角的几缕发丝,在指尖绕着圈圈困惑道:“满月的日子,演铡美案合宜吗?” “怎么不合宜?”宛春目光深远,坐直了身子,吐息一般的说道,“旧事难平,总要给一些人以警告才对。” 她这话是油然而发,自己说完也觉得金丽是不大能够理会的,便住口不说了。偏偏金丽的小心思极多,眼珠子转了几转,仿佛已经得到其中真谛一般,忽然就拍手笑说道:“这出戏是很好,我竟忘了还有这一茬儿的往事。” 她一惊一乍,伯醇正坐在她左首,听声便笑问她二人道:“两位妹妹在说什么,这样的高兴?” 金丽调皮的哼一声,像是保守秘密一样道:“才不会告诉你。”说罢,就扭着身子去攀住右首宛春的颈项,在她耳畔如吹气似的低声说,“是不是咱们的二姐夫又犯了老毛病,所以宛姐姐你才要警告他一下呢?” 宛春要笑不能笑,不料金丽猜想到谭汝临身上去,然而将他与这出戏牵连的话,倒也很应景。她没想到自己是一石击乐儿二鸟,此刻只好掩口笑说道:“是这个意思。” 金丽颇为自得,就抱着双臂向背后的大红花椅套上一靠,莫名就对铡美案期待起来。 伯醇没头没脑听了几句,到现在也不知宛春和金丽讨论的是什么,看她二人都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自己着实没有多大意趣,便偷偷的起身从座位上离开了。 第八十章 点戏 第二更送到~~~希望多订阅多支持哦 ------------------------------------------------ 那边宛春和金丽为了看一出好戏,倒是都没在意他的去向。 客厅里仲清和谭汝临接待完所有来宾,业已各自坐到了主宾席上,等到客人全部入座,便命听差吩咐开场。 等到胡琴散板丁零当啷一响,演秦香莲的青衣就带着两个孩子哭声咽咽的上台来,仲清和谭汝临的脸色就变了几变。谭汝临也常常去梨园里捧角儿,对于唱戏是十分的了解,由是这开场一亮相,他就知道演的是什么了,也不及多说一跺脚就叫听差道:“谁点的这出戏?” 听差战战兢兢回道:“是四小姐点的。” “哪门子的四小姐?”谭汝临气的一时发懵,他喜得贵子的时刻竟安排这一出戏,着实是老大不痛快,便直直喝问听差,“去,把唱这出戏的班主找来,瞧我不大嘴巴子赏他!别人无知点了,他也跟着无知吗?” 听差瞧他动怒,忙躬身道:“老爷,不是别处的四小姐,是咱们自己府上的四小姐——太太的嫡亲妹妹。” 谭汝临跺着的脚猛地顿住,直觉怀疑自己听错了,片刻才迟疑问他:“你是说……是说李家的四小姐李宛春,是她点的这出戏?” “嗯。”听差小小的点着脑袋。 谭汝临抬手就抚摸了几下大脑门子,嘴里咕噜咕噜说了一串,几乎没骂娘起来。这要是旁人点的戏,犹可认为是不知者无罪,但若是宛春点的,其中深意就不得不由他思量了。 他知道自己是有把柄落在宛春手里的,但自以为宛春不过是个孩子。且离那会儿已经过了一个月,什么样的事不该忘个干净。再不敢想宛春竟然在今日点出‘铡美案’这出戏来,他可是明白晓得这戏文里唱的是什么,不就是拿陈世美来与他作比的吗? 他还真是小看了她呀——也是,他自己夫人的本事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作为仲清的妹妹,宛春自然不会差到那里去。想用这出戏来给他难堪,给他警告?好,真是好极了!他怕了她,让她一步还不成吗? 咬着牙尖强行克制住心头的火气。谭汝临随意摆一摆手,那小听差没搞清楚,还以为是要叫班主。抬了脚就要走道:“我这就去叫他来。” “来什么来?甭去了!”谭汝临没好脸色的嘟囔两句,白他一眼道,“这儿没你什么事了,你出去吧。四小姐不是要听‘铡美案’吗?咱们让她听,今儿谁也不许挑这戏的毛病。传我的话下去,唱完了这一场的演员每人赏十个大洋,重重的赏!” 他就不信了,比能耐他还比不过一个没出阁的小妮子。 听差巴不得如此呢,生怕到时候得罪了四小姐,让四小姐告到仲清那里。自己反而成了夹心饼,两头受累。这会子听说还有赏,他咧着嘴就笑往后台去。到了那里叫过来班主,不说赏十个大洋,却只说镇守使有重赏。 班主带着这么大一个戏班子走南闯北的,算是见识过大场面的人,知道在赏钱上会有猫腻。但为了平安演完今天的戏,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郑重地鞠一躬谢过了听差。听差便往账房那儿传谭汝临的话去,吩咐演‘铡美案’的人每位赏十个大洋,估五估六的报了好些人头数,竟领出一百五十元来,喜得他捧着那钱袋子简直不知要怎么好,兜在怀里就寻了个没人的地方,抠出五十元来在袖中藏掖着。余下的则仍放在钱袋子里,鼓囊囊的递到班主手中。 班主也不去细数里头到底有多少赏钱,接过钱袋子就掏出一把塞到听差手里,算是答谢礼。 听差自然不嫌钱多烧手,见班主送过来,一弯腰又塞到了另一个袖笼里,只说一句好好唱,便昂首阔步的出去了。 他这一出来,顶头又碰见在女宾席候命的听差,亦是黑西装白领结的打扮,便在嘴里哟呵一句道:“猴子,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干什么?要干的事情多着呢。”那名叫猴子的人愤愤说道,“也不知是哪一位客人吃了猪油蒙住心,大好的日子非得点出这么个戏来,几乎没把咱们的奶奶气个半死,所以使我到后台来问一问班主,是谁递过来的戏单子,找着了人她要好好教训他一通呢。”说着,又问他,“还没说你呢,东子,不在前头伺候着,你跑来这里干什么?” 东子嘿嘿笑两声,他和猴子原先都是跟着谭汝临的勤杂兵,后来谭汝临打完仗封了官,就到枫桥官邸里做个贴身的随从。这两年仲清的眼力劲儿是一年比一年厉害,知道他们两个背地里帮着谭汝临干了不少的缺心事,头几回还可以当看不清放过去,这一年她怀胎,在府里不能随意出去,总看不见谭汝临的人影儿,疑心病就越来越重,干脆向谭汝临要求把他们中的一个调到自己身边去,听候使唤。 一来,可以削弱谭汝临的左右臂膀力量;二来,亦是可以提点谭汝临几分,叫他最好不要玩的太过火。 谭汝临当然了解这两方面的用意,说给不好,说不给也不好,最后仲清明显是跟他急起来,无奈之中他只得将嘴巴严实的猴子差遣过去。 仲清初时对于猴子只当是敌人的心腹对待之,态度十分苛刻,稍有不满意,便大加申斥,猴子却都忍了,愣是没被套出去一句话,而仲清交代他的事也办的十分圆满。时间长了,仲清大抵是觉得猴子在谭汝临那里看来已算是叛党了,想是什么事情都不会告诉他的,而对于己方来说,正是多添了一副臂膀,渐渐地对待猴子便也不同往日。只是看在枫桥官邸众人的眼中,倒越发坐实了猴子已是太太方面的人的印象。 东子碍于这个缘由,不敢十分的说真话,只怕让猴子传话到太太的耳中,便应付笑道:“还不是和你一个意思,老爷也叫我过来看看是谁点的这出戏呢,我正要回去告诉了他。” 猴子同他共事多年,岂是那么好蒙骗的?但如今两人分侍二主,为了府中平静,他宁愿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便道:“既如此,你不如告诉我是谁点的戏,我也就不往后台里去了,回头告诉太太就完了。”“ 东子一想自己才塞了那么些大洋给班主,万一那班主好意拿出来犒劳了猴子,还是要引起疑心的,倒不如不叫他进去为妙,见问就忙道:“说是咱们的四小姐点的戏呢,你去回了太太,瞧瞧她怎样说。” “四小姐点的戏?”猴子真要惊讶起来,这一次满月宴谭家只来了老先生和老太太两个人,还有一个姑表小姐随行陪侍,却从没有听人叫过她四小姐。遍观府里能称之为四小姐的,除了北岭李家的那位,可就再没旁人了。 但那一位可是太太的嫡亲妹子,她怎么会在今日捣起乱来? 猴子一面想,一面也顾不得理会东子,就转脚往女宾席那里去,到仲清跟前儿把话原样说给她听。仲清先时果然也奇怪得很,宛春虽是个不爱玩闹的女孩子,但昔年奶奶在时,对于戏曲钟爱非常,每每家中有唱堂会的时候,都要把宛春带在身边听着,也唯有宁静的宛春,才耐得住性子,陪着她一听便是听一个下午。所以,她是绝对知道‘铡美案’说的是什么样的故事。 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会点出这个戏,就由不得仲清多想起来。她记得翠枝曾向她说过,宛春和金丽在上海大乐园中见到谭汝临去捧李玉君那个贱人的场儿,倒吓了谭汝临一大跳。 她那会子才生产完,听见自然高兴得很,大有一种娘家人为自己出气的感觉。最近又逢谭汝临和李玉君旧情复发,二人背着她几乎要成立起第二个枫桥官邸,她凭着自己的手腕,虽把一切都控制住,但那毕竟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也不能轻易让谭汝临知道。倒不如宛春点的这出戏好,借着孩子的满月礼,只当是放个炮仗一样,闹一闹就散了。至于这炮仗威力如何,是否吓到了谁,全不在她的理会当中,她只要谭汝临看个明白就够了。 由是他们夫妻二人,虽隔着偌大一个戏台子,但毕竟同床共枕多年,竟想到了一处去。一场‘铡美案’就这样在宾客们的瞠目结舌中当堂上演起来,让余氏夫妇、李岚藻夫妇和谭家的老俩口都惊讶不已,只是听说戏是来客点的,碍着颜面,不好让人撤了去,彼此间只好各自摇摇头,深以为如今的年轻人是大不如从前了,连一场戏都点不出来。 她们只管自己心内想着,却不知这戏万不是别人所点,而是宛春一力出的主意。 且说那戏台上的青衣身姿袅袅,正掩面向堂上的黑脸包公哭诉着自己如同丈夫是如何度过艰难辛苦,才盼的他中了状元。却不想他富贵起来之后,为了当上驸马娶个如花似玉的公主,竟要对她们母子大开杀戒。 第八十一章 旁敲 青衣的唱功十分了得,句句陈述清晰之时,把秦香莲这么多年的付出,与到头来的一场空,唱的哀辞婉转,余韵悠扬,字字动人肺腑。 宛春沉默而安静的坐着,看着戏台上的秦香莲,仿佛看到昔日的自己。 都是一样傻的女人,可喜的是秦香莲终是还能够活着为自己伸冤,而她却只能凭借前生的一点魂魄,一丝记忆,来为自己报仇。 想到那封石沉大海的匿名举报信,宛春简直要笑出声来,也亏得秦香莲是生在了好时候,换做如今,哪里有肯为她伸冤的青天大老爷? 她欲哭欲笑,欲恨欲怨,越到秦香莲哭诉悲情的时候,她的心里就越是痛了一分,到最后几乎要分不清是台上的人在唱戏,还是她就生活在了戏里。 幸而旁边还坐着金丽,她果然是一刻不说话就浑身难受的,因见宛春看得认真,她强忍着憋了许多时候,及至看到那边陈世美上台来,才得空嘘口气对宛春笑道:“从前我以为我们的时代是十分冷漠的,想不到看了台上的故事,才知在古时候女子未必过得比我们幸福。娶亲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出嫁要三从四德,温良恭俭。不仅如此,如果稍有不如意,还要面临被休离下堂赶出家门之苦,秦香莲女士就更惨了,自己的丈夫被人夺去不说,还差点累及自己和孩子的性命。” 她一说话总是要说个够,宛春一面听一面注意着身后的动静,见已无了说话声,想必那个人亦是看出门道来了。她于是微微地笑起,有意的放大声音回金丽道:“秦氏虽不幸,但好在有包青天包大人为她主持公道,倒也算是好人有好报了。说起来。我只为一种人抱不平,就是那些如同秦香莲一样,为了夫君前程辛苦操劳,到最后却在夫君飞黄腾达之后,换来身死名亡的结局,竟连个为她做主的人都没有,真是让人可怜可叹。” 她说时就长叹口气,好以此加深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金丽的心思远比不过她,兼之宛春在她的印象里是十分诚实的人,自然相信非常。就问道:“这是哪出戏里的,我怎么没听过?” 宛春笑了笑,手指捏住了帕子一角。一下下轻轻抽打着掌心,唯有如此才可安定住心神对她道:“不是戏文里的,我说的正是生活中的人物。不管是我们旧京,还是你们上海,这样的事情终归是有的。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是吗?”金丽轻轻的伸手支着下巴,胡乱想了一圈,才道,“倒是真的没有听过呢。” 她二人说着,由于台上唱戏的缘故,在远处的人听来。是没有别的声响的,只有近处的人才可听得分明。 果不出宛春所料,身后噌、噌的两下。响起了椅子挪动的声音,陆建豪真是坐不住了! 但凡心里有鬼的人,听见这话都该坐不住的。宛春垂着头,那帕子已经平摊在了桌面上,她就一根根的去捋着手指。一只手的五指从另一手的五指间穿过去,纠缠着纠缠着直至分离。 她和陆建豪的将来亦会是这样。纠缠着纠缠着,总要一个退出,才会分离。 台上的戏已唱到最的时候,包龙图一声怒吼,两边的王朝马汉便将铡刀抬了上来。底下是一阵阵的叫好声,颇有些看到恶人恶报时的恣意快活。 而台下的戏,不过刚开始而已。 宛春凝神细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走越远,这才稍稍的调转过半边身子,从余光中看向熟悉的一抹背影。 不得不说,即使受了这样大的刺激,陆建豪的风度仍是没有变掉,他依然四平八稳的走着,不时与官道两旁的熟人点着头打了招呼。 宛春看不见他的容貌,只可以凭借想象勾勒出他今日的意气风发,得志猖狂。眼看后面的男宾已有两三个人朝自己看来,宛春默默的转正身子,依旧是面无表情的看着戏台。 她想今儿这出戏大概是唱到陆建豪的痛处了,前番来上海她没能够有所行动,这一次她绝对不会再退缩了。恶人就该有恶报,上天报不了的,就由她自己来报。 这一出《铡美案》几乎唱去两个时辰,再唱完《冻苏秦衣锦还乡》,金丽直说听得脑门子都疼了,宛春也因为陆建豪的突然出现,对于戏曲全无一点兴趣,两个人就相约着起身,这时才发现一直坐在身边的李伯醇不见了。 金丽跺一跺脚,小女孩子似的嗔怪道:“大哥哥总这样神出鬼没,走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宛春道:“或者他是怕打搅了我们听戏也不一定,不过他这样大的人,总不会丢的,大概是去爸和妈那里了,我们过去找找他。” 眼下她横竖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算是要复仇,不论如何都要过了满月日才好安排的。这倒不是她要制定计划的缘故,而是她对于仲清的孩子着实很爱护,作为孩子的姑姑,实在不能在他人生第一次重要的时刻去触及如此晦气的事情。 二人从男宾席出来,因为这里坐着的多是上海当地商政场上的的名流豪绅,且尽为男子。此刻在男子的中间出现两位花容月貌的女孩子,看穿着打扮仪态风度,都是大户人家才有的气派,不觉耳语起来,都好奇是谁家的女公子。 宛春和金丽让人看个不住,任她们再大方,也不禁红起脸来,幸喜东子在旁伺候的时候瞧着了,便赶上去献殷勤说道:“两位小姐要去太太那里么?这边请吧,这儿是直通女宾席的,不必走官道了。”说着,就往前开路,领着她们从左侧绕行出来,在大花园子里行了半周的距离,方指着一扇小玻璃门道,“太太她们就在里头,二位请进去吧。” 门口亦是站了两个听差,瞧见宛春她们过来,就帮着推开了玻璃门。宛春进到门里,就闻着一阵脂粉香气扑鼻而来,暖意袭人。金丽笑道:“我们方才是坐错了地方,瞧这里多舒服呀。” 由于是台上换戏的时间,屋里头只闻得窃窃私语之声,乍听金丽这样说一句,那些穿金戴银穿红着绿的富家太太小姐们就都坐在位子上转过头,朝她们看过来。仲清也转过了头,听声知道是金丽来了,就在主宾上笑说道:“才使人叫你们去呢,都说遍地里寻不见,你们是去哪里回来的?”她一面说,一面让仆人去搬了两副椅子放在自己的身侧。 金丽于是拉着宛春坐过去道:“我们在外面看戏才回来,左右不见了大哥哥,所以到你这里问问,有没有看见他呢?” 仲清便道:“看见倒是没有看见,不过方才你姐夫叫人递进话来,说是找了人打牌去,也许他同他们打牌去了也不一定。” 宛春笑了笑,因没有看见余氏她们,就道:“妈和姑姑不在这里吗?” 仲清笑道:“还不是你点的那出戏,她们实在不愿意听,听了我的意见,上楼同亲家太太说话去了。我不是要说你,小妹妹,你这事做的诚然让我十分痛快,但也太急躁些,便是把‘铡美案’往后放一放也好呀。母亲和姑姑方才还在这里说,是哪一个不会听戏的人点了这样一出呢,好歹叫我敷衍过去,只说是毕竟是个好结局,倒也可以听听看,她们才没有多多说什么,否则定要责怪你的。”宛春听了这几句话,情知仲清也如同金丽一样会错了她的意思,便就坡下驴说道:“那还是要谢谢姐姐遮掩,我也不过是一时心潮,倒没有考虑那么多呢。” 仲清挽住她的手,笑了不语。她们坐的是头排位置,恰能隔着戏台将对面的情形尽收眼底。金丽因为没有人与自己说话,就在无聊之下盯着对面看了几眼,那里第一排的位置上正坐了一个女孩子,只好二十左右的样子,穿的一身瓦灰闪光绸旗袍,梳了两条乌油油大辫子,额上覆着厚厚的一层刘海儿,齐至眉梢,虽过于朴素些,但在一众胭脂水粉里倒也显出别样的美来。 金丽在枫桥官邸来往久了,印象中并没有见到过这样素净的女孩子,就扯一扯仲清的衣袖问她道:“对面坐着的是谁家的小姐?”仲清顺她的目光瞧过去,片刻才笑道:“她呀你不认识的,是你姐夫姑姑家的表妹,陪着亲家过来的。虽然家境贫寒些,我看她为人却很有志气,原本我要给她做身衣裳的,她说自己的衣裳正是新做的,愣是不要我的,我倒是喜欢她的脾气,不像谭家的人,反而像我们李家的人。” 金丽低低的笑,只管盯着那女孩子看。那个女孩子原是看着戏台,余光里瞧见有人看自己,且是坐在仲清身侧的。因为她曾听谭家的老俩口说过,这个表嫂是旧京大户人家的小姐,上头只有一个哥哥,底下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现在想来大抵是仲清的妹妹无疑,见她朝自己微笑,她便坐在位子上,也微微的点着头笑了一笑。 第八十二章 侧击 金丽虽然对于坊间小巷的市侩平民没有多少好感,但对于自尊自爱的女子,却素来敬重,此刻见那个女孩子如此知礼,她在座位上就笑向仲清道:“是个好人家的女儿,只可怜出身贫苦些。” 仲清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呢,而且听闻她的父母都不是让人省心的主儿,她要是那种不孝顺的人也罢了,可她偏偏又是个至纯至孝的,我只怕她的将来会误在她父母手上。她年纪拖到这么大还没有许亲,也是因为她过于听从父母的话的缘故。因为她样貌生得好,所以她的家里人都盼着她能攀个富贵的人家,将来可以飞上枝头当凤凰。这不,一听说我们这里要举办满月宴,她的父母知道你们姐夫是上海一方的镇守使,现场少不了大户人家的公子少爷,所以宁愿自己不来,也要叫我公公婆婆他们将这位姑娘带过来,并且郑重嘱托要给她物色一门好亲事,真是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呀。 我原以为她的父母这般急功近利,女儿也好不到哪里去的,想不到竟是错怪了她,可惜了的,若非她有这样的父母,我倒是真愿意将她和季元凑成一对呢。” 她说着,还不无惋惜的看一看对面坐的女孩子。 宛春瞧着金丽和仲清都对那个女孩子夸赞有加,也就凝神看过去,见她神态间与慕言有三分相像,片刻方笑道:“若真是许给三哥,二人倒也相配,三哥可不就是喜欢这样文静的女孩子?” “哦,季元喜欢文静的女孩子吗?”仲清掩着口笑,道,“我可听说他在旧京惹了一屁股的桃花债呀。” 宛春笑着张口欲要给季元辩解,想到他与晁慕言之间并没有约定下什么。充其量是他对慕言抱有好感而已,自己胡乱说了怕是给他徒添麻烦,就将这话题岔开,故意问道:“还没有请教那位小姐芳名是什么呢,待会子碰见咱们总不能喂来喂去的叫人家吧?” 仲清笑嗔道:“就你鬼心思多,那个女孩子叫陈芳菲,据说是因为生在四月里,芳菲纷纭,所以才起了这样别致的名字。 ” 宛春和金丽便都点头道是人如其名,因为戏台子上已经开始演第三幕戏了。锣鼓咚咚响着,就把她们的说话声掩盖了下去。由是几个人就都看起戏来,宛春坐在位子上暗暗的出神。落在旁人眼中不过是看的专心而已。 这一出戏是男宾席那里点上来,正是三国里常见的一出三英战吕布,女宾席也就只好跟着看个热闹。方看到紧张处,那里翠枝就弯着腰从人群后走上前来,握着手趴在仲清耳朵边上嘀嘀咕咕几句。仲清慢慢敛起笑容。半晌低低问翠枝:“听的仔细吗?” 翠枝几不可见的点点头,仲清便皱起眉,在她的肩头上卧了一篷毛茸茸的白狐狸皮尾巴,此刻她就用手摸了摸那尾巴的下端,又隔了许久的功夫,才默不作声的挥挥手。翠枝了然的退下去。宛春和金丽看的好奇,但观摩仲清的表情,似乎不是很好的事情。但仲清不说,她二人也就对视一眼,照旧看着那戏台子。 前后也不过是半个钟头的光景,仲清到底坐不住,便向宛春和金丽说道:“二位妹妹坐在这里玩吧。我还有点子事要亲自去处理,等我忙完了再过来给二位作陪。”说毕。身子已经站了起来,就往女宾席外走去。 宛春跟着略略站起来,金丽也掉转头,看着她的背影狐疑道:“二姐姐忙什么呢,急慌慌的?” 宛春摇摇头说了一句不知,金丽于是同她一处站着,怂恿了宛春道:“不如我们跟过去看看吧,我瞧二姐姐的神色,倒不大好。” 宛春纵然也困顿不已,听见金丽这样说,便笑道:“小东西,你的好奇心也太旺盛了一些,二姐姐未必想要我们跟着的,若我们贸然去了,只怕更让她不高兴呢。” “那有什么关系。”金丽仗着年纪小,在枫桥官邸和总长署两处备受宠爱,胆子大得很,看宛春不愿意去,就道,“我们偷偷的看着,不让二姐姐知道不就好了?走吧,走吧。” 她一面说话一面已将宛春的胳膊挽在了手中,虑及后面的人还要看戏,宛春让她纠缠的没法子,只得笑说道:“行了,行了,我的好妹妹,我跟你去还不成吗?” “早说呀。”金丽嘻嘻的笑。 由于戏台是紧邻大客厅门前的台阶儿搭建的,为了便于看戏,女宾席就安排在大客厅门前走廊上的东西两边,走廊宽及数米,倒也可放得下几张桌椅。方才宛春进的玻璃门,正是大客厅的后门,她们便还从那里出去。 问过了门口听差,得知仲清往楼上去了,宛春和金丽于是上楼来。因为仲清喜欢敞亮的缘故,枫桥官邸的玻璃门尤其的多,关上门外头唱戏的声音登时就小了许多,到了楼上越发显得寂静,只有她们两个的高跟皮鞋落地声,哒哒的在这样静的楼上显得非常之吵闹。 她们是从右首回廊走过来的,这里是孩子的婴儿房和仲清夫妇书房的所在,小孩子大概是睡了,并没有听到一丝声响,倒是书房那里有声音传了出来,听上去很像是仲清和谭汝临在说话。 宛春和金丽便放轻了脚步慢慢行到书房门口,一个趴在门框上,一个趴在门板上,只听里头仲清冷笑道:“不过是死了个唱小曲的,你在这里愁眉苦脸,对酒浇愁做样子给谁看呢?” 死了个唱小曲的?宛春和金丽相视默然,这样的事情虽不常见,却也不无可能,人之生死乃是命中注定,原没有什么稀罕。只不过从仲清口中一说出来,她二人不期然就联想到了一个人身上去。但那个人可是上海大乐园的头牌,多少大佬愿意为她一掷千金,只为博其一笑,怎么会这样轻易就死了? 两人到底不敢相信,便继续往下听去。 里头谭汝临未知是什么样的神情,唯有从他说话的语气里,可知是真的有几分醉意的,道:“你说的轻巧,那唱曲的就不是人了吗?要知她并不是自己死亡,而是被人杀死的呀!我实在想不通,到底是谁与一个歌女过不去,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枪打死了她,竟敢竟敢不把我镇守使放在眼里。他难道不知难道不知” 谭汝临一连说了几个难道不知,到底是没有醉得彻底,余下的话怎样也不敢说出来了。他不说,不代表仲清不知道,就又跟着冷笑道:“不知什么?不知那位夜莺小姐李玉君是你镇守使大人的心头好,是你在外面的金屋藏娇?怪道你听见她死,就如丧考妣一样,躲在这里一个人喝闷酒起来。怎么,心疼了,不舍了?不舍,你倒是跟着她去呀,反正我们娘俩也不招你待见,你走了孩子我可以带去旧京养大,以后他懂事了问起自己的父亲,我大可以告诉他,他的父亲为了心爱的女子已经殉情了,如何?” “你你怎么这样不讲理?” 谭汝临酒意上来,让仲清的一番话说得又气又恼,大着舌头急的话都忘了怎么说,只好在屋里拍着桌子恫吓道:“别以为老子让着你,你就可以蹬鼻子上脸。李仲清我告诉你,我告诉你啊别人都因为你是北岭李家的二小姐而怕着你,让着你,我可不怕你。我堂堂的镇守使,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不可以,若不是顾忌你的颜面,别说二房,三房四房我也可以娶得。你你仗着自己比别的女人多喝了几杯洋墨水,就不把老子放在眼里。这倒也罢了,你还不把老子的爹娘放在眼里,我问你,凭什么你爸妈来了,你又是端茶递水又是身前身后的伺候,我爹娘来了你就不给他们好脸色看,喝口水半天叫不到一个人来?” 仲清没料他酒后吐真言,愕然之下不免板起面孔道:“谭汝临,你不要仗着喝了几口酒,就要给我拿起大老爷的架子。我李仲清为人做事自问比你磊落的多,你的父母同我的父母从来我都是一样对待,你大可以出去问问,他们来的时候我是不是亲自出门迎接?怕他们舟车劳顿,我才命人带他们先回房休息,至于你说端茶倒水的伺候,翠枝是我房里的贴身丫头,我怕别人不能尽意,特地将她派了过去。这会子你同我讲端茶递水,你倒是扪心问问自己,何曾在二老跟前尽过一日的孝心,你的表姑叫二老把芳菲带过来,只怕你如今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那是叫你这个做人家表哥的给留心留心,替她许个好人家。我不尽心?我不尽心,这些话难道是你同我说的吗?” 她得理不让,气势上十分咄咄逼人,声音不觉拔高几分。 第八十三章 芳菲 第二更送上~~~~ ----------------------------------------- 宛春和金丽想不到果真是李玉君死了,且死在了别人的枪下,因在外头听她夫妻俩在这样喜庆的日子中吵起架来,未免都有些担心,金丽便道:”宛姐姐,我们进去劝一劝吧。” 宛春忙伸出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招手示意金丽到自己的身边,才压着声音道:“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我们要是进去劝了,姐姐必然知道我们是在外面偷听了。走吧,咱们先下楼去。” “那就这样不管他们,让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啊?” 金丽想想还是不放心,站在门口又道:“要不然,咱们下去叫了大舅母,让她上来劝一劝二姐姐和姐夫?” 宛春摆手道:“你真是说傻话了,叫我妈来了又能怎么样呢?是批评二姐姐和姐夫不懂规矩,在满月宴上还闹矛盾让宾客看笑话吗?依我说,咱们还是先下楼,偷偷叫翠枝来,告诉她我们要找二姐姐找不到,让她来叫二姐姐下楼去。她是二姐姐的心腹,便是听到什么,二姐姐和姐夫也不会在意的。” 金丽这才满意,与宛春一道下楼,在客厅的会议室那儿找到了翠枝,两人照原计划那样对翠枝说了。翠枝果然没有起疑,只当她们两人是真的找仲清有事,便往楼下楼上都找了一圈。宛春和金丽在她找人的空闲时间里,都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在楼下与女宾打着招呼。基本而言,都是金丽在与人说话,宛春因为多不认识,就在旁微微笑着。时刻留意着楼上的动静。 她们在底下差不多说了一刻钟,仲清才和翠枝从楼上走下来,宛春仰面瞧过去,仲清的脸上已经全无吵过架的痕迹,得体大方的向她和金丽笑道:“翠枝说两位妹妹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金丽张口就要说,宛春怕她竹筒倒豆子什么都往外讲出来,便一把拉住她,抢先道:“明儿大哥说要带我和金丽在上海逛一逛,想要问问二姐姐。你明日可以同我们一起出去吗?” 仲清梳了梳鬓角的头发,将它们全掖到耳朵后面,自个儿想了一会儿。笑道:“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样火烧屁股似的让翠枝来找我。眼下满月宴还没有结束,明儿的事情我实在说不准,到那时再看吧。” 宛春笑的点头,她不过是拿这样的一件事情打掩护罢了。倒没有真有让她同去的意思。毕竟仲清才出月子,并不大适合出门去。难得她不必在楼上与谭汝临吵个不休,宛春便上来拉着她的胳膊道:“妈妈她们也不知在说什么,咱们一道去看看,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你的公公婆婆呢。” “我的公婆有什么好见的?”仲清哧的一笑,她方才在屋子里刚同谭汝临为这二老拌过嘴。未免有些迁怒之意,就道,“你将来有公公婆婆的时候。就会知道该有多难伺候了。似我这样的忙里忙外,还有人不领情,说我没能端茶倒水呢。” 宛春和金丽都知她这话从何而来,不觉同时笑了一笑。仲清自觉说的话没什么可笑的,见她两个这幅模样。倒是可疑道:“怎么,我说的话难道不对吗?” “对。对,对!二姐姐说的都对!”金丽眼瞅着她要计较起来,忙讨好的笑着,也上前拉着仲清的另一只胳膊,合同宛春把她往余氏那里拉扯道,“我正巧也找我妈有话说呢,想必她们是在一起的,一同去吧。” 说完,也不管仲清愿意不愿意,齐心合力就把她拉到了余氏她们的房间里,翠枝好笑的跟上去,到那儿才见陈芳菲也在。金丽因为知道她的名字,看她站起来欢迎自己和宛春仲清,就自来熟一般的笑道:“芳菲姐姐,你坐着罢。不用跟我们客气的,都是自家人,何必要见外呢。” 她言语俏皮,声音又脆亮,原是说话的余氏和仲清的婆婆孟氏姑姑李岚藻听见就都转过头看向门边,一看是她们几个姐妹,李岚藻便摇摇头无奈道:“我才想这是谁家的女孩子咋咋呼呼的,竟和你有得一比,原来就是你呀。” 金丽嘟着嘴佯装不乐意的跑去李岚藻身边撒着娇,余氏也就问宛春和仲清道:“怎么你们都上楼来了,底下的戏已经唱完了吗?” 宛春先自向陈芳菲笑了一笑,才回她道:“还没呢,只是现在演的是武戏,着实闹腾了些,我们不爱听才过来的。” “既如此,就来见一见客人吧。” 余氏微笑着,指着自己身畔坐着的年老妇人道:“这位是亲家太太。” 宛春听言便上前对着那个妇人鞠了一躬算是行礼,道了一声太太好。那妇人笑纹深皱,瞅了瞅宛春的面容,片刻才道:“这位就是你的另一个小姐吗?长得真是俊俏,像咱们家月历牌上的女孩子一样,眉眼跟画上去似的。”转过头,又朝金丽看几眼,亦是笑道,“ 这位是你们府上的小姐吧?” 李岚藻点头道:“是我的女孩儿,太淘气了,男孩子一样。” 那妇人就笑道:“姑奶奶这不是淘气,这是精神气儿。哎呀,真不愧是表姐妹呀,瞧瞧这长相,漂亮极了。” 她连连夸个不住,余氏抬眼看着陈芳菲还在那儿孤零零站着,怪可怜见的,便对她道:“孩子,你到我身边来。” 陈芳菲微微躬了一躬身子,就走到了余氏的身边。余氏便拉着她的手,在掌心里拍了拍,对仲清的婆婆笑道:“不要夸我们了,你们自己家中的女孩子就很出色。这一位表小姐乖乖巧巧的,真是惹人疼爱。” 仲清的婆婆嗳哟嗳哟两声,笑的摆手道:“亲家母,你折煞我们呀,她万万比不过你们的小姐,乡下人见识浅得很,不过读过几年书罢了。” “这就更好了。”余氏指一指宛春,又指一指金丽道,“我们家的这两个孩子,也都在读书的年纪,只不过读的马马虎虎,只怕懂得的知识还不如这位陈小姐。” “那哪儿成呀?她不能够懂得那么多的。”仲清婆婆虽是这样的说,但心里还是十分的欣慰。 她自己出身穷苦,嫁了个丈夫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主儿,半辈子都在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里生活,如今仗着儿子发达,才得享了几天清福。没有到上海之前,她在自己的老家俨然也算是个富贵人家,成日里也有丫鬟婆子伺候,镇子上的人因都知道她儿子是将军,对她的态度十分恭敬,她不免有些自得。然而到了上海,见到的全是富贵的人,自己可拿出来一提的东西,在旁人而言并没有什么稀奇。兼之仲清出身要比谭汝临比她自己都高贵许多,她全然端不出长辈的架子,便在余氏等人面前,也自惭形愧几分。她原本还在嫌弃这个远房里的穷亲戚怕是要给自己丢脸,这会儿听到余氏的夸赞,不论真假都像是对她地位的一种认可一般,她也就自然在心底里同陈芳菲亲近起来,便接着笑说道:“这丫头虽不是我们一房里的,但她的母亲同我们家的感情很好,所以她小时候就寄放在我们家中长大的,上学的年纪才接回她自己家去。我的亲生女儿没养活,所以对于她我是拿做自己女儿看待的,唉——只可惜她可怜哎。” 她说着说着,突然断口气一般的停下来,金丽便道:“可怜什么呢?”全然没有想到当事人就在对面坐着。 仲清的婆婆看金丽很有兴趣,因她方才说什么都觉得底气不足,这会子倒是觉得终是有一件新鲜的事情可以说了,就只当陈芳菲不在这里,自顾自说下去道:“我虽拿她当女儿,但终究隔了一层肚皮呀。她老子娘不争气,为了给她找个好人家,把咱们那里上门提亲的都得罪了呀。他们说别人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这丫头是凤凰,凤凰哪能嫁到鸡窝里去——我叫他们不要心高,毕竟他们的家庭也不富裕,有个合适的嫁了,也能多个人帮衬家里。他们竟然不同意哎,亲家母,你评评理——我说的难道不对吗?女孩子经得起几年的青春,她都要二十了,我十五岁就嫁了人家,二十岁的时候汝临都三岁了呀,她还没有个婆家。嗳哟哟,她的父母——真让人不好说的呀。” 她口里说着不好说,然而接下来絮絮叨叨又说出了一大串的话。到最后,那愉悦的神情显然不是在同情陈芳菲了,而是纯粹的把这件事情当做笑料一般,聊以取得余氏她们的注意力罢了。 宛春看着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在陆家的婆婆。都是一样伪善的嘴脸,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简直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怎样都不能讨好到她的心思。因此,宛春不觉对陈芳菲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忙就扭了头去看她的表情。 意外的,没有想象中的怒不可遏,陈芳菲只是微笑的听着,仿佛仲清婆婆口中的那个丫头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宛春惊讶一回,细想之下,觉得她大概是因为做客的缘故,总不好当面辩驳了仲清婆婆的话,便悄悄的扯着她的袖子道:“你跟我来。” 第八十四章 醉酒 陈芳菲怔忡着,想着自己与宛春不过才正式见的第一面,没有什么交情可言,她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呢?但人家诚心诚意一番邀请,不拒绝了她,便随同宛春起身来。 仲清坐在余氏身边,看她二人要出去,忙也站起来问道:“二位要去哪儿?” 宛春笑的一回身,抬手按着仲清的两个肩膀,照旧使她坐回了原处道:“我和陈小姐一见如故,要出去说两句话,交个朋友成不成呀,二姐姐?” “交朋友就交朋友,何必出去说话?”仲清抱着手,在宛春脸上看了几回。宛春知她不大相信,便暗里撅起嘴巴,朝仲清婆婆坐着的方向撇一撇嘴。 仲清会意微笑,明白她是不愿意陈芳菲在这里听她的婆婆大谈攀高枝的话,心想自己的妹妹真是善良得可爱,这才一摆手道:“去吧。” 宛春不多言语,拉着陈芳菲的手出来时,才觉得她掌心湿湿的,冰凉一片,方知她对于仲清婆婆的话并不是全然没有感觉的,只是隐忍太过而已。于是叹了口气,找了没人的小会客室,并肩坐下笑劝她:“亲家太太说的话未必全是真的,我们听一听也就算了,不会以为你是她说的那种人的。” 陈芳菲想不到宛春把自己拉出来只为说这句话,心里说不上感激还是什么,只觉得眼眶热热的。但她的自尊心是十分要强,纵如此依旧保持含蓄的笑容说道:“我都了解,表舅母她就是这样的性格,其实为人还是很好的,四小姐你不用特意为了劝解我而出来这一趟。” 宛春感其大度,便道:“我也不全然是考虑你,实在是我不能再听下去了。所以叫你一同出来。”说着,又觉在这样的话题上打转终归是不妥,于是转而问她,“我听亲家太太说,你是读过书的人,现在还读吗?” 陈芳菲道:“不读了,我们家的经济条件不允许我继续读下去的,自中学毕业后,就出来找工作做了。” “你自己找的工作吗?”宛春惊讶道,“那么。可以冒昧的问你的工作是什么呢?” 陈芳菲看她惊讶的样子,不觉笑道:“我的学历在那里,自然没有什么好的工作。不过是在报社里接的零活,给人家抄个稿子做些记录员的工作罢了。要是好的话,一天也有一块钱的收入,总比在家中混吃等喝要强呀,况且我们家也容不得我不工作。父母亲年纪都大了,做不了什么活的。” 一天一块钱吗?宛春暗暗口算,一个月折合下来,差不多三十块钱,对于生活在镇子上的普通人家,倒也可维持正常开支。只是。从来都是男子在外打拼养家糊口,冷不丁出来一个花木兰代父从军似的女孩子,真让她佩服极了。比周湘要上医科学院的时候还要佩服得很。由是对于陈芳菲其人,她越发觉得可敬起来。 两个人坐在一起说着话,那边秀儿因没有见到宛春,问过仲清就一直找到楼下来,敲了敲门才进屋笑道:“四小姐。太太说要到吃饭的时间了,让你不要在外面和客人一起吃。和二小姐到主宾席上坐去,她胃口不大好,就不下楼来了。” 宛春笑答应一声,方知时候已经不早,便要带着陈芳菲一同过去。 陈芳菲自是百般不愿,唯恐失了规矩,宛春便道:“你是姐夫家里的人,该当坐主宾席的,咱们两个只同二姐姐坐在一起,旁人又能有什么话说。” 陈芳菲推脱不过,只得和她一起到主宾席去。 吃过了晚饭,客人们照旧有自己玩乐的地方,宛春他们无事,仍是回到楼上坐着与余氏她们说话。这一夜,直到凌晨才散了宴席,金丽和姑姑她们走得最迟,宛春便和仲清一块儿送他们到了门外。 回来时仲清因见到客厅里还脏乱乱的,就去叫了翠枝来吩咐她命人收拾,宛春于是自己一人上楼来。那会子热闹的时候,倒没觉得有什么心事,这时整栋楼都静悄悄的,她的心事就重新裹挟着扑到脑海中来,便一面数着那楼梯的台阶,一面出着神,想到了陆建豪,想到了铡美案,也想到了明日出去后怎样才可以避开大哥他们去原来住过的地方看一看。 数着数着,倒不知自己上到了那一层,只听扑的一声,仿佛像撞上了一堵墙似的,顶的脑门都发昏起来。宛春皱着眉抬头,鼻端里忽闻一阵的酒气,这才见谭汝临醉醺醺的站在台阶的最上头,拍着胸口居高临下的望向自己。 他的脸几乎成了酱紫色,知道宛春在看他,手指顺着胸口摸到肚皮上蹭了几下,借着酒意傻笑道:“我说呢,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挡老子的去路,原来是四妹妹……四妹妹你呀。怎么,你是才回来么?” 宛春让他身上的酒臭味熏得站不住,忙退下一个台阶道:“是的,姐夫,我才和二姐姐送了姑姑他们回来。” 谭汝临嘴里哦哦的说了两声,听她提到二姐姐,忽然像是开启了阀门一样,骤然嚷嚷起来道:“你别拿你二姐姐出来吓唬老子,老子知道她手段狠着哪,可老子不怕。老子当年那也是踏着敌人的尸体闯出来的,死人的事情见得多了,她当我不知道么?李玉君就是她找人杀死的,她就是个毒妇! ” 他是真的喝醉了,所以才会当着宛春的面说出这些话来。宛春听见说是仲清派人杀了李玉君,不知真相如何,登时唬了一跳,急忙就出声拦住谭汝临接下去要说的话,尴尬笑道:“姐夫,你醉了还是回屋休息去吧。” 她不说话还好,一开口谭汝临却越发大声嚷嚷起来,直冲她说道:“谁说老子喝醉了?老子没醉,四妹妹我看你是个好人,我才要告诉你,她李玉君……怀了我的孩子,你知道吗?她死的时候怀着老子的孩子,你姐姐就那样狠心,连腹中的胎儿都不放过……” “姐夫!” 宛春见他胡言乱语的更厉害了,深恐他说的话叫旁人听见,情急之下忙断喝了一声,趁着谭汝临被喝住的空隙里,忙一回头叫住楼下走过的听差道:“你们上来扶一下你们的老爷,他喝醉了。” 恰逢东子就是这听差里的其中之一,一抬头瞅见谭汝临醉的歪斜着身子倚在雕花镂空的楼梯扶手上,忙就带了余下的人奔过来扶住了他。谭汝临还在念叨着说个不停,东子是知晓内情的,听到心里直喊祖宗,看着宛春还在,他忙就笑道:“四小姐,你忙去吧,这里有我们伺候呢。老爷他喝醉了,净说胡话,您别见笑。” 宛春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看他们几人将谭汝临架到了卧房中去,自己也就回了房间。关上门把前后的事情串联在一起,慢慢地倒是理出了一条思路。若是谭汝临所说的李玉君怀上他的孩子的话为真,那么李玉君的死就十分可疑了,至于会不会是真的与仲清有关系,她心里没有把握。 幸而屋子外面已经没有声响了,宛春自知这等丑事决计不能传到父母亲和谭家二老耳中,夜深人静,她也只好上床睡去。 这日起的却早,秀儿昨晚上因顾着和翠枝说话,没有回房里住,宛春就没等她来,自己拿了衣服穿上。出门到客厅里,唯有母坐在沙发上看着早报,宛春便笑的走过去道:“妈妈不多睡会子吗?” 余氏放下报纸,摇摇头道:“上了年岁,在别人的家里总是睡不踏实。”说罢,看了看她几眼,笑道,“你大哥说今日要带你和金丽去上海转一转,你快去餐厅吃饭吧,他也在呢。” “是。” 宛春点一点头,到了餐厅那儿果然见李伯醇衣冠整齐的坐着。他有过留学的经历,所以早餐上一直都是西方人的习惯,吃丹麦面包喝牛奶,看到宛春便笑的招呼她坐下来。 宛春没有这样的饮食习惯,照旧吃了些米粥,厨房里配上的一碟子咸腌萝卜干,拿醋泡了端上来,倒也清爽利口。兄妹两个吃过饭,仲清和谭汝临还没有起床来,伯醇便带着宛春先行一步去总长署接金丽。 因为两个人对于上海都不甚熟悉,所以伯醇没有自己开车,而是用了仲清常坐的汽车,汽车夫也是用的他们府里的。车子行到大马路上,汽车夫因伯醇多给了他一些跑腿的费用,便格外的尽职尽责,但凡路上宛春和伯醇问了什么,他全是知无不言。 宛春想到谭汝临醉酒时的话,突然间就问他道:“听说上海大乐园的头牌被枪杀了,有这件事吗?” 汽车夫点头道:“是有这件事呀,才发生的。据说那个头牌是倒霉运了,人家客人点钟叫她出台,才坐了一会子的功夫,外头就冲进人来,什么都没说就把人打死了。把点钟的客人活活的吓昏了过去,只怕还没有从医院出来呢。” 第八十五章 青帮 伯醇倒没有听到过这则新闻,当下就纳罕道:“光天化日之下发生如此不法行为,当地政府就没有什么话说吗?有没有查出来是谁主使的?” 宛春忙也趁机问道:“是呀,发生这样大的事情,政府难道就没有派人去调查是谁干的吗?” “怎么不派人?”司机直说一句,而后又摇头叹道,“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是她自寻死路呀。这眼下抗日的风声那么紧,人人都知道要与日本的一切避开关系,偏她厉害,竟敢在节骨眼上与日本的高级将领搅合在一起。 我听说啊就只是听说啊,她的死是与政府有莫大关系的,因为在此之前她与我们政府的人员也曾来往甚密,怕她嘴里露了什么消息,所以才要杀她灭口呢。” 是政府的人杀了她? 宛春暗暗惊奇,李玉君作为欢场女子,又是上海大乐园的台柱子,自然入幕之宾众多,日本的高级将领会得其青睐也不是什么怪事,只是上海政府要是为了这个原因就能罔顾一个人的性命,不得不说真是太过急躁了些,至少在舆论上是有失偏颇的。 然后私心里她又很愿意是政府所为,这样一来就不会将仲清牵涉其中了。不知为何,虽然李玉君的为人她并不见得喜欢,但是闻说她身怀有孕,难免不动恻隐之心。仲清作为她如今的嫡亲姐姐,她是非常不愿在仲清的手上闹出人命官司的,一则她曾经因为仲清的原因已经警告过李玉君了,二则她这样的死法也太过残忍了些。 她略一踌躇,便又向司机问道:“那么,有没有听到过其他的说法呢?” 司机道:“其他的说法?四小姐的意思是凶手不会是上海政府吗?嗳哟,这就不好说咯。那个李玉君可是上海大乐园的头牌,跟过的男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背地里得罪了谁也不知道,人家看着她不顺眼,要杀了她也是有的呀。只不过大家都相信寻常人是没有那样的胆量的,因为上海大乐园的老总是这个地方的扛把子,道上鼎鼎有名的杜九爷,李玉君是他的人,杀了她就等于是驳了九爷的面子。九爷的脾气可是软硬不吃,得罪了他可就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这真成笑话了。” 伯醇冷笑道:“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人。本就是政府方面的不尽责,在监督上失其职,如今还有黑道上的人在这里称霸一方。简直无王法可言!” 司机开着车闷闷的笑,他因为没有见过这个李家的大少爷几面,不知道他的脾气如何,只是在旁人口中听到过他的学问很大,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这时听他像不谙世事的人一样。来点评了李玉君之死,且愤慨之情溢于言表,直觉他是读书读得脑壳子都坏掉了,便道:“大少爷,您大概不了解我们这里的情况呀。上海是不能够仅靠着政府就维持安宁的,譬如那英法租界里要是外国人犯了事。政府不大好出面的,就托人递话给九爷他们,再由他们出面用私底下的方式来处理。 ” 他谈到租界。伯醇不由哑口无言。那是前朝遗留下来的病根,非一朝一夕可以斩除,与被割让的领土不同,租界在名义上其领土仍属出租国,并且自身不具备治外法权的属性。但由于租界使用国均是借由本国通过不平等条约取得公民领事裁判权。所以租界的行政自治权限制了租让国在其区域内行使行政权,部分租界甚至还有立法权限。租界的领土主权所有国也将租界视为外国领土。不敢轻易干涉租界内部事务,更别提军队、警察开驻,因此难以对租界内的行为进行司法活动,要从租界引渡犯罪的非租界使用国公民一般就会很困难。同时,那里也许可外国人(不仅是外交人员)进行任意不违反国籍所属国的活动,换言之就是租界内的活动可能有违反租借地所在国法律的行为。 如今的政府尚在休养生息阶段,无法兴师动众,就只好像恶瘤一般的养着,好以此维持现有的和平。 关于租界的传闻,他远在国外就听过不少,据说他们外国人在那里杀一个当地人就如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政府便是知道也不过是罚其一些款子罢了,无法对其进行拘捕,因为只要拘捕,那里他们国家的驻外大使就会气势汹汹的登门来,叫嚣着要两国以武力解决。政府方面当然不愿意因小失大,时间长了就助长出他们的气焰来。 至于汽车夫口中提到的青帮,他有所耳闻,却并不大熟悉,只知道青帮起于漕运,因此多流传于江南一带。后因海运兴起,漕运没落,于是大批青帮弟子进入上海,从事各种行业。上海工人的百分之八十都属于秘密结社成员,而青帮所占比重最大。由于上海的特殊性,租界地的政府就经常需要借助青帮的力量,来维持租界内外的安宁。 想到这里伯醇更觉心寒,对于筹备一所学校的事情就越发坚定了信心。 宛春却听着杜九的名字十分耳熟,不由想起上一回与金丽去上海大乐园见到的那个年轻男子。她因为陆建豪曾经有心要入青门投靠,所以对于青帮倒是有一些熟悉。 那是自前朝末年就兴起的一个帮派,为翁、钱、潘三位祖师所创。草创之初,翁、钱二位祖师爷先后仙逝,潘祖独撑大志,与门下弟子共同订定家规法则,劝戒帮众修德论道,将一帮市井船夫,治理的有条有序。满帮是良才,强调师带徒的体制,帮中大小以字辈论之,严然是个大家族,并设立家庙,凡入帮者,不论何姓,一旦入帮,均为潘家子孙,因此不仅仅是入帮会,而是入家族,且不论何字班辈,一师皆为师,一徒皆为徒,受四方长辈恩下,也使得青帮有别于其他帮派会社,师徒兄弟间感情特别亲切。 青门强调帮中伦理,任何一位欲进家门人士,必先经过重重考核,一般而言,欲进家学生得先拜帖,在拜帖中详细写明自己的家世背景,职业工作与姓名八字,然后由三帮九代开设寄名香堂。经过香堂仪式洗礼之后,仍不能算是真正清帮内人,此时称为一脚门内一脚门外,师父会在这寄名后的三年内,勤加考核,这个阶段称为师访徒三年,三年后必需由学生勤访师父三年,让师父考核其是否真有决心进家,这个阶段,称为徒访师三年。经过六年的考验,确定学生的决心与品性后,师父则会开始教导其基本仪注,或委由石室庵教导,经过一年的学习,通过后,则师父会择吉日,并报请户部,由户部开始做开设香堂之准备并通报四庵六部与学生之三帮九代,让学生晋任小香。小香学生得学习待人处世应对进退之道,以及各庵堂所讲授之基本课程。 小香阶段经过三年考核,师父会考量学生的学习是否方向正确,是否忠于家门,应对进退是否合宜,若一切合乎条件,则再报请户部开设大香堂,户部同样会通报四庵六部与学生之三帮九代,择吉日帮学生晋任大香,大香阶段的弟子,可以称为储备师父,他们不仅得具备小香所学的技能与知识,主要得学习如何领帮带众,传道传法。 当师父认为,此大香弟子已备足能力,可以领帮率众时,则会以相同程序,开设开法香堂,授予弟三锁三钥与六字真言,从此後,弟子已可独当一面,接续祖师香火,收徒领帮。不论何字班辈,一见开法师父,即使是晚辈,亦不再以辈分称其弟佬或称徒孙,而直称其为‘某师父‘。这是对帮中能独当一面收徒领帮,延续香火者的尊重。 以现代而言,不一定得受到七年进家的限制,古时所订定的这种规矩,系因为访师访徒不易,路途太遥,或因为弟子师父工作忙碌之故,故而延长进家时间,主要是让师父徒弟皆能充分明了双方情况。寄名香堂现在几乎也不开设,仅以口头寄名与接受拜帖后即算数,且如今交通便利,所以七年进家,此规可守可不守。 清帮人士来自五湖四海,要认清是否是自家兄弟,须经由盘道条口确认。 这与兵士站卫兵喊讨口令辞的道理一样。会有这样的规矩,主要是为避免让外人得知太多帮门中的秘密。这样做法难免为有心人士利用,若向朝庭进谗言,势必对于帮会命脉造成莫大伤害。因此清帮要弟子们谨守秘密,并严守三谈三不谈原则(同道能谈、香堂能谈、告帮能谈;茶馆不谈、酒肆不谈、澡堂不谈)。然而清帮自祖师创帮,由通州至杭州这段运河,共立帮头一百二十八帮半,七十二个半码头,粮船亦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只半,帮众数以万计,要认清是否为自家人实属不易,况为广招贤才,又立下三准三不准之规矩(准借不准偷、准打不准骂、准充不准赖),要确认是否真为自家人,势必得有一套明确繁杂的辨识之方,这个方法便称为盘道条口。 至於盘道条口,均需师父亲传,不可外泄,例为帮中机密。就因为青门规矩多且繁杂,陆建豪最终投路无门。 万万想不到杜九爷那样年纪轻轻的人,竟会是上海一方的扛把子,足可见他在青帮中地位之重。 第八十六章 绑架 总长署就在思南路上,要去那里总要路过上海大乐园才行。 宛春坐在汽车中,靠着车窗玻璃看向外头。昔日所见的夜莺小姐海报,今时已经全部撤销下去,原本总是闪烁不停的荧光匾额,这会子也暗淡起来,大乐园三个字灰蒙蒙的仿佛强行钉在了匾额上一般。底下的两幅对联,已经换成了挽联,门口相对站了两排的西崽,清一色的黑衣黑裤,在哑然浑噩的太阳光底只有一张张脸是惨白的。 李玉君的死终究不是小事,旧日的宾客们看在她和杜九爷的面子上,多是捧着白色的菊花或携了刚扎好的花圈儿,过来这里为她送别。于是,原本热热闹闹欢笑不歇的地方,登时就有了萧瑟凄清之意,像是李玉君的死不仅带走了她个人的身体,也带走了大乐园一半的心灵一样。 宛春看着发呆,车子快速的开过去,绕到别的大马路上,她却仍是记得方才的场景。 直等到车子在总长署门前停下,她才回过神来。 金丽今日也起了大早,她们教会女中每到周日虽不上课,却会让学生们到教堂中去听赞歌,或者亲自登台为信徒们念赞美诗。做完这些回来,方到七点钟,伯醇往总长署打电话的时候,她就在楼上换衣服,知道他和宛春要来接她,高兴得不得了,早饭都不大去吃,忙忙就梳理着打扮起来。 在上海,小姑娘被叫做千金是有缘由的,因为不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是父母的掌中宝,被宠爱的不得了,所以上海千金的“作”也是极为出名的。 小家碧玉姑且不论,大家闺秀因为出身名门。对于自身的地位非常看重,在这之上,对于自己的穿着打扮能否符合这份地位也就尤为关注起来。便是金丽这样年轻洒脱的女孩子,也常在临出门的时候,涂好了唇膏和指甲油,戴好手表、镯子、珠宝钻石,方显得有小姐气象。 她这样一番折腾,算下来也总有半个钟头的光景。准备好了,自己又对着那大穿衣镜前后左右看了看,瞧着长旗袍是否熨得平整。胳膊上搭着一件呢大衣。入了深秋这东西总是不可或缺的。忙活完这一切,看着时间还足够,金丽便趴在了二楼阳台的栏杆上。探身向大门外看着,瞧瞧宛春她们的车子到底有没有来。 不过数分钟的时间,她的视线里就出现了一辆黑色的道奇汽车,看着车牌号便即知是仲清的座驾,金丽便踩着高跟的小皮鞋蹬蹬蹬从楼梯上蹦跳下来。李岚藻和何长远还不能够起的这么早。楼下唯有一个做饭的厨娘听到声音从厨房间钻出来,望着她笑道:“小姐,侬要走哇?” 金丽指指门外,脚下也不停,带笑带说要约了谁出去玩,转身就推开楼下的门出去了。 她一直迎到大门口。宛春她们的汽车堪堪停下来,金丽只顾着玩,竟忘了邀请他们到家里坐一坐。自个儿打开车门。挨着宛春坐下,就笑道:“早知你们要来,我等了许久呢。今日我们要出去哪里?” 伯醇挑着眉,看她猴急的样子,俊挺的面容上笑痕满载的说道:“你是这里长大的人。什么地方好玩什么地方不好玩,自然是要一清二楚的。你说到哪里我们就到哪里。” 金丽听说,便掰了指头数道:“大哥哥要是和宛姐姐没吃早饭呢,我们可以先去城隍庙,他们那儿卖的南翔小笼包口味特别的好。要是吃过了饭,咱们可以去霞飞路的商业大街,那里名店林立,名品荟萃,是上海出了名的富人区。再者,要是嫌霞飞路上没有什么可看的,我们还可以去远一点的永安百货、十里洋场,还有那大光明电影院,浦江游览船” 她数的十个手指不够用,就重新蜷缩起来又要数一遍,宛春不觉微笑,按住她的手道:“够了,够了,再要数下去,我们就是逛上一天也逛不完的了。” 金丽一吐舌头,机灵灵笑道:“因为宛姐姐你们不常来,所以我才想要你们到处都走一走呢。” 宛春摸一摸她的额头,因为经历过谭汝临醉酒胡说的事,而今才知金丽的活泼是多么难得。她还在如花盛开的年岁上,心里眼里只要有件可乐的东西,便能够高兴不已,全不像她,成日里好像有无穷的心事。纵使这不是她本意,然而却还是被压的几乎喘不过气。 由于她和伯醇是吃过饭出来的,伯醇听了金丽的意见,便叫汽车夫直接开到霞飞路的商业大街去。这不免还要从上海大乐园那里取道,宛春方才看见的,果不其然,金丽也看个完全,惊骇之中忙握着宛春的手腕急急道:“宛姐姐,你快瞧,真的是李玉君死了呀?” 她虽是疑问,口气里却已经肯定下来。 伯醇坐在汽车夫的旁边,忙就从车窗玻璃上往外看了一眼,去的时候因为他在右边方向,并不知这里还无声举办了一场丧事,这会子倒是也跟着瞅了半晌才道:“原来她是在这里被人枪杀的,真是红颜薄命啊。” 金丽嗓子眼里哼哼唧唧,伯醇没有听见,宛春却知她的意思,大抵是为了李玉君生前插足仲清与谭汝临之间的事,而觉得她死有余辜罢了。这样一来,自己无端里倒是有种罪恶感,颇有些后悔当初把金丽搅合到那件事中去。 霞飞路,霞飞——乃是一个法国将军的名字,自东而西相继筑成的。东路先筑,中路次之,西路最后。三段道路的修筑,都与法租界有关。其中不少是俄侨老店,或是法租界同业之最,他们以欧洲样式的商业布局,展示着几乎与欧美发达城市同步的高档生活消费品,尤以西餐、西点、西服和日用百货最具特色。 金丽一到这条商业街上,几乎每家店铺每个品牌,她都能说的头头是道,想是平日里没少来过。伯醇之前一心放在学业与教育上,甚少配过女孩子逛街,此时叫金丽拉着从一家服装店逛到另一家手表店,又从手表店逛到皮包店,简直眼花缭乱数不胜收,心中不由叫苦连连。 他一只胳膊被金丽抱在手臂里,让她拖行走动着,一面就扭头对宛春笑道:“女人对于外在事物的热情真是让人害怕,衣服总是不够穿的,手袋总是不够用的,珠宝总是不够戴的,天哪,我真担心日后成家的问题。” 宛春掩口轻笑,虽然伯醇的话说得太过,然而她自己对于美丽的衣服鞋子提包也是非常的喜欢,不得不说这大概是女人的通病,由是倒不好怎样的辩驳他。 伯醇说话的时候,身子已经被金丽拉进了首饰店里。她难得有机会与伯醇见一面,既是他说了要送个她礼物,她自然是不会客气的。伯醇僵直着身子,对于这个小妹妹的做派,是又好笑又无奈,只得任由她去,嘴里下意识咕嘟两句:“别拉我,我自己走可以的呀,表妹。”金丽哼了哼,兴致十分高昂,哪里管的了他许多? 宛春跟在她二人身后,亦是好笑个不停,头回见到伯醇为难的样子,这一趟出来也算值得了。她走到店门口,店面的匾额上挂的是一串英文字,她粗粗读过几年英文,认得出那是卡地亚的牌子。大玻璃门口有一排的玻璃橱窗,因为伯醇和金丽都已经进去,她瞧着那玻璃橱窗有几样小玩意甚是可爱,就站住脚弯下腰看着。玻璃洁净如洗,人的影子映上去的时候,恰能看见外面街道上的景象。 送他们来的汽车夫因为无事,便把车子停在了对面的马路上,要下车窗坐在驾驶位上看早报。路面上有个行人不知道是询问什么事情,走到他的跟前架起一只胳膊肘撑在车窗那里,两个人头抵着头说了片刻的功夫,大抵是司机没能够说出什么来,便扬声朝着宛春叫了两声。 宛春在玻璃倒影里瞧见,纳罕着是什么事情,便回身到了汽车旁,笑了笑道:“有什么事情吗?” 汽车夫意外的雪白着一张面孔,紧盯了她也不言语。 宛春眼皮子一跳,这才发现自己周身不知何时围上来几个带着黑呢檐帽,穿着黑衣的陌生男子。她骇的神色一变,不觉就问道:“你们是谁?” 说时迟那时快,原先还在和汽车夫说话那个男子陡然转过身,抬手就向她颈子上看下来。宛春不经意看到他半隐半藏在袖中的手枪,这才明白他方才并不是与汽车夫说话,而是设计好了威胁他要引自己上钩而已。 直到陷入昏迷,宛春也没有明白,重生后的她到上海来也不过几日而已,今天又是第一次出门,且是跟着伯醇和金丽,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众目睽睽之中花费这么多心思对付她?难道是陆建豪发现了什么吗? 第八十七章 替罪 脑袋沉闷闷的发昏,颈上也酸疼的厉害,宛春迷糊里像是做了一场噩梦,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仿佛那梦也是这个颜色。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说话声,低低的细细的,仿佛蚊蝇挥动着翅膀,左一遍右一遍的你耳边飞过去再飞回来,嗡嗡的作响。 就在这样真切的环境里,宛春的头脑终于渐渐清明起来,记得自己是被汽车夫欺瞒,落入陷阱里让人砍中脖子晕了过去。 眼前漆黑一片,那些人用布将她的眼睛蒙住了。双手亦被反剪着捆绑在了背后,脚踝上冰冰凉的,大抵是脚镣之类的东西。她试着动了动身体,还好,其他的地方都没有什么异样。身子底下或许只是一张床板,硬硬的垫着脊背阵阵生疼。 屋里还有几个人在,也许就是绑架她的那几个人,也许是主使的人派过来的看守,他们大概还没有料到她这么快就醒了,初时还悉悉索索像老鼠似的叽叽说话,这会子嗓门不由就大起来。宛春只听见其中一道男声,活像是生了锈的锯子划拉着木头,哧哧的喘气道:‘娘希匹的,花费那么大功夫添了个架桩,这回要不绑肥猪来,我看咱们哥几个也好跳黄浦江了。‘ 架桩原是北方等地江湖上的行话,俗话说就是尸体;而绑肥猪,则是指绑架有钱的人质。 宛春在上流社会游走,对于下三滥行当中的术语并不全懂,然而推测也知自己是被绑架了。因为不知主使的是谁,未免打草惊蛇,她便一力的控制着呼吸,无声的听他们继续说着话。这一次换了个尖锐的声音,然而并不见得比之前的好听多少,他道:‘这娘们真是够大胆。竟能在咱们地盘上咱们的眼皮子底下得去手。怪不得人说蛇蝎美人呀,你们瞅瞅,她那一身皮肉,嫩的几乎能掐出水来,老子抱着她回来的时候差点没有把持住。哎,弟几个,我可说好了啊,回头咱们快活完先别送她去局锅里了,留着自家享用几日再说。‘ 他猥琐的说完这些下流话,那边登时想起一阵爆笑声。宛春蒙着眼看不清情形。听到他们欲要糟蹋自己,心里不由得又气又怕。她不经意挣扎几下,手腕处勒的死紧。想必他们为了怕她逃脱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笑声落后,又有一人说话了,暗哑着嗓子咳嗽两声,不急不缓地道:‘过过嘴皮子瘾就得了,这女人咱们可碰不得。那是九爷指名要的,是死是活都得听九爷的吩咐。在九爷没来之前,你们呀也只有看着干眼馋的份儿,至于九爷来了之后是赏还是留,那得看你们有没有那个福气了。‘ 余下几个人嘿嘿的笑,笑声明显比方才收敛许多。可见哑着嗓子说话的这个人,在他们面前还是有几分威慑力的。大家不敢造次,宛春心里也略略放松了一些。 要是没听错的话。方才那个人似乎是提到了九爷。莫非这个绑架案是九爷策划的吗? 可是,自己与他旧日无仇,近日无冤,他为何要这样对她?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自从那个人说过话之后,大家伙也许是得了一种另外的警告。竟都不言语起来。他们不说,宛春自是不好推测究竟所为何事。 想到自己是在逛街的时候被绑来的。大哥和金丽出来找不到自己还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子,好在父母都在上海,二姐夫谭汝临又是上海的镇守使,一定会想法子来搭救自己的。只是她现在实在是迷茫的很,不知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自己身处何方,躺在这样冰冷僵硬的床板上,就像是躺在了棺木里,随时都有种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错觉。 偏偏越是如此,屋里越是沉寂得厉害,煎熬如同破棉袄里的虱子,从四面八方各个看不见的角落里爬出来,爬满了全身,让你浑身都憋着一股劲儿,时刻要发泄出来。 宛春咬着唇,全身紧绷着,精神几乎要到崩溃的边缘,害怕那些人都在,却又害怕他们都不在。在这样矛盾的痛苦里,终于听见了一丝风动的声音。 呼啦啦,大概是吹动了板帘,那个哑着嗓子的人便道:‘您来啦。‘恭敬而不卑不亢。 想是来人的身份要在他之上,宛春咬唇的贝齿一松,忙就凝神听着,长久后才隐约可闻是钉了脚掌的皮鞋走过来。 一点点的走近,走近,一直走到她的身畔,那脚步声才停止住。 宛春在一片黑暗里感知着来人的气息,有淡淡的烟草味道传入鼻中,在烟草的遮掩下,似乎还掺杂了些许的香水气息,和脂粉特有的芬芳,应该是个男子才对,而且似乎还是个流连花丛的男子。 来人看到她也似乎是很惊讶的,因为她听到他毫不犹豫的唔了一声,急促而不敢相信。 她屏住了呼吸,片刻之后才觉得有一只手伸到自己的脸上来,掌心里的茧子摩挲着她柔软光滑的面颊,温热的粗糙的。不像是恶意的调戏,相反地,却有一种验证是否属实的感觉。 大掌顺着眼角,缓缓的摩挲到腮上,再由腮上摸到了她的鼻梁骨上,在鼻梁骨连通额头是凹下去的地方轻轻按压着,轻柔的恍如四月里的拂柳。 然而于宛春来说,拂柳的触摸固然是令人愉悦的,但一个陌生男子的触摸,却让她浑身打着寒战酥麻起来。 她想他一定是知道她醒来了,否则不会这样恶作剧的一般,逗弄着她玩耍。 她缓慢的从口中吐出一口气,再不呼吸,人就算是不被吓死,也会被憋死的。就在她呼吸过后,那男子蓦地失声笑了——很短暂,让宛春误以为其实他并有什么表示,不过是自己的一个错觉罢了。 只是再装睡下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手脚都被捆的发麻,她躺在硬板床上伸展了腰身,慢慢打开蜷曲的腰身,尽量用平和的不会惹怒人的口吻来问道:“可不可以为我松下绑,你们这么多人,我应该是不会逃出去的了。” 她说完,那个男子又开始笑了,不同于前次,这一回他笑的明显许多,时间上也更长一些,宛春等了一等,在他笑声过后才听他冷淡的反问道:“你就不想知道自己现在哪里,为什么会被绑架,我们又是谁吗?” 宛春静静的摇头,发丝在硬板床上揉动着,发出‘浮浮’的声音。 那男子也跟着沉静下来,放在她面颊上的手收了回去,半晌就在宛春以为他不会同意的时候,他却开口道:“给她松绑。” “是。”哑着嗓子的男子答应一声,快走两步到宛春的床前。 因她是侧身朝外,手脚都绑在后面,委实不太好解开,哑着嗓子的男人就道了一声得罪,将宛春翻了个,才替她解开手上的绳子。但脚镣却还是老样子,没有动。 宛春松绑后自己支撑着坐起来,摸索挪动身子坐到床沿上,将带着镣子的双脚伸到床沿下,空了一空,好流通血脉。而双手则是相互揉搓着,稍稍活动了几下腕子。 脸上蒙眼的那块布她没敢当即拿下来,昔年还在上海读书念中学的时候,因为家里就她一个女孩子,父亲早亡,母亲三五日病着,没有人送她上下学。早晚时间,每当母亲要知道她会路过长长的漆黑的小巷时,总会在病榻上向她重复叮嘱着,告诉她即使是遇到了坏人,记得把东西给他就好,不要跟人家争夺,也不要去看人家的长相。因为这类的人多是亡命之徒, 要是看见了他们的样子,他们就算一开始没有杀人之心,那会子也该要灭口了。 她别的没有记住,唯有母亲的这几句忠言记得十分准。这样老实乖巧,不说她面前的男子有些新鲜,连先时在屋子里的几个人都惊讶了。 哑着嗓子的那个人当先就笑道:“芙蓉大锤——果然名不虚传,夫人真是好胆量呀。” 芙蓉大锤?夫人? 宛春皱紧眉,她仿佛记得那是属于仲清的雅称,难不成他们原本想绑架的是仲清,误打误撞之下自己却是替二姐受了一难吗?若果真是这样,联想到之前这群人说是由九爷指使,宛春不期然就想到了李玉君之死。 汽车夫提及那是九爷手底的红人,无缘无故死了,依照九爷的脾气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定会追查到底的。他既然能兵行险招,要从上海地界上把镇守使署的夫人劫走,想必是有了完全的把握,可以证明人就是仲清杀得了。 她可真是傻呀,宛春暗里扼腕,那个李玉君不过是个唱曲的出身,威胁不到她什么的,为何要下这么重的杀手! 这不能不说是个喜忧参半的消息,喜的是二姐无恙,忧的是家中对于自己被绑架的事情定然毫无头绪,追查不到犯罪的因由了。 她沉默的抿唇,那个后来的陌生男子却在骤然之下猛地扯掉她头上的黑布,眼前刹那大亮。宛春受了强光的刺激,下意识抬起胳膊遮在眼皮子上,从指缝间看出去,但见一袭白袍翩飞,年轻的男子手里拿着那一方黑布,卓然而立。 第八十八章 人心 “是你?” 这下子换成宛春惊讶了,她圆睁着杏眼,呆呆看着面前的男子。 丰眉俊朗,面如寒霜——正是闻名不如见面的上海大乐园的董事长--杜九爷。 他目光灼灼的望着她,丝巾般大小的黑布在他指尖里被缓缓的蹂躏成一团,在掌心中握紧。旁边的黑衣男子,年纪上要比他大了些许,一条刀疤从眉尾横贯到鼻端,看那痕迹似乎是很久之前留下的,将他俊秀的面容毁去泰半。但因了他气质温和之故,倒也不觉突兀。 那人看着宛春直盯着他瞅,方才因为宛春被捆成了粽子扔在那里,脸上又蒙了遮掩布,他来的时候并没有见过她长得什么样子,只是看身量觉得很苗条罢了。此刻二人对视一眼,他惊讶于宛春的面容只好是个芳龄的小姐而已,要是作为镇守使署的夫人,也未免太过年轻了。 两个人都是呆傻的模样,旁观的杜九自然看的清楚,不由抬着脚尖点了几点地面,噔噔作响说道:“你们绑错人了。” “绑错人了?不能够呀!” 前时锯齿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宛春循声朝门口处看去,见那里站的几个男子,不论高矮胖瘦都是同绑架自己的那伙人一样的打扮。发出锯齿一般声音的,正是其中一个矮矮的胖胖的男子,秃着个脑袋,脸上横肉丛生,听说绑错了人。因为要开口,他的腮帮子鼓囊囊的活动着,像是嚼了两个核桃在里面,便又道:“张麻子看的明明白白,这个女人就是坐了镇守使署的车子出来的,问那汽车夫的时候,汽车夫也点头承认了呀。” “他骗你们几个傻子呢!” 刀疤脸的男子咧着嘴。粗哑着声音磕擦擦的笑起来,道:“他大概是要骗过了你们,拿这位小姐做幌子,自己好脱身回去搬救兵咧。” “娘希匹的!”那秃头胖子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神情阴鸷说道,“这小杂碎连老子都敢骗,老子当初就不该一刀结果他,活该让他多受几天罪才是。” 宛春从呆愣中猛地醒悟,登时向他叱问道:“你杀了他?” 秃头又啐一声,他嫌少有办事不力的时候。这两年手上弟兄多了,可以由他亲自出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想不到重新出山第一勾生意。就让宛春给搅黄了。他憋着气,恶狠狠的回道:“是老子杀的,怎么着?” “你”宛春气个不住,她最恨是非不分的人,更恨恣意剥夺他人生命的人。 这会子纵使四下里都是陌生的面孔。她依旧从床上跃起来,站在地上,脚上的镣铐叮当响着。一身米白的羊绒大衣,长及脚踝,底下微微的露出秋香色旗袍的衣摆,仿佛金池里的白鹤。高贵傲然,直冲他喝道:“你在杀一个人的时候,难道不想一想他是否是无辜的吗?” 秃头胖子桀桀的笑。笑声里满是讥讽的味道:“无辜?这世上真正有几个无辜的人?你以为那小杂种是好东西啊,老子不过拿枪指着他的头,恐吓了两句,让他把你骗过来,他就照做了。要不然这个时候你能在这里?” 这宛春稍做迟疑。的确他说的是实话,要不是汽车夫骗她。她是不会被绑到这里的。今儿是巧了,二姐姐没有坐车一同出来,要是今日在车里坐的是二姐姐,汽车夫未必不会照样骗了二姐姐。 可怜之人果真是有其可恶之处。 她一时哑口无言,强盗有时候对于人心远比她们这些凡人要看的通透。 他们兀自的说着,杜九站在宛春的身侧,并没有阻止,只是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刀疤脸依旧笑着,他跟在杜九身边的日子不算短,杀人放火的勾当做得多了,不能说全部得手,但失手的时候杜九绝不会轻饶了办事的人的。然而这一次却是例外,瞧他方才说话的语气,似乎对于绑错人的事并没有多大意见,反倒是对于绑错的这位小姐,难得有兴趣起来。 杜九在青帮一众大佬中虽说是年纪最小的,但若放在寻常人家,孩子都该有几个了。他知道他是喜欢温婉良善的女孩子的,譬如早些年上海大乐园的台柱子小月桂,近两年的名角梅若兰,都极为受他的宠爱。但这宠爱并不是纯然的,而是有限度有目的的,他要让她们为他死心塌地,为上海大乐园死心塌地,这样才不会被别处挖了墙角。 可是当这温婉一词出现在面前这位娇滴滴的小姐身上时,情况却大不相同。他看得见他的宽容,宽容到允许宛春在自己跟前堂而皇之的斥责自己的手下。 或者,过惯了刀尖上舔血的生活,他内心深处还是愿意同这样可爱的天真的小姐做朋友的吧? 刀疤脸男人暗暗忖度着,秃头胖子受了宛春的斥责,正不愉快,瞥她一眼便问杜九道:“九爷,眼下怎么办,这小妞送回去是不行的了,要不找个地方卖了,我们哥几个再去跑一趟,把那个真正的镇守使署夫人抓来?” 他才做不久的小香弟子,对于察言观色的功夫还欠着不少火候,刀疤脸看得出来的东西,他是一点没看到。由是说完了这一句,腿肚子上登时让人踢了一脚,他便骂骂咧咧着就扭身子去看是谁踢的自己。 那里刀疤脸咳嗽了两声,原本握成拳的五指,慢慢的向外张了一张。秃头胖子看的明白,一低头就见脚下掉了一颗小石子。这东西他再熟悉不过,那可是刀疤脸的绝技——‘点石成金’,普通的石子儿搁他手里就像暗器一般,说打哪儿就打哪儿,想来方才那一脚就是他搞的鬼无疑。 刀疤脸素日是不爱管闲事的,这回这么做,胖子大抵也觉得是有别的事情摊派了,果然老实下来,闭紧嘴巴子紧靠门站住。 杜九这才抬起头,冰冷的视线从他脸上淡扫过去,片刻方低沉着声音说道:“说是错了,也不全错,你们绑的虽不是镇守使署的夫人,却是那夫人的嫡亲妹子,也算是大功一件。回去到香堂里领赏吧,当我杜九犒劳几位。” 秃头胖子等人忙都垂着手连说不敢,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闻说绑的是仲清的妹妹,便大着胆子道:“九爷,那这小姐” “这件事不用你们管了。”杜九不耐烦的打断他,余光瞅了一眼宛春,不期然就迈了一步,突然的伸出手一把将宛春抄着腰抱起来。 宛春原还在打算着,既是他们绑错了人,以她和杜九曾有过的一面之缘,以及同金丽之间的表姐妹关系,或者可以求情,让他放了自己。万没想到他会突然使出这一招,倒是打乱了她所有的步骤。 杜九的个子高而挺拔,宛春被他抱在怀中,肢体悬空,除了攥紧他的前襟,简直抓不住任何可以支撑的东西。她慌乱的扑腾着,嘴里不由娇咤道:“卑鄙!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纵如此胡闹,杜九的手臂还是没有松懈半分,紧紧的勒住她的腰,见她实在闹得不像话,才低叱一声:“闭嘴!再敢乱动,信不信我将你从这楼上扔下去?” “你你无耻!” 他的话里根本就没有多少的怒意,宛春当然听得出来他是在吓唬自己,顿了片刻之后便又叫嚷起来。杜九这次却只当听不见,抱着她直奔门外,刀疤脸忙跟过去替他掀开了板帘。 四下里见此情状的男子,皆是面面相觑。杜九的身边不缺女人他们是知道的,但这样温柔的对待一个女人却是前所未闻, 一个个挤眉眨眼的互相以目意会,大抵都以为杜九是要拿这个千金小姐开荤了,便也忙都弓腰跟上前去。 出了门宛春才知自己之前是在一栋老旧石库门房子的二楼上,这里大概是青帮的一个基地,楼下放了一个烧火的煤炉子,咕嘟嘟的烧着一壶热水,而烧水的人却不知去了那里。 杜九也不在意,抱着她从楼上下来,绕过了煤炉子,就一回身对那刀疤脸说道:“阿狼,去找辆车来,不要用我们自己的车子,就你跟着我,咱们出去一趟。” 刀疤脸连声答应,招手就叫了秃头胖子等人道:“九爷让找辆无主的车,你们仔细着点,别叫人看见,车来了往石库门这儿停。” 秃头胖子等人自是忙忙的去办了,前后左不过一炷香的时辰,石库门外就传来了汽车鸣笛的迪迪声。宛春折腾这么长时间,早就倦乏了。不知是为何,又或许是曾经见过一面的缘故,对于杜九,她倒是意外的不害怕,若他不是长久浸淫在黑道上,沾惹了生人勿近的气息,她想这会子她倒是愿意开口和他说说话。 不为自己,也该为二姐姐求情。 她知道这次失手后,依照他们这些人的脾气,必会施行第二次绑架案。她已经是自身难保,作为替罪羊,当然希望仲清能够平安,才不枉自己吃了这一通的苦头。 第八十九章 墓地 然而不等她开口,那刀疤脸的男人忽然间就扯出了一块布条,往她嘴上一套,瞬间就将她上下的嘴巴扎起来,以防她出门后呼救引来别人的注意。又把杜九手上攥着的布条也拿过去,重新把她的手束缚起来。 宛春嗓子眼里嗯嗯两声,杏眸含嗔的瞪向杜九。 杜九板着面孔,看也不看她,径自抱着她坐到汽车里,命人开车。进了车杜九也没有放松对宛春的警惕,依旧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坐着,一只手搂住她的腰身,一只手却把她的头按在了自己的怀中。 宛春极力挣扎,侧面紧贴住杜九的白色夹袍,余光中见车窗的玻璃已经叫那些人拉上了棕黄的厚绒帘子,密密匝匝覆盖住玻璃的每一角,全然看不到外面一点的风景。 车身颠簸荡漾,似是行驶在郊外,城里的路多用水门汀铺设,平坦的像是能滑行一样,唯有郊外的路是不用水门汀的。宛春背地里推测着,她因为被蒙住眼睛,对于时间把握的并不十分准确,久久不见车子停下,迷糊中仿佛正走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旅途上,直要从这里走出上海去一般。 纵然宛春见识过人,但面对这样的事,她还是隐隐开始害怕起来,倘或在上海仲清她们还可以有一线找得到自己的机会,要是出了上海,她们该去哪里找自己? 前世里的死亡阴影还像乌云一样,时不时的笼罩在她的心头上。杜九对她即便是没有恶意,但这样莫名其妙将她从上海掳出来,将她从仙梦一样的重生家庭中强行剔除出去,让她再不能够去安下心来对付陆建豪,这与死已经没什么分别了。 她不自觉的浑身发着抖,抱着她的杜九自然感应得到她的慌张。紧搂在她腰上的手顿了一顿,片刻之后才缓缓的抬起来,在宛春背上轻轻的若有若无的拍打着。 他不拍还好,一拍起来宛春满腹的委屈止不住就涌到了心田。她想到了前世自己的父母双亲,想到了陆建豪和他的家人,更想到了重生后的李岚峰余氏夫妇,和疼她如至宝的大哥二姐三哥。她以为这一生总算是有所得了,还可以重来一世,富贵荣华中大仇得报,却不料命运这样的捉弄人。 鼻端哽塞几回。不论怎样的害怕,在这个时候她都不能露怯哭出来,只得强行忍住。等到那股子酸涩自行消散,才低着声音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拍在她背上的手顿时停了下来,按在她的后心窝上,一动不动。倒是前头开车的刀疤脸回了她一句道:“小姐,你不用怕。我们不会拿你怎么样的,只不过是带你去一个地方,到时候还要回来的。” 回来?是回到上海来,还是回到他们绑架她的地方来? 宛春在杜九的怀中轻轻闭上眼睛,姑且不论目的地究竟是何方,只要能够再次回来总会有法子离开这些人的。 她沉默许久。车子颠簸着又行了一段路途,才缓缓停下来。 刀疤脸先一步下车给他们开了车门,杜九抱着宛春出来。将她双脚直立着放在了地上,朝着刀疤脸点一点头。刀疤脸立时会意,弯下腰将宛春脚上的镣铐解开。 宛春轻轻走动两步,脚上的高跟鞋底尖细的戳着地面,软软的几乎要陷落下去。她放眼看去。但瞧秋草枯黄,云雁高飞。四下里一片荒芜,一座座白色的墓碑,冰冷而僵硬的成排矗立着,这里分明是个墓场呀! 宛春心里纳罕着,不明白他们将自己带到这里是为什么。 她看向杜九,杜九却已先她一步往前走去了,刀疤脸只是一味催着她:“小姐,麻烦你走一趟了。” 宛春只好默不作声的跟上他,杜九亦是沉默着,往墓地深处走去。她被绑了一晌午,开车又走了近两个时辰的路,这会子天色已然有些暗了,太阳白惨惨的挂在远处枯木的树梢上,几只乌鸦凄厉的惨叫着从上头盘旋飞过。 因为不是扫墓的季节,这个时候的墓地不免荒无人烟,宛春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大着胆子从一个个陌生的墓碑前走过去。直走到尽头,才见杜九停住脚步。 在他的身前,正有一大一小的两座墓碑并肩耸立着,看那墓碑的样子,和前头供奉的瓜果香案,倒像是新立起来的,上头还有残香没有燃烧完全。 杜九慢慢的蹲下身,从身上重新取出几根香来,插在那三脚的香炉中,用取灯取火点了。香头透着一抹嫣红,一闪一闪,渐渐堆积出一些灰烬来。 杜九紧盯着那香火,半晌没有做声,宛春这回学乖了,她自知是从他口中问不出什么的,干脆闭了嘴不说话。横竖她人已经被拉到了这里,要干什么,他们迟早会告诉她的。 她便只管乖觉的站立着,刀疤脸事先想必是知道杜九的行踪,从车上下来时竟带了一壶酒过来,此刻就上前将酒斟在了香炉前的酒杯中,递到杜九手里。杜九不吭声的接过去,缓缓倾洒在墓前。 宛春见他如此,蓦地想到谭汝临曾说李玉君怀了他的孩子,而这墓碑又是一大一小的,莫非正是李玉君的墓不成?她正想时,杜九的一杯酒已经倾洒完全,便蹲在那里叫她道:“你也来给她上柱香吧。” 宛春静静颔首,紧挨着他身侧蹲下去,接过他手里的香有样学样的点了,平放在额前朝着那两座墓碑拜了一拜。目光里只看到两座无字碑,平整光滑的矗立在面前。 这可真是件怪事,宛春自思道:若这儿是李玉君的葬身之处,怎么会连个名字都不留? 她稍作迟疑,香拿在手里还没有插上去,杜九忽的拦住她道:“你不问这里头躺的是谁?” “是谁?”宛春下意识顺着他的话问道。 杜九冷睨她一眼,良久才转回目光道:“是我的一位故人,与你很像的故人。” 与她很像的故人? 宛春无来由的皱一皱眉头,她如今对于故人二字是很不喜欢的,那样会使她想起前世溺死的自己与孩子。但他既是愿意说,她也就只能做个听客了。 果然不用她开口,杜九又自顾自说下去道:“只是那个故人没你那么好的运气,能投生在北岭李家。她早些年的日子十分的不好过,结婚之后或许是生活得好些了,只可惜红颜薄命,到底没能多享几天的福。唯一的一个女儿,才周岁就跟着她一块儿去了。最后还是他丈夫把人带回来的,草草埋在了这里,可见人死即无情……” 他繁琐的说着,宛春初时还听得同情,越到后来,心内越是吃惊。他说的这些事于她而言,简直是太熟悉了,熟悉的仿佛就是在说自己。 “等等……”经不住内心狂草疯长一般的怀疑,宛春直言打断他道,“你说的这个故人叫什么,家住哪里?” 杜九明显是让她的话给问住了,他在青帮这么多年,从没有人敢在他说话的时候随意开口,此刻让宛春打断住,登时剑眉横锁,冷声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宛春不能直说出缘由,略一思索才道:“我在旧京曾听闻,有个上海来的男子携妻小去香山公园游玩,不料遇到阵雨,车子打滑落到宜江里,妻子和孩子都淹死了,只剩那个男人还活着。方才九爷说的,我看与这件事情真是相似极了,所以才要问一问是不是她们呢?” 她尽量用平和的口吻来陈述这件陈年惨案,杜九听后却是双目一瞪,未免难以置信道:“你当真听过这件事?” 宛春眉心似火灼一般,登时辣疼起来。瞧杜九的意思,他说的分明与自己说的是同一件事。这两个墓碑……这两个墓碑……埋得就是她和宝宝的尸身? 无字碑!哈哈,好一个无字碑! 宛春抬手轻抚着墓碑,几乎要大笑出来,陆建豪这个贱人竟然连名字都不给他们娘俩留一个。他在怕什么?是在怕写上爱妻爱女之墓的时候,会心里有鬼吗? 坚硬的墓碑冰凉的贴着手心,宛春摸着那一座小小的墓碑,原本要笑的意图不期然就化为了铺天盖地的悲哀。这个孩子……曾是她心头的至宝,她在最初的时候,没少想过将来要给她穿最好看的衣服,要给她做最好吃的饭菜,送她去念最好的学堂。等她一日日长大了,再为她寻一门很好的亲事。 可是这个梦只做了个开始,就再无结局。孩子死了,她死了,永远都不能够再叫自己一声妈妈了。这里是那么的冷,没有了自己的陪伴,她一个人会不会怕?会不会怨她抛下了她,自己一个人重生? 宝宝……宝宝…… 宛春忽然失控的双手捧住头,耳边仿佛全是那一日宝宝被水淹没头顶时凄厉的哭声。她以前都是很乖的,就像教堂里画在壁上的那些小天使,从没有这样哭闹过,唯有那一次,她怎样都停不住。 第九十章 逃脱 “你怎么了?喂,你怎么了?” 杜九见宛春活似发了疯一般,神色骤然大变,忙一把抱住了她。 宛春头疼欲裂,前世的画面与今生的画面不停的重叠着,在她的脑海里翻滚不歇。她抱住头,莫名像个孩子一样低低哭泣起来——再没有一件事是比自己为自己扫墓更为悲哀的了,原以为在李家的富贵生活,多少可以让她减去一些对过往的宿怨,而今才知,不是不怨,而是怨恨被深深的埋藏在心底,几乎不为人知。 真的好想杀了他,真的好想!她尚还记得他意气风发参加满月宴的场景,那些权力那些富贵,都是她们娘俩儿的命换来的,他怎么可以拿的这么心安理得? 下唇已经隐隐被咬出了一道血痕,杜九的怀抱越收越紧,大手在她背后不断抚顺着,竭尽全力的要让她平静下来。 刀疤脸也被宛春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他清了清嗓子,虽然在这种时候说出鬼神的话不大吉利,然而宛春的样子除了这些委实不好解释了,便向杜九劝道:“李小姐大概是让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九爷,我看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杜九在青帮也是一条血路走过来的,千奇百怪的事情见得多了,倒从来没见过鬼神。他对于此也从不相信,这时听刀疤脸一说,撂下脸子就要呵斥,不想还没说话,宛春的哭声又传进了耳中。他磕愣愣,像这样迟疑的态度倒是嫌少有的,愣了片刻之后才无奈点一点头道:“或者是我们不该来这里打扰了她,那就走吧。” 说着手上用了点力气,就把宛春半搂半抱地拉了起来,看她两颊上泪痕未消,便从身上拿出一方帕子来递给她道:“你不用害怕。她的脾气很好,大概是遇到了相似之人,一时好奇才冒犯了你。 宛春无意识的点一点头,她现在丝毫没有兴趣去知道为何杜九会认识前世的自己,又为何会来给她们母女俩扫墓,心里头只想着快些回去,回到城里去——似乎唯有如此,才可以将自己从怨愤的深渊里拔出来。 她接过帕子胡乱擦一擦眼泪,脑袋里还是晕沉沉的胀疼着,杜九一手揽住她。一面就吩咐刀疤脸把车开过来,原路回上海去。 刀疤脸答应一声,看了看宛春。转首欲对杜九说些什么,杜九却了然挥手道:“不用再蒙着眼睛了,让李小姐安心坐在车里罢。” “是。”刀疤脸轻轻地颔首,便回身去将车子开过来。 杜九便将墓碑前的祭品摆放好,自己朝着两座墓拜了一拜。对宛春说道:“走吧。” 宛春嗯了一声,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走去,甚至都不敢回头去看一眼无字碑。只是心里终归是痛不能自抑,走的未免太艰难些,杜九从旁看见只以为她是方才惊吓过度所致,难得好心的伸出手道:“来。我扶你。” 宛春别过头,不理他的好意,只管走着自己的路道:“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放我回去?” 杜九伸在半空的手不觉僵直。许久之后才将五指慢慢的并拢收在长衫的一侧,淡漠回道:“你别忘了,你的姐姐可是欠我大乐园一条人命——价值千金的人命。既然这次误打误撞绑到了你,好歹也得给死去的人拿点补偿才是,这么轻易就放你回去?李四小姐。你未免太天真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李家的四小姐?”宛春愕然。 早在二人见面之初,杜九脱口说出她是仲清的嫡亲妹妹时。她就非常的诧异。她明明记得那一次陪同金丽去他面前的时候,并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从那之后到绑架之前,二人都不曾见过面,按道理他手下的那帮人既是绑错了她,那就证明他们都不认得她才是。那么,杜九又是如何认得的? 她问的直白,杜九唇角冷冷一勾,侧目之间看她的神色已经趋于平静,便指一指她的颈项道:“那条项链你为什么不戴上,是因为不喜欢吗?” “项链?”宛春皱皱眉,手指在脖子上摸了一摸,疑惑道,“什么项链?” 杜九面容冷峻,很是不悦的说道:“怎么,你的包车夫没有把项链送到你手上吗?” 包车夫?宛春想了想,半晌才明白过来,一指他就道:“原来是你让小邓把那项链拿给我的。——你在那个时候就知道我是谁了?” 杜九不肯定也不否认,只说道:“堂堂李家的四小姐,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说出来你是水,难道还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吗?” “你……”宛春让他一语噎的半死,的确很多人对于北岭李家都是报以欣羡的目光,但她愿不愿意告知一个陌生人自己的身份是什么,那是属于她的自由,何时由得他来指手画脚。再者,他先是去旧京查清了自己的身份,又将她带到这里来扫墓,她可不会自作聪明的认为,自己的魅力足以能够吸引到这位上海滩鼎鼎大名的权势人物,谁知道他打得什么鬼主意。 她沉默片刻,只好又问道:“你为什么要送项链给我?” 杜九避开她的问题,却道:“既然拿到手了,下次就戴上吧,我认为那条项链会很适合你。” 宛春忍不住气苦,她方才已经让那两座墓碑伤透了心,这会子还得跟一个强盗胡搅蛮缠。她与他说是萍水相逢都不为过,凭什么他说绑架就把她绑了,现在又无缘无故要送她一条项链,这便也罢了,凭什么还一定要她戴上。 她极不高兴的低下头,也不曾回答什么,快步就往停车的方向走去。 杜九不紧不慢的走在她身侧,无论她怎样的想甩掉他,他最后都会跟上来,继续保持着半步远的距离。 两个人都像是较劲一般,宛春上了车,也不管杜九要不要上来,哐的一声就关了车门。把站在车旁等着的刀疤脸唬了一跳,心里直说这个看着温婉的小姐真不能小觑,脾气倒是大得很。 他回过神给杜九开了车门,原以为照杜九的性子,这样的被人忽视他该生气才是,想不到杜九只是愣了一愣,便神态安然的坐上车来,直接吩咐他开车。 刀疤脸想笑不敢笑,忙上车发动起来,顺着原路返回去。 宛春靠着车窗,手脚没有了束缚,她的活动就自由许多,便伸手掀开了窗帘布一角,探身看出去。秋草连天,寒鸦遍野,那剩下的一点夕阳余晖瞬息间就被暮色蚕食了下去,天地渐渐化为一体。 宛春食指叩着车窗,轻轻地轻轻地敲打着,车子里一时无人说话,她抿紧了唇,就着稍现即逝的些许微光,将行使的路途看了一看,车子还在郊区,没有行到城里。眼下这种时期外敌蠢蠢欲动,各地政府便比平时要戒严三分,而且她又出了事,除非杜九他们不进城,若进城,二姐姐她们肯定会在城门口布防,派人驻守搜查。 正身危坐,宛春长长呼吸口气,杜九既是知道了她的身份,自然也会考虑到城防戒严的事情。但这么小的一辆车子,要想藏一个大活人未免太艰难些,她只要瞅准时机,及时呼救没准可以寻得一线逃脱的希望。 这样的想着,宛春便将车窗帘子放下来,问道:“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回城里去?” 刀疤脸看着前方的路大概推算说道:“还有一个钟头的功夫呢,天黑了路上不大好开快车的。” 那也不算长,她一下午都熬了过来,再熬一个小时也没有什么关系。 又是良久的沉寂,果不其然,车子才刚行到入城的马路上,刀疤脸一看那车前头的情形,就当先喝一声道:“好家伙,驻军都拉门口来了。九爷,咱们还进不进?” 杜九神色不动,点着头示意他继续开车。 宛春交织握在膝盖上的双手,紧张的沁出了一手心的汗。只有这个机会了,只要车子行到城防门口,就不信杜九敢这么猖狂,驻军眼皮底还能把人绑走了不成? 离城门越来越近了,依稀可以看到城里的灯光将半爿天空都染成了橙黄色。宛春慢慢的屏住呼吸,强自压抑住心中的不安和激动,眼巴巴瞅着车子渐渐开到了城门口。 身侧,杜九意外的冷静起来,半眯着眼睛靠在后座上,安然假寐。宛春佯装不在意,趁他眯眼的功夫,慢吞吞的将车窗帘子拉开一些。 已经能够看到城防的驻军了,宛春双目大睁,贴在车窗玻璃上的手不由自主挥动两下,仿佛这样子就可以引起他们的注意一般。 杜九依旧稳稳地坐在她身畔,或许是看见了她的举动,便阴沉沉的说道:“四小姐,杜某劝你还是省省力气,这辆车子就是你姐夫亲自来了,也不敢动手查一下的。” 滋!宛春贴在玻璃上的五指不由并紧,划出刺耳的声音,不敢确信一般的回头望着杜九。 杜九缓缓的睁开眼,看着宛春的神情,一手轻拍着膝盖,一手撑住头倚靠着,悠悠然的仿佛在说一件最自然不过的事情:“所谓红花绿叶白莲藕,三教原本是一家。你姐夫可是洪门的人,纵然咱们青帮与洪门是互不干涉,但两派传承至今,人皆道青洪一家。算起来,以你姐夫的资历,见了面他还要叫我一声师叔,四小姐,你说这世上有师侄能查师叔车子的吗?” 第九十一章 瞒天 青洪一家,师叔? 宛春不由迷糊起来,家里谁都知道二小姐的姑爷系出身寒门,原就是地面上的小混混,凭着几分头脑,几分胆识,入伍从军,跟着先时滇、桂两地的军阀部队,单枪匹马硬是从死人沟里闯出一条活路,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倒是不知道他在富贵之前,还曾入过洪门。 这可是与青帮截然不同的一个组织,洪门以“忠义”二字为统治思想。组织形式仿效梁山泊,以“山”命名,例如太行山、终南山、九龙山、少华山、武当山、楚金山等。山下设“堂”,如忠义堂、忠信堂、仁义堂、洪顺堂等。帮内均以兄弟相称,没有辈份之分。帮中执事分“内八堂”、“外八堂”。“内八堂”的职位是:“龙头”(亦称“山主”,有正副之分),“坐堂”(左相)、“陪堂”(右相)、“礼堂”(掌管礼仪)、“执堂”(掌管总务)、“刑堂”(掌管刑法),以及“盟证”、“香友”(均为客卿)。“外八堂”名义上有十排,计:一排“心腹”(“外江总督”)、二排“圣贤”(军师,通常由和尚充任)、三排“当家”(掌管粮饷)、四排“金凤”(亦称,“金姐”、“四姐”,弟兄们的家室)、五排“红旗”(掌管号令、执法)、六排“巡风”(巡营查哨)、七排“银凤”(亦称“银妹”、“七妹”,未婚女子)、八排“守山”(山口守将,通常以道士充任)、九排“江口”(山口水口守备)、十排“么满”(卫戍),十排中的四、七两排为妇女散将,不入堂,故称之为“外八堂”。入帮上山时,要交纳钱粮。以三、三十六、一百零八为掭准数,不能多,也不能少。“三‘表示桃园三结义,“三十六‘表示贾家楼三十六友(亦称瓦岗三十六友),“一百零八‘表示粱山泊一百单八将。 洪门组织之优点是有纵横系统,如在职位名称上有龙头、坐堂、执堂、心腹、巡风到么满的纵列,又有“言谈”、“手势”等的横向系统。即使第一见面的洪门弟兄,一见手势动止,一闻“春典隐语”,一说“花亭结义”。则是兄弟也,即是生死之交,若原有仇恨也化为玉帛。这种纵横系统。言谈隐语、手势均是洪门博学之士所编造的,在世界上并无其他任何秘密组织所能项背。洪门组织对入会无资格限制,仅须有介绍人,加入后彼此以手足相待,所以虽是秘密组织。但发展迅速,势头与青帮不遑多让。 不论是谢雅娴还是李宛春,都嫌少与江湖上的人打交道,对于这些也只不过是有所耳闻。但耳闻与目睹毕竟是两码子的事情,更何况,她想着李岚峰余氏夫妇尚且都在上海做客。突然之中失踪了一个女儿,这于他们而言不仅仅是一件祸事,更是一件打脸子的事。 北岭李家可是煊赫百年的家族。祖父作为政事堂的国务卿,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姐夫镇守上海多年,要是叫人听到国务卿家的孙小姐莫名其妙在自家的地盘上让人掳了去,李家还有什么颜面可言?故此,便是姐夫可以不查杜九。但父亲母亲和二姐姐他们却未必会放过的。 她心存着侥幸,不到城门口如何也不肯死心的。须臾间又将五指张开来,照旧贴在车窗玻璃上晃动着。 刀疤脸却是一脸无辜,在前面摇头失笑道:“小姐,我劝你还是听一听九爷的话,不要白费力气了。这些从小就吃公家饭的兵蛋子,上过战场的少数,怕死的多着呢。就这辆无主的车,现放着让他们查,他们都不敢查,谁不知道青帮的规矩是打死无罪?咱们手里握着尚方宝剑呢,远的不说,你们旧京的张大总统,他年轻的时候为避难,也曾入过我们青帮,是帮里第二十三代弟子。后来他打下了天下,,为避免闲言闲语,帮里的师叔祖尊重其为中央军事统领,硬是退回了他的门生请帖。要不然,掰着指头论起来,九爷该当与他一辈呀。” 他边开车边分心说着,在宛春听来不能不说是天大的一件秘密,想不到青帮这样的江湖门派里竟是卧虎藏龙,张总统都出自其间。两人说话时,汽车仍是往前行驶着,宛春提溜着心脏,将面前遮挡的车窗帘子拉扯的更开。 城门口几乎三四排的列兵,都看得见他们的车子驶进来了。宛春晃动几下车门,发现已经被锁住了,只得拼命的挥舞着手臂,可是那些列兵当真如杜九和刀疤脸阿狼说的一般,看都不往他们车上看一眼。 或者,用躲避更为合适——他们集体选择了避开这辆车子,更别说是敢伸手拦住。 城墙上的黄布告示贴了一张又一张,即使夜色里看不大清楚,宛春依旧可以猜测的出那是寻找自己的布告。那些列兵分明是知道自己的模样,但只为了杜九在车上,他们连看她的勇气都没有。宛春怎么都没料到,杜九的权势已经大了这样的地步,几乎在上海一手遮天。 她惊愕的坐在车子里,手臂挥舞得几近麻木,满腔满腹都是难以置信。这才明白为何杜九会这样自在,看自己呼救也不害怕分毫,因为他压根就知道,整个上海都没有人敢在他太岁头上动土。也只有自己太天真,会以为姐夫的镇守使是这里的一方霸主,到头来那不过是面前人的一个师侄罢了。 她被这样的事实击溃,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一侧里,杜九干脆闭上了眼小憩,除了一开始绑错人是在他意料之外,眼下的事情可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已经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两个人都是沉默不语,倒是阿狼好心开口,劝慰宛春道:“小姐,咱们就要到家了,虽说住的比不上你们府里舒服,但吃喝方面却绝不会让小姐你委屈的,有什么爱吃的想吃的都可以说出来,厨娘做不出来的就上外头找人给您做去,绝没有弟兄们办不成的事儿。” 他是头一次和这样娇贵的大家小姐打交道,若是普通的肉票子,拿钱消灾绝用不上他一句废话。但宛春不同,杜九迟迟不发话,正是因为对于这个人太过看重,他作为杜九的心腹,自是揣测得到他的心思。 路上阿狼顺道换了辆自己人的车,那辆无主车便搁在了路边马路上,车是从汽车租赁行里开来的,自会有小弟送回去,他犯不着为这类的小事操心。 换车的时候杜九怕宛春跑了,便在下车之前先一步将她抱住,放到了新换的车子里,摆一摆手让阿狼将车又开回了原先绑住宛春的那个石库门房子前。 宛春连着一天都没有挣开他的束缚,心里早已是又气又急,便在车上赌气道:“你们要是想拿钱,最好痛痛快快的让人传话给我姐姐他们,就说我李宛春在你们手上,他们自然会拿钱来赎我。这样的囚着我有什么意思?让他们怎么拿钱给你?” 她平生没有经历过这些事,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和强盗大亨讲条件。杜九亦是看到她本性里的一份单纯,半晌才瞥了她一眼,似是讥笑道:“你以为只有钱可以补偿一切吗?四小姐未免太小瞧了杜某,区区小钱,杜某人是不会放在眼里的,你李四小姐也不值得为些臭钱受这份罪。我们要的东西,你给不起,只有你们李家给得起。” “什么东西?”宛春直觉问他,名义上而言,她算不得真正地李家人,但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她心里还是十分懂的。见杜九这样说,联想到他为人处事的出其不意和性情上的阴晴不定,只觉得此人难对付极了,万一他提出的是很难堪的要求,便是李家同意,她也不会同意的。 目光如炬,宛春紧紧把杜九盯住,像要极力看清他在玩什么把戏。 半晌,杜九瞧着宛春似乎还不肯松懈警惕,方轻笑了一声道:“这个东西对于你们李家也算不得什么损失,不过是京杭大运河的漕运经营权罢了。” 京杭大运河漕运经营权?宛春疑惑道:“你们青帮不就是漕运起家吗,如何还向李家索要漕运经营权?” 杜九冷冷嗤笑道:“看来你真是养在深闺不知世事呀,你父亲贵为海军部军学司长,手底下领着那么多的兵,除却服役的,余下皆是你们李家旧有的家兵。他不想点法子找些油水,怎么养活这么一大帮人?” 这样子说,漕运于李家应该会很重要吧?宛春蹙紧眉,想也不想便拒绝道:“我父亲是不会答应你这个条件的,失去一个女儿总比失去成千上万的兵马也强的多。” 杜九哼了一声,思及其间事情牵连甚广,便是解释给宛春,想来她也是听不大懂的,于是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车子恰好在石库门房子前停下来,他便道:“下车吧,四小姐。” 第九十二章 过海 说毕,很绅士的伸出手来。 宛春且不去理会他的好意,避开他的搀扶,自行从车上下来,抬头下意识的打探了一眼四周。 她前生在上海长大,知道上海的旧弄堂一般都是石库门建筑,起源于太平天国起义时期,当时的战乱迫使江浙一带的富商、地主、官绅纷纷举家拥入租界寻求庇护,外国的房产商乘机大量修建住宅。直到现在,围合仍是上海住宅的主要特征,但不再讲究雕刻,而是追求简约,多进改为单进,中西合璧的石库门住宅便应运而生。这种建筑大量吸收了江南民居的式样,以石头做门框,以乌漆实心厚木做门扇,因此得名“石库门”。 石库门有着江南传统二层楼的三合院或四合院的形式,一般进门就是一小天井,天井后为客厅,之后又是一天井,后天井是灶台和后门,天井和客厅两侧是左右厢房,一楼灶台间上面为“亭子间”,再往上就是晒台。在总体上采用的联排式布局却来源于欧洲,外墙细部有西洋建筑的雕花图案,门上的三角形或圆弧形门头装饰也多为西式图案。 面前的这个一见便知是老式石库门住宅,一进门是一个横长的天井,两侧是左右厢房,正对面是长窗落地的客堂间。客堂纵长五六米,横宽三四米,为会客、宴请之处。客堂两侧为次间,后面有通往二层楼的木扶梯,再往后是后天井,其进深仅及前天井的一半,有水井一口。后天井后面为单层斜坡的附屋,一般作厨房、杂屋和储藏室。整座住宅前后各有出入口,前立面由天井围墙、厢房山墙组成,正中即为“石库门”。以石料作门框,配以黑漆厚木门扇;后围墙与前围墙大致同高,形成一圈近乎封闭的外立面。所以,这里虽处闹市,却仍有一点高墙深院、闹中取静的好处,看得出来杜九其人是很注意享受的。 宛春前有杜九,后有阿狼,被他二人夹围着,从木楼梯那里上到二楼去。楼梯口原本放着的那个煤球炉子,这会子也不见了踪影。深秋之中。昼短夜长,五点钟就可见暮色将至了,此刻已是漫天星辰。想来该有六七点钟了。 从楼梯拐角处隐然有饭菜的香味传出来,宛春跟着杜九他们折腾了几乎一天,只有晨起时候和伯醇吃了一顿早饭,就再没吃过东西。这时让香味一扑,登时就把肚子里的馋虫叫醒了。咕噜咕噜的叫了两声。 她顿觉脸上辣的,大抵是要红到耳根子了,很有些为自己不争气的懊恼之情。 杜九低着头定然是听见了,不做声的朝阿狼使个眼色,阿狼便站在天井里朝一间小房子里喊道:“姆妈,我们回来了。麻烦做好饭之后送到楼上来吧。” 小房子里有人哎了一声,答应着回一句。宛春才知这里不仅仅是青帮的基地那样简单,更有可能就是杜九的私人住地。 她存着心思。不做声的跟在杜九身后上楼来。楼上是一字排开的几个房间,杜九信手推开最外头的一间。开门的刹那,宛春立时看见屋里的长窗户下窈窕的站着一个人影。 杜九止住步子,在门边不由疑问道:“是你?你来做什么?” 那人笑盈盈的转过身,宛春骤然睁大眸子。想不到这个人竟是她认得的,上海大乐园的台柱子、甜歌皇后——梅若兰小姐。 梅若兰似乎也没料到宛春竟然会跟在杜九身边。登时笑容顿收,在绿灯罩子罩着的壁灯映衬下,一张瓜子脸惨淡淡的,仿佛是见鬼一般。隔了许久的功夫,才愣愣的回答:“九爷……我……我只是来看看,您今天一下午都没有到大乐园去,玉君的后事还没有料理好,我以为……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杜九不耐烦的打断她,挥挥手道,“我的事何时由得你们来过问?玉君的后事我已经托付给阿星办去了,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 梅若兰仍是愣愣的站在窗户下,面容越发惨淡了几分。李玉君作为上海大乐园的台柱子,突遭无妄之灾而殒命,原以为杜九会亲临现场,厚葬了她,却不想整整一下午都没见到杜九的身影,她作为玉君生前的好姐妹,大乐园场面上的红人,少不得要帮着他应酬来悼念的宾朋。 原以为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绊住了,一时走不开才没能及时到大乐园去的,想不到他原来只是为了……为了这位小姐吗? 而且,他以前从不会这样呵责她的,哪怕她一日到他这里三五遍,他也不曾说过她一句。这会子也是为了这位小姐在,所以才要赶她走?她唱了那么多的年戏,师傅常对她说,吃这行饭的都是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她还以为她会是例外,而今,这么快就轮到她当旧人了吗? 梅若兰只觉最近的天气真是越来越冷了,几乎冷到人的心里去,让你牙齿舌尖乃至身体四肢都不由自主的打起寒颤来。然而她毕竟久经风月场,已经习惯了收敛所有的真实情绪,用最体贴最适宜的表情来面对大众,此时便强打起精神,微微笑的向宛春一鞠躬道:“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宛春点一点头,亦是鞠躬朝她回了一礼。 梅若兰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只如刀绞一般,痛到尽头似乎麻木了,仍是笑对她说道:“不知您过来了,上一次还要请您听戏来呢,可惜竟没能如愿。” 宛春自觉与梅若兰没有多少交情,但看她观之可亲,又是极为和悦的,也就说道:“上一次因为有事在身,走的匆忙些,若是有机会,再去给梅老板捧场罢。” “您不用那么客气,叫我若兰便好。”梅若兰无声笑一笑,目光流转,看向杜九,瞧他已是十分不乐意自己再呆下去的,便忍住心头的酸涩,朝宛春说道,“既然诸位还有事,若兰就不打扰了,这位小姐,我们改日再会,希望那时若兰可以为你唱一出。” 说着,一低头不期然就红了眼眶,迈起步子就要走出去。 宛春留了个心眼,这里的几个人,杜九是最不好说话的,为了用自己要挟到李家,必然不会放松对她的警惕。阿狼是杜九的心腹,势必样样事情都要有杜九发话才可以,唯有这个梅若兰,且不说二人同为女子,可以彼此相怜。而且她看她的样子,对杜九分明是有一些女儿家的情怀在内,女人看女人的心思最为准确,瞧她望着自己的神情,十有是误会了自己与杜九的关系。她就正好可以从这入手,说服梅若兰放自己走,当然前提条件是得把梅若兰与自己留在一起。 宛春面上不动声色,嘴里却道:“等等,梅老板,既是说了改日再唱,那么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唱一出戏吧。过几日我就要回旧京去了,等下一次来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梅若兰娇躯一震,瞬间就停下了脚步,困惑的望着宛春。宛春轻轻地笑,又朝杜九说道:“怎么样,杜九爷,我免费邀请你们的台柱子给我唱一出戏没问题吧?” 杜九眸光深沉,望一望她又望一望梅若兰,片刻才似笑非笑道:“当然可以,若兰可以为你李四小姐唱戏,是她的福分。”便回身看着那下楼的台阶,又道,“这里不是唱戏的好地方,楼下天井倒是敞快,我叫人把灯点上,搭个戏台子出来,给四小姐清唱两首如何?” “不必那么麻烦。” 宛春一摆手,神态淡然笑道:“就我一人听戏,没必要摆那么大的阵仗,依我的意思,不如叫让梅老板在这个房间里为我唱出戏吧。九爷转了一下午,想来也该累了,您请回去歇息吧。” 她这明摆着是下逐客令了,阿狼怔忡着,倒没想自己和老板在自家地盘上让人给赶出来,不由瞪着那紧闭的房门一眼,对杜九道:“这个四小姐好大的威风!咱们可不能这么惯着她,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我们青帮被个小丫头戏弄了?” “何来戏弄之说?”杜九鼻中冷哼,脚尖轻轻地踢了踢那门框子,良久才失笑的摇摇头,吩咐阿狼道,“不要小瞧了你嘴里的那个小丫头,她主意多得很。你在这里看着,仔细门里面的动静,别叫她把咱们耍了。” “哎。”阿狼点着头,看杜九像是要出去的样子,忙问他,“九爷,这会子你要上哪儿去?不找个人跟着吗?” 杜九挥挥手,谢绝他的好意道:“不用找人跟着了,二爷回来了,我去找他喝杯酒。”说完,便将门框子旁挂着的一顶黑檐大帽取下来,往头上一戴就下楼去了。 宛春紧贴在门边,耳听得有脚步声咚咚的踩在木楼梯上,像是有人下楼去了,胸中不由自主就松口气。 梅若兰不解站在她身后,对于这样一位千金小姐做出此等失态的事情,简直是有点少见多怪了,不觉问道:“小姐,您还要听戏吗?” 第九十三章 恩人 宛春连忙将手指放在唇边轻嘘了一声,继续趴在门边听了一听,半晌再无脚步声了,她才转过身对梅若兰说道:“梅老板,眼下是无旁人在的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何?” “小姐要说什么?”梅若兰虽是笑着,然而内心里已是十分的好奇,她们两个人能有什么亮话可说? 宛春亦是笑了一笑,飞快的转动一双水眸,便拉着梅若兰的手,亲昵的与她一处坐在床沿上,小声问她道:“这栋房子你常来是不是?” 梅若兰点点头,不解其意道:“算不得常来,但总归是来过几回。” “那就好。”宛春抬头四顾,指指那块门板又问,“你知道除了这个门,还有什么地方是可以出去的?” 梅若兰从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摇摇头道:“这里每间屋子都只有一个门出入吧,我倒是没见过还有其他可以出入的地方,你问这个做什么呢?” 宛春皱紧眉,要是这间屋子当真只有一个门可以出去的话,她就算骗过了梅若兰,出了门口没准还是会遇上青帮的人。她再次抬起头看看四周,这间屋子大概是杜九的卧房,布置的相当精致,一张大铜床,床头放了两张小沙发椅,椅子之间搁置了一张玻璃面的圆几,床的正对面摆着一个大书架,琳琅摆满了各色书籍,与杜九的青帮大佬身份颇有些格格不入。书架前头摆着一张黑漆长案,靠着书案的则是一个大穿衣镜,恰照出她和梅若兰的半面人影,除尽这些,果然没看到还有什么其他出入的地方。 宛春咬着唇,左右思量一番。诚然她是不能够光明正大的出去,但梅若兰却可以。如果让梅若兰帮着递个话给枫桥官邸,让二姐她们知道自己在杜九手上,先发制人,再来威胁杜九放她回去,岂不也是一个好办法?若如此,就一定要先告诉梅若兰自己眼下的真实处境。 想完这一切,宛春深觉再没有别的法子,便向梅若兰道:“梅老板你知道旧京北岭李家吗?” 梅若兰笑道:“那可是当今第一世家,怎么会不知道。” 宛春道:“你知道就最好不过了,实不相瞒。小女不才,正是北岭李家的四小姐李宛春,我二姐姐便是镇守使署的夫人李仲清。” “你……你是李家的四小姐?” 梅若兰张口结舌。上一回见到她与金丽在一起,还以为她是总长署家的亲戚,却不料会是北岭李家的人,那就怪不得她有这样大方的气魄了,倒是比那个人有福气的多。她暗自想着。忽然回过神,宛春若是李家的四小姐,怎么会和杜九牵扯在一起,便直觉问道:“四小姐怎么会在这里?” 宛春哼了一声,因她并不了解梅若兰是否知道李玉君的死是与仲清有关,便将自己替仲清受过的话隐瞒下去。片刻才道:“我是被九爷他们绑来的,他们要拿我威胁李家交出京杭漕运经营权。” “绑架?”梅若兰眉心微跳,笑容不觉就僵硬在脸上。半晌才尴尬说道,“四小姐的意思是九爷让人绑架了你吗?这可真是……真是难以想象呀。” “难以想象吗?”宛春冷笑道,“听闻九爷是青帮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杀人放火的事情想必都做过,绑架一个弱质女流又有什么不可能?我只恨自己不能够逃出去。要不然就是死也不能叫他如愿,拿我去要挟北岭李家。” “这可万万使不得!” 梅若兰听言急忙摆摆手。朱唇咬啮,隔了许久的功夫,才叹气说道:“我想这中间定然是有什么误会的,四小姐,我说的话你大概是不会相信的,您与一个故人简直肖像到了极处。我们九爷待那位故人很好,就凭着这一点他就不会难为了你。” 宛春侧过脸来望着她,所记不错的话,故人一词她自梅若兰口中已经听到过一次了,这是第二次。还有一个人也说了一次,那就是杜九。 她自问前生并没有见过杜九其人,便是听说都没有听说过。在陆家那么多年,除了跟着陆建豪在官场上应酬,她很少出家门去与人打交道。那时在墓地,她因为太过伤心没有能够及时问清楚,这会子梅若兰不经意提起,宛春便顺着她的话问道:“我很困惑,究竟是哪一位故人可以让杜九爷和梅老板如此赏识?” 梅若兰苦笑一声,扯着那大披肩上的流苏穗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摆弄着,岑寂了片刻方道:“说来话长,那位故人其实是我们九爷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宛春奇怪不已,这就更荒唐了,她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能有什么本事去救杜九那样的人?再则,她即便是救了,也该留有印象才是,然而她迫于无奈的将前世回想了一遍,也没能想起来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救过杜九。 她疑心是梅若兰说错了,但又不能直接的替她改正过来,便道:“杜九爷是什么样的地位,如何需要别人来救呢?” 梅若兰偏过头来,秀气的柳眉轻轻的勾动着,看向宛春慢声慢语地说道:“我这样的说,四小姐大概没有听明白——任何人都不是生来就在青帮的,九爷也不是。他原是天津大户人家的少爷,本该有个顶好的出身,可惜逢上了灾乱和战争,一家子老小死的死,散的散,独有他这个长房长孙侥幸跟着仆人逃到上海来。仆人一路上吃了太多苦,自认为已经仁至义尽,就把九爷一个人丢在了上海滩,自己逃命去了。九爷在上海的街头流浪多日,他作为曾经的大家少爷,早就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冷不丁叫他自个儿在陌生的地方求生,哪里能有什么主意呢?况且他又是好面子重身份的,乞讨之事从不去做,便是有人看他可怜给他点东西吃,也叫地头蛇一样的乞丐们给抢个干净。就在这时候,九爷让一户人家给救了,那人家只有一个寡母和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儿,家中虽穷,却难得心思宅厚,看九爷可怜便要收了他当义子。九爷在那个家里总算是过了几天的好日子,他当人家的义子,总要有个当义子的样子,所以对待那户人家的小女儿也格外的疼惜。养母看见,便说要等他长大了,把自己的囡囡说给他当媳妇。只是这话也就说了半年多,南方的前朝余党作乱,旧京政府派军围剿,使得上海战事四起,九爷的养母在此之前是在人家当帮佣,才能够得些零用钱来养活一家三口。这样一打仗,主家为避祸事就举宅搬到了租界里去,从前雇佣的人都辞退了,养母没了经济来源,日子未免过得艰难些。九爷那时候已经很懂得做人做事的道理,也帮着养母做过活计,便自告奋勇的要出去找工作,养母没有法子就同意下来。她还不知道九爷的工作是给人家当打手,学街头的地痞流氓收保护费,以为他不过是去码头搬搬箱子,后来九爷和人家打架,让人找到门来,养母才知九爷入了青帮。她自然不能够再收养一个流氓做义子,便逐了九爷出家门,连一分钱都没有要他的,九爷带着伤跪在门口苦苦求了她好几天,都没能让她心软下来。最后还是那个人家的小女儿看不过去,偷偷的打开门把九爷放进屋里,她年纪小,想学着大人倒杯水给九爷喝,不想倒把自己烫着了,怕九爷被责骂,硬是自己忍着没敢叫她母亲知道。可到底还是没能瞒住——养母发现九爷被带到屋里来,气的把小姑娘打了一顿,九爷劝不住,又不敢忤逆昔日的养母,只好磕了几个头谢过养母的养育之恩,自己出家门了,临走小姑娘还舍不得他,追上来把自己随身带的项链送给了九爷” 梅若兰说的很缓慢,也很冗长,仿佛是在讲一个无尽的故事。宛春坐在床沿边,一边听着,一边就将自己带进了故事里去。故事里的房子也是这样的一所石库门建筑,只不过比这里要破败老旧许多,弄堂口的铁门每到夜晚都是吱呀呀的想着,有可能是上夜班的人回来了,也有可能是风吹动的声音,每逢这个时候看弄堂的人总会大着嗓子喝骂几声,像是以此恫吓心怀不轨的人一样。 母亲坐在楼道里生着煤球炉,路上放着一个小钵,里头煮着荸荠——偶尔的,也会煮些白芋头粥。自己坐在通往楼梯口的台阶上,托着腮坐着,听母亲一面煽火一面絮絮叨叨的和一同租房子的姆妈们说些家常话。她们总问她男人去了哪里,姆妈说男人死的早,她们叹息着同情着,转而又劝她趁还年轻,再找个人家。姆妈这时候就会拿着那蒲扇朝自己的方向点一点,呶呶嘴笑道:“不行的呀,我还有个小拖油瓶。” 那些姆妈们就都笑了,刺耳却又欢欣。她也坐在台阶上笑,母亲从外头带回来的那个男孩子,就会蹬蹬蹬从楼上跑下来,一把拎着她的辫子,轻轻晃一晃说:“妹妹,走,我给你做了一个小风车,你来看看喜欢吗?” 第九十四章 心牢 梅若兰说的很缓慢,也很冗长,仿佛是在讲一个无尽的故事。宛春坐在床沿边,一边听着,一边就将自己带进了故事里去。故事里的房子也是这样的一所石库门建筑,只不过比这里要破败老旧许多,弄堂口的铁门每到夜晚都是吱呀呀的想着,有可能是上夜班的人回来了,也有可能是风吹动的声音,每逢这个时候看弄堂的人总会大着嗓子喝骂几声,像是以此恫吓心怀不轨的人一样。 母亲坐在楼道里生着煤球炉,路上放着一个小钵,里头煮着荸荠——偶尔的,也会煮些白芋头粥。自己坐在通往楼梯口的台阶上,托着腮坐着,听母亲一面煽火一面絮絮叨叨的和一同租房子的姆妈们说些家常话。她们总问她男人去了哪里,姆妈说男人死的早,她们叹息着同情着,转而又劝她趁还年轻,再找个人家。姆妈这时候就会拿着那蒲扇朝自己的方向点一点,呶呶嘴笑道:“不行的呀,我还有个小拖油瓶。” 那些姆妈们就都笑了,刺耳却又欢欣。她也坐在台阶上笑,母亲从外头带回来的那个男孩子,就会蹬蹬蹬从楼上跑下来,一把拎着她的辫子,轻轻晃一晃说:“妹妹,走,我给你做了一个小风车,你来看看喜欢吗?” 她不知道什么叫风车,跟着母亲生活的日子里,只记得糖葫芦和糖糕,第一次听见小风车只以为那也是个好吃的东西,就跟在他屁股后头爬上楼去。有时候他嫌她爬的太慢,就会把她抱起来,一直抱到楼上的她们住的屋子里,然后将她放在桌子边儿坐着,自己去捧了小风车,鼓起嘴巴像风箱一样呼噜噜的朝着风车吹着风。风车呼啦啦就转动起来。 那风车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扇叶子上涂满了花花绿绿的东西,比糖葫芦糖糕都要好看得多,她拿在手里看着看着,就一口咬下去,咬的嘴巴里都是涩涩的味道。男孩站在自己身边又好笑又无奈,只得从她手里将风车夺下去,告诉她明天还要给她做个更漂亮的。 她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然而因为自小就没有同母亲之外的人这样亲近相处,对于那个男孩。她一直都很喜欢,他不论说什么在她而言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也难怪母亲总逗她。要是她再嘴馋,就把她许给小光哥哥做媳妇。 小光哥哥说小光哥哥? “小光哥哥!” 宛春糊里糊涂中忽然叫出了这个名字,倒把正在陈诉往事的梅若兰吓住了,愣了片刻才微微笑道:“四小姐,你刚才说什么?” 宛春怔怔摇摇头。坐在床沿上迷茫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很熟悉不是吗?这样的布置格局,除却家具,与她们旧日家里的布置真是相似极了。她那会子着实是年纪小,小到不是梅若兰提及,她简直想不起来童年里还有一个比自己年长许多的伙伴。 原来杜九就是杜重光。杜重光就是杜九——这还有比缘分更为离奇的事情吗?他们果然是曾经的故人,母亲领着杜重光回来的时候,她还在家里坐着剥荸荠。荸荠上黑黑的外皮难剥透顶,她只好用牙齿来咬着,咬完了再把皮吐出来。母亲微笑着让她把手里的荸荠递给小光哥哥,告诉她从今后小光哥哥就住在家里了,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给小光哥哥留一份。 她自然是听母亲的话。把荸荠递过去给他,他接在手中挨着她坐下来。垂下脑袋一点点的剥着皮,剥完了自己没有吃,却都塞进了她手里。那时候的他,大概是因为在绝望中突然有了容身之地,所以对于一切都心怀感恩,对她更是好的不能再好,全然不似今日。——今日,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宛春发着呆,如果当初杜重光没有加入黑/社会,如果母亲当初还愿意继续收留他,会不会长大后他们真的就可以在一起?而她也不会遇到人面兽心的陆建豪,不会生下宝宝,更不会无辜淹死? 然而这一切都是不能用如果来解决的了,世事已成定局,她与他终究还是形同陌路。 鼻端里酸酸的疼着,宛春对于在这个时刻回忆起过往,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更是想不到母亲当初的收容之举,看在杜九眼中竟是救命之恩,并且还把这份恩情一并记到了她的头上,让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此刻她已不是谢雅娴了,更不是他印象里的那个妹妹,自己不可能告诉他李宛春就是谢雅娴,谢雅娴就是李宛春。作为北岭李家的四小姐,与今日的杜九爷之间当真可以说是陌路相逢。 这样的两个人,能有什么情谊可言,便是看在谢雅娴的面子上,如今的杜重光也不是往日的杜重光了,他自然有他的计量,不会将她与谢雅娴同等对待的。 稍稍静一静心情,宛春努力摆出聆听的面孔,对梅若兰的话做出该有的反应说道:“想不到梅老板竟对杜九爷知道得这般详细, 也想不到杜九爷还会有这一段往事。只是我也不过长得像而已,毕竟不是九爷的那位故人,焉知他会对我开恩呢?” 梅若兰淡淡的笑开,纤长的玉指从鬓边缓缓的划过去,梳理着眉梢。她暗自沉吟着,能够知道杜九的往事,也是因了那位故人的原因。没有告诉宛春,她与那故人也是相似的,不在容貌,而在眉梢——两个人都有一双很好看的柳叶眉。 杜九就是因为这一双眉毛,才对她心生怜顾,将自己的往事告诉了她。若是宛春不来,她想这一生怕再没有人能比她更得杜九的宠爱。可眼下,宛春来了,她自然看得出自己同她的差距。 她有一张几乎完全一样的脸,而她只不过是眉毛而已。 自嘲的笑了一笑,梅若兰深感自己从前不是这般瞻前顾后儿女情长的人,或许是这两年受得恩惠多了,所以才贪心起来。想要得到更多。明知那个人不可能允许自己僭越,还是期望着在他眼里自己会是不一样的那个。如今宛春问出这样一句话,梅若兰便似是劝慰自己也似是劝慰她道:“若然四小姐与那位故人长得不像,我想九爷也不会这样善待您的。绑架的事情我见得不多,却听过绑来的人质所受的非人之难,唯有四小姐您毫发无伤,这就是他待你的不同之处。” 不同之处?宛春无端黯然,说出来真像是一场闹剧,她被绑架了,结果还是看在她自己的面子上。才能活命至今。 两个人说了这么多话,也没唱出一句戏来。 阿狼在门口站着,仔细听了半天也没听见动静。正不知屋里头二人搞的什么鬼,恰巧他们上楼的时候吩咐过姆妈将饭菜端上来。这时姆妈就拎了饭盒走到楼上,一见他就道:“九爷出去了吗?这饭菜你们还吃不吃呢?” 阿狼便道:“吃,吃,里头有位贵客。九爷虽然出去了,这饭菜却是给她准备的,你端进去吧。” 姆妈答应着,就要来推门,一抬眼看那门上牢牢的缠着一把大锁,哎哟一声就道:“怎么把屋子锁起来啦。那位小姐不是还在里面吗?” 阿狼笑了笑,没有过多解释,从身上拿出钥匙将那缠在上头的大锁打开。让姆妈进去。自闪开的门缝中,恰看得见宛春和梅若兰肩并肩坐在床头,不像是在唱戏,反而像是在说着女儿家的悄悄话。 阿狼念起杜九临行前吩咐的话,不免多几个心眼。招手又对姆妈说道:“你把饭菜送去看看梅小姐在干什么,要是无事。麻烦告诉她大乐园那边来人了,请她出场招呼悼念的客人呢。” 姆妈同梅若兰经常见面,虽然对于她的职业不大喜欢,但是对于她的为人,还是很认可的。觉得一个女孩子,在那样花红酒绿的地方还能洁身自好,也实为不易,故而每次梅若兰来,她都会问一问她有没有吃过饭。 这会子见她和宛春都在屋里坐着,姆妈就拎着饭盒走进去笑道:“两位小姐,有什么话放一放再说罢,这儿的饭菜都是刚做的,还热乎得很,都来吃点饭吧。” 宛春和梅若兰听见开门声的时候,还以为是杜九他们回来,转头瞧着是一个送饭的老妈子,宛春就依旧坐在床沿上,只有梅若兰站起身来朝着那老妈子说道:“宋家姆妈,我现在还不饿,就不吃了,还是让四小姐吃点饭吧。”说时,便对宛春笑道,“你今日可有吃过饭没有,饿了吧?不论如何,人总是要吃饭的,什么事情都等吃饱再说罢。” 宛春嗓子眼里若有如无的嗯了一声,轻声道:“放在那里吧,想吃我自然会吃的。” 宋姆妈听她的语气不大和善,嘴里头哦哦答应几句,就讪笑着将那饭盒放到了玻璃面圆几上。 她因之前没见过宛春,以为她和梅若兰一样,都是在大乐园里工作的,便朝她微微的点一点头,却单单对梅若兰说道,“梅小姐,你好歹也坐下吃一些,我听阿狼说你还要回大乐园去,不吃饭怎么成?” 梅若兰愣了一下,方道:“姆妈,这话是谁告诉你的?不是说让我在这里给四小姐唱戏的吗,怎么还会叫我回大乐园去?” 姆妈笑道:“是阿狼叫我递话给你的,说是大乐园那儿来人找你去什么会上待客呢。”她不认得李玉君,阿狼和杜九嘴巴又严实,所以并不知道李玉君死了,兼之年纪大耳朵总不大灵光,常常听错听漏了话,传达的意思也只好有个九成真就算不错。 梅若兰听着猜着,倒也明白过来说的是李玉君的悼念日,今儿是第一夜,别人不去犹可,她不去就太失礼了。于是站起身,朝宛春歉意说道:“那么我要对不住四小姐了,这一回还是没能够给你唱一出戏。大乐园那边的事情有些繁琐,大概是要忙上几日,你在这里住几天呢?要是来得及,我可以到府上去唱出堂会。”竟一时忘记了宛春当下是绑票的身份。 宛春自己也哭笑不得,只想着或许自己是真的受到了优待,要不然梅若兰怎么会误会至此?当下就道:“我的时间可由不得我来定了,这要问问你们杜九爷,何时才能送我回家去? 第九十五章 梅若兰这才恍悟宛春眼下的处境,失笑着拍拍额头道:“看我,真是糊涂透顶,倒是忘了你……”她说着话时顾忌有宋姆妈在,怕老人家听到绑架的事大惊小怪,就把到嘴边的言语咽了回去,却道,“你安心住两日,他们总不会亏待了你。九爷方面,我想他自然有他的打算。” 宛春不作声的瞥了眼还站在旁边的姆妈,她有心要打发她出去,好拜托梅若兰向她的家里人捎句话。纵然这会子她知道杜九的真实身份,对于他的作法原谅了些许,但考虑到家里人毕竟都还担心着自己,她即便是不提绑架的事,也得叫父母亲他们知道自己平安才是,就对梅若兰道:“你都这样说,我还有什么法子呢,总得过一日是一日。” 便指了指桌子上的饭菜,又道:“梅老板要走的话,不如陪我吃点饭吧,我一个人总是没有胃口。” 梅若兰向宛春面容上打量一眼,看她的样子也不过十七八岁,虽然心智比同龄的女孩子要成熟许多,但毕竟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人生能有几次绑架的经历?一个人害怕也是有的,故此倒又把对她的艳羡化为了同情,点点头道:“四小姐这样的说,那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重新坐下去,对宋姆妈说道:“麻烦告诉阿狼一声,就说我陪同四小姐吃了饭就来。” 姆妈听见她们要吃饭,自然很高兴,想着大乐园的事情再忙,也不必急在这一刻,就转身出去体贴的将门关上。 阿狼见状忙问她:“如何了,里头梅小姐她们在说什么?你有没有告诉她,让她回大乐园去?” 姆妈是杜九手下请来专门管烧水做饭的。人很忠厚,年逾四十且寡居无子,吃住都在这个石库门里。她只听人说杜九是办大事的人,管着很多的工人,以为他是个包工头,年纪轻轻的就这样的拼命赚钱,心底里对于杜九和阿狼他们都很疼爱。阿狼和杜九手下的那帮兄弟见她会错意,也就跟着搅合,取大隐隐于市之意,当着她的面从来都不提杜九的身份。问起梅若兰怎么认识的,众人都道是包建大乐园工程时认识的。 姆妈信以为真,这时就拍拍阿狼的胳膊笑道:“女孩子家还能说什么。无非是几句私心话罢了。方才你跟我说的话,我都告诉她了,有什么事这样的急?人家梅小姐好不容易来一次,也得等她吃点饭再走呀。” 阿狼不好督促,只得又问她:“那么同梅小姐在一起的那位小姐。也吃饭了吗?” “吃了,吃了,就是她留住梅小姐一块儿吃的。”姆妈含着笑,目光往关上的门那儿凑了凑,忽的压低声音,捉住阿狼的一只手。把他拖到走廊里头道,“这位小姐看着挺面善,就是脾气大了些。我问你。她是不是同梅小姐一处工作?阿九怎么同梅小姐相处的好好地,又找了她来家里呢?叫人家梅小姐顶头碰见多不好呀。” “这……这哪儿跟哪儿啊,姆妈。” 阿狼摊摊手,几乎笑出声。人都说五百只鸭子比不过一个长舌妇,而今他才知道厉害。越是上年纪的女人,对于别人的家务事越是上心。姆妈就是如此。这样自己更不能在她面前多说什么了,便道:“那是九爷请来的客人,小住几日而已,同梅小姐也是旧识,并不是姆妈你说的那个样子。” 姆妈跟着他笑道:“不是我说的那样当然最好,我仍然是喜欢梅小姐的。你且等一等罢,她吃了饭就回大乐园去。” “行了,您老人家还是忙活您的去吧。”阿狼真不能够和她再聊下去了,简直越说越乱。 送走了姆妈,他照旧把锁挂在门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什么事情都不能打包票的,唯有锁上他才放心些。 宛春在门里同梅若兰将就着吃了些饭菜,上圆下尖的银箸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滑不留手。她用那筷子尖一下下挑着碗里的白米饭,思量待会子如何开口才能说服了梅若兰。 且说梅若兰原没有吃饭的打算,她们梨园出身的人,早在拜师的时候就受了教训,于饮食上格外的讲究,以便保护好嗓子和身段。这会儿陪宛春胡乱吃了两口,瞧她深思不属,还当是饭菜不合口味,就劝道:“姆妈是上海人,做惯了本帮菜,你从旧京来或许是吃不惯的,不如今日将就将就,明日我再给你找个旧京的厨子来。” 宛春摇一摇头,干脆放下了碗筷,支着腮垂眸道:“我不是这个缘故,而是心里惦记家人知道我失踪的消息,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子,所以才寝食难安。” 梅若兰拍一拍她搁在桌子上的手背,表示很理解她此刻的心情。但也只是理解,九爷做事素来是不喜旁人过问,尤其是女人,在宛春这件事上她是没有一点说话的权力的。 宛春亦是猜到她的顾虑,正怕她因为这样不愿帮助自己,忙又接上去说道:“若是我母亲她们知道我很安全就好了,那样子至少不会急出病,两位高堂年岁大了,经不得刺激。若是因为我之故,而累的他们出事,将来我就是回了家也会愧见他们的。” 不出她所料,梅若兰果然陷入沉思中,良久才问了她一句:“只要告诉他们你很平安就好吗?” “是的。”宛春很有些怅怅然的点着头,道,“只要他们知道我还平安,总能够有些念想支撑的。” 梅若兰又是片刻的沉思,宛春余光里看她神情已经有几分松动,自己悄悄的在身上摸了一摸,因为说要逛街,她出门时并没有带什么贵重的东西,唯有姑姑送给她当做见面礼的那条项链还在脖子上挂着,她便伸手取下来,一把塞进梅若兰掌心里道:“这件事只能够托付给梅小姐你了,麻烦你找个人把这条项链送到枫桥官邸去,顺便告诉他们一声我日前很平安。让她们安下心。” 梅若兰握着那串项链,仿佛握着一块烫手山芋,在掌心中掂量许久才定住心神道:“我也不一定能帮得上你什么忙,既然是报平安的话,总不可以随便就找个人去的。等我回大乐园看看,九爷请了四小姐过来,我不能去拆他的台子,做出对他不利的事情——成不成,都不大好说,四小姐你也不要对我抱太大的希望。” 宛春微微的笑。她知道梅若兰虽在大乐园做歌女,但品性不与人同,忠贞而善良。自己也不过是剑走偏锋罢了。她既是答应下来,十有是可以办成的了,心里不由就充满了期盼。 只要离开这里,她可以保证不会对家里人说一个字,更不会把杜九的事情说出去。只求他看在这件事的教训上。可以放过了二姐,也放过了她。 她尽管想得美好,送走了梅若兰就在窗户边站着,远远望出去,楼下的灯泡都已经亮了起来,一个一个的白灯罩。圆圆的盖在灯泡上,让灯光一衬,仿佛一个一个的圆月亮——月圆人团圆。都是好的兆头。 且说伯醇和金丽买了首饰出来,遍地里找不到汽车夫和宛春,初时只以为宛春是要去买什么东西,或者是落下了什么,所以叫汽车夫送她去了哪里。两个人也没有在意。就在附近的店铺里转了几转。 结果过了两三个钟头,还不见汽车夫和宛春的影子。二人找到公共电话亭,就往枫桥官邸打了一个电话。通了的时候恰是仲清接着了,一问才知宛春并没有回官邸去。伯醇暗暗的惊奇,宛春的脾气他很了解,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同他们玩捉迷藏的游戏的,鲜少会不说一声就随意走开;便是有突发急事走开,也绝不能够两三个小时不回来。况且,这里不是旧京,这里是上海——于宛春而言,完全陌生的上海。 他想着想着,右眼皮突突就开始狂跳起来。纵然他是留学的人,但在旧俗上,多少听过‘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老话。这会子不见了宛春,眼皮又突兀跳得厉害,伯醇心中只觉不好,忙就挂上电话,叫来金丽二人拦了黄包车,急急就坐着回了枫桥官邸。仲清这两日忙活满月宴的事情,体力已经透支差不多了,难得今日送走了各家亲朋,正能够在府里安心的休息休息。小孩子已经让父亲李岚峰和公公谭老爷子一道取了个名字,就叫做谭铭伟,铭是他在谭家的辈分,伟则是寄托了老一辈的情怀,许其将来英姿俊伟。她很高兴孩子能有个好名字,今儿早起就让人给誊录到了家族谱里。 知道宛春和伯醇金丽出去玩了,她便坐在楼下陪着余氏她们拉家常。谭汝临表姑家里的那个妹妹陈芳菲还在楼上住着,仲清考虑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要找个好人家得从速才适宜,就拉着谭汝临问一问他们衙门里头还有什么样的好人儿可以同陈芳菲做亲。 谭汝临昨儿才与仲清闹了不痛快,今日宿酒初醒,满脑袋都像注了水一般晃晃荡荡的,哪里能够想的起来谁是好人儿谁是坏人?不免觉得仲清太好逞强揽事,看见余氏在他就没敢朝仲清嚷嚷,只得陪着笑说道:“我们衙门里的那些人,都是大老粗,和表妹只怕不大相称。表姑他们既是托付我们替表妹寻一门好亲事,照我看来不如放两日,让表妹在咱们家住一阵子,我回头仔细去打听打听,若有家世好的模样出挑的就给她留意几分,也做一回月老。” -------------------------------------- :这两日把文文又修正了一遍,结果百密一疏,文题忘添了,补加一个“第九十五章 祸事”。还有,希望大家能多多支持哦,有个粉红啊推荐啊都欢迎之至。 第九十六章 洪门 他以为年轻的姑娘家看中的无非也就是这两样——身家和容貌,故而说出话之后,反倒让余氏不大赞同,笑道:“家世好与不好,模样是否出挑倒是都在其次,最要紧的还是人品好,有本事。若然只为了家世与容貌,就胡乱许了亲事,将来结婚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好的家世也经不得坐吃山空,再好的容貌也经不得岁月流逝,二人之间必然会有矛盾的。” 谭汝临对泰水的话是不能不听的,当下就点点头,直说自己糊涂了。看她们娘儿俩还有许多话要说,托词衙门有事,方抽身出来。这头他刚走,那边仲清就接到了伯醇的电话。 彼时离他们出去已经有三四个钟头了,仲清见伯醇问宛春回来没有,大大诧异一回,只说是跟着他出去的,还没有看见回家来。挂了电话,她还在纳闷宛春去了哪里,余氏却已听明白,自家的小女儿不见了。 同伯醇想的一样,余氏也对小女儿的不告而别和无影无踪深感不妙, 她知道国内如今不太平,日本人在旧京策划的爆炸案,导致至今整个旧京里还人心惶惶,眼下别的不怕,就怕会是那起子人再度起意,劫走了宛春。若真是那样,救都无可救了。 她作为母亲,心情比任何一个人都焦急,只管拉住仲清一个劲儿的问她:“伯醇说的清楚吗?真的是囡囡不见了?有没有仔细的找一找,她或者去别的地方了呢?你去问一问姑爷,不是说各地都戒严了吗,怎么还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一个好好地大活人丢了?会不会是让日本政府派来的奸细抓去了?” 仲清让她母亲急的没法子,原本还能理清的一点思绪,这会子全然的一团糟,活像乱麻一样。她只得劝住余氏,让她在沙发上坐下来道:“妈,你先别慌,大哥他们去的地方就在英法租界附近,日本人就是想惹事,也得顾忌着英法两国,他们不敢这样胡来的。” “不敢胡来,不敢胡来你妹妹怎么就不明不白的没影儿了?”余氏紧皱着眉,她也差不多临近知天命的年纪,这么多年的生活无忧。早已让她成为了标准的上流社会贵妇人,从来都是喜怒不露痕迹的。然而这次让宛春失踪的消息惊住,陡然之间眼角的细纹、眉头的褶皱。都仿佛是经由了召唤一般,齐刷刷的现在她的面容上,有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沧桑和不容侵犯的凛然。 仲清哑口无言,知晓她母亲的脾气比她的脾气还要刚烈几分,越是在她生气的时候越是不能开口说话。否则只会让她更加的生气。 因想到宛春新到上海,人生地不熟的,要说与谁结怨也是不可能的事,只除非 她细细的思量,忽然对余氏道:‘妈,你在家中坐一会子。我出去一趟,寻个人问问四妹妹的下落。” “你去找谁?”余氏在她背后叫道,“难道你还有什么法子吗?” 仲清浅笑道:“妈。你也太小看你的女儿。——我嫁过来这许多年,还能不结交一些朋友?放心吧,我去去就回,待会子等爸和我公公回来,您千万沉住气。告诉爸现在还没有准信儿,叫他不要太担心了。” 余氏点点头。这才挥手道:“你去吧,早点回来早点让我知道你妹妹的消息。” 仲清不回头的往门口走去,秀儿和翠枝原是在楼梯口那儿站住的,两个人都听见了伯醇打来的电话,从仲清的回话中得知宛春不见了,很是吃惊不已。秀儿忙就跑过来追上仲清道:“二小姐,你是要出去找四小姐吗?我同你一起去。” 仲清正为了宛春的事要去洪门一趟,本就不打算带任何人,听秀儿这样的说,就笑骂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去了能做什么呢? 一个四妹妹就够让我担忧的了,你就别添乱了,快回去陪着太太吧,你的四小姐我保证会平安给你带回来的。” 说完向翠枝一眨眼,翠枝连忙就拉着秀儿劝道:“咱们还是听二小姐的吧,到底是怎么回事都还没有弄清楚,你急成这样又能怎么办呢?” 两个人一个劝,一个留,到底没让秀儿跟着。 仲清走到院子里,招手就叫来一个听差,吩咐备车。听差往门房那里一传话,不多时就跑回来对仲清说道:“那边的人说太太您的车子叫你府上的大爷和四小姐她们开走了,现在还没有开回来。” “开走了?”仲清锁住眉头,恍惚倒是记得伯醇他们是要坐自己的车出去的,那就太奇怪了。 她没敢对母亲余氏说,谭汝临是洪门排行第一刑堂中外八堂的刑副大爷,而她作为谭汝临的妻子,亦是洪门的一份子,论排行,该当是行四,正是金凤之列。她的汽车一直都是固定的一辆,只要是道上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她的车牌号的,宛春他们既是坐了她的车子出去,旁人便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不应该让她出事的呀。 仲清来不及多问,一抬头便道:“那还有没有别的汽车了,随便是谁的都叫他开过来,带我去个地方再说。” 听差道:“老爷的车子方才开去衙门了,还没回来,只有一辆接客的汽车还在,太太要坐吗?” “要坐,快去开来。”仲清催促了两句,听差一溜烟的跑过去叫人把汽车开进院子里。 仲清上了车,忙对汽车夫吩咐几句,直奔洪门总部而去。 其实早在谭汝临升为镇守使之后,怕与洪门纠缠不清,已经许久没回洪门拜访弟兄了,而洪门也已将他视为门外客,来之欢迎,不来也不去打扰了他。故而冷不丁在洪门里头看到镇守使的太太仲清,那帮大大小小的兄弟都纳罕不迭。 洪门现今的山主正是上海滩三大亨之一的花武生,五十多岁的人了,难得精神矍铄,拳脚上的功夫还是很利落。与青帮的奢侈迤逦不同,洪门做派最为讲究一个‘淡’字,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又有三十六誓警戒底下诸位兄弟。与此相关,洪门的总部也布置的朴素极了,不过是寻常的一栋跑马楼,里头四四方方宽敞的一个大院子,顶棚直上二楼,四周都是回廊。花武生正在院子里跟一个小徒弟切磋功夫。 花姓原不是他的本姓,因为民间有‘红花绿叶白莲藕’之说,他为了能够更加的匹配这个掌门人的身份,才将自己的姓氏改成了花姓。谭汝临拜入师门的时候,按辈分该当是他的徒孙,但因为洪门里头都已兄弟处之,所以这次仲清过来,见了花武生也只是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大哥。 花武生看见她亦是很惊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朝她笑道:“弟妹今日如何有空过来?汝临呢,没有和你一起吗?” 仲清笑道::“他事情多的很,一时半会儿过不来,托我给大哥你问个好呢。” 花武生笑的拿手指朝空点了一点,道:“忙一点或许是有的,但是托你向我问好?——只怕是谎话呀。” “本门子弟,怎么敢在大哥面前说谎话?”仲清微微地笑,瞧着花武生要坐下来,忙将院中石桌上放的一把白毛巾接过来,在一旁洗手盆里拧了几把,递到花武生的手里,又道,“着实是太忙,要不然我明日让他过来,陪大哥练几把?” “哎——那不必,不必咯。”花武生接过毛巾在脸上擦了擦,坐在石桌旁的藤椅子上,舒展两下筋骨,才笑道,“弟妹,你今日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说吧,咱们一家人不用那么客气,有什么事是兄弟们能帮得上忙的?” 他是个老江湖了,看人的本事一等一的准,看人的心思亦是一等一的高明,姑且不论仲清话里的真伪,单凭着如今她们镇守使署在上海的地位,作为镇守使的夫人,仲清还能够恭恭敬敬上门叫他一声大哥,为他递一回毛巾,这份待他至若上宾的诚意就已经足够他帮忙的了。再则,人生在世,谁没有不称意的时候,说不定将来的哪一天,他还得上门去求一求她呢,现今与人为善,就是与己为善,他何乐而不为? 仲清自来时就已经打好了腹稿,单等着花武生的一句准话,此刻看他愿意帮忙,不觉笑道:“不瞒大哥说,的确是有事要来麻烦大哥和兄弟们了。我家的四妹妹今早跟着大哥出门逛街,不想在街上离奇的没了影儿,家中高堂急的没法子,到处都让人找去了,我想来大哥这里问一问,今日有没有听见谁在街上见过一位小姐?差不多十七八岁的样子,样子很漂亮。” 她怀疑是道上的人见宛春漂亮,又是初来乍到,只怕使手段将她哄了去,好赚上一笔。不论是谁做下的,在洪门这里都会有些风声传来,她也是没法子才走这一条路。 “十七八岁,样子很漂亮?唔——”花武生长长的沉吟一声,将毛巾在手上抽打两回,啪啪的像是抽在人的心里。仲清宁凝住神,只看他的样子。 花武生想了想,片刻终于叫来一个兄弟说道:“你出去问问,今日有没有谁出去做绑票的生意?若然有绑到一位小姐的,让他好好地善待人家,只怕咱们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第九十七章 二爷 因洪门三十六誓里有第六誓:洪家兄弟,不得私做眼线,捉拿自己人,即有旧仇宿恨,当传齐众兄弟,判断曲直,决不得记恨在心,万一误会捉拿,应立即放走,如有违背,五雷诛灭。遵循此誓,那兄弟忙就出去问了,也巧今儿正逢底头的一个小兄弟大婚,很多人跟着闹婚礼去了,没有人出去做绑票的生意。倒是有个人看见青帮今日做了票大的,说是杀了个人。 他赶紧回来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全附耳告诉了花武生。花武生拍着藤椅子扶手,暗里想了想,他们洪门与青帮虽不属一派,但早在师叔祖的那辈子里两派就亲如一派了,两派的兄弟彼此见面也都客气的很。要真是青帮的人做下这勾当,只怕这事不能善了,自己的洪门也要惹一身臊,实在不妥。 但在洪门而言,三十六誓里又有第七誓:遇有兄弟困难,必要相助,钱银水脚,不拘多少,各尽其力,如有不加顾念,五雷诛灭。花武生左右为难,想了片刻才一面摇头一面笑对仲清道:“弟妹,这事我怕帮不上忙了。我的兄弟今日都乖觉的很,没见过你说的那位小姐,别再是她去哪里玩了,没有知会你们吧?‘ 仲清闻说没有见过,这才有些慌乱起来,洪门的势力已经足够大的了,要是他们都不知道,那么宛春的下场真可堪危了,就勉强的笑着解释道:‘我这个妹妹很少到上海来,路都不大认得,是不会自个儿跑去哪里玩了的,我只怕她出事呀。‘ 花武生暗叹口气,她来这一趟不容易,自己委实也不好叫她空手回去,便道:‘我这里没有。不提防别人那里没有——弟妹,你再找个人去白楼和青帮问问,瞧瞧有没有贵府小姐的下落。‘ 仲清胸口里噗通一跳,花武生这个人向来是不会讲没头没脑的话的,他说洪门没有她信,但说没听过她却不大信的。这会子见他提到了白门和青帮,那么可以肯定宛春是在这两派里了。其中白门的势利几经青、洪两帮打压,已经削弱许多,几乎不值一提,除了小打小闹的收些保护费。大宗生意是很少染指的了。 而青帮则不然,自从青帮大字辈的向少林接手青帮成为老大之后,陆陆续续的收养了许多义子。江湖人称宰相肚里能撑船,说的正是他的六个义子,老大载沣,老二项啸云、老三李渔、老四龙太子、老五程焱,老六杜重光。有这六个义子帮他打天下。向少林如虎添翼,几年里就把青帮的生意从上海扩大到了苏锡常三地。 其帮会不仅做走私军火,贩卖鸦片的勾当,还染指娼妓业,勾结有两种情况。其一,是通过捕房和土霸的恶势力对妓院和私娼加以保护。围绕上海大乐园迅速开办一批赌场、妓院、旅馆,形成了一个以大乐园为中心的销金窟。各类私娼也利用大乐园拉生意。但大多数帮会头目主要是充当妓院和私娼的保护人。彼时上海四马路和会乐里聚集着上百家妓院,每家妓院都养了一至数名‘龟瓜‘。充当保镖、打手,并帮助老鸨管理妓女,这些人和妓院老板都必须参加帮会。 帮会同妓院勾结的第二种途径,则是通过人口贩子为妓院老鸨提供候补年轻的妓女。大凡操卖皮肉生涯的女子,由于倍受蹂躏。总是红颜易逝,青春苦短。尤其下等妓女。受尽蹂躏,能吃这行饭的年龄更为有限。所以,妓院老板就要时刻留心物色佳人,设法递补。而能够经常地、大量地为他们提供‘货色‘的,主要是以贩卖人口为生的帮会分子。帮会的人口贩运,为妓院提供了新鲜血液,促进了卖淫业的兴旺发达,也为帮会本身提供了新的发财机会。 宛春要真是遇到这样的情况,被人贩子绑去了,怕是凶多吉少。不敢多做耽搁,仲清急忙就向花武生辞别,坐上了车往家里赶去,她要尽快的打电话给何长远,他是大乐园的名誉股东,应当会有说话权,托他向杜九问一问,总会有宛春下落的。 她这一来一回,足有两个钟头的功夫,余氏早在家中等得急了。伯醇和金丽打完电话之后就即刻赶回了枫桥官邸,此刻正被才从外面办公回来的李岚峰叫住盘问着,仔仔细细的将宛春失踪前后的经过说了一遍。 李岚峰也没有料想到会是宛春出了事,他凝神听着,良久才问伯醇道:“家里有没有接到关于宛春消息的电话?若是绑匪,他们总要与我们联系,谈一谈条件的。” 伯醇和金丽都摇摇头,余氏在客厅里坐了一晌午,除却伯醇的电话,也没有听到别的人打来电话过。屋子里静悄悄的,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墙上的时针活像无事一般滴答滴答地往前走,随着时间的推移,焦急与不安的气氛登时笼罩了整个屋子。 余氏忍不住拍着沙发扶手道:“去,打电话给汝临,叫他扔了衙门的事情,速速回府里来。我要让他把手里的兵都叫出去,一家一家的给我搜,直到找到囡囡为止。——若然叫我知道是谁欺负了囡囡,便是李家饶得了他,我们锦溪余家也不会饶了他的!” 她掷地有声的丢出这么一句话,翠枝奉了仲清的命令,原就是要她仔细听太太的吩咐,这会子看余氏显然是自乱阵脚了,她作为陪嫁出来的丫头,劝又不能劝,忙就要跑过去拔了插销往谭汝临的衙门打电话。李岚峰却突然出言阻止她道:“且慢,这事不能这样急躁,还须得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余氏不满的哼了一声,道,“我的老爷,你要想清楚了呀,咱们等得起,可是绑匪等得起吗?等你从长计议完,只怕囡囡都不能够回来了。”她急起来的时候,总是对李岚峰越发的客气,这是她在锦溪余家二小姐时代就养成的一个习惯,像是以此威胁了别人一样。 然而李岚峰毕竟同她夫妻这么多年,早把她的这种小姐脾性摸得透顶透,一听她的话音,当下就解释道:“夫人,你还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这件事情不能操之过急,囡囡除却前番跟你到上海来,这次也不过是第二回来,是不可能与人结怨的,只怕认识她的也就我们自家一些人而已。我想她这样不明不白的失踪,目今大概有三种情况:第一,或许是她穿戴的出众,又年轻懵懂,被道上的人哄了去;第二,若真是被人哄了去,那么那人想必是不知道宛春的真实身份,咱们这样大张旗鼓的去找,反而打草惊蛇,要是叫他吓破了胆就此将宛春撕了票,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这第三么,咱们也可以推测绑走宛春的人是认识她的,知道她是李家的四小姐,好以此要挟我们,那么至少可以保证在他们没有联系我们之前,宛春都会是平安的毫发无伤的。所以,太太你即便是把汝临即刻叫了回来,也不能就说让士兵们挨家挨户的搜查呀,让人听见岂不是要说她遭遇过非难,对于她的清白定要闲言碎语几句的,将来囡囡回了家,让她怎么出去见人?”他字字清楚,分析的十分条理。 余氏听罢也知自己是太着急了些,但总归是不愿就此罢休,还是不大放心的问道:“那么,万一囡囡真叫绑匪绑了去,我们就只有干瞪眼等着的份儿吗?” 伯醇和金丽原是在旁听听可有什么值得商榷的意见,这会儿看李岚峰夫妇也不能说到一处,心里都是暗暗的着急。亏得金丽机警,一听说是有绑匪,忙就拍着手道:“有了,我知道找谁探消息了。大乐园的杜九爷是咱们上海的扛把子,道上的大小兄弟没有不归他管的,要真有不长眼的人绑了宛姐姐,我只消问问他就可知道一二了。等抓到那个人,瞧我不把他眼珠子挖出来,叫他有眼不识泰山。” 她快言快语的说着,余氏和伯醇他们都还有听得大懂,那头翠枝因在上海陪着仲清过了这几年,对于杜九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这会子闻说就忙道:“这主意好!表小姐,您快打电话问问,咱们这地儿也唯有他可以问问了。” 金丽点点头,便忙挤在余氏身畔坐了,一手拔了插销,拿起话筒就拨了号到上海大乐园。 电话响了半日才有人接,不是杜九本人,是个陌生的男子声音,低低的问她有什么事。金丽便道:“我找九爷说话,你快把电话给他,告诉他总长署的小姐有要事问他呢。” 那头的男子愣了一愣,听话筒里的声音是个小女孩子,以为是杜九招惹的麻烦,片刻才失笑对她说道:“他今日不在,是我替他坐一天的班。有什么要事,你同我说也是一样。” 第九十八章 布防 金丽蹙着弯月眉,下巴颏紧顶着咽喉,重重哼一声道:“少给我打马虎眼,你是什么样的身份,也能够接九爷的电话?我要问他,今日青帮那里有没有做一桩绑票的生意,难道这个你知道吗?” 男子唇角轻抿,他见多了耍脾气的小姑娘,无非是为了与情人闹别扭,倒是还没见过打电话来直接问绑票生意的,心里微微的好奇,就浅笑道:“不,我的确不能够接阿九的电话,不过绑票的生意我倒是可以做得了主,怎么你手里头有很好的货吗?” “呸!”金丽冷不丁听到这一句,真以为他知道绑票的事情,想着宛春或许就在他们手上,顾不得身份隔着话筒就狠啐了他一口,嘴巴紧贴着青铜般的话筒子斥道,“就是有你们这样的人存在,所以才会害的那么多好女儿沦落魔窟受苦!我实话告诉了你,你们今日绑的人是我总长署的表小姐,要是她少了一根头发,我就拿你们这些人是问!” 金丽年纪小,却胜在声势足,这一通威胁的话说出来,很让余氏赞赏,便在旁边对她道:“你问他,到底想要什么,何至于要拿个孩子开刀?让他快快将人放回来,我们或者可以饶他们一条生路。” 金丽嗓子眼里嗯一声,又对着话筒说道:“听见没有?我舅母已经发了话,若是现在你们赶快将我姐姐放回来,或者我可以不要你们的命,要不然——便是你们九爷来求情,我也不会轻饶的。” 她只管自己臆测,噼里啪啦说出这么一串的话,像是正月里放的炮仗,响是响。终归吓唬不到什么。电话那头的人自然也是不怕的,情知是有什么误会,便温吞吞的笑说道:“我想我们说的大概不是一件事情,对于令姐失踪的事情,我很抱歉。但说实话,我其实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或者你可以问一问别人,要不你告诉我府上的电话是多少,等阿九回来我叫他给你回个电话。” 他一口一声的阿九,金丽初时急着找宛春倒没有在意。这会子却是听出不对劲来。杜九的身份在青帮可是重中之重,鲜少有人敢这样亲昵的称呼他,要说有。也不过是三派的掌门和他的那一帮子结拜兄弟。听这个人的口气,不像是杜九的义父,反而像是他的义兄。 金丽就迟疑着抱住话筒在这边轻声问他:“你是哪一位?” 那人嗤嗤的笑,浑厚而不失幽默道:“鄙人姓项,双字啸云。或者小姐你可以叫我项二。” “项啸云?”金丽失声叫嚷一句,忙掩住口,呆呆看一眼话筒,这真是难得呀,素来在青帮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项啸云,今日竟会在上海大乐园出现了。那头依旧是嗤嗤的笑,丝毫不介意她贸然的称呼。金丽张着嘴,半天才想起来说道。“真是久仰大名了。” 项啸云对着话筒摆摆手:“岂敢岂敢,项某不过一介鼠辈,当不起小姐的这句话。” 金丽红了红脸,她最怕在生气的关头遭人客气对待,何况这次是自己没问清楚。就将项啸云当做是无名小辈呵斥了一通,面子上难免有点下不来台。倒是项啸云随意惯了。对于这些失礼之处不甚在乎,反而先行问她道:“小姐,麻烦说一下尊府的号码,今日是李玉君小姐的悼念日,阿九招呼完客人就会上来,到时我务必告诉了他,叫他往府里回一个电话。” “哦哦,好的,好的。”金丽嘴里无意识应着,想起来杜九虽是管着青帮内外事宜,但项二的身份毕竟在他之上,纵然多日没有现身,青帮的大小事情多少还是会有所耳闻,便忙追着他说道,“二爷,你有没有听到过有谁今日做了一票绑架的生意?” 项啸云道:“我才从外地回来,着实不大清楚上海的事情,你们也不要着急,这两日帮里要忙着李玉君小姐的头七,来不及分神别的事情,令姐想来该当无事。” “那样最好不过。” 金丽说着,听见那头有低低的说话声,倒像是有谁进门一样。她握住话筒刚要细细的听,就闻啪的一下,显然是有人将话筒挂掉了。 金丽捧着话筒迟迟疑疑的,待要打回去,又觉得打回去也没什么意思了,人家不知道总不能强按着人家的头说知道呀。她傻站在那里,余氏看着不知是怎么回事,就盯着她问道:“怎么样,金丽,他们是怎样说的?” 金丽遗憾的摇摇头,怅然放下话筒,坐到余氏身旁道:“舅母,还是没有确切的消息,九爷不在,问了别人也问不出什么头绪来。”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呀?我的囡囡,我苦命的囡囡……”余氏又急起来,握住金丽的手不住的晃动着,她这个小女儿自幼得她的宠爱,已经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几乎嵌入骨髓。她失去过一个孩子,对于宛春总认为是上天对她的补偿,把失去的那个孩子还了回来。要是再失去这一个,她简直不能够想象以后的日子会怎么过下去。 金丽让她晃得心神俱乱,她自小和宛春交好,二人年岁差不离,情同嫡亲姐妹。余氏只管发着急,几句话说出来仿佛宛春已然遇害一般,金丽触景生情,不觉悲从中来,登时大颗大颗的泪珠就落了一地。 两个女人的啜泣声,把伯醇和李岚峰哭得心烦意乱,李岚峰拿了烟卷在手里,翻遍身上所有的口袋要去找个取灯。但他摸了一圈也没能摸到一丝儿火星子,只好将那烟卷折了握在手中,对翠枝道:“拨电话给汝临,让他速速回府一趟。” 翠枝点头一连声的应着,忙就拨了电话到镇守使署,三言两语把话说了。恰逢谭汝临从外头转了一圈才刚回衙门,屁股都没坐热就接到这个电话,忙将军大衣朝身上一裹,坐了车就赶回了枫桥官邸。 岳婿两人甫见面,谭汝临便急忙道:“泰山大人,四妹妹怎么了?电话里说不清楚,我怎么听见说四妹妹不见了?” 李岚峰沉重的一点头,手指便向旁边的沙发椅子上一指,对他说道:“你坐,我们细细的说。” 谭汝临侧过身坐下来,听李岚峰继续说道:“囡囡白日里同你大哥和金丽表妹出去玩,结果在街面上没了人影儿,我担心是着了人家的道,被绑票了。我现在上海,所带的兵都在旧京,远水救不了近火,所以要找你回来,将你手里的兵抽掉一部分出来,安排在各个城门口布防。不怕你四妹妹被绑,就怕她被绑离了上海。只要城门口有人盯着,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总能够找到人的。” 谭汝临喏喏应下,才知事情竟是严重到这个地步。宛春作为李家的四小姐,仲清的嫡亲妹妹,在他的地盘上丢了,他多少也要担起责任,当即就作保道:“泰山大人放心,小婿这就办去,定然叫四妹妹安然无恙。” “那就好。”李岚峰长吁口气,又把那卷成一团的烟卷一点点捋直了,照旧向身上去找取灯。 伯醇见惯了父亲的泰然自若之态,甚少见他慌乱成这样,饶是他沉稳,这会子也跟着忐忑起来。 谭汝临既是答应了李岚峰,也就不再屋子里耽搁了,忙出去叫人通知下去,命镇守使署、警备司令部各抽调出两个步兵团,约合五六百人的队伍,分别在上海市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布防。并为了保全宛春的声誉,没有说明是李家的四小姐,只是说某地的大户人家走失了一位亲朋,有知道的并提供消息的都可领赏。 这样的严密部署,仍是一无所获。谭汝临和金丽百密之中,怎么都没能料到会是杜九本人绑架了宛春,故而告示的张贴,除了在上海的街头巷尾提供了谈资而外,竟一点用处都没有。 仲清也没能够带回什么可靠地消息,她虽然对于青帮和白楼都有疑心,但毕竟没有切实的证据。而且,金丽又说了杜九那里也没有什么消息的话,她便有些怀疑是白楼,对于青帮仍是不敢掉以轻心,因为不能当着母亲的面声张,她只得私底下偷偷地告诉了谭汝临,让他与洪门的人沟通沟通,多注意白楼和青帮的动向。 这样一来,枫桥官邸阖府上下的心思就全系在了城门布防上。 陈芳菲作为客人,听见仆人之间的话语,知晓是昨日劝慰自己的那位小姐没了,心头十分不敢相信,深以为那样的好人儿,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她去问了谭家的二老,恰好谭家的二老也才听说这事。 谭汝临的母亲谭吴氏因为陈芳菲的婚事,昨日已经在余氏等人面前好好的显摆了一通,正不知今日要怎么去同余氏她们说话,这会子碰见这样不幸的消息,她为了表示自己的同情,忙让芳菲搀着自己下楼来,还没走完楼梯,就颤着声音问道:“亲家母,这话是怎么说的?你的那位小姐好端端地怎么就不见了?” 第九十九章 劝慰 余氏见有客到,不愿在外人前失了颜面,忙就把手镯上掖着的那条雪青绉纱帕子扯下来,用指尖挑着擦擦眼眶,客气的向谭吴氏说道:“亲家母也听到消息了吗?我那个孩子今年怕是犯太岁,一样是出去玩,谁知就她出了事,我这心里”她是逞强才如此,然而到底没捱过心酸,话音未尽,眼泪扑簌簌就又掉了下来。那裹在指尖的手帕便捂在了眼睛上,好像怕人看到她哭的样子似的。 谭吴氏远远瞧着她抹眼泪,自己也鼻头一酸,一面扶着陈芳菲的胳膊一面下楼,跟着红起眼眶唉声道:“你别哭,你别哭呀,亲家太太——你的那位小姐会吉人天相的,她能托生在你们家,就可见不是寻常人,老天爷不能够让她吃苦的,你别哭呀——” 她言语散乱的劝说着,几句话的功夫才走下台阶,一直走到仲清她们面前。 仲清作为儿媳妇,此刻便站直了身子,朝谭家二老一躬身子问安道:“爸和妈怎么下来了?其实有我们在这里就足够了,你们两位老人家身子骨不大好,这样上楼下楼的只怕会累到了。” 她这两句体贴倒是很体贴,只是微微透着一些生疏的恭敬,大概随便换了位客人在,她这样的说也可行得通。只不过在谭吴氏方便看来,却很受用,因为谭汝临的婚礼是在上海举办的,老家那里就留了她和丈夫主持宴请,所以她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仲清,倒是风闻人都说她娶得这个儿媳妇厉害得紧,百个男人不及她一个。原先没到上海来的时候,她还在想这个出身名门的儿媳妇会怎样的看待她这个破落户发家的婆婆,并且做好了一万个准备,但凡仲清对她有一点的不恭敬。她都不能够在这里住下去看儿媳妇的脸色的。孰料来了之后,儿媳对公公婆婆都是格外照顾,嘘寒问暖,并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她暗自得意,儿媳妇到底是大家闺秀,作派岂非镇子里的那些小门小户媳妇可比?于是,尽管是过了几年之后才见到儿媳妇的面,谭吴氏对于仲清却十分的满意。 这时不等她丈夫谭老爷子开口,她就又先说道:“累倒是不累。还不到那样走不动路的时候。听说丢了位小姐,我们心里也难过得很,坐不住呀。儿媳妇。你们有没有派人到处找找?我想或许是迷路也说不定呢?” 她十分的想借此替李家出个主意,也好尽尽自己的焦灼之情,仲清自然是婉谢了,说道:“妈说的很是,但我们已经派人找过了。目前还没有消息,只好等一等罢。” 谭吴氏哦哦的点头,像是自己的主意已经被采纳一样的,同情之下又饱含了欣慰。——那神情仿佛从来都只有李家人同情她的时候,而自己终于也能同情李家人一回了。但她心地终究是良善的,瞧余氏止不住的伤心。自己就离了丈夫的身边,坐过去小声的陪着余氏说话,好叫她不必时刻沉溺于女儿失踪的哀恸里。 李伯醇身为汝临的大舅哥。见了亲家两位二老,自当站起来问个好的。谭老爷子孤伶伶站在水晶吊灯下,前头的话让谭吴氏说完了,他本就是个没嘴的葫芦,望着伯醇他们讪讪的也不知说什么。只一个劲儿的叹着气,伯醇又便了谭老爷子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自己却往后微微退开一步,站在与仲清平行的位置上,恰与陈芳菲打个照面。 他此刻关心着宛春的下落,多少有些心不在焉,见了新客也没有多打招呼。陈芳菲原是向他点头致意的,瞧他没反应,自己反而先把脸羞红起来,只想着伯醇是李家的大少爷,自己哪里有资格去跟人家打招呼呢?很以为自己方才的举动会叫伯醇误会她是妄图攀高的女孩子,不觉有些缩手缩脚,在这个屋子里好像就自己一个人是多余的,站都不知道要怎么站才好。亏得金丽错眼瞧见她,便道:“芳菲姐姐,你过来坐下等罢。” 陈芳菲让她一声芳菲姐姐解了围,便该向金丽点头致意道:“您坐着吧,表小姐,我在楼上已经坐了很长时间了,就这么站着也不累。” 说完,心里头又很挂念宛春,便向她的表嫂仲清低声打探道,“是只有四小姐一个人不见的么?” 仲清跑来跑外一下午,也没找到宛春,这时难免有些丧气,就敷衍她一声道:“是和汽车夫一道不见的,总也找不到。” 陈芳菲微低下头,想想又问她:“那么,汽车夫也找不到吗?汽车夫的家里都问过了?” 她这些话着实问的突兀,却也新鲜。仲清高耸着小山眉,他们因为太过担心宛春,对于一同失踪的那个汽车夫却从没有过多关注,也不曾派人去汽车夫家里问问,他人是否回来了没有。此刻让陈芳菲一言点醒,仲清就忙在客厅里高声叫唤听差道:“猴子,猴子,你来,我有话问你。” 猴子就在客厅门外候命,闻声忙推开玻璃门进来道:“太太,你找我?” 仲清便急急嘱咐了他:“快,快去,你亲自去,问问门房今日陪同大少爷和四小姐出去的那个汽车夫是谁,家住在哪里。再找几个人去他家里问问,他今日有没有回家?” 猴子连声答应着,客厅里外都晓得从旧京来的四小姐在上海走丢了,一听仲清的吩咐,只怕是有眉目了。他也就不敢停留,脚底抹油似的跐溜钻出玻璃门去,在院子里喊了叫上几个人就往门房那儿问话去了。 仲清等人都在客厅里焦躁不安的等着,足过了一刻钟,侯升才独身回来,推着玻璃门就道:“太太,今日跟车出去的是新请的汽车夫王师傅,来了三月有余,住城南郊区。方才东子他们已经往他家找去了,要知道消息还得等会子。” 仲清踩着细细的金跟高跟鞋,在拼花的地砖上跺一跺脚,恨道:“我就说不要随便雇佣了外人,这新请的也不知是什么来路。若是个眼皮子浅的,见财色起意,伤了四妹妹分毫,瞧我拿住他不扒下他的皮!” 她乱的已经没有分寸可言,一丁点的消息都将引爆她的不安,真怕是宛春在自己眼皮底下出事。 余氏和李岚峰也都焦急着躁动着,只是比仲清多活了二十多年,已经历练出容忍的能力,见事情牵扯到汽车夫头上,李岚峰便弹去了火星子上落着的一截烟灰,吐着烟雾道:“有消息就好,有消息就好!眼皮子浅的拿了钱就好打发,他心里头有数的,囡囡的身份在那里呢,他不敢乱来!绝不能够乱来!”因为言语太过慢条斯理,不像是说给别人听,倒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说完,那烟灰也落尽了,他便又道,“汝临,你再派一队人跟着他们去找那个汽车夫。” 谭汝临不等他吩咐就已经叫人跟去了,屋子里重新安寂下来,但已经不同于前时那种压抑。此刻的安寂里,多少透出一点希望,就像是去买彩押赌的人,原本已经要输个精光了,最后却骤然在钱袋子里发现还有一枚硬币,便将其掏出来再次押上去,屏住呼吸等待开奖一样。 耳边唯有时钟的滴答声昭示着屋里一切都还是鲜活的,仲清等得不耐烦,早已在沙发扶手上半倾过身子坐下了。她顺手拉着陈芳菲,使其在金丽身侧坐着,手肘借力撑在她的肩头,抵住太阳穴的位置,轻轻按揉着。 陈芳菲一言不发的任由她动作,静默的像是一幅水墨画里画出的人物——也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可以供她说的了。谭汝临满月宴的时候只顾着招待他们衙门的那一拨人,后首听闻李玉君的噩耗,又只顾着自己伤神,倒没有认真打量过这个远房来的表妹。 索性眼下是没有别的事可以处理,除了等消息还是等消息,他就坐在对面的鸡翅木雕花漏背椅子上,稍仰起头,从半眯的眼缝中往下看出去,从鞋面、旗衫的下摆、滚缎镶边、柳叶盘扣,一直看到陈芳菲的脸上。与仲清的艳丽相比,陈芳菲的面容不免略显寡淡一些,眉毛弯是弯了一些,可惜疏疏朗朗的,不够明媚。眼睛不大,难得眸子点墨一样的黑,多少透出一点子灵光。嘴唇是淡薄的红,仿佛最新的胭脂膏子在水里浸过了才擦上去一样。 身材上也没有多少嚼头,委实是那件旗衫太长了,像是裹脚布一般,把她整个人都包在了里头,让人陡然乏味。再则,旗衫的颜色如同碧玉釉一样,陈旧似古董,把她的年纪越发放大了几岁,幸而肤色倒白,说是二十岁人家也还是相信的。——他又想起了做月老的念头,没出阁的姑娘总是越看越耐看,便在脑海中过滤会有谁可以搭得上媒。 第一百章 得手 屋里没有人说话,或许是错觉,仿佛时钟的滴答声是一刻比一刻响亮,从叮叮到咔咔,总不停歇。侯升来回跑了几趟,生怕不能第一时间把赶出去打探的人的消息传回来。跑得勤了,还真让他跑出一条线索。 只见他啪嗒啪嗒的从院子里一路奔驰到客厅里,大着嗓子宣扬道:“奶奶,有话递来了。门房那儿说有个人交了样东西过来,看样子很像是与四小姐有关。” “那还不快把人拦下来,问个清楚。” 客厅里一阵乱响,推椅子的声音,踉跄的脚步声,交错而起,众人都是一叠声的吩咐,谭汝临也惊得猛坐起身,把目光收回来只看着侯升。侯升却道:“那人鬼精的很,隔得老远就把东西扔在了咱们的门槛下,还是门房关门的时候发现的——是条女士的项链。” 女士的项链?仲清等人面面相觑,也不去问侯升了,忙都动身往门房那儿去,一路上都道:“保不齐就是四小姐的东西。”说着,疾步一团风儿似的赶过去,门房手里捧着那项链还在门槛处呆站着,侯升赶回来报信,也没告诉他怎么处置这东西,他怕有瓜田李下之嫌,只得在寒风凄夜中等人来。 仲清当先迈步过去,一见那项链嘴里头呼的一声,脚下不觉疲软起来,这项链她自然见过,那是姑姑李岚藻送给宛春的见面礼。 想不到真是宛春的东西——东西在,人不在,必然是出事了。 金丽因为有一条和宛春同时买的项链,此刻她也认了出来,因为不懂得遮掩,当下就叫嚷着说道:“这是宛姐姐的项链,是她的!舅母。有消息了,有宛姐姐的消息了。” 余氏几度哽咽,从仲清手里接过了项链,仔细看了看,方冷下面孔道:“项链这会子被送回来,自然是有要求要提的,送东西的人为了确认项链无误送到,想来并没有走远,给我多多的派人出去搜,见着了可疑的统统抓回来。好好审一审,我不信找不到真凶!” 她认真办起事来,气魄丝毫不输丈夫李岚峰。谭汝临和伯醇仲清她们闻言都是一点头,忙叫人按照余氏的意思,出去沿附近的街道搜捕。 且说大乐园里项啸云让杜九挂了电话,很有些意外的笑着问他道:‘正是找你的电话呢,怎么。你很忙吗?‘ 杜九其实在外头已经听了好一会子,知道是李家那边的人来问宛春的下落了,他对于这种情况早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倒是不怕什么,便对项啸云笑道:‘忙是不大忙的,只是比不过二哥清闲罢了。如今也有闲工夫和人家打哑谜了。‘ 项二不置可否,让出了身后的位置,自己却坐在一旁的紫檀木太师椅上。将长衫下摆高高的撩起,翘脚坐下去道:‘你这两日是不是抓了什么不能抓的人,叫人家找上门来指着鼻子骂。‘ 杜九佯装糊涂,伸出一只手把那电话的话筒拨过来拨过去,像是在找一个最好的位置摆正一样。片刻才笑道:“二哥你难道不知道我做事的原则吗?九弟我可从来不抓无辜的人。谁要骂,有胆子让他到我杜九面前骂。 也让我杜九听个新鲜。” 项啸云瞧着他无赖的架势,抵着眉头无声的笑。因为他刚从外地办事回来,对于上海的情况是当真不清楚,况且义父也言明这大乐园是交给杜九监管的,他不好在这里插手他的事情,惟有将此事略去。看他衣着白衫,外头罩了件银灰起暗金团花的马褂,不像是待客的装扮,就问道:“你从外头回来的吗?我还以为你在楼下处理李玉君小姐的丧事。” 杜九没有直接回答,把电话放好后,瞧见大玻璃窗的厚重天鹅绒帘子还没有拉上,就过去慢腾腾的扯着帘子,问项啸云说:“你回来的事儿除了我,大哥他们都知道吗?” 项啸云摇摇头,拿了面前桌子上的钳子边磕着核桃衣子边道:“大哥还不知道,老三老四老五外派出去,都还没回来,义父去了南京,上海可以说得上话的唯有你在,我就只好先来找你了。”他磕了几下才磕出些零散的核桃仁,自己也不吃,磕出来就往桌子上的玻璃盘里搁着。 杜九拉上窗帘走过来,一低头瞧见,面上缓缓的绽出一抹苦笑,舌尖扬了几次,才摆出云淡风轻的模样坐下去说道:“别磕了,她又不在,磕在这儿我也不吃它,平白糟蹋。” 项啸云拿钳子的手不期然怔住,自个儿愣了片刻,才自嘲般笑着放下钳子拍了拍手上的核桃渣儿道:“养成习惯,总不好改过来。你也是,不吃核桃,偏放了这么许多在桌上。” 杜九几乎失笑,指着装核桃的袋子说:“你自己看,到底是谁买来的?” 项啸云瞅着袋子上自己写的项字,突兀就哈哈笑出声,拍手道:“我这个脑子终究可以不要了,自己买的东西自己竟忘了个干净。”事关那个人,他总是会犯些不必要的糊涂。 杜九同他兄弟这么多年,自然明白他的苦处,点了一支烟夹在手里,看那烟头上余韵袅袅,半晌才对项啸云道:“该忘的就忘了吧,她现在毕竟是我们的大嫂,你总要……”总要顾忌着大哥的脸面。 他话说到这儿,意思已经表达的很完全了,项啸云何尝不清楚?就因为太清楚,所以总躲着大哥他们,只是这样的让幺弟开导,总有点不甘愿,便反问了杜九道:“不要只说我了,你自己呢?这么多年,何曾放下过?” 杜九刚把烟放到嘴边,才吸上一口,闻听这句反问,当即呛得咳嗽起来,拿手指远远朝项啸云指点两下,仿佛在怪他不该提起这事一样。 项啸云摇头笑笑,人就是这么的矛盾,总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们两兄弟总有大半年没见面了,此次项啸云无声无息的潜回上海,杜九不免问他:“北地的事情都解决了?” 项啸云点点头,忽又摇摇头,道上有道上的规矩,他跑到人家的地盘去办事,哪里会那么称心如意?但毕竟青帮声名在外,各路人马对于青帮的二爷还是会给些薄面的,项啸云便道:“不大顺利,老家伙太油滑,狡兔三窟,我们扑了个空,只找到了他的一个亲信,跟里跟外盯着罢了。”他口里的老家伙原是向少林的心腹,趁着他们弟几个不在,竟敢谋划刺杀向少林,妄图染指青帮大佬之位,不幸让手下的小弟走了风声,向少林防备得及时,才没叫他得手。 不过他跑的倒是快,知道事情败露,连夜就搭了船偷渡到英吉利,又从英吉利辗转偷渡回来,造成人还在国外的假象。项啸云追着他奔波大半年,总算是将他锁死在了北地,找到他只是早晚的事,这一趟也算是劳苦功高。 正说话时,外头有敲门声,杜九坐在黑皮沙发椅上,扬声命人进来。那敲门的保镖便向他躬身低声说道:‘九爷,郭麻子说梅小姐今日做了一件怪事,要问问您的意思该怎么处置。‘ ‘梅小姐?哪个梅小姐?‘杜九一时拎不清,剑眉紧皱成川字问道。 保镖面色一僵,顿了顿才回他:‘就是咱们自家的梅若兰梅小姐。‘ 杜九恍然,从梅若兰死心塌地留在大乐园之后,他一贯叫梅若兰为你,甚少称呼她的名字。时日一长,倒把人家的姓氏也给混忘了,这时让保镖提醒起来,便问道:‘她又怎么了?‘ 保镖嗫嚅不敢讲,眼角只管瞥了瞥项啸云。纵然项啸云与杜九为结拜兄弟,但二人分工不同,总不好越矩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他不等杜九开口,就知趣站起身笑道:‘你有事的话,我就不在这里碍眼了,去楼下转会子。半年多没回来,也不知这里变样儿没有。” 杜九在其身后笑道:“变样儿倒是没变,只是来了几个新人,还需雕琢雕琢,二哥无事下去给我长长眼,能留就留,不能留的也别耽搁,趁早撵了也能换个清静。” 项啸云朝后扬扬手,表示接下了这个任务,就推开那两扇铁铸似的大门,安然走了出去。 保镖见左右都没旁人,方对杜九说道:“刚才跟着梅小姐做暗卫的郭麻子回来说,今日梅小姐行动古怪得很,自石库门出来之后,就奔着码头去了,找了个搬运的工人,塞给他一样东西,不知交代了什么。郭麻子存疑,就另派了人护佑梅小姐,自己跟着那工人去了,到了地方才知道那个工人去的是枫桥官邸。怕离得近让人觉察,就没能够上去看看他递了什么东西到官邸,因为担心会出岔子,所以报过来问问九爷,知不知道这件事?” 杜九眸光暗沉,手掌在桌面上嗵的一声拍下去,直接问他道:“那个递东西的人呢?抓到了没有,抓到了就把人给我带过来!” 第一百零一章 决绝 保镖忙说了几个是字,一弯腰出去喊了两声,外头传来突扑突扑的脚步声,像是一群人涌了过来。保镖打开门,招招手,便看到一个麻脸的汉子同两三个小弟缚着一个被打得不成样子的工装男子走了进来,见到杜九皆是恭敬的唤了声九爷。 杜九点着头,向那麻脸的汉子说道:“老郭,问清楚送的什么东西了吗?” 郭麻子道:“问得清楚了,说是梅小姐吩咐的,送了一串项链到枫桥官邸。” “谁的项链?梅小姐自己的项链吗,为何要送到枫桥官邸?”杜九连珠炮似的追问着。 郭麻子便踢踢那个被打的人,呵斥道:“九爷问你话呢,怎么不说?” 那个人也实在是可怜,原本在码头搬运货箱搬得好好的,偏生遇到一位小姐,许给他丰厚的报酬,让他送一样东西到枫桥官邸。他为了这笔意外之财,也没有多加考量就答应下了,送了东西过去。谁知道天底下没有掉馅饼的好事,送完东西一转身就让这帮地痞流氓抓住一顿好打,几乎没把他打得吐出血来。 这种时候还要被拉过来问话,那个人心里又气又怕,只得趴在地上哆嗦着说道:“她没说是谁的东西,只要我把东西送到,亲眼瞧着人拿进门去,就算完成了交代,许我二十元的酬劳。” 二十元的酬劳?杜九神色冷凝,他知道梅若兰同李玉君表面上的关系很好,李玉君与镇守使谭汝临的瓜葛梅若兰心里门儿清,要是为了送李玉君的遗物到枫桥官邸,直接在大乐园找个小弟办去就好,何至于要高价惊动外人?况且,他又不是不通情达理。人都死了,还计较那么多也不是他杜九的作风。 那么,从这上便可知,梅若兰送的东西定然不会是李玉君的遗物,她本人与枫桥官邸也没有什么纠葛,要说有纠葛的便只余下一个——那个说要听她唱戏的李家四小姐,李宛春。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呀,他千防万防还是忘记了最安全的地方就最危险,她竟敢说服了他的人去为她自己传口信。这丫头,连脾性都像极了他心中的故人。时刻地想要脱离他的掌控。 杜九冷冷低笑两声,挥手命人把那个工人押出去,对保镖吩咐道:“备车。速回石库门。” 保镖领命而去,不多时杜九就带着一行人出来,分成两拨坐上车,直奔石库门里弄。宋姆妈正在院子里给槐树根做防冻的准备,不留神门口呼啦啦进来一群人。水壶里的水登时洒了一鞋面,她嗳哟叫一声,抬着脚甩着水珠子道:“你们回来也不敲敲门,骇了我一跳哇。” 杜九顾不得许多,领了人直往二楼去,边走边问道:“姆妈。阿狼还在楼上吗?” 宋姆妈在楼梯下面仰起半个身子,圆胖的脸上堆着笑道:“他在楼上,还有那位小姐也才吃了饭睡下了。我收拾饭菜的时候,她睡得香呢。你们轻声点,别吵着了。” 杜九不再说话,蹬蹬蹬的上到二楼,阿狼在门口倚门垂首打着盹。一下午没有人过来,他找不到可说话的地方。唯有用打盹消磨时光。 郭麻子上前伸手推醒他,叫道:“狼哥,九爷来了。” 阿狼醒了困,揉着眼睛叫声九爷,又朝郭麻子他们笑道:“可算有人来,这一下午几乎把我闷死。” 杜九望一眼他身后的板门,呶呶嘴问:“屋里有什么动静没有?” 阿狼摇摇头,晃着那把大锁说道:“没有,方才姆妈进屋收拾东西,说是已经睡下了。这位小姐倒是沉得住气,知道出不去也就不闹了。” “她当然不闹,不仅不闹,还得让你们看到她乖乖的样子,好以此放松警惕!”杜九说着就要生气,将那缠在门环上的锁扯动几下,便对阿狼喝道,“开门!” 阿狼不知他这是为了何事,忙就掏出钥匙把门打开。 宛春在屋子里反正无事,就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也好使心情平定下来,想一想接下去的出路。这会子在屋里听到门锁的开动声,和杜九的呵责声,想着他那一回的恶作剧,不敢再睡下去,忙从床上坐起身,肃着一张面孔正对了门开的方向。 杜九寒着脸瞪她,身后郭麻子等人还想跟他一道进门去,阿狼急忙伸出手拦下来,只让杜九一个人进到门里,便悄无声息的将门轻轻关上了。 宛春梗起脖子,或许是知道杜九就是杜重光,她竟奇怪的不怕他了。眼见他目光凌厉,她便毫不示弱的瞪了回去。 这样娇蛮的小女儿情态,杜九看见她就想起死去的那个人,再多的气到了宛春面前也生不起来,只好强硬板起面孔,问她道:“你今日让梅若兰给你递的什么口信?” 宛春杏眸微睁,骤然就咬住了嘴唇。想不到杜九的防范这么缜密,竟能知道她和梅若兰串通一气,那么,项链到底是送出去还是没有送出去?她小心的觑着杜九的神情,想打探出一丝进展的痕迹。 偏偏杜九对她现如今的心理猜的十分透彻,看她不说话,干脆沉声道:“你别以为托她送了东西到你姐姐那里,就能告诉他们你现在人在哪里。我杜某别的不敢提,在上海藏一个大活人的本事还是有的,再不济,活人藏不了,死人总可以藏得住。你不要逼着我对你动手,最好乖乖的呆在这里,等到我们要的东西到手,自然会好模好样的放了你回去。” 他对待女孩子从除了哄劝和怠慢,从没有第三种态度,唯独面对宛春,才会使出这样恫吓人的下三滥手段。 宛春一耳朵听着,另一耳朵就倒了出来。不知道杜九是杜重光之前,她或许会被震慑住,知道以后,再看杜九的行为,心酸中又含了几分怜惜,就像是她母亲当年对待杜九的样子。 养了那么多日子,叫了那么多声儿子,纵然狠心赶他出家门,终归是放不下,所以母亲后来病中念念不忘的除了她这个女儿,还有杜重光。她想过要去找他回来,可母亲怕自己死后,她一个人管不住他,还怕他变坏会毁了她的将来,就一直嘴硬不要她去找他。 拖延到现在,宛春也不想二人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且以这样的方式交谈。她沉默许久,情知眼下不是怀旧的时刻,及早脱身才是上上之策,便对杜九说道:“你总这样关着我,有什么意思呢?我今日传话失败了,还有明日,明日传话失败了,还有后日,你关我一日,我就要想一日的法子逃出去。只除非你让我死,要不然我不会任由你摆布的。” 她故意要刺激了他,打乱他全部的计划。果然,杜九最见不得从她嘴里说出死字,明知这个人只是长得像罢了,不会是原来的那一个,但总是舍不得。 她若是死,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同她像到骨子里——他舍不得。 知道这样的事实,杜九不觉又恼又恨,恼她这样不肯听他的话,不肯留在这里,恨自己没用,义父曾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限儿女私情。偏这两样都叫他占了,全是为了这个女人,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 杜九几乎恨得牙根痒痒,可又不能对宛春怎么样,面上强行露着笑,仿佛对于她说的死字不在意一般,悠缓而低沉的说道:“四小姐,我杜某可不吃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那一套,你不是要寻死吗?那好得很,窗户就在你身后,跳下去就是个死。可那样有用吗?你死了,我们照样可以拿你的尸身去要挟你们北岭你家,他们总不能够看着你死无葬身之地吧?” 宛春眸光半掩,对于他说的话并没有听得十分完全,倒是跳窗一语惊动了她。眼下从杜九身边逃出去是没有多少可能了,梅若兰的那条捷径只怕也再不可能走得通,唯有跳窗是个活路。——这里是二楼,纵高不过五六米,跳下去伤是会伤一些,却不会死。 只要她伤了,按照杜九对她的礼遇,该当即刻送她去医院才是,那样至少会离开了这里。到了医院,她自然有另一套打算。越想越觉得唯有此计可行,宛春站起身来,杜九只当她是有话要说,仍旧笔挺的站在原地,因为穿着长衫,双手一时没有合适的地方安放,他便从怀里拿出一根烟来,又拿了取灯在手里,只是来回在指尖转动着,却没有点燃。 宛春紧紧盯住杜九的面容,用这样的方式好让杜九掉以轻心,她已从杜九扫墓和梅若兰的言辞中看出来,杜九对于前生的自己是十分留恋的,那种留恋或者可以说是亲情,亦或者可以说是他从前的一份美好回忆,但总归可以让他分神。在没有这个想法之前,她看那窗户不过是寻常的窗口,在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再看去,窗户的外边仿佛天堂,而窗户内则是炼狱, 她自认为这不是在算计他,不过是想解脱罢了。 身子虽然是站直了,但她的脚步却没有能够停下来,一面偷偷向后退去,一面就道:“你以为这么说就可以让我放弃吗?不,不会的——一个死人是威胁不了北岭李家什么的,你未免太小瞧了我们李家,也太小瞧了我李宛春。” 第一百零二章 人情 说时迟那时快,她向后触摸的手掌已经摸到了窗棱的边沿,木头的僵冷直刺入掌心,不得不庆幸,大概是为了采光便宜,这儿的窗户搭建的十分低矮,矮到足够她纵身跳出去。 宛春说完深吸口气,置之死地而后生,现今她总算是将此意了解个通透。 凌空而起的刹那,她还犹自不敢相信,自己会这样的毅然决然。同样不敢相信的,还有杜九。 趴在窗户边的身子已经坠落了一半,要不是外头阿狼他们听见动静及时冲进来抱住他的腰,他几乎要跟她一起跳了出去。她竟敢这么做,她竟然真敢跳下去! 所有的懊悔、绝望与痛心,在她跳下去的时候,就像是突然间涨起来的潮水,把他整个人都全然淹没。 为什么他们会变成了这样?他以为远远的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嫁人,看着她生子,就已是最大的幸福,可老天爷偏不如他的愿。他不过是离开上海一阵子,再回来,看见的就只有两具冰凉凉的尸骨。 现在她回来了,他只是只是想多留她两天而已,并没有打算真的让她死啊,她为什么要跳下去?为什么? “九爷,九爷” 身侧阿狼还在心有余悸,他已在外面将二人的谈话听个完全,就怕会话赶话生出是非来,果然叫他猜个正着。那砰的一声巨响,吓死的不止杜九一个人,还有他们外头的一帮兄弟。奔进来看着杜九几乎跟着跳出去的样子,要不是他手脚快,这会儿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拦腰抱住杜九,阿狼眼角瞄到楼下那艰难蠕动的身影,忙又对郭麻子他们说道:”快下去看看那位小姐伤的如何。这样的高度跳出去,不死也要去半条命了。” 他情急之中,没来得及顾忌,倒是杜九听完他的话,猛然惊醒过来,一把推开阿狼他们,慌慌张张的就疾步向楼下跑去。皮鞋上钉的脚掌踏踏踏的从楼梯上踩下去,一步几乎迈出去三四个台阶。 宋姆妈也风闻了动静,擦着手从厨灶间出来,眼瞅着一个大活人趴在了水门汀的地面上。唬的身子直发软,跌跌撞撞就奔过去,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抱着宛春直问她道:“小姐,我的小姐呀,你这是怎么了?你你这” 她不敢去想她是跳楼下来的,人家一个大姑娘,不论是何等出身。能急迫到需要跳楼来解决事宜,总归不是小事。二楼上,只有杜九他们在,这些人素日里的吃住都是她照料,她实在不愿相信他们是坏人,只有等着宛春来打消她的疑虑。 宛春不想这水门汀的地面是如此结实。尽管跳下来的高度是不怎么样的高。然而这一下子着实摔得不轻,她自己都错觉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双腿已经痛到麻木,几乎毫无知觉。手掌和手腕都是大片的鲜红的擦伤,下唇也在落地的时候磕碰到了牙齿,流出一线血痕。 宋姆妈的问话听在耳朵里只觉得遥远极了,细细微微,仿佛隔着数米远的距离。她想告诉她。送自己出去,去医院去诊所或是去大街上都好。只要离开这里。可是要张嘴的时候,才发现这点的力气都是奢侈。 眼前阵阵的发起花来,模糊里只看到一团白色的影子冲向自己,扬起了春天般温暖的风,把自己紧紧的包围住。她听到那团白色的影子说不会让她死,听到他说对不起,还听到他说——要送自己回家去。 她闭上眼轻轻地笑,到底还是自己赢了,虽说赢得并不精彩。或者是因为得了回家的准信儿,她一闭上眼困意就排山倒海的涌过来,手掌的痛,手腕的痛,似乎都不那么明显,连沉重的四肢都开始轻柔起来。 像是多日没有休息过一样,她这一觉睡得真是太长了,长到做下的梦都一个接一个的不断。多少次以为是醒着的时候,陡然之间换了另一幕场景,才知依然在梦中。 梦里好像有说话声,但她实在是太疲惫,听都不大愿意听了。后来那说话的声音简直越来越大,吵得她心神难平,她才忍不住嘟囔着问:“是谁?” 似乎是母亲余氏的声音,又似乎是二姐仲清的声音,在她耳边欣喜的唤道:“囡囡,囡囡,是我呀。” 她尽力掀起沉重的眼皮,仰起头,到处是纯净的白,像是雪染的沙漠,无边无垠。天花板是白的,窗帘是白的,墙面是白的,地板是白的,她身上的被子衣服是白的,甚至于母亲和二姐、金丽、姑姑的脸都是白的——白得让她恍惚以为自己在另一个世界里。 宛春低低呻吟一声,迟钝的痛感这会子才慢半拍传过来,听到她的呻吟声,母亲余氏又是一阵泣涕,手里的帕子不停歇的抹着眼泪,还强行忍着来问她道:“孩子,痛得很厉害吗?你且忍一忍,医生已经为你换了药了,过会子就不疼了,你忍一忍好吗” 她近乎商量的语气里,是止不住的怜惜与慌张,看过的医生都说,这次真的是宛春命大,跳下来的时候脚先着了地,没伤到要害,不过是折了脚踝,修养几日就可。倒是手掌和手腕上的伤,消炎之后还需好好保养才行。 宛春见着她,才终是一点点的清醒,知道自己是真的回到家了。初时被绑的那些磨难,跳楼时的决然,在见到余氏的时候,全都化作委屈喷薄出来,她一张手抱住了余氏的腰身,腻上去只来得及叫一声妈妈,就禁不住滚下泪来。看的仲清她们又是心疼又是高兴,都道:“好了,好了,可算是醒过来了。一天一夜,真是要把人给吓死了。” 余氏搂着宛春也是又气又笑道:“可不是吓死人。要我说真是算那个汽车夫命大,竟然自个儿一抹脖子死了,要不然交到我们手里,只为了他今日做下的糊涂事,就不能让他这么轻易了断的。” 宛春窝在余氏怀里抹干了眼泪,她这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是跳楼之后被送到医院的,至于送到医院如何,杜九又是怎样通知她的家里,她都一无所知。此刻听余氏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那个被杀的汽车夫头上,想是杜九已经编好了一通话来应付枫桥官邸和李家了,她便问道:“妈和姐姐是怎样找到我的呢?” 仲清哼了一哼,她原是在宛春床头站着的,此时为了便于说话,就随同余氏和李岚藻一同坐在床沿,将她放在被子上的手轻轻握住,道:“这是我的不是,四妹妹,累及你受苦了。那个汽车夫我原以为是个好人,没成想是个披着羊皮的狼,他见你是我妹妹,又初到上海,所以才劫了你欲要挟我们李家。幸亏杜九爷明断,接了金丽的电话之后,立刻就着人各处寻访去了,找到你的时候,据说你已经受了很重的伤,至于抓了你的那个汽车夫,你放心,他绝没有好下场的。” 宛春不做声的聆听,真是要赞杜重光一声高明,他竟可以把一切的罪过都栽赃到汽车夫的头上。只是,这究竟是出冤案,宛春张了张口,自己也不知要不要捅破这层窗户纸。捅了,是杜九的不是;不捅,又不能平白失了一条人命。 她转了一转脑袋,似乎很为难,不料转过来才见到床头还站了一个人在那里——竟然是那个送口信不成的梅若兰。 宛春心头骇然一怔,不明白她在这里做什么,便下意识瞪着她发起呆来。梅若兰却是自顾自朝她微笑着,稍稍躬下身子,软语向她说道:“四小姐若是醒了的话,那么我就先行告辞,同九爷说一声了。他对于四小姐的伤十分挂念,没能及时搭救四小姐,是他最遗憾的事了。” 宛春双眸轻轻地转动,梅若兰会这样的说,想必来时已经从杜九那里知道自己跳楼的缘故了。她可真是个聪明人儿,来这里一方面或许是为了查看自己的伤势如何,另一方面更怕是为了监视自己,防止自己一时嘴快说出真相的吧? 难为他们考虑的这样周全,宛春看着梅若兰,毕竟她曾为了自己的逃脱尽过力,杜九派她来大抵也是猜着自己会在此事上给梅若兰留三分颜面。那个人,已经把每件事情都算计到分毫里。 她在床上点一点头,似是保证又似是告诫的对梅若兰说道:“有劳九爷费心,还请您回去告诉他一声,今日之事我已经铭记在心,对于他的恩情自然感激不尽。” 梅若兰笑容柔媚,再次朝宛春躬了一躬身子,才向众人道别离去。金丽得了李岚藻的指示,亲送了梅若兰到门口。 宛春便在病房里向仲清问道:“姐姐这次救我,可有胡乱许给人家什么话吗?”她总不能相信杜九会这样容易的放开自己。 果然仲清的面上顿时不大自然起来,她突兀的笑着,掩住口却避开宛春的话道:“照理人家出了力气,咱们也该还他一个人情。你的伤还疼吗?疼的话,我叫医生来再给你看看,总归是醒了,再做次检查我们也放心。” 第一百零三章 病人 她急于躲闪的神色,宛春当然看得清楚,心里低低的喟叹,到底还是没能摆脱杜九的条件,只是瞧着母亲毫不知情的样子,似乎杜九的条件并不是与京杭漕运有关。她终归是存着困惑,然而当着余氏和李岚藻的面儿,又不能过问太多,便摇一摇头说道:“不怎样的疼了,倒是劳动大家为我担心了。” 李岚藻笑道:“你能平安回来就已经是最大的幸事,我们的担心又算得了什么,不要多说话了,好好地养一养伤吧。” 她随手将宛春的被角往里头掖了一掖,看着她光秃秃的一截脖子,粉光莹白的露在外头,忙转过身问道,“那串项链呢?多亏了它我们才有点线索,而今幸喜囡囡无事,还是原样给她戴上吧。” 余氏和仲清便都四下找了一找,金丽从病房外头送客回来,进门笑道:“不用找了,项链在我这里呢。妈妈真是善忘,才刚递到我手里嘱托我好生替宛姐姐收着,眨眼就不记得了。” “小东西,偏你这样的多嘴多舌。”李岚藻笑骂一句,伸出手道,“既是在你那儿,还不快拿来给我替你宛姐姐重新戴上。” 金丽嘴里应了几声,从身上将项链拿出来,交给李岚藻戴在了宛春脖子上。余氏在一旁沉默片刻,忽然问仲清道:”方才来的那位小姐,有没有好好谢一谢人家?” 仲清呆愣一会子,转眼想起来她问的是梅若兰,就道:“已经谢过她了,不过她倒是知道规矩,没收咱们的礼,传句话的功夫就走了。” 余氏点点头:“看上去是个懂礼数的孩子,虽然你说她是大乐园的歌女。我瞧着脾气样貌倒是顶好。可见天妒红颜,若是将来人家挑出身,她不免要吃亏些的。” 仲清笑道:“妈管的也太宽了,她又不是咱们的自家人,何须咱们来操心她的婚姻大事?再者,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世上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可多着呢,譬如那个汽车夫,看样貌也是一等一的忠厚,还不是做下这等犯死罪的事儿?” 她直言快语的说着。宛春因为对于那个汽车夫的枉死还有几分愧疚,听到后心里不大受用,便道:“那个汽车夫他他的家人可曾安置了没有?” 她实在不知要如何开这个口来补偿了他。仲清也自奇怪不已,探身向前摸一摸宛春的额头,半晌方嗤笑道:“四妹妹,我瞧你真是摔糊涂了。他是害了你的人呀,你还有心思为他的家人担忧?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他那样的人,家人能有什么好可怜的?只怕养得活,将来到了社会上也要走他老子的后路,坏事做尽。” “二姐姐……”宛春温声低低哄慰她道,“他虽是糊涂。也罪不至死,我也有不是,太过轻信了别人。所以才有此一难。以我的意思,他的家人总是无辜的,平白失去了一个劳动力,略给些补偿,也算是咱们情至义尽。” 仲清摆摆手。任是宛春怎样的说,都不答应:“天底下我倒是头一回听说有跟绑匪情至义尽的。四妹妹,你太年轻了,外头的事情哪里知道那么多呢?总之这事你别管了,有我处理着呢。” “你这个人呀”余氏无奈笑的摇着头,手指在仲清的眉间点了几点,嗔道,“什么事情到你嘴里总没有好处,你妹妹待人太宽容,你又未免对人对事太苛刻了。” “这还不是妈妈您老人家教育出来的结果?” 仲清斜倚着床腿子,抱肩轻笑打趣道:“妈如今倒是后悔把我教成个泼妇样儿了,往常还总说我痴痴笨笨的。这眼下又把四妹妹教的如此温柔,可见我是要讨人嫌了。” 宛春和金丽微微的笑,李岚藻深知自家这个内侄女的脾气,泼辣刁钻,嘴上得理不饶人,便是面对自己人她也总有她的一番道理,就道:“你母亲对你可以说是十分尽心意了,你可别冤了她呀。” 仲清扑哧一声,掩着口道:“姑妈,人家说着玩笑话,您非要跟着较真,我哪里敢冤了母亲。只不过咱们的小妹妹太招人喜爱了,别说我母亲,就是姑妈您也偏心得很,为什么单给四妹妹送了项链,我的就没有了呢?难道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得稀罕处吗?” “嗳哟,你们瞧瞧她这张嘴呀,厉害的很咯。”李岚藻忍不住地笑,素日里常和仲清开玩笑,姑侄间一向都是彼此戏谑的,所以仲清这样的说,她并没有生气,反是对宛春道,“你姐姐说我偏疼了你,你也这么觉得吗?” 宛春原是有伤在身,看她们说笑分了心神,自个儿的情绪也慢慢好转起来,就在枕上侧过头对李岚藻说道:“姑姑自然是疼爱我们的,不过要说这里姑姑最疼的人,还应该是金丽表妹,我不能够抢她的风头。” 李岚藻喜得眉眼带笑,握着宛春的手对余氏道:“你们家这两个丫头,都是蜜罐里泡大的,嘴巴要甜死人了哟。” 余氏笑不言语,望了望宛春,看她面上已经没有了初见时的灰败之色,想来的确是好了许多,便道:“一屋子这么多人说着话,怕不能够让囡囡休息的。姑奶奶在这儿看着一上午了,金丽也耽误了半天的课,都不必再劳神了,还是回府里歇歇吧。这里有我和仲清守着,料想无事。” 李岚藻站起身笑一笑,道:“这样也好,大哥他们还在家里等着消息,我先带金丽去枫桥官邸给他回个话。大嫂也不要太熬神,总归我在上海没有别的事情,到晚上再来换你休息休息。囡囡受了这样大的惊吓,换护工来料理,我也不放心。” “那多谢姑奶奶了。” 余氏起身欲要送她们母女出去,金丽见机趴到床边儿,攥了宛春身上的被角笑道:“宛姐姐,你别怕,明儿下了学我就来看你。你的伤只怕要养上几日,咱们两个在一起正可以多说几日的话呢。” “你当谁都同你一样,啰嗦个没完吗?”李岚藻好笑的拎着金丽的衣服领子,拉起她说道,“快不要闹你宛姐姐了,咱们先去给你大舅舅报声平安。” 金丽嘟囔着爬起身来,叫李岚藻一路拉了回去。 她们母女走不多久,仲清和余氏便在房中商议道:“金丽不提我都要忘了,四妹妹的伤好歹要养几天,她的课业可怎么办呢?” 余氏从旧京来时倒把这件事都考虑清楚了,见仲清问,就道:“我原本就是要带了你四妹妹在上海多住两日的,她的功课倒还好,比季元要强上许多,这两日落下了,回去找她的授课老师和同学总能够补得上。我就为了你的身子,怕月子里那些下人们一个照顾不周,又添许多毛病出来。况且,你的公公婆婆难得到上海来,我们作为亲家也该陪着说几句话的,毕竟你嫁到他们谭家,以后同他们相处的日子还多着呢。” 仲清笑不作声,宛春躺在床上听到有关于自己上课的事情, 想着这一趟出来真是背到了极处,医科学院的课程原就比别的学院繁多,要是补的话又得费好大的功夫。但母亲和姐姐都这样的说,她拖着病体,眼下不能持反对意见,也只好安心养伤了。 父亲李岚峰和大哥伯醇听从姑姑那里听闻她的伤已经包扎完全,立刻就坐了汽车到医院来看望她。伯醇对于宛春在自己眼皮子下叫人绑去之事一直耿耿于怀,担心受怕了一天一夜,此刻一见宛春就忙走上前,弓着身子在她床头连声问道:“怎么样,囡囡?你可好些了?是我这个大哥对不住你,原是好心要带你出去逛一逛,却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宛春将头在枕畔轻轻摇着,笑向伯醇道:“这事来的突然,怎么能够怪到大哥你的头上?快别自责了。”伯醇摸摸她的额头,对于她的大度深感宽慰。 李岚峰便也说道:“这一难虽让囡囡受了不少的苦,可也让我们大家长了个教训,别说宛春,就是伯醇和仲清,以后出门在外,看人看事也都务必要留一些心眼才是。”他虽不明言,但对于宛春被绑架的事儿尚且心有余悸,只是碍着威严,不好怎样的去安抚她,便将伯醇和仲清都囊括其中,劝告了几句。 他们一家几口在这里说着宛春的伤情,未防宛春再出事,李岚峰和伯醇坐车过来的时候,便从枫桥官邸带了一队列兵来,守在病房外头守护着。此刻,宛春仲清余氏等人听到外头戚戚吵吵的说话声,仲清就在房里扬声喝问道:“谁在外面闹腾?” 外头顿时静了下来,仲清冷着脸哒哒的走过去,开了门朝外头一望,那守在外面的列兵见她出来,都忙站整齐了,有一人出来向她说道:“夫人,方才是隔壁新送来了一个病人。” 第一百零四章 婆婆 因为宛春身份特殊,医院方面不敢怠慢,所以安排的是特等加护病房,按理一般病人是不会吵闹到这里来的。这会子列兵说隔壁住了病人,仲清便疑惑道:“是哪里的人,你们知道吗?” 那个病人着实送来的太匆忙,家人挂念病情,难免有些着急,怕医生不尽心,就吵吵嚷嚷的自报了家门,列兵听的清楚,便点一点头对仲清说道:“据说是财政部次长之母。” 财政部次长之母?仲清对上海的官场了如指掌,关于这个财政部的次长,也曾耳闻过一些事迹,知道在其背后有很大的势利助其登到今天这个地位,她不好向这样的人家发难,幸而他们吵嚷了这一阵就进到病房里去,没见其他的动静,仲清于是板住面孔,对列兵吩咐道:“都仔细着些,四小姐还在静养,莫要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惊扰了她。” 列兵们俱都唯唯诺诺,仲清转过身朝隔壁的病房张望了两眼,才抿着唇回到屋里来,向余氏等人解释道:“隔壁新住了一床病人,说是财政部次长之母,闹嚷嚷的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病,简直吵死人。”大概是没找到出气的地方,她面上多少还有点余愠,话里也夹着一丝儿火气。 余氏看着她就道:“能进医院的都不是小毛病,你何苦同一个病人置气?她既为财政部次长之母,你作为镇守使署的夫人,要不要过去看一看?” 仲清大摇其头,对于余氏的提议并不甘愿,笑着道:“我们镇守使署同财政税务的那些人都生疏的很,独有同警备司还亲切些,眼下不过是一个次长之母病了,看与不看都一样。若是看了。那各部门的部长次长都多了去了,万一都有些头疼脑热的,我总不能只去了这一家不去别人家吧,这一家家看过来我想我也不用做别的事情了。” 余氏笑了笑,知道她是因为自己是镇守使署的夫人,而看不上次长之位,不过说句客气话也就算了,倒不是真的要她过去拜访。一屋子里,若说真有对次长之母感兴趣的,唯独宛春一人而已。 她自从知道陆建豪为财政部次长之后。如今对于财政部、财政部次长之类的话都敏感极了,此时听说财政部次长之母,即她前生的婆婆。就住在隔壁病房里,心中大骇不已。一方面感慨因缘际会,另一方面也在困惑着那个去年还尚算康健的老太婆,今日到底得的是什么样的病呢? 微微半闭上眼睛,宛春尽管想着自己的心事。旁边坐着的余氏和李岚峰等人,还当她是困倦所致,忙都敛起声息,交头接耳的嘀咕几句,便留下了余氏已一个人在房中,李岚峰带着仲清和伯醇先回官邸。稍事休息后再来换余氏的班。 宛春意识其实很清醒,不过因为隔壁住了陆家婆婆的原因,总不大愿意张口。所以听见仲清她们走也只好佯装不知。说是留下余氏一个人,但她做惯了太太,于照顾病人的事情上总不得要领,就又叫了个护士过来。 宛春半睡半醒之间,护士换药的时候手头稍微重了些。她直觉得疼,索性不装下去。把眼睛睁开看着那个护士道:“你一直都是负责我这里的吗?” 护士来时听了护士长的吩咐,知道这个病房住着的小姐非同凡人,动作本就十分小心,无奈宛春擦伤的地方太多,总有照看不到之处。这会子瞧着宛春疼醒,还只当她是要生自己的气,忙惶然的点头道:“是的,一直以来都是我负责小姐这里的。” 余氏不提防宛春这时候醒来,忙也跟着凑过身道:“怎么,是不是弄疼你了?”说着就要去责备那个护士。 宛春便笑道:“消炎水对于伤口难免刺激了些,也不是她故意要弄疼我的。我不过是好奇问问,隔壁住的病人你知道情况怎么样吗?” 余氏松口气,亦是笑道:“你自己伤成这样,还有心思去管别人吗?” 宛春道:“以后总归是病友,我问一问也没有什么。” 她故意要找出点由头来打消余氏的疑问,穿白褂的小护士见她不是要找自己的麻烦,还有什么话不肯告诉她?当下就道:“据说是和人生气,急火攻心引起的短暂休克,目前已经由急救室抢救出来了,想是也没什么大碍。” 急火攻心吗?宛春咬着唇,婆婆的脾气的确是易急易躁的,在陆渐豪还没有发迹的时候,她作为普通的老百姓,尚能收敛一点。后来陆建豪做了税务处的提调,她也由普通老百姓,变成了陆提调家的老夫人,不免有翻身做主之感,就不大愿意压抑自己的脾气了,对她也不似以前那样平心静气,稍有不顺,就高声大语的在弄堂里批评了她,她作为儿媳不得不忍让着些。即便这样,她还成日里嚷嚷,是她这个儿媳存心要气死了她。 现在她前生已死,真不知还会有谁能把她气到急火攻心住进医院里。若是知道那人是谁,宛春几乎都想要好好拜会一下他。 倒是母亲余氏不知详情,还在同情陆家婆婆道:“人一到了岁数,就要心宽体胖才是,生气最是对自己不利,你瞧瞧——眼面前儿就有个现成的例子,也不知她是叫谁气成了这样。” 宛春想横竖不会再是自己了,就道:“或者是她的家人也不一定,一言不合生恼的也有。” “那就更不应该了。”余氏摇着头,笑叹着道,“家人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通的,非要生气到这地步?像我同你父亲,一辈子几乎没有红过脸,同你们几个孩子之间,也是和睦得很。就是你祖父那样倔的脾气,碰到了你祖母,还不是要好言好语的说话?所以,同家人生气是最傻的作为了。” 说罢,她自己也来了兴趣,又问那护士道:“你知道她是和谁生气的吗?” 护士不料这样尊贵的太太和小姐,会为了人家的琐碎家事劳心,不觉把先时的一点畏惧扫落几分,壮着胆子笑道:“病人的住院手续都是由她的女儿和女婿一力操办的,没有旁的人在,我想这事或者是同她的女儿女婿有关。” 女儿女婿?宛春蹙着眉,几乎要抚掌笑起来,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她嫁去陆家,除了婆婆难对付之外,其次难对付的就数这个小姑子陆建裙了。说是小姑子,但因为陆家的几个兄弟姊妹相差年岁较小,陆建豪又比她大了四五岁的缘故,陆建裙实际上要比她这个做大嫂的还大了一岁。就为了这个,陆建裙每次喊她大嫂都很不情愿。兼之陆建豪听了别人的劝谏,从编辑部辞去记者的工作,专一在官场钻营,渐渐显出发达的迹象,陆建裙就更加看不上出身寒门的大嫂了。总以为倘或陆建豪晚一两年结婚,等到他大权在握,定会找个身家更为清白尊贵的女儿做妻子,届时她这个小姑子也好沾一沾光,顺顺当当的打入上流社会,意图找个东床快婿。 她嫁进门的时候十六岁,陆建裙十七,因为建裙自信容貌秀丽,且在青春之期,就一力的抱守鸡窝能飞出金凤凰的态度,故而任左邻右舍的媒人踏破了门槛,也迟迟不愿‘下嫁’。婆婆又深以为建裙有了当官的哥哥,前途不可估量,所以倒是难得容忍她的骄纵,对于建裙的婚事也不催不急。然而岁月是不留情面的,一年一年的过去,街坊们知道建裙的心思,多少嫌其门户小心气高,就不怎么上门替她说媒了。陆建豪这里也只刚混进了税务部,做个小小的科员,一个月领着固定的薪水,勉强养活一家老小。旁人看在眼中,丝毫没有什么艳羡的地方,而建裙呢,寻常人家她嫌弃,高门大户又看不上她,所以她高不成低不就的,竟拖延到二十岁也没个亲家。 三年的时间足够耗光婆婆的忍耐力,而且女孩子的容貌如同花朵一样,最经不得岁月蹉跎,过了花期凋谢就快了,到那时更没有好的人家可供选择了,婆婆对建裙的闲言碎语就多起来。建裙不敢冲自己的母亲发火,竟以为这一切都是她在中间挑拨的,好将她快快的嫁出去,时常在弄堂指桑骂槐的将她说上一通。 她气的时候也言明了自己的态度,对于建裙的婚事她一点都没有意见,更谈不上在婆婆面前挑拨。谁知话传到婆婆耳中,却以为她是故意要看建裙的笑话,反而招致一顿训骂,此后更在建裙的煽风点火之下,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她头上,以为是她这个孤女丧门星搅乱了她们一家的运程。她夹在她们母女中间,怎么说都是错,怎么做都是错,气的晚上蒙住头只好在被窝里哭,又不敢叫陆建豪知道,因为那个时候他正为了上头一个空闲的官位忙的焦头烂额。 她那样的体贴,到底没能换来什么好处,她不说自会有人说。婆婆小姑子一条心的在陆建豪面前败坏她的品性,陆建豪不分青红皂白冲进屋就质问她,越发让她难过起来。若不是底下还有个小叔子陆建鹏是个通情理的,帮着她说了两句话,她几乎百口莫辩。 第一百零五章 小姑 眼瞅着又过了一个旧历年,建裙已经二十一岁了,在当时人眼中,二十一岁已经算是老姑娘了。况且,建裙一没有留学,二没有工作,只是为了高攀而嫁不出,以前为她做过媒的人无一不在背后指指点点,旧时她看不上眼的几户人家,更有一夕间发达起来的,使仆唤佣的威风着,更像是一个个巴掌抽打在她的脸上,她的处境越发难堪起来。 直到有一天,建裙让婆婆的冷言冷语憋不住,立誓要出门去做工,自己养活自己,哪里知道介绍去的那户人家恰是她当初最为看不上眼的,人家的太太从仆佣口中耳闻了这事,明里暗里大大奚落她一番,使她一日的活计都没做完全就哭着跑了回来。婆婆心中添了堵,为女儿的颜面,也为她的不幸,就寻思无论如何也要给她说个能让人刮目相看的亲事。——自然的,还是离不开权富二字。 邻人已经是不可靠的了,婆婆只好在亲友间辗转相问,是否有合适的人选来与建裙做媒。她留心了数月,到底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叫她找着一个。 那人是在投行做事的,有一点家私,温饱不成问题,在上海郊区买了一处宅子,平地起了栋小洋房,大倒是不大,也算是一种可以炫耀的资本。他的祖上与陆家的祖上是世交,见了面该叫婆婆一声婶母,论起年纪来比建裙大了七八岁还不止,旧年曾有过一房太太,可惜福运薄,早早就死了。闻说陆家有个女郎还没有许过人家,他不免就动了心思,借着拜访世交的名头来陆家观望一二。瞧见陆建裙,他自然十分满意。忙叫了族里的一位宗亲伯伯来陆家提亲,要娶建裙做填房。 建裙起初当然不愿意,但是婆婆已然等不及,难得看见有个身家还算说得过去的人来议亲,而且许的聘礼又是那样丰厚,就自作主张替建裙答应下来。出嫁的那日正逢立夏,建裙哭哭闹闹的,脸上画的粉黛胭脂,全叫她哭花了。婆婆终归是心意已决,命那抬花轿的人直进到弄堂里。合着喜娘齐力把建裙从房里拉出来,塞到花轿里,一路喇叭唢呐的吹打着。把这个老姑娘欢田喜地的送嫁出去了。 嫁过去后,建裙与新姑爷到底是怎样生活的她并不清楚,只在建裙三朝回门的时候,瞧着她气色还好,同姑爷之间也有说有笑的。倒是让婆婆等人大感意外。不过,意外之余,合家也都在为建裙以后能过上的好生活而开心。 只是这开心的日子并不算长久,次年她有身孕,建裙说是回来探一探她,但归家之后却总在老太太屋里起坐。家里有好事的小大姐和老妈子口口相传,都道新姑爷的为人实在不堪,吃喝嫖赌几乎样样全。身子底都被堂子里的窑姐儿掏垮了,以至于到现在都没能让小姑子怀个一男半女。姑爷族里的人又爱散播谣言,不敢把过错推在姑爷身上,却在姑爷的父母跟前指责建裙是不下蛋的老母鸡。建裙为此大闹一场,把公婆气个半死。姑爷也气的要打要骂,这才躲回娘家避难来。 她一避难不要紧。住了两三日的光景,眼瞅里外的老妈子大小姐连同她母亲都对怀孕的自己照顾有加,不免醋海生波,嚷嚷没有人注意她的感受,还直言不讳的说,正因为自己的怀孕,才导致她的不孕,背地里没少下绊子。若不是新姑爷那头消了气,派人来接她回去,宛春想她不得手终不会罢休的。 便是这样,第一个孩子到底也没能留住,因为陆建豪忙于奔波的缘故,怕现有的生计难以维持开支,哄着她去医院落了胎。家中任谁不高兴,那个小姑子却是头一个高兴的,接了信儿就坐车赶回娘家,话里话外都在数落是她活该,真是让人忍无可忍。 宛春前生受够了她和婆婆的蛮横无理,这回终于见到她们娘俩之间闹矛盾,心情顿时大好,冷眼望着那雪白的墙面——这不过是一墙之隔,怕是她们陆家人死也不会想到自己还会再出现的吧?不知道她们再次见到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是害怕,还会是惊讶呢? 一想到有机会能吓唬到她们,宛春就深觉有意思极了。 她由衷的愉悦着,余氏还当她是小孩子脾气,记吃不记打,微微摇着头,笑将她身上的被子盖好。宛春想了片刻,忽向她问道:“妈妈,秀儿去哪里了?” 余氏道:“她同娜琳都在你姐姐家里呢,这会子怎么想起她来了?” 宛春道:“我想着妈妈一人在这里定然照顾不过来的,虽然姑姑和姐姐金丽她们都要过来替班,但毕竟都是有事情在身,晚上熬了夜白天怎么有精力做事?不如把秀儿叫来,她伺候我的时间最长,对于我的习惯也都了解,比请护工还要省心的多,由她来照顾我,岂不是更妥当?” “这主意甚好。”余氏赞许笑道,“我们只为了叫你不再受害,所以宁愿自己看守着才放心,倒是忘了秀儿也是自己人了。几个大丫头里,跟着你大哥的桃红不消说,是个机灵的,我不愿耽误她所以才把她及早嫁了出去。你二姐身边的翠枝,脾性同你二姐差不离,一样的泼辣爽利,做事十分利索,瞧着也还不错。季元的丫头萍绿,性子一半随桃红,一半随翠枝,除了为人有些浮躁以外,比别人家里的是要强上一些。独有你房中的秀儿,模样脾气都是顶好,对你也是一万个忠心,把你交给她照看,我是再放心不过的了。回头等你姐姐来,我就让她去接了秀儿。” 宛春在病床上含笑听着,四肢慢慢放松下来,竟不知何时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母亲果然说到做到,让二姐仲清把秀儿接到医院里来。 秀儿还是那样的脾气,事涉及她,她终是要陪着掉些眼泪。宛春一见她哭丧着脸,不知为何自己倒先笑起来道:“你可别哭,要不然该水漫金山了。” 秀儿听她还有心开玩笑,忙就转首破涕为笑,拿帕子抹着眼睛细声说道:“你不让人家哭,那就省心一点罢,每日里光是为你担惊受怕,我的眼泪都掉不够了。” “那么,你以后怕是不能嫁人了,要不然见不到四小姐的面儿,该不是要学那孟姜女,哭倒了一座长城吗?” 她原是为了遮掩自己的情绪,而无意说的话。不想身后翠枝也跟着仲清坐车过来,才端茶进门,闻言就打趣了她几句。 仲清和宛春都笑出声来,秀儿更加不好意思,摊开帕子的一角捂住半张脸,羞赧说道:“二小姐把你惯得越发没点规矩了,什么事都敢胡说。我是四小姐的贴身丫头,自然四小姐到哪儿,我就到哪儿,这辈子都不会嫁人的。” 她比宛春大不了多少,还有些稚气未脱,话里难免有些赌气的成分,翠枝将茶水递到宛春和仲清两姐妹手中,折过身拍手便笑道:“这话我可给你记住了,将来你懂事的时候,要是有了意中人,可别怪我心狠,断然不能够叫四小姐放你出去的,看你还逞强不逞强。” 她原比秀儿大两岁,自幼在李家长大,很懂得人情世故。这些年又随同仲清忙里忙外,所以比之秀儿和萍绿,可谓是见多识广。秀儿本就腼腆,让她这样子一说,直觉难看得很,站在宛春的床头扭捏着嘟囔道:“二小姐,你快瞧她,就会欺负我。” “傻子,她是同你玩呢。” 仲清最喜秀儿身上的涉世未深的别扭劲儿,瞧着她可怜可爱的小模样,一把就推着翠枝笑道:“一样是我们家的人,你瞧瞧秀儿,比你简直要强百倍。你呀,就是这张嘴讨喜,别的都让人嫌得很。” 翠枝嘟着嘴,故作生气道:“人家说的就是我这张嘴讨嫌呢,你反倒说是讨喜。你要是对我不愿意,趁早说了罢,也好叫我听听,到底哪里需要改。而且最好改的同秀儿一样,每日里见你也哭哭啼啼的,你才高兴呢。” 她们主仆背着人常爱拌拌嘴,也算是为生活聊天趣味,因为宛春和秀儿都不是外人,所以仲清也愿意做小,同翠枝玩闹,就笑道:“你这样的说,看来我是留不住你了,你不如跟着四妹妹去吧,她人比我好,又比我温柔,想必待你也会不错。强如你在我这里,总有些馋猫馋狗,鼻子伸的老长,要打你的主意。” “哼。”翠枝听罢骤然寒下脸,当真生气起来,冷笑一声道,“怨道你要赶了我去四小姐那里,原是嫌我碍眼了。我可把话说清楚,我的为人二小姐你最清楚,坦坦荡荡从不怕人说什么,你们夫妻两人之间的事,何故要搀和我进去?我偏不要跟着四小姐,就赖在你这里不走了,倒是要看看哪个馋猫馋狗敢伸了鼻子到我身上来。” 第一百零六章 现身 “哼。”翠枝听罢骤然寒下脸,当真生气起来,冷笑一声道,“怨道你要赶了我去四小姐那里,原是嫌我碍眼了。我可把话说清楚,我的为人二小姐你最清楚,坦坦荡荡从不怕人说什么,你们夫妻两人之间的事,何故要搀和我进去?我偏不要跟着四小姐,就赖在你这里不走了,倒是要看看哪个馋猫馋狗敢伸了鼻子到我身上来。” 她言语果然同余氏说的那样,极为泼辣,连仲清都敢顶撞。宛春瞧她是真生气的模样,一时竟不敢开口说句玩笑话,还是仲清拿捏得住她,抱着胳膊笑嗔道:“你这小蹄子简直是要作死,我不过说你两句,你倒是还我这么许多话。谁嫌你碍眼来着,我还不是为你考虑?依你的本事,原该有更好的出路,我只怕耽误了你,所以才叫你同四小姐回旧京去,那儿毕竟是我们家的根基所在,太太和老爷随便为你指一门婚事,都够你享福的了。你不理解我的苦心,反以为我是在害你吗?” “你这还不是在害我吗?”翠枝脾气上来,索性把话摊开讲道,“我本是你的丫头,跟着你在上海好好地,突然就叫你指派给了四小姐,话传出去,别人岂不以为是我照看你不周?何况你方才说的话,明摆着是告诉别人,我要勾引姑爷呢,将来谁还敢要我,便是说到太太面前,太太也要以为我是那等轻浮的女子,又怎么会替我指一门婚事?” 她的嘴巴如同机关枪一样,哒哒哒说起来没完,仲清又是笑又是叹,单手撑着肚子,向宛春诉苦道:“四妹妹,你看看。我几乎说不过她了,这到底谁是谁的二小姐呢?” 宛春亦是低声笑着,劝住翠枝道:“你快少说两句吧,你们二小姐不过是句玩笑话,她送了谁出去也不愿送你出去的。若你们的二小姐是刘皇叔,你足以当她的诸葛亮,她三顾茅庐请你都来不及,何尝有把你往外赶的道理?” “那可不一定。” 翠枝听了宛春的话转而欢颜,却犹在嘴硬道:“二小姐的话能说出来,定是已经思虑过的。反正我是打定主意,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便是我的爹娘老子来,我也是这句话,谁都不能把我从上海带走。” 宛春和仲清不料她这样的决然,便都笑道:“是啦,是啦。没人可以带走你。” 翠枝偏过头得意的哼了哼,瞧着宛春手里的杯子已经见底,便探手接过去,又倒杯茶来。秀儿掩住口在宛春床沿偷偷的笑,宛春便小声的对她道:“你还嫌方才那位的话不够多么,快别笑了。以防她回来又要找你的麻烦。” 秀儿点一点头,当真就板住了脸,一刻都不敢多笑了。余氏因为有仲清替她照顾宛春。所以就听了仲清的劝告先一步回枫桥官邸休息了,宛春醒来没见到她就问仲清道:“妈妈去哪里了?” 仲清笑将情况说明了,宛春想起官邸里还住着仲清的公公婆婆,之前曾在门外听过仲清说老俩口一直由翠枝照应,这会子翠枝也叫仲清带到医院里来。还不知府里都留了谁伺候,宛春便道:“我这里没有多少事情了。二姐不必守着我,还是回去府里照看吧,你这个当家主母出来了,府上没有个领事的,只怕会乱成一团糟呢。” 仲清道:“府里的事情倒不用你担心,我虽然出来,却有人可以堪当大任。你姐夫的那个表妹陈芳菲,你是知道的吧?她到底是读过几年书的人,脑筋很管用,知道我们府里事情多,自己是个外客总这样白吃白住不大好,所以情愿替我分担一些事宜。谭家的老俩口不消说,就全是她一人在照料,多了什么少了什么,只管报到管家那里,叫他添补上就是,倒是让我省了很多功夫。” 宛春笑了笑,又问她道:“不是说陈小姐的父母托亲家来替她在这里寻一门亲事的吗?如今可有着落了?” 仲清道:“哪里就那么快了?婚姻大事总归是急不得的,你姐夫已经在替她观摩着呢,虽说有几位人选,但还不知品性究竟如何,所以大概是要过段时间了。我倒很愿意芳菲能在家里多住几日,俊伟还那么小,我每日里除了在家照看他,就是照看你姐夫,连个掏心窝子的人都没有,难得她能与我说两句,终是解闷一些。” “那倒也是。”宛春一面同仲清说着话,一面让秀儿扶了自己起来,她睡了半日,睡得腰背酸疼,就想坐一会子。翠枝一杯茶倒在那里她也没怎么样喝,只是同仲清闲言几句。 傍晚,医院的医生护士过来查房,宛春的伤纵然只是皮外伤,但他们还是努力做出一副隆重的样子,望闻问切全都用遍,才小心叮嘱宛春,让她务必严格遵照医嘱来休养。 宛春好笑而无奈,折腾完这一切,时候已经不早,从飘起的白窗帘下正可见窗户外头已经漆黑一片,她因为留下秀儿有事,就对仲清说道:“二姐姐,你还是同翠枝回去吧,俊伟那么小,你不在府上,他的奶娘也不知尽不尽心。我这儿有秀儿在就足够,况且外头守着那么多的列兵,总不会再出事了。” 仲清存有后怕,不敢掉以轻心,便要将翠枝和秀儿一同留下来。宛春拗不过她,只好同意,幸而临近夜色,她也没有什么事情要立刻去办的,所以在翠枝和秀儿的伺候下,洗漱了一番就入睡了。 或许是因为白日里睡得太多,也或许是因为隔壁就是曾经的家人,这一宿宛春总感觉睡不踏实。迷迷蒙蒙的听到秀儿和翠枝的说话声,又听到远处山寺上传来的钟磬声,还有路上汽车疾驰而过的呼哧声,涨得满脑子里都晕乎乎的。她想要睁开眼醒醒神,孰知入目就是乌黑黑的世界,恍惚里还当自己是被绑架着。 宛春心中缓缓一跳,张了口就喊秀儿道:“秀儿,你把灯开一开。” 秀儿没有作声。屋子里却骤然亮起来,宛春轻舒口气,暗想自己真是要杯弓蛇影了。她满心以为秀儿和翠枝是因为她睡下才关的灯,所以撑着身子坐起来的时候,就笑道:“你们两个困不困呢?我先时睡的时间长些,这会子总也是睡不着,要是你们不困,我们倒可以围炉夜话了。” 说着,眼睛才在四下里望了望,但是哪里有秀儿和翠枝的影子? 宛春撑住身体的手指不由在被子底下握紧。方才明明是她叫秀儿开的灯,这时候她人跑哪里去了?她张了张嘴,还想再叫几句秀儿。却听窗帘子那里哗啦啦的一阵响,似是让风吹动开了,便忙扭转了头看去。——就在那白得耀眼的窗帘下,孤伶伶的立了一道笔墨勾勒似的僵硬的人影。面如寒潭,眸若冰水。冷冷地望着她。 宛春吃惊之下,登时就叫出声来:“杜九爷?你怎么会在这里?” 杜九神色骤然不快,为了宛春跳楼一事,他今日一天都没有心思做别的事情,时刻担心着她的伤势如何了。因为不便于亲自出面,所以让梅若兰将功折罪。到医院里代替他看了看宛春的伤情,另外顺便监视着宛春,在她要说出真相的时候再见机行事。 梅若兰这一趟差事总算是不辱使命。回去之后详细告诉了他宛春的伤势,听闻只是些皮外伤,唯有脚踝折到了骨头,杜九悬挂了一天的心才稍稍放下。问及宛春醒了没有,梅若兰便将宛春和仲清等人的谈话讲了个大概。得知宛春并没有要说出真相的意思,杜九不觉有些高兴。 入夜到底是耐不住。明知这里会有重兵看护,他还是动了要亲自来看一看的心思。阿狼他们拦不住,只得想些歪主意,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几件白大褂,冒充是医院的医生,以查房的名义混进来,并将宛春的两个跟班翠枝和秀儿都欺哄了出去。 杜九在黑暗里原本看不清宛春的容貌,但听她睡时的气息,也知她这一觉并不大安稳,私心里以为是自己绑架给她留下的阴影,自责中又不免生恼。他自问没有亏待宛春的地方,那番言语恐吓也不过是阻止她逃走所为,倒不是想真的让她死,又见她刚醒就是这般不悦的语气,心头忍不住火起,当下就冷笑道:“是我!怎么,四小姐看见我很惊讶吗?” 岂止是惊讶,简直是惊吓才对!宛春暗自腹诽,对于杜九的能耐越发的佩服,想不到他竟敢在重重包围之中,还能够进到自己的病房中来,不得不说青帮大佬真是名不虚传。因为不知道秀儿和翠枝叫他弄去了哪里,宛春只怕她二人会步上汽车夫的后尘,忙就问他道:“这屋里的两个丫头呢,你把她们带去哪里了?” 杜九愣了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问了两个不相干的人,面色僵硬的瞪她一眼,方道:“她们好得很,大概是去替你熬药了。” 替她熬药?宛春看了一眼杜九,又看一眼自己裹着白纱布的胳膊,这种伤需要熬什么药?便不大相信的追问道:“她们去哪里熬药了?” 杜九举手握拳在嘴边咳了两声,不大自然的说道:“熬药就是熬药,我怎么知道去哪里?”他堂堂一方扛把子,乔装打扮的来看她已经足够丢人的了,哪里还有心思过问她两个丫头的下落,想必已经是叫阿狼他们囚住了。只是这话他不能直接对宛春说,依宛春的脾气,连汽车夫都怜惜的人,见了自己的两个丫头被缚,只怕又要同他闹个没完了。 只是他狠话说得惯了,谎话却怎么都说不完全,宛春听罢即知翠枝和秀儿定然是在他手上,心里又气又急,也不管外头还有没有人在,当即就冲他嚷道:“你快放了她们,她们与我们李家本就不相干,不过是要过日子在我们家讨口饭吃罢了,有什么你只管冲我来。” 杜九让她叽叽喳喳说上一通,半天插不上嘴,好不容易等她说完,自己才冷声道:“不过是两个下人,你慌什么?等我说完了话,自然会叫她们回来。” 宛春别过头,分明不相信道:“我同你没有什么话好说。” 杜九更加不愉,脊背轻靠在窗棱上,半仰起头说道:“你当然没有什么话同我说,不过我杜某却有句话要同四小姐说说。你不是要要拿跳楼赌一把吗?我今日来就是要告诉你,以后不要那么自作聪明,因为你的牺牲毫无用处,我还是从你姐姐那里拿到了我想要的东西,这一场显然是你赌输了。” 第一百零七章 安全 果然…… 宛春握住拳,她就知道杜九不会那么轻易放她回来的,怒目相向,宛春毫不犹豫就向他问道:“你同我姐姐讲的什么条件?” 杜九轻笑道:“怎么,你姐姐没有告诉你吗?京杭漕运经营权我杜某虽一时拿不到,但上海码头的营运权足以抵得上京杭漕运了。” “你……”宛春气急,瞪着他半晌方道,“你就不怕我告诉我姐姐那绑架案是你指使人做的,将你抓到牢里去吗?” 杜九笑意更浓,满含嘲讽道:“四小姐,你当真以为你姐姐是傻子,猜不到这个绑架案是青帮所为吗?其实,只消她回去仔细想一想,为什么早不绑架,晚不绑架,偏偏在李玉君死后,你就被绑架了呢?而且,还是乘坐她的车子出的事?” “你是说我姐姐知道这绑架案是你做的?”宛春愕然,仲清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怎么会在得知真相的情况下,还叫人欺负到她的头上去?她望一望杜九,不大确信道,“那你怎么敢同她讲条件?” 杜九哧的一声冷笑,慢慢踱步至宛春的床前,单手扶着她的床沿,居高临下的看过来道:“我杜九何时需要同一个妇道人家讲条件?四小姐,你未免太小看了杜某。有句老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姐姐难道没有告诉你,她手里攥着我大乐园的一条人命,所以我才敢这么有恃无恐?——哦,是了,她压根就不敢告诉你,因为是她所以才叫你无端受了这么多的苦。” 因为他离得这样近,宛春恍惚里又闻到那日的气息,淡淡烟草里搀着的香水味。不过比上一次不同的,是她对这气息已经亲近了许多,不再那样害怕了。只是他阴阳怪气的腔调,传到耳中直让人憋屈得紧,宛春忍住气,神色淡然说道:“我姐姐即便是有错,可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错。那个李玉君,如果她甘于平庸,不去招惹了我姐姐,又岂会招来这场横祸?我虽然对她的死很同情。但对于我姐姐……我并没有任何怨言,相反地,若是九爷想找人报仇的话。我希望在我这里可以结束,而不是从我姐姐开始。若不然,我身边又不是只有我姐姐一人可以告诉,别忘了我的父母现今可都在上海做客呢。” 这可谓是她作出的最大让步,求情一事在杜九眼里想必是行不通的。他那人惯会讲条件,她不妨就以此为条件,要挟他放过了仲清或者还有一线可能。 杜九既然可以知道她的身份,自然打听得到枫桥官邸满月宴来的都是什么人,他已经得到他想要的,至于仲清……她是镇守使署的夫人。青帮已经因为错绑了宛春而打草惊蛇,这次犯不着再花费人力去绑了她,以免招徕是非。所以宛春的要求。在他而言没什么不好答应的,也就点一点头道:“这是自然,只要码头那边的问题解决了,我可以保证你姐姐毫发无伤。” 宛春安下心,纵然她对于二姐和姐夫到底有多少产业不大清楚。但可以因此而保全一个人的性命,便是真金白银也都不值得稀罕了。 立冬之际。夜风也似乎比寻常凛冽一些,呜呜的擦着窗户框子而过。宛春因为不习惯杜九的垂目凝视,便半坐起身子稍稍偏转了头,又问他道:“九爷到我这里来,总不会就是为了同我说我姐姐的事情吧?” “当然不是。” 杜九直言否决,然而话音落后,他又觉得自己太莽撞了些。若不是为了仲清的事情找到她,那么该当是为了什么事?心底隐隐有个答案浮出水面,他却直觉不去想它,对宛春说道:“杜某有愧,让四小姐在舍下坠楼成伤。诚如旁人所言,冤有头债有主,你姐姐犯的错不该让你承担,所以杜某今日来,是想同四小姐说一句,从今往后,这上海凡是我杜某能照看到的地方,包管四小姐你身家安全性命无忧。” 身家安全性命无忧? 哧,他倒是说得好笑话!宛春冷眼望着自己的胳膊,若不是他绑架自己,谁人敢有那么大的胆子来伤害李家的四小姐。 “说完了吗?说完了话,我还要休息,劳烦九爷出去之后,叫我的两个丫头进来吧。” 宛春不领情的说道,这人真是口是心非,大半夜的跑到她病房里,二话不说的把她的丫头支走,冷言冷语的说了这几句,这会子却又来假惺惺了。有的时候,她自己背着人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个会做风车的杜重光真的就是眼前杀人如麻的黑帮大佬吗? 杜九站起身,将手从她的床沿上拿开。盯着她雪白的颈项,那里晶莹的挂了一串珍珠项链,当真倾国倾城。他越看她,越像是透过她看到了逝去的那一个。 手指微微蜷起来,在腕子上动了动。在他的手腕上,也盘有那么样的一串珍珠项链,不过颜色不透明,是纯白色的,据人说那是罕见的东珠,放在前朝只有皇家可戴。这么贵重的东西,难以想象会是娴儿留给自己的,他一直都幻想着将来的某天,把项链还到娴儿手中的时候,看一看她戴上会是什么样子。 却不料这一天永远不能来到了,而今能在相似之人身上看到,也不知是不是老天赐给他的一种运气。他有些冲动,想把手上的这串项链拿下来亲自给她戴上,可又觉得自己糊涂——眼前这一个不过是长得像而已。 微微闭上眼,再睁开他仿佛像下定了决心一般,将两手揣回了兜里。这次出来为了便于混到医院里,他穿的是一身白西装,冒充医生用的白大褂子就搭放在宛春床头的红木椅上,他探身取过来,原样穿回去。 宛春坐在床上看着,简直哭笑不得。明明是个魔鬼,却总将自己打扮的如同上帝之子,更有那身白大褂……她实在忍不住,皱着眉道:“你们就是装扮成这样进来的?” 杜九低头看看自己,淡淡唔了一声,道:“阿狼他们出的主意,馊是馊了一点,难得管用。你门口的那队列兵,我想你可以有理由克扣他们这个月的薪饷了,幸亏我不是要谋害你,否则这么久的功夫,十个你也不够死的了。” 他这话倒是真话,宛春有心赞同,却又不能不为自己人开脱,只好板着面孔道:“你总是有借口的,我不同你说,只盼九爷记住自己说的话,从今往后不能再找我姐姐的麻烦。” 杜九长眉冷蹙,扫了她一眼,便将白大褂的扣子扣好,口罩一戴,默不吭声就开了门出去。临走,终是言语未尽,又转过身对宛春道:“虽说是医院,也别指望有多安全,明日还是叫跟着你的人都仔细些罢。”这才关上了门。 宛春傻傻坐在那里,他的那些话应该是关心她的表现吧? 小光哥哥……小光哥哥……母亲亡后,若说她还有亲人的话,也唯有小光哥哥算是她的至亲了,可是她再不能同他相认了。 宛春黯然的低下头,前身已死,她实在不知道将来的自己究竟命运几何。 吱!低低的门开声不经意传来,宛春忙抬起头,还当是杜九去了又回,却见翠枝和秀儿手挽着手,一人拎了一个朱红八角食盒蹑手蹑脚的走进门来, 宛春便道:“你们两个去了哪里?” 翠枝和秀儿都以为她睡下了,听到声音皆是吓了一跳,翠枝笑拍着胸口道:“四小姐醒了吗?我们去楼下取了点热水,医生说还有个药方子没带上来,叫我们跟下去取了,正好借他们药店的罐子熬了,这不才给你拎上来,正好趁热喝了它,据说对伤口很管用的。” 这两个人……还真是被人骗去熬药了,杜九竟然没说谎。 宛春好笑一回,秀儿正将那药倒在碗里端过来,错眼瞧着她枕头旁放着一样东西,便信手拿过来瞧了瞧,问宛春道:“四小姐,方才有人过来吗?这是谁落下的?” “给我看看。”宛春不动声色的接过秀儿手里的东西,那不过是个秋叶玉坠子,钉了个银钩,原是在她耳朵上的,不知怎么掉到枕上了,就笑道,“什么落下的,分明是我的东西,你也不瞧仔细。” “咦?” 秀儿低着身子凑过来又看了看,疑惑道:“果然是你的。不过方才我替你铺床时怎么没看到,这儿只有一只,还有一只哪里去了?” “呶,不是在四小姐耳朵上戴着吗?” 翠枝从旁过来,指着宛春左半边耳朵笑道:“在这里呢。” 宛春抿着唇,把手里的一只也戴在耳朵上,心里却透亮的很,这右边的一只想必是在石库门的时候落下的,方才杜九凑得那样近,她还以为他心怀不轨,原来是把这东西还给了她。 她戴上去之后,左右晃了一晃,确认那坠子已经戴的结实,方向秀儿说道:“哪里有什么人来,我因为白天睡得多了些,晚上总也睡不着,可能转身的时候掉下来的。倒是你们,不声不响的出去,我醒来看连个人影儿都没见着,还当是出了什么事。” 第一百零八章 探访 “这里守卫的这么严实,能出什么事呢?” 翠枝凑上前来,把她喝的药碗收拾下去,边走边笑道:“四小姐你大可安心的睡吧,左右都是自己的人,再不会有人来害你了。” “那可说不准。”宛春似笑非笑,到底没把方才杜九蒙混进来的事情说出去。秀儿端来的那碗药实在苦的厉害,喝完之后从舌尖到嗓子眼都是涩涩的,像是酷夏里消暑吃的苦瓜菜,直把她的一张脸都苦变了样,忙道:“有可吃的东西没有,这药太苦了些,我嘴巴几乎不能合上了。” 秀儿连说有,便从旁边的小立柜的屉子里拿出一个洋铁皮罐子,掀了盖儿伸手进去抓出一把糖,递给宛春笑道:“良药苦口利于病,这药苦才好呢。给,这还是晌午二小姐买了带来的,正怕你要零嘴吃现着急。你喝完了那药,每次吃两颗糖去去苦味。” 宛春点着头剥了一颗放在嘴中,含着它道:“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翠枝从桌子上拿过她的怀表瞅了一眼,笑道:“哟,已经十二点钟,真是忙得过了头,大半夜的倒不觉得困。四小姐,你吃完糖也就睡吧,明儿还得等医生来复查呢。” “嗯。” 宛春将那两颗糖化尽,稍稍去了口中的苦涩之气,复又躺下身来。翠枝和秀儿轻手轻脚的替她将床被掖好,或许是方才下楼的时候,遇见了什么好笑的好事情,两个人咬着耳朵嘀嘀咕咕的,总也说不够。宛春合上双目,只当听不见她二人说笑,脑海里忽然间闪过杜九的面孔,要不是因为翠枝和秀儿的说话声。她只疑心方才的事情都是一场梦,而杜九不过是从梦里走过一样。 也许是药力安神的作用,这次睡下比上回舒坦多了。早上醒的时候,还有点迷糊,翠枝已经先一步下楼买早饭去了,屋子里只有秀儿在。 她看宛春醒了,就过来问道:“昨儿睡得好吗?” 宛春笑道:“睡得很踏实,怎么你们睡得不好?” 秀儿摇摇头,伸出一个指头朝隔壁指了指,小声说道:“不大好。半夜里就听他们嚷嚷了,我和翠枝都没睡的着。” “隔壁嚷嚷了?”宛春才知自己真是睡得死沉,竟是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她坐起身来,追着秀儿问,“他们嚷嚷什么呢,你们听得清楚吗?” “还不是为了老太太住院的事儿。”秀儿道,“昨儿夜里好像是老太太的女儿值夜的。我听她说老太太如今的住院费都是她出的,她的大哥一分钱都没有拿过来,要叫老太太回家住去。老太太横竖不乐意,只说是她的女儿女婿巴不得她死,图谋她的家产。把她女儿气得不行,娘俩儿吵了一宿。说起来。我真是佩服那老太太,中气劲儿十足,一点不像是个病人呀。” 扑哧!宛春禁不住乐出声来。深深遗憾自己昨晚真是错过了一场好戏,那陆家的婆婆岂是寻常人可以应付的?只怕休克一事也是她搞出来的噱头,要吓一吓建裙和姑爷呢。 她在这里笑着,翠枝已经买了早饭回来,进门看见便道:“什么事这样开心?”拎着那豆花儿生煎。直走到宛春和秀儿跟前,秀儿便去备下碗筷。伺候宛春用早膳。 宛春道:“说咱们隔壁病房里吵架的事呢。” 翠枝笑道:“那有什么可乐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现如今这世道是一年不如一年,儿不养老,狗嫌家贫,真让人没话说。” 宛春笑不言语,主仆三个凑在一处吃了早饭。门外咚咚的响起两下敲门声,宛春同翠枝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都不知道是谁。若是仲清她们,是绝不会这样客气的,翠枝于是问道:“是谁?” 外头有个列兵汇报说:“报告,有人要拜访四小姐。” “拜访四小姐?”翠枝一愣神,忙回头看着宛春,“四小姐,你在上海还有认识的人吗?” 宛春摇了摇头,翠枝便又问道:“你问问,是谁要拜访四小姐呢?” 门外片刻沉寂,半晌才有道女声传进门来:“我是财政部次长陆建豪之妹陆建裙,闻听四小姐在此休养,特代家兄前来拜会。” 陆建裙?宛春霎时吃惊,当真说曹操曹操到,一大早才提过她,这会子她就要来拜访了。不行,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见到了她。 “秀儿,你去,就说我不见客,撵了她走吧。”宛春情急下忙吩咐秀儿。 秀儿正摸不着头脑,愣愣的点点头,刚走了两步又折回身来说道:“四小姐,那人说她是财政部次长的妹妹,咱们这样撵了她去总是不大好的呀。” 宛春急色道:“那有什么好不好的,我这伤明眼人一看就知是摔的,万一她看见了之后出去胡言乱语,怎生是好?” 秀儿没个主意,她是个极为老实的人,向来是宛春怎样说自己就怎样的做,这会儿瞧她是当真不愿见客,便去开了门朝外说道:“对不住,小姐,我们四小姐正在休养中,不能见客。” 宛春隔着门,听外头的人对秀儿解释道:“我因为家母在这里住院,闻听四小姐也在隔壁,家兄在官场上也曾同镇守使打过几次交道,既然四小姐贵为镇守使署的小姨子,我们不上门拜访实在是失礼得很。请你同四小姐说说,我没有多少话要讲,跟她见面问声好就出来。” 她们只管在外头呢喃细语,翠枝在房中听见,便对宛春笑道:“这人的脾气真是见风舵一样,转的倒快。昨儿还听她和她母亲闹得那样厉害,今日就知书达理起来,听得我都愿意开门让她进来了。” “别瞎说了。”宛春真怕翠枝说到做到,忙嗔怪道,“难道你没听过无事不登三宝殿吗?她既是财政部次长的妹妹,焉知她来拜访我没有别的企图?现在二姐姐不来,万一她有求于人,我该怎么回了她呢?” “这倒也是。” 翠枝了悟的点点头,让宛春的几句话忽悠过去,也就不再提让陆建裙进来探访的话了。 秀儿出去不多时,终于回到房中来,大叹了口气笑道:“真真是个难对付的人!论理,我们四小姐同她也不曾会过面,更没有什么交情,人家一句话打发也就完了。偏她固执得很,我怎样的说都要见四小姐一面,最后我还是哄她四小姐的情况不容许探视,要过几日才行,好说歹说才将她劝走了。” 宛春便道:“你这样说正合适,等以后养好了伤再见她也不迟。”这倒不是笑言,只要能先一步见到陆建豪的面,什么时候见陆建裙都不是问题。因为这个小姑子坏事的本领实在高超,宛春只怕遇上了她会前功尽弃。 兀自想了一想,宛春记起方才翠枝同秀儿都说陆建豪不养老母的话,就道:“你们昨夜听得真吗?刚刚来的那位女士,据她自己所言是财政部次长之妹,那么她口中的兄长岂不就是财政部次长?她说她大哥不出住院费,就是说财政部次长不肯出住院费咯?” 翠枝和秀儿彼此相看一眼,都道:“四小姐这样子的说,正是呢!想不到哇,那个财政部次长竟会是个不孝子,怪道他妹妹要来拜访你,莫不是要从你这里告他哥哥一状吗?” “不知道……”宛春缓缓的摇头,或许建裙是有这方面的意思,但她想她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在她这里告了陆建豪,虽说能于他清誉官途有损,于自己却一点好处都没有。想来更多的应该是要替她的夫君考虑,企图用财政部次长陆建豪之妹的身份,来求枫桥官邸给她丈夫一个前程。——这女人的小算盘,打起来比她老母亲都精明得很。 “秀儿,翠枝,你们切记我说的话,这两日千万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探视我。若问起缘由,一概都照秀儿方才的话说,就说我的情况不容许探视。” 宛春终归是不放心,陆建裙的脾气她太了解了,不达目的不罢休,只除了嫁人一事让她母亲给套住了,其余的没有她办不到的。学坏容易学好难,她的坏点子简直从出不穷,只怕这一回吃了闭门羹,要不到三刻她就能想出另个法子来。 “嗯。”秀儿和翠枝虽不知她为何这样郑重,但想着她的伤的确需要静养,便齐齐点了几下头。 临近中午的时候,仲清带着余氏坐汽车到医院来探望宛春。她们府里刚送了谭家二老去车站,直忙活到现在才抽开身,母女二人一进门,别的不问,当先就问了宛春还疼不疼,见她说不疼,才问昨儿夜里睡得如何,又道秀儿翠枝伺候的好不好。 宛春笑点着头,瞧她们大有问个没完的样子,忙伸了只手牵住余氏的旗衫,说道:“妈昨儿睡得好吗?怎么只有你同二姐姐来,爸和大哥呢?” 余氏坐下来,摸摸她的额头道:“别管我睡得如何了,一把年纪能睡着就算不错。昨夜旧京那里来了电话,催你父亲快回去,我担心路上行车安全,便叫你大哥同他一起回去了。” 第一百零九章 儿媳 首先祝大家圣诞节快乐,昨天为了去过平安夜犯了点小错,很对不住,今天重新把章节贴上来,明日的章节阿词决定免费赠送,所以希望大家多宽容呀。 ----------------------------------- 仲清也跟着插话道:“没见过哪个衙门忙成他们海军部那个样子,急火火的一刻也等不得似的。爸晚上接了电话,当夜就走了,说要来看你一眼的功夫都等不及。” 宛春便笑道:“或者是有急事需要爸爸亲自料理。” “谁知道呢。”仲清尤为不满,她这一次办满月宴早就想着要把父母接来在家中好好住上几日,一则可以震慑了谭汝临,二则也能够得享天伦之乐。孰料李岚峰的政事如此繁忙,不过出来两日,海军部的电话几乎响不断。她无奈的一摆手,道:“不说这样扫兴的话了,难得你今日气色好,我下午正有一场舞会,只怕不能够过来你这里,妈妈可以陪着你坐一会子,待到晌午我再叫汽车夫来接妈妈去府里休息。谭家的父母也回去了,这会子家里就芳菲替我管事着,这下我总算是两头都放心了。” 她把事情安排的有条有理,余氏先是听着,而后就笑对宛春道:“你二姐姐现如今比我当年都强许多,我怕是还没有她理得清楚。” 仲清握着嘴笑,外面果不出宛春所料,陆建裙得知仲清来,又到她这里敲门了。那些列兵因为得了指示,不敢让闲杂人等靠近,又因为知道陆建裙的身份,。所以睁只眼闭只眼的,也就任她敲去,只是偶尔提醒她两句道:“夫人和小姐都在屋里,想是不见客的,您大可晚点来。” 晚点来怎么能够办成事?陆建裙不理会列兵们的话,她等着这种机会已经等得足够久了。原以为自家的大哥爬升到财政部次长之位,就可以把丈夫司南也弄进财政部,混个一官半职。哪儿想到大哥会翻脸不认人,说什么都不愿提携司南一把,她欲要走老母亲的路子。让母亲出面劝告大哥一番,却让母亲责备一通,说他们两口子是在拖大哥陆建豪的后腿。还说即便是财政部有空位子,那也是留给三弟陆建鹏的,没有他们夫妻什么事儿,几句话直把她气的火冒三丈。见过偏心眼儿,倒没见过这么偏心眼的。大哥三弟是她的孩子,她就不是吗? 再者,若是司南能有一个一官半职傍身,她也算是嫁的其所,说出去还不是为她长脸面,难道非要人家说她的女儿嫁了个没本事的穷光蛋。她才要开心? 想想就是一肚子气,幸而她的时运好,不早不晚的正让她看见隔壁住了个大有来头的人。光瞧着那队列兵,即知非富即贵。问了换药的护士,才知病人是镇守使署夫人的亲妹妹,堂堂北岭李家的四小姐。——北岭李家可是当今的第一世家,门阀比总统府都要尊贵。官场上的人提起李家没有不恭敬的,十个官里头少说也有两三个是从李家举荐出来的。更别说在旧京。他们李家的权势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动一动嘴皮子,要你生你就生,要你死你就死,升官发财全在乎他们一句话的功夫。 她如今既是知道李四小姐就在隔壁,怎么会不动心思?倒还觉得母亲这一病当真是病得及时,她自己固然是没有什么地位,但大哥的财政部次长头衔说出来也不算是小官,那李四小姐再怎么尊贵,终究是无官无职的,她用财政次长之妹的身份去拜会,也足以够得上资格了。 这样的想,她少不得要过来叨扰的,第一次让秀儿婉言谢绝,多少有些气馁。但她不是那等说死心就死心的人,人在母亲病房里,心早就飞出了病房外头,一听见动静就忙开了门看出来。见列兵朝一个年轻的美妇人叫夫人,便知那人是镇守使的太太无疑,这把她才打消的念头又勾起来,就在房里整一整衣服,继续到这边敲着门。 咚咚咚,不重不轻,不急不缓,宛春在自己房中听着,料想除了陆建裙再无旁人,倒是无来由想笑。她虽说建裙固执,可到底还是小瞧了她。 仲清和余氏因为不知旧情,这会子听到有人敲门,倒是都奇怪道:“这时辰还有谁会来,难道是姑奶奶吗?” 宛春摇头笑道:“不会是姑姑来的,她要是来定然会让列兵通报,使我们开门再进来,何须敲门一举?我想应该是有客来了。” “有客来?”仲清一扭身子,就要向外走道,“你在上海没有几个相识的人,我又不曾将你的情况告知了谁,会有什么客人来?我倒要去看个仔细。” “二姐姐,不必了。” 宛春在其身后忙叫出声:“你回来听我细细跟你说。” 仲清站住脚,扭回身子奇怪地向宛春脸上看去道:“怎么,你知道来客是谁?” 宛春招一招手,仲清便走回来坐在余氏的身畔,听她道:“那人想来该是财政部次长的妹妹,她母亲因病住在我的隔壁,方才你和妈没有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过来敲过一次门了,让我叫秀儿打发了出去。这会子又来敲门,只怕她是别有用心呢。” 仲清道:“我说这门怎么敲个没够,原来是有事相求。”她单手托着下巴胲轻轻一笑,很有些不屑道,“看样子这位是头一次上门求人,真是不会办事,把门敲得梆梆响,也不怕惹人烦。翠枝,你来。” 仲清招着手,翠枝便忙走过来问她:“二小姐,什么事?” 仲清道:“你出去告诉那人一声,让她不要这样子敲了,敲得我脑门子都疼起来。四小姐还在休养期,是不能见客的,让她稍等等,等我们闲下来了再找她说话。另外,她既是找上了门,咱们也该客气几声,替我向她母亲问好,让她好生休养吧。” “是。”翠枝答应着出去。 她是仲清的第一心腹,办起这样的事情得心应手,仲清口里头说让她稍等等,闲下来再说话,那就明摆着是要给来人指一条明路。仲清虽是镇守使署的夫人,但闲赋在家,甚少有自己的经济来源,谭汝临每月报上来的那些帐都七零八落的,她看的不耐烦,到底亏空多少也不大清楚,只得由着他花去,不过是将账房给看牢了,怕他们从中钻空子捞油水。她自己方面,为了开源节流,就用镇守使署夫人的身份出外应酬,帮人家办点事情抽点好处费而已。 这个财政部次长之妹既是肯登门拜访,想来就已经有了走后门的打算,该置备该孝敬她的东西必须一个不能少,翠枝了解其中门道,少不得要提点陆建裙道:“小姐,我们太太说了,这会子四小姐还在休养,不大见客的,让您稍等几日,闲下来再找您说话。此外,听闻您的母亲就在隔壁养病,太太托我代她向老夫人问声好,叫老夫人安心的养着。” 陆建裙虽不喜这次出来应付自己的又是个丫头,但难得有句准话,知道仲清要找自己说话,便拉着翠枝的衣袖,谄笑道:“姑娘,我不是诚心要打扰府上,只是问问你们的太太多早晚有空呢?” 翠枝道:“那可说不准,这养病非一日两日的功夫,我们太太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哪里知道什么时候有空?要是她有空,说见面就可见面了,要是没空,便是手捧了真金白银,她也抽不出时间呀。” 陆建裙哦哦做声,拉着翠枝的手不期然就放下去,手指尖对在一起掐着。她虽说没有求人办过事,可也知道求人办事耗费不菲,自己两手空空的敲门,任是谁也不愿见面的。翠枝的话点醒了她,只要是能在财政部谋得一个前程,那里油水那样多,以后发达了还愁没这点子小钱吗?便不以为怒,反以为喜。笑向翠枝道谢道:“姑娘说到我心坎里了,我真是急慌了头,什么都不闻不问的就闯到这里来。既是你们太太没空,那么我改日再会,改日再会哇。” “再会。”翠枝站在原地摆一摆手,看着陆建裙妖妖乔乔回了房,她也就进门来,弯下腰小声跟仲清说了几句。 仲清笑道:“还算她懂规矩,得了,这事我知道了,以后再说吧。” 宛春和余氏不知她主仆搞什么名堂,都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仲清笑了笑,,没说是怎么回事,反问宛春道:“我倒是忘了件事,昨夜旧京打电话来,季元问到了你,问你什么时候回去。说话急躁躁的,像是找你有了不得的事一样,后来电话叫爸接了过去,我就没问仔细,想着问你也是一样。到底是什么事,叫季元找到上海来?” 宛春在医院住着,哪里能知道家里的事?听仲清问得奇怪,自己也就奇怪道:“三哥不说清楚,我怎么会知道呢?或者是为了学校的事?” “不大像,”仲清摇着头道,“学校方面我已经让人电报告诉了旧京那里,为你请几日病假了,季元该当清楚的。模糊听他说,什么大赛的事,怎么,你参加了什么大赛吗?” 大赛?宛春脑中灵光一闪,顿时莞尔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个三哥……正经事记不住,偏这些他倒记得清楚。” 第一百一十章 玄机 痛哭~~不知道要怎么赠送,想发到公众章节又怕这个月全勤木有鸟~~~等我先发了这章,再请教别人怎么赠送订阅章节。总有一章是为感谢你们准备滴! ------------------------------------------------------ 这话大有玄机,仲清笑的伸手捏一捏宛春的脸蛋,嗔道:‘你们两个小鬼头,瞒着我们又做些什么去了,这样神神秘秘的,倒像是见不得人似的。‘ ‘哪里就见不得人了?‘ 宛春避开她的抚弄,低下头自个儿轻轻地笑,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仲清仍是把手伸到她面前,不捏脸,却弹了她一个脑瓜镚儿道:‘少在我面前打马虎眼,我是你姐姐,在我这儿你们还兴有什么秘密吗?趁早告诉了我实话,要不然我定要挠你的胳肢窝,瞧你说不说。‘ 宛春最怕痒,一听她的话忙认输道:‘好好好,我说还不成么。‘ 余氏也跟着笑道:‘说说罢,是为了什么事,别说你姐姐好奇,就连我也好奇得很。季元那个糊涂虫除了玩乐别无二事,你是在我跟前长大的,最不喜玩乐,我倒不知他同你有什么话说。‘ 宛春笑道:“妈妈这样说,倘或叫三哥听见定然不依的。其实这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怕说出来只怕妈和姐姐笑话。” “真是啰嗦,你只管说你的,我们不会笑话的。” 仲清等得大不耐烦,连催带赶的,直让宛春快说。宛春迫于无奈,便道:“是北地的校花大赛,我原已经参加过一次。因为之后扭伤了脚,所以才中途退了出来,哪里知道退赛后他们又搞起了复赛,所以我想三哥这个电话大抵是为了这件事。”她没有全然的说实话,其实这新一场的比赛,正是她要求季元才得以举办的。两个人原本说好要在参加仲清孩子的满月宴之后,再回去参赛。谁知宛春这么晦气,又逢上了莫名其妙的绑架案,难怪季元会在家里着急。 仲清似有所知,长哦一声。看余氏不大了解的样子,便向她笑道:“妈妈听得明白吗?咱们家的四妹妹啊,要去参加校花大赛啦。” “好好地怎么时兴起这些了?”余氏看似对这场赛事不大感兴趣。抬起头只管盯住宛春瞧了瞧,道,“一个女孩子家走出去让人品头论足,实在是有失体面。” 她说话时面上犹带着笑容,仲清坐在她身旁看的明白。知道母亲话虽如此,然而内心里对于小妹妹参赛一事还是很欣悦的,也就附和道:“现如今西风盛行,他们这是在模仿西方的选美大赛呢。女孩子家抛头露面的固然是很失礼的事,但他们的大赛我听闻过几次,据说金陵林家的大小姐正是南国的校花大赛冠军。既然她都可以参加,我想我们囡囡必然不会逊色于她的。” 余氏点一点头,若说这世上还有同北岭李家并肩的高门大户的话。那么金陵林家可谓是独树一帜。他们虽不是百年士族,但清末最后一场科举,‘一门七进士,父子三状元’的美名就足够让他们林家的声望遍及天下了。何况建国后,他们祖辈誓死不效力新政府的作为。也使得满城民众刮目相看,敬爱有加。虽说眼下的南林后人多从商从文。但虎死不倒威,那些地方上的官差为着附庸风雅,没有不对他们林家客气的,见了面便待若上宾。 只是闻说人丁凋零了些,到这一辈也就二房里出了个小少爷,大房和三房一连几个都是女儿,也难怪别人开玩笑,叫他们林家为‘琉璃瓦窑’。——可不就是琉璃瓦,珍贵倒珍贵,可惜终究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倒是不知这一次参加校花大赛的是哪一房的小姐。 他们旧京嫡系李家与南林本没有多大的干连,也就分支出去在南京的一脉或许同南林还有些往来,余氏隐隐记得亲戚间走动的时候提起过南林家的几位小姐,最大的也不过是同宛春一般大,若说参加校花大赛也唯有她最有可能。 她暗自猜测着,在底下用指头掐算了几把,方对仲清说道:“南林家的大小姐如今多大了?” “哟,这我哪里记得?”仲清支着胳膊肘,撑住半边腮帮子,侧枕着头想了想,才说道,“他们林家好像曾嫁过一位姑娘到上海来,我倒是见过几面,那次是什么时候呢哦,好像是前儿汝临做寿,年纪还轻的人原是不兴这个的,偏他们衙门的同事胡闹,非要让我们请一次客,好像那位姑奶奶也来了。我还同她说了两句话,巧不巧的记得她说她们家的内侄女——最大的那个也在那个月里过得生日,整十八,闹的一府里都高兴了两三天。” 南京林家原是前朝隶下的满军正黄旗人,直接归皇帝管辖,从前在旧京,自德胜门内起,东到鼓楼大街,南到西直门大街,西北到城根住的都是这一旗的人。那时候他们是当真威风,上三旗的人一出来,甭管到哪儿腰杆子都硬挺,前朝治世百余年来,足够他们上三旗建立一个又一个府邸世家了,世家多了规矩就多了,一家看一家,一样学一样,加上朝廷里颁布的条令也多,所以他们最懂得世故。 满人的风俗同汉人不一样,余氏在锦溪还当二小姐的时候,他们余家的老一辈也曾纳过前朝遗老的女儿做太太,那是位督抚家的小姐,嫁过来后每日里的规矩繁琐得让人咋舌,那会子她年纪还小呢,被那位太太拉过来教她请安,她照葫芦画瓢似的学了,那太太还夸她请的双腿安好看极了,可见旗人对规矩的重视。而且他们还有个例外,不同于汉人重男轻女,他们上三旗的人都极为尊重姑奶奶,因为老话里说,姑奶奶都是暂居的凤凰,过不了多少日子,等皇帝大选的时候,她们就该飞进宫做娘娘去了,地位要远在家人之上。 ——现在娘娘的梦是做不成了,但看她们为个女孩儿大张旗鼓的过生日,想必还留着这个习俗。 余氏胡乱想着,又道:“整十八的话,恰比我们囡囡大了一岁。” “可不是。”仲清笑道,“那位大小姐我是没有见过,然而她的姑姑年纪却也不大,白净的面皮,两只眼睛乌溜溜的,活像会说话一样,俊俏极了。看样子大小姐的样貌必然不会比她姑姑差的,否则也当不上南国校花大赛的冠军。” 余氏道:“他们林家的规矩大,要是大小姐都去参加校花大赛的话,看来这举办校花大赛倒不是什么坏事了。”她因为宛春要回去参加北地的校花大赛,所以没等旁人说服,自己倒先把自己说服了。 宛春当然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但是为了不能过于显露自己要参赛的心情,就遮掩笑道:“坏事不坏事的我倒不大清楚,总归是大家伙闹着玩罢。我的同学们也跟着起哄,那一回为了我退赛的事情,还惹得朋友生气,这次我再不参加,只怕她们又有一堆的话等着我呢。” “那就参加就是了。” 余氏终是应允,将宛春和仲清各自看了几眼,忽然笑道:“我不是要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可惜你姐姐早两年生出来,要不然同你一块去参赛,这冠亚军说不准就叫你们两个包拿了。” 噗宛春同仲清忙都掩住口笑了,余氏虽是玩笑,却也看得出父母对于儿女总是百看不厌,总以为她们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儿。可喜余氏是答应了,少了这一重阻力,宛春想自己这方面只要先将陆建豪震慑住,那么再回去参加大赛,也足够给他们陆家一个大‘惊喜’了。 说说讲讲,不经意间一上午的时光就走过去了。因为翠枝和秀儿两人实在尽心,余氏多少可以宽慰些,陪同宛春用了午膳,就坐了车子先回枫桥官邸了。 宛春闭着眼小憩,隔壁又吵闹起来。她们两个病房着实离得太近,能听到老太太怒气冲冲的吼着让建裙滚,她一个人的声音像是爆炸后掀起的余烟,几乎把所有的动静都覆盖下去。宛春假寐着凝神细听,隔了好一会子,才听到建裙为难的劝告声:“妈,我这是都是为您老人家好,人家大夫都说了,您这身体没什么毛病,是药三分毒,我不给你拿药方也是有原因的” “呸!‘老太太不等她说完,一口就啐出来,“你有什么原因,你的原因不就是因为你大哥没拿钱来给我治病,嫌我拖累了你们,所以你憋着一口气,要等我死哪?我告诉了你,你大哥他高升的时候还多着呢,我老婆子命硬得很,你想我死还早着呢!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养你的时候一点一点的把你奶大,指望过你什么?你现在来冤我,说我动了你的东西,你倒是睁开眼看看,那是你的么?那一箱一箱的可都是你大嫂从家里陪嫁来的,与你有什么关系?” 建裙气的跺脚,蹬蹬蹬的,似乎连她们房里的地板都震动起来。宛春听得讶然,老太太嘴里说的大嫂,除了陆建豪的老婆,几乎不作他想。怎么,他那么快就又讨了一房续弦吗? 第一百一十二章 笑话 这真让人寒心,暗想自己前生犹是尸骨未寒,人家这里却已热热闹闹的又娶进了一房媳妇,快得仿佛是急于要把她们母女从家庭里抹掉一样。宛春咬着牙继续听下去,陆建裙跺完了脚,又拍起手来,啪啪的像是一个个大耳瓜子,也不知准备打到谁的脸上去,嘴里头嘟噜说道:“妈,您老人家说话要凭良心哇,我这么些年可有错待过你呀?你偏心三弟我也就不说了,他小我让着他没什么的,可你偏心大哥一家也就太说不过去。大嫂是个什么门户的出身,咱们那一片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们家里穷得叮当响,能有数十来只红木箱子送嫁?真是笑话了,你嫁我出去的时候,我听说收了司家整整一骡车的彩礼,可陪出去的时候,连一箱子都不到,我倒是要问问妈,那些彩礼哪儿去了?” “你还好意思提?”老太太吭吭的咳嗽两声,清着嗓子嚷道,“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婆家,彩礼都送的什么?百尺长的破布,用不上的绢纱,成堆成滚的压箱子送进门来,我只当是什么好东西,拿出去几乎没叫人笑话死。你那嫁妆虽说少了些,一箱简直比他们司家的百箱还顶用,现在有脸问我彩礼?你去叫姑爷来问问,你问问他,好不好意思的,娶人家的大姑娘,简直比娶堂子里的妓女都不如。” 老太太的口才当真是好,跟着伺候的人都说她年轻的时候守寡,所以门前是非难免多些,让人戳着脊梁骨说闲话,老太太气不过,拎了把长条凳,就在巷口倒骑着坐下,直骂了一个傍晚。左邻右舍都关门避客才罢休。这会儿宛春听她同女儿拌嘴,也像是同仇人一样,句句说的难听,快慰之余又替建裙同情。自个儿母亲也就罢了,难得姑爷也不是省心的,她没死的时候也曾风闻姑爷送过来的聘礼太寒碜,可也没料到是这般寒碜,一个大子儿都不出,只捡些过了时的布匹送过来,怪道婆婆嫁出女儿后悔的肠子都青了。直说上了媒人的当。可那时候,她忘了她自己就是最大的媒人。要不是她,建裙也不必要嫁到司家去。——当然咯。或许她换了别家还不如在司家过得舒服。 世事总不如人所料,宛春暗暗的想,闻听建裙说大嫂是个小门户的出身,自己倒先是愣了。按如今陆建豪的身份,他大可以娶个门当户对的女人做老婆。也能对他任职官场有利,怎么又找了个贫寒的人家?不像是他本人的作风呀。 她这边想着,那边的吵闹声越发不绝,老太太的一句‘比娶妓女还不如’,彻底的让自己同女儿的关系闹决裂了,陆建裙撒着泼一般的嚎啕哭起来。大抵是让她母亲伤透了心,涕泣道:“这是谁的错?难道是我要嫁过去的么,当初是谁狠心为我做得主。我不愿嫁去,又是谁叫人硬生生的把我拖到轿子里去。现在埋怨彩礼送的少了,早知如此,当初都干什么去了?你说人家娶我比娶妓女都不如,大哥当年娶大嫂的时候。您老人家又花了多少,一个银元掰两半。亏得大嫂是孤儿,换了旁人谁愿意把女儿送进来?” “她也配值得一个银元,穷要饭的女儿,若不是你大哥当初说她家里有宝,我稀罕她进门?你跟她比,我们家是少你吃了还是少你穿了?” 老太太提起旧事,总有许多话等着建裙。建裙让她说的哑口无言,屋子里重新恢复了清静。 宛春呆呆坐在床头,她听到现在才知道,哪里有什么新娶得大嫂,她们说的分明就是自己。家穷,又是孤儿,一个银元娶进门,样样都符合了她的过去,她不信还有第二人也似她这样的命苦。 原来原来她们说的是她啊大嫂?真是难为她们还记得叫她一声大嫂,方才自己还在笑话了建裙所嫁非人,这会子就轮到人家笑话自己了。比起建裙的聘礼,当年她的聘礼还真的是不值一提,不过是货摊上买的一只铜戒指,就叫她交付了整个身心,心甘情愿嫁到陆家去。因为娘家是逃难到上海的,父亲早故,母亲从没有告诉过她有什么亲朋旧友,所以对于她的婚事,完全凭个人意愿。 她那时真的是傻,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因为家境贫寒,又没有高堂,左右邻人都劝她早早定下婚事为妙,以防她没有亲朋人家欺负她。她也一个人过的够了,母亲攒下的一些私房钱已叫她上学花费差不多了,勉强还留有一些钱添置头面和衣裳。陆家更为简单,除了租顶轿子带着一对喇叭唢呐哇啦哇啦的将她迎进门,别的都没提。婆婆说是因为她没有娘家,东西送去了还得依样带回来,不如就放在陆家得好,早晚都是她的,她也就认了。 这时听建裙闹着要彩礼,才深悔当初没能够把自己该得的都要回来。而且,她还惊讶的是,婆婆竟然说到自己的陪嫁有数十只红木箱子。那是她一点都不知道的事,连娘家都没有的人,谁会愿意给她置办如此丰厚的嫁妆,只怕是婆婆欺哄建裙之言。 她只管发着愣,翠枝拧了一把手巾子欲要过来给她擦手,猛抬头瞧着她失魂似的坐着,便忙推她一把笑道:“想什么呢,这样出神?看把眼睛都瞪直了。” 宛春回过神,按着额角揉了揉,失笑道:“隔壁闹饥荒呢,吵得我头疼。” 翠枝哼声道:“理她们呢,听声儿就知道是暴发起来的人家,哪里不能说话,偏跑到这里说,家丑闹的沸沸扬扬,也不怕别人听了笑话。” 秀儿体贴,便道:“要不我去隔壁提醒她们几句,让她们少说些话吧?” “不必了。”宛春摆摆手,叫住秀儿道,“人家的家事,闹了也就闹了,咱们犯不上搀和。你过来,扶我坐起来。” “哎。” 秀儿清脆应着,走过去搀扶住宛春半边胳膊,看她伸直腿直往床沿边儿来,忙笑道:“怎么,你是要下床吗?这可不能够,脚踝的伤才换了药,动一动又该重换了。” 宛春道:“我不是要下去,只是在床上躺的累了,坐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你拉我一把。” 秀儿果真拉她一把,将她从正坐变为了侧坐,宛春的右手还好些,几乎没能伤到,她便用右手撩起左半边衣袖和裤管,低头看了看。擦伤倒是不重,不过是皮肤表层泛起了红丝儿,养上几日用生肌膏药擦擦就可恢复完全,只是脚踝的伤重了些,索性没有伤到筋骨,只是扭到而已。这也是她运气使然,叫窗户挡了一下,减缓了坠落的速度,要不然那样的高度,跌下来不摔个半死才怪。宛春摸着脚踝子动了一下,一股钻心的疼立即从脚底板延伸到心窝里来,让人揪心得难受。 她泄气的放开手,自己嘀咕道:“这样子只怕五六日都不大见好的。” 秀儿离得近,听见就笑道:“养伤最忌讳求快,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脚虽只是扭到,也得养完全了才能下床的。” 宛春也知是急不得,她在病房里闲得紧,就托翠枝带话给仲清,让她为自己捎几本医学书来。学校不能去,功课还是要温习的。仲清见是宛春交代的事儿,哪有不尽心去办的道理,下午时分就叫府里的人去了图书馆照着医科学院的书单子买了一套书来,整齐的码放在她床头立柜上,方便她翻阅。 宛春这两日便只以这些书籍打发时间,隔壁陆家老太太和陆建裙总是闹不完,每日里不朝上三四回便不罢休。宛春看书累了,就听着隔壁的吵架声逗趣,陆建裙嫁了人之后脾气越发见长,比她母亲简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了能够在这里得见李家人一面,她几乎容忍了她母亲的一切谩骂。却一直没见到陆建豪露面,宛春不知他是否真如建裙所说,对母亲的病不闻不问了,倒是他的三弟建鹏来了几回。 这个年轻人可谓是出淤泥而不染,在母亲、大哥和二姐的重重虚伪之下,难得他还保有一份赤诚之心。往年在陆家,每每趁着陆建豪不在家,婆婆和小姑刁难自己的时候,多是由他出面化干戈为玉帛。所以,纵使对陆家宛春恨之入骨,对这个小叔子却一直没有怨言。 只是他自己的处境也艰难,学业上没有多少起色,又不如他哥哥会钻营,生就一副腼腆老实的皮相。偶尔替她说了几句好话,叫老太太开口一骂,就把他骂的红了脸,她看着都觉可怜。两个可怜人面对面,总会彼此惺惺相惜,所以初入陆家背着人叔嫂两个倒还可以说得上几句话。 就是这样还能碍着别人的眼,头一个小姑子陆建裙说话就最难听,嫌她勾引了大哥还不算,又要勾引了三弟,恬不知耻。气得叔嫂两人都是一肚子火,然而也没有什么办法去同一个泼妇讲道理,慢慢的两人为避闲言也就生疏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无礼 这一日宛春又起了个大早,她在医院里除了休养横竖没有别的事情,白天里稍稍睡上一会子,夜里就来了精神。难为翠枝和秀儿两个丫头,没日没夜的照顾,倒是睡不踏实。宛春不想她两个这般辛苦,便是夜里醒了也装作没醒的样子,闭目歇息着,迷迷糊糊的一晚也就这样过去了。 她起来的时候,秀儿也起来了,和翠枝两个是商量好的轮流伺候,翠枝昨夜睡得迟些,所以她就先下楼去买早饭。冬日的天气本就凄冷,屋子里静悄悄的,入目又是大片的白,直让人错觉是在雪地里,寂寞而萧瑟。 宛春抱膝坐在床头,拿了本书平铺在膝盖上,目光却不知落在了哪一处,半天也不见翻动一页。只听到隔壁叮呤当啷的一阵声响,住了这几日,宛春知道老太太的起居十分有规律,每日不睡到日上三竿是绝不会起来的,陆建裙虽天天来,但绝不能够这么早。那么,会是谁来了呢? 宛春无声合上了书页,支起耳朵听对面动静。老太太的咳嗽声透过白墙低低地传进来,屋里又是一片沉寂,隔了半晌她才听到一道人语说:“妈,今儿天气倒好,我扶您起来走走?” 声音清朗圆润,原来是陆建鹏来了。宛春身子登时朝后靠坐下,各个关节都放松下来,方才她还以为会是陆建豪来了呢。——料想他也不会这么孝顺,一大早的什么事都扔下就先过来问候了老母亲,他那人一切都是利益至上,这么多天竟连个住院费都没拿出来过,一大家子也只有建鹏心善。 老太太卧病多日,对总惹自己生气的女儿早已寒心,对大儿子虽是口口声声的护卫。到底也不大相信他是能够替自己养老的,一腔心思只好转到小儿子身上。宛春难得听到她的笑声,脆生生的,像是嘴里咬着白萝卜,嗑哧磕哧,带笑带说的问建鹏:“你们学校今日不上课的吗?其实你不来也罢,有你二姐在呢。” “二姐毕竟嫁了人,也一身的事儿呢,我们不好总麻烦她。”建鹏笑说着,语气亲昵而体贴。这是他一贯温柔待人的方式,不止对他母亲和姐姐如此,昔日对待她这个大嫂也总是言笑有加。 老太太似乎对他的话不大赞同。也不好直接反对,就道:“她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嫁出去了也脱不了这层血缘关系,老母亲病了叫女儿伺候两日,那是应该的。你亏心什么?是不是你姐姐在你面前说什么了?” “她能说什么呢?”建鹏极力的为姐姐辩白,他的想法是想要家庭和睦至上,这么多年母亲吵,哥哥吵,姐姐吵,总也吵不够似的。早把他吵得心力憔悴,二十岁的人过得比八十岁还辛苦。原先还有个知书达理的嫂子可以说话解烦,可惜时运不济。那样好的一个人儿说没就没了。他惋惜着,就又道,“眼瞅着要到年关,姐夫他们老家的田地租子都要有人去收的,二姐这会儿不在家帮忙。岂不落人话柄?妈这里好歹还有我和大哥。” “怎么,他们老家还能收上租子来吗?” 老太太笑着。大有不信的味道:“不是说他们的老家在江北吗?那里的土地受了旱,今年哪里有什么收成?这租佃我瞧着难。你姐夫的话可千万不要信,十句里有一句的准头就不错。” 陆建鹏不作声,他从不妄加忖度别人的家事用度,也鲜少有背后说人的时候,面对母亲对二姐一家的嘲讽,也只好沉默置之。或许是他扶动了老太太起来,隔壁有椅子摩擦地板的声音,擦擦的,仿佛是列车开动时压过轨道线一样。宛春的目光也凝成了两股轨道线,无声无息的拉长了伸直出去,平行没有交集。在这样的轨道里,她一面看着陆家的一张张嘴脸,一面看着自己。卑微的,渺小的,反抗的,压抑的,委屈的,难过的,都逃不过这人生列车的碾压。碾成扁而平的相框子,四周镶着黑边,牢牢钉固在她面前的白墙上。——黑与白的交织,真是让人生畏,活像寒鸦的夜羽带着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一生便在这一瞬间上演完了。 咚咚!停歇了两日的敲门声又响起来,宛春回过神揉着眉头,大不耐烦的对秀儿道:“不会又是隔壁来的吧?你去告诉了她,不见客。” 秀儿才买了早饭回来,也叫敲门声震住,走过去开了门正待逐客,看清来人却又笑道:“是你呀,陈小姐。” 陈芳菲正拎着水果篮站在门外,她看见秀儿,知道是宛春的贴身丫头,便神色拘谨的朝她笑道:“姑娘,你们四小姐起了吗?” 秀儿道:“起了,一早就起了,正要吃早饭呢。陈小姐屋里请坐吧。”说着,怕宛春不明白,就朝里说了一句,“四小姐,陈小姐来看您来了。” 宛春半侧过身子,一见陈芳菲的面,自己却先笑道:“原来是你,这么一早怎的过来了?”便对她招招手,示意她到屋里坐。 陈芳菲拎着水果篮进门,秀儿机灵的接过去,一个个从篮子里拣出来,向架子上拿了个白瓷盆子,挑了几个大红的苹果出去洗去了。陈芳菲便挨近宛春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轻言慢语道:“四小姐伤了这么多日,一直没能来探望,实在有愧。恰好今日府上也没有什么事情,表嫂闲休在家,我就向她请了假,出来看你一回。怎么样,你的伤好些了么?” 宛春浅笑道:“劳您费心,我已经好多了,是擦伤,倒没什么大碍。” “给我瞧一瞧。”陈芳菲微微的笑,站起身来掀开了宛春手腕上的袖口,朝里看了几看,见上头重叠裹了一层纱布,也看不出什么名头,便重新坐下道,“幸而是天冷,这样包扎起来也不觉得热,要是六月里的天气,足够让人受得了。” “谁说不是?”因为她是个温柔的人,宛春同她谈心不自觉地言语也就温柔下来,因看她身上穿的夹绸袍子样式新鲜,青湖蓝周身滚了一圈水钻辫儿,就笑道,“这件衣服倒漂亮,哪里做来的?” 陈芳菲不大好意思的扯一扯衣襟,将袖子递到宛春眼皮底下笑道:“是表嫂让人给新作的,她们说这是上海新时兴的花样,我今日也是为了看你所以才穿的头一次,这料子倒是当真实在。”她原是不要的,无奈天气骤冷,自己带来的两件旗衫都薄了,厚一点的又太厚,在家随意穿穿也就罢了,但在枫桥官邸仲清把大半的事情都交由她处理,她总不好穿得太寒酸,怕让仲清不体面。所以仲清请了裁缝之后,她也就半推半就跟着做了两身。 这新式的旗袍做出来的效果都是窄肩细腰,极力的突出女性曲线美,陈芳菲的年纪在时人看来,正是双十风华,青春正茂,各处都发育的极好,穿上去更加显出她的身段。宛春轻叹两声,拉住她的手道:“这衣服正适合你,我看了都喜欢。” 陈芳菲低下头羞涩的笑,脚上的鞋也是新置,一身的新衣,把早之前她来时的那点乡土气都退散个干净,真如出水芙蓉一般。 秀儿洗了苹果进来,嫌太凉吃了要闹肚子,就切成四块放在碗里另拿开水燠热,才推到宛春和陈芳菲面前,让她两个人吃。陈芳菲婉言谢却,瞧着翠枝还在靠窗的小榻上睡得酣沉,就压低声音向宛春道:“我听贵府的太太说,四小姐还有五六日才能回旧京是吗?” 宛春点头道:“是的,因为脚扭伤的缘故,少说也得五六日。陈小姐这几日有事吗?若无事,同我们去旧京玩两日也来得及呀。”她打心眼里怜惜这个姑娘,那一回听到仲清开玩笑,说要将季元同陈芳菲凑成一对,她虽不见得认同,但旧京世家子弟那么多,别的不提,柳家的大少爷和赵家的大少爷,为人都算不错,介绍给他们其中任何一个,都是上上之选。 陈芳菲却摇摇头:“多谢四小姐美意,我怕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出去了。难得表嫂器重,让我管理了这么多事宜,但我终归是陈家的女儿,不能在别人家久住,这一次来看你也是为了下一次还不知什么时候咱们才能再见面呢。” “怎么,你要走吗?”宛春问道,“我姐姐还说要给你做媒呢,你这么急着回去,是家里有事?” 陈芳菲笑道:“家里倒是没事,不过婚姻大事总得父母之命,我想他们大概是已经为我找好了出路吧。” “这样不会太草率吗?”宛春于婚姻上吃过一次苦,听她要回去盲婚哑嫁,不由劝道,“现在都讲究婚姻自由,在你看来周围就没有足够合适的人选吗?若是他为人实在是好,你可以托我姐姐姐夫她们替你做证婚人,强如你随便嫁给一个陌生人呀。” “倒也不算是陌生人,都是街坊邻居,知根知底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水壶 陈芳菲轻轻说着,神色并不大愉快。显而易见,这知根知底的街坊邻居不是什么好人儿,要不然她也不该这么犯难,况且她的父母又是那样贪财势利,怕就怕把她当个货物一样典当出去。若说她心里没有人,却也没可能,二十岁的人怎么也该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只是因为问话的是宛春,她并不愿意说出来。说了,还叫人疑心自己留在枫桥官邸是别有所图,毕竟两个人的身份悬殊太大,他的母亲虽说见了面对她很客气,但这客气是有所保留的,若然知道她有心攀附,该要骂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何况他来去匆匆,又从未特别对待了她,归根结底,这些都不过是她自己的一份女儿家的情怀罢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一阵黯然,错过了这一次,只怕余生再遇不到同他一样优秀的男子了。 宛春自是不知道她的小心思,还当她是为了家中做主婚嫁而发愁,看她已然是认命的样子,自己不便多说下去,便道:“你既是出来,索性多陪我坐一会子说说话,我整日在医院里正无聊得很。” 陈芳菲答应了,翠枝睡到早半晌醒来,秀儿已把屋内外收拾干净,看她醒了就笑道:“不困了吗?昨晚亏你熬得那么晚,这儿还有我买的一点生煎和小笼包子,你起来热了吃些。” 翠枝看着外头日色大好,忙问是几点钟了,秀儿说十点钟差不多,她就摆手道:“不吃了,等午饭一起吃吧,要不然吃了这一顿,下一顿足要等到傍晚才有胃口。” “那且随你吧。” 秀儿细心的替她打了热毛巾子,递给她擦脸。翠枝哎呦笑起来,连说受不起。宛春坐在床上笑道:“让她伺候你一回吧,横竖你是跟着二姐姐的人,这一次委屈你跟着我身边忙里忙外,我这心里很过意不去,秀儿便是替我谢谢你也可。” 翠枝一面笑一面真的就着秀儿的手擦了一把脸,口里却自谦道:“四小姐这样说可是折杀我了,我同秀儿一样是丫头,哪里有什么大小区别?叫她伺候我,我真真是担待不起呀。” “多嘴饶舌的。专会哄人。”秀儿笑嗔着将手巾接下来在黄铜盆里拧了拧,将水端出去倒了。翠枝也就起身来,看陈芳菲也在。先向她问个好说道:“表小姐今日倒有空,我们二小姐今日在府里吗?” 陈芳菲笑道:“表嫂在府里呢,今早本该她同亲家太太过来的,不巧小少爷有些起热,叫了大夫在府里看护。我想着她大抵是没空来这里的,正巧也有几日没见到四小姐,就代她过来了。” “小少爷起热了?”翠枝惊讶道,“不是请了奶妈子照料么,这些人也太大意,一个小孩子都照看不周到。” 陈芳菲道:“我来时亲家太太正为这事责罚那奶妈子呢。据她说小少爷夜里要吃奶,忘给他添个被子,所以有些受了寒。不过她倒是老实。没敢扯谎,太太罚了她半个月的薪饷也就不追究了。” 翠枝哼声道:“要我说,这也就是太太心善,罚半个月的薪饷够什么?罚她们三个月都不重,这起子老妈子都是府里的老人儿了。你稍微给点好脸子她们就能翻了天,不是我背地里说她们。亏得咱们二小姐爽利,才不致于让她们欺负到头上去,换个人就让她们欺负个没样儿了。”她说着,到底不放心府里,又问陈芳菲道,“这会子小少爷的热可退了?” 陈芳菲道:“大概是退热了,我出门的时候倒没听见动静。” 翠枝见她说的没准儿,就道:“表小姐,你今儿晌午还回府里去吗?”陈芳菲摇摇头,笑道:“不回去了,你们四小姐留着我说话呢。” 翠枝便道:“那正好,说起小少爷的发热我心里总也不安心,既是有你在这里陪着四小姐,那么我先回府里一趟看看情况。” 宛春和陈芳菲都知道她与仲清主仆情深,对待小少爷俊伟也很尽意,就都说:“你回去也好,有什么情况回来也可以告诉我们一声。” 翠枝便连饭也不吃,将衣服理一理就出门回枫桥官邸了。她走后没多久,宛春因要留着翠枝同吃午饭,秀儿便到楼下食堂里多要了几样菜。这里宛春身边无人照料,陈芳菲就主动担当起翠枝的职责,打来热水伺候宛春洗漱。 宛春初时百般不愿她做小伏低,唯恐自己怠慢人家,偏陈芳菲执意如此,处处体贴。因为遵从医嘱,宛春身上的生肌膏每日要涂抹三次,前面看得见的地方她都自己擦上了药膏,背后避人处却总也够不到,到底是让陈芳菲代劳了。 那膏药沾到了手上黏腻腻的,屋子里热水已经告罄,陈芳菲只好出去到那水龙头底下就着冷水洗一洗。她还是第一次来这家医院,对于路径并不熟悉,就顺着人家指示的方向找过去。宛春的病房在三楼,水龙头却只有一楼食堂入口处才有,她拎着水壶从楼梯上下来,就已迷失了方向。当真是这个医院太大了,方才枫桥官邸的汽车夫送她上楼的时候她还没有在意,这会子眺目一望,偌大一个花园子摆在眼前,青青郁郁的全是经冬的草木。隔花园不远,遍植了几行灌木丛,矮矮的蹲在水门汀路上,仿佛武大郎在世,再往外就是个三岔口了。 陈芳菲站在楼底看傻了眼,也不知到底哪一条路才是往食堂方面去的,左右一时也找不到可以问话的人,倘若就这么糊里糊涂的选了一条路,万一错了,耽误时间不说,更怕会闯到不该闯的地方去。她为难的站住脚,前后张望了一望,瞧瞧有没有打水回来的人,或者可以看着人家行进的方向跟过去。 这么样等了一会子,倒还真有一个人拎着水壶远远的走过来,穿着月白的夹绒长袍,罩着湖水蓝的紧身对襟坎肩,坎肩两边出着寸许的白色风毛。——是个顶年轻的男子。 陈芳菲未曾开口便先红了脸,这是她一贯的通病,或许是叫家里催得罩了急,凡是遇上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她总是略有羞涩的。可再羞涩人也已到了这里,总不好一事无成的转身回去,她便稍稍抬高些眉头向那人问道:“食堂是在那里吗?”手指的正是那人方才回来的方向。 那人不料她会同自己说话,步子慢了一拍,愣神片刻才忙点头道:“是,是,那儿正是往食堂去的。” 陈芳菲点一点头,低声告了谢就要往食堂走。那人瞧着她手里拎着的铜水壶,忙叫住她道:“请问你是要去那里接水吗?” 陈芳菲回身轻声道:“是的,正要去接些水来。” “那么,你不必去了。”来人不无惋惜的笑笑,把自己手中拎的水壶高举起来道,“我才从那边过来,医院的食堂整建,施工的人无意把水管子砸漏了,眼下关了总闸正忙着抢修,怕是没有水供应了。” 这么不巧吗?陈芳菲面露遗憾,水管抢修一时半刻是修不好了,自己难不成举着一双涂满药膏的手去见人? 她站在原地不无怅然,倒是那男子还没有走开,见她不动,自己想了一想方走近两步,仍是把水壶高举着,却向陈芳菲面前一递道:“小姐要是等着急用的话,不妨用我这一壶吧,我赶上巧,最后一个接满了水。” “不不不,那多麻烦您?”陈芳菲不想一个陌生人会这般古道热肠,忙连声推却道,“我等一等也没什么,不过是想洗个手罢了。” 那男子便笑道:“我母亲的房中还有些热水,我等会子再下来接水也是一样。小姐要是洗手,尽管拿去用吧,不必那么客气。”说时,就把茶壶又往陈芳菲眼皮底下送了送,可见他并不是假意相让,倒是真的愿意送出这壶水。 陈芳菲难得遇到这般风度翩翩的绅士人物,那水壶放在眼前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她微垂着头,额上的刘海让风吹动,沙沙的抚着却月眉,眉梢一点朱砂痣仿佛被点亮的荧光灯,红的鲜艳红的妩媚,直把对面的男子看呆住,连壶里的水倾洒出来都没察觉。 倒是陈芳菲发现得早,啊呀一声,忙就伸手一拎那茶壶把子,使水不再流下道:“看洒到脚面上湿了鞋子。” 那人一叠声的说对不住,瞧着茶壶被陈芳菲拎在手里也就不忙着取回来,却道:‘是我大意了,那么这水……‘他还有些惊艳于眼前女郎的容颜,话说了一半不知怎么要接下去,只好讪笑着看陈芳菲的意思。 陈芳菲这时才敢将面前人儿看个仔细,瞧他一张国字脸上,轮廓明朗,英眉入鬓,双目炯然,鼻翼高挺,很像当下心怀报复的学生模样。那一身长袍衣料看着不错,只是颜色旧了些,倒把整个人的气质温润了许多。又瞧他面容虽带笑,脸上却愁容不整,不似是医院里的医生,反而像是病人的家属。陈芳菲出于好意,便问道:“这水壶我将来要怎样送还给你呢?你不妨给我个地址。”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三弟 陈芳菲出于好意,便问道:“这水壶我将来要怎样送还给你呢?你不妨给我个地址。” 男子失笑道:“我母亲就在三楼住院休养,若是要找我,去三零二病房就行,我姓陆,双名建鹏。” “陆建鹏”陈芳菲嘴巴里小声嘀咕一句,便道,“那真是巧极了,我有位亲戚也住在三楼的病房里,要去找你也便宜得很。谢谢您了,那么这水我就却之不恭了。” “您尽管取用。” 陆建鹏微微笑着,看一眼陈芳菲的神色,自己踌躇了一回,片刻才问她:“不知小姐方便不方便告知芳名?” 陈芳菲讶然,良久方低低回他:“鄙姓陈,耳东陈,双名芳菲。” “人间四月芳菲尽的芳菲么?”陆建鹏很意外这么美丽的女郎当真会把性命告诉了自己,当即又惊又喜道,“这可真是好名字,与你相配得很。” 陈芳菲让他夸得脸上火一般灼热,就抬着手面轻轻摩挲着,企图借手面上的凉意将两颊的温度降低下去,却也只是徒劳无功罢了。她小姑独处这几年,鲜少有同男子亲近的时候,若有也不过是些轻薄登徒子,避让都来不及,别提说得上话了。眼下陆建鹏温文有礼,且是一表人才,无端中竟把她封闭许久的少女的心门打开来。 固然他是比不过北岭李家的大少爷,但能在茫茫人海中遇到这般出色的人物,就已是十分的不易了。 她想了想,忽见意中的男子还在身旁,脸就热得更厉害了。暗骂自己真是疯魔一样,还不知人家是否有家室就胡乱许下芳心,没得叫人看笑话。倒说自己不稳重,到那时真是要丢不起这人了。再则,家里面也不知是怎样替她安排的,她就算是有心也不见得能获得父母的同意。如此,忙又把欢愉的神情收敛起来,面孔肃然的拎着水壶就往回走去,也没来得及同陆建鹏告别。 陆建鹏站在原地望着她窈窕的背影发着呆,他读书这么多年,早叫书里的老庄思想儒家文化给浸透个完全,向来不敢同女子多言。——他念得是私塾,那里也没有女子存在。便是有时和大嫂多说两句,让人看到也总觉得像做了亏心事一般。躁动的面颊晕红,一颗心虚到骨子里。 这日能同陈芳菲说上这么多话,在他自己看来都像是奇迹一样。难道,真如同戏文里所说: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天下女子的多情,难道还有像杜丽娘那样的吗?梦见那位情人就得病。一病而迅即不起,以至亲手描绘自己的画像传于世以后就死了。死去三年了。又能在冥冥之中寻求到所梦的人而复生。像杜丽娘这样,才可以称得上是多情的人了。她的情在不知不觉中激发起来,而且越来越深,活着时可以为情而死,死了又可以为情而生。活着不愿为情而死,死而不能复生的,都不能算是感情的极点啊。梦中产生的情,为什么一定不是真的呢,天下难道还缺少这样的梦中之人吗?一定要挨到男女同席了才算是成亲,等到挂冠辞官后才感觉安全的,都是只看事情表面的说法啊。) 他的阅历同经历都短暂的很,还不能够了解情之一字的滋味,此刻胸如小鹿乱撞,又如立钟打摆,春心大动之时,不觉就把连日来的烦琐忧愁一扫而光,母亲的病也似乎是好上许多,他面容含笑,遥看着陈芳菲走远,忙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 陈芳菲正因方才自己的躁动而羞恼,左手一个水壶右手一个水壶的拎着,脚下疾走如飞,直奔三楼而去。陆建豪追着她上到三楼,亲眼瞧见她进了同母亲一墙之隔的病房中,门口两队列兵犹在。他曾听母亲和姐姐提起过,隔壁住的是镇守使署的小姨子,北岭李家的四小姐,来头大得很。陈芳菲既是能与她做亲戚,想必也身世不凡。 他脚步慢慢停下来,自己家庭虽不算清寒,到底也不是什么名门世家,哪里比得上北岭李家的声望?并且,家中能有此富贵也全赖大哥一人支撑,于他本人并无多大关联,他如今学业未完,前途未卜,纵使他对洛神有意,若神女无情,岂不是自取其辱? 紧闭的房门中,隐隐可以听见里头低低的人语声,陆建豪直觉就是陈芳菲在说话。轻轻地细细地,仿佛微风拂动嫩柳,撩拨得人醺然欲醉。他轻轻地从列兵之间走过去,尽量放慢脚步,想让自己多听一会儿她的声音。 陈芳菲亦是一颗芳心暗动,秀儿瞧她拎了两个水壶回来,便忙接过去疑惑笑道:“不是说每个房里只有一个水壶么,表小姐从哪里多拿了一个?” 陈芳菲面色绯红,像是叫人瞧见了什么秘密一般,登时心虚起来,忙绕开秀儿把那水壶放在桌子上,两只手儿捧住脸轻笑道:“是从别人那儿借来的,底下没有水了,恰好他还灌了一壶,知道我们急用,就好心让了出来。” “那倒真是个好心人。”秀儿笑着将水壶拎过去放在炉子上烧起来。 宛春也笑道:“早说了叫你不要去,等秀儿来也是一样,偏你格外客气。这儿离食堂的路不算近吧?天儿冷,只怕水也冰凉的。” 陈芳菲自觉面上的火热已经消退泰半,方走到她床前笑说道:“不知道离得近不近,我正待去打水呢,因为不认得路,就找个人问了。那人告诉我说食堂今日整建,把水管子都砸坏了,这会儿还在抢修,怕是没有水。我见他如是说,也就没有过去。” “所以他便把他们的水壶送给你了,是不是?” 宛春轻颔首,如今这世道已经少见古道热肠的人了,陈芳菲这一回倒是碰个巧。她便下意识的笑问她:“那人既然在这里出现,想必不是医护人员,就是病人家属了,也不知他住在哪儿,咱们这水壶用完了最好要还给人家,要不然人家也会不方便的。” 陈芳菲忙道:“他母亲就住在隔壁病房里,待这水用完,我就把水壶送还回去。” 就住在隔壁房间,那岂不就是……岂不就是陆家老太太的病房?那这水壶…… 宛春柳眉微皱,便问陈芳菲道:“给你水壶的那个人,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嗯?”陈芳菲不明白宛春突然间怎么就问到了这个,自己也不知该回答还是不该回答,毕竟陌生人之间才见面就彼此交换了姓名是很让人疑惑的事情。她原就藏了几分心事,这会子不觉支支吾吾道,“倒没听多大仔细,好像是姓陆。” “姓陆?男的女的?” 陈芳菲迟疑片刻,看了宛春一眼,半晌才低声道:“是个男的。” 是个男的?宛春紧张地半坐起身子,只恐她遇见的是陆建豪。那个人心思极多,手段又残忍,断然不能够这么好心送水给陈芳菲用的,若真是他,那可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了。 她急于想知道送水给陈芳菲的人究竟是谁,但陈芳菲为了避开她的打探,已然躲去一旁,佯装要给秀儿帮忙。宛春倒不好追着她问下去了,她现在与陆家已是毫无干连,无论陆家做了什么,冲的都是北岭李家四小姐的面子,而不是谢雅娴的面子。现在她唯一担心的,就是芳菲被人利用。 脑筋急速转动着,风炉上的水恰刚烧开,咕嘟咕嘟翻滚着冒着泡泡。宛春看一眼水壶,倒是有了一计,就叫过秀儿道:“我瞧着那水已经烧开了,不如将它倒在咱们自己的水壶里,这一把照旧送还人家吧。” 秀儿正把窗户帘子拉得大开,屋里登时透亮起来,日光堪堪爬过了三楼的窗户,洒金线一般的从窗户玻璃中穿过来,微尘浮动,温室生香。见宛春有话吩咐,就撒开手回身笑道:“这水壶要是一样的就好了,把咱们的直接给他就是,偏偏又弄成了两个样子。”说着就把那烧开的水壶拎起来,正要往她们自己的水壶里倒水,那边陈芳菲早就听到宛春的话了,忙走过来笑说:“水壶是我拿来的,还是我还回去吧,正好也谢一谢人家。” “那怎么能够?”宛春派秀儿出去正是有原由,看陈芳菲竟自愿当此大任,忙劝说道,“这活儿原就不该你来做,秀儿得了你的便宜,已经省跑一段路了,这会子不能再麻烦你,就让她去吧。” 陈芳菲还待要坚持,但看她主仆都是双目灼灼望着自己,又怕坚持过甚反因人猜疑,也就不多说话了。秀儿于是将水倒空,只留了个空水壶拎在手中,开了门自行送到隔壁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 姑嫂 那陆建鹏在隔壁正魂不守舍,一个人面朝外靠窗坐着,怕母亲疑心,还把从学校图书馆借出来的图书拿在手上翻了翻。往常他是最喜欢读书的,觉得闻着墨香比做什么事都舒心,但今天就是如同着了魔一样,一行行的字看在眼睛里,仿佛都变得陌生起来,读了半天也不知道书上说的是什么。 脑海里转来转去的全是佳人倩影,但看她美目盼兮,语笑嫣然的同自己说着话,鲜活的像是就在自己面前。瞧,那张脸是多么的年轻美丽啊,如脂玉如月华,那一双眸子,真是难为她怎么生的这么好,湛清得好像池子里的水,波光潋滟。还有那一双提壶的手,柔软纤长,若有幸得牵一下,大概也会此生无憾了吧。陆建鹏无意识的朝空伸出了手,一点一点的靠近,倒似真的要去牵她的手一般。 他母亲这两日叫女儿气了个饱,难得今日小儿子来,伺候得她舒舒服服的,阳光又那么好,她便倚着床头靠枕闭目小憩。半睡半醒里冷不丁瞧见小儿子的痴傻情状,倒唬了一跳,忙睁开眼问他:“你怎么了?是不是坐的时间长,身上酸疼了?” 陆建鹏叫她一言惊起,眼前的佳人顿时崩塌成碎片,再捡拾不起来,他又恼又羞,不过因为是母亲问话,便站起身仍是很恭敬道:“没有的事,妈,是我看书中一段写的真是好,所以才出了神。” “那就不要看了,小心看成个书呆子。”老太太或许是受了大儿子征战官场的鼓舞,对于小儿子的课业并不大在意,反倒是愿意他多出去走走,结交些社会上的朋友,对他将来仕途的发展也有益处。只是这个小儿子不太如她的愿,每日里除了课本就是书本。也不知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精神,就爱啃这些砖块似的东西。便又接着道,“你过来,扶我一把,我再起来走走。” 她的身子骨其实还算强健,只是连日受了气,总觉得胃胀胸闷。听说大儿子的住院费还没有拿过来,老太太的心里不是没有想法,可再多想法人家连面儿都不露一下,她又能对谁说呢?也怪她前几日说话没笼头。好好地提谁不好,非要提那个死人儿媳妇。——岂不知那是他的大忌? 她自怨自艾地顺着小儿子的搀扶站起身,走动了两步。人老了。脊背总会佝偻着,她的儿子还正值盛年,腰背笔挺,越发显出她的矮来。老太太眼光从陆建鹏的肩膀上溜下来,笑叹道:“总说时间过得慢。一眨眼的功夫你都这么大了。二十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该给自己谋个出路,你大哥那边我托他留心着呢,有空缺就叫你补上。” 这一番言论陆建鹏已经不知听了多少次。初时他还有心力来为自己辩驳,不欲走上大哥的老路,但母亲总不许他忤逆她的意见。尊重起见,如今母亲怎样的说,他便怎样的答:“那只好等大哥的消息吧,他们财政部虽说岗位多,但一直人满为患。只怕不能够那么快就有空缺的。” “说的也是,但你大哥是次长。让他留心总比别人靠谱一些。” 老太太也知这事不是说办到就办到的,大儿子的官才升上去,便是想走后门也得等一等,以防叫人说闲话。小儿子事业不成,她又操心起别的来,就道:“那日王家的姆妈说要给你议亲,我替你答应下了,这两日就叫你二姐去看一看人家。据说那姑娘的父亲是开粮油店的,手里头阔得很,生意人就这么一个闺女,以后你和她结了婚,有多少家产还不都是你的?” 陆建鹏最怕就是他母亲拿他的婚姻大事做文章,一听此言忙就笑道:“妈突然间怎么操心起这事来?我现在学业未完,又一事无成,拿什么同人家成亲?况且,那姑娘的出身这么好,只怕未必能看得上我。” “商人能有什么好出身?”老太太对于小儿子太过自谦的说法不免嗤之以鼻,拍一拍他搀扶在她胳膊弯上的手背道,“正因为你现在还无官无职,我才同意下的。将来要是你哥哥替你在财政部谋得了一席之位,那个姑娘我还看不上呢。也就在你面前,我可以放开心说一说,当年你大哥娶你大嫂的时候,我也是为了你大哥只是个记者,你大嫂呢模样还说得过去,而且你哥说她家里无亲无靠的,留了一笔嫁妆倒可以贴补些家用,所以我没考虑的太多就许他们两个结婚了。说起来我那个决定做的真是糊涂,全然忘了她的那嫁妆虽好,到底没个出身,一点的忙都帮不上你大哥的,反倒叫你大哥奔波劳碌,直等到快三十才当个次长。要是你大哥晚两年结婚,娶个门当户对的老婆,他也决计不会是如今这模样,怕是能高升到部长都没个准儿。我吃一堑长一智,这一回啊怎么都不会给你说个穷人家的女儿了,不论是商是官,总归是比你大嫂那个丧门星强得多。” “妈!”陆建鹏有些不耐烦起来,“大嫂都没了那么长时间,死人为大,不要在背后说她了。她在我们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何至于现在还同她过不去?” “我同她过不去?建鹏,你的胳膊肘不要往外拐哇。” 老太太最见不得别人替她的儿媳妇说好话,本来就是嘛,穷要饭家出来的女儿,能有什么好?凭着一脸狐媚子样儿,倒会勾引男人,要不是她,以建豪的条件什么样的大家闺秀说不到?哪里像现在,她死了还阴魂不散的,上门议亲的听说要给陆家做填房,谁肯把好好地一个姑娘嫁过来?提起来她就一肚子的气,这会儿爽性发出来道:“你倒是说说看,她有什么功劳苦劳了?嫁到咱们家总有七八年了吧,肚子一点儿都不争气,前头怀一个叫她流掉了,这后头生的一个又不是带把的,还跟她娘一样的晦气,早早就没了。我看哪,咱们家就是被她克住了,你瞧瞧你二姐,结婚三四年都没怀上,岂不是有她在捣鬼?” “妈!”陆建鹏苦笑连连,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为何一遇上大嫂的事情就这么蛮不讲理起来,二姐没能怀孕,据传闻责任全在二姐夫身上,怎么会同大嫂扯上关系?他对无辜溺亡的大嫂和侄女尚还抱有不忍和同情,很反感母亲这样的污蔑人家,便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并不觉得大嫂有什么对不起咱们家的地方,你老人家之前得颈椎炎,都是大嫂衣不解带的替您热敷,拿药,她的孝心难道您都看不见吗?” “啊哟,她那叫孝心哪?她坏心眼多着呢,热敷的时候几乎没烫死了我。”老太太依旧恨声恨气,直觉小儿子是让那个狐媚子哄住了,处处的给她说好话,不由劝道,“你年纪还轻,不要人家三言两语说了几句好话,你就分不清是非。这是你还没讨媳妇呢,将来讨了媳妇,万一她说了些什么,难道你就要全然站在她那一方,与我们作对吗?” “这不是作对,这是……” 陆建鹏几乎不知要说什么好,幸而外头传来敲门声,把他的话打断了。他忙松开母亲的手,去开了门,原来是二姐建裙同姐夫司南过来了。 陆建裙也很意外能在此刻见到建鹏,不觉笑道:“三弟怎么有空到医院来?” 建裙叫了声二姐姐夫,道:“今日学院里无课,所以过来看一看妈的病情。想不到这样巧,二姐和姐夫也来了。” 建裙道:“还不是你姐夫,惦记咱妈的病,昨晚收完租,今日难得有一日休息的功夫,所以同我一起回来了。”她这话不过是要建鹏眼面前儿卖个乖罢了,什么收租不收租的?江北那块地大归大,可是萤火虫的屁股——没多大亮(量),收到手还不够一家老小嚼头的。两个人闹了一晚的矛盾,建裙为了安抚丈夫,又把脑筋动到镇守使夫人那里,所以今儿夫妻俩才会急急就奔到医院里。 老太太一看女儿那表情,知道八成是没好事的,便一扭头,装作是不大舒服的样子又躺回了床上。陆建裙满面带笑的迎上去,扭股儿糖似的黏住她道:“妈,您老人家今日如何了?你看,司南昨天才收完租,知道要来看你,特特从药房那里拿了一支老参,这东西最大补了,你瞧瞧。” “不用瞧了,劳你们费心。”老太太头一偏,见建裙拿着老参的手推开,单向建鹏说道,“我和你说了半日的话,口里干渴的很,你去倒些水来我喝。” “口渴呀?我来,我来。”陆建裙赶着献殷勤,忙站起身道,“三弟你坐歇会儿,这伺候人的事儿还得我做才成。”说着,就找到热水瓶欲要倒水,一打开软木塞才发现,那瓶里空空的,一丝儿热气都没有。 --------------------------------------------- 鞠躬致歉,感谢云媚013童鞋提出的意见和批评,虚心接受中很对不起,因为自己的不认真,让大家失望了,以后会好好改正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丫头 她奇怪的将瓶口摇晃两下道:“怎么一点的水都没有了?” 陆建鹏忙道:“没有水了么?我下楼的时候还有半壶热水呢。” 他母亲陆老太太就在他背后哼了一声,道:“那半壶的水我洗脸都不够,指望着别人烧水给我用?简直是做梦了哟。” “嗨,那有什么做梦不做梦的,我在的两日,哪日不是我亲去打了水来?”陆建裙因为现在要多往母亲这里走动,才能有幸得见仲清一面,所以对母亲冷漠的态度完全淡然处之,一面说一面就四下找了找道,“那水壶哪里去了?前儿还瞧见在这儿呢,拿来我去楼下打点水来。” 陆建鹏不料房中的热水用的这样快,想起水壶还在隔壁陈小姐那里,建裙这时要找,自己少不得要去隔壁拿回来的。只是话要怎么说呢?母亲和姐姐都是疑心病很重的人,他无缘无故的把水壶借给旁人,定然要叫她们疑惑的,就略有踌躇着,看他姐姐找的急也不好意思开腔。 恰此刻秀儿送水壶过来,咚咚的敲着门。站在门首的建裙的丈夫司南闻声以为是护士进来查房,忙就把门打开,细瞧外头站了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上身一件半大长的杏色起花袍衫,底头是苗色的扎脚绫裤,鲜嫩的仿佛二月的迎春花,羞怯的向他说道:“敢问陆先生在吗?” 司南还有些怔怔然,因她问陆先生在不在,想着房里唯有建鹏可称之为陆先生,愣神片刻才忙向屋里喊了一声:“建鹏,有位小姐找你。” 秀儿在此之前一直固守自己丫头的身份,从未被人家叫做小姐,这会儿看着面前很体面的人称自己为小姐。当下不好意思地连连摆着手,但又不知要作何解释,只得拎了水壶在门前讪讪站着。 房里陆老太太和建裙听说有位小姐找建鹏,皆是惊讶至极。作为建鹏的亲人,他们对建鹏为人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他是个同陌生人说话都有些腼腆的孩子,更遑论是同女子说话了。正因为如此,所以才将他送去私塾,叫他同朋友们多多的相处,也好将自身羞赧的毛病改过来。这两年倒是也见到些成效。但也没听他提起过与哪位小姐交好的呀,而今人家还亲自找上门来。 她们母女二人怀着困顿都齐齐望向秀儿,瞧她打扮得并不十分华丽。而且看上去不像是个小姐反倒像是小姐的丫头,当下建裙就问道:“你找建鹏有什么事情吗?” 她曾于母亲口中听到过,有人要给建鹏提亲,说的是粮油店老板的千金。要是这个找上门的女孩子出身不如那一位,趁早及时打发了为妙。免得像那个不知哪门子里冒出的大嫂一样,家徒四壁的招人厌烦。 陆建鹏也是头一次见到秀儿,印象中并不认识她,原要自己开口问的,瞧他姐姐已经代劳了,他便向秀儿稍稍躬着身子道:“是要找我吗?” 秀儿哪里知道他是否就是陈芳菲说的那位陆先生。想起自己不过是来还水壶的,就忙将手朝上举了举,露出水壶道:“方才我们的表小姐从这里借了一壶水用。十分感谢,怕你们着急着要水壶,所以让我送还给陆先生。” 表小姐?陆老太太和女儿女婿面面相觑,这才会意过来面前的人当真只是个丫头,不过是为其小姐跑了趟差事而已。这也符合情理。大户人家的女儿,岂会轻易的抛头露面?只不过。她既是有丫头,如何方才又自己借水来呢? 她们一肚子的好奇,都亟待陆建鹏解答。陆建鹏看见那水壶,又听闻是表小姐的差遣,当即就想到了方才自己思之若狂的佳人陈芳菲,便紧走两步,上前客气说道:“有劳姑娘亲自来一趟。” 秀儿掩口笑着将水壶递给他,余光里将他打量了几眼,才道:“东西我送还回来了,小姐那边还有话吩咐我呢,我就不多留了,多谢您了,您留步。” “姑娘慢走。”陆建鹏拎着水壶直把秀儿送出几步远,快要到她们病房的门口才站住脚。心驰神往的瞧着秀儿进门去,自己兀自思量着,只可惜送还东西的不是那位陈小姐,要不然自己该当多同她说几句话才是。 他傻站片刻,看那门口的列兵都齐刷刷的望着自己,忙就转过身回到母亲这里。陆老太太和建裙她们正因为陆建鹏的出去而越发猜疑,瞧他进来就拉住他活像是审犯人似的审问道:“方才那丫头是谁家的?你何时认识一位小姐了,你这孩子当真藏得住话呀。” 建裙也道:“那小姐的家里是做什么的,看丫头的气派倒不似寻常人家。若是合适,也可以做做朋友,请到家里玩一玩。我们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也绝不会让人小瞧的,你不要因为这些就瞒着家里人呀。” 司南在旁边听她母女你一句我一句的议论,直把自己忽视个完全,便要插句话,以便于显示自己不同的见地来,就道:“妈和建裙说的是,我瞧这小姐必然来头不凡,现如今经济萧条,能使还得起丫头的人家已经不多了。而且,她的那个丫头穿的衣服可是维大号绸缎庄新上的云锦,一块多钱一尺呢,谁家舍得在丫头身上这么铺张?” “哟,那可是笔不菲的开销呀。”建裙跟着他丈夫附和说道,“那日去我们家做客的张太太你记得吧?她穿的衣服还不见得有方才那个丫头穿得好,连人工带布料,就要花去三四十块钱。一个丫头穿成这样,啧啧,这人家可真不得了。三弟,这位小姐姓什么呀?” 她笑如春花,早把方才说要找粮油店千金的话给忘到了脑后。陆建鹏见惯了母亲和姐姐的趋炎附势,无奈的说道:“她姓陈。” “姓陈?”陆建裙扭着腰去问她丈夫,“上海这里有姓陈的大户人家吗?” 司南摸摸下巴,他的资历还不够进入上流社会去,偶尔听闻也只是上海政坛的几位领袖及青帮的几位大佬的名号而已,至于其他名流所知并不多。只是为了能在岳母和小舅子跟前有面子,就胡乱敷衍建裙道:“定然是有的呀,要不然她怎么姓陈呢。” “是哦。”建裙对于丈夫的话总是附和着,就又向她弟弟建鹏问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认识多久了?那位小姐多大了?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倘或那个小姐也不年轻,不如两个人商议商议,能确定下来最好。你不知道,现在女孩子的心思变得快着呢,错眼不见就跟了旁人。你又是个笨嘴拙舌的,万一迟一步叫人抢去,哭都来不及。” 她问题那么的多,建鹏简直不知要先回答哪个才好,忙摆着手苦笑道:“二姐,话都叫你一个人说完,我可说什么呢?那位小姐与我不过是萍水相逢,我们还不到你说的那地步。再者……人家那样的出身,我们哪里高攀得上?” “什么出身?”建裙忙追问道。 陆建鹏嗫嚅半晌,才似沮丧的说道:“她是北岭李家的表小姐,就在咱们隔壁。方才我下楼替妈打水,恰碰着她也出来打水,因为食堂那边水管子坏了,我怕她等着急用,所以就将自己的水壶借给她了。” 北岭李家的表小姐? “你是说,你是说……那个第一世家的北岭李家吗?”陆建裙激动的几乎语无伦次,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才在想要如何的去打听仲清是否肯见她的消息,这会子就又遇到了北岭李家的表小姐。甭管这表小姐是亲是疏,总归同北岭李家沾上关系,也不会简单到哪里去。若能托她在镇守使夫人面前美言几句,那丈夫的前途不是更有着落? 她越想越开心,忙拉过陆建鹏到一旁笑道:“三弟,你不要自暴自弃呀。那个表小姐既然愿意在萍水相逢的时候就告诉你姓名,想必她对你还是有点意思的,你争点气,好好地同她相处,将来在事业上不省了你很多功夫?” “二姐。”陆建鹏解释的嘴皮子都要磨破,却还是没能让建裙转过寰来。她遇到权势的人,总挪不动步子,那个陈小姐,自己同她不过一面之缘,也不知人家芳龄几何,许没许人家,就让他冒冒失失的去和人家做朋友,难道不是明摆着让人家不屑吗?他难得发一回脾气,此刻瞧她姐姐的样子,直觉温言是解决不了的,便板住面孔道:“我与那位小姐是不可能的,二姐也不要拿这样的话开玩笑了,没的辱没人家小姐的声誉。” 陆建裙不提防碰个钉子,让建鹏说的一时下不来台,只好侧过脸朝她母亲笑道:“您瞧瞧,这两年他的脾气倒真是见长,我这个做姐姐的说他两句都不成。” “你说的不对,他当然不听。”陆老太太冷冷笑着,三个儿女里她如今正偏宠幺儿,对于女儿的说法也很听不惯,就道,“你三弟的婚事还轮不到你做主呢,他有他的主意,你不要插手插脚的干涉他。你不是要去打水吗?呶,水壶就在那里,你拿去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 闯入 陆建裙见她母亲也不向着自己说话,扭着身子哼了哼,就把水壶拎起来,开门出去了。 这里陆老太太冲她的背影摇一摇头,便朝建鹏招呼道:“来,你到妈这里坐下,有些话咱们娘俩细细的说上一说。” 建鹏无奈的走上前,心底里对于母亲要说的话全然了解,只是苦于无法不听她的。姐夫司南出于探秘的心思,也随同他一起过去,坐在椅子上听陆老太太问些什么。 陆老太太可喜支开了女儿,毕竟是过来人,瞧儿子护卫那个小姐的神情,就知道他定然是动了心思。只不过他为人太害臊,所以才遮遮掩掩的不愿吐露真情。女儿那个急脾气,样样事到她手里都败个干净,她可不愿她吓跑了未来的儿媳妇,最好是能从儿子这方面下手,将他的心安定下来。就道:“你二姐姐说的话虽不中听,却自有一番道理。我只问问你,对于婚姻大事你可有什么看法不曾?” 陆建彭两只手在膝上交叠相会搓揉着,良久慢慢答道:“婚姻大事全由父母做主,为人子女岂敢随便置喙?” 陆老太太笑道:“在妈面前你还打马虎眼吗?就说实话罢。那位陈小姐或者她的出身是高贵些,但咱们看的不光是一个人的出身,还有她的人品。要是人品好,穷点也没什么,要是人品不好,哪怕她是亿万富豪的女儿呢,咱们也不能要。刚才我同你说粮油店老板的千金,你瞧瞧和这位陈小姐你更喜欢哪一个?” 她已然旁敲侧击起来,陆建鹏躲过了前番的调查,这会子瞧母亲拿一个未谋面的粮油店老板的女儿同陈芳菲相比,他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道:“人各有志,妈就不要多问了。陈小姐的为人我看是很正派的。叫我们拿在嘴里打趣,真是大不应该。” “好,好,好!大不应该,妈不说了,不说了行不行?”陆老太太捂着嘴笑起来,这个儿子当真是傻的可爱,三言两语的就让人问出了真心。这倒是好办了,既然那位表小姐就在隔壁,离得这么近抽空过去走动一下。也就可以看到是什么样子了。实话说,陆建鹏虽比不上他大哥有本事,样貌却同他大哥不相上下。都随了他们的老子,单瞧外表,别人也挑不出什么刺来。怕就怕人家会问到建鹏如今在哪里高就,说是学生陈小姐不见得放在眼里,她原先还想着等一等再叫陆建豪给建鹏谋一份差事。这会儿却又改主意要催一催他了。 司南坐在那儿听她母子俩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究竟。看小舅子还是说说就脸红的状态,就拍着他的肩膀大咧咧笑道:“建鹏,你怎么像个女人似的,扭扭捏捏?大气一点嘛,女人再怎么有钱也还是女人。只要你哄得她开心,她什么不答应你的?照我说,你倒可以主动一些去接近那个陈小姐。不论将来如何,能做朋友就是你的运气呀。不要像我,结了婚就像匹被栓牢的马,到街面上去连姑娘都不敢偷瞄一眼,以防你姐姐吃醋嘛。所以。趁你现在还自由的很,多处处。啊,多处处。” 他这所谓的经验之谈,足让建鹏倒尽了胃口,难为司南还可以说出得口。眼瞅自己同母亲和姐夫他们都说不到一块儿去了,陆建鹏干脆推脱下午还有一堂课,要抓紧温习,就仍是回到窗口那里,捧了一本书暗自发呆。 且说建裙人已经走到门口,她因为知道隔壁有位表小姐在的缘故,所以今日更加留心隔壁的动静。听到里头果然有几道人语声传出来,总有三四个人的样子,只道建鹏所言不假,隔壁当真是来客人了。 她恨不得即刻就进去找那位表小姐说几句话,不过瞧着列兵们的神气,未必会同意她进门去。只好在门外干着急,思量到底该用什么法子才能见表小姐一面。就在低下头的一瞬间,瞧着自己手上的水壶,不觉有了主意,忙偷笑的赶下楼去。 宛春病房里,秀儿才送了茶壶回来,因为已到午时,食堂那里已派了人将她们点的饭菜送到房间里,陈芳菲高挽着一只手儿,正待给宛春盛饭布菜,秀儿就忙接手过去笑道:“表小姐,以后这样的活儿还是等我来罢,您坐着吃饭就成。” 陈芳菲微笑着稍避让开半步,瞧着秀儿极为利索的盛了两碗饭出来,一碗端到宛春面前,一碗推到她跟前,忙道:“秀儿姑娘,你不吃吗?” 宛春也见到桌子上只有两碗饭,便道:“为什么不吃?再盛一碗来,坐下一起吃吧,表小姐又不是外人,不用那么见外。” “是。”秀儿轻声点着头,拿了那盛饭的木铲子小心的盛出半碗米来,一粒一粒的往嘴里扒拉着。陈芳菲坐她对面,看了只想笑。她来上海多日,同仲清的陪嫁丫头翠枝也相处过,那可真是个了不得的姑娘,一日里要做什么谁做什么,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帮着表嫂把偌大的一个府邸治理的井井有条。那时她还以为李家的小姐丫头个个都如仲清翠枝一般,今日一见,方知自己见识真是太狭隘了,一个家庭足可以养出两般不同的人物的。仲清和宛春,翠枝和秀儿,不就是其中的典型吗? 她想得出神,半天也不见动筷子,宛春就自做主替她夹些菜到她碗中,笑劝道:“多吃些菜呀,芳菲姐。这医院的伙食味道不错,比咱们自家做的都还要好一些,你尝尝。” 陈芳菲忙连声道谢,看宛春只捡面前的素菜吃,就问她:“是要忌口吗?我瞧这炒肉丝你几乎都没动一口。” 宛春笑道:“我不是要忌口,而是在屋里长时间坐着没有运动,怕吃油腻的罢了。”说毕,就挑了一筷头炒肉丝夹到芳菲碗中,劝其多吃。 正谦让时候,陆建裙已经拎着水壶回来了,食堂那边的水管已经修理差不多,医院考虑病房中都需要用水,所以让人放了一个大缸,缸里注满了水,就搁在食堂门口。她去的时候,便是从大缸里舀的水。 为赶时间,也顾不得水壶里的水太满,洒在了脚面上,陆建裙大迈步的跑上了楼来,停在外面喘息几口气,方对那列兵说道:“麻烦找一下陈小姐,就说她要的水我给她拎来了。” 列兵门连日来已经见了陆建裙已不下十次,彼此都认识,晓得她是隔壁病房老太太的女儿,又是财政部次长之妹,多少给了她一点情面。瞧她这回又上门找人,便好心道:“我们太太今日没过来。” 陆建裙笑道:“我知道太太没来,不是来了个表小姐吗?我要找她呢,麻烦大哥通融通融,这水就是她要的。” 表小姐要水了吗?列兵们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方才倒是看见跟随四小姐的那个丫头出门到隔壁送了个水壶,难不成是表小姐托她要的?他们不大确信,又怕万一真是表小姐要的水,叫他们拦住了少不得要挨训的,便迟疑着对陆建裙点头道:“那么,您请便吧,四小姐还在房中休息,切莫打扰了她。” “这个我明白。”陆建裙笑靥如花,放轻脚步赶上门前叩了叩门。 照旧是秀儿过来开的门,瞧见她倒是很惊讶道:“怎么是你呀,小姐?我们的四小姐不见客的。” 陆建裙笑道:“我不是要找你们四小姐,怕打扰她静养呢,我找你们表小姐。” “找表小姐?”秀儿偏着头,很是纳闷,表小姐才新来的上海,医院也是头一回进,怎么同她认识了?便道,“找我们表小姐有事情吗?” 陆建裙举高手里的水壶又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就为个水壶而已,麻烦您替我传个话给她成不成?” 这水壶又怎么了,不是才送还给她们的么?秀儿弄不明白她到底要做什么,只得道:“那请您稍等一等,我去找表小姐来。”说罢,就关了房门转身回房中对宛春和陈芳菲道,“隔壁那位小姐又来了,这回说是有关水壶的问题,我同她讲不清楚,她要找表小姐呢。” “隔壁的小姐?什么小姐?”宛春可不记得隔壁有什么小姐,倒记得隔壁陆老太太的女儿陆建裙,她真怕她又找上门来。偏偏天不遂人愿,秀儿一张口,果真说是陆建裙找上门来,并且指名道姓的要找陈芳菲。 宛春便奇怪道:“她怎么会认识芳菲姐的呢?” 陈芳菲想来想去,因为秀儿提到过她是为了水壶一事而来,自己上午又曾在隔壁一位陆先生手上借过水,便以为她是为这事来找的自己。忙道:“还是我出去看一看吧。”便不等宛春她们再说话,就已经先一步开门去了。她不知道宛春对于这个找上门的人是很反感的,就将房间的门开的大亮,朝陆建裙笑道:“小姐你找我有事?” 陆建裙正在外面顺着未关严的门缝探头探脑的朝里瞅着,她一直都好奇名门世家的小姐到底会是什么样子,不提防陈芳菲突然开门,她的身子一闪,几乎闯进门里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同人 脚下踉跄几步,才堪堪站住身子,朝陈芳菲笑道:“您就是陈小姐吗?幸会呀幸会,我是建鹏的姐姐——陆建裙,陈小姐叫我建裙就好。” 她一面说,一面拿了两只眼睛,不住的在陈芳菲周身打量着。瞧她身上穿的是清湖蓝地云纹锦的夹绸长衫,滚着繁琐的水钻边儿,额前一溜垂着满天星,后脑勺编着一根长辫子,乌油油的倒是茂盛。虽说打扮的不那么时兴,但看衣料针脚都是顶尖的,气度还好,不张不扬,也有些大家气象。 陈芳菲听她自我介绍是陆建鹏的姐姐,忙就弯一弯身子道:“陆小姐,幸会了。不知你找我何事?” 陆建裙见她这般客气,对她的好感越发多了几分,满面堆笑将水壶递过去道:“没有别的事,方才听我三弟说,陈小姐这里的水没有了,所以他借了一壶水给陈小姐。方才我瞧着你们的丫头把水壶还回来,怕是还没有下去打水,未必够用的,所以就给您又送了一壶来。” 陈芳菲不料她就是为了这事而来,赶紧推却着道谢:“不,不,不。刚才借水之举已经很麻烦陆先生了,如果我们需要水的话,下去再打水就是了。”她正恐陆建裙一不留心就把陆建鹏借水的事情说出来,或者说出来也没有什么。但在她心里,因为刚刚情动之故,总像是揣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脆弱的好像肥皂泡,一戳就碎裂。 陆建裙不以为意,还只当她是客气,硬是拎着水壶要送她。看陆建裙百般不接,就要强行将水壶替她拎进门里去。她来往医院多日,早就对隔壁憧憬过上万次了,这一会好不容易有了说话的契机。若是能同李家的四小姐和表小姐交上朋友,那她可真就是要发大财了呀。便一叠声的说着不用客气,就闯到宛春病房中喋喋不休道:“大家门邻着门,以后少不得要常来常往,不比邻居也胜似邻居了。人说远亲不如近邻,送点水算什么呢?难道以后我妈那里来陈小姐这里借水,陈小姐就不借了吗?大家都是一样的心思,助人为乐嘛……” 她说的甚为啰嗦,一双丹凤眼流光百转,只一刹那就对上了坐在床沿的宛春和秀儿主仆两人。宛春因为叫唤陈芳菲关门已经来不及。到底是百密一疏,终究让陆建裙与自己会面了。退缩已经不是上策,唯一的上策便是主动出击。 她一遍遍的劝说自己。现在的她可不是可任人宰割的谢雅娴了,她是北岭李家四小姐,镇守使署夫人的嫡亲妹妹,堂堂国务卿的孙女——李宛春,大可以不必害怕任何人。 哐当!陆建裙果不出所料的看傻了眼。手里拎的水壶不期然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水壶上的盖子被摔出去老远,壶中的水顿时汩汩的冒出来,直流了一地。她呆呆的站在那儿,口中这这半晌。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秀儿和芳菲正不知她为何一进门就吓成了这个样子,忙都弯腰去把那水壶拎起来,秀儿瞧着那水流的到处都是。便赶着要找拖把来。 陆建裙看着宛春,直如见鬼一般。这个人……这个本该死去的人,为什么会在医院里,还就住在她们隔壁?这真是阴魂不散,阴魂不散呀她…… “你是人是鬼?”陆建裙骇到了极处。竟把心里的话问出来。 宛春佯装不解,迟疑看了一眼陈芳菲和秀儿她们。才略带些笑容道:“这位小姐,我们之前见过吗,为何你会这样说?” 见过?她倒是装得挺像,就是化成鬼,她陆建裙也能认出她来。她不就是……不就是……眼角无意看到一旁同样疑惑的陈芳菲,陆建裙硬生生将到口的那个名字咽了下去。她真是让那死人气昏了头,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医院!是李家四小姐的病房!她怎么敢问出是人是鬼的话,抬眉看一看陈芳菲,又看看方才送水过去的秀儿,这两人她都已认识,唯有端坐在那里的同她死去的大嫂长得一样的人,她不认识。 那么,她就是李家的四小姐——李宛春吗?这可谓是造化弄人呀,想不到她今生竟能在两个人身上看到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快快的收敛起面上的惊恐,陆建裙捋着鬓边的散发,忙朝向宛春笑道:“我哪里有幸见过四小姐呢,今儿不过才见得第一面。” “哦?那么,你为何要问我是人是鬼呢?”宛春半仰起头,语带嘲讽的看向陆建裙。 陆建裙讪笑着低下头,总不好说人家是同自己死去的大嫂长得相像吧?说出来,人还只当她是口无遮拦,硬要攀亲带故呢,倘或问起大嫂的出身,同四小姐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更要惹人不快了。便愣是改口,硬着头皮笑说道:“四小姐怕是听错了呀?我的意思是,您长得这么漂亮,简直像是仙人一样,所以问你是人还是仙呢。” “是吗?”宛春一扭头,就向秀儿问道,“你方才听到的也是这句么?我怎么横竖听着都说是人是鬼呢?” 秀儿才把地拖好,哪里顾得上她们说了什么,便摇头笑道:“听不大真切,不过小姐你的确是长的很漂亮,人家夸你呢。”她误以为宛春会因为别人的一句失误之言,而恼羞成怒,所以宁愿替陆建裙遮掩过去。殊不知,宛春正是要借她的口好好羞辱陆建裙一番。 此刻算盘落空,她也就不便揪着那一点的错处不放,却又道:“我听见你说要送水来,眼下水已经送到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陆建裙哪里还记得自己有什么事,早叫她的一张脸吓得魂都没了,这会子虽然强撑着,但主意全无,自己也不知要从何说起,只得干干的笑道:“没事,没事,就是送水而已。四小姐要休息吗?那您好好休息,改日再会,好好休息。” 说毕,便又朝陈芳菲鞠一躬道:“陈小姐,闲无事的话可以到隔壁找我们说说话的。” 陈芳菲笑一笑,知道建鹏还在隔壁屋里,自己定然不方便过去,就不曾接她的话,只是将她送出了门外。那水壶里的水已经倾洒完全,想是也不够用的,她便倒空了,仍将水壶还给她拎了回去。 陆建裙带笑回到房中,一看到她母亲和丈夫的面孔,相信方才那一幕是真的,满脸的笑霎时消散个干净,脊背上的冷汗这才敢冒出来。她一甩手,便把水壶往地上一放,走到她母亲床边欲言又止道:“妈住进来这么多日,可见过隔壁的那位四小姐了?” 陆老太太正疑惑她去打水,怎么打了半日回来,这时候回来又莫名其妙的蹦出这一句,就嗔道:“我一个老婆子,天天躺在床上,哪有空去管什么四小姐不四小姐的,我没见过她。” 陆建裙将她丈夫司南赶去一边,顺势坐在司南的位置上道:“您当真是没看见吗?” 她母亲奇怪道:“干嘛追着问?我还能欺哄你不成?” 陆建裙便大叹口气道:“我也知道您老人家不会欺哄我的,哎,都怪我,真是笨到家了。” “怎么,你也有说笨的时候?”陆老太太嗤笑道,“有什么话就尽快的说罢,谁有工夫同你猜谜呢。” 陆建裙便四下望了望,瞧她的三弟建鹏捧着书远远的靠窗坐着,她因为早之前建鹏和她的大嫂谢雅娴交好之故,很看不上谢雅娴的为人,经常背地里败坏她,建鹏就总替谢雅娴说好话。虽说这时谢雅娴已经死了,但怕建鹏听见同她闹别扭,依旧是压低声音道:“我刚才出去打水的时候,恰好碰到隔壁的那个陈小姐了,然后……” “你碰到她了?”陆老太太不等她说完,就打岔道,“怎么样?她的为人如何,知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家里做什么的?” “妈,你先别说话,听我说完呀。” 陆建裙很不耐烦的瞪着她母亲,又道:“那个陈小姐的事情我们待会子说,我要说的是另一件。我不是恰好碰到陈小姐了么,因为三弟说人家那里没有水,我拎了一壶上来,就客气的问她要不要。然后她开了门请我进屋里,你是知道的,隔壁住着的可是北岭李家的四小姐,我这一进去啊怎么也得同人家打声招呼是不是?结果,妈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 “那四小姐长的就跟死去的谢雅娴一模一样呀。”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陆老太太只疑心自己听错了,她已经许久没听到那个人的名字了,这会儿叫陆建裙提起,很不敢相信道,“你说四小姐长得像谁?” “谢雅娴啊,就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大嫂。”陆建裙加重语气确认道。 陆老太太两眼发着直,忙追着问她:“你当真看得仔细,两个人长的一模一样?” “可不是?初见第一面,几乎没把我吓死,还当是大嫂死而复活呢。”陆建裙拿手掌做扇子,胡乱在颊边扇了几扇,自己暗想方才的惊险,忽而又扑哧笑道,“说起来大嫂的命可真是苦,一样是张脸,人家就能当上李家四小姐,她呢,不过是个穷酸破落户。哧——真是同人不同命呀。” 第一百二十章 乱套 “你也小声一点。”她母亲陆老太太皱着眉,低叱了陆建裙一句,隔墙有耳,她也不怕叫有心人听去。到底是不能相信真有一个同谢雅娴长得一般无二的人,半晌方又道,“那个四小姐多大的年纪?” 陆建裙想了想道:“年纪不大,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 十七八岁就对不上了,谢雅娴总有二十四五了,而且她死的时候尸体也被建豪带回了上海,就葬在郊外公墓园里,那就不可能是她本人了。陆老太太暗中揣测着,世界上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也不是没有,不过从前她们没遇到罢了,这一回叫建裙碰上,也是她的一种际遇,便道:“人家小姐的身份那样高贵,以后别再说同你大嫂长得相像的话了,万一叫你大哥听见,只以为是我们故意刺激他呢。还有,那一位也顾忌的很。”说着,嘴巴往上一撇,就朝陆建鹏坐的方向动了动嘴皮子。 陆建裙当然明白她的顾虑,但这事着实是来得太突然太意外了,她想忍都忍不住,就道:“咱们这里同四小姐只是一墙之隔,除非大哥不到医院里来,要是大哥过来,不提防遇到只怕吓得比我还厉害呢。依我说,不如趁早告诉了大哥,也好叫他有个心理准备。” “这倒也是。”陆老太太暗暗的点头,大儿子自儿媳妇死后就有些神经兮兮的,跟着伺候的人还说曾听过大爷念叨大少奶奶的名字。她想那婚事毕竟是大儿子自己决定的,总归是有些感情基础,儿媳过早的亡逝,对于他而言不能不说是很大的打击。倘若当真如建裙所言,建豪到医院里的时候不小心与四小姐碰个正着,搞不好真的要出事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来不来医院还两说呢。自己住院这么长时间,可是连建豪的一面都没瞧见的呀。 陆老太太心里乱成一团,又是生大儿子的气,又是生儿媳妇的气,不论活着的还是死了的,总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她望着女儿,想了片刻才说:“你大哥不见得来医院,若是来了就告诉他,若是不来,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当不知道吧。” 陆建裙点点头道:“这个我明白,谁闲无事的要去多嘴多舌讨大哥的烦心呢。” “你明白就好。”陆老太太沉黯着说,她对于那个儿媳简直厌恶透顶。实在不愿她再出现在她们的面前了,哪怕是她的名字都不想再听到。 且说宛春看着陆建裙几乎落荒而逃,心里对于她真是鄙夷到极点。那个人长舌的本事,她在前生就领会过,想必她忙不迭的回去。定然是要告诉她母亲自己和谢雅娴长得是如何相像的话。不出所料的话,陆家人很快就会知道,北岭李家的四小姐是同谢雅娴长得一样了,旁人犹可敷衍,就是陆建豪那里让人为难。 她本不愿这么早暴露身份的,自知道陆老太太住在隔壁以后。她就一直想用守株待兔的方式,等着陆建豪自己上门来。她在明,他在暗。这样才可以出其不意。眼下叫陆建裙那个疯女人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所有的计划都得重新来过才是。 想到这里,宛春忽然记起还有件事没有搞清楚,方才陈芳菲口中的那位陆先生,她竟忘了问。此刻陈芳菲忙活完。已经回枫桥官邸去了,宛春忙就叫来秀儿问她:“刚才你去送水壶的时候。是亲自送到陆先生手里的吗?” 秀儿道:“应该是送到陆先生手里了,我敲门的时候是另一位先生开的门,听说我要找陆先生,他就朝里喊了一句,后来就过来了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多大的年岁?”宛春问道。 秀儿腼腆笑道:“差不多二十岁的样子,说话很客气,赶着我叫小姐,倒叫我不好意思的。” 差不多二十岁的陆先生?难道不是陆建豪,而是陆建鹏吗?怎么,他在这里一上午还没有走?宛春缓缓的吐出口气,不是他来医院最好,那就说明事情还有救,一切都还来得及。 “秀儿,你来。”宛春心若沉石,做好决定后便向秀儿招了招手。 秀儿弯下身,附耳过去听她低声的说了几句,良久才直起身子笑道:“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好好地怎么说到表小姐的头上去?人家不过是去借了个水壶,我想应该没有别的事情吧?” 宛春也笑道:“我也没说有别的事情,只是想着你说隔壁那个陆先生很年轻,他的心地也好,愿意送水给别人解燃眉之急,所以才叫你多多留心些,看看隔壁是什么样的人家。若好,便是给表小姐说一说亲,也不为过呀。”这倒是她的真心话,方才陆建裙来还水壶的时候,她就见陈芳菲神色慌慌张张的,那种慌张不似是见到陌生人的慌张,反而像是带着一层羞赧的慌张。她自诩是过来人,对女儿家的小情怀看的比秀儿要清楚得很,再说陆建鹏的为人她也信得过,样貌堂堂,不啻为做丈夫的好人选,就是他的家人太难堪了些。 她于这上吃过苦头,所以听秀儿反对,倒也不大坚持,便又说道:“总归多留心没有坏处,他们家的那位小姐,我瞧着老爱向我们这边走动,大概是要走二姐姐的路子,求她办事呢,咱们多留心也就是替二姐姐多留心了。” 秀儿倒是认同这个,陆建裙来回几次都让她拦了回去,也知那人难缠的很,所以就应下来道:“好吧,我多留心就是了,有什么情况再同你说。” “嗯,”宛春点着下巴,接着吩咐她,“最近要是来了什么不认识的人,也多上点心,这里不比家里,我已经让上回绑架的事吓住了,真怕再出意外。” 秀儿忙道:“这是自然该防范的,你放心,外面列兵都还在,他们不敢乱来了。” 宛春笑笑,支耳听着隔壁静悄悄的,也不知陆建裙是走了还是没走。她扭头看着门,便对秀儿道:“将门关严实点,省的再让乱七八糟的人闯进来了。”秀儿听话的关上了门。 孰料没过多久,姑姑李岚藻倒是和表妹何金丽坐汽车到医院来了。原来余氏昨夜里受了些寒,白日又忧心外孙的病,身上倦懒懒的,正闹不舒服。李岚藻打电话到枫桥官邸,正是翠枝接的,就把大概的情况说了一说,她顾念大嫂和侄孙,就带着金丽到枫桥官邸看望。傍晚陈芳菲从医院赶回府的时候,她们母女还没有走,听闻宛春这里只有一个丫头秀儿在伺候,很是放心不下,就要过来看看。 两个人一进门,瞧宛春气色还好,李岚藻便笑的坐下来道:“几日没见到你了,让姑姑看看瘦了没有。”便将两手包抄着,把宛春的腰肢抱了一抱,又笑道,“看来秀儿把你照顾的不错,瘦倒是没瘦。就是你这个腰啊,太苗条了,姑姑都不忍抱。” 宛春含笑娇嗔道:“姑姑,你怎么一来就打趣人家?” 李岚藻捏一捏她的鼻头,抬着下巴点点金丽说道:“那丫头的腰真是像水桶一样,你们俩姐妹要匀一匀才好。” “妈妈,同样的话你到底要说几次呀?”金丽和宛春并肩坐在床头,笑眯着眼睛,抱住宛春的一只胳膊晃了晃,朝李岚藻撒娇道,“你难道不知眼下正盛行丰腴美吗?南国新选出的校花——金陵林家的大小姐林可如,可就是个丰肥艳丽姿色过人的标准唐朝美人呢。” “你这话到底是夸人家还是损人家呀,林大小姐才十八岁,叫你说的活像个妇人。什么是丰肥艳丽?让人听见还不生恼吗?” 李岚藻笑骂她两句,她于报纸上看过金丽所说的那个林家大小姐,模样确实是漂亮,比宛春是胖了一些,可还不到丰肥的地步。再则,宛春也是太瘦了一些,便是金丽仲清她们,比起她来都要胖一圈的。 金丽见她母亲这样说,就把嘴巴嘟起来哼了一声,不说校花她还想不起来,说到校花,她便记起那一回放暑假,去旧京李家玩耍的时候,好像听到宛春的同学来说让宛春参加校花大赛的事。她从旧京回上海后,由于忙着上学的事情,竟把这事忘了,也不知后续如何,这时记起来就忙问宛春道:“宛姐姐,你们不是也举办了校花大赛吗?怎么样,冠军是不是你呀?” 宛春瞧她问的天真,好像那大赛的冠军可以让她唾手可得一样,便咯咯笑道:“表妹,你真是高看我了呀。漂亮的女孩子那么多,焉知冠军是我,只怕另有其人。” 只怕另有其人?金丽咬着下唇,灵动的双眸滴溜溜的转着,忽的抱紧宛春笑道:“闹了半天你们的冠军还没有选出来吗?宛姐姐,那你谦虚什么呀,照我看来,此桂冠必将花落李家了。你想想看,你出身世家,模样生的又好,还有谁能比得过你呢?” “小淘气!”宛春点着金丽的额头,笑嗔道,“还是这样没心没肺的,仔细让别人听去,要笑话我呢。北岭的世家那么多,漂亮的女孩子也不在少数,比我好的可是大有人在。”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容家 “小淘气!”宛春点着金丽的额头,笑嗔道,“还是这样没心没肺的,仔细让别人听去,要笑话我呢。北岭的世家那么多,漂亮的女孩子也不在少数,比我好的可是大有人在。” 她们表姐妹坐在一块,总有说不完的话,李岚藻在旁含笑听着,听闻宛春要去参加校花大赛的事,这才想起宛春已到成人的年纪,她之前倒是还把她同金丽一样当小孩子看待,便把目光掉转过来,直直望着宛春。但见她鬟黑如漆,其光可鉴,进止闲暇,容色端丽,因为带伤卧床之故,犹添三分柔弱,嬛嬛袅袅,如带露朝阳,风华绝代,早不是她印象中那个恬淡素净的小侄女儿了。 她越看越欢喜,摸着宛春的脸蛋不由感慨道:“你妹妹说的正是,以囡囡你的容貌身家,去校花大赛总能够拿到冠军的,到时候姑姑可要好好地为你庆贺一番。” “姑姑”宛春拖长了声音,真是要无奈起来,她去参加校花大赛只是为了能在报上有一席之地,可不是为了拿冠军去的呀。作为北岭李家的四小姐,没有动作就已经足够引人注目,若要去参加了校花大赛,定会引起媒体关注的,到那时不吓陆建豪一跳才怪。——哦,不,或许她也不需要参加了,让金丽几句话一说,她竟浑忘了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出去了。 宛春胡乱思量间,金丽忽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忙向李岚藻问道:“对了,妈妈,南林家的大小姐是不是已经议亲了呀?” 她问的十分突然,李岚藻怔忡片刻,才失笑道:“毛丫头。你才多大,能知道什么呢?又从哪里听说来这些胡话的?” 金丽捂着嘴笑了笑,半晌说道:“我听一个从南京转学来的朋友说的,她说林家的大小姐同容家的一位少爷感情好得很,两家大人都等着二人成年就定下婚事呢。” “同容家的少爷交好吗?”李岚藻抿唇默然,顿了顿才道,“这两家一个声望过人一个有权有势,倒是登对的很。不过,不是说那林家的大小姐心气儿很高吗?据传闻她打算要赴美留学,将来做中国的居里夫人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呀。” 金丽摊开手。像个大人似的长叹口气道:“要果真如此,那她和容家的少爷不是要分隔两地了,难道二人将来要进行柏拉图式的爱情吗?” “什么柏拉图。喝了多少的洋墨水,你就卖弄起来?”李岚藻笑白她一眼,“林、容两家也可算是南国世家中的翘楚了,你既是不明不白,就不要在背后妄议人家。容家少爷倒还罢了。男子风流也没什么,于人家大小姐,可就是有损清誉了呀,将来以讹传讹的叫人怎么澄清呢?” 金丽瞧她母亲又要摆起架子教训自己,忙不服气道:“我听那位朋友说的很真切的,不见得是空穴来风。妈妈不是也不清楚吗?既然你都说这两家很登对。我乐观其成还不好吗?” 宛春看她母女俩争执不下,正听得稀里糊涂,便忙从中劝和道:“林家的大小姐我倒是听妈和二姐提起过。那位容家的少爷又是什么人?” “怎么宛姐姐不知道吗?”金丽讶异道,“北有张作凌,南有容国钧——这可是流传全国的顺口溜呀。” 宛春面露尴尬的笑了笑,她前生除了上学回家几乎不参与别的活动,对于外界新闻也一向知之甚少。哪里知道这些顺口溜?倒是李岚藻替她解了围,体恤笑道:”你姐姐不知道也情有可原。她的身子骨从小就不大好,很少出来玩耍的。”便又对宛春道,“说起这容家啊,那当真了不得,是个可以与旧京总统府抗衡的家族。建国初的十大将军,足有四人出其嫡系,几乎占据了半壁江山呀。方才你妹妹说的那个容国钧,就是他们容家现如今的一族之长,建国后你爷爷是政事堂的国务卿,他呢是总统亲自提拔的九省兵马大都督,两个儿子都是嫡出,大儿子容昌煦现为直隶都督,小儿子容昌耀现为安徽教育司长。要是凭心而论,他们容家的权势甚至要在我们李家之上。不过时人喜静,宁愿少一事不愿多一事,所以相对而言文官看起来要比武官更受尊敬,容家吃亏就亏在了手握重兵一事上。” 金丽也忙道:“不过容家人丁兴旺,倒不怕受牵制。小一辈的光嫡孙就四五个,别说偏房支房的了,浩浩荡荡,一家子上下总有数百口人。” “数百口?那可真是大家族了。“宛春低声咋舌,她们李家连上旁支也不过百十口,想不到在南国还有这样庞大的一个世家,她当真是孤陋寡闻了。金陵林家是书香门第,南国容家又是将门望族,这两家儿女若要结为姻亲,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怎么样,宛姐姐也觉得他们很厉害吧?”金丽得意笑道。 “嗯,厉害。”宛春淡笑着点头道,“只是不知这个传言里和林大小姐议亲的是容家的哪一位公子?” 金丽偏着小脑袋想了想,半天也不曾言语,忽而转过头就看向李岚藻微微的笑,她母亲忍俊不禁,隔着虚空点点她的眉头方道:“我说你胡言乱语你还同我狡辩,这会子你怎么说不出话了?定是叫你姐姐问住了。” 金丽抿着唇很不好意思的将脑袋埋下去,抱着宛春的胳膊几乎埋到她的胸前去,宛春摸着她的额头,失笑问道:“你也不知道是哪一位公子对不对?” 金丽依旧不作声,李岚藻只得笑着嗔怪她道:“让你多嘴,下回可算是要长记性了。”这才向宛春说,“容家的几位公子彼此间年岁相差不大,都在议亲的年纪,真要算起来,大概五公子和六公子的年纪最同林大小姐相仿。” “那就是六公子了。” 金丽猛地咋呼一句,把正在说话的李岚藻吓得一怔,回过神才皱眉瞪她道:“正经让你说你装聋作哑,这会儿又来的什么精神?” 金丽嘻嘻的笑,迎着她母亲的冷脸说道:“我一时没想起来罢了,这时候让母亲一说,倒是想起来了。——是容家的六公子无疑。” “什么五公子六公子的,我可记得咱们家只有大公子和三公子。” “二姐。” “二姐姐。” 门外不提防传来说话声,宛春和金丽都是一惊,齐齐叫出声来。 仲清倚着门吃吃的笑看着她们道:“都说的什么呢,连屋里进了人都没觉察到。” 宛春笑道:“我和姑姑金丽她们闲聊解闷呢,芳菲姐不是说俊伟起热了吗?二姐怎么还有空到医院里来?” “小孩子就是娇惯,请医生看了,不过是漾奶,没什么大碍。”仲清边说将脖子上围着的貂鼠毛领子摘下来,搭放在椅背上,顺势坐下来道,“妈在家里不放心你,又不知姑姑和表妹走了没有,非要自己亲来看看,让我给拦回去了。” “妈的身体怎么样?”宛春道。 仲清笑道:“医生一道看过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休养两日好好休息就可大安了。你怎么知道这事?也是芳菲告诉你的吗?” 宛春点头道:“芳菲姐一来就把情况跟我说了,在我这儿忙活一上午,因为惦记你在府里忙不开,所以中午吃过饭就回去了。” “那个好人儿这两日足足累的够呛。”仲清也知陈芳菲两头忙着实辛苦,又是怜又是爱道,“多亏有她在,我才能得半日清闲。” 李岚藻听不大明白,就拉着仲清笑问她:“你们说的是谁?” 仲清道:“说的是汝临家的一个远房表妹陈芳菲陈小姐,姑母你是见过她的,就上回跟着我公婆来的那个女孩子。” “原来是那个女孩子,”李岚藻笑道,“看面相的确是个让人省心的好孩子,那一次你不是说她父母托你和汝临给她找个婆家的吗?眼下可找到了?” 仲清便道:“已经给她留心了,汝临的意思是芳菲的年纪不算小,出身又不好,不若给她找去正派人家做个填房太太。我却很不同意,芳菲这孩子心眼实在,为人又温柔体贴,便是许给一般人家做太太,我都觉得委屈了她,别说是去给人做填房了,所以我给按住了,等两日寻着了好人家再说。” “这也是你太怜惜她。”李岚藻感叹着拍拍仲清的肩膀,含笑道,“她虽没能投个好胎,遇到你也算是她今生最大的福气。这事儿我回头叫你姑父也多留心留心,他们总长署今年分了一拨人进衙门,好多都是年轻人,没准儿能在里头挑出个中意的。” 仲清忙也跟着笑道:“那倒真是要麻烦姑姑和姑父了。” “一家人,没有什么麻烦不麻烦,你的婚事不也是我撮合的吗?” 李岚藻无意提到往事,仲清再不满意谭汝临,在大媒人跟前也不能说半句不字,也就自嘲笑笑说:“我跟汝临上辈子大抵是冤家,这辈子遇见纠纠缠缠的一生也就过去了,吃喝不愁的,我这倒还舒适。就看金丽将来嫁什么样人家了,姑姑你可要替她多把把关呀。” 第一百二十二章 闲话 “好好地,说起我做什么?”金丽嘴巴撅的差不多可以挂上葫芦,很不乐意的哼哼道,“我的婚事可不许你们胡乱插手。” 李岚藻扑哧一声,当下忍不住笑叱她道:“你姐姐就是那么一说,谁有心思插手你的事儿?年纪不大,脾气还不小。” 仲清从旁听见,也好笑的伸手敲一敲她的脑袋道:“小东西倒是越来越懂事,竟知道婚姻自由了。我却要看看,你将来要给自己挑个什么样的夫婿呢。“ “那可不用你们管,总归我是要找个大英雄。” 金丽昂起头,又把找大英雄的话提了出来,那一回在旧京她也是这么说的,宛春还当她是小孩子随口胡言。这会子瞧她神情认真,方知不是敷衍之语,心里头不由得暗暗吃惊,现今天下太平,又不是生逢乱世哪里有什么大英雄可寻,这个小表妹的志向倒是不容小觑,怕只怕她会在婚姻一事上闹出大乱子。 因为她对于金丽十分喜爱,不忍去预想未来如何,便忙笑打岔开去:“说到芳菲姐的婚事,刚才我同秀儿倒瞧见个好人儿。” “哦,你们瞧见个好人儿?”仲清转转头,四下瞅着疑惑道,“怎么,你们今日出去了吗?” 宛春道:“我并没出去,是芳菲姐出去替我打水的时候,碰到一个年轻人,好心将水送给她使用。我因好奇那人是谁,就趁秀儿还水壶的机会偷偷问了,原来是隔壁的陆先生,闻说相貌不凡,还曾有心给芳菲姐撮合呢。” 隔壁陆先生?仲清微沉吟着,隔壁她早问的清楚,住的是财政部次长陆建豪之母。要说有个陆先生,难不成是陆建豪本人吗?便道:“这人我大概知道是谁了,昨日还听你姐夫说起他,言其是个可造之材,可惜盛年之时妻死女亡,如今正是孤家寡人一个,你姐夫就是要把芳菲说给他做填房的。” “说给他做填房?”宛春万没料到自己一句玩笑话,竟会牵引出这一则内情,大惊之下,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这可万万使不得!他那人……他……” “他怎样?”仲清好奇的转过头望向她。 他简直禽兽不如!宛春咬着嘴皮子,愣是在紧要关头把话咽了回去,再急的没法子。她也不敢就此把真话和盘托出。愣愣想了半天,宛春才缓缓避开仲清的目光,低声道:“他那人毕竟死了妻女,芳菲姐不应当嫁给他,她值得嫁去更好的人家。岂能做填房。” 仲清抿着嘴笑,倒是没在意她的异常,反而说道:“我也正是这个意思呀,所以拦住了没让你姐夫提这门亲事。你呀,跟我一个脾气,都喜欢芳菲那丫头。把她当成自己人,所以总不愿她受委屈。” 宛春讪讪的笑,说到陆家仲清忽然念起那一回有个登门拜访的。也是陆家的人,只是隔了这么一两天的,她事情多倒忘了是陆家的哪一个,就问宛春道:“那日来敲门的那个人,这两天过来没有?” 宛春大概猜到她说的是谁。便道:“二姐是说陆家的那位小姐吗?早上还为了送水来过一次。” “哦?”仲清微低着头,自从那次为救回宛春把上海码头经营权交出去之后。她现在已经少了很多收入,一些需要额外花销的地方不由得她不精打细算。这却也罢了,最为难的是她挪了公帐上的钱去华丰银行入股,做低买高卖的买卖,企图赚个暴利。哪想到华丰银行这样不争气,钱投进去了一笔又一笔,收回来的还不足投出的三成,欲要罢手又不大甘心,当真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若要陆家的那个人有心走她的路子,她倒可以赚笔大的,先把账上的亏空填了,要不然万一叫谭汝临发现,两人间一场战争总是少不了得了。 于是,她便重新抬起头,轻轻向宛春笑说道:“我瞧她竟是很有诚意,三番两次登门拜访不说,还愿意借了水给你们。我记得上一次来,还曾让翠枝告诉人家,得空的时候大家可以聊一聊,今日我正好空得很,囡囡你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不妨把那位小姐叫来,一起说说话吧。” 要叫陆建裙来吗?宛春抿了抿唇,暗想着两个人已经会过面,见倒是不怕见的,就是不知见了面那个陆建裙会不会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来。 她犹在迟疑着,那里仲清已然开始吩咐秀儿道:“秀儿,你去隔壁瞧瞧,那个陆家的小姐还在不在房里,要是在的话,就说我和四小姐姑奶奶找她说说话,看她得不得空。” 秀儿笑的点头去了,李岚藻便问仲清道:“隔壁住的还是财政部陆次长的家人吗?” 仲清道:“是的,据说住院的是财政部陆次长的老母亲,同家人置气恼着了,一时气昏头晕了过去才送进医院里的。” “哦,原是这样。”李岚藻似是而非的应声一句,沉吟良久,方慢慢道来,“那个陆次长我之前倒听过他不少的传闻,据说是个十分上进的人物,就是为人太过隐忍,反而不讨喜。” 仲清笑道:“说是隐忍,其实也就是吃暗亏,没背景的人想往上爬,不吃点亏哪成?像我们汝临,亏得是枪杆子硬挺,没让人拿捏住,要不然这会子不见得混的比陆次长好呢。” “那是姐夫厉害!” 金丽坐着听她们说了半天,一直没插得上去话,这时见提到了谭汝临,便紧跟着笑说道:“姐夫的枪法一打一个准儿,换了那什么陆次长行吗?” 宛春和仲清李岚藻不提防她突出此言,笑了片刻,仲清才捏着她的鼻头嗔怪道:“小东西,你姐夫许你什么好处,你这般替他说好话?” 金丽带笑带说的忙就躲开她的手,秀儿恰此时带着陆建裙进门来,看她们在房里说笑忙就道:“姑奶奶,二小姐,四小姐,表小姐,陆家小姐过来了。” 仲清同金丽玩正弄得发丝微乱,看秀儿和陆建裙进来,便用五指作梳子,随意的将青丝理了一理,也没有起身,只是坐在床沿吩咐秀儿搬椅子来,笑向陆建裙客气道:“快请坐吧,陆小姐。” 陆建裙赶紧笑说声谢,跟着秀儿的话音给宛春、李岚藻和金丽问了好。 宛春、金丽和李岚藻便也就朝陆建裙看过去。宛春同她因是旧识,并没什么想法,金丽和李岚藻因为是初见,倒好好地将她打量了一遍。一身紫羔羊外套,内里是大花渲染似的元宝领长袖旗袍,袖口阔滚了一道青绿锁边,招摇着从外套里钻出来,像是一只准备窝冬的探头探脑的蛇。胳膊弯那里拎了只手提包,包的正面钉了个大铜钉一般的纽扣,纽扣正中心却镶了一颗蓝宝石,姑且不论真假,颜色搭配上就已不伦不类的了,她本人倒没察觉。要说富贵,也有些富贵的样子,然而细究起来,总觉得是暴富人家不知要买什么好,便将所有看到的都拼接在一起,让旁人尽管生畏的眼花缭乱着。 金丽咋一咋舌,偷偷笑着偎到了宛春身边。宛春忙朝她眨眨眼,叫她别多说话。 这里仲清便对陆建裙说道:“多日不见,不知府上老夫人可大安了?” 陆建裙忙笑道:“托太太小姐们的福,我母亲的身子总算是大安了。今儿医生还嘱咐她,专心休养个两三日就可出院了。” “那真是好极了。”仲清道,“我因为家里事情多,四妹妹又带着伤,所以一直没得空找你过来说说话。倒是你,我听四妹妹她们说还辛苦的打了水给我们送来,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陆建裙连连捂嘴笑着,一双眼直要弯到两腮上去。方才在隔壁初闻秀儿说二小姐有请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是真的,她正怕今早冒昧冲撞了宛春的事情传到仲清耳中,反惹仲清不快,所以一个劲儿的想着该如何给宛春道歉才好。想不到转眼的功夫,好事就到眼面前儿了。今年真该她走运呀,不知道是不是那个陈小姐替她说得好话,竟能让仲清这么快就答应见自己了。 而且,一见就见到了这么多人。偷眼瞅着一旁坐不吭声的李岚藻和金丽,方才秀儿管她们叫姑奶奶表小姐,谁不知道镇守使太太的姑母是内务部总长的夫人?那这两位就该是总长署的夫人和小姐了。 她带着笑,便忙向李岚藻和金丽二人说道:“真真是富贵人家,瞧瞧夫人和小姐这通身的打扮,真漂亮呀。” 李岚藻浅笑不语,金丽却背过人偷偷的撇着嘴。她最不喜虚荣敷衍的人物,可这个陆小姐口口声声都透着巴结谄媚的味道,真叫人看不上眼。 她二人都不说话,陆建裙不觉有些讪讪的,不知是自己说错了话还是她们的性格就是如此。因为还没来得及同宛春道歉,就忙自找了台阶,向宛春说道:“四小姐,昨日真是抱歉的很,打扰您的静养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上钩 宛春闲适自得的坐在床头,尽管端起四小姐的架子,面对着陆建裙略略的微笑,佯装客气道:“晌午的事也不是什么大事,陆小姐不必时刻放在心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谁都有说错话的时候,我就当没听见算了。” “晌午的事?晌午发生了什么事?” 仲清微微狐疑,芳菲回去的时候一直都说宛春这里好得很,并没有提到其他。怎么,她是有意隐瞒了什么吗? 宛春轻扬起唇,等的就是仲清这一句话。陆建裙想走仲清门路的作法,当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看的清楚自然就不能让陆建裙这么轻易就得到她想要的东西,总要给她一点苦头尝尝的,便道:“二姐这样问,让我怎么说呢。毕竟不是好听的话,说了还让人笑话。” 金丽让她勾起好奇心,忙道:“那也先说了我们才知道是什么呀,谁要笑话你?” 宛春先不吭声地浅笑着朝陆建裙望了一望,见她已开始不自然起来,方道:“晌午陆小姐好心送水进来,一见我不知何故竟脱口问我是人是鬼,倒让我好一阵诧异。问她为何这样说,陆小姐道是口误之语,原是要问我是人是仙。你们看,这可不就是闹出笑话了?” 嗤嗤……金丽紧捂着嘴巴,待要忍住笑,却又憋不住道:“真是个傻子,宛姐姐这么个大活人,怎么会说是人是鬼呢?” 仲清和李岚藻也都讶然着,一面望着陆建裙和宛春一面道:“这话果然问的奇怪,是有什么缘故吗?” 陆建裙忙就讪笑道:“确是我口误之语,我见四小姐长得太过漂亮,有仙人之姿,才会在失措间开口说错了话,让太太和小姐们见笑了。” “开口说错话也有个限度。鬼和仙区别可大得很。”金丽挑着眉毛,很不以为然。她不喜欢这个趋炎附势的女人,看得出来,宛春也不喜欢她。 宛春便道:“陆小姐已经承认是说错了话,咱们就不必那么斤斤计较了。再有下回,想必陆小姐一定会考虑清楚再说的了,你说是不是?”她笑着转头望着陆建裙,眸中暗流波动。曾经她可是个比谁都好说话的人,结果才几年的功夫,就硬是让她们陆家给逼迫成了这个样子。以前是她顾虑太多。才隐隐不语,而今,桥归桥路归路。陆家施加给她的苦难,她必要一分不让的还回去。陆建裙敢自己送上门来,她就拿她先开一刀,来探个虚实。 “哦,那……那真是谢四小姐体谅了呀。我下回……下回必定不会再胡言乱语了。” 陆建裙让宛春一言堵住,面上登时有些挂不住,手指在底下紧攥着提包带子,绕了几绕,才又回国神向仲清谄笑道:“夫人这两日很忙的吧?我都没怎么看到您。” 仲清道:“家中俗事缠身,总走不开。所以没有及时到医院里来。” 陆建裙正因为被宛春将了一军,不知要如何同仲清开这个要官做的口。见仲清这样说,她便笑道:“那还得是镇守使和夫人厉害。家大业大,所以才有这么多事情可忙。似我们这等人,成日里守着乡下的一亩三分地坐吃山空,闲在家里两眼望着天,清闲倒是清闲。可有什么用呢?不过是等死罢了。” 话虽粗俗,却也把意思表达个十成十。 仲清瞧着鱼儿已经上钩。心里正自得的很,就道:“我羡慕你,你倒是羡慕起我来。要想忙还不容易,上回还听外子说,有几个衙门扩招,缺好些人呢,不知你们家里的都会做些什么?大家有缘相会,你且说说看,没准儿我能替你们留心留心呢。” “哟,那真是要谢谢夫人了呀,太谢谢了呀。” 陆建裙将提包带子绕的更紧,一张脸笑的眉不见眼。直道想不到镇守使夫人会这般痛快,几句话的功夫就把她的事情答应下来,比求自家的大哥还要管用。 她连声的道谢,李岚藻和宛春都不作声,偏是金丽看不下去,见她二人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名利上去,就大不痛快起来,她曾自父母口中耳闻过二姐姐做的是只赚不赔的买卖,专替人找路子,但都不是亲眼所见。这会子亲眼见了,直觉眼前的二姐姐不再是印象里的那个二姐姐了,反而陌生得紧,就扯一扯她母亲的衣袖,娇声道:“妈妈,咱们出来的时间也够长的了,还不知大舅母的身体怎么样了。宛姐姐这里既是无事,咱们就回去吧。” 李岚藻点着她的脑袋,情知她不耐烦听这些虚与委蛇的话,就道:“好,好,我们回去看大舅母。去,跟你二姐姐和宛姐姐道个别。” 金丽于是便又抱着宛春的脖子道:“宛姐姐,我改日再来瞧你,你要好好休息呀,快快的养好伤,我还要接了你去家里开舞会呢。” 宛春拍着她的手,连点了两下头,笑道:“我记下了,你和姑姑回去吧。” 金丽方站起身同仲清和陆建裙道别,仲清明白李岚藻是避嫌之故,倒也没有多挽留她们母女,就同陆建裙一起站起来,笑送了她们母女二人出门去。或许是因为宛春在屋里的原因,她们并没有着急回房里,只站在楼梯口略说了几句话。 宛春知道她们是故意要避开了自己,不过那又怎么样呢?仲清是李宛春的姐姐,可不是她陆建裙的姐姐,等仲清捞够了钱,她只消一句话,就能让陆建裙人财两空,却也不急这一时。 冷眼瞪着面前的那堵墙,陆建裙的面已经见到,她也不必再忌讳什么了,那陆家的老太婆最近不是挺精神的么,还有力气和女儿女婿拌嘴,反正择日不如撞日,等二姐姐一走,她就到隔壁拜会拜会,让那老太婆瞧个仔细。——就不信她还敢在这里住下去,她不住这里,陆建豪自然就不会到医院来,他们也就不会这么快就碰上面。只要等她出了院,在姐姐和姐夫面前把陆建豪的事情装作是从隔壁偷听来的说上一说,再托人往局子里递封匿名信,总能够把他拉下马的。 到那时,想必他还蒙在鼓里,临死也不知是谁告的密吧?宛春仰起头,靠着枕头坐着,光是这样想一想,都觉解气得很。 仲清做了一笔生意回来,心情好到极点,看宛春撑了身子坐着,便道:“我刚问了医生,他说你的扭伤已好得差不多了,这两日要多多复健才可以。秀儿一个人想是忙不过来,明儿我仍旧让翠枝到你这里,有秀儿和她两个在,你复健就方便得多了。” 她说着话,人已走到宛春床沿坐下来。宛春却还在探头往她身后看着,仲清就笑道:“别瞧了,那个陆小姐我让她回去了,免得吵吵嚷嚷的扰了你的休息。” 宛春抿了抿唇,没多说什么。因为送走了金丽和李岚藻,病房里只余下她们姐妹两个和秀儿,不觉有些冷清,仲清闲坐片刻,同宛春说了几句家事,瞅着时候不早,便要赶回枫桥官邸去,就问宛春还缺什么,明儿翠枝来时让她一同捎带来。 宛春在这里原就吃喝不愁,医院方面为谨慎起见,每日里都要派医生和护士前来看看她的伤情,若有所缺也就当即添补上了,一时倒没想起什么。等到仲清回去,她才一拍脑袋,竟忘了件大事。——竟忘了问,陆建裙捐的是什么前程。 真是糊涂,宛春轻轻捶着被子,暗恨自己不中用,没法子也只得等日后见了二姐姐再问。她正气恼不已,隔壁陆老太太和陆建裙却又开始吵起来。 只是这回陆建裙的声音明显大了许多,底气充足的叫嚣道:“妈,好话歹话我可都是说尽了,您老人家今日不出院,明日也得出院。我们可没有那么多闲钱供养着你在这里好吃好喝的住着,司南他是要办大事的人,办大事难道不需要投资吗?我们家的那点钱,从今往后都是要一分为二的花着的,大哥不拿住院费,我做女儿的凭什么要床前床后的伺候?” “你……你这个不孝女!” 陆老太太苟延残喘一般的吼叫着,显是让她闺女气得不轻,乓乓的捶着床板,斥责道:“我落到今天这地步,都是谁的罪过?若不是你跑到我家里又哭又闹的,让我把彩礼拿给你,我能住到医院里来?我养你这么多年,从没亏待过你,如今不过是让你养我两三日,你就不耐烦了。我说前几天,你怎么提都不提我出院的事,原来是为了隔壁有贵人在。今日你大事已成,你就盼着我老婆子死,我告诉你,陆建裙,没那么容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没那么容易!” “你……你这个老不死的,从来嘴里就没有句好听的……”陆建裙已经口不择言。 一旁里,或者是陆建鹏的声音,也或者是她丈夫的声音,在那儿一个劲儿的劝说道:“都别吵了,别吵了,这是医院,叫人听了笑话。” 第一百二十五章 吓唬 “四小姐,你听……” 秀儿皱着眉,隔壁真是三天两头的不叫人安生,昨儿才吵过,今天就又吵了起来。 宛春抱着臂冷笑,她自然听得清楚,陆建裙还真是知道物尽其用,这么快就想把老母亲丢去一边了。陆老太太说得对,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那里能够那么容易就如她的愿。 她们闹得越凶,她就越有可乘之机。 哐当!大抵是有谁碰倒了什么东西,陆建裙和陆老太太的争吵声逐渐的低下去,建鹏他们还在从中劝和着。咯吱——喀——又是一阵开门关门声,走廊里霹雳乓啷的脚步响,杂乱不堪。有道男声一力的劝说着:“二姐,你先回去,先回去,别再同妈吵了,她身体还不大好呢,就让她多住两日吧。” “什么叫吵,我正经的同她讲道理,是她不听……哎呀,三弟,你别推我,别推…你不让我带妈出院,当这住院费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陆建裙絮絮叨叨,时刻不忘这一茬儿。李仲清那五个指头可是伸得明明白白,司南要想在衙门找个差事,没个万儿八千是绝对拿不下来的。她们这一季的收成因为大旱,着实艰难得很,一下子上哪里找出那么多钱来?不勒紧裤腰带,难不成让一家老小都喝西北风去呀。 住院,住院,真是不出钱的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掐住了腰,细脚伶仃地站在走廊里,呸声道:“要有本事,叫大哥拿钱出来呀。他作为财政部的次长,手指缝里洒一洒就够我们一年的收成了,何苦只为难我们这些穷苦人?” 陆建鹏苦笑不已,同他的姐夫司南合力拉着陆建裙。仍把她往楼梯口推送道:“大哥那里我来联系,二姐你先回去吧。妈都这样了,你还能让她怎么着呢?” “不是我叫她怎么着呀,是大哥不孝啊,三弟你又没个一官半职,还是个穷学生,你瞧我什么时候让你出过钱了?都是爹妈生的,谁也不能偏帮谁了呀……” 她吵吵闹闹着,终是从宛春的房门前走过了,那哒哒的皮鞋声也随之远去。宛春静默坐着。沉寂半晌,听得外头再无动静,方缓缓舒口气。 唇角轻挑。宛春忽然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陆老太太能有今天,怪不得旁人只能怪她自己。那年她听外头风言风语的说建裙是老姑娘,要嫁不出去,便好意劝说了婆婆。要是左右邻里有合适的,给建裙做做媒也没什么。结果婆婆竟以为自己心怀叵测,意欲让建裙嫁给穷人家,对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责骂,直骂的四邻皆知才罢休。 设若当初不是她一个劲儿的想攀高枝,把女儿宠惯的无法无天。现今她也就不必这般受她女儿的气。可见善恶到头终有报,古人诚不我欺也。 招招手,宛春低声唤了一句:“秀儿。你来。” 秀儿正让陆建裙她们吵得头昏,听宛春叫她,忙就过去弯身道:“怎么了,四小姐?” 宛春便道:“你去隔壁瞅一瞅,陆小姐她们都还在不在房里。要是不在。咱们就过去瞧一瞧陆家的老夫人。” “去瞧老夫人吗?”秀儿眨着眼问道,“她才同家人吵过嘴。想必正气着,咱们这会子去不合适吧?” “哪有什么不合适的。” 宛春轻轻的笑,她就是要去看看那老太婆叫她女儿气成了什么样。也顺便让那老太婆再添几分堵,用现在的一张脸,让她瞧一瞧,自己过得是多么快活。——快活到每时每刻都能看到她们陆家人的笑话。 不过,这些都是个中详情而已,不必也不能让秀儿知道,宛春于是随意找个由头继续说道:“正因为她在气头上,所以咱们才要过去看一看,说几句话让老人家也宽宽心。她的儿女都帮过我们不少忙,我们理当该回访人家的。你再找找,晨日里芳菲姐带来的水果放哪里去了,不拘多少都拿出来装成盘,也算是我们登门拜访的一点心意。” “哦……是。” 秀儿在人情往来上一向不上心,对于拜访与回访的礼数所知不多,宛春既是说要当说客,她也就听之信之,忙就去找水果篮来。橘子、香蕉、苹果,多是这个季节新上的,她挑件些面相好的个头大的,零零散散的装成一盘。 宛春满意点点头,脚踝的扭伤已好的七八成,不用人搀扶,她自己拄着拐,倒也可以挪腾几步。秀儿便断了盘子小心跟在她身侧,开了门,右转几步主仆两个就到了隔壁房间。 或许是建鹏送建裙走的时候太过心急,陆老太太病房的门虽是关着的,却关得不大严实。从闪出的一线缝隙里,宛春细打量了一番,建鹏送客还没回来,里头便只有陆老太太一个人在。大半年不见,这个前世的婆婆模样没怎么变,唯独苍老了许多,团胖脸上褶皱纵横,靠着床头犹在怒气冲冲。大概是方才同建裙吵架吵得累了,她便伸出手在一侧里的床头柜上摸了摸,拿过一个碗放眼皮底下看了两眼,见没有茶水便又叹口气放了回去。 想想她也真是可怜,争强好胜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 宛春将拐杖的一头轻点着走廊上大理石铺设的地面,原本要来看笑话的心思不由淡了三分,倚着拐杖无端踌躇起来,那老太婆这个样子,自己去与不去想是已经没多大意思了。秀儿正等她进去,看她不走,以为她是脚伤出了问题,忙道:“走不动了吗,四小姐?要不我还是扶你回去吧,这看人或早或晚都可以,你的伤可不能耽搁。” 宛春正因为心软而下不了决心,秀儿的话恰给了她一个台阶,略一颔首便要转身就此回去。不想陆老太太不知哪路里搭错了弦,脑门子一热竟在门里头恨声咒道:“我就说这世上有鬼,诚心的跟我们陆家过不去。什么四小姐五小姐的,那么巧偏让我们陆家遇上了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自从见过了她,建裙真是疯魔了一样,明明就是个贱女人,死了也是活该,还想在我们家兴风作浪?我瞧她有几斤几两,都给我等着,出了院看我不扒了她们娘俩的坟,掘了她们的墓! 贱女人!扒坟! 哈?哈哈,宛春真是恨不得抽自己几巴掌,将自己从善念里抽的醒过来。枉她不念过往,要放这老太婆一条生路,结果人家却在这里要扒她们娘俩的坟,扒她们娘俩的墓呢。 她为什么要同情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还要迟疑,她真是……真是天底下最笨最笨的傻瓜。 好呀,她不是相信这世上有鬼吗?那就让她看看,真正的鬼是什么样子吧。 “秀儿。”宛春骤然出声,低低唤道。 秀儿吓了一跳,忙道:“我在呢,四小姐。” 宛春便道:“去开门,横竖都走到了这里,早晚是要见一面的,咱们东西都备下了,岂有带回去的道理。” “哎。”秀儿喏喏应声,忙就开了门,满头雾水的望了宛春一眼,瞧她的表情不像是探访,倒像是来算账一样。 陆老太太本是自己背着人嘀咕,没成想这会子有人进门来,她还当是自家的不孝女回来,忙偏过脸去恨恨道:“要走就走,还回来做什么?难不成要等着看我被你气死才甘心?” 宛春无声冷笑,知她是将自己错认成旁人,手指在拐杖的顶头漫不经心磕着,片刻才做出打扰的样子道:“陆老夫人,是我。” 陆老太太听声音陌生得很,知晓不是陆建裙,这才慢慢转过头来。浑浊双目不期然与宛春碰个正着,陡然间瞳孔大张,伸了一只手指哆嗦的指向她,浑似不敢置信一般。 宛春笑痕更加明显,她知道这老太婆必然同她女儿一样,将自己和谢雅娴联系到了一起, 她终于在这张无礼的蛮横的脸上看到了害怕的表情,真是大快人心。 陆老太太紧紧叮嘱宛春,看着她的笑容一遍遍的劝慰自己,这绝对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世界上即便有鬼,也不可能大白天的出来作祟。 建裙怎么说来的?李家的四小姐,对,北岭李家的四小姐,她不就是长得和那个贱女人一模一样吗?怪不得建裙回来会吓成那个样子,原来……原来当真是……当真是有着相同的面孔。 “你……你是李四小姐?”陆老太太低声问着,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宛春。 秀儿已然进了屋子,将果盘放到她的床头矮柜上,闻声便笑道:“是的,这位正是我们李家的四小姐,得知老夫人有恙,所以特来看望。” 特来看望,她一个老太婆子何德何能叫李家的四小姐来探望?陆老太太暗自腹诽,然而毕竟是久经人世,颇有阅历,心态比之她的女儿要老练许多。怕归怕,但明面上,她依然是得体的招呼宛春道:“那倒真是幸会了,四小姐。劳您的大驾,我这把老骨头可担待不起呀。你坐,快请坐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 嫁妆 “老夫人不必客气,我自便就是。” 宛春微微地笑,笑容里说不出是讥讽还是怜悯。一样的面孔,不过是换个身份,就叫陆家的人卑躬屈膝起来。要是以往,哪里还有她坐下的份儿,早就该端茶递水的伺候了,由此可见权势逼人之甚。 秀儿乖觉,瞧宛春腿脚不便,放下了水果就去搬了椅子来道:“四小姐,坐吧。” 宛春慢慢坐下去,陆老太太的目光还在她周身打着转。 这四小姐不止是样貌像她死去的大儿媳,就连一举一动都像到了极点。比如她走路的样子,看人的神情,都同那个人如出一辙。——只除了身份和年龄,果如建裙所言,这位四小姐的年纪看上去比谢雅娴要小上许多,更像是谢雅娴初嫁过来的模样,也是这般青葱貌美,一对眸子如墨画似的,左右邻里都夸她生得好。 而今才知,生的好又怎样,到底是投错了胎,瞧瞧人家这气派,北岭李家岂是寻常人可比? 陆老太太暗暗摇着头,倘或当初建鹏娶得是这样一位小姐,她如今可不就是仆佣成群了,何必要受女儿的罪,想想都让人生气。 她无声喟叹几句,瞧着宛春坐在床沿只看自己微笑,忙就掩盖起烦乱的情绪,笑道:“早几日就知道四小姐住在隔壁了,怎么样,你的伤好了吗?” “多谢老夫人挂念,我的伤……已经好了许多。”宛春低眉看了看脚踝,要是不好,她这一趟还不能够出来呢。难得有机会可以和眼面前的老太婆平起平坐,她便又道,“早知老夫人也在这里休养着,一直要来拜会。可惜伤势未痊,竟一直不能如愿。方才我在隔壁听到你这里吵吵闹闹的,像是出了什么事情,心里记挂的很,所以过来问问,有没有我们可以帮忙的地方?” 她明知和她吵得那个人就是建裙,却还要再提一遍,存心的让她不好受。 陆老太太焉知她的鬼主意,只以为这个四小姐的心地真是良善,她原就装了一肚子的不满。苦于无人可说,现今有人登门安抚,她便一五一十的说出来道:“能出什么事情。还不是家门不幸?四小姐大概是没听清楚,我那个不争气的女儿不知想了什么法子,给她丈夫捐了个交通部的视察一职,这还没上任呢,就拿起官太太的架子来。要撵了我这个老母亲走呢,最好不要拖累了她们。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宛春点头勉强地笑劝她两句,脑袋里却如拧开了机括,喀擦擦就活动起来。她正要去问仲清陆建裙捐的是什么官,想不到眼下老太婆就一咕嘟说了个完全。倒省了她一步功夫。 交通部的视察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总是个可以说得出口的官位。还不至于让人看不上眼。仲清大开口许她这样的官,背后要的酬劳必定不少,陆建裙不肯奉养老母也算是事出有因。可是,陆建豪为什么不来? 宛春微蹙着眉,就算那人心狠手辣。这毕竟是他的亲生母亲,便是走个过场也该到病床前问候两句。以免落人话柄。他不来,总像是一块石头,沉甸甸的压在心上,不知哪日就出了事。宛春便向那陆老太太问道:“老夫人,这几日我只瞧见了你女儿常来常往的,怎么不见你的两个儿子来?” 陆老太太脸色一白,似乎没想到宛春知道的这么多,忙就道:“四小姐怎知我还有两个儿子?” 宛春张张口,半晌失笑着应付她道:“是陆小姐去我那里说话时聊起过的,据闻你的大儿子还是财政部的次长,那真是了不得呀。” 她几乎要说漏了嘴,幸喜老太太当了真,想着陆建裙那个大嘴巴子果然是什么都敢往外说的,况且她求人办事,不拉出陆建豪撑场面人家谁愿搭理她?于是说道:“了不得有什么用?自我住院,我那大儿子一日都没来过,倒是小儿子还时常惦记着,往医院里跑跑看一看我。小儿子说他大哥公事忙,任务重,一天竟要编出七八个理由替他大哥遮掩。我也看得透了,他来便来,不来……就当我没这个儿子罢了。” “或许,他真是大忙人。”宛春兀自笑笑,慢慢低下头,一张脸却如初冬的冰面,融雪未消。 这会子衙门忙不忙,看一看姐夫就知道了,听芳菲说他三日倒有两日是闲在家中的。陆建豪不过是个财政部次长,再忙也不见得忙过镇守使去,怕是又不知跑到哪里投机钻营了。这人当真是没有丝毫的舐犊反哺之情,宛春无由中对他的憎恶越发深了一些。 老太太倒是没觉察,犹自顾自的说下去道:“再忙的人也该抽出点时间不是?我又不是旁人,养他们这么大,图过他们什么呢,都说养儿防老,我看哪,当初倒不如自己把嫁妆留着,也省的看人眼色去伸手要保命钱。” 嗯,嫁妆?宛春听得回神,抬起头困惑的眨了眨眼。她明明记得听陆建裙说过,婆婆当年是因了童养媳之故,才嫁给比她大十岁的公公的,哪里来的嫁妆一说?反是印象里想起那一回陆建裙同陆老太太争吵,陆老太太曾言前世的自己嫁过去的时候陪了不少的嫁妆。 她那时还当是陆老太太哄建裙所言,而今见她当真说的是嫁妆,心内不由暗自生疑起来。莫不是,母亲亡故的时候的确给自己留下了嫁妆,而自己却不知道吗? 母亲只有她一个女儿,给人家做帮佣那些年,虽所赚不多,总够娘儿俩的花销,后来上海时局好转,母亲一人同时在几户人家兼职,要说有积蓄也不是不可能。况且,她那时同陆建豪的往来已经公开化了,母亲是见过陆建豪其人的,明着没说什么,背地里却很赞同,因为陆家说是穷,到底比她们家要好过许多。不过,送嫁妆只见过明着送的,哪里有暗送的道理? 而且,陆老太太那时还说漏了嘴,言明肯答应陆建豪娶她是因为她们家有一宝之故,至于这宝是什么,她倒没有说清楚。但宛春长至如今,却并未从母亲口中听过关于宝藏的只言片语。 种种疑惑,狂如杂草,在心田疯长起来。 宛春垂眸许久,方做不经意的样子笑道:“或者你的儿女也有他们自己的难处,说了几句气话总难免的,您毕竟是他们的母亲,他们孝敬你也是应该。说到嫁妆,我们旧京的风俗都是女儿家自己留用,倒不知你们上海的风俗如何,难道同旧京不一样吗?” 她言下满是打探,陆老太太张嘴欲说,话到舌尖上却陡然就打住了。她当真是让陆建裙气糊涂了,一时忘记嫁妆并不是自己的,而是大儿媳的。说来也奇怪,谢雅娴明明是个穷人家的女儿,嫁过来的时候,也不知谁有那么阔的手笔,竟在新婚前夜一送就送了十几箱的嫁妆来,且是以谢雅娴至亲的身份。 她记得建豪曾说过,谢雅娴父母双亡,在上海无依无靠,并没有什么亲朋在,所以婚礼大可从简。以至于嫁妆送进门的时候,她看着那一箱箱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瞪大了眼珠子都难以相信。事后偷偷问建豪,会不会谢雅娴在上海还有门富亲戚,建豪却一力否认了,对于如何会出现这么多嫁妆,不仅他不知道,连谢雅娴本人也都不知道,所以她才敢背着儿媳将嫁妆全部收归己有。只是藏住的时间不长,就让陆建豪一并借了过去,充作官场活动的物资。 这件事在陆家一直都很隐秘,建裙之所以知道,也是因为自己无意露了富,让她误以为那嫁妆是司家送给她的彩礼。 这时既是宛春无意问起,老太太随即打起马虎眼圆场道:“送嫁妆的习俗南北两地都一样,我就这样一说,人老了,话总是没完没了的。这么大的岁数,即便有嫁妆,也经不住这么多年花销呀,我就是气儿女们不争用罢了。” “哦,看来是我误会了。” 宛春笑了一笑,抬眼看着斜对过的挂钟,自己出门的时候不过是三点一刻,这会子就已快到四点了。她本身同陆老太太就没有什么话要说,要解恨的事总不能操之过急,只要陆家知道有她这么一个长得同谢雅娴相似的人在,就已足够了。 他们欺负过自己的,自己终会一点点欺负回去。 建鹏去送建裙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此处不宜久留,宛春于是就起身告辞道:“老夫人既是没事,我就先回去了。你且安心歇着,下次得闲我再过来陪你说说话。” 陆老太太且喜一个大家的小姐这般客气对待自己,登时便笑道:“四小姐客气,请慢走。” 宛春含笑带着秀儿出了房门,听到身后传来咔哒的关门声,那笑容才似收线的风筝一般,慢慢降落下去。 : 鞠躬致歉,年关临近,着实太忙了一些,尽量保证一天一更。 第一百二十七章 转圜 秀儿无知无觉的,尚在感慨陆老太太的凄惨境遇,便向宛春嘀咕道:“说到底这老太太也真是命苦,儿女富贵是富贵,可惜就是不孝。” 宛春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对于秀儿的话倒是没有听进去多少,因她腿脚不甚利索,从隔壁到病房不过数米远的距离,主仆两个竟走了几分钟才回房中。宛春一心记挂着陆老太太口中所说的嫁妆一事,暗想要找个机会细细打听清楚才好。只是老太太防备心重,怕不会轻易就能问得到真实情况,不若从她女儿处入手。 陆建裙为人没有她母亲和大哥那么多计量,只要她稍稍加以引诱,不怕问不出来。——只可惜她现在叫老太太撵了出去,不知何时才能到医院中来。 此案未了,宛春心里不免有些惴惴的,总是心不在焉。 且说翠枝得了仲清的口令,果然在傍晚时分坐了府里的汽车到医院,仍旧同秀儿一起照顾宛春。宛春因问起她母亲余氏和外甥的身体状况,翠枝便笑道:“小少爷的热已经退下去许多了,太太的精神也比昨日好一些,只是旧京的电话困住了她,我来的时候她还在屋里同老爷说话呢。姑爷今日倒是无事,姑奶奶和姑老爷来了之后他就一直在客厅里陪着。” “旧京又来电话了吗?”或许是方才出去不经意受了寒,宛春轻咳嗽了两声,抚着胸口问道,“可说是为了什么事没有?” 翠枝摇头道:“那我哪儿能够知道呀?我又不是咱们太太的耳朵,她在屋里接的电话呢。不过昨儿听太太和二小姐提起过,说是老爷和大爷回京后,什么驻兵已经撤走了,还说四小姐的伤要是好不完全,就在上海多住几日。我看哪。今日这电话大概也还是这些,左不过再添几句问候四小姐你的话。” 宛春咬着下唇,翠枝学话虽只学了三四成,但她却已然听明白了,那个驻军想必就是总统府派遣来的两列人马。这却让人好生好奇得很,那次爆炸案,总统府是摆明寻到了由头以便于监视静安官邸,此刻抗日风潮未过,无因无果的总统府怎么突然说撤兵就撤兵了呢? 宛春远离政治中心,于这些事情上着实猜不透也想不透。不过旧京好在有祖父和父亲镇守,总不会出事的。眼下还是忙活她的事情要紧,既然电话打到枫桥官邸。她的伤也好得差不多,母亲定然要生回京的心思,她可以活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看着翠枝,她便想起二姐仲清答应陆建裙的事也不知做到了没有,就又道:“你来时。二姐姐就在家里没出去吗?” 翠枝道:“应该不会出去了吧,姑奶奶和姑老爷都还等着她说话,家里太太和姑爷都在,她又能去哪儿?怎么,四小姐有事要找二小姐吗?” 仲清没有出门那就最好不过了,事情总有转圜的余地。以这样的方式重新见到陆家人。并不是她本身所愿,她所能做的也就只有不后悔的一步步走下去了。 宛春于是点点头道:“正有事要问问她,不知二姐得不得空?” 翠枝笑道:“自家姐妹。有什么得空不得空的,这会子家里有客在,我不好叫她来,等姑奶奶和姑老爷走了再给枫桥官邸去通电话,四小姐有什么事直接同二小姐说就成。” “那就等晚饭后吧。” 宛春笑了笑。那份嫁妆或许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份纪念,不论如何她都有权利去得知嫁妆的实情。可是要怎么去得到呢? 若她是谢雅娴,或者还可以有要回嫁妆的资格,但她如今并不是,总不能叫李四小姐使人去偷去抢吧,那岂不是露了痕迹?但不这样做,难不成让陆建裙去替她偷替她抢,那又凭什么呢? 缓缓屈着身子抱住膝盖,宛春半转过头去枕腮静默的望着前方,白床白地白墙,处处首尾相连着,连出一片虚幻的场景,而她正极力的要从这虚幻之中看出别样的风景来。 陆建裙要为丈夫谋前程的心思却好,从陆老太太方面看去,倒似不以为然。若是这谋前程的人换成陆建豪或是陆建鹏,老太太定然不会是这番态度的。 陆建鹏?对,她让陆建裙和陆老太太搅合住,倒是忘了这个好人儿。要是替陆建鹏谋前程,老太太决计会倾囊相助,她不是想知道那嫁妆是什么吗?只要在陆建裙面前稍稍漏些口风,叫她知道自己可以为建鹏谋一份差事,只需陆家耗费些钱财。陆建裙虽不见得出钱,却一定会把此话告知了陆老太太,老太太便是手里头紧凑些,为了儿子的事业总会想法子解决的。那么,不出意外的话,她背后藏着的那份嫁妆,应该会出手的吧? 哗啦!翠枝一把将那落地厚绒的窗帘合起来,屋子里就只靠电灯照着亮,若不是她动作,宛春几乎不知天色已经黑成锅底,人在发呆的时候,时光总觉得像是被旁人偷走一样,过得可真快啊。 因有医生嘱咐在先,秀儿于是估摸着时辰倒了茶来,伺候她吃药,宛春便就着她的手将那茶和药全含在口中,一仰头咕嘟一声的咽下去。药是西医开的,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颗粒,裹着一层暗绿的糖衣,于伤口没有多大效力,不过是消炎而已。只是她吃的急一些,那药片就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糖衣沾了水慢慢融化,在咽喉处氤氲出苦涩交加的气息。 翠枝去倒水,开门又关了门,门板张合间带起的风,竟把窗帘的一角都吹动起来,露出外面世界的一抹幽暗。 如此良宵,倒是意外来了个不速之客,打乱她的沉思。 只见翠枝站在门槛处,开了半扇的门向里说道:“四小姐,梅小姐看你来了。” 她在上海多年,跟着仲清去剧院里听过不少的戏,对于梅若兰其人自然非常熟悉,梅若兰亦是笑着朝门里含一颔首。 她的到访委实太突然,由不得宛春不惊讶,不得不笑的邀请梅若兰坐下。兴许是才从舞台退场,梅若兰的脸上尚涂着不合时宜的浓妆,眼皮子上还看得见晕开的青色眼影。她坐下来,自然要问一问宛春的伤势如何,诚然两个人之间是没有什么友谊可言,但因了杜九之故,梅若兰对宛春倒还亲切。她知道宛春于自己的突然拜访很诧异,就先笑道:“那日别后,大剧院里实在是忙乱得很,一直不曾有时间过来探望四小姐,望四小姐莫见怪。这两日剧院里来了一拨新人,总可以撑一撑场面,杜九爷就开恩,许我几天假,我的时间便宽裕很多,左右回家也无事,四小姐不嫌烦的话,留我陪你说几句话行不行?” 宛春不作声的微笑,从那日杜九假冒医生进来后,总有几日没见他出没了,她还当他已经放过了自己,原来是她小瞧了他。不过梅若兰实在是个贴心又机敏的人,几句话倒让她不好驳回她的请求,也就只好笑道:“梅老板能来我自然欢迎之至,只怕这里简陋,招待不周。” 梅若兰神态安然,倒并不介意这些。今日的出访说是杜九的意愿也不全是,她自己原就存了要来探望的心思,只是经由杜九之口命令出来,更加的妥帖而已,毕竟她内心深处同宛春还是有些隔阂的。——这隔阂无关风月,而是关乎地位。 卑微的人总怕遇到出色的人,那样只会更加凸显自己的卑微。然而,卑微的人,又愿意与出色的人亲近,那样才能知道自身卑微的所在。她恰好也是这样矛盾的人,明明知道杜九待四小姐一定会和待别人不同,她却依然想了解,不同之处在哪里。 秀儿端了茶送到她手中,她接过去道了谢,杯子是海瓷做的,不像是医院所用,大概是从家中带出来的,别致而小巧。 杯底圈足,热气顺着杯沿一路传下来,梅若兰便用掌心托了杯子底,汲取着些许的温暖笑道:“这么晚过来,四小姐不嫌弃我打搅您的静养,就已是格外开恩了,岂有招待不周之说?今儿外头倒冷得很,瞧着还是秋末,风吹起来刮在人脸上,刀割似的,几乎是冬天了。” 她没话找话,总不致于让屋子里太尴尬,宛春便也随意许多,甭管梅若兰来这一趟目的为何,她都相信她是不会伤害自己的,便道:“那还不能够,眼下不过是十月下旬,要入冬也得是十一月,这会子兴许是冷风过境。” “怪不得,真是冻得人直缩脖子。”梅若兰笑容真诚许多,她和宛春的身份地位固然有高低云泥之别,但二人心意却相通得很。也不知为何,见了这个四小姐的面儿,她总是有话要说,便是没有带任务,闲话家常都是愿意的很。想来想去,大抵是宛春从不拿四小姐架子的缘故,出色而平易近人的女孩儿,总会让人心生欢喜。 第一百二十八章 目的 她手掌心还在不由自主地摩挲着杯子底,似乎方才自外头进来所带的风寒,还在周身围绕不去。 宛春见她这般,一时心生怜惜,想她如今虽是上海大剧院的红人,可年幼的时候必然吃过不少的苦,才会在如斯年纪历练的如此通达世故,就笑道:“秀儿,把那煤炉子往这儿拎近些。”没到冬天,医院方面节俭起见,并没有开暖气,煤炉子上烧着水,总可以暖和一点。 梅若兰不料她考虑的这样周到,心领意会的笑点几点头,算是答谢,便道:“四小姐的脚伤看样子是好许多了,不知可否定下了出院的时间?” 宛春眼皮子一眨,情知她这趟来必是有目的,见问就道:“住院和出院的事宜一向都是家姐负责,遵从医生嘱咐,我本人倒不十分清楚,想来不过这三两日功夫。” “三两日的功夫也不算长,务必要痊愈才是。” 梅若兰泰然将水杯递到唇边,抿紧唇轻嘬了一口。因北地世家的待客之道一向都是冲泡茶叶,上海方面却善于用麦乳精,秀儿入乡随俗,给梅若兰的茶水里当然也用的麦乳精。只是她力度把握并不准确,麦乳精放的稍多了些,叫人一口喝下去,舌尖上到处都甜腻腻的,甜的几乎发苦。 杜九这回使她来只有一个目的,便是问清宛春的出院情况。看他的意思,是要在宛春出院之后,再见一面的。毕竟医院里人多口杂,他亦不愿深夜扰了她的休息,何况还有些话不便于在医院里说,若宛春出院就方便多了。 再则项二爷回上海后,有他帮衬着,杜九身上的担子也轻了不少。两三日的功夫倒还来得及准备周全。 宛春含着笑,对于梅若兰为杜九办事,她倒没什么怨言,不过是叹她良擒没有择木而栖罢了。此番她来,难得正有一事要问她,于是宛春便将梅若兰的衣袖一扯,道:“我有两句私心话同你说呢。” 梅若兰柳眉乍蹙,不知她同自己有什么私心话,忙就把手上的杯子放去茶几上,微微俯下身子道:“四小姐有话尽管说。” 宛春低声道:“也许这样说会有些冒昧。我知道梅老板在上海地界上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与上海当地社会名流多有往来,只想问一句。那位同我相像的夫人,她的丈夫为人如何?” “同四小姐相像的夫人的丈夫?” 梅若兰细语轻喃,半晌方回过神,才知她说的是已经亡逝的谢雅娴。不过,好端端的问起她的丈夫。这又是为何?纵然蹙眉不解,梅若兰仍就同样低声回道:“莫非四小姐说的是财政部的陆次长吗?那倒是个漂亮人,因他不常来大剧院,我与他并不甚相熟,只是听他的同僚说过,说他行动处事还算爽利。或许他背后是有靠山吧,财政部长很给他几分薄面,据说他在财政部的待遇与部长是不相上下的。四小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果然……就连梅若兰都看出陆建豪背后有靠山了。那个人惯会做表面功夫,倒是留了不少的好印象。——他可不就是行动处事利索,要不然也不会对她们母女说杀害就杀害了。 宛春搅着手指,无声笑笑:“因他母亲生病就住在隔壁,所以才想起来问的。没有别的意思。” “哦,陆老夫人就在隔壁?那倒……那倒真是巧极了。” 梅若兰凝视着宛春的面容。仿佛看到了一些端倪来。她作为一个外人,都看出了宛春同谢雅娴的八成相像,要是叫陆家人在医院里瞧见宛春,那还不吓破了胆子?宛春这样问,想必是两下里见过面了。 怎么,那陆次长是做了什么吗? 她狐疑的打量,宛春稍稍避开她探视的目光,又道:“也没什么巧不巧的,我也只是听闻隔壁陆家的小姐说,陆次长在母亲住院之后没有拿钱出来,所以心里很纳罕,才问你陆次长为人如何。” 梅若兰笑道:“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四小姐却是心善,这住院费虽不是什么大开支,倒也花费不少,陆次长没道理不拿钱出来,总该是有缘由。于为人没多大关系,于他声誉怕是要有影响。” “我也是这个意思。”宛春点着头,多少有点敷衍。陆建豪为人如何莫过于她最清楚,这个话题引出来也不过是想坐实他背后靠山一事而已,再者也有个由头来打探陆建豪现今在上海的地位——能与财政部长平起平坐,他的权势真是一日高过一日了。 屋里有片刻的沉寂,梅若兰抬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出来到现在也有一个多时辰了,那个人还在大剧院等自己的回话,委实不能耽搁太久。幸喜宛春的伤势无碍,她回去也算是有个交代,便道:“天色很晚了,四小姐还要休息,我就不打扰了。过两日再来陪四小姐说话,可好?” “那好极了,我很欢迎你来。”宛春勉强扬着笑容,过两日她们会不会见面还是个未知数,这会子她要走,客气话总该说两句的。 梅若兰起身拿上椅背上搭着的羊毛呢子花格大衣,笑的朝宛春鞠了一躬作别。秀儿便给她开了门,一径送到门外。 翠枝因为李玉君一事,对戏场的女子多有迁怒,且梅若兰与李玉君又十分交好,故而梅若兰来了,她的态度便一直不冷不热的,此时见她走,才对宛春说道:“这个主儿倒是会说话,不过毕竟是欢场人物,四小姐还是少同她打交道才好。” “不过是聊了几句话,”宛春见翠枝摆出正儿八经的样子教育自己,真有几分仲清的气势,不由失笑道,“我在上海能住几日?同她有什么交道可言。” 翠枝笑道:“正是这话呢。哎,说起来我们家的姑爷眼力也真是不济,现放着这样的人儿不捧,却非要去捧那个下贱的狐狸精,徒惹晦气。” 宛春知晓她嘴里说的狐狸精大抵就是已经亡去的李玉君,凭良心而言,此事绝非她他、一人之过,然而身后人却都言责任在她,可见人言可畏。她不由的微叹口气,劝着翠枝道:“快别说这样的话罢,仔细叫二姐姐听见又生是非。论起来,二姐夫也有不是,再则人家梅老板并不是那等轻浮的女子,咱们这样背地里说话,人家该说我们诽谤了呀。” “嗨,这算什么诽谤?四小姐你未免太过小心了。”翠枝撇着嘴一笑,见宛春不愿深谈的样子,自己也就止住了话题。因快到吃晚饭的时间,秀儿去打饭了,翠枝便将宛春从床上扶起来道,“我先扶你起来走两步,活动活动筋骨,待会子吃了晚饭,洗洗也就睡了。” 宛春正有此意,她这一日在老太太跟前露过面,总是心神不宁,说不恼是假,说恼又没有可以发泄的地方,不若早早睡了,来日有精神也好再做打算。这么一想,她就顺从翠枝的安排,从床上起身来,只用一只胳膊架在翠枝腕上,略略绕着床的一周走动着。 秀儿去了多时,不知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还没有回来。其实宛春和翠枝也不过才走了两圈而已,但她心里总觉得累得慌,汗涔涔的,一如她听到外头传来人语声时的心情。 外头那人显然是看不见屋里的情形,他只是稍稍的同她房门口的列兵闲话了几句,就踩着稳健的步伐往隔壁去了。 慢慢吞咽着口水,苦涩的味道顺着舌根直入心肺,宛春捂住胸口的手按得更紧,紧得心脏都像是握在了手里,咚、咚、咚,仿似经冬的大鼓,皮子冻得硬邦邦的,一锤敲下去,半天才见回响。——陆建豪,你终归是出现了。 陆老太太显然如同宛春一样,决计没料到这么晚她的大儿子还可以抽空来医院瞧瞧她。今日要是建裙不同她闹,她房里还不至于这样生冷凄清,建鹏总归还有学业要完成,她也早早赶了他回校去。这时见陆建豪来,惊讶欣喜之下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讪笑着同他道:“建鹏总说你这个大哥忙得很,既是忙,何苦还要大老远跑这一遭?改日来也成呀。” 三言两语,母子间客气生分的活像外人。她本该同陆建豪生气的,可是人老了都有颗童心,一点子的开心都能把前番的烦恼一笔勾销,何况她的烦恼无关他人,这眼前的毕竟是她的孩子,最有出息的一个孩子。 “改日只怕又要没工夫,今日难得衙门下班的早些,母亲住院这么多日,一直没能来看望,今日再不来岂不是我大不孝?” 陆建豪微微的笑,心底何尝不知他母亲心里的埋怨,但所幸母子两个都是擅于掩饰的人,明面上看去却也和睦的很。 有这一句话,不论是真是假,陆老太太心中总算是有个慰藉,便用手拍了一拍床沿,示意她儿子道:“坐下来吧,才下衙门总要歇一歇才有精神。喝不喝水,那儿建鹏新烧的一瓶,你要喝这里有杯子,我是不能动了,你自己去倒一杯喝吧。” 陆建豪嘴里答应着,却并没有倒茶来,只是颇为顺从的遵照他母亲的安排坐了下去。他也不算扯谎,今日的确是才下的衙门,不过前两日说没空倒不大真切,只是还没有空到可以坐在医院里同他母亲闲话家常罢了。要不是建裙的一通电话,他想必还要再晚两日才会到医院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失言 冷冷的抿一抿唇,人说薄唇最是无情,他的唇就薄得很,也果真无情的很。 建裙说医院里有个同他已故的妻子谢雅娴长得非常相像的女子,且就住在母亲的隔壁,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北岭李家的四小姐。 他听罢,难以置信也罢,不可思议也罢,然而一探究竟的心思却已然是定下来了,否则也不会大晚上的走这一遭。 方才自楼梯上来,果见隔壁门口站了两队列兵,他久经官场,从制服上自然认得出那是镇守使署派出的驻军。他借此同那列兵打探了几句,建裙所言极是,当真是有位四小姐住在隔壁病房里。 若她真如建裙说的,同谢雅娴长得相像,那么,那件事难不成是真的…… 心跳骤然加快起来,噗通噗通的撞击着胸膛,陆建豪咬牙忍住内心的怀疑,忙同他母亲笑道:“妈要不要喝水,我去给你倒一杯。我听说三弟这两日功课也紧得很,他怎么有空过来?” 他原是要分神打散那个惊天动力的念头,才借口和陆老太太聊起了家常话。陆老太太正为他能来而高兴,听他提起陆建鹏,倒是想到了白日里发生的一件妙事,便把手在床单子上拍了两拍,顶神秘的说道:“你坐过来一些,我正有些话要和你商量。” 陆建豪默不作声的微笑着,当真就往他母亲的面前又坐前了几寸。 他母亲就小声笑道:“这事说起来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但有所准备总比没有准备的好。今儿建鹏来的时候,不是下楼去给我打了一壶水么?可巧的很,隔壁有位姓陈的表小姐,正也拎了水壶下去打水,因为医院里维修管道,最后的一壶水叫建鹏打来了。那位陈小姐不幸扑了个空,便同建鹏借了一壶水。这一来一去的,我觉得建鹏和那位陈小姐很有些意思,所以欲要托你一件事,看看你们衙门里有没有什么合适的空缺,好叫建鹏补上去。这样一来,他有了学历又有了工作,以后向人家小姐示好,总可以提得上台面。” 老太太说的甚为啰嗦,陆建豪听得一知半解。只管揪住‘陈小姐’一事追问道:“隔壁住着的不是李家四小姐吗?怎么又变成陈小姐了?” “四小姐,你从何知道的四小姐?” 陆老太太仿佛在兴头上被人泼了一盆冷水,登时讶然的一瞪眼。道:“是不是建裙那丫头多的嘴?我叫她不要提,不要提,她就是藏不住话呀她。” 陆建豪紧皱着眉,看她母亲的意思,倒像是也知道那件事一般。忙又道:“怎么,妈和建裙都有事瞒着我吗?” “不是瞒着你,只是……唉……”陆老太太深深叹口气,情知瞒也瞒不住,既然女儿建裙也说过,早些和建豪说未必不是好事。她只好幽然道,“隔壁住的的确是李家的四小姐,陈小姐大概是她们的表亲。是到医院里来探望四小姐才同建鹏遇上的。” 陆建豪便急急道:“那么,妈见过陈小姐和四小姐吗?” 陆老太太看了看他一眼,想必建裙已经把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都告诉了建鹏,她便直言不讳道:“陈小姐没见过,四小姐倒是见了一面。她……唉……叫我怎么说呢?”毕竟是十分巧合之事。别说建裙大惊小怪,就是老太太自己。尚还恍恍惚惚的,几乎不能确信,见到的究竟是梦里的谢雅娴还是生活中的四小姐。 她越是吞吐,陆建豪越是猜疑,苦于不能直接逼问了他母亲,他只得小心的引诱着她,笑说道:“妈同我之间还有什么避讳吗?有什么尽管说便是,建裙虽是给我打了电话,但我毕竟在衙门里,有些事不大听得清楚。” 说是不清楚,其实只是不敢听信建裙的一面之词罢了。既是他母亲都说见过了四小姐一面,那么问一问他母亲就可以知道结果了。 所幸老太太话都说到了嘴巴边上,也没什么要遮掩的,便道:“说了你也许要不相信,但委实是我同你妹妹亲眼所见,隔壁现下住着的那位李家四小姐,她的样子同你那个死去的媳妇十分肖像,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亏得她年纪比你媳妇轻许多,几乎没吓死了我。” “这么说来……” 这么说来,建裙真的没有诓骗他。 陆建豪握住拳头,低头静静沉思着。相对于母亲和妹妹的不能理解,他对于这事倒是容易接受的很,因为在他的心里,还有一件天大的秘密没有公布出去。当初自己之所以会不顾家人反对,执意要娶一个穷丫头为妻,也是因为这个秘密的缘故。 只是千般想万般想,他都没想过会是这个结果——自己竟然与大好的机会擦肩而过了,假使当日他肯多多打探两日,耐心等上一等,就没必要下那么狠的手来赌前程了。 毕竟李家的姑爷远比赵家的承诺要有分量的多! 恨只恨,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也发现的太迟了。 他暗里懊悔不迭,表面上却仍要做出伤心的姿态,终究他扮演的是爱妻的人士,母亲猛不丁提到谢雅娴,他总该是有所表示的,便接着没说完的话继续道:“这么说来当真是要让人难以置信了,雅娴她……我以为今生再无缘得见,想不到上天有好生之德,终是让我可以一偿所愿了,竟有一人能同她相似至此。” 陆老太太正怕儿子触动伤神之处,眼下听他情意绵绵,似是对谢雅娴还存有爱意,隐生不悦,亦是不大赞同道:“像归像,二者终归不是同一人,况且不是我有心要贬低雅娴,凭她的身份和人家四小姐怎么能够和四小姐相提并论?所以,不要再说这样的傻话了,我告诉你,也是为了叫你日后见到四小姐不要乱了分寸,误以为是你死去的媳妇托魂显灵,没的冲撞了人家。” “妈说的我自然明白,可是……”陆建豪掩口咳了咳,神情彷徨道,“可是我与雅娴夫妻一场,她走后我这心里总是挂念不已,若能见四小姐一面,以慰相思,也就甘心了。” 他演戏演得惯了,却也能显出情深来,字字斟酌,拿捏得恰到好处。陆老太太让他哄了这几年,这回照旧是让他蒙骗过去,听言不由开解着说:“你对她可谓情至义尽,她泉下有知自会感谢你。那李家的四小姐只怕轻易不见生客,更何况你又是男客?听妈的一句劝,该放下的宜早放下,长痛不如短痛,便是见了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徒添烦恼。” 做母亲的都是会站在儿女的角度考虑事情,陆老太太这番话也算是苦口婆心了,只是她劝错了地方。陆建豪要去见宛春的心思,绝不是他母亲几句话就能阻拦得住的,他不过是借此给自己给别人一个借口而已。 只有亲自见了宛春的面,他才能确定下来,之后要怎么做,方可力挽狂澜。 机会失去了一次,他不能不把握住另一次。卑鄙是卑鄙了一些,然而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只能由他开口来说。 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巧事,他曾由岳母口中听到过,谢雅娴不是她的亲生女儿,而是她主母的亲生女儿,战乱的时候主母越过封锁线先行去与丈夫会和了,小女儿还没有断奶,就留在了当地交给她抚养着。不幸的是敌人到底知道封锁线里跑了一个重要人质,所以对余下的人口追查的十分紧迫,岳母生怕抚养主母孩子一事让敌军搜查出来,便连夜混在了难民堆里逃出来,逃到了上海。她一生没有自己的孩子,待主母的女儿视若己出,而他又是谢雅娴公然带回家的第一位男子,她对他诚然十分满意,故而愿意把这段往事讲出来,期冀他不要因为出身而嫌弃自己的养女。 他是个精明的人儿,起先或许是因为谢雅娴的容貌,而喜爱不已,到后来则完全是因为她背后隐藏的身世而着迷了。能被敌军当做重要人质对待的,想来谢雅娴亲生父母的地位应当不低。他那会子刚由学校毕业,家中寒微,左右投靠无着,少不得心灰意懒,这则消息的流出不免给了他几分希望。 不得不说岳母忠心天地可鉴,自那日失言之后,任由他百般地旁敲侧击,她都不肯说出来自己的主母究竟是何方人士。甚至也没有告诉谢雅娴,让她去找她的亲生父母。 之所以这么做,据说是因为她并不是主母带来的家生仆佣,只是长征路上临时聘用的,因为她的丈夫在战乱中丢了性命,是主母拿钱厚葬了他,她便心怀感恩一路都跟着主母随行伺候,主母亦是见她情真,才默许了她的行为。故而对于主母究竟家住何方,姓甚名谁,她都全然的不清楚,只清楚主母的娘家是在苏州,不过为避祸端,不敢登门入住罢了。 现在想想看,北岭李家的夫人可不就是苏州锦溪余家的二小姐?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四小姐会同谢雅娴长得相像了,二人一脉相传,嫡亲姐妹间大模样总是差不离的。难为他还跑到旧京苦苦寻觅了近一年,到处打探是何人家丢失了儿女,却不料会是堂堂一门豪贵的李家。 第一百三十章 前奏 唯庆幸他苦心经营婚姻多年,总算是有个爱妻丈夫的好形象,设若谢雅娴当真是李家丢失的那个女儿,纵使斯人已逝,他也可以凭借未亡人的身份与李家攀些亲故。 只是空口白牙的,叫他怎么去登门拜访? 陆建豪微微思索一番,忽的抬头向他母亲问道:“雅娴嫁过来那年,她母亲不是给她备了嫁妆吗?妈放去哪里了?” “嫁妆?什么嫁妆?”老太太如今最听不得人提起财物,前番她女儿已经来医院闹过了几次,她都咬着牙关不漏口风,这回连大儿子都问起来,她直觉戒备得很,忙矢口否决,“当初为了你捐官,那些嫁妆可都送进当铺里去了,这会子叫我往哪里找?” 陆建豪强忍着不耐,想是他母亲误会了,便又道:“我不是问的那些,我说的是雅娴嫁过来的那天,不是手里捧了个锦匣吗?据说那里是她母亲留给她做纪念的东西,我带她去旧京的时候,怕路上遭了窃,所以都叫妈收着,妈可记得?” 陆老太太抱着胳膊哼哼,眼白翻了翻,想了半晌才隐约记得是有这么回事,就点头道:“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收来收去的。年后我们不是搬了一次家吗?那些东西我嫌累赘,都随些杂碎放在一处了,大概堆在仓房里。不过,好好地你找他做什么?” 收起来最好,那里头没准能找出一两件有价值的东西来。 陆建豪搓了搓手,对于他母亲的问话避开不答,却道:“雅娴走后,这些遗物早该找出来好生珍藏的,我却因思之心切,这大半年过得实在不像话,做事很没有条理。既是妈记得放在哪里。回头我去找出来,也好留作念想。” “嗳哟,怎么我的话你们兄妹几个都是听不进去?”老太太捶着床,恨铁不成钢一般,实在是想不通那个儿媳妇有什么好,好到儿子至今还念念不忘? 她大声的叹着气,觉得自己的残生真是劳累极了,儿女中就没有一个可以省心,可恨陆建豪是铁了心要拿回那些东西,又催着她道:“里头的东西没有拿出来过吧?” 陆老太太便没好气道:“死人的东西。我拿他做什么?你爱要就快快拿走罢,我算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陆建豪耐着性子陪笑,他没有他三弟建鹏那般仁孝。却比他三弟会哄人的多,就道:“我也知道妈嫌她繁琐的很,拿走我自己收着就成,省的你老人家看见又惹一肚子的气。” 老太太焉能不知这是他的开解之词,不过儿子好话说到这份儿上。她不能不给人一个台阶下,只得嗔叱一声:“你明白就好!” 陆建豪不作声的笑着,适时地起身倒杯茶来,便将老太太完全的安抚住了。 隔壁宛春还有些如坠雾中,以前她总觉得这儿的隔音实在是差极了,有点动静就全然传遍了四邻。而今日。那堵雪白的墙却像是陡然间变厚了一样,整个屋子里,除了她和秀儿翠枝的呼吸声说话声。就再也听不到别的。 翠枝眼瞅着她目光呆滞,魂似出窍似的傻坐在那里,还当她是方才走的累了,且喜晚饭倒是吃了不少,便上前扶着她的肩膀笑道:“四小姐。你方才不是饭后要和二小姐通电话有事说的么?这会子还要不要说了?” 宛春受她一推,意识总算醒转了一些。愣愣点点头,道:“我这就去给二姐姐打电话,要说什么吗?” 翠枝笑嘻嘻道:“傻子,你要说什么我怎么知道?” 宛春猛地回神,终是觉悟开来,这才眨了眨眼,自个儿揉着额角低笑道:“果真是我糊涂了,那么,就请你去替我拨通电话吧。秀儿,扶我起来,我有话和二姐姐说。” 秀儿口里应着,胳膊真就伸到她腋下,搀扶着宛春站了起来。还好她住的是特等加护病房,一些必要的设施都很齐全,电话就装在房间里,走两步便可拿起来。 翠枝啵楞楞的转了几下号码盘,以往这个时辰枫桥官邸正是热闹,如今因为李家来客,大家都懂得回避的道理,不敢登门玩闹,所以铃声响的时候,恰是仲清接的。闻说宛春找她,还以为该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连串的足问了好些话。 宛春足等了好些功夫,方得空插进去嘴道:“姐姐,你别慌,听我把话说完罢。” 那头仲清愣了一愣,蓦地失笑起来:“瞧我,只顾自己说的痛快,倒没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四妹妹,你说说看呀。” 宛春便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唯有拜托姐姐才可成行。”她微微地笑,一只手托着话筒,另一只手搭在秀儿掌上,倒不避讳她。 仲清却奇怪道:“哟,我几时这么大的能耐,什么事非我不成?” 宛春道:“那日隔壁的陆小姐要走姐姐门路的事情,姐姐记得吗?” 毕竟是在客厅里,李岚藻夫妇和余氏都还坐着,一听是宛春来的电话,自然十分关切。仲清不想她在这种时刻问到陆建裙,推诿打岔似乎都不大合适,只得模糊的在嗓子里嗯声道:“记得是记得,怎么,这事有什么不妥吗?” “不,这事妥当得很。”宛春极为灵慧,听她言语遮掩,晓得在家里说话不大方便,就开门见山道,“我只是顺她的风儿,也有件事要拜托二姐姐,能不能替我留意留意,还有哪个衙门有空缺,可以补足一人上去?” “这事么咳咳” 仲清假意虚咳两声,她收钱放人走后门的事情,一直都是背着谭汝临进行的,反正都是些不足成大事的职位,许给谁不都是一样?只是嫌卖官的名声不好听,所以才千方百计的隐瞒住。今儿宛春问起,作为她的嫡亲姐姐,她委实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便道:“四妹妹如何关心起这些了?怎么,是谁在你面前说什么了?” 宛春笑道:“可不是?隔壁陆小姐的弟弟,我见他倒比他姐夫有能耐的很,何至于他姐夫谋个差事,他竟一事无成?况且他曾帮助过我们,感念他的情义,故而我才愿意伸手帮这个忙呀。只可惜,我的能耐毕竟比不过二姐姐,也只能是口头上答应人家几句,落实到具体可不就得找二姐姐你么?” “所以说,千万不能胡乱允诺别人呢。” 仲清颇有些无奈,她心里只觉得这个妹妹不仅单纯,而且憨傻得紧,保不齐人家是看中她四小姐的身份,才特意设了这样的一个局,来误导她,却让她当了个真。只是事关陆家,她才惦记着不日就该有一笔款子入账,这会儿又送上门来一个人,不若卖宛春一个人情,高兴落得人财双赢,就略微沉吟片刻,故意在众人面前做出为难的样子道:“这可叫我怎么帮助你呢,他家里人都什么意思?” 宛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家人都是很懂规矩的。” “懂规矩就好办多了。”仲清挑高眉毛,暗敛着笑意,终于答应下来,“成,长话短说,改日我去你那里咱们再正经的聊聊。对了,母亲和姑母姑父都在,四妹妹有什么同她们说的吗?” 宛春想了想,忽觉得并没什么话可说,便隔着话筒轻轻地摇一摇头:“时候不早了,姐姐还是劝妈和姑姑姑父她们早些休息吧,我方才吃了药,这会子也该睡下了。” 仲清点着头,又问了她的近况,才挂断了电话。 宛春暗暗吁了口气,刚才真怕让仲清问出端倪来。秀儿扶着她多时,一通电话从头至尾都听个清楚,方才在老太太病房里,她并没有听老太太提起过要给儿子谋前程的事,不知宛春为何要这样多事,此刻瞅着她挂断了电话,才敢小声的问她:“四小姐,你同陆小姐的弟弟认识吗?” 宛春不作回答,只道:“上床歇息吧,有什么话等二姐姐来了再说。” 余氏和李岚藻还在好奇着,正等着要接电话,瞧见仲清搁下话筒,余氏便道:“是什么事,叫囡囡这么晚的打过来?” 仲清笑了笑,不好实话实说,于是胡诌了两句:“没什么事,大抵是隔壁病房里的陆家人说了什么,我怕四妹妹胡乱应允人家,所以叫她不要答应呢。她今日腿脚好很多,听说下床走了好几圈呢,叫妈妈和姑姑不用太担心。” 余氏淡然颔首,知道小女儿的伤情无事,方宽心同李岚藻说道:“囡囡的脚伤要是好了,想必就这三两日我们就该启程回旧京去。你大哥昨儿打电话来,旧京现在为了日本要侵/华的事正闹得不成样,我们早回去,他们也早放心。上海方面暂时太平,你和仲清在这里倒没多大关系。” 李岚藻这两日也风闻北地闹得厉害,余氏她们早一日回去,便可早一日得政府庇护,就道:“那自然再好不过,我们这里说是太平,也就几处租界可以安身而已,郊外只怕未必宁静。” 第一百三十一章 动荡 余氏沉黯着叹口气,屈指而数,天下也不过安宁了十多年,眨眼就又要起波澜了。这一波动荡,要是平息下去还好,万一平息不下去,生逢乱世,下一场主宰江山的不知该会是谁。 似谭汝临和何长远,因是男子,对于打仗倒看得开,尤其是谭汝临,过惯了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休养生息这几年,骨头都懒得几乎生锈,早有活动的念头。听闻要打仗,一颗心兴奋得直跳,便道:“我们愿意息事宁人,敌人可不愿意。打就打吧,打也有打的道理,我不信我们的枪杆子会不如他们的枪杆子硬挺。” 何长远亦是笑道:“我们行伍出身之人固然不怕打仗,不过可怜百姓们是无辜的,事情若息于平淡那是最好不过了。” 谭汝临道:“话虽如此,但时局迫人,只怕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让我们周旋。姑父听说了吗?东三省已经开始编练新军了,他们北洋军一向精悍,这般下去,同我们南派之间的差距必然越来越大,假以时日我们南派要是再想有作为,只怕难得很。” “此言差矣,冀望你未免太多虑了。”何长远不以为然道。 冀望是谭汝临的表字,何长远这样称呼他,显然是将他与自己摆在了同一地位。论起政治,男人间总会忘了辈分尊长。 二人尽管谈得兴起,李岚藻和余氏都会女子,安于现状,最听不得动刀动枪之类的事情,李岚藻看她的丈夫还有继续说下去的念头,忙从中拦住一句:“好了,少说些罢。时辰不早,金丽已经放学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再坐下去叫大嫂她们怎么休息呢?” 余氏笑道:“不碍事,我今日睡得足,精神却好,你们尽管坐着说话,过几天我回旧京,又不知什么时候得空再见面呢。” “得空不得空的,还不是一句话的功夫?这火车一通,南来北往哪里还有什么距离可言?” 李岚藻一面笑着,一面在底头用脚踢了踢她丈夫的鞋面。纵然她大嫂留的殷切。但怕口舌生非,她仍是执意要回去。 余氏挽留几句,见她不能改变决定。也只好作罢,让仲清和谭汝临亲送了她们夫妇两人出门去。 娜琳陪侍她左右,等李岚藻她们走开,方笑上前替她拿捏了几下肩膀说道:“姑奶奶还是那样的做派,风一阵雨一阵的。说走就走。” 余氏轻轻的笑点着头,看那玻璃门支咯支咯的晃了几晃才并合住,不觉又摇了摇头。 娜琳看的奇怪,便问她:“太太有什么心事吗?” 余氏道:“说不上是心事,怎么突然这样的问?” 娜琳笑道:“我瞧太太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想来是有心事。” 余氏怔了一怔,忽而觉悟她说的是什么,便失笑的指着那扇玻璃门道:“我摇头不为别的。不过是杞人忧天,为了他而已。” “他?”娜琳伸出一只手指了指玻璃门,道,“太太是说那门不好吗?” 余氏道:“不是门不好,而是这个家的主人不仔细。门板不牢靠就找人安装的牢靠些,咯吱咯吱的。听得真是刺耳。”她说到这里,蓦地叹口气,想想才继续说,“你不要以为我是鸡蛋里挑骨头,诚心要找谁的茬儿,我只是很看不过现今年轻人的做事态度。正经的一个大户人家,必定要时刻在意家里的布置,有破损的就要及时更换,有丢失的就要及时补上,万万不能马虎将就,失了大户人家的体面。自己看着不像话没关系,旁人看了不像话,就会说这个府上气数已尽,所以用不起时新的东西。你是记得的,我们锦溪余家每年的年根儿都要让人挨个屋挨个屋的清点陈设家具,为的什么?还不是为的亲朋上门的时候,给人一个新气象?” “那是自然的呀,咱们余家的老太太做事那才叫仔细,后辈里的太太奶奶,谁能越过她去?”娜琳跟着附和地笑,两手握成个拳头,不轻不重的一面捶,一面道,“我还记得那年里只为了太太你没在换季时候添做新衣裳,穿了隔年的一件花格子旗衫,叫老太太错眼瞧见,把跟着你的几个人都喊到上房里,劈头盖脸就斥骂了一通,说是我们不体恤,要欺负太太年纪轻不懂得规矩,为什么别的兄弟姐妹都有新衣裳,单只太太没有?把我们几人吓的腿肚子都抽筋了。” 她嘴里的老太太说的正是余氏的祖母,因这件往事两个人都经历过,余氏也记得清楚,便道:“那会子咱们二房还不如大房得老爷子的宠,一应内外帐都是大房掌管,老太太明着骂你们,实则是骂给大房他们听,叫他们不要欺负我们二房。” 娜琳笑道:“正是呢,老太太骂完后,大房可不就立刻包了整匹的缎子送到二房来?倒是咱们太太过意不去,反将你责备了几句。” “妈那也是做样子给有心人看,她不责备我,大房的难道不该说都是她唆使的吗?” 说起过往,总有些明暗斑驳的地方,就像那法源寺里的佛像,外表看去光鲜亮丽,内里实则是一堆泥淖。锦溪余家——苏州当地谁提起来都是如雷贯耳,余氏作为余家的二小姐,从小就在尔虞我诈中成长,对于母亲同伯母之间的明争暗斗,早已看得通透,要不然她也不会自找晦气,新衣服不穿非要穿一件旧衣服。 只是,这一场仗她赢得纵然漂亮,却也叫大房对她们二房更加戒备了,她的母亲终究没能进入到家庭的核心地位,掌管经济大权的从始至终都是大伯母。而今,终于轮到她当家作主,才知当初大伯母当家作主的难处。 这么些个陈年老账,翻出来总带着的气息,让人浑身不舒坦。余氏摆摆手,让娜琳不必再捶下去了,却道:“回头把我和四小姐的行李收拾收拾。不管囡囡的伤势如何,我们都要赶在三日之内回旧京去。” “这么急吗?”娜琳诧异道,“可我们的座位都还没有安排……” “不必等安排,坐到哪一辆车就是哪一辆。” 余氏淡漠的下着命令,娜琳迟疑的打探她两眼,看她的神情倒是认真的很,心头不觉咚咚直跳,情知是出了问题。然而究竟是什么样的问题,余氏既然不肯说,她当然不敢开口去问。忙就喏喏点了点头。 仲清和谭汝临送客回去,余氏已经偕同娜琳回房休息了。谭汝临自李玉君死后,近来鲜少涉足花柳界。托辞公务,扭身就去了书房。至于何为公务,仲清并不感兴趣,只要能管得住他不出去拈花惹草,哪怕他是研究杀人放火呢。都没多大关系了。 悠然的撩一撩鬓发,大概是怀孕期间营养补足的太好,从她做月子到现在,头发就像是拔高了的麦苗,不停的猛长,前儿才到耳畔。这会子就快没过耳垂了。 芳菲恰好哄睡了俊伟从楼梯上下来,瞅着仲清在楼底站着,便俯了身叫她道:“表嫂。这会子还不睡吗?” 仲清抬起头,眸光溢彩笑道:“就要睡了,这么晚你下楼做什么呢?” 芳菲左右看看,见楼底除了仲清并无旁人,知是都回房歇下了。就放轻步子,走下来道:“方才奶娘给小少爷喂奶。我怕她不仔细,所以一直照看着。这会子小少爷已经哄睡下了,我口渴的厉害,下来喝杯水。” 仲清神色欢愉,抱臂笑道:“知道的呢,说小少爷是我生的,不知道的,还当俊伟是你的孩子呢,看把你仔细的。奶娘照看的不好,你可以说她骂她,何必自己受累?”便扭头叫人去给陈芳菲端杯茶来。 二人并肩走至沙发前,相握手坐下来,仲清瞄一瞄陈芳菲的气色,在枫桥官邸休养了多日,总算可以将她养得圆润许多,面上百里透着红,正是最健康的神气。陈芳菲让她打量得不大自在,忙低下头理了理发梢,浅声笑道:“表嫂干嘛这样子看我,怪不好意思的。” 仲清扑哧一声,掩住口道:“傻子,看看有什么关系?如今我还是你的亲人,你就这样害臊,赶明儿提亲的媒婆登门来,你岂不是要羞于见人了?” 她直言快语的,陈芳菲这回当真是红了脸,捂住粉腮嘤声娇嗔道:“表嫂净会拿我取笑,我不要理你了。”说着,扭着身子就要走人。 仲清笑的一把拉住她道:“急什么,娇养了这么多日子倒把你的小脾气养出来了。坐下吧,还有件正经事同你商量呢。” “正经事?”芳菲不大确信的重新坐下来,偏过头问,“是家里的事情吗?” 仲清摇摇头道:“咱们家那些鸡毛蒜皮的事能算上什么正经,我问你,那日囡囡说隔壁有个陆先生送了一壶水过去,是你同他借的是不是?” 陈芳菲闻言顿羞,不明白仲清无端端地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还以为是自己不知收敛,露了形迹叫人看出端倪,就缓缓点了两下脑袋细声道:“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那水壶已经送还给他了。”她没好意思提到事发的真正过程,只是一眼带过。 仲清却笑道:“真有这么回事我就放心了,我要说的正同这个陆先生有关。据囡囡说,那个陆先生倒是生的不俗,颇有些才气,为感谢他的好意,要托我替他在你姐夫的衙门里找找差事。我想啊,这事呢交给我办也不是不成,可总得有个正经的由头,既然你同那陆先生会过面,不怕说句让妹妹生恼的话,你的年纪如今也不小了,我们为了给你挑个好人家着实费了不少的心思。难得眼下有个现成的,那陆先生要是人品言行都不错,他的哥哥又是财政部的次长,不如由我出面给你们二位做个媒,再借此机会让你姐夫把陆先生提拔到合适的岗位上,妹妹净赚个官太太当,你看着可好?” 第一百三十二章 出院 陈芳菲闻言乍惊,不知她这话从何说起,也不知她这话该从何接起,嘴上张合几次,最后也不过涨红了脸,憋出一句道:“父母亲既是将我的婚事全然的托付给了表哥和表嫂,我也唯有从命而已。” 这倒是她的真心话,那一回因为她父母要让她回乡嫁给邻里的一个瘸子,若非表嫂阻拦及时,这会子她三朝回门宴都该吃过了。她父母正为她可以留在上海而求之不得,有此机会便叫仲清一揽子把她的婚事都办齐全才好,芳菲知道仲清待她不薄,于她的决定便有七分赞同之意。何况,那陆先生本人她见过,更曾交谈过,若能结亲也算是了了自己一桩心愿。 仲清那样的机灵人儿,听她话里的意思很是愿意,知晓这个远房的小姑子是对那个陆先生打开了心房,她便越发兴起成人之美的念头。 陈芳菲喝完茶,一方面着实也是乏累了,另一方面,对于仲清的决定,她总感觉是那般的不真实,势必要回房自己想个清楚。姑嫂两个坐一处闲话几句,便各自道了晚安回去歇息。 因为宛春住院,谭家二老又回了老家,西面的的客房里就剩了余氏一人。方便起见,仲清便叫人把宛春之前住的那间客房收拾出来,让陈芳菲从楼下搬到楼上来住。宛春的房间就在楼梯拐角,稍有点动静便能把人惊醒。 原本陈芳菲就没有多大的困意,为了仲清的话,辗转至半夜也没睡着。楼上楼下空旷的寂静着,初冬的风吹着楼下走廊里的风铃,叮铃铃叮铃铃的发出悦耳的微微嘈杂的声音;玻璃门有些坏了,所以风从缝隙中闪身钻过,欷歔般的直冲到楼顶来。噗噗的。像是有人踩在楼梯上,一阶一阶走到她的客房门前不期然就止住了。 芳菲从被子里露出半个头来,长发散乱的铺落在白流苏的枕套上,她扭转着身子,支耳聆听。门外的仿佛又不是风声,电灯她上床的时候就拧灭了,屋子里黑幢幢的,目光在黑暗里逡巡,好像时刻会有不知名的猛兽从角落里蹿出来一样,总叫人无端的担惊受怕。 隔了许久的功夫——或许也没有那么久。就在她眼睛睁得酸胀的时候,外头踩楼梯的声音便又想起来了,从她的房门口直通到楼下。她这才松口气。明白不是风声,是真的有人在走动,不过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幸而她知道自己住的地方是枫桥官邸,里外守备森严。安全得不能在安全,见没有了动静,一翻身偏着头就又睡去了。 翌日仲清就陪同余氏赶到了医院里,余氏自然是为了宛春的伤势而来,仲清一则也是为了宛春的伤势,二则不免要对陆家要买官的事情打探个清楚。 宛春正吃了药在床上躺着。才几天的功夫,这样子的吃吃睡睡,倒是养胖了许多。余氏隔了两天没来。甫见面不由笑道:“你姑姑还说你腰身瘦得厉害,我瞧着竟很好。”说话间,看见她床头的矮几子上还放着一个白瓷碗,又道,“怎么。早饭还没有吃吗?” 宛春看见她忙叫了一声妈妈,自个儿乖觉的往边上腾挪几寸。在床沿留出一些地方,示意余氏坐下,方道:“才喝了一点子粟米粥,不想妈妈和姐姐这么早过来,你们吃过饭了吗?没吃叫翠枝和秀儿给你们盛些粥来。” 仲清跟在余氏身后进来笑道:“外头说早也不早了,点钟,谁还不吃早饭呢?”她挨着余氏的身边坐下,指指宛春的脚腕,“你的伤好些了吗?” 宛春闻言把脚伸在被面上,扭转了几下脚脖子道:“这样也不觉得疼,想必是已经好了,我想出院大概是没问题的,不过昨儿翠枝问了医生,他们的意思叫我多休息几天,以免旧伤未愈,反添新伤。” 仲清轻轻的笑,手掌在她脚踝上摩挲几回,片刻才道:“医生的话总是好的,那么你就遵从医嘱多住两日吧。隔壁的那个老太太,这两日她还住着吗?” 宛春抿唇而笑,因为之前对仲清提过要求,这会子对于仲清的问话倒不觉奇怪,便道:“那日我和秀儿去看过她,老夫人精神却好,不过家中烦心事太多,所以她也心情并不大好。” 仲清道:“既是如此,等会儿得空我就到隔壁瞧瞧她去,虽说财政部同我们镇守使署没有多大往来,毕竟都是官场人物,总归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人都到了这里,不去拜会不大合适。” 难得她会这样说,余氏便道:“也算你懂礼数,不能因为自己的身份地位比人家高一点就摆大架子。若要去看望,倒也不急得这一时,你可带了见面礼?” “嗨,要什么见面礼呀,又不是亲戚往来的。”仲清撇嘴一笑,抽着胁下的帕子擦擦手道,“我去看望她是我的心意,要是再带了东西去,让人知道还以为我们同财政部次长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何至于这么大的阵仗。不过是去说两句场面话,妈和四妹妹且慢坐,我去去就回。” 于是起身来,扬声喊了一句:“翠枝,你来,同我去隔壁走一走。” 宛春也不阻拦她,老太太那方面她有十成十的把握她会同意买官的,至于仲清如何说,则全然看她的本事。 余氏倒不知她姊妹二人之间还有这等小算盘,看宛春的伤好,就动了要带她尽快回旧京的心思,便道:“这两日你的课业学习的如何了?” 宛春笑指床头的一摞书道:“谈何学习,不过是温习旧有的知识,医科果真难死人,不听老师的讲解,我是一点都不理解的。” 余氏会心地笑:“当初让你选文科,你偏不,拧着性子要选医科,如今文科学院已开课数月,便是将你调过去,只怕也跟不上进度。” 宛春忙摆着手,笑道:“妈,我同你开玩笑呢,可千万别把我调到文科去。” “瞧瞧你这傻样儿。”余氏宠溺的捏捏宛春的鼻尖,倒不是真的要把她调到文科学院,横竖她心里清楚得很,不论宛春怎样的选择,最后要走的仍归是她给她选的路。世家儿女,哪里那么简单摆脱身上重重束缚。她也是从那样的时代走过来的人,当初据理力争的时候,甚至比宛春都倔强,最后还不是听了母亲的话良禽择木而栖?可怜这一代一代人,总不愿相信前人的经验,都是宁愿自己撞一回南墙才肯甘心。 她胸中怅怅的,为自己的过去,也为女儿未卜的将来,伸手在宛春额上摸了一摸,光滑细腻的肤理,仿佛最上等的绸缎,一触便知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孩子,娇贵而柔弱。她这一生为了当家作主狠足了心肠,几个儿女也都依着她的教训,成长的十分出色,若说有例外,那么宛春——她这个最小的孩子恐怕就是那个例外了。 她不愿意她受苦,故而不愿意将她当做第二个仲清来培养,自小宠惯着,把对那个丢失的孩子的宠爱一并都放到宛春的身上。幸而宛春懂事的早,便是这样也没能叫她养出寻常富贵女儿的坏毛病,脾气温和,性情沉稳,某些时候比她的兄长姐姐都要让她放心。可是这放心是让人那样的不安,她的这个女儿脾气实在是太好了,好的任何人都能够欺压到她头上。现如今是没有人有那个胆子,可是以后呢?若是李家倒了,谁来庇护她? 伯醇,仲清,亦或是季元? 怕是到那时,他们连自己都无法自保吧? 不,她不能够让李家倒下去,不仅她不能够,李家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够让李家倒下去。丈夫前日的电话,初时她是不愿意的,而今再想,只恐再没有比这个更为妥当的办法了。 深深地吸一口气,余氏回转过神来,又问了宛春近日的饮食如何。撇去莫名而来的惶然,母女两人竟也相谈甚欢。 仲清去了隔壁一个多时辰,也不知都聊了些什么,回来的时候倒满面春风,得意洋洋的踩着高跟鞋一进门就先自笑道:“去的倒巧了,老太太明儿正要出院,见我来一个劲儿的连说欢迎。” 余氏笑道:“出院正是好事,可见是好得完全了。” 宛春不想陆家那么快就给陆老太太办理了出院手续,她这一走,自己再想见她就难了,那嫁妆的事情岂不是更无着落?心里头不觉急躁躁的,忙也跟着道:“我明日也能出院了吧?” 仲清道:“才叫你别急,你就急上了。人家是心病,心病好了自然浑身舒畅,你这是脚伤,急不得的。” “可是我……” “我看明日可以出院了,仲清,你就替你妹妹办理出院手续吧。” 宛春还想辩解,倒叫余氏先一步开了口,想不到她竟会是赞同的。仲清看了看她母亲两眼,不晓得为何这样的着急,不过她向来很听她母亲的话,再者方才陆家的事情她已有了眉目,留不留在这里都可以,只好点头道:“那好吧,我叫人去把医生找来,再给四妹妹看看伤势。若无事,回头再去办理出院手续。” -------------------------------------------- 今日起正式恢复更新,并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努力多更~~~那个,就酱紫~~~实在汗颜~~~~ 第一百三十三章 蹊径 说着就叫翠枝去喊医生,医院里上上下下无人不知这间屋子住着的病人身份何其尊贵,像是达成了某种约定一般,早将替宛春诊治的医生备下了,故而翠枝一去,立刻就跟了一帮人回来。 照旧是例行公事似的检查,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知道宛春脾气好,跟她说话就很随意些,亦是知道仲清脾气不好,这会子又不免谨慎些,昨儿才说过的话,今儿就改了口。听仲清问能否出院,都道还需观察两日,怕的就是出院之后万一脚伤未好,倒失了医院的体面。 可惜他们不了解余氏想要尽快回京的心思,一通话说的像汇报一样,余氏当然不满意,当即道:“如果后日回去的话,于脚伤上有妨碍吗?” 医生们面面相视,半晌才有一人回说:“回去的话,坐车倒是无妨,步行只怕不大合适。” “我们自然是坐车!”仲清好笑的斜着嘴角,道,“快收起你们那些花花肠子,正经的回我母亲的话,我妹妹的伤到底好是没好?你们做医生的,总不会连这点子事情都答不出吧?要是好,该赏的自然少不了你们,要是不好,那么,你们这医院也不必开张了,关门大吉好了呀。” 她久经世故,焉能不知这帮医生的敷衍之语?少不得恩威并重,双管齐下。 领头的一个医生,大概身担重任,算是医院里可以说得上话的人物,闻听仲清此言,忙就笑道:“太太说笑了,俗话说‘医者意也,在于思虑’,强调行医治病,须得三思后行。令妹的伤虽是小毛病。但诸多大病皆是由小而起,由不得我们不仔细,倒不是诚心要拖着贵府的小姐不放,去赚太太的赏钱。我听夫人的意思,是要接小姐尽快回家去休养,那么,我可以做个保障,回去后只要来回有车接送,不做重活,这伤自然而然就痊愈了。” 仲清嗤声冷笑。睨了那大夫一眼道:“你却是个能说会道的,不过眼力劲儿还欠些火候,我妹妹这样的人。还用得着做重活么?” “是我口拙了。” 大夫不以为杵,微微笑的倾下身子,再三检查了一遍宛春的脚踝,方直起身对旁边的人道:“去,着人安排一下。就说这个房间的病人要出院,让他们在这两天抓紧办理好出院手续。” 一侧立刻有人答应着去了,那大夫就又同余氏和仲清交代几句注意事项,方带着一帮人浩浩荡荡的出了病房。 这里仲清四下打探几眼,除却来时宛春携带的几身换洗衣裳,一摞书籍课本并几床被褥。就没有其他东西了,倒也容易收拾,不急于这一时。便歪身依旧坐在余氏身畔。问她道:“妈为何这样着急回去?在上海多住两日不好吗?” 她倒是个明白人,知道母亲那日在姑姑面前说的话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虽然旧京里闹学潮闹抗日的确闹得厉害,可那并不是今日才发生的,半个月前就已经开始了,所以日军侵/华的事情。并不是母亲急速赶回京的目的。至于真相到底怎么样,唯有问母亲才可知一二。 余氏似乎已料到她会这样问。前番碍于何长远和谭汝临在,她不好将家丑宣扬出去。这会子只有两个女儿再跟前儿,便皱一皱眉,低声长叹道:“到底是瞒不住你,你知道吧,总统府放在我们李家的驻军已经撤回去了。” “嗯,我知道。”仲清点点头,这件事情父亲曾在电话里说过,“怎么,难道总统府反悔了?” 余氏摇着头:“总统府做的决定,怎会有反悔之说,他们是另辟蹊径了。” 另辟蹊径?宛春和仲清相视困顿,宛春便道:“母亲的意思是……总统府用了另一种方式监视李家吗?” “是啊,另一种监视李家的方式。”余氏说到这里双眸微暗,不免薄怒丛生,这么多年了,李家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人掣肘过。总统府……总统府名义是对他们李家宠爱有加,实则满腹戒备,难为他们能隐忍到今日才喷发。亏得老爷子一生赤诚,为了黎民百姓,甘心拱手让山河,退居二线,可到头来,换的也不过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她看了看面前的一对姐妹,大的是不需她多操心了,小的……却是不想操心都不行。可是现在,一切都还早着哪,她实在不愿意告诉宛春那样一个事实,唯有祈愿她自己造化大,将来能得一心人最好。 至于伯醇,他是男孩子,总不会吃亏到哪里去的,便道:“总统府欲要将他们家的大小姐张曼之,许给你们的大哥。” “张曼之?” 宛春和仲清齐口惊讶,张家的大小姐张曼之,可是紫禁城一等一的名媛淑女。其母华叶芬系出名门,乃是平原华家的嫡女,张曼之自小遵从母训,颇有咏絮之才,乃是世家之中不可多得的贤妇之选,如何母亲会对她横生不满? 因仲清同张曼之有过同窗之谊,对她的印象十分的好,就先道:“曼之为人大方,堪当女中丈夫,要是与大哥缔结良缘,我想不失为一段佳话。总统府的千金嫁给国务卿的长孙少爷,二人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余氏哼声道:“才说你明白,倒又糊涂起来。张家大小姐的为人如何,并不在我关心之内,我关心的是我们李家以后的命运!你们想想看,为何总统府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驻军撤走之后提出来要将总统府与国务卿府结亲了呢?” 她话说了一半,宛春还没明白过来,仲清却已想通了,不由变色道:“难不成他们张家打算牺牲一个女儿,来牵制我们李家吗?” “正是如此呀!” “他们也真是狠得下心。” 仲清少不得讶然,张曼之固然是佳媳的好人选,可她的大哥也是顶好的一位东床快婿,二人换了任何一家婚事,都可道一声夫(妇)复何求。若是因为政治关系,而让他们两位任由人摆布,夫妇之间,你视我若敌,我视你若奸,那这一桩婚姻还有何趣味可言? 她足可以想到大哥知悉情况后的情形,必然是惊异的、不甘的,甚至于是公然反抗。 想到这里,仲清忙问道:“这事同大哥说了吗?” 余氏道:“婚姻大事,又不是儿戏。” 说着面色更加暗沉,静默了许久也没有再回她。仲清心头骇然,母亲不说话,自然是有不说话的苦处,想必大哥那里定是没有同意罢? 倒是宛春没有见过张曼之其人如何,又对大哥李伯醇的将来心怀挂念,追着问道:“大哥之前有没有心仪的女子?” 余氏这才叹气道:“谁知道呢。你大哥的性子,要是真有心事,一棒槌也打不出一声来。早些年我和你父亲都劝他早娶亲,他都以学业繁忙给拦回来了。这两年他在日本和他的那些同学搞什么同盟会,东奔西走的净弄些你想不透的事情,我们也就没多过问他。眼下总统府提亲的事,我们还没有告诉他,抗日风潮未过,他们的婚事尚且不能提到桌面上来。能拖一天是一天,你们两个知道就行了,别往外说出去。” “是。”宛春和仲清各怀小心,都允诺下来。 余氏憋闷了这两日,把心里话同女儿们说一说,胸中才好受一些。吃过中午饭,瞧着宛春这里没多大问题,方同仲清坐车回枫桥官邸去。 陈芳菲在楼下刚指挥人收拾了碗筷,不提防谭汝临竟然回来了。她在这里住了多日,对于这个远房的表哥,已经不像之前那么避讳了,见他风尘仆仆似的进门来,忙就迎上去笑道:“表哥吃饭了没有?家里的饭菜才撤下,要是没吃,我让他们端回来给你热上。” 谭汝临笑的脱掉大衣,递给身后的侍卫兵手里,眯着眼看了看芳菲一遍。见她穿的是珠羔的小毛大衣,底下一身遍地起花的湖水绿旗衫子,尖尖的一张脸莹白若素,竟有几分小乔初见的样子,比她来之时不知好看了多少倍,果然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呀! 他自衙门赶回来,还真的没有吃饭,听陈芳菲说起,就道:“有劳表妹了,我下午还要赶一个会议,随便弄两道小菜有碗白米饭就行。”说完,怕陈芳菲自己去,忙又道,“让冯妈做就行,表妹吃过了没有?没吃,就坐下一起吃。” 陈芳菲笑道:“我吃的早,表哥不用客气。” 那里冯妈听到叫唤,已经颠颠儿的跑来了,说是不让陈芳菲帮忙,但她怕冯妈手脚不利索,又不知捡哪些菜端上来,终究自己挽了袖子。向那菜盘子了端了一碟脆芹雪耳,一碟清炖狮子头,一碟双菇炒肚丝,另端了一碗米饭,一盘三丁豆腐羹,亲放到谭汝临面前桌子上。 谭汝临连连笑说担待不起,一面将那几样菜看了,不觉慨叹陈芳菲心细如发,知他用快餐,吃不得太油腻的东西,所以捡了这几样不油不腻的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迟疑 这番用心,亦是堪比当年仲清嫁过来之时的体贴。 然而也只是当年了,现如今他当了镇守使,仲清作为镇守使署的夫人,似乎倒要比他这个镇守使还要忙碌得很,三天两日的见不着面,不是东家的太太请去看戏,就是西家的夫人邀去打牌,难为她应酬的开。同僚之间会面,提起仲清,没有不艳羡他的,直说他娶得了好夫人。唯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仲清这个‘好夫人’眼下也只是徒有虚名罢了。 再一想到她背地里做的那些事,谭汝临不觉越发怅然,眼看着面前的碗筷都已摆好,他便对陈芳菲道:“表妹若是没有其他事的话,不妨坐下来,就是不吃菜同我说几句话也好。” 他一向威风惯了,陈芳菲印象里只记得他的雷厉风行,倒没见过他此刻落魄的模样。因不知出了什么事,不便开口推辞,无奈下她只好坐下来,微笑着道:“表哥要同我说什么呢?” 是啊,要同她说什么呢?谭汝临一只手夹着两只筷子在碗沿上敲了几敲,衙门的事自有衙门的同僚相商,不能随意在别人前漏了口风,家里的事又都是仲清和陈芳菲主持,也没有他可置喙的地方。 他一时找不到很好的话题,饭桌上不禁沉默一片,陈芳菲面上的笑容渐渐僵硬起来。又等了片刻,就在她要起身借口做别的事情的时候,谭汝临这才不期然的开口道:“说起来,我也有七八年的功夫没回老家看看了,不知那里现在是什么情形。表妹你是从那边儿来的,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事情,不妨捡一些说给我听听吧。” 他斜喇里涌出这股乡愁,倒将芳菲打个措手不及,幸而她心思灵透。只当谭汝临是真的想家了,便偏过头支着腮想了想。田间麦头的,虽说每日里都是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但挑挑拣拣的,有意思的却也不少。于是陈芳菲就依着谭汝临的性子,讲了一些她小时在乡下跟着邻里伙伴偷摸去打猎的故事,又讲了这两年乡村变城镇的事。 谭汝临一面吃饭一面听她说,明明看起来是很些须的小事,甚至有的还比不上他少年时有趣,但直觉中听的很。或许是陈芳菲说话时神采飞扬的情态感染了他。这一餐饭谭汝临吃的胃口大开,说好一刻钟就出发的,拖延了一个时辰还没有动身。 仲清和余氏从门外进来就听见了餐厅里的笑声。余氏惦念宛春的伤情,倒没有在意。仲清却十分的奇怪,听那笑声分明是谭汝临所特有的,这个点儿上,是谁到家里来同他说话? 她正纳罕着。冯妈听了吩咐,恰端着一碗鸡蓉粟米羹从厨房里往餐厅去,顶头碰见仲清她们,忙弯腰唤了声太太夫人。仲清看着她手上的碗,便问道:“是谁在吃饭?老爷请客了吗?” 冯妈笑道:“不是客,是老爷自己在吃饭呢。” “老爷自己在吃饭?”这倒是奇了怪了。吃饭难道是值得这么高兴的事吗? 知道餐厅里没有客人,仲清放下心来,对余氏道:“妈你先上楼歇一会子吧。四妹妹的事情由我来安排。我去餐厅瞧瞧,汝临又不知从哪里浪荡回来,这个点儿吃的什么饭?” 余氏听她的语气不大友善,想她是已经嫁人了,且为人母。自己在别人家中决计不能多说什么,就点一点头先自上楼去了。仲清便向餐厅走去。一入了那落地花罩,才瞧着餐桌旁还有一个人在,她不由己的嗨了一声,失声笑道:“我说呢,这饭里头又没个真金白银,怎么会吃的这么乐呵,原来是表妹你在啊。” 陈芳菲乍闻她的声音,倒是骇了一跳,话刚说到一半,忙就止住了站起身朝着仲清笑道:“今日回来的这么早?李太太呢,她也回来了吗?” 仲清按着她的肩膀让她照旧坐回去,自己道:“妈也回来了,这不累了一上午,我叫她回房歇息去了。倒是你们两个,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才吃午饭?” 陈芳菲道:“只是表哥一个人吃而已,我早就吃过了,这会子不过是同表哥说几句话。” “早就吃过了?”仲清也坐下来,探身朝着餐桌上望了一望,果然见得只有一副碗筷,她便伸着手戳了一下谭汝临的额头笑道,“你瞧你,吃过了还让表妹坐在这里听你说那些有的没的。又从哪个相好的那里鬼混回来?怎么连顿饭都没留你的?” 她这两年仗着有身孕,素昔爱同谭汝临开这样的玩笑。以往谭汝临感念她怀孕的辛苦,畏其锋芒,并不多加介意,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偏生今日他才和陈芳菲说到兴头上,讲的又都是些年少时意气风发的故事,这会子让仲清一个手指头戳下来,顿感颜面无光,刹那就冷下了脸,将筷子往那圆桌上一摔,哼声道:“怎么,我自己的家,吃个饭还要征得别人的同意,论时间点儿来吃吗?衙门里公务那么忙,你几时见我抽开身去那些不干不净的地方了?” 仲清原就一句玩笑话,倒不料谭汝临变脸变得这般快,且是当着陈芳菲的面儿,她不觉又羞又恼,也冷了面孔嗤笑道:“衙门里公务繁忙与你这个镇守使何干?你手底下的人还不够你使唤的么,我不过从你那里要了一个侯升来,东子不还在你那儿么?你当初既是有本事瞒着我建立一个小家庭,现今就不能够瞒着我再另起一个炉灶,吃顿热腾腾的饭?” 她一力的得理不饶人,说的又都是陈年旧事,抖一抖都仿佛洒下一层灰一样,呛得人心里都难受起来。谭汝临受了她几句话,不由吃了个瘪,干脆也不同她计较,就在心里窝着火,猛地起身就将身下的椅子蹬了出去,一叠声的叫人来。 陈芳菲不料他们夫妇一言不合至此,忙就要说两句话开解开解,谁知仲清的脾气最急,等不得她开口,就向谭汝临喝问道:“你去哪里?” 门外听见动静的侍从官已经跑到了餐厅里来,谭汝临一面吩咐他去备车,一面才扭着身子朝仲清瞪眼说道:“去衙门!”话毕,人已经走出餐厅去了。 仲清气得不能自抑,白净的脸皮涨得殷红,目光直直的盯着谭汝临的后背,仿佛要给他盯出两个窟窿来才甘心。 陈芳菲经由此事,一颗小心肝扑通扑通的乱跳了一阵,眼瞅着餐厅里就剩下自己和仲清,方敢伸出手去揽住仲清的胳膊,温声劝道:“表嫂,你别生气,表哥他可能是真的有事。” “真的有事?哼!” 仲清余怒未消,可毕竟谭汝临已经走了,她又不能对着陈芳菲来发火,只好握紧了粉拳,把这笔账悄然记下,才吐了一口气回过身和陈芳菲说道:“我上午陪着妈去一趟医院,也有些累了,这里还要麻烦表妹你命人收拾了,我先回房休息一会子。” 陈芳菲知道她还在气头上,忙不迭就应下来,一面喊来仆佣伺候着仲清上了楼,自己却把那碗筷收拾了,搁在一个大托盘里,径自端去后厨洗刷了。 仲清上了楼,因为腹中暗藏了一把火,说是歇息却怎么也不甘愿,就转个弯,脚步一动便到了余氏的客房前。她敲了两下门,娜琳正在房中伺候,闻声忙就过来开了门,见是她便笑道:“太太才要睡下,二小姐这会子来做什么?” 仲清朝里一望,果然她母亲余氏已经脱了鞋袜上床去了,就在门口欠身道:“妈要是睡了的话,我就不进去了。” 余氏其实才刚刚坐到床上,听见仲清的声音,想她方才在楼下的举动,不会平白无故就上楼来找自己的,怕是有什么事才对,忙在房中叫住她:“进来吧,有话说话,母女间藏藏掖掖干什么?” 仲清于是讪笑着进门去,道:“只怕打扰妈的休息,才不敢多说。” “打扰不打扰的,你人也到这里了。”余氏半坐起身,靠着床头问她道,“是不是和汝临闹别扭了?” 仲清笑笑,料想瞒也瞒不过,就稍稍点了几点头。 余氏心下了然,便命她坐在了床头放的沙发椅上,才叹了口气说:“你这性子也是太倔,事事都要强。他在那里吃饭就吃饭罢,你干嘛要同他去争那口闲气?” 仲清闻言忙道:“妈,你怎么也替他说好话?我哪里要同他争闲气,不过是看他和芳菲在说笑,我也就跟着凑趣了两句,谁知他就跟吃了枪炮子儿一样,气冲冲的朝我发了一通火。不信你回头问问芳菲,我可说了什么吗?” 余氏皱紧眉,片刻才道:“他方才是和陈家的那位表小姐在一起吃饭?” “正是呀。”仲清没多大好气,嘟囔着道,“也不知两个人说些什么,嘻嘻哈哈哈的,偏我一去就变了脸。怎么,就他们说得,我就说不得?” 她在母亲的面前总是小儿女情态十足,说得不无委屈。倒是余氏迟迟疑疑的,像是有话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一样,半晌方缓缓道:“我问你,这两日姑爷都住在哪里?” 仲清不知她母亲突发此言何意,就道:“这两日他说衙门里头事情多,一直住在楼下的小书房里。妈问这个干什么?”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夜惊 “没有,我只是临时想起来,才问一问你。” 余氏摇了摇头,眉头皱的更加紧了。她这几日适逢丈夫和儿子回京,心里惦记旧京的情况,所以晚上总睡不大安稳,要是没听错的话,昨日她明明觉察到有个人在客房这边晃了几晃就下楼去了。 因为客房这里现如今住的就她和陈芳菲两人,她还以为是陈芳菲夜里起来呢,还让娜琳出去看了看,要是见了陈芳菲就把她喊进来说会子话。娜琳出去一瞧,陈芳菲的房门紧闭着,一丝儿的亮光也没有,倒不像是起夜的样子。这会子再想想,她直觉心里不安地很,着实不愿意去想会是谭汝临从书房跑到楼上来。可是陈芳菲那孩子她一直都看着,是个实诚的人,不该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才对。 今儿闻听仲清的一番话,对于陈芳菲的人品,她却也不敢十分的打保票了,但在没有证据的时候,又不能当着仲清的面胡乱猜忌,就遮掩的劝说道:“姑爷在衙门里忙活一天也累得很,回到家里你不端茶倒水的也就罢了,千万不要再同他置气。这人心哪最是善变,你对他好的时候呢,他自然对你好;你若对他不好,那么,他倒要比你坏上一百倍才能甘心了。” 这足以算是经验之谈,仲清在她母亲膝下成长多年,话里话外的意思当然听得明白,她愣了一愣,片刻才回过神轻笑道:“我的脾气妈最是知道的,眼睛里可揉不得沙子。我对谁好对谁不好,谁心里头都清楚得很,料想他也不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他不敢?他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 余氏冷笑一声,她本不想同女儿说这么多,以防给人挑拨离间的嫌疑。可是看到女儿这样的自信满满,就怕她太过自满而受损害。不得不出言警醒她道:“世人都说女人心最善变,其实不然。这世上最善变的是男人的嘴,最难猜的是男人的心,他看你好的时候,你就是哭天抢地的闹,他也会说你是‘梨花带雨’;他看你不好的时候,你便是曲意逢迎,在他眼中也不过是自甘下贱。你如今正当盛年,固然是年轻漂亮,等过了三年五年。再去看看镜子,便可知外头比你年轻比你貌美的大有人在,甚至还会比你温柔比你体贴。比你更入他的眼。等到那时,你再说他不敢,简直是要滑天下之大稽呀。” 这又比前番的几句话更加敏感了,真是要刺痛人的神经。仲清再要听不出她母亲特指的是谁,那就真是一个大傻瓜了。可是听明白了又能怎样?她简直不敢相信。嘴中喏喏半晌,才尴尬的笑道:“妈说的也太严重,芳菲倒不是那样的人。我当初就是看她为人老实,处事端庄,才愿意伸出手帮衬她一把,不致于让她的父母把她当个物件典卖出去。她不论别的。就是记着我的恩情,也不当这么做。” “有什么当不当的?”余氏冷笑了一声,像是在鄙薄仲清的好心。“如今这世道,笑贫不笑娼。你拿十分心意待人,旁人不见得拿十分心意待你,我不过是给你提个醒,你们自己的日子还得自己过。成日里叫外人搀和着,不大像话。” 她又不是没长眼睛。这数日来仲清因为家中有陈芳菲在,泰半的家务事都撒开了手,尽情的让陈芳菲做主。再好的姑娘,毕竟不是家里的人,隔着一层肚皮,谁知道胸怀里藏着的是什么样的心思?再者,镇守使家大业大,谭汝临又当壮年,算得上一表人才,任何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同他相处久了,说没有点想法,谁肯信呢?那陈家的二老,又是为了富贵宁愿卖儿鬻女,便是陈芳菲没有这心思,焉知她父母有没有呢?历经人世这么多年,为了富贵改变初衷的人多了去了,她见过的亦是数不胜数。可惜仲清比她少了二十余年的历练,到底是年轻,不懂其间厉害。 仲清让她母亲几句话噎回来,原本安稳的心思不由的起了波澜,然而终归是不满于自己被母亲说的这么不堪,她便嘴硬般的逞强笑道:“这也是妈多虑了,今儿正有一事是想要定下来之后再同妈说的,不巧闹出这么一折,那我就先说了,权当咱们都安安心。陈家表小姐的婚事,我都安排好了,住在四妹妹隔壁的陆老太太,她还有个二儿子,叫陆建鹏,现今还在学堂里读书,过了年就毕业。人是四妹妹和芳菲她们都见过的,据说长得不错,很有几分才识,年纪也同芳菲相当。我想以芳菲的条件,若要往高处找,诚然不易,若是找的低了,我竟可惜埋没了她这么一个好人儿。所以起了个主意,让汝临在他们的衙门里找个肥缺,把陆建鹏安插进去,再由我们出面去给他二人说媒。这样一来,芳菲嫁给他既不会高攀了谁,也不会埋没了谁,且又能得富贵两全。妈,你看我这主意怎么样?” 她口齿伶俐,把一件颇为复杂的事儿说的简单易行,且正合余氏的心思,她也是打算让仲清及早的把陈芳菲嫁出去的。眼下既有这么一件好事,余氏当然愿意,便道:“你这主意甚好,顾虑的也周全,倒是我替你白操心一回。” “妈怎么会白操心?”仲清得其夸奖,心头自当愉悦,就抱住了余氏的一只胳膊娇嗔道,“我这些东西可都是跟你老人家学来的呀,你不操心谁操心。” “贫嘴的丫头。” 余氏点着她的额头,这才笑了起来,道:“四个儿女里,属你最同我类似,也最让我放心。不过汝临可不是你父亲,你父亲的为人宁愿少一事不愿多一事,所以总尽力的忍让我。我瞧汝临的脾气和你不相上下,夫妻之间必须要有一人愿意牺牲忍让方可太平,他若不忍,你便忍忍,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这我自然了解。” 仲清面上一哂,说是这么说,私下里却不以为然。她不避让,谭汝临的气焰就已经足够嚣张的了,再要避让,这府里还有她的一席之地吗?故而对于她母亲所言,不过是表面上应付着答应,一转头就忘个干净。 倒是她母亲又记起一件事,拉着她问道:“同陆家结亲的事儿,陈家的表小姐知道吗?” 仲清笑道:“她是重要的人,怎么会不知道?我昨儿才同她说过,瞧她的意思竟也十分赞同,想必是对那位陆先生报以芳心了。女孩子拖到二十岁上不结婚,看见年轻有志气的男子,都难免不动心的。——或者真是她两个人有缘也不一定,要不然不早不晚的,偏偏就芳菲同他遇上了呢?我呀,这回是诚心要当个月老啦。” “她既然知道,就好办多了。” 余氏点一点头,衙门里的官僚多得很,便是谭汝临那里抽不出空缺,她托李岚藻夫妇帮忙,也总可以找个小官差给陆建鹏的。说实在的,对于陈芳菲,在事实没有弄清之前,她也不想她入到陈家二老的刀山火海里,免得糟蹋了一个好姑娘。 只不过不知这件事要办成需要几日,自己和宛春就在这两日启程,不看着事情安定下来,她心里总是惴惴的,难以平静。于是又问仲清:“你打算何时和陆家议亲?” 仲清笑道:“婚姻大事,岂敢胡乱仓促?怕是没个十天半月定不下来。” 余氏道:“那么,我们竟赶不上了,我和你四妹妹过两日就要回旧京去了。” 仲清知道她母亲在为大哥与张曼之的婚事烦忧,不好劝她多留几日,就道:“芳菲虽是住在我这里,总归不是咱们家的人,有我和汝临为她张罗就足够,妈和四妹妹倒不需多担心。此次回程,妈还要坐来时的那班车回去吗?” 余氏摇头道:“关于车的问题,到走的时候再说吧。我已想好,你明日为囡囡办理好出院手续,大概后日我们就走。” “后日?”仲清讶然的凝眉,直觉时间定的太紧迫,然而她母亲的心意已决,不会轻易打消,便只好说道,“那我稍后叫人替妈和四妹妹买些东西带回去,来一趟却也不能白来,三弟在旧京只怕还惦记着,我让人瞧瞧可有适合他的礼物,妈带回去也好堵一堵他的嘴,总算我这个做姐姐的没忘了他。” “这些都随你办去吧。” 余氏浅笑着,他们手足情深,总归是自己教育得宜,倒也不拦着她。仲清有她母亲一句话,自然不能懈怠,聊上几句话,便让娜琳伺候着余氏休息了,自己出了房门就喊了侯升来,嘱咐他去街面上多看看,可有什么好玩的新鲜的玩意。 侯升原是谭汝临的手下干将,办事最得人心,得了仲清的吩咐,当下就坐上车出了府邸,直奔大街。他跟在仲清身边少说也有两年了,听她说过不少的家事,对于李家的几位少爷小姐,也算是未曾见面先闻其名,知晓李家的三少爷性情顽劣,最喜奇巧之物,所以上街之后,那些门面阔朗金银珠宝的商店他看也不看,直奔古董书画这类的社馆而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怀表 侯升是镇守使跟前当红的人,早先替谭汝临在一众莺莺燕燕之间周旋的时候,没少往外头跑着采买新鲜玩意,故而一到了古董斋,店掌柜忙就迎出门来,直呼道:“稀客稀客呀,侯爷多日不见,近来可好啊?” 侯升自朝他拱一拱手,却笑道:“好与不好,掌柜的难道看不出来?还是老样子而已。” 掌柜笑了笑,招呼他店里坐,一面叫店伙计上茶来,一面上下打量了侯升几眼。他说的倒是实话,这两年侯升跟了仲清,没有特别的吩咐,他绝不敢擅自离开枫桥官邸,以免仲清生疑,所以相熟的几家店铺来的也就少了。不过,侯升的气色却又比在谭汝临身边当差的时候要好,大抵少于奔波,整个人看上去很是精神,店掌柜就道:“看侯爷红光满面,像是好事临近,莫不是这两年间高升了?” 侯升笑道:“石老板也太抬举我,我有什么能耐高升?也就名儿里带个升字罢了。不过,说到好事临近,我瞧石老板倒是有好事了。” 石掌故讶然,片刻才失笑道:“侯爷莫与我开玩笑,石某成日里守着这个古董斋,几乎自己都要成了一个古董,哪里有什么好事临近?” 侯升摆摆手,道:“话不当如此,我这人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石老板该不会以为我登门是来陪您老说笑的吧?” 石掌柜这厢方恍然大悟,忙拍着自己的脑门哈哈大笑道:“怪我,怪我,几乎丢了这么一件天大的好事。侯爷是老主顾,咱们开门见山,您这回又替镇守使大人打点哪位啊?甭管是谁,只要你提个醒。我准能给您找出个好物件来。” 侯升道:“石老板的眼光自然厉害,不过您老这回是猜错了,我不是要给我们老爷找东西,而是给我们太太的娘家人找东西。” “你们太太的娘家人?”石掌柜嘴里头嘀咕一句,鉴于仲清的大名在上海久已远扬,街头巷尾没有不知道她北岭李家二小姐的显赫身份的,这一番思量,当即明白侯升说的是买给北岭李家的人的。那可是名门望族,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他无言的环顾了四周,若是寻常打点上海官场的人。他能找出一堆的东西,这要是去打点北岭李家,还真得费番心思才行。只不过李家人多了去了。这到底是买给谁的? 他略一沉吟,便欠身问侯升道:“不知府里的太太要买去送给哪一位,侯爷说了我心里也好有个底呀。” 侯升哧哧的笑,奉茶的店伙计已经把茶盘托了上来,侯升接过茶。也不急也不恼,只把那茶杯子底握在掌心里,一手拿了那茶杯盖,轻吹着茶末汤子,慢悠悠喝着,半晌才缓声说道:“是送给我们太太娘家的三少爷的。” “三少爷?”石掌柜嗳哟一声。这又是难了一分了。三少爷是什么样的人物?一等一世家里的公子,自小在锦衣玉器古玩珍宝里长大,什么吴门四家扬州八怪。只怕都不能入他的眼。他便起身来,劝侯升稍坐,自己到里间又把珍藏的玩意一件件摆出来,掂量着拿出一些,找个银托盘上放着红绸布。一件件托到侯升跟前,给他看道:“侯爷。这可都是镇店的东西,多亏是你们府上我才敢拿出来,换了旁人我是决计不露相的。您给瞧瞧,这件东西正是《秘藏》里说的鸟笼,明嘉定时竹刻大家朱鹤所作,在竹片上刻制花鸟纹虫,才成此物。而这件高丽白松扇,展之广尺余,合之只两指,最宜戴在身上。还有这个,紫檀小匣,乃是前朝宫中御用之物,里头不知以前放的什么,打开后放在屋子里,即可满室生香,且遇酷暑之际,驱虫辟邪都是极好。” 他一样一样的拿,侯升便一眼一眼的看过去。这间古董斋虽看着门面不大,不过架不住店老板路子广,搞到手的东西都要比其他店里的精致大气,年代也远。石掌柜拿出来的这几件,瞧得出是很上心的,哪一件拿出去都价值千金。不过……侯升接过石掌柜手中的折扇摆弄了几把,最终还是放回到他手里,摇头笑道:“东西是好东西,只是不是我们太太要的东西。鸟笼折扇木匣,李家不说有百来个,也得有数十个。他们住的就是前朝的老宅子,里面的东西几乎分毫未动,怎么会少得了这些?石老板,倒要麻烦你再找找了。” 再找找?石掌柜不由苦笑,人都说石崇富可敌国,他生的晚没赶上算是没见过,如今听了侯升的话,直觉是见到当代的石崇了。这么些个宝物,李家竟随处可见,足可知其家底之丰厚呀。难怪人都说,这现今的政府不过是个撑门面的,真正掌权的到底还得是李‘丞相’。 他暗暗的咋舌,既然拿出来的东西都不顶用,也只好无奈的收回去。只是收归收,再要找,未必能找出比这些更好的了。石掌柜面上不由有几分为难,侯升明眼瞧见,便笑的拍了几下手,轻掸去衣袖上的浮尘道:“石老板,我看你呀是走入歧途了。我方才可没说贵重二字,据我们太太所说,三少爷最喜奇巧之物,你不要管价钱如何,只管把奇巧的东西拿出来就成了。” “这……奇巧……嗨呀!”石掌柜一拍着大腿,倒是笑道,“侯爷您是诚心来看我的笑话呀,要找奇巧的东西,您倒是早说呀。这儿多得是奇巧,您等等,我给您找去。” 说着,就又往后头屋子里去了。虽然侯升说不贪图贵重,但他是做生意的人,自然希望卖得越多越好,于是就到里间把那些千奇百怪价钱又不低的都一秃噜拿出来。侯升看的满眼缭乱,忙又笑道:“有个三两件就够了,您怎么还摆起地摊来了?” 石掌柜笑道:“这不是由着您挑吗?” 侯升想是知道他打得算盘,不由笑道:“我哪有那等功夫,能挑出个大天儿来?这店是您老的店,生意是您老的生意,你只管给我选,中与不中再说。” “那石某就只能尽力一试了。” 石掌柜等的就是他这一句,当下也不再多说,佝偻着身子在一堆宝物里翻了翻,淘出两三样递到侯升眼面前儿道:“要论奇巧,这个画珐琅怀表和绿漆木质描金花望远镜都是西洋人当年进贡的玩意,算是个新鲜的东西。还有这木框转花玻璃片,是在木板中心镶两片彩绘的圆玻璃,圆玻璃叠在一起,两边都可以观看。圆玻璃用金属圈固定,圈内装有齿轮,木板上还有一铁手柄,其直端嵌入金属圈,并与齿轮衔接。转动铁手柄,带动齿轮,玻璃画片的彩绘画面就会翻转活动。你往这玻璃片上一看,就跟那风景画似的,什么样的景致都有。” 他说着,就亲身给侯升示范起来。由于都是宫里淘下来的东西,价值定然不菲,侯升看的欢喜,便道:“总算是您老的眼力劲儿不差,这么些个东西可比你那些书画要讨人喜欢的多呀。行了,就这几样吧,别蒙我,也别哄我,大家都是老熟人,您老给开个价吧。” 石掌柜见侯升这般中意,心里头欣悦非凡,便又道:“这也是您来得巧,那怀表是早上才送到店里的。错一步,都不能到您手里。” 侯升嘿嘿的笑,石掌柜便叫人把东西都装盒,打理齐全,方过来算了价钱,虽是明价,到底花了七八千。侯升来时怀里揣了一万的现钞,此刻拎了这些贵重东西回去,一路上都仔细再仔细着,生怕磕碰了。 仲清在客厅里坐着,侯升忙让人把东西都送上来,先给她过过目。仲清每样都把玩了一回,倒是没什么意见,至于花费的钱料想侯升心里有数,也就没再多问,只道:“妈还没见过,我拿上去给她老人家瞧瞧。” 侯升便又把东西拿着,给仲清送到楼上去。余氏歇一觉醒来,娜琳才将东西接手捧进屋里,笑道:“太太您看,二小姐买的这些东西可真有趣。得亏她了解三少爷,买的样样仔细。” 余氏闻言,初起的惫懒一扫而光,站起身道:“是吗?她们兄弟姐妹间一向相处和睦,彼此性情都深为知晓,我看看都买了什么?” 仲清也进到屋里来,听她母亲说话,只是笑着不吭声。 娜琳便把东西放下来,搀扶着余氏走过去看了。别的都还好,余氏在余家少说也生活了二十年,嫁到李家,李家比余家更要富贵,那些玻璃片呀望远镜呀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倒不怎么在意,独有那个怀表,怎么看怎么熟悉得很。 黑鲨鱼皮嵌金花表套,玻璃表蒙,白珐琅表盘,表后壳外面中间绘一女神手抚五弦琴,小天使拨动琴弦弹奏的情景;侧面开光处绘四幅自然风光珐琅画;里面亦绘河流行船风景珐琅画。附银质梅花索子链绘制精细,用色丰富,乃是画珐琅表中的上品,实不多见,她平生也只在母亲手里见过几次。最后的一次见到,还是母亲将这怀表送给叔云的时候。 ---------------------------------- 姗姗来迟的一章~~~亲们,偶羞涩的说一句,最近去参加公务员报名考试了~~~再羞涩的说一句,公务员考试为毛要有数学题!!!擦,数学题很难有木有,还有数列啊,老纸多年不碰数学书了啊!!为什么不让写言语论述啊,宫斗宅斗都可以接受啊!!!为什么偏偏用几个数字来说话!!!哦闹~~~~发泄完毕,请大家认真看书吧,我退散了~~~泪奔 第一百三十七章 典当 叔云? 余氏一念至此,冷不丁心头大骇,慌不迭的就推搡着娜琳道:“你把那怀表拿来给我看个仔细。” “哎。” 娜琳当她是喜欢,忙赶上前去托盘子里把怀表拿过来递到余氏手里,余氏将那怀表在眼皮子下摩挲了摩挲,倏然间就把怀表两边的圆疙瘩一拧,只听啪嗒一声,圆鼓鼓的表盘登时打开了。果然啊……世上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难道真是苍天垂怜,让她有生之年可以得见叔云一面?余氏紧紧盯着表盘的中央,双手禁不住哆嗦了起来。 她素来在儿女面前冷静自持,甚少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此刻娜琳和仲清瞧她这般模样,骇然之下忙都往那怀表上看去。 娜琳跟着余氏的时间最久,一眼瞧过去,只见那怀表的表盘内心赫然镶了一张照片,约有大拇指的指肚大小。照片上的女子语笑嫣然,恰是昔年余氏的样子。娜琳心直口快,当下便惊呼道:“夫人的照片怎么会在这里?” 仲清先时还未看的出来,见娜琳这样说,惊异之下便又多看了两眼,果见照片上的人眉眼与余氏十分相像,只不过轮廓要圆润的多。 余氏也不成想这张照片连带着这块怀表还可以回到自己手中,她盖上表盘,手心里紧握了一握,片刻才压制着激动的心绪低声道:“是我母亲放进去的,原打算要送给了我,父亲嫌表与钟同义,怕触新婚的眉头,所以拦住了。后来我在余家生了叔云,这块表就被母亲转送给了叔云做百日礼。” “送给叔云做百日礼?这么说来……这么说来……”仲清话到嘴边,终是不敢吐露出来。毕竟叔云流落在外已经二十多年了。在她和大哥眼里,经由十五年前的那场战乱,叔云存活下来的可能性简直少之又少。而且姑母在上海打探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叔云的消息,竟会这么巧,眼下老天把叔云又送了回来吗? 余氏当然同她一样意外,不过总算是有了叔云的下落,她心里悬浮了那么多年的一桩心事不由得开始安放下来,顾不上同娜琳和仲清多言,忙问道:“这表是谁人买的?找了他来。我有话问他。” 仲清便赶紧开门叫了侯升来,因是老夫人要见,侯升只在门口弯了弯腰听从吩咐。却不敢进到屋里去。余氏此时一腔心思都寄放在怀表和叔云的身上,对于规矩就宽松许多,便对侯升道:“进来回话吧。” 侯升口里答应一声,心里嘀哩咕噜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错眼瞧着仲清余氏都盯着怀表看。只当是自己晨日里办的差事办砸了,赶紧卑恭身子,支着耳朵听训。 余氏看他谨言慎行,情知他是误会,就道:“你莫怕,我和你们太太找你不过是有几句话要问你。这块怀表可是你买的?“ 侯升小心看一眼忙道:“正是小人买来的。” “在哪儿买的?” “在愚园路的古董斋。” 古董斋?余氏和仲清面面相觑。原以为他是经私人之手得来,想不到会是从一个典卖古董的店铺里。仲清怕余氏问不清楚,忙又道:“可知这东西是古董斋从哪里得来的?” 侯升正被她二人问的一头雾水。不过一块怀表而已,怎么让老夫人和太太这般上心?他暗自琢磨,却不能不回仲清的话,自个儿想了片刻方道:“是了,那古董斋的石掌柜说。这怀表是今儿上午才送到店里的,要不我回头问一问他去?” 今儿上午才送到古董斋的吗? 余氏稍加思量。若是她所料不错,这怀表应是被人典当在古董斋的。但凡典当之物,店铺在接收之时必有当票为证的,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没准就可以查到典当的那个人。 或者,叔云流落在外这么多年,生活上遇到了困难,才当了此物呢? 余氏越想越起了要找到叔云的心思,听侯升要回去问那店掌柜,忙喊住他说道:“不用你去了,我同你们太太一起去。” 仲清亦有此意,见状就让侯升去备车,自己同余氏都换了衣服,便下楼来。 陈芳菲已经命人要准备做晚饭了,看到她们母女像是要出门的样子,急走了两步上前问道:“李太太和表嫂现在要出去吗?” 仲清道:“正是呢,才想起一件事,我和妈要出去一趟。”看看陈芳菲手上的餐盘,仲清不免想起中午的那场事故,便又道,“该做晚饭了吧?表妹你也真是忙,这些许小事交给下人去做就成,你只管使唤她们,无须自己动手。我和妈这一趟出去,没个一二时辰只怕回不来,做好了饭你就先吃吧,你表哥他想必是在衙门里吃了。若是没吃,回家让冯妈她们给他热一热剩菜饭打发一顿就够了,他成日里大鱼大肉的,偶尔吃点残羹也没什么要紧。” 她终究还愿意相信这个远房来的表妹,说话间极尽客气。倒是陈芳菲受宠若惊一般,当即笑道:“我一日日住在府上,幸有表哥表嫂照顾,哪里说得上忙?这不,刚去厨房,冯妈他们就把我赶了出来,说我不应待在那种地方,却叫我好笑不得。往日在家里,哪日不围着灶台转呢?” “傻子,冯妈她们那是怜恤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仲清轻声一笑,眼看时候不早,嘱咐陈芳菲两句,便同娜琳搀着她母亲坐车往古董斋去了。 路上余氏倒没怎么说话,一双眼几乎望穿了车窗玻璃,只恨不得即刻就到了目的地。仲清却不着急,那古董斋店铺虽不大,到底是个固定场所,又不是说搬走就搬走的,反而劝她母亲宽心。 因为有宛春上次被绑架的前车之鉴,这番出门,仲清还点了四个列兵围随,所以汽车夫不敢讲车子开得太快,总要叫列兵跟得上才行。越是着急,越觉的车速太慢,余氏心焦难耐,忍不住在车子喝道:“把车开快一点,不要叫列兵跟着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堂堂的镇守使夫人在自己的地面上出门还要随从保护,让人看见要闹笑话了。” 仲清明知余氏这通话说的不合情理,但考虑她是思女心切,自己不能多说什么,只得在车厢里挥一挥手,示意列兵退回去,对汽车夫道:“听夫人的,开快一点。” 汽车夫连连点头,登时就把车速提了上来,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古董斋。 仲清下车左右看看,见无异状方搀扶余氏出了汽车,娜琳自己从另一个方向下来,三人同时进了古董斋。店活计在古董斋里也算有阵日子了,头一眼便知仲清和余氏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他忙招呼着众人往里走,一转身就去找了掌柜的来。 掌柜的又比店伙计多吃了几年人情饭,便是没亲眼见过仲清的面,也在报上瞧过她的英姿。此时一出柜台,乍逢仲清便知她是镇守使的夫人,忙就拱手弯腰的笑迎道:“恕石某来迟了,不知太太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呀。” “石掌柜客气。”仲清笑了笑,她惯常不涉足这些地方,倒是意外这石掌柜认得自己。不过认得总比不认得好,她说话就无需绕弯子了。 石掌柜虽是认出了仲清,却不知她大驾光临有何贵干,要说买东西,她们枫桥官邸多得是跑腿的人,何须劳动夫人亲自出马?要不是买东西,古董斋又不是什么风水宝地,值得她李仲清光顾?依稀想起今天还做了侯升的一门生意,听侯升的意思,不就是给这位太太买的东西么,难道说买的不入她的眼,上门退货来了? 石掌柜心肝惴惴,脸上却不露声色,依然欢笑道:“敝店惭愧,不知夫人来是要买东西呢,还是要看东西呢?” 仲清笑道:“你这人说话也是有意思,我来你店里,买东西看东西有什么区别吗?” 石掌柜亦是笑道:“自然有区别,买东西强调的是买,看东西强调的是看,只怕我这庙小,太太这尊大佛想必是看东西的多。” “那也不尽然。”仲清咯咯笑起,伸手将那怀表从包里拿出来道,“还有一样你必是没料到,我既不是来买东西,也不是来看东西,我是来问东西的。”说着,就把那怀表往掌柜的面前一放,喏喏嘴问他,“这东西是侯升从你这里买出去的,还要问问石掌柜,是从何得来?” “这……”石掌柜接手过去,翻过来翻过去的看了几眼,并无瑕疵,不明白仲清为何这样相问,就道,“这是人家典卖进来的,说是不日来取。我瞧着却也精致,怎么,太太不喜欢?” 仲清道:“不,我很喜欢,不过我只奇怪得很,此物乃是我家舍妹所有,如何会有人典卖到你这里?可有当票,我倒要瞧瞧是谁。” ------------------------------------------- 最近打算认真更新了,说这句话的原因是因为,我想拿个全勤。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怕公务员考不过,一钱没有,额娘会揍我~~~~~远目 第一百三十八章 当票 仲清笑了笑,方转身对那石掌柜说道:“行了,你这桩生意做的不错,这怀表的当票你也可以不要了,怕是不会赎回去了。” 石掌柜哎哟一声,却像吓了一跳,忙道:“这个可不敢欺蒙太太,的确是一位客人典卖进来的,竟不知是令妹旧物。若找当票,就在我们柜台上,我去取来给太太看仔细。”说罢,不敢怠慢,一连声的叫伙计取怀表的当票来。 伙计应声去了,片刻拿了薄薄的一张纸,上面盖了几个印章,眉头写着‘押大生宝’四字,在字的下方右首,则是寥寥几笔鬼画符的图样。 仲清自幼家境富足,从未接触过典当业,对于上头所画为何意,丝毫不懂。便是余氏,也未必认得,她只好去问石掌柜。 石掌柜忙笑着解释,原来借款人去当铺借贷,主要是应付家庭生活上的紧迫需要,借贷时先要送上实物验收作押,由当铺付给“当票”,载明所当物品及押借价款,作为当户到期赎取押品的凭证。为使业外人无法辨认,书写当票多用特殊字体。当物虽为新衣,必写成旧衣或注明“破烂”;对金银照例写成铜铅;对器皿则冠以“废”字。借款期限、押借金额和利息高低,根据押品性质和当铺大小因地而异。期限一般自六个月至二年不等。押借金额大多在押品价值五成上下,到期无力取赎,就成“死当”,押品由当铺没收。 石掌柜根据当票上的特殊字符,说给仲清道:“此物是一位姓陆的小姐典当进来的,说是手头十分紧凑,无奈之下才行此下策。眼前的这张当票,押期为半年。看样子典当的人应该是有赎当的打算。” 他尽量把事情说得明白,好以此让仲清了解全部经过。仲清却是很奇怪,叔云该姓李才对,这陆小姐又是哪里蹦出来的?莫非叔云这些年,已经改姓了吗? 她稍加迟疑,便向余氏道:“妈,叔云的奶娘姓什么?” 余氏想了想才说:“那位奶娘姓谢,或者她后来嫁了一位姓陆的先生?”语气里也是不大确信,因为那奶娘实是避难途中遇上的,为人倒是良善。所以她才敢把叔云托付于她。不过那时候她新寡,亡夫并不姓陆,若是叔云姓陆的话。有可能是奶娘又改嫁了。 仲清听她母亲这么说,就拿主意道:“这上海滩不过巴掌大的地方,愚园路附近姓陆的无非就那么几户,找起来却也容易。要不然回头我知会汝临一声,让他多抽调一些人手。沿街排查,或者会有叔云的消息。” 余氏便道:“想是唯有如此了,此番要能找到叔云,总算我没有白来上海一趟。” 她们母女在旁说话,石掌柜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叔云彩云的。他全不认识这个人,只怕仲清误会,就道:“忘了说。那位小姐姓陆,双名建裙,不知太太说的是否是她?” “什么,陆建裙?” 仲清从和余氏的谈话中回过神来,不由大大吃惊。这个名字真是太熟悉了。她不就是陆次长的妹妹,隔壁陆老太太的女儿吗?可那个人……看着也不像李家的孩子呀。而且。那陆老太太也不像是当奶娘的人,奶娘离开余家时只带了叔云一个孩子,陆建裙却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没听说陆次长的母亲是再嫁之妇呀。即便她是奶娘,如何她去探望的时候,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呢?若说不是,这怀表又的确是她所当。奶娘为人母亲自是信得过,这怀表如此贵重,她怎能轻易交付别人?还是说,难道说陆建裙就是李叔云,李叔云就是陆建裙? 仲清回想起初见陆建裙时的场景,怎么都不愿意承认那样一个浮夸虚荣的女子,会是她们家失散多年的女儿。若说是奶娘没有能力教育好她,也是情有可原,可……可她都已经答应了陆建裙要给她的丈夫谋一条出路…… 对了,莫非正是因为她透露的口风,所以陆建裙才要典卖掉怀表赚取买官的经费? 仲清心思百转,若是典当的人是陆建裙,那倒是容易找了,陆家的老太太就在宛春隔壁的病房里,陆次长官职不大,好歹也是社交场上有名有姓的人物,托人问一问即可知道他们的住处。只是,找到了之后要怎么办呢? 陆建裙再不济,倘或她真是她的妹妹,日后一旦相认,岂不是要说她这个姐姐名利薰心吗?不免有些后悔,当初也是太急躁,为了星点利益,以致自己进退两难,万一叫母亲她们知道,真是要羞死人了。 她尽管烦恼着,不过对于能找到失踪的妹妹,心下却仍怀三分欣慰的,母亲半生都在惦念那个孩子,找到了也可抚慰母亲,让她不致愧疚。反正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一刀,爽性她假充一回好人,要是陆建裙当真是叔云,那么她从她手里收回的钱就原样送回去,并且照旧给她的丈夫寻个差事。陆建裙看着轻浮,倒是不傻,她会明白自己的苦心的。 可惜想归想,仲清终究还是有些不情愿,她出身富贵,最喜懂规矩知礼数的人,像她的四妹妹李宛春就极好,进退有度言语娴雅,那才是大家的风范。她本人虽处事泼辣,但在待人接物上自问得体适宜,且师承其母,学识见地皆高人一等。那个陆建裙但凡有她们姊妹一半的好处,也可当得起李家三小姐的名头。 她半天不说一句话,余氏当她是在想法子,只是听着陆建裙三字,隐约也觉得熟悉,就问石掌柜道:“那陆小姐看上去多大的年纪?” 石掌柜自方才瞧着仲清叫余氏为‘妈’,脑瓜子一动,当下便猜到是国务卿府李家的人,忙恭敬笑道:“左不过二十三四,看上去年轻得很。” 年龄倒是对的上,叔云比仲清小两岁,仲清二十五,叔云也该有二十三了。 “那么样貌呢,长得什么样子?”余氏急急的问,她生下叔云就交给了奶娘喂养,襁褓之中便已失散,二十多年过去,叔云也该长成大姑娘了,不知道同她的姐姐妹妹可否相似。 石掌柜还是头回见到来古董店不买东西专一打听人的顾客,换做以往他早没耐心伺候了,不过此时是北岭李家的太太和小姐问话,他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疏忽。因为实在不懂李家母女追着问典当人所为何事,石掌柜就道:“那人看着也是正经人家的小姐,我怎好意思盯着她瞅?不过瞄了两眼,模样倒是好,圆下巴,一双大眼。” 圆下巴,大眼?仲清和宛春虽说也是凤眸杏眼,可都是尖下巴,倒是没有圆下巴的,看来样子上陆建裙与李家的姐妹不大像了。 余氏暗里摇一摇头,仲清恰已回过神来,她思索了这么一会子功夫,已是拿定主意,不管陆建裙是否是叔云,找到了她就能知道真相了,强如在这店里问东问西的,便向她母亲道:“妈,那个陆小姐我想我大概知道是谁了,等会儿你先回府里等着,我去找一找她,有什么话见了面问问她不就得了?” “你知道那位陆小姐?”余氏深感诧异,追着问道,“你见过她了?同她说过话没有,如今她住在哪里,都跟谁一起住的?也不知她吃住的好不好……” 人说关心则乱,她眼下就是完全乱了心神,一想到即刻就能见到失散多年的女儿,竟把连日来旧京方面的烦扰都散了一干二净,连连问了数声。 仲清让她问的好笑,忙说:“是与不是还两说呢,妈妈就急成了这样。那个陆小姐我虽见过,也说过几次话,却没仔细问过,况且有些事情我哪里知道呢?我去带了她来,母亲是最了解详情的了,由您老人家问问,不就清楚了。” 余氏也知自己急糊涂了,不觉笑道:“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你既是知道,就快去带了她来,我在你们府里等着她。你这人脾气躁得很,万一她听不懂你说什么,你慢慢同她解释,不要吓着她。” “哎哟,我能吓唬到她什么?”仲清扑哧一笑,按着她母亲的肩膀娇嗔道,“妈也太偏心,还不知是不是三妹妹呢,你就疼成了那个样子,若当真是她,以后还有我的好日子吗?” 余氏最受不得儿女撒娇,听她这般说,便失笑道:“我不过是平白嘱咐你,瞧你这破落户的样子,做给谁看呢?快去罢,不要让我等着了。” 仲清笑了笑,方转身对那石掌柜说道:“行了,你这桩生意做的不错,这怀表的当票你也可以不要了,怕是不会赎回去了。” 石掌柜口中诺诺称是,他开店的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五湖四海的都曾打过交道,倒没见过李家母女这样打暗语的。什么陆小姐三妹妹,他一概不知,只是想来那是大户人家的秘密,不能见光,他也就左耳听右耳扔了。见不是来退货的,面上的容光才又焕发起来,赔笑对仲清说道:“承蒙太太看得起敝店,日后有小人效劳的地方,太太尽管吩咐,尽管吩咐就是呀。” “算你是个聪明人。”仲清勾唇轻笑,才挽着她母亲的手,带了娜琳等人转身回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三妹 仲清回想起初见陆建裙时的场景,怎么都不愿意承认那样一个浮夸虚荣的女子,会是她们家失散多年的女儿。若说是奶娘没有能力教育好她,也是情有可原,可……可她都已经答应了陆建裙要给她的丈夫谋一条出路…… 对了,莫非正是因为她透露的口风,所以陆建裙才要典卖掉怀表赚取买官的经费? 仲清心思百转,若是典当的人是陆建裙,那倒是容易找了,陆家的老太太就在宛春隔壁的病房里,陆次长官职不大,好歹也是社交场上有名有姓的人物,托人问一问即可知道他们的住处。只是,找到了之后要怎么办呢? 陆建裙再不济,倘或她真是她的妹妹,日后一旦相认,岂不是要说她这个姐姐名利薰心吗?不免有些后悔,当初也是太急躁,为了星点利益,以致自己进退两难,万一叫母亲她们知道,真是要羞死人了。 她尽管烦恼着,不过对于能找到失踪的妹妹,心下却仍怀三分欣慰的,母亲半生都在惦念那个孩子,找到了也可抚慰母亲,让她不致愧疚。反正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一刀,爽性她假充一回好人,要是陆建裙当真是叔云,那么她从她手里收回的钱就原样送回去,并且照旧给她的丈夫寻个差事。陆建裙看着轻浮,倒是不傻,她会明白自己的苦心的。 可惜想归想,仲清终究还是有些不情愿,她出身富贵,最喜懂规矩知礼数的人,像她的四妹妹李宛春就极好,进退有度言语娴雅,那才是大家的风范。她本人虽处事泼辣。但在待人接物上自问得体适宜,且师承其母,学识见地皆高人一等。那个陆建裙但凡有她们姊妹一半的好处,也可当得起李家三小姐的名头。 她半天不说一句话,余氏当她是在想法子,只是听着陆建裙三字,隐约也觉得熟悉,就问石掌柜道:“那陆小姐看上去多大的年纪?” 石掌柜自方才瞧着仲清叫余氏为‘妈’,脑瓜子一动,当下便猜到是国务卿府李家的人。忙恭敬笑道:“左不过二十三四,看上去年轻得很。” 年龄倒是对的上,叔云比仲清小两岁。仲清二十五,叔云也该有二十三了。 “那么样貌呢,长得什么样子?”余氏急急的问,她生下叔云就交给了奶娘喂养,襁褓之中便已失散。二十多年过去,叔云也该长成大姑娘了,不知道同她的姐姐妹妹可否相似。 石掌柜还是头回见到来古董店不买东西专一打听人的顾客,换做以往他早没耐心伺候了,不过此时是北岭李家的太太和小姐问话,他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疏忽。因为实在不懂李家母女追着问典当人所为何事。石掌柜就道:“那人看着也是正经人家的小姐,我怎好意思盯着她瞅?不过瞄了两眼,模样倒是好。圆下巴,一双大眼。” 圆下巴,大眼?仲清和宛春虽说也是凤眸杏眼,可都是尖下巴,倒是没有圆下巴的。看来样子上陆建裙与李家的姐妹不大像了。 余氏暗里摇一摇头,仲清恰已回过神来。她思索了这么一会子功夫,已是拿定主意,不管陆建裙是否是叔云,找到了她就能知道真相了,强如在这店里问东问西的,便向她母亲道:“妈,那个陆小姐我想我大概知道是谁了,等会儿你先回府里等着,我去找一找她,有什么话见了面问问她不就得了?” “你知道那位陆小姐?”余氏深感诧异,追着问道,“你见过她了?同她说过话没有,如今她住在哪里,都跟谁一起住的?也不知她吃住的好不好……” 人说关心则乱,她眼下就是完全乱了心神,一想到即刻就能见到失散多年的女儿,竟把连日来旧京方面的烦扰都散了一干二净,连连问了数声。 仲清让她问的好笑,忙说:“是与不是还两说呢,妈妈就急成了这样。那个陆小姐我虽见过,也说过几次话,却没仔细问过,况且有些事情我哪里知道呢?我去带了她来,母亲是最了解详情的了,由您老人家问问,不就清楚了。” 余氏也知自己急糊涂了,不觉笑道:“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你既是知道,就快去带了她来,我在你们府里等着她。你这人脾气躁得很,万一她听不懂你说什么,你慢慢同她解释,不要吓着她。” “哎哟,我能吓唬到她什么?”仲清扑哧一笑,按着她母亲的肩膀娇嗔道,“妈也太偏心,还不知是不是三妹妹呢,你就疼成了那个样子,若当真是她,以后还有我的好日子吗?” 余氏最受不得儿女撒娇,听她这般说,便失笑道:“我不过是平白嘱咐你,瞧你这破落户的样子,做给谁看呢?快去罢,不要让我等着了。” 仲清笑了笑,方转身对那石掌柜说道:“行了,你这桩生意做的不错,这怀表的当票你也可以不要了,怕是不会赎回去了。” 石掌柜口中诺诺称是,他开店的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五湖四海的都曾打过交道,倒没见过李家母女这样打暗语的。什么陆小姐三妹妹,他一概不知,只是想来那是大户人家的秘密,不能见光,他也就左耳听右耳扔了。见不是来退货的,面上的容光才又焕发起来,赔笑对仲清说道:“承蒙太太看得起敝店,日后有小人效劳的地方,太太尽管吩咐,尽管吩咐就是呀。” “算你是个聪明人。”仲清勾唇轻笑,才挽着她母亲的手,带了娜琳等人转身回去。 送走了她的母亲余氏和娜琳,仲清招招手独自叫了一辆黄包车来,命他往医院去。这会子医院里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宛春因为陆建豪的出现,心情烦琐胃口并不大好,故而只喝了一点米粥就歇息了,瞧仲清来倒是惊讶得很,忙就把手里的书放下,坐直身子笑道:“二姐姐怎么这会儿过来?” 翠枝和秀儿也都忙不迭的给仲清搬椅子拿外套,伺候她坐下道:“就是呀,二小姐这会儿来莫不是要跟我们抢晚饭吃?那倒不巧,我们刚刚吃了个干净。” 仲清扑哧的笑,伸手拧了一拧翠枝的嘴角,笑骂她道:“死丫头,眼里浑没个大小,拿我也取笑起来,谁稀罕你们的饭,我来是有件大事要办呢。” 宛春奇怪极了:“大事?”什么大事能劳动镇守使夫人亲自跑到医院里来办?她还以为仲清这一趟为的是公差。 仲清欲要解释,眨眼瞧着翠枝和秀儿都在,母亲对于此事一向都保密得紧,人多口杂,以后难免不留人话柄。于是就笑笑说道:“正是呢,大事。不过办不办得成我心里还没有数,哎,四妹妹,我正想问你呢,隔壁的陆老太太还住这儿吗?” “住啊,白天还听她们屋里闹动静呢。” 宛春不及回答,翠枝已经急急说出来了。宛春便也只好轻轻的点一点头,附和道:“是的,还住这里,姐姐找她有事?”她倒是和翠枝想到了两处,翠枝只当仲清是为了卖官之故才要找陆老太太,而宛春却以为仲清是因为自己前番那通电话才来的医院。 虽是两种理解,不过老太太还住在隔壁倒是不争的事实。仲清得知消息,才放下心来,又同宛春说道:“我从楼下上来的时候,问过你的主治大夫,各方面手续已经办理好,明日就可以出院了。” 宛春傍晚的时候听护士提过这个消息,由是并不意外,就道:“妈有没有说在上海住几日?” 仲清道:“以妈的意思,像是你一出院就即刻回旧京,据说旧京方面已经来了电话,现今各地学、潮风起云涌,她希望早一日带你回去早一日太平。” 这个宛春也曾听她母亲提起过,只是时间上未免太赶,她有心想要给陆建豪一个难堪,只怕都来不及了。但若就这么离开上海,她委实不甘心。 与陆家重逢的机会,她等了近一年了,这么多日子里,她几乎每日都在寝食难安里度过,一想到那个死去的孩子,一想到付出所有的自己,胸中的那口恶气总是不能就此咽下。 还好明日还有一天的功夫,陆建豪已经露过面了,依照陆老太太的脾气,她定然会将李四小姐与谢雅娴长得相像的事情告诉他。难得陆建豪沉得住气,竟没有过来一探究竟,这或许是他为人谨慎的缘故。他不动,她却不能作壁上观,为陆建鹏买官的话已经放出去了,据说陆老太太也就这两日便出院了,她出院的头件事必然要给陆建鹏筹备买官的资金。若是建裙所言为真,自己当初的嫁妆着实贵重,那么陆老太太少不得要打嫁妆的念头,只要派个人盯紧了她,不愁不知道陪嫁给她的是什么东西。——还有母亲临去时交给她的那个锦匣,也得找个时机拿回来才是。 第一百四十章 生辰 她一时想的出神,仲清挂念陆建裙一事,急于要去隔壁陆老太太那里求证,倒没在意她的异样,只说:“妹妹这里若无事,我便去陆老夫人那里坐一坐了。” 宛春闻言忙点头道:“姐姐有事自去忙你的,我没多大关系。” 仲清笑的站起身来,翠枝因是她的贴身丫鬟,便赶上前开门送了她到隔壁去。仲清原是走到了门口,忽然间不知想到了什么,就一只手扶了门框子,扭过身子向后看了一看,见宛春依旧乖巧地靠床头坐着,侧颜如玉。她心头无声一动,半晌摇摇头,暗里自嘲着道:我那般强求李家的三小姐会是同四妹妹一样的人物,而今看来,别说是她,便是同在一个屋檐下长大的自己,又哪里做得到同四妹妹一样呢?人各有志,不论陆建裙生的如何为人如何,她要当真是李家的三小姐,我待她是决计不能比四妹妹薄的。 她的本性里还留有善良的一面,故而一念已通,面上不觉又有了笑容,这厢才真正出门去了。 秀儿在宛春的身边替她理了一理被角,瞧着仲清离开,不觉笑道:“二小姐这样的脾气,却愿意同隔壁的老夫人亲近,实在难得。” 她不知就里,故而说出这样天真的话,宛春便道:“两个人能说得到一起去,总归是有原因的,哪里那么多的难得?”于是笑一笑,拉住秀儿的手吩咐她说,“二姐姐既然说了后日我们就回旧京去,我这里的东西该收拾收拾了,你去仔细找找,别落下了什么。” 秀儿口里答应着,替她把床头的书一并摞起来,问道:“这是二小姐找给你看的。不是咱们自己带来的,四小姐,你看完了没有?要不要带回旧京去?” 宛春探头看了看,说道:“不必带了,我已经看得差不多,旧京里的书也多得很,带上这个没得累赘。” 秀儿微微笑着,便将那书整齐的放在床头柜上,自去收拾别的东西了。 那里仲清刚带了翠枝去拜会陆老夫人,因她白日里已经来过一趟。这么晚了陆老太太正要熄灯歇息,没料到她会来第二次,便半坐起身来。又是惊又是纳罕笑道:“快进来,快进来!啊哟,太太怎的这会子过来?瞧我也没个准备,失敬失敬呀。” 仲清笑不作声,同翠枝一块儿进门来。翠枝回身轻轻将门合上,又给仲清搬了一把椅子来,让她在陆老太太床沿坐了,便听仲清笑道:“不是老夫人失敬,是我太晚来叨扰您了。”她说这话时,便将目光在屋子里逡巡了一遍。到处空荡荡的,除了老夫人就没见第二个人,想是她的儿女今天都没有过来。 这就是好办了。仲清低声干咳了一咳,有些话总不好当着老太太儿女的面儿细问的。 她来的怪异,举止也怪异,老太太紧盯住仲清看了两眼,知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自以为是与白天仲清说的‘买官’有关,不由就拿出了七八分小心。这可是送上门的机会。她在大儿子建豪的耳边念叨了没有十遍也有九遍了,可是建豪就是不肯松口说一声到底给他弟弟建鹏一个什么样的差事。如今难得镇守使署的太太肯开这个口,还送了一场好姻缘来,她怎可白白错失过去? 正因为如此,她多少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命竟这么的好,想什么来什么,故此仲清至晚登门,她倒是害怕多于期待,真怕她一反悔,就把白天说的话都收回去了。想来也是,镇守使是什么样的身份,她们家的表小姐又是什么样的身份,说句公道话,别说建鹏身无功名手无寸铁的人,就是建豪来了都未必配的上。 好在她年纪这么大,风风雨雨多少都经历一些,面子上还可支撑得过去,倒是一片平静,只望着仲清微微的笑,仿佛一直在等她开口一样。 仲清斟酌再三,关于陆建裙的身世她不好开门见山的来问,万一不是,倒是留人话柄,沉吟片刻才道:“不知老夫人知道不知道,贵府里的二小姐前番日子也有事要相托于我,且不是小事,我不能鲁莽,正是要找她再问个仔细,她今儿没来吗?” 这话虽是引子,却也是真话。 陆老太太方面当然也知道此事,并且正是为了这个缘故,建裙才极力的要将老太太带回家中去养病,剩下的钱才好攒下来给姑爷司南谋一条出路。其实这事建裙要是正经的同她说,她未必不会同意,手心手背都是肉,建裙再怎么胡闹,作为母亲她倒是愿意子女过得都好。恨只恨那丫头眼皮子太浅,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她这个做母亲的,一句客气的话都不会说,她才会抱怨在医院多住了几日。眼下见仲清问起,便深叹口气道:“这事我却是知道,不过儿女大了,各有个有的家庭,与我便如同离了巢的燕子,哪里有亲近可言?我女儿她今日没有来。” 仲清了然的哦了一声,隔了不久就又笑道:“仔细看看,陆小姐与老夫人的眉眼倒有三分相像,都是一样爽利的人儿。人都说母子连心,或者陆小姐今日是有事情耽搁住了,要不然她定会过来瞧一瞧您的。”三分玩笑,夹了七分试探,仲清情知自己在没话找话,但为了能探出陆老太太的口风,她也唯有打起几分精神来应酬了。 幸而陆老太太对于奉承之语一向欢喜得很,见仲清夸赞,忙做出谦虚的模样笑道:“我这样自理都困难的老婆子,谈何爽利呢?要说爽利,还是太太当得起,虽说我的女儿同太太差不多的年纪,可是比起太太来,她还差着远哪。” 仲清眸光微闪,忙追着问道:“哦,不知令爱生于几时?” 陆老太太笑道:“她生的却也巧,就在七月初七,正逢乞巧节上。只是生的年份不好,摊上甲辰年日军和俄军打到了家门口,没少遭罪,原都以为养不活啦,没成想倒是能长这么大。嗳哟,那年代……日子真是难过得很呀…” 她唠唠叨叨的,竟是拉起家常来。仲清半低着头,对她的话并不甚在意,单只记住了陆建裙的出身年月,甲辰年七月初七,与叔云同年倒是同年,不过印象里叔云不是生在七月初七呀。她兀自怀疑,只是叔云失踪了二十余年,家中出于避讳,又很少提及,她对此也不敢十分的肯定,只想不如等着回去问过母亲再做定夺。 陪同老夫人又说了一阵闲话,仲清估摸着时间要走,那老夫人却似不好意思一般的低声笑道:“太太之前说的那事,我下午的时候问过建鹏了,他也愿意的很,不知太太那里打算何时办了这个喜事呢?” 仲清倒还真没核计过日子,听言就浅笑道:“这还得同老夫人商量不是?我家的表姐面皮薄,我不好催促着她,夫人这面商议好的话,可以给我个准话,我回去问一问外子,就把这婚事定下来。” “啊呀,啊呀,我也这么样的打算着呢。”陆老太太简直喜不自禁,见仲清并没有反悔的打算,忙道,“表小姐是大家闺秀,哪里比得上寻常女儿家胡乱应付就嫁了?我出院后必会和建鹏好好商议一番,要让表小姐风风光光的嫁进我们陆家来。” 仲清点点头:“老夫人的心意我都记下了,请放心,在我们方面也不会让表妹嫁的寒酸的。”这话可谓是承诺了,陆老太太更加欢喜,连说了几个好字。仲清笑一笑,当下便起身向她告辞,转而回到了宛春的房里,交代了几句方回府里去。 一进门,未曾来得及过问谭汝临是否回来,就先一步上楼去找她的母亲余氏,将从陆老太太口中打探到的陆建裙的生辰说了说,余氏果然摇起头来,直说不对,道:“叔云是立秋时生的,我记得很清楚,不可能是七月初七的生日。会不会是那老太太记错了,或者她故意诓骗了你?” 毕竟是养了那么多年的女儿,再怎么样也终归不能说还给人家就还了,老太太若是起了防人之心,故意说错生辰也情有可原。 仲清却大不以为然,陆家的几个人她也算是见得齐全了,从陆老太太到她女儿陆建裙,就没有不贪财贪利的,——或者宛春口中的那个陆建鹏,也同他的母亲姐姐一样,不过是表面功夫做得好,才将宛春蒙骗了过去。这样的一家人,趋炎附势,恨不得自己重新投胎再入豪富之门,怎么会刻意隐瞒一个孤儿的身世? 但她母亲既是这么说了,她总不好一力否决,便笑道:“九月立秋,七月到九月,也不过差了两个月,日子错不错的不好说,不过……”仲清微微低下头,稍避过她母亲的目光,才敢大胆直言道,“不过我看那个陆家的小姐未必会是三妹妹叔云。不说气度,单看长相,她与那陆家的老太太足有五成相像,与我们家的人倒是不大像了。” “哦,当真如此?”余氏拧着眉,实在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好不容易才得到叔云的消息,怎么会到这里就断了?她想了一想,到底是不甘心,偏过头又问道,“那么,她们家还有没有别的女孩儿?便是堂表姐妹亦可。” 第一百四十一章 错然 : 之前错误的部分已经改正,这次是正版,欢迎评阅~~~~~汗,捂着老脸跑开。 “哦,当真如此?”余氏拧着眉,实在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好不容易才得到叔云的消息,怎么会到这里就断了?她想了一想,到底是不甘心,偏过头又问道,“那么,她们家还有没有别的女孩儿?便是堂表姐妹亦可。” 仲清几乎当场笑出声,只叹她母亲思儿心切,竟难得犯起糊涂,就道:“妈,就算是堂表姐妹,也绝没有可能都叫陆建裙的呀。” 余氏愣了愣,不觉也好笑起来,道:“我真是……真是……”她连说了两遍,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仲清无声叹息,知晓她母亲对于叔云的失踪一直耿耿于怀,可怜天下父母心,要是叔云当真活着,那就是他们李家的大福气了。 想是这么想,表面上仲清依然安慰着她母亲道:“不过,那怀表既是从陆建裙手里典当出来,她必然知道怀表的出处,便不是她,也能从她那里找到叔云的线索。妈你就不要太焦心了,这事还是交给我办理吧,后日你和四妹妹就回京了,只怕也来不及查出些什么,倘若我在这里找到了三妹妹的消息,一定会第一时间打电话到旧京告知您和父亲一声的。” 她轻轻拍抚着余氏的脊背,余氏不由得安宁下来,握住仲清的另一只手,欣慰道:“我总算是还有你,你在这里我就放心了,放心了呀。” 仲清笑而不言,随同娜琳将她母亲伺候的睡下,才回自己的房中去。兴许是早上闹了一场不愉快,谭汝临毕竟还忌惮着旧京来的岳母大人。不敢做得太过,当夜也回到了房里。只是隔阂尚在,夫妇两个见面除了冷眼相对,倒一时都没有说话,各卷了一床被子靠床沿睡下,终究同床异梦。 因为接到出院的消息,宛春一夜都睡得不大安稳,翌日起了个大早。入冬的天儿,六七点钟外头还是灰蒙蒙的,从窗户望出去。东方的鱼肚白卡在了地平线上,活像是在银钩上垂死挣扎的鱼儿,迟迟不愿上岸来。旭日的微光从云朵的缝隙里透出一丝艳丽的红。仿似鱼线,硬生生拉扯着鱼肚子,划开永不愈合的伤口。宛春眯紧了眼,思绪随着那鱼肚白与艳丽红翻转绵延。 秀儿才把她的东西收拾好,由于没有什么大碍。宛春昨日就让翠枝随着仲清回枫桥官邸了,屋子里只有她们主仆在,秀儿就省了许多规矩,笑对宛春道:“你的脚伤才好了七八成,就又不珍惜了,大冷的天儿。站在窗口仔细让风吹着,再冻出毛病来。” 宛春披着斗篷,闻言转首嘤声道:“哪里那么娇贵。这窗户关得严实呢,我不过是多看两眼上海的早晨。” “上海的早晨?”秀儿朱唇轻动,粉腮一鼓,便也站到了窗户旁,搭着宛春的肩膀遥遥望出去。 楼下不过是新铺的水泥路。入冬了,花坛子里的花早已凋谢得七零八落。也就几棵常青树尚且葱郁着。不过,这场景多普遍呀,普遍到他们旧京里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这些秋意,实在看不出什么奇特来。 她是个不会遮掩心思的姑娘,见状就笑道:“我就没看出上海的早晨有什么好来,还不如咱们李家的那个大花园子好看呢。” “傻丫头。”原本宛春还含着一腹心事,让秀儿这么一说,登时咯咯笑起来,划着她的鼻尖道,“你懂什么呢?我看的和你看的可不一样。” “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 秀儿嘻嘻的笑问她,宛春玩心大起,就把两道柳眉一横,娇俏的哼了一声,偏偏不告诉秀儿区别在哪里。两个人在屋子里玩起捉迷藏的游戏,一个追着问,一个躲着答,嘻嘻哈哈的正闹的开心,不提防房门吱呀一声就被人推开来。 宛春和秀儿当即一愣,忙都看向门外,只见梅若兰穿着戏台上的女花褶,彩衣翩跹,正苍白着一张脸张望着。门口的列兵显是让这个不速之客惊得呆住,连拦都没来及拦,讪讪的站在梅若兰身后,亦是看着宛春她们。 前后不过几秒钟的功夫,宛春终于回过神来,那门是早上自己开了出去看路家太太走没走忘关了的,倒怨不得别人,于是忙展开笑颜迎着梅若兰道:“梅老板今日怎么这么早过来?” 梅若兰或许是来的太匆忙,直到现在气息都还不曾喘匀,听见宛春望,苍白的容颜上终于有了一些松动,便抬脚往屋子里一迈,顺手就将房门骤然关上,趁着宛春和秀儿都还未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她人已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拜向宛春道:“四小姐,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九爷吧,求求你……” 秀儿骇了一大跳,抱着宛春胳膊不由得哎呀几声,宛春尚能自持,闻听杜九有难,赶紧上前双手拉起梅若兰,急声道:“快起来说,快起来。九爷出什么事了?” 据她所知,杜九在上海的身份地位不同寻常,若是普通的事情他一人足可以摆平,无需梅若兰火急火燎的,妆都没卸就跑来找她,定然是出了了不得的事,她才会这样。 梅若兰也知自己是病急乱投医,可她当真是没法子了。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九爷的厉害,若他都在自己的地盘上让人拿住,那么,拿住他的人必然是比九爷还要厉害的人物,除非是天王老子来,否则谁有那个胆子去入虎穴相救呢? 她之所以找到宛春这里,也是看在李家煊赫的声誉上,论资历,这官场内外,还有比李家更权重的家族吗?便是那个人来,想是也要顾忌李家三分的。 她来时慌了一路,哭了一路,脸上的妆容花成一片,已经半干。宛春看着心怜,便搀着她坐到椅子上,一面吩咐了秀儿道:“去打些热水来,找个干净的毛巾,给梅小姐擦一擦。” 秀儿堪堪稳住心神,听见宛春吩咐,忙就拿了水壶出去。宛春正是有意支开她,那次绑架的事故秀儿还不知实情,她担心梅若兰慌不择言之下,会说出不该说的来。 梅若兰亦是有此意,见秀儿走开,方婉转着向宛春一道谢道:“有劳四小姐费心。我……我……”她说着,不觉又哽咽起来,宛春抬起手,在她背上轻拍了两拍。 自她与梅若兰相识以来,见惯了这个女子的宽容大方,倒是头一回见她这般惶恐,仿佛受惊的小鹿。按理,她是大乐园的台柱,备受杜九宠爱,很少有人敢找她的麻烦,应该不会惊吓至此才对。 事情越来越诡异来,宛春暗暗凝住心神,低声对梅若兰道:“慢慢的说,梅小姐。你放心,这里很安全,没人会伤害你了。你说九爷出事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若兰渐渐止住哽咽,从昨夜到今日早晨,不过是七八个时辰,于她而言,当真是如隔三秋。此刻终于找到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她便一五一十说道:“这事最该死的是我,要不是我,九爷也不会得罪了那个人。” “那个人?那个人是谁?”宛春道。 梅若兰长长舒口气,片刻才吐出一个名字:“容绍宋。” 容绍宋,那是谁?宛春迷惑不解,不怪她不知道,不论是李宛春还是谢雅娴,对于家庭以外的事情,都是知之甚少的。 幸而梅若兰灵透,想她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又久居旧京,怕是对于江南的事情不大了解,便释疑般说道:“不知四小姐有没有听过北有张作凌南有容国钧这句话?这容绍宋便是容家的三世祖,容国钧的嫡亲孙子。” 北有张作凌南有容国钧,这话宛春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了,上一回还是表妹金丽提起,原来真的是她孤陋寡闻。那容家既是可以与总统府平起平坐,想必势利不凡,容绍宋身为容家的孙少爷,也当是势利不凡。这般叱咤风云的人物,怎么会同杜九起争执呢? 她还没有问出口,梅若兰便又说道:“说来该是我要遭这一难,容家根基本在南京,不知是何缘故,他们竟到上海来。这也不算什么,本来他们容家权大势大,家中子弟出公差游玩都是常事,不过风月之地,倒是少见他们的身影。这一次容家的孙少爷能到上海大乐园来,实在出乎大家的意料。他原是轻装而来,不曾漏过口风,我们便只当他是寻常客人,又那么不巧,他点了我的戏。那场是昨日的最后一场,我在后台无事已打算卸妆,报幕的送了戏单子来,九爷恰好也在,他意思也叫我不必去了,换个人唱便是。我太过谨慎,想着点我名字来听戏的,必是老客户,若让人替代,叫他看出端倪,定会闹出个翻天儿来,就没听九爷的劝告,换了戏服出去。哪知……哪知他……” 梅若兰说到这里不觉吞吞吐吐起来,宛春想这大概就是事情的起因了,细观梅若兰其人,她本身的姿色就已十分出众,戏台上的妆容又似桃粉,便是残泪半干,都绰约逼人,可见盛装之后的梅若兰是多么光彩照人了。那容家的孙少爷必是看她姿色出众,所以出言不逊,杜九在大乐园,为了保护梅若兰定然不会轻饶了他去。他不肯饶,容家又岂是好惹的? 第一百四十二章 出谋 幸而梅若兰灵透,想她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又久居旧京,怕是对于江南的事情不大了解,便释疑般说道:“不知四小姐有没有听过北有张作凌南有容国钧这句话?这容绍宋便是容家的三世祖,容国钧的嫡亲孙子。” 北有张作凌南有容国钧,这话宛春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了,上一回还是表妹金丽提起,原来真的是她孤陋寡闻。那容家既是可以与总统府平起平坐,想必势利不凡,容绍宋身为容家的孙少爷,也当是势利不凡。这般叱咤风云的人物,怎么会同杜九起争执呢? 她还没有问出口,梅若兰便又说道:“说来该是我要遭这一难,容家根基本在南京,不知是何缘故,他们竟到上海来。这也不算什么,本来他们容家权大势大,家中子弟出公差游玩都是常事,不过闻听家风严谨,风月之地倒是少见他们的身影。这一次容家的孙少爷能到上海大乐园,实在出乎大家的意料。他原是轻装而来,不曾漏过口风,我们便只当他是寻常客人,又那么不巧,他点了我的戏。那场是昨日的最后一场,我在后台无事已打算卸妆,报幕的送了戏单子来,九爷恰好也在,他意思叫我不必去了,换个人唱便是。我太过谨慎,想着点我名字来听戏的,必是老客户,若让人替代,叫他看出端倪,定会闹出个翻天儿来,就没听九爷的劝告,换了戏服出去。哪知……哪知他……” 梅若兰说到这里不觉吞吞吐吐起来,宛春想这大概就是事情的起因了,细观梅若兰其人,她本身的姿色就已十分出众,戏台上的妆容又似桃粉,便是残泪半干。都绰约逼人,可见盛装之后的梅若兰是多么光彩亮丽了。那容家的孙少爷必是看她姿色出众,所以出言不逊,杜九本人在大乐园,为了保护梅若兰定然不会轻饶了他去。他不肯饶,容家又岂是好惹的? 前因后果,宛春大抵想了个完全,只是不做任何声响。她知道梅若兰经此一事,心里憋着很多的委屈来不及发泄,她找到自己。肯定有许多的话要说,自己若是贸然打断,倒是更添她的伤心。 果然。没过多久,梅若兰舒缓过心情,继续慢慢说道:“我的戏才唱到了一半,那容家的少爷就着人看赏,出手就是一百个大洋。依规矩。遇上这等出手阔绰且是新面孔的主顾,我们都应当下来道谢的,我就去向他告了谢。岂知我一下台去,他便出手拉住了我,先是言语调戏,在我警告无果之后。紧接着就要强行带我出上海大乐园。我在戏班子里怎么说都是老人了,班主见我受困,自己又劝不住那容少爷。只得去请九爷出来。九爷那人的脾气……四小姐或许是领教过的,向来只有别人对他惟命是从,倒是第一次碰见来他场子里闹事的人,况且那少爷看面相不过二十上下,年轻得很。九爷自然更加恼怒,就叫阿狼他们关起门来。亲自动手,将容少爷一顿好打,吩咐人丢出门去。原本,我们都以为是外地的客商不长眼,才会到大乐园里恣意放纵,打完了人九爷叫我们收拾收拾,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受了惊,班主着人在后头给我沏茶,前后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在我们要关门的时候,从大乐园外呼啦啦涌进一大帮人来,皆是戎装,身配长枪。领头的男子也不过二十余,他一进门二话不说,直接命人见物就砸,见人就打,只除了不动老弱妇孺。他这样的闹,九爷和阿狼他们自然不依,双方当下起了争斗,都是拿刀拿枪的人,我听了动静从帘子里往外看,只看着不停的有人受伤倒下,那领兵的人显然是生了气,举着枪啪啪的就朝空放了几枪,我便听他说到,这是容家的亲卫队,识相的讨几下打就算了,不识相的别怪我容六爷不客气。” 容六爷?真是好大的架子呀,连亲卫队都带动了出来。 宛春无声的怅然,想到季元在旧京撑死也就寻寻花问问柳,比起这个带兵闹事的容家六少爷,倒是老实得多了。“可这样,就没有警察来管一管吗?”她轻轻地问。 梅若兰一时苦笑,摇着头道:“警察?这苏、锡、常、镇、上海、南京,哪里没有容家的人?说句大不敬的话,北国算是天高皇帝远,实在管不到南国的事的,警察局来到大乐园一听是容六爷在,哪个敢留,早就装聋作哑地躲起来了。” “这……这也太不像话。” 宛春简直有些大惊小怪,在她而言,北岭李家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尚不敢如此嚣张,如何南京容家就这般大胆起来? 梅若兰明白以宛春涉世未深的思想,只怕想不透这里的缘由,就只捡紧要的说道:“我们那时才知前番挨打的那个人,是容家的第三辈里的七少爷,与领队的容绍唐是一个门里的堂兄弟。他是随他哥哥出门公干的,因素日贪玩,所以从公府里偷溜出来,单身一人跑到大乐园里闹了一场。挨打之后,那些得知他偷跑出来的随从,正满世界的找他,一见如此忙回去禀告了容绍唐,容绍唐一样是血气方刚的少年,怎肯忍下这口气,就带了近卫队回来照旧把九爷他们打了一顿。那个容绍宋瞧着有人撑腰,自然硬气,嫌打一顿不解气,就命近卫队的人以人身伤害之罪把九爷带走了。” 宛春忙道:“他们要带他去哪里?” 梅若兰摇摇头:“不知道,他们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我本想跟着追出去,是二爷闻声赶回来拉住了我,他怕我出去后落入容家兄弟手里,于事无补反而受罪。” “二爷又是谁?”宛春直觉这事闹的太厉害,一会儿一个九爷,一会儿一个六爷,这二爷又是何方神圣? 梅若兰便轻声解释给她听道:“二爷是我们九爷的结拜兄弟,其他几位爷都出差了,没在上海,二爷新近才回来,可是出事的那一晚他恰好没在大乐园。不过他来了也帮不上多大的忙,都是一样的出身,九爷动不得容家,二爷自然也动不得。所以我在他出去找门路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四小姐。我知道您是大家小姐,原不该和我们这些人扯上干连,可我……可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九爷的命危在旦夕,我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求一求四小姐,您的姐姐是镇守使夫人,镇守使同容少爷总可以说得上话的,只要四小姐你开口向你姐姐姐夫求个人情,让他们向容家通融通融,好放了九爷出来。要是他们容家还不肯消气,一人做事一人当,该我受得罪就由我来受好了,与九爷无关的。” 她言辞恳切,看得出来对待杜九她是真心实意的,宛春轻叹口气,握了握梅若兰的手。梅若兰若以别的事求她,或者她还可以作壁上观,说两句推脱的话,可那个人是杜九,是她童年里的伙伴杜重光,纵使昔人已非当年故人,但她内心里仍不愿他就此丢了性命。 不过,要说向姐姐姐夫求援,那倒是傻话了。其一,她今生作为李四小姐,与杜九非亲非故,便是杜九上次谎称从绑架案里救了他,姐姐他们也未必肯出手相帮的。因为姐夫的镇守使在李家看来都不算是大官,在容家就更称不上了。其二,便是姐姐姐夫肯愿意帮忙,见了容家的面儿,以什么理由去求情?难道要说杜九救过她李四小姐一命?那么,母亲首当其冲就是不答应的,原本这件事李家就是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岂能因一个外人,而授人把柄? 如此看来,只有她们自己想主意了。 可是,她和梅若兰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抬的弱质女子,拿什么去跟容家斗? 宛春一时陷入苦思中,梅若兰瞧她神态,正是为此事发愁的样子,自己也知此番举动实在太过贸然,心中又羞又愧,又不免感恩。毕竟人家是堂堂李家四小姐,与自己与九爷都是非亲非故,何况九爷上次又绑架了她,四小姐不计较也就罢了,便是不愿意帮忙,都没有什么关系,倒是难得她心怀仁念,还愿意出自己的一份力。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眼看着秀儿就要打了水回来,梅若兰不着急都不行了,只得轻轻晃着宛春的胳膊,道:“四小姐,四小姐,你可有好主意了?”她真怕秀儿回来以后,会让四小姐更加的为难。 宛春何尝不是如此,只是思绪万千,当真是一点主意也无,让梅若兰晃这两下子,不由得更添烦乱。她压着愁索,正待出声的时候,忽的又听一声四小姐,脑中像是装了一个机括,登时被打开一样,蓦地就有了主意。 四小姐虽然不能拿容家少爷怎么样,可是容家少爷也不能拿四小姐怎么样。那容绍宋,若当真如梅若兰所说,是个好色无谋之人,她倒是有办法对付了。 前后再三思量,确定唯有此主意最宜施行,宛春便轻一拍掌,低声笑了两声,招手附耳问梅若兰道:“你可知容家的两位少爷住在哪里?” 第一百四十三章 划策 不过,要说向姐姐姐夫求援,那倒是傻话了。其一,她今生作为李四小姐,与杜九非亲非故,便是杜九上次谎称从绑架案里救了他,姐姐他们也未必肯出手相帮的。因为姐夫的镇守使在李家看来都不算是大官,在容家就更称不上了。其二,便是姐姐姐夫肯愿意帮忙,见了容家的面儿,以什么理由去求情?难道要说杜九救过她李四小姐一命?那么,母亲首当其冲就是不答应的,原本这件事李家就是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岂能因一个外人,而授人把柄? 如此看来,只有她们自己想主意了。 可是,她和梅若兰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抬的弱质女子,拿什么去跟容家斗? 宛春一时陷入苦思中,梅若兰瞧她神态,正是为此事发愁的样子,自己也知此番举动实在太过贸然,心中又羞又愧,又不免感恩。毕竟人家是堂堂李家四小姐,与自己与九爷都是非亲非故,何况九爷上次又绑架了她,四小姐不计较也就罢了,便是不愿意帮忙,都没有什么关系,倒是难得她心怀仁念,还愿意出自己的一份力。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眼看着秀儿就要打了水回来,梅若兰不着急都不行了,只得轻轻晃着宛春的胳膊,道:“四小姐,四小姐,你可有好主意了?”她真怕秀儿回来以后,会让四小姐更加的为难。 宛春何尝不是如此,只是思绪万千,当真是一点主意也无,让梅若兰晃这两下子,不由得更添烦乱。她压着愁索,正待出声的时候,忽的又听一声四小姐。脑中像是装了一个机括,登时被打开一样,蓦地就有了主意。 四小姐虽然不能拿容家少爷怎么样,可是容家少爷也不能拿四小姐怎么样。那容绍宋,若当真如梅若兰所说,是个好色无谋之人,她倒是有办法对付了。 前后再三思量,确定唯有此主意最宜施行,宛春便轻一拍掌,低声笑了两声。招手附耳问梅若兰道:“你可知容家的两位少爷住在哪里?” 梅若兰为了救回杜九,怎能不去打听这些?便忙道:“这个我倒是清楚,他们容家基业深厚。寻常出去都不外宿,故而私邸甚多,二爷着人去勘察过,那容家的两位孙少爷还没有走,现今就住在上海的和平私邸里。” 没有走就最好了。宛春略一思忖,又对梅若兰道:“我虽有一个法子,只是行不行的通还要看梅小姐你的意思。” 梅若兰正愁无计可施,此时听宛春有主意,哪管得了许多,忙就点头道:“四小姐但说无妨。就算是死,我也必会尽我全力。” “这倒的确是需要你尽力。”宛春瞧她救人心切,一面含笑一面劝慰道。“不过并不需要要你豁上性命,你只需……”她眉目灵动,慧黠的眨眨眼,便这般那般的低声交代一番,梅若兰果然拍掌不由笑说了一声“妙极”。暗叹几乎要小看了这个旧京来的名门小姐。原以为她人生得好就已是不凡,却不想绝色之下更有一颗蕙质兰心。 二人商议妥了。梅若兰一扫来时的慌乱沮丧,笑容初绽道:“成败只在此一举了,四小姐肯解囊相助,实在是感激不尽。我瞧你们这里收拾的这样整洁,想必要不了多久,贵府就会派遣人来接了四小姐回去,我在这里又是这幅打扮难免让人生疑,就先行一步回大乐园了。回去之后,自会按照四小姐的安排打点一起,只不知四小姐那里好不好脱身出来?” 宛春笑道:“这个我自然有计量,我的表妹何金丽也住在上海,回去之前我该当去她们府上问候一声,便趁着这个时候我拐个弯,先到你那里将事情办妥了,再去与她作别也不迟。” “那倒真是有劳四小姐。”梅若兰听她事事安排周到,谨小慎微,越发放宽心了,再三谢过宛春,方起身告辞而去。 临出门恰遇着秀儿回来,她便笑着同秀儿轻点了几下头,如清风拂柳,便从秀儿身旁离开了。秀儿好生纳闷的回到房中,将茶水都满上,递了一杯到宛春手中,才道:“怎么梅小姐来了就要走?这茶都没顾得上喝一口,瞧她来时哭声丧气的,这会子倒又笑起来了,真真的奇怪,莫不是四小姐你答应她什么了?” 宛春笑了笑,知道瞒也瞒不过秀儿,就招手让她靠近了自己,搭着她一只腕子说:“我的确是答应了她一件事,还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 “哎呀,你傻呀。”秀儿不听她说完,当即唬了一跳,咋呼道,“你答应她什么了,她是不是跟你哭穷要钱来了?” 宛春扑哧一笑,拍着秀儿的手背道:“胡说些什么,我同她一来没什么债务,好好地她干嘛找我要钱,二来,我们之间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就算是哭穷也不该哭到我这里呀。” “那……那她还能要什么?一大早的,穿成那个样子,一声不吭跑到咱们这里,二话不说就跪地求着你,我倒是不知道,一个唱大戏的除了钱财上的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还有什么能让她跪下求人家的。” 秀儿自打到了李家,这么多年早看惯了巴结逢迎的面孔,于此类跪地相求的事情也是见怪不怪,还当梅若兰亦是如此。这会子让宛春三言两语噎住,她一时想不透是为何,总归是怕她的四小姐让人家骗着了,急起来一秃噜竟说了一大串子的话。 宛春再忍不住,扶着她的手背笑个不停道:“看来我平日里读的书,都读到你的脑子里去了,你瞧瞧,你说起话来,四个字的成语倒是连篇累牍,什么一声不吭二话不说三言两语的,让我想我几乎都想不出那么齐全。” 她尚有闲心同秀儿开玩笑,秀儿却是急道:“我的小姑奶奶,这个时候你和我闹的什么呢,还不快说说她求你干什么来了?咱们在上海可是客居,您又是个没出门的小姐,能给她办什么事,听我的话,万万不要鲁莽行事,叫夫人和二小姐得知,定然要责怪你的。” 宛春忙道:“你别急呀,我这不是有话没说完么。梅小姐的确有事求我,不过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请我去她那里看场戏,算是给她捧个场,你说这个忙我帮不帮得起?” 因看见秀儿急成那样子,宛春到底没敢完全说真话,就半藏半掩的说了这么两句,秀儿在同龄女孩子中算是机灵,听罢便将信将疑道:“请人看戏也没必要穿戴戏服来呀,还哭丧着脸来。怎么,请你是件很委屈的事情吗?” “倒不是这么说的……”宛春欲言又止,眼瞅秀儿还要追问下去,生怕说出实情秀儿会更加阻拦,忙打岔说道,“哎,刚才这一耽搁,我几乎忘了件事,昨儿那医生说还有副药开了让我们拿回家去煎药喝,你去拿了没有?” 秀儿愣了一愣,转身就去床头柜子上翻了翻,半晌拎出一包药说道:“喏,不是在这里?医生昨天说完,我就下去抓药了,就怕今日事情太多会忘记。” 宛春笑道:“我也正是这么想。”她说完,庆幸自己将话题调转开,就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日已经不早,估摸着枫桥官邸的车大概是要到了,便又道,“秀儿,你出去看看二小姐和夫人有没有来?我们这里都收拾的差不多了,等她们一到即可动身。” 秀儿口中应着,倒真叫她糊弄过去,出去各处望了一望,片刻才回来道:“楼底下车子倒是有几辆,不知是不是二小姐她们的车子。” 宛春道:“是与不是,也就一会儿的功夫便知晓了。”话音刚落不多时,走廊里一阵踢踏踢踏的声音,间或有女子的语笑声低低响起,直传进屋里,果然是仲清她们来了。 秀儿喜得忙去开了门,翠枝正走在最前面,也抢着要来敲门,两下里遇见,不觉就冲秀儿笑道:“忙的什么呢,乍一开门倒吓了我一跳。” 秀儿笑不作答,只望着仲清和余氏喊了一声二小姐夫人,抬眼见陈芳菲竟也来了,忙又笑着朝她点一点头。陈芳菲扶了余氏进到房中,宛春已梳洗完毕,业已起身迎出来,仲清见面笑着打量了她周身,方拉住宛春的手道:“倒真是好齐全了,来,走两步给我和妈看看。” 宛春闻言果真走动了两步,余氏点一点头道:“看样子是没什么大碍了,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有?” 宛春道:“收拾好了,只等着妈和姐姐来,就可即刻出院了。” 余氏道:“原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不过你这里收拾好了,那就跟我们回家去吧。医院再好,也比不得家里清静舒服,照顾周到。”她说时,翠枝那边已经在与秀儿忙活了,把宛春的床褥被子衣服都包起来。 陈芳菲见她们忙活,自然要去搭一把手,却叫宛春伸手拉住,轻声笑道:“不需劳动你了,翠枝和秀儿都是我们家里人,芳菲姐是客人,怎可叫客人做事?” 陈芳菲在枫桥官邸居住多日,多次听仲清余氏提及这个四小姐,知书达理,娴静温柔。且从她仅有的与宛春交往的几次情形看去,她也确实是这般可人儿的姑娘,此刻宛春这般客气的待她,她便笑道:“四小姐还当我是外人么?我吃住都在表嫂家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原是我的本分。” 宛春笑道:“你住在我姐姐那里,我正欢喜的很,日后我和妈势必要回旧京去的,有你在我姐姐身边,我们倒可安心了。是不是,妈?” 第一百四十四章 救人 二人商议妥了,梅若兰一扫来时的慌乱沮丧,笑容初绽道:“成败只在此一举了,四小姐肯解囊相助,实在是感激不尽。我瞧你们这里收拾的这样整洁,想必要不了多久,贵府就会派遣人来接了四小姐回去,我在这里又是这幅打扮难免让人生疑,就先行一步回大乐园了。回去之后,自会按照四小姐的安排打点一起,只不知四小姐那里好不好脱身出来?” 宛春笑道:“这个我自然有计量,我的表妹何金丽也住在上海,回去之前我该当去她们府上问候一声,便趁着这个时候我拐个弯,先到你那里将事情办妥了,再去与她作别也不迟。” “那倒真是有劳四小姐。”梅若兰听她事事安排周到,谨小慎微,越发放宽心了,再三谢过宛春,方起身告辞而去。 临出门恰遇着秀儿回来,她便笑着同秀儿轻点了几下头,如清风拂柳,便从秀儿身旁离开了。秀儿好生纳闷的回到房中,将茶水都满上,递了一杯到宛春手中,才道:“怎么梅小姐来了就要走?这茶都没顾得上喝一口,瞧她来时哭声丧气的,这会子倒又笑起来了,真真的奇怪,莫不是四小姐你答应她什么了?” 宛春笑了笑,知道瞒也瞒不过秀儿,就招手让她靠近了自己,搭着她一只腕子说:“我的确是答应了她一件事,还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 “哎呀,你傻呀。”秀儿不听她说完,当即唬了一跳,咋呼道,“你答应她什么了,她是不是跟你哭穷要钱来了?” 宛春扑哧一笑,拍着秀儿的手背道:“胡说些什么。我同她一来没什么债务,好好地她干嘛找我要钱,二来,我们之间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就算是哭穷也不该哭到我这里呀。” “那……那她还能要什么?一大早的,穿成那个样子,一声不吭跑到咱们这里,二话不说就跪地求着你,我倒是不知道,一个唱大戏的除了钱财上的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还有什么能让她跪下求人家的。” 秀儿自打到了李家,这么多年早看惯了巴结逢迎的面孔,于此类跪地相求的事情也是见怪不怪。还当梅若兰亦是如此。这会子让宛春三言两语噎住,她一时想不透是为何,总归是怕她的四小姐让人家骗着了,急起来一秃噜竟说了一大串子的话。 宛春再忍不住,扶着她的手背笑个不停道:“看来我平日里读的书。都读到你的脑子里去了,你瞧瞧,你说起话来,四个字的成语倒是连篇累牍,什么一声不吭二话不说三言两语的,让我想我几乎都想不出那么齐全。” 她尚有闲心同秀儿开玩笑。秀儿却是急道:“我的小姑奶奶,这个时候你和我闹的什么呢,还不快说说她求你干什么来了?咱们在上海可是客居。您又是个没出门的小姐,能给她办什么事,听我的话,万万不要鲁莽行事,叫夫人和二小姐得知。定然要责怪你的。” 宛春忙道:“你别急呀,我这不是有话没说完么。梅小姐的确有事求我。不过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请我去她那里看场戏,算是给她捧个场,你说这个忙我帮不帮得起?” 因看见秀儿急成那样子,宛春到底没敢完全说真话,就半藏半掩的说了这么两句,秀儿在同龄女孩子中算是机灵,听罢便将信将疑道:“请人看戏也没必要穿戴戏服来呀,还哭丧着脸来。怎么,请你是件很委屈的事情吗?” “倒不是这么说的……”宛春欲言又止,眼瞅秀儿还要追问下去,生怕说出实情秀儿会更加阻拦,忙打岔说道,“哎,刚才这一耽搁,我几乎忘了件事,昨儿那医生说还有副药开了让我们拿回家去煎药喝,你去拿了没有?” 秀儿愣了一愣,转身就去床头柜子上翻了翻,半晌拎出一包药说道:“喏,不是在这里?医生昨天说完,我就下去抓药了,就怕今日事情太多会忘记。” 宛春笑道:“我也正是这么想。”她说完,庆幸自己将话题调转开,就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日已经不早,估摸着枫桥官邸的车大概是要到了,便又道,“秀儿,你出去看看二小姐和夫人有没有来?我们这里都收拾的差不多了,等她们一到即可动身。” 秀儿口中应着,倒真叫她糊弄过去,出去各处望了一望,片刻才回来道:“楼底下车子倒是有几辆,不知是不是二小姐她们的车子。” 宛春道:“是与不是,也就一会儿的功夫便知晓了。”话音刚落不多时,走廊里一阵踢踏踢踏的声音,间或有女子的语笑声低低响起,直传进屋里,果然是仲清她们来了。 秀儿喜得忙去开了门,翠枝正走在最前面,也抢着要来敲门,两下里遇见,不觉就冲秀儿笑道:“忙的什么呢,乍一开门倒吓了我一跳。” 秀儿笑不作答,只望着仲清和余氏喊了一声二小姐夫人,抬眼见陈芳菲竟也来了,忙又笑着朝她点一点头。陈芳菲扶了余氏进到房中,宛春已梳洗完毕,业已起身迎出来,仲清见面笑着打量了她周身,方拉住宛春的手道:“倒真是好齐全了,来,走两步给我和妈看看。” 宛春闻言果真走动了两步,余氏点一点头道:“看样子是没什么大碍了,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有?” 宛春道:“收拾好了,只等着妈和姐姐来,就可即刻出院了。” 余氏道:“原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不过你这里收拾好了,那就跟我们回家去吧。医院再好,也比不得家里清静舒服,照顾周到。”她说时,翠枝那边已经在与秀儿忙活了,把宛春的床褥被子衣服都包起来。 陈芳菲见她们忙活,自然要去搭一把手,却叫宛春伸手拉住,轻声笑道:“不需劳动你了,翠枝和秀儿都是我们家里人,芳菲姐是客人,怎可叫客人做事?” 陈芳菲在枫桥官邸居住多日,多次听仲清余氏提及这个四小姐,知书达理,娴静温柔。且从她仅有的与宛春交往的几次情形看去,她也确实是这般可人儿的姑娘,此刻宛春这般客气的待她,她便笑道:“四小姐还当我是外人么?我吃住都在表嫂家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原是我的本分。” 宛春笑道:“你住在我姐姐那里,我正欢喜的很,日后我和妈势必要回旧京去的,有你在我姐姐身边,我们倒可安心了。是不是,妈?” 余氏勉强一笑,并不接宛春的话茬儿,却拉过她的手不住摩挲说道:“对于你姐姐我倒是放心的很,就只你不让我放心。自小你就三灾八难的,所幸是长到这么大,也算祖宗庇佑,这番出来,你祖父他们着实在旧京惦念得紧,我们快些回去,也好让他们快些安心。” 她是风雨路上的过来人,俗事凡尘见得多了,对于宛春所言陈芳菲留下一事,她打心眼里是不愿意的。这些青年男女之间的事情,她也了解七八分,纵然就目前的状况看来,陈芳菲不是那等攀附的小人,可谭汝临心中怎么想那就不得而知了。只是这些东西,她不好直白的就在小女儿面前表达出来,以防她小小年纪就埋下不欢愉的阴影,故此竟淡淡略去了。 一丛人中,唯有仲清最为明白她母亲的难言之隐,笑容不觉沉了几分,但是依旧撑在面子上,只打算应付了她母亲和妹妹之后,再慢慢商议芳菲的婚事,于是说道:“妈总是一个劲儿的催,四妹妹不是已经出院了么,还要快到哪里去?这眼看着都到中午了,便是赶车好歹也得吃了午饭再走不是。等到了家里,我叫厨房的人多做几道菜,可怜我们四小姐大老远从旧京到上海来,正经的饭都没在家吃几回,就躺在医院里了。医院这儿的饭菜又不是专人做的,难免不合口味,万一我们四小姐饿瘦了哪里,岂不是我的过错?” 她一句一句的四小姐叫着,分明要打趣宛春。宛春面皮薄,虽听得出来二姐姐是要拿她做借口留住母亲,但仍是羞着脸,不好意思晃着余氏的胳膊肘笑道:“妈妈,你瞧瞧二姐姐,秀儿有时还不叫我四小姐呢,她倒是叫上瘾了。” 余氏隐约含笑,拍拍她的手背,便对仲清道:“贫嘴的丫头,你留我们吃午饭也就罢了,何苦捉弄你妹妹?走吧,走吧,去你那里,我倒是要看看你还有什么好菜端上来。” 仲清掩住口咯咯的笑,忙和芳菲,一人搀着余氏,一人扶着宛春,出了病房。病房外的列兵见此间病人已走,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便跟在她们母女身后一同下楼去。 其间或有探望病人的家属从楼梯上与她们擦肩而过,皆是避之纷纷,唬的面色大变,不知是哪里来的贵客,竟摆出如此大的阵仗。 宛春原是寒门女子,从未受过这般礼遇,乍见之下,自己都有些赧然起来,可是她的姐姐和母亲对于这些却似十分习惯,她为了李家四小姐的颜面,也只得装作很自然的模样。 第一百四十五章 六少 宛春笑了笑,知道瞒也瞒不过秀儿,就招手让她靠近了自己,搭着她一只腕子说:“我的确是答应了她一件事,还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 “哎呀,你傻呀。”秀儿不听她说完,当即唬了一跳,咋呼道,“你答应她什么了,她是不是跟你哭穷要钱来了?” 宛春扑哧一笑,拍着秀儿的手背道:“胡说些什么,我同她一来没什么债务,好好地她干嘛找我要钱,二来,我们之间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就算是哭穷也不该哭到我这里呀。” “那……那她还能要什么?一大早的,穿成那个样子,一声不吭跑到咱们这里,二话不说就跪地求着你,我倒是不知道,一个唱大戏的除了钱财上的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还有什么能让她跪下求人家的。” 秀儿自打到了李家,这么多年早看惯了巴结逢迎的面孔,于此类跪地相求的事情也是见怪不怪,还当梅若兰亦是如此。这会子让宛春三言两语噎住,她一时想不透是为何,总归是怕她的四小姐让人家骗着了,急起来一秃噜竟说了一大串子的话。 宛春再忍不住,扶着她的手背笑个不停道:“看来我平日里读的书,都读到你的脑子里去了,你瞧瞧,你说起话来,四个字的成语倒是连篇累牍,什么一声不吭二话不说三言两语的,让我想我几乎都想不出那么齐全。” 她尚有闲心同秀儿开玩笑,秀儿却是急道:“我的小姑奶奶,这个时候你和我闹的什么呢,还不快说说她求你干什么来了?咱们在上海可是客居,您又是个没出门的小姐,能给她办什么事,听我的话。万万不要鲁莽行事,叫夫人和二小姐得知,定然要责怪你的。” 宛春忙道:“你别急呀,我这不是有话没说完么。梅小姐的确有事求我,不过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请我去她那里看场戏,算是给她捧个场,你说这个忙我帮不帮得起?” 因看见秀儿急成那样子,宛春到底没敢完全说真话,就半藏半掩的说了这么两句。秀儿在同龄女孩子中算是机灵,听罢便将信将疑道:“请人看戏也没必要穿戴戏服来呀,还哭丧着脸来。怎么。请你是件很委屈的事情吗?” “倒不是这么说的……”宛春欲言又止,眼瞅秀儿还要追问下去,生怕说出实情秀儿会更加阻拦,忙打岔说道,“哎。刚才这一耽搁,我几乎忘了件事,昨儿那医生说还有副药开了让我们拿回家去煎药喝,你去拿了没有?” 秀儿愣了一愣,转身就去床头柜子上翻了翻,半晌拎出一包药说道:“喏。不是在这里?医生昨天说完,我就下去抓药了,就怕今日事情太多会忘记。” 宛春笑道:“我也正是这么想。”她说完。庆幸自己将话题调转开,就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日已经不早,估摸着枫桥官邸的车大概是要到了,便又道。“秀儿,你出去看看二小姐和夫人有没有来?我们这里都收拾的差不多了。等她们一到即可动身。” 秀儿口中应着,倒真叫她糊弄过去,出去各处望了一望,片刻才回来道:“楼底下车子倒是有几辆,不知是不是二小姐她们的车子。” 宛春道:“是与不是,也就一会儿的功夫便知晓了。”话音刚落不多时,走廊里一阵踢踏踢踏的声音,间或有女子的语笑声低低响起,直传进屋里,果然是仲清她们来了。 秀儿喜得忙去开了门,翠枝正走在最前面,也抢着要来敲门,两下里遇见,不觉就冲秀儿笑道:“忙的什么呢,乍一开门倒吓了我一跳。” 秀儿笑不作答,只望着仲清和余氏喊了一声二小姐夫人,抬眼见陈芳菲竟也来了,忙又笑着朝她点一点头。陈芳菲扶了余氏进到房中,宛春已梳洗完毕,业已起身迎出来,仲清见面笑着打量了她周身,方拉住宛春的手道:“倒真是好齐全了,来,走两步给我和妈看看。” 宛春闻言果真走动了两步,余氏点一点头道:“看样子是没什么大碍了,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有?” 宛春道:“收拾好了,只等着妈和姐姐来,就可即刻出院了。” 余氏道:“原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不过你这里收拾好了,那就跟我们回家去吧。医院再好,也比不得家里清静舒服,照顾周到。”她说时,翠枝那边已经在与秀儿忙活了,把宛春的床褥被子衣服都包起来。 陈芳菲见她们忙活,自然要去搭一把手,却叫宛春伸手拉住,轻声笑道:“不需劳动你了,翠枝和秀儿都是我们家里人,芳菲姐是客人,怎可叫客人做事?” 陈芳菲在枫桥官邸居住多日,多次听仲清余氏提及这个四小姐,知书达理,娴静温柔。且从她仅有的与宛春交往的几次情形看去,她也确实是这般可人儿的姑娘,此刻宛春这般客气的待她,她便笑道:“四小姐还当我是外人么?我吃住都在表嫂家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原是我的本分。” 宛春笑道:“你住在我姐姐那里,我正欢喜的很,日后我和妈势必要回旧京去的,有你在我姐姐身边,我们倒可安心了。是不是,妈?” 余氏勉强一笑,并不接宛春的话茬儿,却拉过她的手不住摩挲说道:“对于你姐姐我倒是放心的很,就只你不让我放心。自小你就三灾八难的,所幸是长到这么大,也算祖宗庇佑,这番出来,你祖父他们着实在旧京惦念得紧,我们快些回去,也好让他们快些安心。” 她是风雨路上的过来人,俗事凡尘见得多了,对于宛春所言陈芳菲留下一事,她打心眼里是不愿意的。这些青年男女之间的事情,她也了解七八分,纵然就目前的状况看来,陈芳菲不是那等攀附的小人,可谭汝临心中怎么想那就不得而知了。只是这些东西,她不好直白的就在小女儿面前表达出来,以防她小小年纪就埋下不欢愉的阴影,故此竟淡淡略去了。 一丛人中,唯有仲清最为明白她母亲的难言之隐,笑容不觉沉了几分,但是依旧撑在面子上,只打算应付了她母亲和妹妹之后,再慢慢商议芳菲的婚事,于是说道:“妈总是一个劲儿的催,四妹妹不是已经出院了么,还要快到哪里去?这眼看着都到中午了,便是赶车好歹也得吃了午饭再走不是。等到了家里,我叫厨房的人多做几道菜,可怜我们四小姐大老远从旧京到上海来,正经的饭都没在家吃几回,就躺在医院里了。医院这儿的饭菜又不是专人做的,难免不合口味,万一我们四小姐饿瘦了哪里,岂不是我的过错?” 她一句一句的四小姐叫着,分明要打趣宛春。宛春面皮薄,虽听得出来二姐姐是要拿她做借口留住母亲,但仍是羞着脸,不好意思晃着余氏的胳膊肘笑道:“妈妈,你瞧瞧二姐姐,秀儿有时还不叫我四小姐呢,她倒是叫上瘾了。” 余氏隐约含笑,拍拍她的手背,便对仲清道:“贫嘴的丫头,你留我们吃午饭也就罢了,何苦捉弄你妹妹?走吧,走吧,去你那里,我倒是要看看你还有什么好菜端上来。” 仲清掩住口咯咯的笑,忙和芳菲,一人搀着余氏,一人扶着宛春,出了病房。病房外的列兵见此间病人已走,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便跟在她们母女身后一同下楼去。 其间或有探望病人的家属从楼梯上与她们擦肩而过,皆是避之纷纷,唬的面色大变,不知是哪里来的贵客,竟摆出如此大的阵仗。 宛春原是寒门女子,从未受过这般礼遇,乍见之下,自己都有些赧然起来,可是她的姐姐和母亲对于这些却似十分习惯,她为了李家四小姐的颜面,也只得装作很自然的模样。与她一同尴尬的还有同行的陈芳菲,其实说句心里话,这样高高在上的感觉,有一刹那的确是很让人喜欢。尤其,陈芳菲同故去的谢雅娴一样,都是出自柴门牖户,也曾受过势利人的欺压,吃尽了穷人的苦,说不艳羡李家人是假,可这艳羡之中,隐隐的又含有对自身卑微的羞愧。 幸好,这样的尴尬以后不会再有了,陈芳菲暗暗的呼口气,隔壁陆家的老太太据闻已经答应了表嫂的议亲,陆建鹏其人对于婚事也赞同不已,表哥那里业已为陆建鹏找好了职位,只要自己嫁去陆家,好歹都算是体面的人了,日子怎么过都是她自己的了,没有父母为难,也没有旁人白眼。唯有想到这件事,她才觉得人生尚有乐趣可言。 她算盘打得长远,却不知身畔宛春也在打着算盘,相救杜九一事,是万万不可走漏风声的,仲清既是提议去家中吃午饭,她倒可抽出时间周旋一二。谁都知母亲最喜饭后养生,每食讫,以手摩面及腹,令津液通流。食毕当行步踌躇。并要求以手摩腹数百遍,叩齿三十六,津令满口,方可坐卧。 第一百四十六章 初见 余氏隐约含笑,拍拍她的手背,便对仲清道:“贫嘴的丫头,你留我们吃午饭也就罢了,何苦捉弄你妹妹?走吧,走吧,去你那里,我倒是要看看你还有什么好菜端上来。” 仲清掩住口咯咯的笑,忙和芳菲,一人搀着余氏,一人扶着宛春,出了病房。病房外的列兵见此间病人已走,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便跟在她们母女身后一同下楼去。 其间或有探望病人的家属从楼梯上与她们擦肩而过,皆是避之纷纷,唬的面色大变,不知是哪里来的贵客,竟摆出如此大的阵仗。 宛春原是寒门女子,从未受过这般礼遇,乍见之下,自己都有些赧然起来,可是她的姐姐和母亲对于这些却似十分习惯,她为了李家四小姐的颜面,也只得装作很自然的模样。与她一同尴尬的还有同行的陈芳菲,其实说句心里话,这样高高在上的感觉,有一刹那的确是很让人喜欢。尤其,陈芳菲同故去的谢雅娴一样,都是出自柴门牖户,也曾受过势利人的欺压,吃尽了穷人的苦,说不艳羡李家人是假,可这艳羡之中,隐隐的又含有对自身卑微的羞愧。 幸好,这样的尴尬以后不会再有了,陈芳菲暗暗的呼口气,隔壁陆家的老太太据闻已经答应了表嫂的议亲,陆建鹏其人对于婚事也赞同不已,表哥那里业已为陆建鹏找好了职位,只要自己嫁去陆家,好歹都算是体面的人了,日子怎么过都是她自己的了,没有父母为难,也没有旁人白眼。唯有想到这件事,她才觉得人生尚有乐趣可言。 她算盘打得长远。却不知身畔宛春也在打着算盘,相救杜九一事,是万万不可走漏风声的,仲清既是提议去家中吃午饭,她倒可抽出时间周旋一二。谁都知母亲最喜饭后养生,每食讫,以手摩面及腹,令津液通流。食毕当行步踌躇。并要求以手摩腹数百遍,叩齿三十六,津令满口。方可坐卧。她若要行动,也唯有这段时间可以想些法子,暗暗怀着小心。宛春便随同她母亲和姐姐一起坐上车回了枫桥官邸。 路上途经大乐园,梅若兰的玉照尚还挂在原来的地方,门童亦是衣着整洁,若说破损,也就门楣上的几盏彩灯碎掉了。白日里乍见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宛春心道,这或许就是那位二爷的功劳了,杜九被抓走想必除了梅若兰等内部人员,旁人并不知情,此刻如果贸然歇业,倒是引人耳目。不如敞开门照旧做生意的好。那位二爷想出这个以静制动的法子,其心智之深沉,必是不在杜九之下。不过。竟奇怪得很,他既然可以静观其变,心里该当是有主意才是,梅若兰怎又会找上自己呢? 宛春微微蹙起柳眉,指尖绕着巾帕的一角。默不作声的打量着车窗外,自思量一番。良久方释惑般悄然一笑,暗道:这梅若兰也太忠心护主,她定是以为二爷与九爷非嫡亲兄弟,又有利益牵扯,只怕不能够尽心相救,故而才上门来向自己求助,给九爷谋个万全之策。 心意倒是好的,只是……宛春转而轻轻叹口气,结拜兄弟之间,本就以义气为重,梅若兰私自做主来相信一个外人,日后倘或教二爷得知,大度点的也许不会计较,万一是有些血性的,就怕会生气,他们兄弟难免是要生嫌隙了。 枫桥官邸里大抵是得了仲清的嘱咐,宛春她们母女一回去,就见各处打扫的焕然一新,母亲的身边人娜琳,似是早在廊檐下候着了,一见宛春不觉满面含笑走上前道:“啊哟,我的小姑奶奶,总算是好了。”说罢,自动接替了仲清的位置,搀扶住余氏。 宛春和娜琳之间倒也相熟得很,听闻就笑向她一点头,客气道:“让您挂心了。” 娜琳捂着嘴嗳哟一声,直说当不起。仲清松开手,亦是微笑着,同娜琳说了几句,便径自往屋里去,扬手叫唤来一个老妈子问道:“厨房里头安排下去没有?” 那老妈子笑道:“安排下去了,都是按照夫人吩咐做的,特地请的北方大厨。” “那就好。” 仲清点点头,南京地处江南,菜肴分属苏菜系,偏向南食,擅长炖、焖、蒸、炒,重视调汤,保持原汁,风味清鲜,不同于北菜的辛辣。余氏自建京之后,一直在北地生活,口味早已被养了出来,仲清特地请来北地的大厨,怕的就是她母亲吃不惯南食的清甜鲜美。 见厨房没什么问题,她眼角轻轻地一抬,倒是又想起一事,便叫住老妈子又问:“老爷回来了吗?” 老妈子摇着头道:“这就不知了,我在厨房里没听着外头有什么动静,或者老爷回来之后就进书房了呢。” 最近衙门公务忙,谭汝临的确是常常一回家就钻进书房的,活像躲着什么人一样。 仲清不免嗤笑一声,不知读了几年书的人,大半辈子没摸着书页,近来倒是改性儿了,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无声的摆一摆手,示意那老妈子自去忙活,仲清扭身就往书房里去。 她当李家二小姐当的久了,无论到哪里都会受到礼遇,惯常不爱敲门,何况此时又是在自己家里,行止越发自由。一到书房门口,她便拧着门把手,咔哒咔哒转了两下。 这是时下最时兴的球形门锁,内外皆可打开,只是仲清这两下却没开得了门。原来这锁还有个反锁的功能,仲清皱起了眉,不解丈夫在家里还反锁着门做什么。 她不耐的拍了拍门板,侧耳听着屋里头动静,怕是谭汝临在里头睡着也不一定。 谁知倒是又有脚步声了,可见他并不是在里面睡觉的,仲清嗓子眼里轻的一哼,抱肩站在门外,瞪着开门的谭汝临道:“青天白日,你锁了门干什么?” 谭汝临发丝微乱,眉头深蹙,似是不料敲门的会是仲清,见她问,干脆敞开了门,照旧回房中去道:“你不是去接四妹妹出院了吗,这会子怎么回来了?” 仲清跟着他后面进了书房道:“又不是坐车去旧京接人,一来一回不过一个多时辰。倒是你,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呢,这家里面哪个碍着你了,让你要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才甘心?” 谭汝临无奈的笑,伸了手把桌子上的烟头拿起来丢进篓子里,一歪身,朝着办公椅上一躺,叹口气道:“夫人,你容我静一静吧,我实在是烦乱的很。” “烦乱?哧!”仲清冷冷的笑,抱着肩膀斜靠住谭汝临面前的一张写字桌,挪揄他道,“你一个堂堂的地方镇守使,有什么好烦乱的,不妨说出来给我这个不中用的人听听,权当消遣。” “消遣?” 谭汝临直觉脑门子涨得厉害,他的这位夫人虽说自谦是‘不中用’,可他明白她对于自身甚是骄傲,自负没有可以难道她的事情,故而才有此句,好借此给他拿个主意。换做以往,他倒真可以求助于仲清,可这事…… “哎。” 他连连的叹气,仲清不觉收起脚尖,站直身子道:“我倒是奇怪,什么事情让你这样的为难,连对我说都不可以?” 谭汝临摇摇头,无奈地说:“不是不可说,而是说了你也未必帮得了什么。”那容家势利并不比李家弱,仲清不过是李家的二小姐,能拿容家怎么样呢。 他越是不说,仲清越是疑惑,便追着问道:“今儿我却不信这个邪了,你说,你瞧我帮不帮得了你。” 她简直要上了火气,在李家谭家叱咤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她李二小姐办不到的事儿。 她逼问的厉害,谭汝临想是瞒不住,只得说道:“你不要胡闹,这不是儿戏,我现在正是束手无策。听说了吗?昨儿容家的人,在大乐园拿住了杜九爷,大乐园的老爷子向少林今晨给我打了电话,直言要把人给保出来。你说,我该怎么办?” “容家的人?容家的哪一位?” 仲清对于容家倒是比宛春多了解一些,毕竟嫁过来上海这几年,南京容家的风头可是日益见长,比之北岭李家,几乎不遑多让。能拿住杜九而让向少天屈尊来镇守使求助,想必来头不小。果不其然,谭汝临将几个指头一比,说出两个人来。 仲清柳眉刹那上挑,这才知丈夫的为难之处。 堂堂金陵容家的五少爷和六少爷,岂是一般人可以沾惹的?要是换做季元被抓了去,或者还有留情的可能,可他们抓的不过是上海的一霸,好事不做,恶事一堆,人家只要寻一点点由头,便可正大光明的将人囚禁在监狱里,了此残生。 可若是不保,那向少林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手下六个义子,形如獒犬,放出一个就足以震慑得上海不敢动弹,若然其他五子回来,虽是动不了容家血脉,可这上海却别再想安宁了。他们有的是难耐,逼迫上海的一把手出面要人。 第一百四十七章 人情 夫妻俩一时对坐无言。 过了片刻,仲清才好似下定决心,握住她丈夫的手道:“实在不行,趁着母亲还在,我们不如去求了母亲,让她拿个主意。”毕竟锦溪余家就在苏州,离南京近的很,同容家或许会有些往来。 可惜谭汝临并不赞同,回握住仲清的手,摇一摇头道:“万不能惊扰岳母,你想,我在上海这许多年,已是名声在外。若叫岳母知道,我身居高位还受制于人,岂不是瞧我不起?这也就罢了,设若再惊动祖父和岳父,难道当真要他们出面替我争这个面子吗?那我谭某人此生未免太羞愧了。” 仲清默然,谭汝临好大喜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她作为他的妻子,自然了解非凡。只是不告诉母亲,凭他们一己之力,恐怕容家连大门都不会开一下的。如今,他们能应付的也只有向少林了。 再次想了个主意,仲清不觉低声道:“那么,咱们就暂且别见向老爷子了,推脱总可以推脱两日的。那容家百年士族,不是没有度量的人家,想必是要杜九栽个跟头,受受教训罢了,或者过两日她们就把人给送回来了呢。” “夫人可真是妇人之仁啊。” 谭汝临一时失笑,想她到底是内眷,不常在官场走动,故而不知容家的厉害,容家虽说是百年士族,可经历了数年的战争,老一辈的韬光养晦儒雅温润早已被岁月抛弃干净,余下的都是铁血儿郎,尤其是容家的现任家主容国钧,最喜虎口里拔牙的勾当,端的是胆识过人,雷厉风行,比起李家的老爷子李承续当年还要胜势。有这么一个老子在。底下的儿孙岂能甘心任人欺负? 何况,杜九得罪的不是旁人,而是实实在在的容家嫡孙。容五骄纵是官场皆知的,可那容六,据闻自小有奇才,很得祖父母宠爱,一直都带在身边贴身教养,脾气秉性最随容国钧。他既然带了容五出来,容五叫人打一顿,他怎会坐视不理?往小了说。杜九只是打了容五,要往大了说,杜九打的可是容家一门的脸子。他就算不为容五。为了容家,也不能轻易放过杜九。 两下里为难,谭汝临烦躁到极处,只好背着手在屋里团团转。 仲清这会子任是心思通窍,也无计可施了。 恰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仲清不耐的喝问道:“是谁?” 宛春笑意盈盈,扶着门回她:“二姐姐,是我。” 仲清皱皱眉,不晓得她这会子来做什么,起身就要开门。谭汝临不吭声的摆摆手,仲清知他不愿意让宛春看出端倪。便稍一点头,去开了门笑道:“原来是四妹,怎么。找我有什么事吗?” 宛春偏着头,分明看见谭汝临站在仲清身后,就也招呼了一声道:“姐夫也在吗?竟是打扰了你们。” 谭汝临顶受不住她这般客气,忙笑的一摆手:“四妹妹见外,我和你姐姐又不是外人。如何说打扰呢。” 宛春笑的抿嘴,这才说出来的目的:“我没什么大事。只不过应了金丽的约,所以来同姐姐说一声,方便派些人送我出去吗?” 她和金丽自幼交好,二人常爱在一起玩耍,仲清倒是没有起疑。只是听着宛春说派一些人的话,还当她叫那次绑架一事唬住,心内不由惭愧,忙笑道:“怎么不方便,府里多得是人。你要出去,我让他们跟着就是了。”说时,眼睛在腕表上一瞄,“才两点多钟,你刚出院,不在家里多休息一会子吗?” 宛春笑道:“休息了那么多日,还怕休息不够吗?我是想着明日就要同母亲回旧京了,此刻不在上海多看看,下次再来又不知是何年何月。” 仲清想想也是,且来时医生也说休养的差不多了,只要不多行步,就无大碍,于是便叮嘱她几句道:“去就去吧,来回有车却也方便。你们两个见了面,只在哪里安静坐着就好,仔细你的脚,不好多走路的。” 宛春点一点头,见仲清开口放行,就向他们夫妻告了辞。仲清便喊了侯升过来,让带着几个人陪同宛春和秀儿出去。 说是金丽约她,实则是她约了金丽。 梅若兰登上门求助的样子恍惚还在眼前,杜九的性子,从前她不了解,那两日被他拘禁,倒也知他是年少气盛,同容家的两位,只怕要惹出不小麻烦。 眼见车已经开上马路,宛春敲一敲前座的侯升肩膀道:“我和表小姐约在了大乐园,不必往总长署去,直接去大乐园吧。” 侯升跟在仲清手下已有多时,视宛春如同半主,兼之宛春待人一向客气,听见吩咐,忙就告诉司机转道去大乐园,后面随行的车子见状忙也调头跟上来。 秀儿难得有空陪宛春出来娱乐,一时忘了宛春的脚伤,坐在车子里悄声笑道:“这里可真有意思,四小姐,你快看看那个人,头发黄黄的,长得奇怪极了。” “那有什么奇怪的,不过是西洋来的人。” 宛春不禁一乐,她前生在上海已经见了许多洋人,已是见怪不怪。倒不知秀儿之前跟在李宛春身边,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曾见过这些,便一吐舌头,抱着宛春胳膊又道:“四小姐真厉害,见一眼便知是西洋来的人。你说,这天下既是有西洋,那有南洋北洋东洋吗?” “怎么没有?” 宛春笑她天真,一点秀儿的鼻子就道:“大哥留学的地方,可不就叫东洋?我们住的地方,从前就叫北洋,只是后来政府嫌不好听,才叫了旧京。至于南洋么,江苏以南的沿海诸地,皆是南洋。” 秀儿似是明白,哦了一声,又傻傻笑起来。 宛春让她笑的好奇,就问道:“傻子,你笑什么呢?” 秀儿道:“我笑咱们住在北洋。夫人岂不就是南洋人?那说起来,四小姐是北洋人,还是南洋人呢?” 扑哧。 饶是宛春淡漠自持,此刻也禁不住笑出声来,点点秀儿的眉头,却又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侯升亦是在前排忍着笑听她主仆说话取乐,心中只暗叹这个旧京来的四小姐果如传说所言,心性良善至极,倒不似她姐姐泼辣。 不多时到了大乐园,车子慢慢停下来。侯升先一步开了车门出去,又给宛春她们开了车门,看着那大乐园门口人烟稀落。竟难得如此冷清,忙对宛春道:“看这样子或者是不到开场的时候,四小姐要不等等,容小的去给您问一声,可有好的座位。” 宛春摆摆手道:“不必。我来时已订好了位子。你回吧,过了傍晚再来接我们。” 她这样说,侯升便信以为真,瞧着她和秀儿进门去,才命后面车上下来的一行人跟进去,又嘱咐着说道:“都打起精神仔细些。那位小姑奶奶可是个宝贝,但凡有个意外,就是掉脑袋的事情。” 护从忙都点头答应下。背着枪赶紧追上宛春他们。 大乐园里梅若兰已根据宛春的吩咐,安排妥当了一切。一见列兵进来,即刻便有人知会到梅若兰和项啸云那里,梅若兰自然是欢喜不已,项啸云听罢却狐疑道:“那位四小姐靠得住吗?”他终是在江湖流浪惯了。竟不知一个闺阁千金能做什么大事。 反是梅若兰信誓旦旦:“二爷,旁人我不信。这四小姐我是再信任不过的了,若她都没办法,那九爷可真就危险了。” “哦?”项二不置可否,挑了挑眉沉吟,半晌才低笑一声,“既如此,我就去看看你们如何唱完这场戏罢。” 横竖都到了求人的地步,他也只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梅若兰欠人情,总比老爷子欠人情来的轻微。 梅若兰亦是秀眉飞挑,能亲自将九爷救出来,该是她这辈子最知足的事情了。 轻理几下衣袍,梅若兰重新挂上笑容,缓步走下楼去。 原本大乐园做的就是夜晚的生意,中午只是开个茶餐厅,聊做消遣,免得员工散淡,只知疲懒。今日由于有计划,梅若兰一回来就命人打出了开场的招牌,决意要把晚上的几场戏都抬到晌午来唱。 不明缘由的只道是大乐园想出的新花样,知道缘由的,却又道是大乐园强撑面子,唯恐走漏杜九被缚的消息。 不论哪一种,到底是吸引了一部分好奇的人来。 其中就包括了被梅若兰特特邀请来的容家五爷容绍宋。 这位纨绔的主儿,最受不住的就是吃亏,最禁不住的就是诱惑。他见了帖子,只以为是自己拿住了杜九,让梅若兰知道了厉害,故此折腰赔罪,心里正得意洋洋。 得意归得意,可碍着上回被人小瞧的事儿,这次出来,阵仗不免大了一些。亲兵杂卫,足足带了二三十人。若不是宛春来得早,对面碰见,只怕彼此都要吃一惊。 不过,带的人多,倒也合了宛春和梅若兰的心思。 因梅若兰只唱一场就下了台,那容绍宋急等着她来服软,早遣了人去后台找梅若兰作陪。 去的人没多会儿回来,不见梅若兰,却只说:“人在雅间坐着,已备好了茶,让请五爷过去。” 容绍宋尚在得意之时,没想太多,闻听美人有请,笑呵呵的就往楼上去。 倒是那回话的忘记了说,楼上的雅间有两个,梅若兰只居其一,另一个坐的却是宛春。 容绍宋不知有诈,抬脚上楼,唯见靠左的一个雅间珠帘轻动,似是有人的痕迹,他误以为梅若兰就在那里,嘴角一勾,自然迈步进去。 第一百四十八章 绑人 一掀帘子,果然遥见一抹丽影背向而坐,身量苗条,衣饰华贵。 容五轻吹声口哨,暗赞这梅若兰倒是个识时务的,便也不多言,轻手轻脚凑过去,只等给她一个惊吓。 他佯装凶恶的啊呜一声,两手往前一扑,只差要扑到那女子的背上。 仿佛电光火石,一念间那端坐如钟的女子恰恰就转过身来,瞧着有人似要扑向自己,神色不禁一变,惊呼一声,立时就将身子偏开了。 容五扑了个空,趴在那一侧的几子上,亦是惊吓不已。他没料到坐在这里的人竟不是梅若兰,慌乱之下,忙不住的说抱歉。 只不过,就这两句的功夫,外头的人就已被惊动过来了。秀儿才出去一趟叫人来给宛春添茶水,前后估摸也就一刻钟,哪里知道会意外闯进一个陌生人来。 而且还是来者不善,瞧把她们的四小姐吓得。 疾走几步冲到宛春身边,秀儿也顾不得许多,抱住了宛春赶紧一叠声的叫唤道:“来人,快来人,都死了么,这么大活人闯进来,你们如何都不知道?” 随同宛春出来的护从,因之前听她的吩咐,叫只在楼梯入口的廊檐下站着,不听叫唤便不许进来,自然没瞧见容五进了宛春的包厢里去。这会子闻听叫唤,一众人忙不迭都端枪跑过来,喝问道:“别动,谁人这么放肆?” 容五若说方才不过是唐突佳人的慌乱,这会子瞧见阵仗,倒是不由得一凛。看了看宛春又看了看跟进来的一拨人,半晌才站直了身子,手指佯装无事的在西装上衣上拂了拂,拿着架子反问道:“你们又是什么人?” 护从中便有人回他:“我们是镇守使署的人,这位是我们的四小姐。你这人无来由擅闯四小姐的包厢做什么?” 镇守使署的四小姐? 容五拂袖的手不觉一缓。他不似容二容六,喜在官场钻营,善于政治上下功夫。虽是一样从云南陆军讲武堂毕业,但他更多地是在欢场上吆五喝六,每日里只研究谁家女公子长得俊俏;对于豪门大户,除了金陵当地,别处几乎甚少知之。不过,再怎么孤陋寡闻,上海的镇守使他还是听过的,倒没听过有什么四小姐。 目光随意的在宛春和秀儿之间来回打量了打量。不得不说,这位四小姐可真是天姿国色呀,比起林家的可如。几乎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的眼神如此放肆,秀儿让他看得不自在,下意识就半直了身子,企图阻挡住他对于宛春的审视,嘴里却又胆大了两分。唤那些护从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这人赶出去。” “且慢。” 不等容五爆出身份,宛春却略带惊惶的抖声说道:“这人来得太奇怪,只怕有蹊跷,快绑了去见我姐姐他们。” “你这……”容五起先惊艳于宛春容貌,还想着自己冒昧。不如软声给人家赔些不是便罢了,不想宛春开口竟来了这句,他又气又怒。登时也翻脸道,“你这无知的丫头,可知我是谁,就要绑了我?说出来不怕吓着你,你不过是镇守使家的四小姐。我却是南京容家的五少爷,你们有几个胆子敢绑我?” 宛春闻言轻哼。似是不相信道:“不要装出这么大的名头吓唬人。你也太不知好歹,南京容家是何等门第,家中弟子一贯贤名在外,岂有你这种……你这种不怀好意窥伺女儿家的人?” “我……我……” 容五让她一语架在高台上下不来。 的确南京容家是高门大户,可……可也没到她说的家中子弟贤名在外的地步哇。今日的事儿是他有错在先不假,可他又没伤着她,谈何不怀好意? 容绍宋只觉得冤枉大了,正待要分辨,那里站着的护从却不听他多言,见宛春说要绑,忙都上来捂嘴的捂嘴,抱胳膊的抱胳膊,真个将容绍宋给架出去了。 梅若兰一早同项二在门帘缝里瞧个仔细,此时见容绍宋要被绑出来,他二人急急忙忙就钻进了隔壁的包厢里去。 梅若兰觉得从来没这么痛快过,眼瞅着那容五被宛春堵个结实,话都没说完就被绑走了,双肩轻颤,捂着嘴只是不住的笑。 项二倒是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明摆着说要放了杜九出来,怎么却把容五绑起来呢? 他望了望还在笑不停的梅若兰,也跟着笑起来道:“这就是你同那位四小姐想出的主意吗?戏是一出好戏,只是你们接下去可要怎么唱呢?” 梅若兰掩住口好不容易止住笑容,微勾着手指,低声示意了项二说道:“这戏才不过刚开始,等到容六爷上门,才是。” “等容六上门?等他……” 项二说着突然止住了声,这才醒悟宛春和梅若兰打的是什么算盘,一命抵一命,她们要拿容五换杜九! 高招啊,真是好一个高招啊! 饶是项二沉稳,此时也不由连说了两声妙,于缝隙里看着宛春和秀儿都下的楼去,方叹道:“是我见识太浅,想不到闺阁之中竟有四小姐这等不让须眉之巾帼。难为她想出这个法子,也唯有她可以用这个法子。李家四小姐,哈哈,李家四小姐,是个人物,是个人物呀!”他快慰般的自言几句,转而又道,“待你们九爷出来,势必要把四小姐约上,好好谢一谢人家。这等人情,阿九便是欠她一条命都不为过。” “那是自然。” 梅若兰笑了一笑:“眼下也就是等九爷出来了。” 水眸侧转,楼下的那个女子,恰还剩了翩跹一角在视线里。梅若兰莫明的就想起那首古老的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四小姐……的确是可以倾倒一座城池的女子,何况一众男子乎。 人说汪洋而兴叹,知彼而知己。梅若兰现下却也缓缓释然,她之余她,仿佛沧海明珠,今生终究比不上,能有缘结识就已是荣幸了吧? 无妒,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外头宛春把戏开了个头,自然要接着演下去。她匆匆到大乐园来,再匆匆的离去,仲清那里是万万料不到的,由是侯升也没有提早把汽车开过来。 宛春只做是惊吓的厉害,便要叫人拦了黄包车回枫桥官邸。也是赶巧,黄包车没来,金丽的车却到了门口。 她隔着老远就见这里吵嚷,命人近前看了,才知是有人冲撞了宛春。 那些跟容五出来的人,早被容五打发在大厅里三三两两闲聚,宛春她们为避人耳目,又特意走的另一处通道,故而容五折腾半晌也没折腾一个救兵出来。 反倒是金丽闻说宛春差点被这人误伤,真是又恨又恼,当即拍板道:“简直没有王法,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些,青天白日就做尽下三滥的事。快带了他走,让二姐姐评评理,穿的倒是人模人样,谁知道背地里会有那样的坏心肠呢。” 她言语利索,做事又伶俐,当即指挥人把容五塞进汽车后座里,自己却同宛春秀儿叫了黄包车,跟在后面一同往枫桥官邸去。 那跟在汽车里羁押容五的人,一到官邸就先行一步告知了仲清和谭汝临两人,将宛春如何去的大乐园,容五如何闯的包厢都说了大概。 仲清怨道下午眼皮子直跳,还当是应在了向老爷子的事儿上,没成想是应在宛春身上,当即就和谭汝临走出来,边走边吩咐了说:“既是四小姐无大碍,暂且别惊动太太,等我们去问出个究竟。” 她只以为是上一回绑架的事儿还没完,不过细想绑架的主使人已经被容家拿住了,不知又是谁有胆子敢动北岭李家的人。 现今各地抗日学潮四起,情形多变,她不能不多添一份小心,决不让母亲和妹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再出事了。 夫妻两个三步并作两步出门来,容五已经让人给从车子上揪出来,正一脸不耐的站在那里。 仲清在上海官场吃得开,却不大同外官往来,并不认得这人是谁。 谭汝临毕竟在上海执政镇守使多年,当初也跟着集团军四下打仗,才见面嘴里头猛然就倒吸了口气,只差没念声佛爷。 千不该,万不该,怎能把这个小祖宗给绑了来? “这……这……快松绑,快……” 饶是纵横沙场,也比不过此时的惊吓。那头还等着去求容六,眨眼自己人就把容五给捆了,这都叫什么事啊? 他急的一通瞎指挥,仲清看的奇怪,不觉拉住他的胳膊道:“松什么绑,等四妹妹来再松也不迟。你不叫这混账东西吃点苦头,只怕问不出他的实话来。” 谭汝临急的没法解释,拉住仲清就耳语两句。 仲清这才恍然大悟,瞪眼看了看被绑的结实的容绍宋,柳眉不住轻锁着。谭汝临又要叫人去松绑,仲清眉间一动,却计上心来,赶紧再次拉住他,低叱了一句:“慌什么!他又不是平白被咱们绑的,谁叫他冲撞了四妹妹。” 第一百四十九章 阴差 谭汝临只差没流下汗来,也不知他素日聪明的夫人,今时如何就犯起了糊涂,他耐着性子,少不得再低声说一次:“冲撞四妹妹一事待会儿再说,这人咱们可得罪不起呀。” 仲清捂着嘴笑,看那容五犹在挣扎不已,便一伸手将她丈夫拉开,直走到一边方半真半假嗔叱道:“傻子,你真以为我是要拿四妹妹惩治他呢。我不过是想起一个主意来,杜九这一回算是有救了。” “杜……杜九?”谭汝临锁着眉,不知道这怎地又关乎起杜九了。 仲清见一言点不醒他,只得接着道:“容六拿住了杜九,咱们又拿住了容五。你说,是一个容五重要,还是一个杜九重要?” “当然是杜九……”谭汝临话说到一半,突然眨巴眨巴眼,瞪着他的夫人,片刻才缓过神。偷偷指了指还被绑着容绍宋,又朝上指了指,“夫人的意思是,拿容五换杜九?” 仲清微微的笑,默不作声点点头。 谭汝临嘴角一裂,几乎当场就要鼓起掌来。 对呀,容绍唐固然是要拿住杜九煞煞威风,好叫各方的地头蛇都知晓他们容家的厉害。可再怎么威风,容绍宋做下了糊涂事是无论如何都抹杀不掉的,到时他们只要咬死了是容绍宋蓄意想调戏李家的四小姐,才被抓了回来。任是容绍宋有一百张嘴,也不能辩清他既不是调戏四小姐为何却走到四小姐包厢里的吧? 同仲清相视而笑,谭汝临清清嗓子指挥着那些护从道:“你们简直不像话,说了多少遍,让跟着四小姐出去好生照看四小姐,你们倒好,眼皮子底下还能溜进登徒子。把人给我绑着送后院去,我倒要好好审审。谁这么大胆子。” 他尽管的端起镇守使的架子,反正人不是他绑来的,是手下人绑来的,便充作不认识又如何? 容绍宋本还期待谭汝临给自个儿松绑,这会子一见话音儿不对,忙又拧巴起来。 那些护从既得谭汝临口令,哪管你真的五少爷假的五少爷呢,忙押头缚手的把人带后院去。 仲清捂着嘴偷笑,谭汝临用胳膊肘轻捣她一下道:“别笑了,不是说四妹妹和金丽表妹都坐车回来了吗?做戏要做足。你便在这里等一等她们,见了四妹妹好好宽慰她几句,就说这事儿我们定然要给她做主了。” “嗯。” 仲清应了一声。谭汝临才忙追着护从往后院去。 他前脚去不多时,后脚宛春和金丽果然回来了。金丽和秀儿小心扶着宛春下了黄包车,一见仲清的面儿,金丽就气哼哼道:“二姐姐,瞧见绑回来的那人没有?真是太岁头上动土。竟敢打起宛姐姐的主意。” 仲清道:“这事我正要问你们呢。你姐夫才把人押到后院审问,好端端的出去玩乐,怎么就遇上他了呢?” 金丽大大摇了一摇头,只说:“我去的晚了些,要问还得问宛春。“于是,就扭着身子道。”宛姐姐,你别怕,有什么事尽管说。有二姐姐和二姐夫给你做主呢。” 宛春轻低着头,事情的真相如何她当然是不方便同仲清和金丽说的。纵然,这件事是自己和梅若兰一手策划好了的,可若不是容绍宋熏心,又怎么这般自投罗网?由是。她心下一阵坦然,便将后半段自己坐在包厢里等梅若兰开场唱戏。不意容绍宋闯进来,且差点扑着了自己一事说了说。 因李宛春除却仲清生产那次来过上海一回,便再没到过上海,仲清和金丽都不知她同梅若兰之间有交情在。二人皆想她深居闺中,与容家又没什么纠葛,绝无道理污蔑容绍宋的,不由都是愤愤然。 仲清便道:“也不算我们冤枉他,依我的主意,甭管怎样,先打了一顿给四妹出出气再说。” 宛春道:“打与不打都好说,我只是听他自称为容家的五少爷,怕有蹊跷,所以绑缚回来,让二姐和姐夫拿个主意呢。” “容家的五少爷?”金丽这时才听到事件另一主人翁的身份,不觉惊诧起来,“你说的是容绍宋,是他闯进了宛姐姐你的包厢吗?” 宛春不解金丽为何这般大的反应,就点头道:“真假尚且不知,不过是他自称而已。” “那多半就是真的了。” 金丽哎呀一声,又道:“你们可能不知,昨儿我还听父母说,容家有两位少爷出公差到了上海,不知怎地和大乐园的杜九闹了纷争,据言杜九还吃了很大的亏。我当是哪两位少爷呢,如今听宛姐姐一说,其中一个必是容五无疑了。” 宛春咦了一声,原来消息传的那样快,杜九被抓已经不是秘密了吗? 她暗自疑惑,仲清闻言也是一阵诧异,追着金丽问:“姑姑和姑丈说的容家两位少爷到上海了?那还有没有说起别的?” 金丽摊摊手:“这我就不知道了呀,他们说话总避讳着我。其实,我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可避讳的呢?” 仲清不置可否的笑笑,听金丽的意思,大概李岚藻她们只是知道容家来了两个人,具体容家同杜九之间发生了什么,向老爷子又如何上门求情,大抵是不了解的。那样最好,这事儿本就是越少人知道越稳妥。 执起宛春的手,仲清道:“四妹妹,你放心,即便那人真是容家的五少爷,我们也得给你拿个主意。人说王子犯法还得与庶民同罪,现如今又不是那封建的社会,他容家的五少爷是金子捏的,我们李家的四小姐就不是玉子造的吗?就许他欺负了你,还不许你讨个说法?” 她内心里还是当宛春是柔弱的女孩子,本是一番掷地铿锵的话,遇上宛春到底软了三分。 连金丽都气愤填膺:“就是,宛姐姐,便是容家的五少爷又如何?我不信,咱们家的四小姐还比不过他去。” 宛春一时哭笑不得,想不到自己出的这个主意,阴差阳错的竟走到了这一步。 要拿那容绍宋讨说法也不是不可以,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一命抵一命,先把杜九救回来再说。只是,人落到了枫桥官邸,要换人也须得枫桥官邸出面,可这样一来,难免不会引起母亲和仲清她们的怀疑。 宛春咬着唇,尚在苦思下一步。 仲清却一拍她的手背道:“玩不成就玩不成罢,母亲午休也该起了,方才的事情我并没有告诉她,待会子四妹妹见了母亲的面,也不要说就是了。正好金丽在这里,我再让翠枝过去伺候着,你们几个人或者可以凑一桌打打牌,把那些个不愉快统统都忘干净才好呢。” 金丽也道:“正是呢,我也跟妈妈学了不少牌面上的技巧,只怕坐下来还要姐姐和舅母多破费呢。” “小鬼头,就你是个小财迷。” 仲清捏捏金丽的鼻子,不由怜爱十分。她最喜金丽活泼机灵,二人说是姑表姐妹,实际同胞姐妹一样,只不过她比金丽大了数岁,更多时候不能像宛春那样同金丽玩耍。 宛春一心的事儿,哪有心思打牌去,缠着仲清就说道:“姐姐还和我见外吗?这事既是由我引起,好歹我也得打听个仔细,那人为何那么多包厢不去,单一就去了我那里。姐姐知道我这一趟出来实在吓怕了,容家和李家一样的根基府邸,倘或他当真是五少爷,咱们还得酌情而定呢。” “你呀……面冷心善。” 仲清让她抱住胳膊,想着横竖都是李家的人。她这个小妹妹被家里宠溺惯了,有的时候见识连金丽都赶不上,她也正怕她这样的脾性将来少不得有吃亏的时候,难得这会子宛春条理清楚,不慌不忙,仲清也就依了她的意思:“话我可先说在前头,待会子不论那人说什么,你只要记得是他欺负你在先,千万不要同他辩解。放浪子弟我见得多了,你若同他理论,他又不知生出多少事来。毕竟你是女儿家,名声最要紧,这事能善了便善了。” “我记下了。” 宛春轻咬着舌尖,微露俏皮。瞧着仲清已经同意,忙就拉上金丽跟她往后院去。 终究是晚了两步,那容五已叫谭汝临缚在长条凳子上打了两三板子。因为嘴里的布条已经扯去,容五大着嗓子只管乱嚷嚷:“王八羔子,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爷是谁,爷是容家长房的五少爷,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打爷?” 谭汝临坐在椅子上,正叼着烟斗嘿嘿的笑。 他可不就是知道他是容家的五少爷么,正是知道才要打这几板子,要不然你叫精明的容六如何相信他不识得容五呢? 磕了磕烟斗里的烟灰,谭汝临边笑边道:“吹,你使劲的吹。爷打的还就是你,诳我是吧?容家的两位少爷都在别院安歇着呢,哪里又跑出来你这么个五少爷?大中午的,正事不干,专一往人家姑娘的包厢里钻,你属狗的啊?快别给容五爷脸上抹黑了,我打你都是轻的,要叫五爷知道你冒了他的名头在外头胡来,仔细你的小命吧你!” 第一百五十章 阳错 他有心要把容绍宋架在台面上,让容绍宋一时有口难言,张嘴开合几次,到底没好意思说出自己是受大乐园头牌梅若兰的邀约,才到了包房那里。前日为了他私下捧戏子一事,容绍唐就没少警告过他,这次要是让容绍唐知道他屡教不改,回了南京必然少不了一通骂的。 容绍宋支支吾吾,正中了谭汝霖的下怀,一弹指,又叫人开打。 容绍宋骂骂咧咧,直把谭汝霖八辈祖宗都骂了个遍,到底想起一事来,忙就道:“且慢,且慢,要知我是不是容家五少爷,你们派个人,往和平饭店去知会一声,告诉了我六弟,叫他来认我。” “哟,越扯牛皮越大了,管谁叫六弟呢?” 谭汝霖慢吞吞吐着烟圈,就等容绍宋自报家门求饶,这会儿看他开口要求见容六,便顺势道:“这你可别后悔,我若是叫人去请了六爷来,他不认得你,到时赏你几个大嘴巴子,告你污蔑五爷,可就是你自讨苦吃了。” “你尽管请去,等我六弟来分了真假,你这龟孙子给老子等着。” 容绍宋自小到大未曾受过今日这般挨打的委屈,满腹憋着一股气儿,巴不得容六速来。 谭汝霖也不耽搁,果真叫人按照容绍宋说的地址请容绍唐去了。 宛春和仲清只在前厅站着听动静,看后头出来两个人都说叫请容家六少爷,宛春和仲清不觉相视一眼。 仲清不知宛春心中想法,见宛春瞧着那两个听差的样子,似是十分担忧,正怕她会因此胆怯,便先安慰她道:“妹妹不用担心,纵然那容六爷来了。认得咱们这儿的是真正的五少爷,也不会是我们的错,谁叫那人不加检点。妹妹一样是金枝玉叶的人物。我们李家比他们容家相差无几,任是谁来。也得给妹妹评个理才是。” 宛春知道她误会,不过颔首微微笑了一笑,却没有多言。 和平饭店盖在市区里,离枫桥官邸不小的距离,去的听差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汽车开到门下,仲清和宛春便上前都问道:“如何了?” 听差恭敬的回复她们,说是六少爷的车紧跟在后面。就要到了。 话音才落,外头果然滴滴几声喇叭响。 门房才铁门,宛春只听嗤嗤几声,车轮打摆的声音。那边就有几辆车子直直往门厅这儿驶过来了。 仲清眼明手快,忙将宛春往就近的书房中一推,吩咐秀儿跟着照看,自己却带了翠枝赶往后院。 宛春不提防仲清这般护卫她,只得在书房中微微开了一丝缝隙。朝外张望着。 秀儿原就为了宛春被非礼的事揪心,这会子看来的人架势不小,面色越发紧张了,攥着宛春的一只胳膊,慌里慌张说道:“四小姐。快别看了,把门关起来吧。” 宛春抬手嘘了一声,没有听从秀儿的意见,照旧趴在门缝上看着。 不多时谭汝霖得了仲清的口信,忙从后院赶来,下了门厅迎到大院子里,那开进来的几辆车堪堪在喷泉池钱停住,当先一辆藏青色的纳什汽车,式样雅致,极为阔派。开车的司机刚挺稳,立时就从后面一辆雪佛兰车中下来了两个穿西式服装的随从,赶上前打开了后车门。 但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穿了一袭玄色立领长袍,外罩着一件合身适度的银灰色对襟马甲,脚上一双黑皮鞋,利索的从纳什汽车里走了下来。抬头看见谭汝霖,双目略略半张,随即便伸出手,客气道:“这位想必就是谭镇守使罢?幸会。” 谭汝霖方才正惊讶于他无礼貌的闯进,这会子看他客气,亦是客气握住他的手道:“正是。想必阁下就是六少爷吧?” 容六抽回手,轻轻一摆:“不敢当,谭兄叫我子都便可。说起来不怕谭兄笑话,我在家中听闻贵府的人说,有个登徒子冒充了我五堂兄,不知真假,要请我过来看一看。不巧来之前,我问了家下人,都说今日没见着我五堂兄,只怕贵府里的那个人的确是他了。” 他言语中很是客气,只是面色冷静,丝毫没有慌乱之色。 谭汝霖难免讶然,却不得不敷衍,忙做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半晌却急急道:“这不是该死吗?我还当那个人是要借此败坏了五爷的名声,一直不愿意相信,难道真是我打错了人?” “打错了人?”容六眉头不经意皱了一皱。 谭汝霖观其颜色,一拍额头直说糟糕,忙又指挥着听差:“快,快,你们快去告诉太太,让她别打了,赶紧给五爷松绑去。” 听差们忙不迭都去了,跟着容六来的几个随从忍耐不住,都要追上前去,道:“六爷,这事怎么办?” 容六不觉回头一哼,却说:“多嘴。”便带了人,一同就往听差去的方向走去。 谭汝霖一眨眼,也带了两个听差紧紧跟着,后头仲清得了口信,仍将容五捆在那里,自己抱臂站定,只道:“给我仔细打这个不长眼的东西,看他胡说不胡说了。什么容家不容家,凭他也配?我家妹妹堂堂国务卿家的四小姐,好端端的看场戏都让你坏了兴致,你说你该打不该打?” 她尽管的演着戏,容六进来瞧见,却是一声断喝:“慢着!” 那拿着藤条的听差,让他一声断喝吓得手不由得一顿,容绍宋扭头看见容绍唐带了好些人手,直觉搬来了救兵,一手扶着腰,一手搭着那椅背,嘴里哎哟呵的忙就乱叫唤道:“六弟,六弟,你总算来了,快救救我,老子几乎没被这帮孙子给打死。” 容绍唐轻扫他一眼,见容五着实狼狈得可以,心里一时厌恶,便让两个人过去搀扶起他,自己却不慌不忙走过去,向仲清道:“一直都耳闻谭镇守使夫人的大名,只是无缘得见,想不到初见会是在这番情形下。” “算你是个聪明人。”仲清勾唇轻笑,才挽着她母亲的手,带了娜琳等人转身回去。 送走了她的母亲余氏和娜琳,仲清招招手独自叫了一辆黄包车来,命他往医院去。这会子医院里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宛春因为陆建豪的出现,心情烦琐胃口并不大好,故而只喝了一点米粥就歇息了,瞧仲清来倒是惊讶得很,忙就把手里的书放下,坐直身子笑道:“二姐姐怎么这会儿过来?” 翠枝和秀儿也都忙不迭的给仲清搬椅子拿外套,伺候她坐下道:“就是呀,二小姐这会儿来莫不是要跟我们抢晚饭吃?那倒不巧,我们刚刚吃了个干净。” 仲清扑哧的笑,伸手拧了一拧翠枝的嘴角,笑骂她道:“死丫头,眼里浑没个大小,拿我也取笑起来,谁稀罕你们的饭,我来是有件大事要办呢。” 宛春奇怪极了:“大事?”什么大事能劳动镇守使夫人亲自跑到医院里来办?她还以为仲清这一趟为的是公差。 仲清欲要解释,眨眼瞧着翠枝和秀儿都在,母亲对于此事一向都保密得紧,人多口杂,以后难免不留人话柄。于是就笑笑说道:“正是呢,大事。不过办不办得成我心里还没有数,哎,四妹妹,我正想问你呢,隔壁的陆老太太还住这儿吗?” “住啊,白天还听她们屋里闹动静呢。” 宛春不及回答,翠枝已经急急说出来了。宛春便也只好轻轻的点一点头,附和道:“是的,还住这里,姐姐找她有事?”她倒是和翠枝想到了两处,翠枝只当仲清是为了卖官之故才要找陆老太太,而宛春却以为仲清是因为自己前番那通电话才来的医院。 虽是两种理解,不过老太太还住在隔壁倒是不争的事实。仲清得知消息,才放下心来,又同宛春说道:“我从楼下上来的时候,问过你的主治大夫,各方面手续已经办理好,明日就可以出院了。” 宛春傍晚的时候听护士提过这个消息,由是并不意外,就道:“妈有没有说在上海住几日?” 仲清道:“以妈的意思,像是你一出院就即刻回旧京,据说旧京方面已经来了电话,现今各地学、潮风起云涌,她希望早一日带你回去早一日太平。” 这个宛春也曾听她母亲提起过,只是时间上未免太赶,她有心想要给陆建豪一个难堪,只怕都来不及了。但若就这么离开上海,她委实不甘心。 与陆家重逢的机会,她等了近一年了,这么多日子里,她几乎每日都在寝食难安里度过,一想到那个死去的孩子,一想到付出所有的自己,胸中的那口恶气总是不能就此咽下。 还好明日还有一天的功夫,陆建豪已经露过面了,依照陆老太太的脾气,她定然会将李四小姐与谢雅娴长得相像的事情告诉他。难得陆建豪沉得住气,竟没有过来一探究竟,这或许是他为人谨慎的缘故。他不动,她却不能作壁上观,为陆建鹏买官的话已经放出去了,据说陆老太太也就这两日便出院了,她出院的头件事必然要给陆建鹏筹备买官的资金。若是建裙所言为真,自己当初的嫁妆着实贵重,那么陆老太太少不得要打嫁妆的念头,只要派个人盯紧了她,不愁不知道陪嫁给她的是什么东西。——还有母亲临去时交给她的那个锦匣,也得找个时机拿回来才是。 第一百五十一章 节外 难得仲清开口,容绍唐说不好奇是假,再者以容绍宋那种熏心的性子,若不是李家四小姐颇有几分姿色,他也不会猴急得没见着面单就一个背影就扑上去的。 仲清看他答应,方叫翠枝去请宛春出来。 秀儿尚且还有余悸,再三问了翠枝为何要找宛春去,翠枝笑话她胆小,又说:“有咱们二小姐在呢,你怕什么?这是要给四小姐讨公道,那容家哪怕是天皇老子呢,也得跟四小姐说声对不起不是?快别多问,跟我走就是了。” 说着,挽了宛春的胳膊,就把她往仲清那里带去。 金丽倒是生性大胆儿,早对容家的六少爷好奇不已,这会子听说人到了,也从屋里钻出来,挽着宛春的一只胳膊,笑嘻嘻道:“宛姐姐别怕,还有我在呢。” 宛春拍拍她的手背,笑得很是无奈。 后院里容绍唐正吩咐人将容绍宋搀扶起来站定,那边听人回说四小姐来了,下意识就直起身子往来人方向看去。只见三个年纪极轻的女孩儿齐并肩的走过来,靠左的像是个丫鬟打扮,中间的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一袭合身的象牙白印花棉长袍,杏黄缎滚边,立领,偏襟至腋下收紧,勾出一抹纤腰,显得人越发柔弱。面庞是羊脂玉似的白色,眸子黑是黑,却如琥珀,透着晶亮,大抵是没见惯生人,自进到后院,她的嘴唇就一直微微抿着,薄薄的仿佛白玉上不小心被沾上的一痕朱墨。 靠右边的年纪似乎比中间的女孩儿要小一些,一样是穿着印花棉长袍,外套了一件上海当下极为时兴的白色出毛斗篷,缨红衬里,偏戴着一定羊绒帽子,椭圆脸蛋,两颊隐隐泛着绯红。贝齿丹唇,言笑晏晏,非常之活泼可爱。 果然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唯独可惜中间的那个女孩儿腿脚不大灵便,走起路仿佛有点轻跛的样子。 他尽管放肆而恣意的品评着宛春和金丽。丝毫不避讳她们的闺阁千金身份。 宛春让他看得不大自然。只在余光中瞥见他是个十分俊逸的男子。不过这俊逸同大哥伯醇比较起来,却颇多差别,一样是长袍马褂。大哥穿着可谓文质彬彬,仪态翩跹,而在他穿来,倒有几分强压着自身乖戾的感觉,纵是一派儒装,也改变不了骨子里的嚣张和凛然不可侵的气魄。 她想,书上常言的少年英豪,大概就是这种模样吧。 微微向容绍唐低一低头,聊表敬意。宛春便乖觉的靠着仲清站住。 金丽微昂着头,却故意从容绍唐面前直走过去,走到容绍宋身边的时候,似乎很为宛春打抱不平,冲着他就呸了一声。惹得仲清和谭汝霖纷纷往容绍宋脸上看去,容绍宋却浑然不觉自己被个黄毛小丫头鄙视了。只管瞪着一双牛也似的眼珠子,直愣愣瞅着宛春她们,竟把之前说要拿住宛春洗清冤屈的话都全忘了个干净。 也难怪他看得呆住,人都道江南多美人,江浙多名菜。依他容家子弟在江南六省莺莺燕燕之地纵横这么多年的经验而言,宛春之美已然超脱众人,跃于其上。如今又多了一个金丽,年纪轻轻便深得西洋精髓,极富海外风情,倒是一桩意外的收获,枉他以前放言长江之北再无美人儿,这会子足可自打嘴巴了。 容绍唐心思尚还通明,见了宛春和金丽二人,因分辨不出于是问向仲清道:“不知哪一位是贵府四小姐?” 仲清便伸手将身后站着的宛春轻轻一拉,道:“这位就是我家四妹妹了。” 容绍唐似有了然,略点一点头,便拱手抱拳,朝宛春躬下身子:“那么,就恕容某唐突,潦草在这里替五堂兄给四小姐陪个不是了。” 宛春忙说当不起,仲清按住她的手,却接过话道:“四妹妹,我找你来正有一事要问你的意思,方才在大乐园轻薄你的人,我已替你问了清楚,的确是容家的五少……” 她话未说完,便叫容绍宋抢了过去:“谁轻薄她,我是……” “堂兄!” 那边,容绍唐却适时喝止了容绍宋的下文。他这个堂兄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一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一趟出来若非二伯耳提面命,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带着他的。北岭李家本就与容家不相上下,又是个百年世族,最重面子,如今容五冒犯了四小姐,难得李家愿意私下和解,容绍唐再不愿就此一事节外生枝了。 他年纪虽说比容绍宋小,但自幼被祖父一手提携长大,为人处事很有大家风范,族人多尊敬他赛过容绍宋等一众子弟。那容绍宋原是二房庶出,顶头还有个异母哥哥,在家中并不十分受重视,又有跟着的人加倍逢迎讨好,哄他零用钱,故此一年年下来竟养成懒散放荡的性子,不以事业为重,专一在酒色上下功夫。不过他的眼力劲儿倒是实在,也知道容绍唐的本事远高于他,跟在容绍唐身边,甚少以兄长身份拿大。 这会子让容绍唐一句话制止住,容绍宋只得怏怏不乐退回来,不敢再多言。 容绍唐便歉然朝仲清宛春等人一拱手,仲清这才又接着对宛春说道:“幸而还有六爷在此给你做个见证,你如今还只是个学生,又不曾许过人家,这事妹妹再委屈也只能私了不能经公,连母亲那里我都瞒得死死的。妹妹这会子要拿五爷怎么样,都依妹妹的意思,只盼出了妹妹心中那口气,姐姐我才安心呢。” 宛春暗暗嘘一口气,她等的就是仲清这句话呢。她下意识舔一下嘴唇,提溜一颗心脏到现在,这场戏总算是要到压轴的时候了,编贝轻启,宛春正待要编个谎,好将话头引到杜九身上去,那边却听蹬蹬蹬的跑步声,是谭汝霖的亲卫队来人回话了:“老爷,太太,外头大乐园的梅若兰小姐递帖子来,说是要见四小姐。” 仲清和谭汝霖都很惊讶:“梅若兰要见四小姐?为什么事?” 亲卫兵回道:“说是为了四小姐走错包厢一事?” 走错包厢? 第一百五十二章 生枝 她原就活在戏台上,这会子言辞切切又一番诚惶诚恐,当真是演得越发精湛了,直把仲清谭汝霖等人都蒙混了过去。 宛春若非知晓内情,说不得也会信以为真。 然而毕竟是一起商议过的,宛春一听梅若兰开口,情知事情有变,又听她口口声声都极力的为她开脱,内心不由十分慨叹,不期然就对梅若兰敬佩起来。 能为杜九,为她,牺牲到这步田地,梅若兰当真是个巾帼英雄了。 只不过纵然梅若兰大包大揽了所有的事情,宛春惦念她一人之力未免微薄,眉眼一动,忙趁着众人还没琢磨出端倪,赶紧问道:“如此说来,倒是一场误会了。只是不知梅小姐何事得罪了五少爷,竟这般煞费苦心道歉起来?” 梅若兰心领神会,便接着宛春的话吞吐回道:“这事说来话长,我……我……” 她连说两个我字,宛春轻言慢语,微微笑着安慰她:“别急,不管是什么事都可以慢慢的说,总能说清楚的,我不怪你。” 梅若兰暗里明白,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别人看罢了,这会儿有宛春帮腔,便道:“盖因四小姐是姑娘家,我说了只怕四小姐笑话。前儿五爷难得来我们大乐园给我捧场,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五爷来,反以为五爷是来寻衅滋事的,平白吓了一跳。赶巧那日九爷也在大乐园,看我和五爷闹了不虞,只当五爷是寻常人,不免动了手脚。谁知五爷那边的人寻五爷来,一见如此。便又将九爷打了一通,以为九爷是冲着五爷去的,就把九爷抓去了。我想这事起因都在我,若不是我惹了五爷,也不会牵连到九爷,所以才特特安排下要给五爷陪个不是。哪里想得到,人走背运。一时不查。竟又让四小姐你受了委屈,我可真是……真是该死呀!” 她原是半真半假地说着,情至真时。莫名想起杜九尚无消息,不觉就红了眼眶,倒意外平添几分真实。 仲清和谭汝霖只知杜九被容六捉去,倒还不知其中详情。这会子听梅若兰泣诉,两个人都是一声轻叹。都暗道杜九对这个梅若兰竟真如传言一般,宠如至宝,不惜连容家都得罪了。 宛春却平静许多,听罢梅若兰的话。不顾容五骂骂咧咧地说梅若兰造谣,只是偏过头去,极似认真一般地问容绍唐道:“六少爷。梅小姐说得可都当真吗?你真的抓了大乐园的杜老板吗?” 容绍唐侧目凝睇她一眼,片刻才摇一摇头。笑道:“我看你们都误会了,杜老板可不是我抓的。你们也说,他先打了我堂兄,从法律角度来说,叫故意伤害罪。我报了警,警察厅的人去抓他,没有什么不对吧?” “可……可你们不是也打了九爷了吗?” 梅若兰没料到容绍唐竟会把警察厅拉出来当挡箭牌,不由得又急又气。 容绍唐神色徐缓,却又笑道:“我看梅小姐是记错了吧?我们可没打杜老板,那是杜老板不识好歹,公然拒捕,警察厅的人没法子才被迫用了强制手段,押他回去而已,哪里称得上打呢。” “你这……” 简直是倒打一耙,血口喷人。 梅若兰气得胸膛起伏,可又顾忌他容家六少爷的身份,咬着唇半晌也不敢多吐出半个字来,不过是眼眶愈发红了罢了。 宛春心里亦是十分气恼,可她也只敢自生闷气,毕竟她当日不在现场,内中缘由只有梅若兰和容五容六他们知晓,若她贸然开口,只怕引人猜忌。无奈,宛春只得轻轻一拍梅若兰肩膀,稍加抚慰而已。 倒是谭汝霖开了口说:“咦,九爷是在警察厅了吗?” 怪不得他派人出去几次,都没在容家别邺里见着杜九。 那要是在警察厅,就好办了。从容家救不出人来,从警察厅救人还不是他镇守使一句话的事。 容六似乎对他所想已全然料尽,竟开口说道:“昨日还在,今日……容某可就不清楚了。”分明是存心不放人了。 梅若兰泪珠儿顺着粉颊一落,当即就让他吓住了,攥着帕子的手死死紧握,却仍是含着希冀问道:“那……那九爷不在警察厅,还能去哪里?” 容六耸耸肩,口称不知,任是无赖,也让他做出了正大光明的样子。 宛春同金丽等人彼此面面相觑,金丽蹙着眉低声在宛春耳边轻语:“容家果然是沾惹不起的,连杜九都遭了秧。” 宛春心里正为杜九下落着急,金丽的话无疑是火上浇油,兼之眼下梅若兰把责任全揽了去,容六若是此刻把容五带走了,只怕找回杜九就更难了。 梅若兰心中亦是这般想法,只恨项二不在,她无人可以商量,情急之中,不觉就攥住了宛春的胳膊,眉眼轻轻望过去,满满都是哀求。 宛春咬一咬唇,余光见那容五正瞪着一双眼珠子牛也似的望着她二人,宛春眉心轻皱,生生把那厌恶压下去,倒是横生一计,便将梅若兰的手反握住,二人相携走至容六面前。 容六长身玉立,眼看着梅若兰现身道明了一切,甭管真假,容五总算可以洗脱干系。那杜九目中无人不说,又对容家之人大打出手,他不灭灭他的气焰,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是以昨晚就从警察厅走了关系,悄无声将杜九押到了容家别院,又是一通好打。 这会子关系撇清,他自然要带容五走人,却不料宛春和梅若兰会拦住他的去路。 他好奇心起,站在那里只管看着宛春和梅若兰翩跹而至,向他说道:“六少,恕我冒昧,方才这位梅小姐说,五少同九爷之间皆因误会而起,而我同五爷之间亦是误会。既然我同五少之间的误会都可以和平解决,如何五少同九爷之间的误会不可以和平解决呢?还是说,六少希望我同六少一样,置误会于不顾,将五少就此送去法办呢?” “四小姐这话……当真是有意思极了。” 容某眸光灼灼,一瞬不瞬的望着宛春,想不到这个看起来柔弱无骨的千金小姐,竟也会用一笔之道还施彼身的技法,倒是他小瞧了他。 不过,如何李家四小姐会这般袒护一个外人? 思忖的目光绕着宛春周身再三打量,最终在宛春同梅若兰相握的双手上停了一停,容六眸间微动,心里头闪过一抹不可思议的念头。然而这个念头太过让人吃惊,他一时倒也不敢确信。 反是仲清和谭汝霖对看一眼,都道此时时机合宜,谭汝霖便跃身而出笑道:“四妹妹又耍小孩子脾气了,既然是误会一场,六少回去后自会放了杜九,我们又岂敢因一场误会拘住五少爷呢?您说是不是,六少?” “呵——”容六面色灿然,似乎谭汝霖说得是一件极为好笑的事情。他负着手,轻轻在背后敲打着,片刻才缓声道,“谭兄说是,自然就是了。我家五堂兄,容某这就带回去了,至于那杜九,谭兄再派人出去找找,没准儿就找回来了。只不过找着之后,还请谭兄带句话给他。” 谭汝霖听他开口放人,心下大喜,岂有不答应之理,忙道:“六少请说!” 容六还未说话,当先溢出一声轻笑,眸光只在宛春面上一扫,却道:“最难消受美人恩。”说罢挥挥手,让人将容五带上,一行人便不作停留,即刻转身离去了,竟是招呼都不曾同谭汝霖和仲清打一个。 金丽跺脚气道:“容家气焰,果然可见一斑。” 仲清叹口气,心里何尝不知容家这两年的风头,已然强劲得要越过李家去了。——不,或许已经越过李家了,若不然,容六总不敢用这种态度对待他们的。 谭汝霖倒是没有她们这么多花花心肠,能将杜九救出,就已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想着容六说的话,忙就叫听差来:“赶紧加派人手出去各处巷口街角转转,把杜九爷找出来,找到以后速去大乐园回话。” 依方才所见,容六的脾气必是睚眦必报,杜九落在他手里,免不得要吃点苦头。他不便牵连太多,先通知了大乐园最好不过,再则,向老爷子那里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虚虚松口气,看着宛春等人还在后院干站着,谭汝霖便向仲清嘱咐道:“四妹妹受了好些惊吓,你快带她去歇歇吧。金丽表妹和梅小姐也来了有一会子了,还请屋里坐吧。” 梅若兰忙推辞不必,她此刻一颗心都拴在杜九身上,这会子有了杜九消息,自然要赶回去同项二汇报的。谭汝霖知留不住她,就命人开车送了梅若兰回去。 梅若兰走时握住宛春的手晃了一晃,平生万般感激不能明于言语,也只好通过眉目传达了出去。宛春微微一笑,亦是夹目同她告了别。一时间,二人心中竟都是惺惺相惜起来。 幸而她和梅若兰都是女子,这般道别并没有引起旁人注意,大家伙儿各自了却一桩公案,心里都松了口气,陈芳菲同金丽挽了宛春回去歇息不提。(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三章 熟悉 那里容绍唐带了容绍宋一径走回汽车里,容绍宋自少时便怕极了这个凛冽如祖父的六堂兄,先时他在大乐园闹出那样大的阵仗,已让容绍唐心生不悦。而今尚未隔一日,就又把李家给招惹上了,心里头难免忐忑不安。由是一进车里,身子尚未坐稳,便忙向容绍唐辩解道:“六哥,他们李家简直欺人太甚,也亏得你来救我,若不然,我这能冤死在这里。”说时,又将袖子挽起,露出一节被打出红痕的胳膊来。 容绍唐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命人开车,道:“回和平饭店。” 他神色无波,语气也同方才无甚变化,容绍宋心中惴惴,不知他的想法,只好稍稍坐正身子,不敢再多嘴一句。 车子发动起来,容绍唐微微偏过头去,余光从窗外掠过,恰见了风起,吹动远处一片英红柳绿,亦吹动佳人云鬓,丝丝袅袅,分外婀娜。他薄薄抿住唇,眼前晃过宛春同梅若兰相握的一双玉手,脑中思绪翻涌,待到回过神,听了片刻也不再见容绍宋言语,方轻笑了一声:“七弟今日也该长个教训了。” 容绍宋闻言,那瘫下去欲要倚着靠背的身子立时就直了起来,侧过脸发誓一般道:“六哥,我这回是真长教训了,再有下回,保管叫我不得好死了。” 他这话也说了不止一次两次,偏他自己不记得一样,回回都说得这般急头白脸,仿佛真的要不得好死一样。 只是这话拿去哄一哄他爹娘老子倒是可以,要哄容绍唐未免太儿戏了。于是,容绍唐鼻翼一动,眉目霎时便冷凝下来:“既如此。七弟倒是说说都长了什么教训?” “我……那个,我……就是……”容绍宋不提防容绍唐当真要他说出个一二三四来,眉毛一耷拉,只得恹恹道,“不就是不近女色么,从今往后,我改了还不成?” “你改?呵!”容绍唐少不得冷嘲。亏得外人都道他们容家书香门第。偏生就能有容七这等扶不上墙的子弟。色字头上一把刀,容家人人都记得,唯独他容七记不得。记不得便也罢了,偏他又极爱在色字一事上生出是非。前时有林可如事件在前,如今,倒又添了李家四小姐的一笔帐。且还是个闷亏帐。 “倘你能早该两三日,今日也不会自投罗网到人家的陷阱来。让别人现做了一个瓮中捉鳖。” “捉鳖?捉……捉什么鳖?” 容绍宋想挠头了,他知道他的的六哥惯常不会口下留情,又因在老爷子跟前长大,说话总免不了弯弯绕。不过往时他还能听懂几句,眼下可就一句都听不懂了。倘或六哥骂他是鳖,那只有鳖才可生鳖。这岂不是骂容家上下都是鳖么? 他委实是愚钝,容绍唐早见怪不怪。兀自将衣领理平顺了,才道:“我昨日才帮你拿住杜九煞煞其威风,今日那大乐园的台柱就邀你一叙,你就不思量思量这里头的蹊跷?” “我思量了啊。”容七不无委屈,他正是思量着杜九被拿下了,梅若兰求他也是情理之中,这才慨然的去大乐园赴宴,且为保险起见,还带足了侍从。那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李家什么四小姐也会去听戏了呢?不早不晚的,偏挑在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 容七脑中一蒙,这才反应过来:“六哥,你说梅若兰和李四小姐设局诳我?” 总算他还没有笨到家,容绍唐摆一摆手:“不,是设局诳了你我。” 昨夜捉住杜九后,他曾想过会有人来为杜九求情,那人或者富贵,或者权贵,总之,会是一个足够他们容家看得起的人物,带着诚意登门道歉后再将杜九要回去。那时,他虽不会善了,却也能提一提要求,譬如大乐园的产业也该易主了,青帮洪门也得到他们面前示个软,这样方不亏他们兄弟到上海走一趟。 谁都知上海的繁华与富庶,亦知其乃全国经济的重中之重,若非如此,北岭李家也不会将二小姐嫁到上海来。他们容家想要在上海插一足,且插得震撼人心,从杜九开刀最是妥当了。也亏得容绍宋“不负众望”,他不过使人撺掇他两句,只言一声上海大乐园两大台柱色艺双绝,便叫容绍宋失了魂魄,真去大乐园闹腾了一回。 原本,他只需再押着杜九两日,便会让整个上海官商两界都不得安宁,却不意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真是好一个李家四小姐,年纪不大,城府却深。他拿了容七做饵,诱敌上钩,她便一样地套路,改也不改得使回来。怪道人都言李家的二小姐是“芙蓉大锤”,单看其妹做派,便可窥一斑了。 他既是言尽于此,容七前后一联想,猛然将膝一拍,啪的一声恨道:“兀那贱人,竟敢如此戏弄我们两兄弟,看我不回去砸了她的场子。还有李家那个小姐,想也不是什么好人儿,莫不是同那杜九有什么牵连?平白无故,帮杜九作甚?” “她同杜九是何关系,帮与不帮,都不是你我可操心的事。我只劝七弟你一句,明日就是我们回程的日子,我不想再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了。” “可我……”容绍宋心下不甘,然而容绍唐双目微合,一派老松入定之态,显然方才那席话并不是与他打商量,而是委婉的下个命令罢了。他嘴巴仍开合着,喏喏片刻,只得低声嘟囔一句‘倒便宜他们了’,便住了嘴。 可不是便宜他们么?容绍唐虽是心里如明镜一般,但到底年轻气盛,让两个丫头如此作弄,坏了一盘大棋,心中岂能不气?幸而他比之容绍宋沉稳有余,亦睿智有余,当即就把这口闷气咽了下去,算了算心道只怕这便宜还要有一阵功夫才能占回来了。 宛春她们是看着容家的车开出门去的,见走得远了,梅若兰才婉转向宛春道了谢,告辞离去。陈芳菲同秀儿陪着宛春回到楼上房里,余氏正命娜琳将东西收拾齐全,瞧着小女儿回来,便命她坐到自己跟前儿,摩挲她的面颊笑道:“同你妹妹看过戏了?” 宛春点一点头,悄然地将方才那些个不愉快置于一旁,望着余氏道:“看过了,金丽和二姐在楼下说话,我上来看看妈妈收拾的如何了。” “都收拾好了,咱们这一趟没带多少东西,倒是你姐姐有心,给季元捎带了些奇巧玩意。” “什么样的玩意?” 宛春自然地接着余氏的话问了一句,她重生这些时日,与季元最为要好,也有心想给季元带些上海的新鲜东西回去。不想这几日生出这般多的变数,倒是让她一时抽不开身去想这样的事,难为仲清有心,她好奇地问,余氏自是不瞒着她,就让娜琳把仲清买的东西拿过来,给宛春看道:“倒也没甚新鲜,胜在奇巧。” 宛春将那描花望远镜接在手中,覆眼朝里望了望,见里头花花绿绿着实精彩,唇边露了笑道:“可真有意思。” 余氏听见,正喜小女儿的娇憨,便走上前道:“还有更好玩的呢,你瞧。”她伸手在望远镜铁手柄处转了转,果然镜筒里又成了另一幅风景。 宛春笑容愈深,自个儿又播弄一回,看遍一圈方放下镜筒道:“二姐选的这个礼物连我都喜欢了。” “喜欢你便自己留着,季元想是不会同你争的了。”余氏摸摸宛春的额梢,衣襟前的盘扣一粒粒,正红的分明。盘扣之上的画珐琅怀表,便也衬得夺目起来。 宛春蓦地伸手在怀表上摸了一摸,道:“妈妈身上这块表,倒看着熟悉。” 她不提尚可,一提便触动余氏伤心处,便伸了手覆在宛春的手上,微微压抑住心内的涩然道:“这是妈曾经弄丢的,好不容易才找回来,你见着熟悉,也是你同她的缘分使然。” “妈妈何时丢的,又何时找回来的?”宛春仰起头轻声地问,不怪她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实在是这个表她的的确确像在哪里见过一样。印象里似乎还是谢雅娴的时候,她就见过。 余氏叹口气:“丢了二十多年了,不成想如今这样的找回来。”她这话说的很是没头没脑,然而宛春竟听明白了。 若这怀表当真丢了二十多年,她小时见过倒也不足为奇。可是,她小时是在哪里见得呢?她同母亲住的地方那样窘迫,再没有一户人家能买得起这样精致的怀表。 若说是在陆家,那倒更不可能,陆家虽比她们谢家境况好一些,倒还没好到能买得起怀表的地步。 她盯着怀表只管沉思着,余氏还当她是喜欢,心底微微一恸,想着那个许久不曾蒙面的女儿,眼眶不期然红了一圈,便将怀表从脖子上取下来,轻轻套在宛春脖子上道:“你既是见着熟悉,就送给你罢,你仔细戴好了它。”(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四章 空缺 怀表链子细长,冰冷的贴在宛春白皙的脖颈上,坠坠沉沉地,彷如她此刻的心情。 宛春不明白这突如其来地不安来自哪里,便将那怀表在手中握了一握,笑应余氏道:“我会好好戴着的。” 余氏亦是笑容浅淡,眼见娜琳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便也不拘着宛春在身边,让娜琳唤了秀儿来,服侍宛春回房休息,自己也预备着洗漱去了。 金丽在楼下同仲清说完话上来,见天色已晚,不能再久留下去,便和宛春言语两句,就作别回思南公馆了。 仲清夫妇亦忙活一天,总算将一桩头疼事摆平下去,谭汝霖经此一回,更加对仲清的手段钦佩不已,由是今夜便不在小书房呆着,同仲清一道回了房,夫妻恩爱自略过不提。 翌日,余氏心中惦记旧京情形,早早就起来,命人出去安排车辆。仲清思虑她和宛春的归程,听着动静,忙也叫了谭汝霖起来,夫妻二人一同给余氏请了早安,仲清搀着余氏一面下楼一面道:“不过六点钟,早也不早在这一时,母亲未免太赶了。姑姑那里,我昨儿才同金丽说过你和四妹妹要回去的话,金丽还说要来送送你们,这会子只怕是见不上了。” “以后总有机会再见面的,一家人,倒没那么多规矩。” 余氏不欲多说,下楼后便问仲清:“你四妹妹可起来了?” 宛春恰梳完头出门来,听说忙在楼上道:“起来了。” 她咚咚的跑下楼,秀儿追在后面抱着一个大包袱,也咚咚地直跑,仲清不觉又是一笑:“才说妈走得急。不料你们也是这般,看来我们家里终是不讨你们喜欢的。” 宛春眯眼一笑,下了楼梯正抱住仲清的胳膊:“二姐姐可当真冤枉人,我何曾说过不喜欢你这里?只是事有紧急,待到寒假,你再接我来玩可好?” “那咱们可就说定了,寒假我使人接你。你不许不来。” 仲清伸手在她的鼻梁山一刮。实在爱极了自家的妹妹,但再有不舍,也明白她母亲思归的心情。于是转身就叫冯妈她们预备早饭。 陈芳菲从厨房过来,一听便道:“昨儿就想着太太和四小姐要回去的事呢,怕要赶车,我就和冯妈她们早早将饭菜备下了。如今正好吃饭。” 她设想的周全,便是余氏前番对她多有疑心。这会子也不觉赞赏道:“难为表小姐惦记着我们,你是客人,不该叫你忙这些的。”又向仲清笑言,“你得表小姐助力。倒省了不少功夫。” “可不是,要不我总说她最是贤良淑德的人儿。” 仲清且喜陈芳菲如此条理,听她母亲夸赞。心底也暗叹,要说陆建裙是她的三妹妹。倒不如陈芳菲是她的三妹妹才好呢。她人品样貌已经出挑许多,再要在家世上得些许靠山,何愁找不到好夫婿。 但这也只是她单方面的臆想罢了,倒是陈芳菲因此前对伯醇心生敬仰之故,叫余氏和仲清这么一夸,面上不觉赧然,低下头将鬓边的一缕发丝绕至耳后,细声细气道:“表嫂又打趣我。” 仲清笑出声,挽住余氏和宛春,自去带她们吃早饭去了。 谭汝霖也不闲着,唤来侯升和东子,吩咐他两个去备车,又道:“你两个仔细着些,买两张票来,不要漏了风声,只当是寻常人家从旧京到上海走亲戚来的,如今坐火车回去。” 侯升和东子嘴里答应着,忙都去准备了。 宛春起得早,肚子里并不大饿,稍吃了一碗燕麦粥,就推开碗不吃了,怕吃太多坐车晃荡得胃里不舒服。余氏倒是多用了一些早饭,瞅宛春无事,便道:“去同你二姐姐说会子话吧,这一去没有数月是来不了的,你二姐姐一人在这里无姐妹傍身,只怕也有好多话想同你说呢。” “是。”宛春便站起身,去客厅找仲清。 俊伟早起哭闹,奶娘喂过奶,正抱他在客厅里玩耍,仲清伸了一只手给孩子握着,斜侧过身不知同奶娘说些什么。宛春站到她身后听了两句,仲清直觉回头,瞧见她便一笑道:“妹妹吃过饭了?” 宛春点点头,随她在沙发上坐下来,也伸了手摸摸俊伟的小手:“吃过了,妈妈说这一回去要数月才能再来,想着二姐姐一人在这里,总归是孤单了些,要我多陪陪二姐姐呢。” “天下间唯有父母才对儿女这般尽心呢。” 仲清感慨直言,让奶娘抱了俊伟到别处玩耍,自个儿转过身向着宛春道:“自我嫁到上海,已有三年不曾回旧京了。往日里宾客盈门倒不觉得什么,只恨逢年过节,才知思乡苦。想想几乎要后悔嫁到这样远的地方来,如果当初就嫁在了旧京,每日里有妹妹作伴,日子不知得多舒服呢。” 她是当真舍不得母亲和妹妹,宛春又何尝舍得这个姐姐?虽非嫡亲,到底她占着李家四小姐的身子和名分,得了仲清诸多照拂,心里不是不温暖的。耳听得仲清言语中有凄凉之意,直觉不祥,忙岔开话道:“头两年姐姐初嫁,里外要打点的地方太多,不能回家也在情理之中。这二年又生了俊伟,只怕又得几年功夫走不开,要我说,待得俊伟大一些,不需多,三四岁上姐姐就可以带他出门走动了。来时三哥还念叨,要见一见外甥呢。” “时间真是快,季元都是做舅舅的人了。三四岁,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罢。” 她比季元大四岁,少时深恶季元淘气,姐弟两个没少闹矛盾。年纪大了,倒是亲睦许多,不过印象中总还是那个淘气的小子模样。 “可不是么,那一回你写家书来,说是生了俊伟,家下人都来给我们贺喜呢。萍绿还打趣三哥来着。说等了他娶三嫂再好生贺尚一贺。” “那倒也是这两年的事,季元如今也该要娶媳妇了。”寻常离得远,仲清虽惦记兄弟姊妹,倒未曾往这些方面想过,如今提及,倒又好奇起来,“竟不知季元他有没有心仪的女孩子?” 宛春想起晁慕言的那桩事。思忖她不愿意同季元往来。那么自己总不好胡说乱人清白的,就道:“三哥往来的女朋友那么多,谁知他心仪哪一个呢。不过他或者是喜欢端庄典雅的女孩子吧。说来倒不怕姐姐笑话,初时见着芳菲姐姐,我还曾想若要三哥在,两人倒也登对得很。” 芳菲可不就是如同慕言一般端庄静雅? 仲清笑了笑。她心里固然也喜欢芳菲的性情,但却不见得愿意把她同季元凑在一处。听宛春说起,便道:“芳菲的婚事我心里已经有了定数,只是如今局势显见要不太平了,衙门的公差也不似以往好做。你前番托我的事情,我问过你姐夫的意思,怕要等一等了。” 宛春想起陆建鹏。那样的善人,若有机会进入衙门。哪怕进入的路子不光明,也总会做些实事的。倒是有此牵连出的另一个人,让她心中不由挂念:“那位陆先生我瞧着品貌都不错,他哥哥又是财政部的次长,若是姐夫肯提拔了他,以后姐姐这里同财政部也算是有些牵扯。时局不稳,倘或真有战事,军饷粮药总免不了要求到财政部头上的。上一回姐姐不是说交通部的视察还有空缺么?先给了陆先生不行吗?” 交通部倒是有空缺,但她已先许了陆建裙,不过,宛春说的话也很有道理,她的目光的确要放长远的。再则,陆建裙的来历她尚且没有打探清楚,贸贸然卖了官给她,以后真要是一家人,倒要出丑了。不如先将陆建裙的事缓一缓,钱方面她可先退回去,推说没有合适职位,将来有再许她一个肥差罢了。横竖陆建鹏一样是她陆家人,她把空缺许了陆建鹏,倒也无甚说处。这样一来,连带着芳菲的婚事都能及早有着落了。 仲清直觉这方打算才叫一石三鸟,她心里暗暗谋划一回,探身瞧着余氏已经吃完饭了,便将宛春的手握住,起身来道,“你的话我考虑考虑。走,我瞧瞧给你们的东西还有什么落下的没有。” 宛春借助她的力量站起身,瞧着仲清的神色,便知自己的话她是听进去了的,陆建裙若知交通部的视察一职给了陆建鹏,定会找老太太闹腾的。她虽见不到那盛况,但也不能让她们安生过着好日子。 她二人将行李再三检查了几遍,外头侯升备车回来,道是票都买下了,是七点四十往北京去的,问这会子要不要走。 余氏让娜琳和秀儿把行李都拿上,横竖昨儿都是准备妥当的,仲清这里也没有她可操心的地方,不若趁早回去,便叫来宛春,同她一辆车坐着,娜琳和秀儿另坐了一辆跟在后面。 仲清和谭汝霖还要送她娘儿两个,都叫余氏拦回去了,二人便只送出门,目送着那车子行得远了。仲清忍不住心里酸涩,掏出帕子擦擦眼角,谭汝霖回头看见,顿生怜惜,悄悄握住她的手笑着哄慰道:“好好地哭什么,妈和四妹妹不过回家而已,你若是想她们,往后她们再来,或者咱们再去,都可以见到,快别哭了,叫人笑话呢。” “呸,除了你,谁敢笑话我。” 仲清也觉大不好意思,她素来强势,这会子示弱难免心中尴尬,便将手抽回来,嗔怪了谭汝霖两句。谭汝霖也不恼,笑呵呵跟在她后面进门来,岳母和小姨子在家中住这几日,虽吃穿用度花不了什么,但于他总归是不大自在的,如今她们一走,他自觉心里轻松了许多,便看仲清,也比平时亲和些许。 那边厢门房等她夫妻两个进了门,正待要放下栏杆,忽听外头一人叫唤道:“镇守使,太太,且等一等。”(未完待续。) :前文中出现纰漏了,比如容七写成了容五,比如当票该是死当,写成了半年当,回头再慢慢改吧。。。真是汗颜~~ 第一百五十五章 寻亲 仲清闻声站住脚步,同谭汝霖诧异回头看去,但见栏杆外头站了一个西装笔挺的青年男子,左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眉眼俊秀,风采夺人,只是唇角太薄了些,使得人的面庞也比别个男子阴柔许多。 她是不大认识这个人的,印象里唯眼熟尔,谭汝霖倒是识得来人,不觉开口惊道:“陆次长?所来何事?” 陆次长?哪个陆次长?莫不是陆家老太太的大儿子陆建豪,时任财政部的陆次长? 仲清心下纳罕,不知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 来人果真谁陆建豪,也是他心机谋算得深,自那日看望过老太太之后,回去就到仓库里翻找谢雅娴出嫁时带来的那个锦匣了。他记得岳母曾郑重地嘱托过谢雅娴,要她务必要妥当收好了锦匣,他那时还当是岳母为谢雅娴积攒下的嫁妆钱,倒没想过会是另外的东西。 若是那里头藏着谢雅娴的生身证物,岂不美哉! 叵耐他家的仓库堆积了太多杂物,翻检到最后也没找出个所以然了,他心里正怕是母亲给弄丢了,不提防看家的婆子走过来,见他在杂物堆里挑三拣四的,才说起他妹妹陆建裙回家一趟也在仓库翻找了些东西带走了。 他震惊之后便是盛怒,陆建裙眼皮子底向来只往钱看,若是她从杂物堆翻出东西带走了,那必是很贵重的东西才入她的眼,锦匣保不齐就让她给拿走了。 果然的,这出门一打听,陆建裙还真将东西都拿出去典当去了,连带着母亲旧日的床板都让她卖到了废品站里。他一路寻过去。好容易寻到那当铺,便听店老板说东西已叫镇守使署买去了。 这倒又算是飞来之福,他原还想东西找不到,无凭无据的总不好到镇守使署去攀亲带故,眼下东西既是已经到了镇守使署,他竟有了现成的借口去登门拜访了。 以前他也来过镇守使署,不过那次是为了给镇守使家的小公子办满月酒。且他以往身份地位皆是下品。提为财政部次长也不过这半年多的功夫,倒还不够资格同镇守使把酒言欢。但这一回不一样了,这一回因谢雅娴之故。他再看镇守使夫妇,倒有些亲近的态度来。 设若谢雅娴不死,他如今该叫仲清和谭汝霖为姐姐姐夫的——哦,不。即使谢雅娴死了,他依然可以称呼仲清和谭汝霖为姐姐姐夫的。 毕竟。谢雅娴生前是他的妻,而他为了谢雅娴,至今还未娶呢。 光是这么想一想,陆建豪都觉得此番自己实在是胜券在握。底气十足,缓一缓口气便道:“打扰了,镇守使。太太,陆某此番来不为别个。只为昨儿舍妹无意当掉了家中至宝,闻听是贵府买了去,所以心急难耐,一早就赶来想给二位陪个不是,不拘二位花了多少钱陆某都愿意出,只盼二位能将舍妹典当之物还给在下,在下便感恩不尽了。” “你妹妹的典当之物?”谭汝霖嘴里嘟囔,他不知道仲清给季元买东西的事,自然也就不知道买回来的东西里掺杂了些什么。但看陆建豪有名有姓的找到家里来,想必是真的有东西卖到了这里,便问仲清道,“咱们家最近都买什么了?” 他这话正问到仲清的心事,原本她就因怀表的事而对陆建裙心存疑虑,这会子眼看陆建豪急慌慌的找来,必然是与那怀表有关系的。只不过,她是个极精明的女子,深谙自己家族的举重若轻,并不愿被有心人攀附,故此只佯装不知的样子,笑道:“不过是让侯升给季元买了些小玩意,一秃噜的都叫母亲带回旧京去了,我也没看仔细,哪里知道买些什么了呢。倒是陆次长说的典当之物让我好奇,不知令妹典当的是什么?” “是我太太的锦匣,据说匣中装着一只画珐琅的怀表,那表看着是陈年旧物,或许并没什么稀奇处,但于我而言,却是我太太留给我的一个念想。夫人……夫人不嫌麻烦的话,还请往旧京去封信问一问,是否贵府的太太带回去的东西里有一个画珐琅怀表?” 他尽量说的详尽,亦尽量说的情真意切,言语动情处,让仲清都心头陡然一跳。若说前时她还对陆建豪怀有戒心,这会子已然都叫他三言两语打消掉了。 他说怀表是他太太的,母亲却说怀表是外祖母送给叔云的,那是不是就说明陆建豪的太太是叔云?这下子倒是对应得上了,她就道陆建裙那个样子不大像是她们李家的人,若是陆建豪的太太…… 仲清勉强压抑住心中的激动,胸腔里长长舒口气,手指松了巾帕,便叫人将栏杆打开,邀请陆建豪道:“有什么话,还请陆次长到屋里说罢。” 说着,就同谭汝霖一道往屋里去。 谭汝霖不明所以,悄声问她:“这到底怎么回事?” 仲清红了红眼眶,轻笑道:“是好事,我曾给说丢了的那个妹妹,或许马上就要找回来了。” 找回来了?就凭他,陆建豪? 谭汝霖仍是一头雾水,然而仲清这么说总归是有她的理由的。他依稀记得此前曾问过仲清,为何他们家孙子辈起名,单单把宛春列在外头,没随着兄长姐姐一起排行下去,季云排行第三,却偏偏用了季字?仲清那时便说其间丢了一个妹妹。 不过,那个妹妹都丢了十多年了,又听闻带她的那个奶娘搬了几次家,他和李岚藻夫妇没少派人出去打听,都没打听个去处来,这会子说找着就找着了? 那还真是陆建豪的时运呢。 谭汝霖啧啧舌,他可是听说了的,岳父岳母对于丢掉的那个女儿一直十分牵挂,正因牵挂太过,故此对于宛春就愈发疼宠。这要是当真找回来了,别的不说,陆建豪的官位起码得往上升两级。更何况,李家的人一向出众,仲清和宛春俱是容貌过人,想必那三小姐也不遑多让的吧?啧啧,无声无息娶了个李家三小姐,他当年迎娶二小姐都费尽心思了呢,陆建豪还真是能捡便宜占。 不同于他的艳羡,仲清于此事上就慎重多了,虽是将人带到了客厅,但未见到陆建豪太太前,她轻易是不会走漏口风的。 陆建豪亦知空口白牙的也断然叫人难以相信,一进客厅便主动道:“夫人还有什么同在下说的吗?” 仲清让他落了座,吩咐仆人端上茶来,才道:“陆次长说昨儿有一块怀表典当到了我们家,我在这里不瞒陆次长,那怀表我倒也见过一眼,听我母亲所言,倒像是她们余家的东西,只是后来丢了。陆次长既然说是你夫人的,倒不知贵夫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呢?” 为保险起见,她并没有说出叔云的名字,以便给自己留一个退路。 陆建豪道:“内子姓谢,双名雅娴,原同岳母住在苏州,后来赶上苏州那边打仗,岳父亡故,为避难就举家搬到上海了,我同内子正是在上海相识。” 原住苏州,迁至上海,且岳父在战争中亡故,倒都同那奶娘的身世对得上。 她又问:“可知你岳母姓什么?” 陆建豪道:“岳母姓杨。” 叔云的奶娘可不就姓杨? 仲清放在膝上的手猛然一缩,忍不住脱口问他:“那你太太如今在何处?”她几乎可以断定这一回是找对人了,真是苍天保佑,昨儿才拿到那怀表,今日就得了叔云的消息。假如母亲知道,必会高兴不已的。 她面色已然带了喜悦,的等着陆建豪的回话。 然而陆建豪却并不如她所料的那样言明妻子的所在,只是微微低下头来,似是很为难又很落寞的样子:“不瞒太太,内子她……已经于去年过世了,所以我才说要拿回她的锦匣做个念想。” “你说什么?”仲清冷不丁站起身来,帕子飘然跌落在地,她却一点都没有心思理会,只死死盯住陆建豪的发梢,“你说谁去世了?”她的三妹妹,她们一家找了那么多年,连面都没见过,怎么会死呢?老天不是才把她的怀表送回来么,人呢,人在哪里? 陆建豪和谭汝霖不提防她如此的不冷静,乍惊之后,谭汝霖忙起身按住仲清道:“你且听他说清楚,或许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怎么样,我能怎么想?”仲清直觉脑子里似灌满了水,膨胀得厉害,她猛地拉起陆建豪,几乎问到他脸上去,“你同她结婚的照片呢?她长什么样子,她可……她可曾说过,她或许不姓谢?” 陆建豪让她揪住领子,人不得不随着她的力道站起来,面上仍是悲戚:“自内子去后,我因思念她太深,惹了不少乱子,家中老母实在恼恨,就将我们的结婚照都烧掉了。不过,她倒是留了读书时的照片在同学那里,太太若要看,在下倒可取来。只是,太太为何说内子不姓谢?”(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六章 照片 是啊,为什么不姓谢?她又不曾见过他太太的模样,如何就说她不姓谢了呢? 或者,或者叔云还活着。 仲清脑海里的思绪几乎搅成一团乱麻,她好不容易稳住心神,便道:“陆次长方才说贵府太太有旧日的照片留存在同学那里,因我母亲怀表丢失又寻了回来,只怕是遇着故人了。若可以,还请陆次长将你太太的照片取来,让我相看一二,我也好向母亲说明情况,将那怀表拿回来完璧归赵。” 陆建豪岂不知她心中所惑,当下也不迟疑,道一声可以,便告辞先行回去取照片去了。其实他兜里就有谢雅娴上学时的旧照,但为了表明他意外来此的诚心,故而并没有当面拿出来给仲清。他出了门尽管在外头晃悠了一会,又不知衙门今日情形,便顺路到衙门里应了卯。瞅着时辰,也足够他取照片的时间来,这才姗姗来迟一般地再次去到镇守使署。 他倒是悠闲了,可苦了仲清,如烈火烹油一般煎熬着等待他,心里又惊又怕,惊那陆家果然有干系,怕那照片来之后,她再不能欺骗自己。也许,自己那个几乎丢失十数年的妹妹,真的就要从此丢失下去了。 她如此这般的坐立不安,连带着谭汝霖和陈芳菲都一道忐忑起来,陈芳菲是不知内里详情的,还当是旧京那边又出了事,她不便于细问,只得安静地上了楼,照料俊伟去了,顺便地将翠枝替换了下来道:“你瞧瞧表嫂去,这里有我呢。”她想翠枝是仲清的心腹,仲清总方便对她说些话的。 这也是她的体贴细心之处。果然翠枝下楼来,看到仲清和谭汝霖在客厅一坐一站的,兼之谭汝霖手边的水晶烟灰缸里落满了烟蒂,便知家中是有不得了的大事了。又见仲清和谭汝霖的神色,倒不似是夫妻间失和,遂轻手轻脚走过去,依着仲清坐下道:“太太。这是怎么了?” 仲清正忧心到极处。难得有翠枝来,她二人是自小长大的,翠枝又是家中家生丫头。李家什么事是她不知道呢?她握了握翠枝的手,只当她如自己的妹妹一般,低低叹口气道:“翠枝,我心里怕得很。你知道么,咱们家三小姐有下落了。” “三小姐有下落了?”翠枝果然惊讶。三小姐有下落那不是好事么。呀,这会子太太才走,太太知道三小姐的事吗? 她悄声问着仲清,仲清摇摇头。谈及母亲,她才觉心里更乱:“母亲还不知道三妹妹的消息。”在一切未确定之前,她不能贸贸然的就同母亲说叔云的事。母亲已经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旧京的事还那样多,一个大哥就足够让她操心的了。设若叔云有个好歹……她简直不能想象,母亲会打击成什么样子。 她一直都愧疚当初将叔云留给了杨奶娘,愧疚有多深,对叔云的思念就有多重。叔云,可千万要活着。 她鼻子里又是一阵酸涩,握住翠枝的手禁不住又紧了几分。翠枝伺候她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她这般担惊受怕的模样,可见三小姐的下落必定是不大好了。 不过,是谁送来三小姐消息的呢? 翠枝疑惑的扫一眼屋里,再三确认除了仲清夫妇,是再无旁人的了。她咬咬唇,正待要问,打外头却走来一个侍从官道:“司令,太太,陆次长回来了。” “快让他进来。” 仲清心情更加动荡了,原先倒还坐得住,眼下一起身忙就跟着侍从官往外走。谭汝霖和翠枝也急慌慌的跟住她,直走到院子中央,恰遇着陆建豪进来。 陆建豪一见她夫妻二人,忙从兜里珍重地掏出一张照片来,两只手儿捧着,递到仲清面前道:“夫人,这就是内子。” 仲清忙伸从他手心里接过来,只在那照片上扫了一眼,整个人就仿佛断线了风筝一样,颓然向地下倒去,慌得翠枝在后头连忙抱住了她。趁着这个功夫,翠枝也在照片上看了一眼,但看那四寸大的黑白照里,一副书着陋室铭的卷轴长长悬挂在墙上,跟前侧放了一方墨色的书桌,桌子边沿俏生生倚着一个二八少女,头梳挽髻,边分刘海,一张瓜子似的脸庞白皙光亮,两弯柳叶眉微微上挑,鼻翼秀挺,樱唇半开,三两分笑意,六七分羞涩,若不是她身上稍显过时的半截袖旗衫,简直活脱脱就是李家四小姐宛春了。 仲清岂不知自家妹妹的长相?早先她还觉得陆建裙不像是李家人,这会子倒觉所料不错,她的三妹妹该当是如四妹妹一样的,一样地端庄淑雅,一样地美丽动人,就连那笑容,都只差在毫厘。 只是……只是这般可人的女孩儿,怎么会……怎么会年纪轻轻就死了呢? 她慢慢地将照片紧紧贴在了心口处,情不自禁落下两行泪来:“你且说来,我三妹妹是如何过世的?” “三妹妹?” 陆建豪演戏演到了家,他佯装惊疑地看着仲清,片刻又直起身望向谭汝霖道:“镇守使,这……这是怎么回事?” 谭汝霖唉声叹口气,拍了拍陆建豪的肩膀,大有同情的意味:“一言难尽,英杰,咱们还是屋里说去吧。”便蹲下身,扶起了仲清,命翠枝道,“送太太回房休息去吧,今日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最好不要打扰了太太。” 翠枝听得仲清方才言语,心下已大概的猜出了事情的轮廓,她亦是伤心于三小姐的不幸的,当下便红着眼眶点点头,搀扶仲清回房去了。 这里谭汝霖同陆建豪回到了书房,既然是认定了叔云,谭汝霖自认和陆建豪就是连襟了。他起先还艳羡陆建豪的好运,这会子倒有点悲悯他起来,好生生一个三小姐说死就死了,陆建豪便是得了高官厚禄又如何,总比不上一个大活人的助力来得实在。况且,李家那头,实在是不好交代啊。 谭汝霖再次唉声叹气起来,陆建豪只当是不知,反倒劝谭汝霖起来:“莫不是内子真与太太是旧识?倒曾未听内子提起过,今日见太太这般伤心,镇守使还得替在下好生劝慰太太一番,内子无福,不能与太太见最后一面了,请太太节哀吧。” “唉,你这……”谭汝霖直觉他也是倒霉催得很,都到了这儿了,还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索性他也不与他绕弯了,直白说道,“你我二人就不必分职位高低了,叫我冀望便可。英杰啊,不是我说你,你这在官场也非一日两日了,这还看不出苗头来吗?你那位夫人哪里是我家太太旧识,她分明是我家太太的嫡亲妹子,没听着我太太叫她三妹妹吗?你同她结婚那么多年,怎么一点消息都不知?” “这……这这……这我哪里料想得到?” 陆建豪简直要受宠若惊,冀望是谭汝霖的表字,寻常也只有市长首长他们才可这般称呼。而英杰则是他的表字,同僚间倒是常常称呼,不过上级倒很少这么叫他,他听得最多也就小陆而已。 若要早知谢雅娴的这些消息,他怎么会…… 不,眼下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紧紧握住了拳,压抑住内心的喧嚣和,惶恐回了谭汝霖:“内子同岳母一直都住在石库门那里,靠着岳母给人家帮工来补贴家用和求学。贵府的太太那可是出身李家的二小姐,高门大户,或者连石库门在哪里都不知道,我如何敢想内子会同太太有关系?且还是这般血缘关系。岳母生前虽也曾说过,内子非她亲生,但也没说她生身父母是何人,我只当内子是个孤儿罢了,倒不曾想……” “不曾想会是北岭李家的三小姐?” 谭汝霖接过了他的话,直叹造化弄人。设若换他是陆建豪,他也会想都不敢想,自己娶得居然是百年世族的李家三小姐。 “可怜你如今正值盛年便做了鳏夫,不知你和……和三妹妹成婚几年了?” 陆建豪道:“成婚已八年了。” 八年?谭汝霖蹙一蹙眉,三妹妹才多大呀,这么早就成婚了? “那你们可有孩子?”倘或有个孩子,岳母那边也好回话的。 “曾有过一个女儿,只是……呵,只是,去年孩子同内子一道出事故,死了。”陆建豪放缓了语气,尽量说得平静些,他纵然是个心狠手辣之人,然而毕竟事涉娇妻幼子,谈到这些未免有些心虚。 幸而谭汝霖未曾在意他的神色,只是对他所说的孩子也死了大为震惊,他还欲再问,忽听书房门外扑通一声,倏尔就响起翠枝惊呼声:“太太,太太,快来人啊,太太晕倒了。” 宛春坐在火车上倒不知镇守使署的兵荒马乱,她今晨着实是起得太早,上了车经了一阵颠簸,早有些困顿了,眼下睡意上来,少不得要躺一会子休息休息。(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七章 相像 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这节车厢虽不如她来时坐的特等专列宽敞,倒也舒适得很,侯升买的又是卧票,宛春躺在卧铺上,随着车轱辘哐哧哐哧的响动声,不觉就进入梦乡。她睡眠一贯轻浅,迷迷蒙蒙中,似乎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嘴里模模糊糊应了,想睁开眼,却不料眼皮子上仿佛坠铅一般,实在沉重得厉害,勉勉强强也只撑开了一条眼缝。一道雪白的人影就那样突兀的立在她卧铺旁,面容看不甚清晰,直觉是带了笑的,望着她道:“怎么就这样睡了,仔细着了凉。” 她想要摇头,无奈连头也动弹不得,只好听那人又笑道:“又看着书睡着的?小小年纪,倒要学这样多的东西,真是辛苦。” 咦,她并没有看书呀。来时母亲说车厢晃动,恐看书伤眼睛,早叫秀儿将书本都收起来了,哪来的书呢? 她勉力一用劲,挣扎着要坐起身来,这下子倒是连身体都不听使唤了,双手无力的摊在床沿上,她想起秀儿是睡在下铺的,便想唤秀儿,欲张口,却又几度发不出声来,这几乎让她骇然起来。 然而床头的那个人竟然还在,她微笑着摩挲她的面庞,温凉的指尖从她的眼角眉梢划过去,嘴里还在呢喃道:“你长得可真是越来越像太太了,一样的眉眼,一样高挺的鼻梁,都是美人胚子。算下来。咱们也有十三年没见着太太了,也不知她逃出去了没有,若是逃出去了,不知她可还能记得你?你跟着我总是受苦,假如还有能见到太太的一日,真不知我要该怎么同她说起你了。” 她长得像太太?像哪个太太呢?宛春……宛春也曾受过苦么?可是,家里人都说。因了余氏夫妇的过度宠爱。四小姐是极为深居简出的,谁还敢让她受苦呢? 是谁,是谁在这里胡说八道!秀儿。秀儿…… 她张大口,嗓子眼里却似塞了棉花,任她心里焦急万分,也喊不出一个字来。 那人的指尖依旧在她面庞来回。轻轻地,仿佛一个母亲抚摸着怀中稚子。怜惜又疼爱:“你本该是大富大贵的女孩儿,吃穿用度无一不好,偏生……偏生遇上我这么没用的奶母,雅娴。你以后若知晓实情,可别怨恨我呀,我实在是……找不到你的母亲了。” 雅娴? 她叫她雅娴? 她现在不该是李家的四小姐吗?为什么还会有人叫她雅娴?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不是死了吗。又从哪里来的奶母?不对,不是这样的。她不是谢雅娴了,她是李宛春,要快点起来,快点起来同她说清楚,她母亲余氏就在这里呢。 母亲要是知道她不是李宛春,而是谢雅娴,该会怎样的害怕和难过? 快点起来,快点啊!宛春皱紧了眉头,极力的挣扎着,想要挣脱开身上那一层无形的枷锁,可是她挣得越狠,那困着她的枷锁仿佛就越紧,耳边的人声也越来越响,眼缝中一扫而过的影响也越来越清晰。 她看到一个穿着丹士林旗袍的女孩子,快步地走进院子里,高大的梧桐树矗立在院子中央,阴凉的树荫下正坐了一个中年妇人,盘着头发做针线活。 那妇人看见女孩儿,不由就对了一脸的笑容,隔着老远就问她:“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女孩儿红唇启合,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那妇人脸色一僵,笑容慢慢就暗下去了,半晌才让那女孩子回屋歇一歇去。女孩儿的面色亦是僵硬苍白的,并没有听妇人的话进屋,只是蹬蹬疾走两步,跑到那妇人跟前一叠声的问着她,急迫得像是连珠炮,妇人来不及回答,将针线筐扔在地上,就把女孩儿推进房中去了,自己却靠在门外头,捂着脸呜呜咽咽低声哭起来。 她看到房中的女孩子亦是捂着脸低低哭泣着,她怔怔的看了许久,正待要上前问一问,却见那女孩儿忽的放下了手,一张巴掌大的脸霎时就出现了她面前。 啊!她蓦地就吓出了声。 那是……那是她自己的脸,是谢雅娴的脸。她记起来了,那一年她好不容易等着母亲攒够钱,送她去上了女子中学,上学没几日,身边同学莫名就开始闲话起来,都道她长得同母亲很不像。她是瓜子脸,母亲是团脸,她是柳叶眉,母亲是小山眉。她是杏眼,母亲却是丹凤眼,就连她和母亲走路的姿态都是不一样的。上中学的孩子左不过十二三岁,正是憨玩淘气的时候,女孩儿之间也免不了时常玩笑,都道她或许是抱养来的,又道或者是她母亲瞧她生得好看,拐了人家的孩子来得。 初时她还能辩争两句,后来闹得厉害了,便在一日气得从学校逃了课回来,直言不要再去上学了,又连问她母亲,她究竟是不是她的孩子?为什么她长得和她不像呢?若是不像,或者是像了父亲,可是父亲的照片呢?她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的照片,也从来不知道父亲长得什么样子。那时她真是恨极了同学们的多嘴多舌,却从未想过替母亲考虑一二,青年丧夫,一个人把她拉扯长大,该是多么艰难不易,她却还偏要在母亲面前一再的提起过世的父亲。 真是太不应该了! 宛春让曾经的自己羞红了脸,她偏过头又看见还在低低哭泣的母亲,很想上前去告诉她,是她说错话了,求母亲原谅她。 可是她步子还未动,身子却一晃,已然就醒了过来。 面前倒真是有个人影,但不是旁人,正是秀儿。一看她醒来,紧张地眉头才轻舒展开,笑一笑道:“四小姐梦着什么了,吓我和太太一跳。” 宛春讷讷不敢言明,试探着握紧了拳头,才发现身体终于可以动弹了。她揉一揉额头半侧着坐起身来,向下一望,恰与余氏关切的目光对个正着,便道:“妈也醒了?” 余氏点点头:“才醒,便听你叫唤了一声,只当你是磕碰着了,可我叫你两声你都不答应,便让秀儿去瞧瞧你。秀儿说你仍睡着,我便估摸着是你睡魇着,才命她唤醒你的。如今,你可好些了?” “嗯,已经好多了。”宛春轻轻地抿唇,看一眼秀儿,“吓坏你没有?” 秀儿笑道:“没有,我胆子大着呢。这火车不比家里的床舒服,睡不好也是有的,再则,小姐脖子上那个怀表未免重了些,压着你胸口了,我听周妈妈说过,胸口上压东西要喘不过气睡不醒的,以后再要睡了,就把怀表拿下来吧。” 说着,便探手在她脖子上摸了摸,将怀表顺着颈子绕向了一旁。 宛春呼口气,怪道方才总醒不过来,原是魇着了。只是魇着的时候做的梦也未免太奇怪了,梦见旧人旧事倒还罢了,怎么好端端的母亲会说出那些话来?什么奶母不奶母,倒像是真的一样。 她心有余悸地握一握怀表,手头上不觉用了三分力气,却无意触动了怀表上的按钮,嗑哒一声就瞧那怀表好像是扇贝一样,打开了壳。 宛春轻咦一声,低下头看那表盘里的时针堪堪指到十点钟,心道这么一会子功夫都过去两个多小时了,她这一觉睡得可真快。又看了那表盖里头,放着比指甲盖稍大些许的一张小照,照片上的女子眉目婉约,双颊圆润,赫然是余氏年轻的样子。 她乍见之下,倒是忘了刚才的噩梦,微微从上铺弯下身向余氏说道:“妈妈,这里有你的照片呢,真是年轻美丽。” 余氏瞧她憨傻的样子,亦是莞尔:“是你外祖母放进去的,那时我也只好十七八岁。”正逢出嫁那年,还是她母亲心有不舍,特地请了人到家里照的,林林总总也拍了有十来张,独有这张是单人的,母亲特地叫照相馆的人多洗了几份,一份留着裱在她的书房里,一份缩小的就放在了这个怀表里。 秀儿听说,也好奇余氏年轻时候样子,便抬高了脚跟,凑近就着宛春的手里看了,片刻才嘻嘻笑道:“这么一瞧,四小姐同太太之间还是很相像的,只除了嘴巴不大像,眼睛眉毛鼻梁无一不是太太年轻时的样子。” 她的话是有感而发,来得突然却又震撼,至少在宛春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她方才在梦中,就已经听到了这样的话。听到母亲说她同一位太太长得相像,一样的眉眼,一样高挺的鼻梁,她还纳罕着是哪个太太,这会子秀儿这样的说,莫不是…… 她不敢置信的摇了摇头,不,或者只是巧合罢?就好像她同宛春长得相像一样,宛春自然是与余氏相像的,那么由此推之,她同余氏长得相像也就不足为奇了。 可是……可是为什么她会同余氏和宛春长得相像呢?她不该要像她自己的母亲的吗? 内心里似是有另外一个她在呐喊着,极力的把她往最不可能的方向推测去。 她依稀记得大哥伯醇曾说过,李家尚且还有一位三小姐,闺名叫叔云的,因着战乱同余氏她们走丢了,至今都未曾找回来过。那人对她说,她是她的奶母,还说她该当是大富大贵的孩子。 若要这般设想,莫非……莫非她就是李家那个丢了的女儿?她不是谢雅娴,她是李家三小姐李叔云?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八 长途 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轰隆!随着这样的设想推测出来,宛春直觉脑子里似被人丢了一个炸雷,直炸的四周都昏天暗地起来。 她呆呆地趴在卧铺上,余氏仰起头看她一眼,不由关切地问:“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吗?我瞧你总皱着眉。” 宛春让她一语喊回了神,忙躺回了铺上,嘴里轻声道:“刚才睡不踏实,起来还有点头疼,妈妈不必担心,我歇一会子就好。” “那就好,若是不舒服,趁早告诉了我们,也好找人给你瞧一瞧。” 她在面对小女儿的时候,言语总是这般温柔。宛春平躺在卧铺上,余氏说一句,她便点一点头,及至最后,不小心侧过脸碰触到底下的枕头,才觉枕巾上一片冰凉潮湿。 不知何时,她已落下泪来。 倘或她真是李家的三小姐叔云,那么说来,她占据的竟是妹妹的身体吗?一个久不曾见面的三小姐,和一个自幼就成长于膝下的四小姐,对母亲对李家而言,到底该如何抉择呢? 她开始慌乱了,这种慌乱比重生初时还要让人手足无措。占据了宛春的身体已经让她愧疚不已,而今还要让母亲再面临一次失去四女儿的伤悲,她于心何忍? 可是……可是……她若当真是李家三小姐,亦想要同母亲相认啊!她想告诉她过去的二十多年发生的那么多事,想告诉她自己曾错付了良人,还想告诉她…… 不,她不能说的。不能说!李叔云于李家而言,已经失踪了二十多年,可是宛春却是李家备受宠爱的幺女,众人早已接受了失去叔云的事实,若是突然叫他们知道宛春其实已经不在了,不要说母亲,就是父亲祖父和兄长姐姐她们。心里也是承受不起的。 反正。她前生作为谢雅娴死也死了,今生便是为了宛春,为了母亲她们。也绝不能够透漏出一丝一毫借尸还魂的消息。 李叔云……便永远地消失下去吧。 手指紧紧扣在枕头上,宛春侧过身去,背对着余氏和秀儿,闭上眼极力的压抑住哽咽的声音。火车依然笔直地行进着。车轮碾压过轨道的哐哧声,一声比一声地响亮。穿破了车窗玻璃一直冲进人耳朵里去,倒似是满载着她一腔愁索,负重不堪一样地无情开向了旧京。 宛春这一觉倒是真的睡沉了,再醒来已是晌午时分。列车员送了午餐来,她潦草的吃了几口。余氏和秀儿还当她是身体不适,并没有强求她多吃。只吩咐人多多送了热水来给她饮用洗漱。能做一等车的皆不是等闲人,列车员不敢怠慢。送过餐忙就置备了杯子巾帕并热水瓶等物,直送到秀儿跟前。秀儿用帕子蘸水拧了拧,试过水温才给宛春擦了脸和手。余氏怕麻烦,也就着宛春的洗脸水清洗了一把面颊。 从上海回旧京总有个小时的车程,余氏回程前就已经给旧京的静安官邸去了电话,叫他们预备着到车站接人。这会子她看看手表,已然是下午三点十分了,要不了多久就能到旧京站。 余氏打量一眼宛春,见她双目微肿,发丝散乱,便对秀儿道:“给你们小姐再敷一敷眼睛,还有头发该要梳一梳了,睡一觉起来,人都睡慵懒了,再不打扮精神些,待会子家中来人,倒让人看见笑话呢。” “哎。”秀儿嘴里答应着,手脚已经极为利索的去拿了梳子镜子来,且擅自做主从行囊中拿了一瓶生发油和迪安的雪花膏来。 宛春哭过一场,又睡了这一觉,心口里倒不似之前那样窒闷了,她原是坐在上铺的,怕秀儿不方便,就从上铺下来,同余氏一起坐在了下铺。 秀儿便站在她身侧先用生发油为她梳了垂丝前刘海儿的发髻,又用手指从雪花膏里剜出指甲盖大小的一片膏来,先在掌心润开了才轻轻抹匀在宛春脸上。 宛春动也不动地任她摆弄,余氏看着好笑,又闻那雪花膏香气习习,也来了兴致,自己个儿从那雪花膏里勾了一些出来,抹匀了涂在颊上。她年轻时亦是爱俏爱打扮的,这会子对于化妆也有自己的心得:“立冬之后寒风最是凛冽,用这雪花膏涂在脸上做底,再用那蜜粉拍一拍,就不怕风逡破脸了,且还有个好面色。囡囡,你如今的面色就不大好。” 她是无意说的这句,宛春却陡然一惊,忙用手捂了脸道:“我无事,只是……只是车厢里闷得慌,闷得人脸色不好。” “我不过那么一说,你自幼身子不好,倒是向来如此。”余氏低笑,并未见怪于小女儿的诡异。她将面霜递还给了秀儿收好,听那火车呜呜声渐渐细弱下去,情知是要到站了,便向后朝着娜琳道,“把带的东西都点一点,咱们要下车了。” 娜琳早不等她吩咐就将东西收拾好了,这会子一等车停,便忙拎了行李,又叫秀儿:“仔细看护着太太和小姐,站台人多,莫要叫人挤着了。” 秀儿连连地点头,一手掺了宛春,又一手要去搀扶余氏。宛春轻轻抽开胳膊,却是自己挽住了余氏,对秀儿道:“无妨,我来吧。”便同余氏一道下了车。 站台上李家果然已经派了人来,且还是顶重要的人。 余氏一见,不觉就嗔怪起来:“你今日没去讲武堂么?现放着家里那么多人不使唤,偏使你来接我们。” 来人正是李季元,他今日的确有课,只是余氏和宛春走了这几日,家里只剩他同祖父父亲大哥四个男人在,祖父和父亲衙门事忙总脱不开身,大哥呢,又是一心一意闹着要开日文学堂,他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简直快憋屈坏了。再则,他还有极为重要的事,急等着宛春。 今日一早听说余氏和宛春要回来,他哪里还有心思上学去,从上午就按耐不住要到车站来。幸而大哥理智沉稳,怕他出去早了要惹是非,硬是让李桧按住他在家里坐到了下午,才放他出来。 便是这样,他仍是在站台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等到了沪上来的火车。眼下既是接到人,哪怕余氏见怪,他也顾不得了,只一味腻缠着余氏,作怪撒娇道:“妈,你一走就是七八日的,难道就不想我吗?” “想你做什么,你净会给我惹乱子,让我头疼。”余氏让他缠得忍俊不禁,轻推一把他的胳膊,笑斥道,“去去,不要歪缠我,这样大的人不嫌臊得慌。” “那好,不缠你,我缠着四妹妹去。” 季元嘿嘿的傻笑,果真从余氏身后绕过来,又缠住宛春的胳膊道:“妹妹这一去倒像是瘦了些,不好不好,莫不是二姐姐在上海亏待了你?我要写信责备二姐姐去,如何能饿着咱们的小妹妹。” “三……”宛春张口欲言,然而话到嘴边却蓦地想起来,眼下自己正身份不明,于是那一声“哥哥”就再也叫不出了口,只得低下头细声道,“二姐姐待我好得很,你就要不要挑拨我们姐妹了。我原就是这个样子,哪里瘦了?” “哪里不瘦,你叫妈看看,你这胳膊,你这腿的,哎呀,妹妹,我看你不要姓李,你姓林好了。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他惫懒淘气地唱出声来,四下跟着来接站的随从噗嗤嗤都笑了,直让宛春闹了个哭笑不得,板住脸正要不依他,余氏却先一步替她出口责怪起来:“跟谁学的这些不入流的东西?你的妹妹,你也随便玩笑起来了?她是不是轻云刚出岫我不知道,我只知你的的确确是腹内草莽人轻浮。” 她这句正顺着季元的唱词接下来,虽是呵责之语,但妙在一箭双雕,随从们便又噗嗤嗤的笑成了一团。 季元亦是闹个红脸,抬脚踹了踹最近的一个侍从,轻斥道:“笑什么笑,听得懂么你就笑?”侍从摇摇头,而后又偷偷点点头,便是宛春,都禁不住笑了。 她一笑,季元倒不好再同侍从胡闹,上了车一面吩咐人开回家去,一面同宛春咬耳朵:“四妹妹,你回来的正是时候,我有一肚子话等着同你说呢。” 宛春抿着唇颔首,她也正有一肚子的话等着同季元说。 静安官邸里因是知道余氏和宛春母女要回来,李承续和李岚峰便都早早从衙门回了府。彩珠这番没有跟着余氏出去,一直留在府里帮着打理家务,闻听余氏快到了,忙让人预备下菜肴,单等着她一回府就早早做了,以备开饭。 可喜伯醇要开办的学堂也忙出了头绪,近日正有一二分空闲功夫,他便推了张景祖的邀约,在家里等着余氏她们。萍绿倒一直都无事的样子,余氏不在家,季元在家的日子便也少了许多,她没甚可操心的地方,只是白天想起宛春多日未回,房里的床单被罩都该晾一晾了,就做主全抱出来晾在西厢院子里。 原本没有什么出奇处的一天,只因余氏和宛春的回归,倒显得和平时不同了。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九章 餐桌 或者是太过疼爱,亦或者是既成的事实,甫回府人皆道宛春此去上海竟越发瘦弱了。宛春初时还有心辩解,到最后索性也就不在意了,或许她的确是瘦了,只是她自己不自知罢了。 因着她身体的缘故,晚饭自然被要求多吃了一些。以往饭桌上,祖父和父亲母亲都是不大愿意说话的,他们皆出身高门,最懂得食不言寝不语的道理,然而今日难得大家聚在一处,李承续倒首先破例,一面吃饭一面问余氏:“仲清那里诸事可好?” 余氏放下碗筷,笑回他:“都好,大人也好,孩子也好。小姑同姑爷也来了两回,还是旧日里的脾气,快言快语爱说爱笑的,身子也都康健,金丽虽上学不能常来,也还是来了三四回,还陪同宛春四下逛了逛。” “嗯,那就好。”李承续点一点头,示意她继续吃饭,又问宛春,“囡囡可是第一次去上海,到那里看也看了,同咱们旧京可有不同?” 宛春亦放下碗筷回答他:“说不一样也不尽然,旧京是两朝帝都,人文风景皆渊博内敛,上海是国际都市之城,灯红酒绿足见繁华。” “这么说来,你是喜欢旧京还是上海。” “若论亲切,我自然是喜欢旧京的。” 李承续此言着实问得突兀,幸而宛春心思灵巧,答得甚是乖觉,他微微一笑,也就不再问了。 伯醇倒有些欲言又止,他来时是知道宛春被人绑去受伤一事的,纵使后来得了她安好的消息,心里也一直挂念着,故此今日得见宛春。正有好多话问她。然而祖父并不知此事,他也不想在饭桌上把旧事翻出来再让大家担心,于是问他母亲:“妈回来也巧,前时苏州那边传信来,说是四姨母家的女儿要赴旧京读书,不日将到,请妈给安排安排呢。” 余氏在余家姐妹里排行第二。顶头一个姐姐是大房所出。底下三个妹妹,三妹妹和五妹妹都是三房里的,四妹妹却是她父亲第二房姨太太兰姨的女儿。她是嫡出。却因母亲宽厚的缘故,对待庶出姐妹倒并不苛刻,相反的,在大房伯母一贯强势的阴影下。她同嫡出的长姐并无多少感情,却与庶妹的感情最为要好。庶妹虽出身差些。但毕竟是余家人,且有她这个北岭李家做靠山,倒也在苏州觅了一门好亲事,许的正是苏州当地商宦世家江家为正妻。成婚没几年就生了一女一子,长女江湄心只比宛春小一岁,闻听十分聪慧。中学里读书读得好便跳了一级,这会子说要到旧京来。想必是选了旧京的一所大学读书罢。 余氏也是许久没有见过庶妹,听得她女儿要来,自然欢喜:“家里房间那么多,着人收拾两间出来,便可给她主仆几人住下了。倒不知她几号来,你四姨母可曾说要一同来旧京?” 伯醇笑道:“四姨母家中还有姨弟要照顾,怕是来不了,要我同妈说一声,待得姨弟也考取了旧京的大学,那时她才要来长住呢,只怕母亲别嫌她。” “不嫌,她来我高兴都来不及。” 余氏心情大悦,尚未吃完饭就一叠声的要喊彩珠和娜琳来,让李岚峰伸手拦下,道:“不急这一时,先吃饭,吃了饭再安排也不迟。”他是见过小姨子的,印象中同余氏不大相像,同兰姨倒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娇媚秀丽,设若外甥女随其母面貌,倒也是个美人了。一时又拿自家女儿宛春同余氏庶妹比较了一二,深觉还是自家女儿样貌更为出众些。 这也都是他心中的思忖罢了,不足为外人道,但宛春的学业他一直都记挂在心里,此刻便道:“囡囡不在家这几日,你的同学来家里找你两回了,担心你落下课程,送了好些笔记来,我都叫人给你收起来了。明日你上学去,千万要记得谢谢人家,能得此益友,也算是你的福气。” 宛春还在想姨母家女儿的事,冷不丁让李岚峰提到课业,直觉要头疼,一来一回耽误七八天,还不知课业要落下多少呢,且授课的老师都是一等一严厉的,也不知最近的考试是何时,千万别考个垫底才好。不过,是谁好心送笔记来了? 她抬起头,轻声地问:“爸爸知道是谁来找我的吗?” 李岚峰道:“是周参事家的千金,那真是个爽利姑娘,见了我同你祖父一点不怯懦,大大方方就自报了家门,很有将门风采,倒不像是参事府出来的。” 他语音才落,连李承续都跟着赞赏起来:“的确,难得女孩儿家有她那般豁达心胸,是个巾帼人物。囡囡同她做朋友,是件十足的好事。” 他们家囡囡自幼受宠,虽庆幸没养成乖戾的性格,但总这般小心乖巧总归不是善事,须得有像周湘那样一二爽利的朋友,才能近朱者赤,变得一样大方起来。 李岚峰和李承续都是难得夸赞一个人的,且是夸赞同一人,于宛春而言,她本身就喜欢周湘的耿介泼辣,听此话只觉替朋友高兴,与有荣焉。但于季元而言,这些话就不大入耳了,什么将门风采巾帼人物,他只知她是个泼妇,还是个不讲理专会给人没脸儿的泼妇,祖父和父亲都是什么眼光啊。 他自顾自的腹诽,漫不经心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李承续本已吃饱了,刚要起身忽然想起一事来,便又坐下嘱咐宛春道:“旧京这两日不大安稳,你的包车夫小邓我让你父亲叫他回部队去了,你以后上学还是坐汽车去妥当些。至于车子,前几天你的父亲已经让人准备了,你若不欲别人知道你的身份,可以让车夫把车子开到巷口,不必进到学校那儿去。” “是,我知道了。” 宛春答应下来,想着那日母亲同她和姐姐说的话,旧京果然要有一番风雨了。再看一眼对面坐着的伯醇,瞧他今日和悦的神情,倒不像是知道联姻的事的,于是在她自己的心事与课业之外,不觉又操心起了伯醇知晓婚事后的反应。 饭毕,余氏为着上海的事和庶妹女儿要来京的事,少不得都要同李岚峰说一说的,且李承续那里她还要探一探伯醇的婚事究竟如何了,便让人伺候伯醇他们三兄妹吃饭,自己先和李岚峰回了上房。 祖父和父亲母亲一走,餐桌上才轻松起来,季元也吃得差不多了,搁下碗筷便向宛春道:“妹妹,你明日上学就顺路坐我的车子去罢。” 他这话是脱口而出的,显然未多加思考,伯醇听了不由好笑:“胡说八道,你们京师讲武堂在北,四妹妹的医学院在南,我倒不知你是如何顺路顺到那里去的。” “嘿嘿……”季元尴尬挠挠头,他只是想起自己已有多日不曾见过晁慕言了,送宛春上学也不过是个由头而已,不想倒让大哥给揭穿了,当下面色讪讪,“我这不是担心囡囡上学不安全么。” “虽说世道不太平,但也还不到乱杀无辜的地步,囡囡上学或可放心一二,倒是你,”伯醇亦吃饱了饭,擦擦嘴方又道,“我可是听到消息了,你们讲武堂这一批的学生可能要提前毕业,分到各部队去进行锻炼,你可曾想过要分到哪一个部队?” “分部队?这么快就分了?”季元显然后知后觉,但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他不好嬉笑对之,便坐正身子,正色向伯醇道,“我们讲武堂还没接到命令,但大哥最近经常在外行走,接触了不少人物,或者有风声透漏出去也不一定。我是陆军科的学生,若要分,想必也是分到陆军。” “陆军目前多在第七师第十四师,这两师都是王者之师,是张阀嫡系部队,你要分到那里倒也是个好去处。对了,你同张家五少爷他们不是号称京城四少么,那三少都学得什么?” 他三分玩笑,七分正经,季元便道:“景侗是炮兵科,国栋是骑兵科,秉钧说是步兵科,可是他一贯斯文,又极为聪明,很得教导主任喜欢,倒不如说他是半个教导员。” “嗯?你们四个人竟选了四个学科吗?” 伯醇大为惊讶,他还以为依着他们几个要好程度,会选择同一学科,没想到是“各回各家”了。 季元笑道:“说起来也是景侗的主意,他说讲武堂的设置之初就是为备战准备的,我们四个人倘或选了一样的专业,彼此互相较量有失和睦不说,到战场上也未免太偏颇。于是就制作了四个选择,让我们抓阄,抓到哪一学科就学哪一学科,原先我抓的是炮兵科,不过景侗耍赖私自给我换去了。但我私心里是很喜欢炮兵科的,还曾跟着景侗去他们班里蹭过几次课。” 这倒出乎伯醇和宛春的意料,伯醇想着那张家五少爷花名在外,只怕将来事比不过其父兄的,却不料他于军事上有如此知人善用见地。季元性子浮躁,就须得在陆军科磨炼,设若到炮兵科,还不知得闯出什么乱子。 宛春也是料想不到季元的学科是这么选来的,当下好笑道:“五少爷何必强人所难,难道炮兵科就一定比陆军科好吗?”她是纯粹不懂才会出此言语,大有为季元不甘的意味,季元瞧她的样子,嗤的就同伯醇笑开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章 往昔 宛春不解他们为何发笑,想要问,然而伯醇和季元都考虑她是女孩子,听到这些未免晦涩,俱都抛开不言了。伯醇见祖父已走,才想起问宛春:“囡囡的脚好了吗?” 宛春道:“来时才听过医嘱,倒是无甚大碍,只叫我不要多走动,过上几日就好了。” “嗯,上海医生得话还是值得信赖的。”毕竟号称国际都市,医疗水平也比别处发达可靠地多,既然医生说无事,伯醇总算可以安心。他今日是难得空闲,吃过饭同宛春季元说不上几句,就要回房忙自己的事情去。 宛春想起他要开办学校的事,趁他未起身忙问道:“哥哥之前说的日文学堂当真开办起来了?” “是,就在前两日才选了校址,原身是前朝的私塾,放在那里久无人问津,我便托人买下来,修整修整倒比现盖的建筑还强些。” 说到学堂,伯醇正有说不完的话,他想起宛春曾说过要当第一个学生的话,不觉又打趣她:“四妹妹问这个,是要来上学了吗?” 宛春亦是含笑:“自然是要去上学的,不过大哥在学费上是否要给我一个优惠呢?” “哈哈……”伯醇抚掌大笑,深感于幼妹的伶俐,不由许她一言,“何必优惠,似四妹妹这般聪慧的学生,若当真要来,便是破格免费录取又何妨!” “既如此,我在这里倒要先谢谢先生呢。” 他这般大方,宛春自然接受,当下就认了伯醇为老师。 季元坐在一侧,看她兄妹二人神神叨叨的样子。不觉只手扶额,长叹息一句:“一个大哥疯不够,四妹妹你却又来添乱子。”他这几天可没少听人说起伯醇的闲话,好好地一个国务卿家大公子,现放着大好前程不要,非得去开办什么日文学校,也不怕将来被抗日的人给砸咯。 伯醇笑而不言。起身拍拍季元的肩膀。摇摇头便走出去了。 只留了宛春和季元大眼瞪小眼,索性她二人也吃饱了,季元便道:“四妹妹不急着歇息吧?倘或不急。咱们去你屋里坐会子。” 宛春见状知道他是有话跟自己说了,无意识扫一眼胸前挂着的怀表,点点头道:“我在火车上睡得多了,这会子并不困。也有话要和三哥你说呢。” “那正好。”季元起身来,替她拿开椅子。便和宛春一道回到厢房里。 秀儿瞧他兄妹并肩回来,想是有事要谈,就去添些茶水,送到宛春和季元面前。季元笑的谢过她。方同宛春说:“妹妹来时,我曾给上海那边去过电话,说到校花大赛的事。妹妹可还记得?” 怎能不记得?连母亲余氏都打趣过她呢,遂点头道:“记得倒是记得。不过我已耽搁这许多日,你们还没有拿定主意吗?” 季元道:“你不来,谁又能替了你呢。不过这几日旧京里的事情也实在是多,那抗日的风潮一波赛一波的起,政府忙着镇压都还来不及,似这等事倒不好拿到台面上说了。且喜这两日日本方面代表言语有些松动,人心总算安稳一二,再过几日等抗日风潮过去,校花大赛就该重新提上日程了。” “那我也只好重在参与罢了。”宛春此时对于校花大赛已不似前番那般抗拒,且她心里自有另一番打算,不过这打算与她现在的心事相比,倒暂时不值得一提。她摩挲几下怀表,看秀儿早已出去烧水去了,掂量四下无人,方同季元道,“哥哥可知,除了二姐姐,咱们前头还有一位三姐姐的事?” 季元嗯了一声,不提防她这会子问起来,蹙一蹙眉问道:“据闻是有一个三姐,在战乱时候走丢了,爸和妈他们一直都托人在找着。怎么,好端端地想起来问这个?” 宛春道:“我们这次去上海,倒是听了些关于三姐姐的事,或许三姐姐同她奶母就在上海也不一定。三哥可知,三姐姐的奶母叫什么?” “叫什么……倒不清楚了。”季元深锁眉,仰首想了片刻,又道,“那时候我年纪也小呢,都不记得三姐样貌了,爸和妈心里难过,也很少提及关于三姐奶母的事情,只说是丈夫死了,是妈救了她,她后来就一直跟在妈身边伺候了。” “那,三姐姐是何时生的,三哥知道吗?” “何时生的?”季元再度锁眉,印象中每逢立秋,母亲总要着人去买些贺礼来的,他见过几次,问了佣人都道不清楚,好像大哥和二姐说过,是母亲买来收藏者预备送给丢了的那个孩子的,“或者她是生在立秋吧?” 他只是大概的猜测,然而宛春听罢却不由心惊,她作为谢雅娴的时候,生日可不就是立秋那天?原来……原来她真是李叔云吗?她是李家的第三个女儿,李叔云? “三哥……可还知,叔云她……我是说三姐姐她可有什么标识没有,譬如她眼角是否有颗痣?” “有痣?这我就不知道了。三姐姐毕竟丢了这么多年,战争最乱的时候,连母亲都差点糟了难,何况她和她的奶母?唉,也就是爸妈爱子心切,总不愿相信叔云已经不在了,所以一次次的使人出去找。要我说,设若叔云同她奶母还在,凭着咱们李家那么响亮的名头,她们早该找回来了,如何多年不通音信?” 于这件事上,季元难得的理智冷静起来。 然而宛春却不能够这般理智,她已然又落下泪来,季元先时还说着话,半晌不听她言语,一低头不觉怔住,伸出手擦擦宛春的面颊纳罕道:“四妹妹如何哭了,可是我说错什么了?” “不,你没有说错。” 宛春止不住心酸,偏过头避开季元的手,自己拭泪道:“我只是……只是有感于三姐的际遇罢了。” 算她命苦,好不容易找回了家,却是在这样的情形用这样的方式。然而,找回来又有什么用呢,便像季元所说的,她同奶母都已是身死之人了,如何再与李家通音信? 她本就是娇弱的人,哭起来越发的梨花带雨,让人心生怜惜,季元长叹一声,便从身上抽出帕子轻轻替宛春一点点拭去眼泪,安慰她道:“四妹妹不必这般难过,或许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三姐的奶母可能带着她走得远了,不知我们李家的住址,所以没能找过来。或者再隔几年,她们就回来了呢?你这样的哭,假使你的丫头看见,还以为是我欺负你,再要让人告到妈面前去,我岂不是要吃一顿排头不是?”他虽看着憨玩淘气,但哄起人来却着实的温柔细致。 宛春止住泪,只是低低呜咽点头。她也不想像个水龙头,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想着这辈子大概也只有自己守着这样的秘密过下去了,便不欲再惊动旁人,只接过季元的帕子,向他道:“我哭一会子心里就好受些,天色不早了,我想早点休息,哥哥无事也回去休息吧。” “嗯,我替你喊秀儿来照顾你,妹妹可千万别哭了呀,当心哭得多明儿眼睛肿得像核桃。”季元见她果真止泪,心头才舒坦一些,一面往外走一面道,“明日我送四妹妹上学去,四妹妹千万记得叫我。” “我知道了。”宛春听他的嘱咐,看着他长身玉立的背影一点点拐出门去,执帕子的手绕了又绕,终是在他背后轻声唤了一句三哥。 从此往后,他永远都是她的三哥了,潇洒的、恣意的、淘气的却又体贴爱护她的三哥。 季元出去不久,秀儿方端着水盆回来,宛春已经恢复了往昔的模样,坐在灯光下托着腮,只看那灯下的一只飞蛾,不断地撞着灯罩,扑通,扑通的,像个傻子。 秀儿挥手将飞蛾赶了赶,瞧她面色,笑道:“你小时最怕这些虫子,如今大了倒又不怕了。” “是吗?”宛春转首看着秀儿,“我小时还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她是知道谢雅娴的过往的,然而对于四妹妹宛春的过往,她几乎全然不知,只除了醒来那会子打探过的一些旧事。 她对四妹妹的愧疚无法可解,也唯有通过这些往事,去了解四妹妹的生平了。然后……然后替四妹妹走完这一生。 想到这里她就不禁难过,偏过头去仍是盯着那盏灯。秀儿不知她心底事,见她问,还当她是回忆小时候,兴致上来七七八八的倒也说了不少。只是她和宛春都深居在大院之中,所说的那些好玩事,也不过是闺阁儿女的小游戏罢了,并没有什么精彩处,然而宛春却听得十分上心,仿佛从秀儿的口中,便可见到宛春过去的一幕幕,看着乖巧的少女一天天的长大,到她作为宛春醒来的那一刻故事便戛然而止了。 洗漱完毕后,宛春似乎还沉浸在四妹妹的过去里,上了床满脑子也都是四妹妹的身影。她听说以前的宛春怕黑,经常要秀儿陪着才肯睡,但自她落水后,倒不大愿意让人陪着了。然而今日事出有因,她忽然就想再过一次宛春的生活,于是拍拍床板,喊秀儿道:“你别走了,就同我一道睡吧,我们许久不曾一起睡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一章 回校 秀儿不疑有他,她自来对宛春言听计从,忠心耿耿,便收拾了东西去洗漱一番,就同宛春一道睡下了。 或许是有秀儿陪在身侧,这一夜宛春睡得着实安宁,晨起周妈妈来叫她,见着主仆两个都在床上躺上,不由捂嘴笑上前,推搡睡在外侧的秀儿一把道:“小蹄子,你怎么又同四小姐睡一处了?还不快快起来。” 秀儿让她推醒,揉揉眼坐起身,因担心天凉,寒意沁人,便将被角往宛春身底里掖了掖,方道:“这会子什么时辰了?” “都要七点了,四小姐今天还要上学去,上房里的人叫我记得喊你们呢。” “哦,我这就喊四小姐起来。”秀儿翻身下床,自己先穿了衣服,方把宛春的衣服抱出来,堆到床头上,俯身在宛春耳边叫她,“四小姐,时辰不早了,该起来上学去了。” 宛春似醒非醒,睡眼惺忪地含糊答应着,翻过身又眯了一会子,才要坐起身来。 周妈妈见她起身,又笑着说她两句:“四小姐怎么又叫秀儿陪着你了?如今你已上大学了,不好总叫秀儿同你一起睡的,让人知道要笑话我们太溺爱你呢,连太太以往都叮嘱了我,要是你怕就给你留一盏壁灯。” “周妈妈说的是,我也就昨儿同秀儿一道睡的,今晚我会自己睡。” 宛春在这类小事上一贯不擅长同人争辩,再者周妈妈是宛春的奶妈,自然是疼爱她的,也就任由她发了两句唠叨。 已到入冬时节,屋子里虽有暖气。但总还是有些冷的。秀儿体贴,已给她备下了烘热的夹棉旗袍,另搭了一件米白色的长毛呢大衣,宛春穿着正合适。 周妈妈和秀儿二人替她铺叠好被子,送她到餐厅里吃些早饭。季元果真说到做到,早早就在餐厅里等着宛春了,兄妹二人作伴。周妈和秀儿便再没不放心的。俟她两人吃完饭就各自忙活各自的事情去了。 季元今日也没有叫家里的司机,他前两年就已学会了开车,只是平日里家里怕他惹事。对于他开车一事总拘束得很。今儿他是特意要献个殷勤,故而便自己开了车送宛春上学去。 他同宛春之间原本只悬殊一岁,正是玩得来的时候。雅娴本人的年纪是比季元要大两三岁的,然而她原先并不大离开上海。对于外界也正新鲜得很,恰与宛春脾气正合。因此与季元之间倒没有那么多代沟,两个人一路上总有说不完的话,季元将宛春送到巷口尚有些意犹未尽:“果然四妹妹是明白人,同你说话。倒比同我那些女朋友说话要轻松愉快得多。” 宛春本已打开车门,但人还没有下去,闻说不由一笑:“三哥的那些女朋友大抵是懂得都比我多罢了。故而三哥说什么她们都知道。我则不然,我是全然不知来到这外头的。自是三哥说什么我都觉得有意思。” “哟,四妹妹你这是拐着弯说我腹内草莽哪?”季元从前座上欠过身来,很不乐意他的小妹妹这样替外人说话,“她们可真不如四妹妹你,起码……起码能让景侗见天儿就夸赞的女孩子家,据我所知可就只有四妹妹你一个哦。” “哦什么哦?我要上课去了,懒得同你说呢。” 宛春羞红脸,她的三哥最近是越来越喜欢与她开玩笑了,且总说这些让她不好意思的话。张景侗说什么,与她何干呢?他可真是胡言乱语。 她半羞半恼的跑开,季元在她身后叫唤她两声,见她不予理会,自个儿扶着身后靠椅,吃吃就笑开了,直叹她的小女儿情怀也行使得这般可爱。 他不及开车掉头,从后视镜中忽而看到远处走来的一道人影,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来人恰是他思念许久的晁慕言。 这会子他也不顾及自身上学是否迟到不迟到了,忙就开了车门跳出来,向晁慕言走去。 要入冬的时候寒风总是免不了的,刮在人脸上刀割一样疼,晁慕言裹紧了围巾,稍侧过身正避着直面扑来的寒风前行,倒没在意前方。 等到她瞧着面前露出一双黑皮鞋的时候,整个人才似从冷风中醒过来,不觉就停住脚步,抬眼往上看去。 季元笑眯眯的,正站在她面前,笔直的身段,仿佛斜拉里突然长出的一株大树,唬了慕言一跳,不禁就捂住胸口,半退了一步道:“李……李公子如何在这里?” 季元笑道:“我才送了我妹妹来上课,正要走,恰看见你来,就过来同你打声招呼。你最近……可好?” “哦,哦,那就好,我……我也自然是好的。”慕言有些言不由心,自从那回剧院一事之后,她知道面前的这个人是宛春的表哥,既然他说送了妹妹来上学,想必是宛春回来了,就道,“宛春同学已经到校了吗?” “她也刚到,才进校门。”季元可喜她愿意同自己说话,看她怀里抱着厚厚的一摞书,不觉伸出手去,“重吗?不如让我帮你送过去吧。” “不不,不必了,不重的。那什么,快要迟到了,我得走了。” 说着,慕言便捋一捋头发,不大自然的避开季元的手,将书在怀里抱得越发紧起来,同季元微一颔首,就绕过他身畔急急往学校去了。 她于学业和见识上不消说自然是不同寻常女孩儿的,然而在人际交往上却又有她的一番见解。想她们晁家自前朝仁宗时起就一直有子弟在太医院任职,到穆宗时杏园子弟数不胜数,曾曾祖父一度任职太医院提点,最知皇家秘史。虽后来因事获罪,但未罪及子孙,祖父也曾蒙召给末代皇帝看过几次病。受其耳提面命,对于权贵世家,慕言总不愿意牵扯的,倒宁愿同她祖父一样过着小富即安的生活。 北岭李家世代书香,百年望族,在前朝灭亡后还能在旧京屹立不倒,可见其权势喧天。李季元作为李家的嫡系子孙,将来同他结亲的必然不是寻常人家。自己家小门小户,且又是不入流的医家,谁会信她同李家能牵上关系呢? 罢么罢么,她可不愿做李季元风流史上的一笔朱墨,再者她也不喜欢这些纨绔子弟,胸中无半点书墨,只会仗着爷娘老子耍威风,有何乐趣可言? 季元不知她在心里将自己贬低的一无是处,还当是自己前番的努力有了些许成效,这不,已经开始同他说话了。他自然有信心,要不了几日,她就会答应他的邀约的。 对了,邀约之后要做什么去呢?这事要好好问问四妹妹的,她是女孩子,又是慕言的朋友,应当会有好建议的罢。 他自顾自的乐呵,全然不见对面又来了一个人。 周湘隔着老远就见前面一个人在路中间踱着步子,来回的晃荡,也不知在做些什么。看衣着打扮,倒是光鲜,然而这巷子一过了上学上班的时候就分外的冷清寂静,这人在这里迟迟徘徊不去,周湘便有些疑心他不存好意,不由得就把背在肩上的拎包揣到了怀里,只想着万一他有什么不轨的举动,她非得拿包砸他个头破血流才好。 她已然做好了警备,季元却不知晓,只是余光里见有一道黑影,下意识就旁边让了一让。周湘正也想从他另一侧绕过去,两个人一时心有灵犀,当即撞个正着。 这可把周湘恼坏了,还真当他故意存心与自己作对,拎了包扑通就砸过去。 季元也撞得一个趄迾,还没回过神呢,让人这么砸一通,嘴里头一面哎哎哎的叫唤,一面气道:“王八羔子,哪个不长眼的砸小爷?” “砸的就是你,好好地,你挡我道做什么?” 周湘也气着呢,住了手抬头就要骂人。 季元恰转过脸来,俩人一对眼,倒是顷刻都住嘴了,周湘愣愣看着季元,又看看自己手中的包,片刻才回过神来问他:“怎么是你啊?大清早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又是这个泼妇! 季元揉揉被砸的脑袋,恨不得跺上几脚,狠骂苍天几句才好。你说他这是倒了什么霉,怎么回回碰到这女人就没好事。上回好好地登山让她扫了兴,看个戏吧救人还救错了,这一回他就在路上走一走,什么都不做也能让她砸出一头包来。恨极了不免就咬牙瞪着周湘:“我送我家妹妹来上学有错吗?倒是你,大清早的,平白无故砸我干什么?” “谁……谁平白无故砸你了?你穿成这个样子,还在这巷子里来回晃荡,谁知道是不是好人?我见你忽然撞我,才砸你的。” 周湘未尝不尴尬,再三大量一眼季元的穿着,看他大冬天的还穿一身花点子西服,头发又都向后梳着,与以往的模样大不相同,也难怪她第一眼没认出来。 “我穿成这样怎么了?你管天管地,还管得着我穿衣吃饭哪!真是笑话了!”季元简直气急生乐,他这身衣服怎么了?他可是好生挑选才穿这一件的,别的哪里能体现出他的风流倜傥来,女孩子不该是都喜欢这样子的男人么。再说了,就算她看不惯他穿的衣服,也不能随便砸人啊。嘶……这额头,莫不是砸破了吧。 他揉揉头,甚是自我感觉良好,周湘暗里撇撇嘴,没好意思说他穿的跟个瓢虫似的,真不知哪里好看了。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正不知自己那一下砸得重不重,又上前看了看,问他道:“砸的疼吗?”(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二章 日语 “这不废话,要不你让我砸你一下试试?”他没好气地白了周湘一眼,扭头看她还攥着包在怀里,便道,“哎,不是,我说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老这么泼辣,你那包里都放得砖头么?得亏我是讲武堂出来的,要不然这一下都能被你砸个半死了。” 他一面说,一面就要拉扯了周湘的包打开看个仔细。女孩子家的东西,最为隐秘,周湘哪里肯让他翻阅,不觉尽力的把包往身后藏去,嗔他道:“我来上学,书包里放的自然都是书咯,不过砸你一下,瞧你疼的那样子,真不耐打。” 我呸,他长这么大,除却父母,谁敢打他?这小妮子打也打了,嘴里还不饶人,季元禁不住跟她耗起时间来:“我倒是要瞧瞧到底什么样的书,重得跟砖头一样。”他还要去扯那书包。 周湘往边上一跳,正靠在墙根底下,佯装生气地瞪着眼睛道:“你可别乱来啊,这里是我的学校,倘或我受你惊吓,乱嚷嚷叫了人来,再把你无辜的打一顿,你可别怨我。” “你!”季元恨得牙痒,伸了一只手点点她的额头,到底是怕了她的泼辣劲儿,无奈哼一声,悻悻退开一步地,“算你狠!小爷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这个小女子兼小人计较。嘶,小爷惹不起,躲得起,走也!” 说罢,煞是头疼的揉着额角转身走了。 周湘瞧他那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也有些于心不忍,不禁再次问他:“哎,真不需要给你买些膏药涂一涂吗?” “罢了。罢了,男子汉大丈夫,刮骨疗伤都不在话下,这点小伤痛……嘶……算什么。” 季元强自嘴硬,怕周湘纠缠,脚底生风一般就疾步走开了。 周翔看着他不住地揉着头走远的背影,不知怎么地。噗嗤就在后头捂着嘴偷偷笑了。暗里拍一拍身后的书包,心道季元可真是傻得很,她这包里的大辞典可比砖头还重呢。活该他今日有这一难。 她越想越好笑,进了教室那脸上还尤带三分笑痕。 宛春正同慕言请教这些日子落下的课程,一瞧周湘进来忙站起身笑意盈盈的望着她道:“你可来了,我才同慕言说起。要好生谢谢你呢。” “谢我什么?”周湘没转过弯来,将书包往抽屉里一放。便道,“多日没见着你,再看你倒如隔三秋一样。” 宛春和慕言相视而笑,都道她真是个会打趣人的。宛春道:“你莫不是忘了?我不在这几日,多亏你到我家里给我送笔记本去,我昨儿回来得晚。没来及翻看,今日拿过来一看。里头真是讲解的详尽极了,省了我不少功夫呢。” “哦,你说这件事啊。” 周湘恍然大悟,拍一拍脑袋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谢什么谢,横竖我也是要学习的,多给你写一份笔记全当加强记忆罢了。” “你这人可真不会邀功。”宛春抿着唇,故意逗她,“我原先可打算要给你行赏呢。” “有这事?那你不早说!”周湘果然从座位上跳起来,抱住了宛春的胳膊晃道,“我给你抄那份笔记着实是不易,瞧我这右胳膊,都抄的比左胳膊肿了。快说,你打算如何赏我?” 噗嗤。 宛春和慕言让她闹得忍俊不禁,纷纷捂嘴笑开,周湘见此情形,才知是被宛春戏耍了,便将衣袖一捋,按住她的脸羞羞道:“好啊,你连我都玩笑起来,我可不能饶过你,这一回你说什么都要给我点好处的。” “好好好,给你好处,给你好处行不行,快别捏我的脸了。”宛春自来娇生惯养,最经不得别人咯吱和戏弄,三两下就缴械投降起来,又向慕言求援,“慕言,快把这疯丫头拉开。” 慕言笑弯了腰,一面去护宛春,一面去拉周湘,嘴里尤念叨着:“快别闹了,要上课了呢。” 她三个嘻嘻哈哈,笑声直传到了外头,教室外面已然乌压压站了一片的人,原本都是要进来上课的,不想她三人在屋里如此玩闹,一声声仿佛啼莺出谷,简直让人心怀荡漾。兼之她三人都是容貌过人的女孩儿,平日里男生们恪守着师训校训,不敢冒犯这医科学院的三朵金花,而三朵金花在学习之余也甚少露出这等小女儿一面,今日乍见,众人不由在外皆叹:真真个是千种风情绕眉梢啊,若是学校肯许学生恋,他们何苦只可远观焉! 幸得那上课铃声及时响起,才打破了一地的旖旎心思,男生们只做是不知的样子,纷纷入内各归其座,周湘也终于不再同宛春闹腾了,忙坐下来开始一天的功课。 没了包车夫小邓,宛春回家也不似之前那般方便了,加上她近日课业实在落下的太多,索性就留在学校,同慕言和周湘一起在食堂吃了些饭,便同回教室补习功课下去了。 至下午放学时,宛春还以为会是季元来接她,却不想是家中另派了一辆车来,说是三少爷今晚有聚会,来不及接她了,让她自己路上小心些。 宛春就知他是三分钟的热度,也见怪不怪,坐上车回到家中陪同父母吃些饭就回房温习功课去了。至晚大哥伯醇回家来,看她房中灯火通明,信步就走进来坐一会子,看她读书读得这般辛苦,遂道:“妹妹可知有个叫鲁岳山的大文豪?他曾在日本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学习过现代医学,后来受一部战争片影响,认为救国救民需先救思想,便以笔伐戈,写尽天下不平事,终是铸成了民族魂,解救了无数陷于陋习里的普通人。” 宛春正读书读得一脑袋都晕蒙蒙的,听其所言,还当是伯醇要给自己另找出路,不由叹气道:“大哥,以我的才华,能读得懂他人著作已是不易,哪里还能写出救世的文章呢?你不要取笑我了,我看书呢。” “你呀,”伯醇爱怜的拍拍她的头,笑道,“我哪里忍心取笑这般上进的你?不过是看你像钻牛角尖一样的看书,才欲要告诉你,治病救人如同写书立著,一个救身体,一个救思想,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鲁先生倾尽平生,才写出呐喊人性的文章,妹妹这么小的年纪,还愁当不好医生吗?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偶尔的劳逸结合才好呢。” 宛春也知自己今日熬尽了气力,想那医学是何等重要,自己才读了几节课,就恨不得立马能悬壶济世了呢?她的确有些钻牛角尖的,既然伯醇要她劳逸结合,她便将医学书合上,转向伯醇道,“要不然大哥每日教我几句日语吧?我好歹也是在你那里挂名的学生,若是让人知道你自己的妹妹都不会日语,以后谁还愿意到你那里学日语去呢?” “你可真是……一刻都不闲着。” 伯醇无奈摇摇头,然而日语并不是非常难学的语言,兼之他自有自己的一套育人心得,教会一个宛春还是不在话下的。眼瞅着宛春来了兴致,他也不再推辞,便从宛春书桌上取过一支笔,拿了一张纸,刷刷几笔就画出一个大方格出来,又细分成数十个小方格,每个方格里写了一个日文的平假名,便现做了一本教材,教习起宛春来。 兄妹两人都是认真的人,一个教的上心,一个学得仔细,不知不觉就夜深了。秀儿来回几遍,看她两个这样学习,直觉不便于打扰,只好备下热水等宛春使唤。 这一学足到十点方歇,伯醇不料宛春的接受能力这样强,寥寥一个多钟头,她就把所有的平假名都记住了,甚至还会简单的说几句日常用语,使他不由信心大增,连连向宛春道:“四妹妹可真是聪明,今日我们就先学到这里,你回头再把这几句熟读几遍,明日我再来教你日语中的单词。那也是很简单的,很多的字都从我们中国传过去,便是不会读,大概的意思总能猜得出来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宛春亦觉得日文真有意思,明明字还是中国字,读音却大大的不同。两人商量毕,伯醇才打量一眼那自鸣钟,直觉时辰不早,便劝宛春早点歇息,自己也回房睡去了。 由是,这以后的几日,宛春白日里照常上学,同周湘、晁慕言温习功课,回了家中吃过饭看一会子医学书,便等伯醇那个老师回来教她日语。 接连几日如此,连上房里头都知道,伯醇收了宛春为学生了,直把余氏气得哭笑不得,不住向李岚峰唠叨,好好一双小儿女,怎地都这般神神怪怪起来? 李岚峰笑她多心,他倒是深觉兄弟姐妹之间如此和睦,实是家庭之幸,又把季元说一通,劝他无事也不要乱跑,就该多学学他的兄长和妹妹,增长增长自身学识才是正经。 季元正是愚顽的年纪,哪里能像宛春坐得住,去她屋里听不到十分钟就借口肚子疼,一溜烟跑了。伯醇懒得管他,京师讲武堂那样的地方都驯化不住李季元,他可没有比讲武堂再大的能耐了。幸而季元贪玩归贪玩,最近倒甚少惹事了,闲时还可去接送一回宛春。 这日正逢周五,讲武堂按例在每月的月末要进行突击训练,季元走不开,便不能送宛春了,仍是家里的司机送宛春上学去。可巧月末测评刚过,下午没多少课,老师们便做主给学生放了假,宛春来时便同家里说了,晌午一过,家里就来车要接她回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三章 雀起 看天色还早,宛春也不急着回家,想到再要两日姨母家的妹妹就要到旧京了,初次见面总不好两手空空没有表示,就让司机绕道从长安街走一趟。那里商铺林立,东西又齐全,哪怕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买什么,到长安街一瞧,心里也就有主意了。 司机听话的掉了头往长安街去,宛春翻一翻钱包里的钱,买一二女孩子家喜欢的首饰还是绰绰有余的。长安街离她们的医科学院并不远,约莫也就十多分钟的路程,宛春在两边店铺里找了一家饰品店停下,开了车门就进店里挑选起礼物来。店员们原本瞧着这个时辰是不大会有客人登门的,不想响起有客来的门铃声,原是聚在一起说话的三个人,霎时就分开来,其中一个梳着独角辫子的女孩子便迎着宛春走了过去。 别看她不过十岁的年纪,却已是店里的老员工了,一双眼睛早不知看过了多少人,穷的富的装穷的装富的,一眼便知。此刻她看宛春进来,眼珠子滴溜一转,就把宛春从头到脚看个完全。见她头戴一顶蝴蝶结平顶小礼帽,穿一身米白的呢绒大衣,底下微微露出一节粉色缎的旗衫,脚上一双黑皮鞋,一瞧便知是真皮料子,手里的拎包也是当下时兴的口金包,再看她模样身段气度,竟是通身富贵的人物。 店员欣喜于来了这么大的主顾,哪有不殷勤应酬的道理?当下满面堆笑,问她道:“小姐想要买什么?” 宛春也没有个主意,便像那玻璃展柜里瞅了瞅,问那店员:“你们这里最近有什么新鲜的首饰没有?” “有!有!小姐这边请。”店员一叠声的答应,忙在前头带路。引着宛春到一个新装饰的柜台前,指着那琳琅满目的首饰,向宛春道:“这都是最近一个月里新到的货。” 宛春弯腰趴在那玻璃展柜上仔细挑选一番,才挑出一对奥地利水晶耳环来,又添了个翡翠绿的叶子状胸针,折合起来正好六十元。她付了钱,待那店员用礼品盒都包装好了。才拿回车上去。 从长安街到静安官邸就有点远了。幸好家里的司机都是熟手,对于旧京仿佛都在脑海中画了地图一般,记得格外清晰。为省时间,就转了个弯,欲要从政府门前的太平大道回去。 他以前是李承续的司机,早已走惯了这条路。忖度这会子政府部门的人都还没有下班,总不至于拥堵的。却不想车子一拐上太平大道,就被对面蜂拥而来的制服大军们给吓在了原地。 宛春正在后座上细细地看那一对水晶耳环,心里甚为欢喜,只想着自己以后也要买一个戴戴才好。冷不丁司机踩了刹车。出于惯性,她的身子猛地向前一栽,登时磕在前靠背上。发出一声闷响。唬得那司机连声的问:“四小姐,没事吧?四小姐?” “哦。没事,只碰了一下。怎么了,车子怎么忽然停了?” 宛春揉揉膝盖,不解他怎地开车大大咧咧起来。 司机也正纳闷呢,指一指前方道:“四小姐你看,那都是什么人呢?” 宛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那对面整整齐齐排了四五列人马,皆是黑衣黑裤,气势汹汹,大有来者不善的意味。 这倒怪了,天子脚下,政府门前,谁人出场这么大的阵仗? 宛春还要再看个清楚,司机却猛然一回头又看向后方,惊呼一声:“不好,四小姐,他们是去抓示威的学生的,四小姐,咱们得赶快回头退出这条街去。” 什么,抓示威的学生?前儿不是说局势略有好转的么,怎么一转眼就又开始示威了? 宛春疑惑的回头顺着车窗往外一看,果不其然的,在他们车子十来米远的地方,正有一群穿着学生中山装的人,队列整齐摇旗呐喊地往这边走来。 她以前只在家中兄长和父母嘴里听说过学生游行示威的事,但是眼见为实还是第一次。宛春略有踌躇,这段路显然是不能够往前开的了,若要能倒回去自然更好,毕竟她的身份比较敏感,且李家正是多事之秋,这种时候她的确不应该搀和到这些事情里去。 摆摆手正要示意司机倒回到原路去,但总归是有些好奇的,宛春眼睛仍盯着窗外,正不知那一群黑衣人该要如何对待游行的学生,就在余光中忽的瞥见黑衣人背后手持的木棍等物,摆明了是要武力镇压。 宛春心头骇然,忙道:“先别倒回去,要出事了。” 那些游行的学生除了手中的标语和横幅,几乎手无寸铁,若当真两下里打起来,哪里会是那些黑衣人的对手?就算不会闹出人命,然而流血是一定避免不了的了。 宛春坐在车子里,很为那些外面的学生担心,她想了想,就要开车门出去,唬得司机一把按住车门劝道:“四小姐,这种事情你管不来的,瞧见没,学生们如今已经到了誓不罢休的地步,政府正是出于无奈,才要命人进行驱逐,又怕被清流人物口诛笔伐,便只好找些社会上的人来行这不体面之事。你这会子下去,仔细他们不认识你,再伤了你。” “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学生们受此无妄之灾啊。”宛春看那学生队伍俨然越走越近,口号声也越发响亮整齐,她这心里就越发着急,欲要出去告诉他们快快离开这里,又怕事情果如司机所言,学生们气性上来,是绝对不会就此妥协于政府的。 司机也正着急呢,他的任务就是接了宛春回去,设若宛春在这节骨眼上出了意外,他有几个脑袋赔给李家呢?不管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他猛地一踩油门,直往前冲两步,然后一个打拐掉头,摆明了要借此赶紧离开是非之地。 宛春不料他主意来的这么果断,又急又气道:“你跑什么呀你,快停下,停下!” 那边的黑衣人可是把棍子都亮出来了,学生们依然往前走着,大有誓死不归之意,她不能眼看着他们去送死。 她急得没法,只能去强开车门,这更让司机惊吓了,忙得又一踩刹车,停住后擦了一把冷汗道:“四小姐,你不好这么乱来的啊!” “你若怕,就开了车先回去。” 宛春打开车门跳出去,冲那司机摆摆手,慌得司机也顾不得许多,赶紧也开了车门跳下来,紧紧跟在宛春身后,只盼老天保佑,可千万别闹出大事来。 他们两个的行踪实在诡异极了,车子也停的不是地方,稳稳当当就占了半边道路。 对面的黑衣人显然对车里下来的两个人感到意外,看着宛春的衣着打扮,倒不像是游行来的,便凶神恶煞一般在后面高声斥道:“让开让开,前面无关的人员趁早走你自己的路,不要挡道。” 宛春且不理他的那些混话,转过身疾跑几步,横站在太平大道中央,蓦地伸开手拦住欲要前行的学生们:“不要再往前走了,快回去,前面已经不安全了,都快回去!” 她这话说得奇怪又突兀,那组织游行的发起者,看她的样子十分时髦,又看她的车子很是不凡,即知她出身之富贵,便道:“那位小姐请你让开,你且回去过你歌舞升平的日子,但我们是必须要为国家讨个公道的。” “什么你们国家我们国家,难道我与你不是一个国家的人?” 宛春几乎让他的言论气红了脸,富贵人家同寻常人家无不是一样的爱国心思,可是眼下……她回头一看那就要冲过来的黑衣人,来不及想更多,忙冲着学生队伍摆摆手道:“不要再往前走了,快跑,快跑啊。” 然而学生们仿佛都被一根线牵引着一样,压根就没人听她的话,反是从宛春身边绕行过去,继续喊着口号向前走。 黑衣人冷起脸来,手上的棍棒也不在遮掩,倒拎着就欲冲学生的游行队伍打过来。 这下子可是捅了马蜂窝了,那组织游行的人原先还以为只是有人来阻止自己不要前进而已,哪里料到他们会动武起来?此时方知宛春方才的用意,慌得也连忙高声叫道:“大家快散开,散开。” 后面的游行队伍那么长,哪里听到前面说了什么?人群依旧往前拥挤着,又有人听说前面打起来,都是十岁的年纪,正血气方刚,一听打人了,无不摩拳擦掌的要助阵去。 宛春越发急了,上前去拉着一个正要去打架的同学劝他赶紧走,又对一个振臂高呼的女同学道:“不要再走了,快回去呀。”那女同学看也不看她一眼,抽开手臂,仍然高呼着‘还我东北铁路权’。 跟着宛春的司机也让眼前的一幕吓住了,顾不得男女大防,一把拉住宛春的胳膊把她扯出游行队伍道:“四小姐,咱们快走吧,他们这是……这是都疯了呀。” 宛春让他一路拉到车子旁,忽听有人高喊“流血了,流血了,他们要打死我们,他们居然要打死我们”。 宛春尽力喊了几嗓子让他们别打了,然而她的声音于浩荡的队伍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她气到极处,狠狠甩开司机的手,一把拉开车门,就从车前头翻出一把勃朗宁的手枪来,冲着上头天空就打了一枪。(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四章 暴露 这把枪是爷爷留给她的,来时还曾嘱托她,无事不要拿出来,有事时倒可以作为防身之用。她起先还嫌刀枪无眼,这会子倒庆幸把枪留在了这里。 她这一发子弹打出去的威力着实的大,两边人马受此一惊,倒是都住手了,齐刷刷的盯着她。宛春吞了吞口水,尽管虎口处被震得酸麻无比,然而她仍高举着枪道:“都住手!你们若再要打下去,别怪我子弹不长眼。” 其实从外貌上来说,宛春是极为清丽娇贵的,让人只看一眼便会大觉怜爱。然而她这一番话又说的着实果决,便是那起子黑衣人都吓得一时愣住,片刻才有人大着胆子说道:“你是什么人,在多管闲事?” 宛春看他一眼,冷冷斥道:“我是什么人还轮不到你来问,快把你手下压着的那个学生放开!” 那人骂骂咧咧一句,到底是迫于她手枪的威力,悻悻起身,松开了压在手肘下的一名男同学,立时旁边有两个人学生上前赶紧扶起了那个男同学。宛春见地上赫然一滩血迹,有抬头看那同学的鼻子、嘴巴都流着鲜红的血痕,可见受伤不轻,又瞧还有两三个学生,皆一身是伤的靠墙站着,便呶呶嘴对司机说道:“吴哥,你送这些同学先去医院。” 吴哥自然不愿意:“四小姐,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这儿太危险了。”看那些学生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样子,他一个大男人都后怕得很,若棍棒无眼,打着了娇滴滴的小姐怎么办? 他自有他的担心,宛春心内明白。便转头低声道:“无妨,他们暂时不敢拿我们怎么样的。你送学生去医院,再去告诉我三哥一声,让他把侗五爷他们都请来。” “这……”吴哥暗里思量一番,季元和侗五爷倒的确是能镇得住场面,四小姐请他们做救兵,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横竖三爷和侗五爷也不是政府的人。真要对立起来。说出去也不过是学生同社会团体之间的一场闹剧,他们摆平了闹剧,只有得益处没有坏处。遂答应宛春道,“那好吧,四小姐你多保重,我去请了三少爷他们就回来。” “先把人送医院去!”宛春怕他不知轻重缓急。忙又嘱咐一句。 吴哥点头应了,便让学生们把受伤的人都送到车上去。赶紧调转了车头从来时的路退回去了。 宛春岿然不动地站在路中央,学生们看她如此的大义凛然,那一开始被追打的慌乱和不知所措不觉就消散许多,人群不约而同地开始缓缓聚集在她的周围。 一道火红的身影在听见前方响起的娇吒声的时候。就从人群之后不断的挤过来,直挤到宛春身边去,一拉了宛春的胳膊。方低声纳罕道:“还真的是你?我在后头还以为听错了呢。” 宛春不期然周湘也在这儿,她回头看着她亦是纳罕:“你什么时候来的?” 周湘抬手“嘘”了一声。显然是不愿意多谈的,宛春也就不再问下去。不过因了周湘的到来,她心里的底气也更加足了,用另一手同周湘紧握住,仍是瞪住对面那群黑衣人。 黑衣人见己方被一个小姑娘掣肘到这等地步,颜面上自然挂不住,过了被枪声恐吓住的怕劲儿之后,又振奋起来,亦是紧紧站成了几纵列队,与学生们互为掎角之势,其中有一个人剃了一个鸭蛋青的大光头,睁着一双环豹眼,脸上横竖着几道疤,露了两只粗胳膊,一双铁桶似的大腿往前一迈,几乎冲到宛春跟前儿,恶声恶气地质问她道:“我看你倒像是个学生,既然是学生,不好好地在学校里读书上课,跑出来在街上瞎晃悠干什么?还喊的什么口号,什么还你铁路权,你们哪里来的铁路权?” “我们虽然是学生,可我们心忧天下。诚然铁路权不归我们学生所有,可是任谁都知满蒙铁路要是被日本人侵占去,那么他们就会在我们国家的东北处打开一个缺口,进而在东北筑路、开矿、设厂、移民,长此以往,迟早他们会吞并整个东北,然后进军我中华,掠我们城池,屠我们双亲,戮我们兄弟,岂说不与我们相干?设若国将不国,我们读书又有何用,还不是给他人做嫁衣裳?” 不等宛春开口,站在宛春右边的那个组织游行的学生就先一步说话了。他言辞犀利,逻辑清晰,字字句句都说得那大汉额角直跳,张口结舌半天才蹦出一句:“我不管你嫁人不嫁人的,我就实话说了,这条街不许你们走,你们该回哪里就回哪里去。年纪轻轻,不要动不动就游行示威,国家的事是你们能插嘴的吗?” 他是个粗人,只知道拿钱办事,且对于政治他们还远没有学生的领悟性高。一条铁路也能牵扯出亡国来?在他看来真是不可思议。 学生领袖也知道与他是说不通的,摆摆手无奈道:“罢了,罢了,我也实话说,今天你是拦不住我们的,哪怕血流成河我们也要走到政府门前去,我们要去请愿,要让政府看到我们的决心,满蒙铁路决计不能给日本!” “嗨,你这小子!”大汉有点气急,见软的不行,开始捋袖子想来硬的。 宛春冲他晃了晃手中的枪,才使得大汉低声啐骂几句,又退回了原地。 她到如今才明白学生们的目的,也怪她消息滞后,都回来这么些时日都没有听说过满蒙铁路的事情。而今耳闻,才觉惊心动魄。 她不算是没有见识的人,以往在上海的时候,局势也曾这般艰难过,为了反对美国干涉中国内政,上海当地交通大学的学子们纷纷走上街头,进行反美示威游行。只是那时她还小,在路边看着学生们一队一队的胳膊紧挽着胳膊走过去,神情皆是一样的肃穆慨然,而街道两旁则矗立着无数的像电线杆子一样执枪的士兵。她看了只觉得稀奇得很,还是母亲受了惊吓,忙连抱带拽的把她扯回家里去,严严实实关上门,不许她在那几日出去。 那一次游行示威的结果她不清楚,但还是从母亲的神情里看出了不安,今日亲身经历,方知当时母亲惧怕的究竟是什么。 是对无辜的屠戮,是对局势变化的忐忑,也是对平凡生活不能保障的绝望。 幸而上海至今还是那个上海,没有沦落到别人手里去。 宛春握了握枪柄,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人再伤害学生们了,过去的事她无能为力,如今的事她却可以尽力搏一搏,便向那大汉道:“我看你也不是不通礼数的人,你们是什么人派来的,我也知道。学生们不过是要请愿而已,我不为难你们,你们也别为难我们。我只带三个人去政府里,你也把你的兄弟们带回去,这笔交易如何?” “不如何!”大汉呸了一声,很有些好笑道,“小姑娘可不要空口说大话,你是什么人物,也敢同我们讲价还价?你既然是知道我们的来路,我也坦荡点,今天我们的目的就是不让你们到政府里去,你们若要闹,可以,除了太平大道四九城里随便你们闹去,哪怕你们闹翻天呢,都不与我们相干。还有你这姑娘,回家绣绣花纳纳鞋底就够了,出来同他们混闹些什么?” “你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周湘站在宛春的身旁,简直觉得那大汉的眼力劲蠢到了极点,能有汽车坐的人,能随身带枪的人,还能说出要带人去政府的人,想一想也可知来历不凡,偏生他笨到家,左一句小姑娘右一句小姑娘,“已经给了你意见,只带三个人去政府里,你若是做不了主,也可以先回去问一问管事的人,总比你在这里打人要好吧?” “我打人也是你们该打,你们游行堵着我们路了,我们看不过去,打你们怎么了?”大汉明显是要犯劲儿,他最不耐同人罗里吧嗦的,而且还是同两个黄毛丫头。小丫头片子还不知吃过几年饭呢,就敢跟他叫起板来,他来时可是得了上头意思的,撵不走人就只管打,什么事都有上面罩着呢。 既是得了这样一把“尚方宝剑”,那他还不想打谁就打谁?什么有眼不识泰山,一个黄毛丫头算得什么泰山呢? 啐!这是拿他当傻子呢!他带了一二百个兄弟出来,可不是给人吓着玩的。 手指不经意挥了挥,那围着大汉四周的黑衣人得了指令,当即又拿出棍棒来。宛春和周湘都猛地一愣,不想话说到这份上他们还要动武,看来还是要出些狠招的。 宛春放在保险栓上的动了动手指,只道他们若敢往前走一步,她就再开一枪吓得他们屁滚尿流才好。周湘亦是紧张不已地偎在宛春身侧,她素来机灵,想着宛春的身份毕竟是隐秘的事,竟不好在眼下公开出来,心里只恨那大汉不开眼,若不然事情也不会闹到这等地步。 她两个人都做好了应对的准备,然而世事总会那么无常,偏巧这游行的队伍里有一个女学生,曾经与宛春和周湘同校,今日放学得早就与家中兄长一道出来参加示威游行。方才见到了周湘,还以为是错认了人,如今再见到宛春,不免更加惊奇了,这会子听见大汉口出狂言,不由怒从心起,站在队伍之中就嚷嚷道:“我不信你连李家四小姐都敢打了,你真是好大的狗胆!”(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五章 总统 如此剑拔弩张万籁寂静的时刻,她突如其来的一声喊无异于一道炸雷,炸在了众人面前。 便是胆大如周湘,都叫这一声“李家四小姐”吓得一愣。 黑衣人也是个个惊讶,万万料想不到半路上杀出的程咬金会是传说中久负盛名的李家四小姐。那起先还蛮横着的大汉,霎时面色就软起来,他可以无所顾忌的队服一群穷学生,可却不能动李家四小姐的一根头发丝儿。 谁不知李家的势力,谁又不知李家同总统府的关系?再则,李家那三少爷又岂是好说话的?麻烦,麻烦大了! 不用他示意,黑衣人们就已经暂缓了冲过来的脚步,都不是傻子,谁能不知道李家四小姐的来头呢?都说枪打出头鸟,他们有几条命敢和李家抗衡? 一时间,太平大道上倒真是太平起来。 学生们的脸上也不如方才那般惊慌了,显然的,李家四小姐的名头带给他们的不仅是惊讶,还有安心。倘或连李家的四小姐都参与了示威游行,他们必然会成功的了。 “四小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组织游行的学生领袖已然退位让贤,开始问起宛春的意见来。 宛春初时还震惊于自己身份的暴露,这会子眼见事情不可挽回,干脆也就顺势而为,道:“不急,待我同他们再商量商量。”若有可能。她还是愿意和平解决此事的。 国家经历了无数的战乱,堪堪安定十多年,实在没必要同胞相残。 既是有了李家为靠山。宛春也不同那黑衣大汉多言,只道:“还是那句话,我带三个人去见总统为民请愿,你们识相些就放我们过去。” 黑衣大汉不欲答应她,又不好直白的拒绝他,想了一想才道:“我也还是那句话,此路不通。四小姐若要走,那么就你一个人走好了。”横竖她是李家的人。与总统府一向亲睦,他放了她过去,便是上头责备起来,也可推脱说误会四小姐是去政府里找其家人的。他们总不会让他和四小姐当面质证。 这也算是个折中的法子。 学生领袖低头略略思忖,便转身面向宛春郑重地拜托起来:“四小姐,说句不中听却最通俗的话,‘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四小姐既能救我们于水火,那么某有不情之请,还请四小姐再救黎民百姓于水火吧。如今他们只要四小姐一个人过去,请四小姐务必要将四万万人的心愿送达给张总统。我们不愿做亡国奴!” “对,我们不做亡国奴!” “不做亡国奴!”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四万万同胞心连心,誓死不做亡国奴!” 一声一声的呼号。一阵一阵的呐喊,仿佛大海深处最不起眼的一朵白浪,不停地堆积涌起,终于在海面汇成惊涛骇浪,裹挟着千钧之势拍打在海岸上,亦拍打在人心上。 宛春看着学生领袖的眼睛。那般清澈明亮的眼睛里,不仅仅寄托与希望。更寄托了殷殷盼望。面对着这样一群衷心爱国的学生,宛春直觉自己倘要拒绝的话,便是拒绝了整个国家的未来。 她哽咽地点点头,答应他道:“你放心,我务必要把你们的话送到总统那里的。”她也想要这个国家好好地看一看,国之栋梁们是多么的优秀,多么的勇敢。 轻轻理一理帽子,宛春转过身向黑衣人道:“那就我一个人过去,你们可以放心了。” 说罢,抬脚就要走,周湘忙一把拉住她:“还是我同你一起去吧。”请愿这种事本就是人越多越好,如今单剩宛春一个光杆司令,万一到那政府那边再叫李家的人给拦下来,岂有什么希望可言? 黑衣人不提防事到临头又有变化,不由斥责周湘道:“四小姐去便罢了,你是什么人,也跟着去做什么?” 周湘冷哼一声:“我是四小姐的仆人,必须得跟着四小姐近身伺候,这总行了吧?”她实在俏皮得很,又很看不惯黑衣人只为钱财不顾正义的做法,故而言语中颇多讥诮不满。 那黑衣人何尝看不出来她的胡闹,登时拎着棍棒胡乱驱逐几下道:“走走走,你就是四小姐的奶妈子,如今也只能四小姐一个人去,莫要添乱,我这手里的家伙可不是吃素的。” “那我这手里的枪也不是吃素的。” 宛春冷冷瞥了那大汉一眼,指一指旁边的周湘道:“这位周小姐正是参事府的千金,参事府也在太平大道上,她顺路回个家并无不妥。” 大汉不料又来一个官家千金,他在江湖胡混惯了,还当官家千金们都似赵纯美那般,一心只在宴会娱乐和逛街上,再想不到还有人愿意搀和到示威游行的事儿里来。 既然是参事府的千金,左右他已经卖了国务卿的面子,那么多卖一个面子给参事府也无不可,不过明面上倒还是要说道一二的:“既如此,那么过了这里,你们且各走各的。四小姐去总统府,周小姐最好还是回你的参事府去。” “嘁!什么时候旧京倒多了个多管局的了。”周湘暗啐一声,看在他识时务的份上,也不多做计较,便一挽了宛春的胳膊道,“咱们走!” 说着,二人就坦荡大方的径自从黑衣人队伍的中间走过去,众人因知她们来头,纷纷避让不迭,从远处看去,她们倒不像是去请愿,倒像是在黑漆漆的天地里开辟出了一条通天大道。 季元松口气,方才那人掏出棍棒的时候,他几乎没忍住就要冲出去解救自家的小妹妹了,还是身旁的张景侗快一步拉住了他,叫他不要擅自行动,方看完了一场大戏。 这会子眼看宛春和周湘走远,柳秉钧不由笑道:“还是景侗说得对,往日里我们都小瞧了四小姐了。”这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魄,便是寻常男子也无法企及,幸而他往日里还嘲笑季元,说他家里养了一个柳湘莲不算,竟又养了一个林黛玉。 这会子再看,这黛玉竟有几分探春的影子了。 “谁说不是呢?”不说柳秉钧纳罕,就连天天与宛春在一起嬉闹的季元,都不大能相信方才举着枪恐吓别人的小姑娘会是他见着老鼠都害怕的四妹妹,真是奇了怪了,莫非人长大了,性情也能跟着变了? 往常彩珠姨和娜琳还常担心母亲太溺爱四妹妹了,使得四妹妹娇娇弱弱的,一点气势都没有。倘使能有二姐仲清一半的能力,她们也不必为她将来成婚当家的日子发愁了。 而今他想着回去还是要和彩珠姨她们说一声的,不必担心四妹妹了,四妹妹同二姐姐可真是一母所出,行事的手段都这般泼辣大胆。便叫他拿枪指着那群人,他也得想一想后果才敢哪。 哦,天啊,说到后果他倒是想起来,四妹妹只身去了总统府,万一受总统刁难可如何是好?总不能对总统拔枪吧? 要是以前,他绝对会认为这是天方夜谭,可如今,他倒不能确信了。 “景侗,快,我们快去总统府!” “我正有此意。”张景侗不消他说便已想到了这一层,不过他想的可不是宛春敢对总统拔枪,他想的是宛春说是为民请愿,然而她李家的身份还在,设若父亲误会,那么他们同李家的关系必会越发糟糕。 然而这种节骨眼上,他们已经不能与李家再闹矛盾了。 攘外,还需先安内才是。 他两人都说要回总统府,赵国栋和柳秉钧自然相随,四人上了一辆车。学生们虽然目送了宛春过去,但事因为心中怀抱希望,急等着宛春的好消息,故而都没有散去,仍在太平大道上与黑衣人对立着。季元他们便没有走太平大道,而是走专门押运武器粮草的一条官道。官道上把守的士兵自然认得总统府五少爷的车子,一见就忙开门给他们放了行。 四人到了总统府不待车子停稳,都纷纷开车门跳下来。张景侗和季元身先士卒,几个跨步就迈到了总统府台阶上。往常他们来,总统府的侍卫兵总会给他们让路的,然而今日他们过来,却意外碰了个壁。 侍卫长与四大公子是极为相熟的,不好公开的得罪他们,只是搓着手解释了一番,又笑道:“你看,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方才四小姐和一位周小姐到这里来,说明了要见总统。她以往从不来,我也是在三少爷府上才见过四小姐两回,还当她是无事过来玩一玩的,就放她进去了。谁知四小姐她……呵呵,总统是下了命令的,这会子不许任何人进去。几位少爷要进去找总统,还是在外头多等一会子吧。”他没说的是当总统听到四小姐为民请愿的话,脸上复杂而深思的神情。 如今正逢多事之秋,学生们为什么会请愿,黑衣人为什么会打学生,是总统府心知肚明的事。日本方面因对满蒙铁路权索要不得,已经开始寄希望于满立,慢慢扶持前朝余孽为伪政府之主,瞧那架势大有取总统府而代之。总统府不愿意卖国,可也不能束手就擒,宛春在这个时候跑来说要抗日,无疑是在总统心里火上浇油。(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六章 咖啡 门外四大公子面面相觑,门里两个少女也正忐忑不安。 宛春不自觉的揪紧拎包,她没想到自己见总统会是这么的容易,那些侍从官们大抵曾经见过四小姐,对于她的到来虽然惊讶,却不加以阻拦。她同周湘两个一路畅通无阻的进到总统府,又畅通无阻的见了总统。 在她的印象里,对于总统的认知还停留在前生看过的新闻报纸封面的一张戎装照上,眉目凛冽,唇角横抿,只观其貌便觉气势迫人。如今亲眼所见,瞧他蓄起了浓密的一字须,没有穿军装,只是简单地一袭黑色长衫,人是随意了些,神情间却分明又比报纸上的人物更加沉稳肃穆了几分。 张作凌初时得人汇报说是李家四小姐来了,还当她是去过政事堂后顺道来的总统府,想着已有多年不曾见过李家那个娇滴滴的小丫头,他一时兴起,就让人请她进来。谁知这丫头的胆子这么大,甫见面就说出一大通请愿的话来,干干脆脆地倒不是小时候那般怯懦模样了。 他起先疑心这是政事堂国务卿的意思,待派出去的人回说,宛春并没有到政事堂,而是从太平大道直接来的总统府,张作凌才放心了一些,在放心之余又不觉好笑,大有想把国务卿一道请来,听听他孙女请愿的意思。 幸而他不是儿戏化的人,这样的念头只不过是一闪而逝。在经历了看似漫长的沉默之后,张作凌才缓缓坐下来,对着面前两个兀自紧张的小姑娘微微地笑道:“你们要喝些什么吗?我这里还有些咖啡。我不大爱喝洋玩意,想来你们年轻人该喜欢的。” 他故意地岔开了话题,周湘张了张嘴,就要说话,宛春却轻轻在下面扯扯她的衣袖,貌似轻快地笑道:“都说咖啡味苦,我倒觉得苦尽甘来。总统要喝一些吗?我于咖啡上还算有些造诣。不如我冲一杯给您尝尝可好?” “那就有劳四小姐了。” 张作凌欣然一笑,便摇铃命人去取咖啡机和咖啡杯来。 侍从官听话的去了。张景侗站在外头看他出来,忙拉住他问道:“里头如何了?” 侍从官道:“总统使我拿咖啡机和咖啡杯呢。” 拿这些干什么?张景侗身为张家颇受宠爱的五少爷,自然知晓自己父亲的喜好。他是行伍出身,最喜得就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虽然这些年做了民政府的总统,但也只是在用餐习惯上文明许多,对于西式餐饮,倒仍是一贯的排斥鄙夷,直斥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贵且劣质。是以家中但凡父亲在家,母亲和仆人是绝对不会给他备咖啡的。 这又是谁大胆,敢给父亲冲泡起咖啡了? 他纵然顽劣,然而面对自小敬仰到大的父亲。却分毫不敢造次。心里明明好奇得很,也只能守在外头,再等那人送了咖啡机出来。 宛春说她会煮咖啡倒不是空口虚话。咖啡刚在上海时兴还不甚发达的时候,多依附在戏院中,或是饭店内,寻常人等闲喝不到它。她也是因为要陪着陆建豪应酬,才在上海大乐园喝过几回。初时的确嫌咖啡味苦,待到回头再品咂。当真回味无穷,自此她就爱上了这个味道。 可惜一个女人。无事时总不能天天到上海大乐园去喝咖啡,若要去别处,总免不了要点些西点做陪衬,得花好几块冤枉钱,她舍不得,就想出个法子,上街买了咖啡豆,自己拿回家慢慢用小钵子研磨,研成了细细的咖啡粉,用纱布虑了,再用水煮开。她试验了不下十数次,直到最后咖啡喝下去的时候再也不比大乐园的口味逊色为止。连陆建豪那样的人,都对于她的煮咖啡技巧赞不绝口,若有客来,还会特特命她冲一杯咖啡来。 眼下总统府的咖啡机自是比她用的钵子好得多,咖啡豆也都是研磨好的,她对照着说明书摸索一阵子,便无师自通的开始煮起咖啡来。 周湘眼看她闲适自在的添水,倒咖啡粉,心里仿佛五爪挠心一般,焦躁得不得了,围在宛春周围不住小声的问她:“你到底有没有把握说服总统啊,这咖啡有用吗,你煮的咖啡好喝吗?”就差没直白的开口问她,总统是一杯咖啡能收买的人吗? 宛春让她问得耳朵都嗡嗡的痒,她自然知道周湘在着急什么,可是光她着急没用的,总统可不急。不仅不急,他就是想让她们着急,让她们知难而退。 她可不能如他的愿。 “好了,闻闻看,香不香?”宛春小心地将已经煮好的一杯咖啡递到周湘面前。 周湘报之以‘呵’地一声冷笑:“香,简直香死人了。” 这节骨眼上,她有什么心情同她品评咖啡的味道呢。轻轻推一把宛春的背,周湘再次催促了她:“既然咖啡煮好了,那就快去端给总统吧,让他抓紧喝完,还有要事没同他讲完呢。” “知道了,知道了,你的脾气可真急。” 宛春嗔怪几句,拿来一个彩瓷的茶托子,慢慢将白瓷咖啡杯放到茶托子上,方一手托起了茶托子,同周湘一道从茶水间走出来。 张作凌恰好打完一通电话,看宛春一袭白色呢子大衣,托了彩瓷茶托子,端正捧着一杯咖啡出来,仿佛从仕女图中走下来一般,当真如外人传言国色倾城。 他面上带出些笑容,将方才电话里头的不愉快抛开,重新坐下来,抬手在鼻尖轻挥一挥,不觉赞道:“还真是好香的味道。” “请总统赏光,再喝喝看呢?”宛春将茶托子放下,双手捧着把咖啡杯递到了张作凌面前。 张作凌极为亲和的道了声谢,接过咖啡品了一品,不由就将眉头都皱在一起,腾出一只手来狠狠摆一摆道:“苦!极苦!简直喝不得!”说罢,便将咖啡杯往桌子上一放,赶紧端起一旁的水晶杯大喝了几口水。 周湘噗嗤一笑:“咖啡本就苦,若要加糖就好些了。” 宛春也道:“是啊,咖啡原就是苦的,它要是想不苦只需放些糖便是。可是天下百姓的疾苦呢?要放什么才能让他们不苦?” “呃……”周湘不料她在此时发难,笑意不由就僵在了脸上。 张作凌执杯的手也不觉停在空中,看着宛春唇齿翕合,又道:“总统先生,我们不是来同您捣乱的,在您眼里或许学生就是学生,读书才是正经,政治上的事是与他们无关的。可是古语曾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举国书生乎?他们请愿,利民也利己。在清之前,是明,在明之前,是元,在元之前,是宋。元入宋,灭汉七千万;清入明,血洗江南、岭南,屠江阴,屠昆山,屠常熟,屠海宁,转战烧杀三十七载,灭汉三千万。如今我们民国好不容易重得天下,庇一方百姓俱欢颜,难道短短十数载就要步宋明后辙吗?日本军若入关东,东三省一万万的子民,总统先生您猜一猜,最终还会剩下多少?” 会剩多少?清入明,只剩三分之一不到的汉人,日本若入关,一个都不会剩的…… 他辛辛苦苦曾发誓要保护的土地,亦将会寸土不留。 方才日本方面还好意思打电话来要再同他做个交易,满蒙可以不独立,但要划分成日本的殖民地。若说方才他还有一丝犹豫,这会子他是再不会同意的了! “你说的很对!我们的国土,本就不该让日本人踏足的。” 张作凌冷下面孔,终是恢复了征战沙场时候的犀利与果决,他放下水杯,不再同宛春多言,只是拨出一个电话道:“给我转接佐藤一郎。”不多时,又道,“佐藤先生,你的意见我已有答复,你们来观光学习,我们自然欢迎,但若要瓜分我们的领土,抱歉,恕我不能答应。” 电话那头,不知佐藤先生说了些什么,张作凌的面色越发不好看起来,然而他仍然坚持着:“满蒙铁路权我们亦不会给你们……你们的打算,我不欲知晓……我张作霖受你们日本人的好处,只有我拿出自己的财物报答你们,表示我的全心全力。你们如果另有所求,只要是我个人所有,我绝不吝啬……但国家的权利,中国人共有的财产,我绝不会慷他人之慨,我得替中国人保护这份财产,不负他们所托……好,既是如此,那我们就兵戈相见罢!” 啪!电话被粗暴的摔在桌子上。 宛春和周湘同时骇了一跳,醒悟过来后,宛春才后知后觉道:“总统先生,是不是……我们不用给日本人当亡国奴了?” “那是自然!区区弹丸之地,也想夺我华夏,简直可笑!” 张作凌掷地有声,宛春和周湘不由欢呼雀跃起来:“那真是太好了,总统万岁,总统万岁。” 她两个也是欢喜到了极处,不提防那咖啡杯还在一旁放着,这一跳恰碰着了那咖啡杯底下的茶托子,登时把好好一个杯子摔得粉碎。 外头四大公子正等的焦急,冷不丁听见门里的声响,登时唬得个个面色煞白,张景侗当先就推开那侍卫长,直窜进屋里,一推开门就大叫一声道:“父亲,手下留情!”(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七章 校花 屋子里霎时寂静下来。 宛春和周湘捡起的咖啡杯碎片还在手里拿着,二人一脸迷茫,不约而同的看着闯进来的张景侗,连总统都狐疑地问:“手下留什么情?” “你们……不是……”张景侗亦是一脸迷茫,他在外头听得真真切切,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还当是父亲同宛春之间起了冲突,可眼下这是怎么回事?父亲好好的,宛春她们也是好好的,只有一地的碎瓷片子看上去不像好的样子。 “不是什么?” 张作凌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家儿子,见他目光不住的在宛春身上打量,不由就揣摩起他的心思来。 张景侗面色讪讪,来不及辩解,后头追进来的季元等人一个煞不住,呼啦啦全挤进办公室来,直把张景侗撞个踉跄。宛春意外看到季元不由一喜,站起身道:“三哥?你怎么在这儿?” “囡囡,你没事吧?”季元已在外面等了多时,又受方才碎裂声的惊吓,心里早就按捺不住了,此刻一见宛春,当即冲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了一回,又道,“你也太大胆了些!” 他全然地忧心着自家妹妹,丝毫没看见柳秉钧和赵国栋不停递过来的眼神,还是张作凌在其身后笑出声道:“依我看,你的胆子也大得很。” 宛春眨眨眼,看着季元僵掉的面孔想笑却又不敢笑,只好偷偷地扯了季元一把。使他回过神来,忙向张作凌致歉:“对不起,总统先生。是晚辈失态了。” “罢了,年轻人都有这种不成熟的时候,我不怪你们。既然你们都在,那正好,我也有话要说,学生的主要任务还是以学习为重,至于保护国家游行示威。交给大人们就够了。”他说罢,又转向张景侗训戒道。“我送你去讲武堂,可不是只让你当个护花使者的,倘或下次再有无故逃课的事情,我可饶不了你!” “是。父亲大人!”张景侗赶紧立正敬礼,父亲今天已是难得好说话的了,他可不敢再捋虎须。 张作凌好笑于他的乖觉,摆摆手就轰他出去:“走吧,走吧,小兔崽子!” “父亲!”张景侗有点无奈,怎么说着说着就骂上了,这还有外人在呢。 季元等人亦是好笑,想不到平日在外威风凛凛的五少爷也有被骂小兔崽子的时候。幸而几人中柳秉钧尚算理智。不等张景侗再言,忙就拉他出去了。宛春和周湘亦向张作凌告了辞,一同出去。 季元跟在她们身后。正要一起走,便听张作凌唤住他道:“季元,回去替我给你祖父带句话,就说贵府的四小姐当真巾帼不让须眉。” “……是,晚辈记下了。” 季元道声告辞,惴惴不安的跑走了。张作凌看看外头走远的一众背影,含笑点点头。又见自家儿子殷勤的在李家女儿身旁引路。方知儿女们真是长大了,才安排了大女儿的婚事,小儿子的婚事倒又近在眼前了。李家四小姐……不错,不错得很哪。 前头,宛春还不知自己的红线已被人给牵好了,此时走出总统府,想起请愿的学生还不知走了没有,便对众人道:“我还要去太平大道一趟,你们呢?” “我们自然也要去的。” 不止她担心学生们,张景侗也正怕黑衣人会同学生们再起冲突。再则,宛春也说了总统亲口许诺,不会把铁路权交给日本人,这样的好消息应该第一时间告诉学生们,好使他们都安心地回去读书学习。 他二人拍板,其余人无有不从的,当即说定,也不用车子,直接就从总统府走过去。 宛春一马当先,周湘紧随其侧,四大公子并列其后,一行人气势浩荡地从黑衣人中穿行而过,向苦苦等在原地的学生们传达了好消息。 登时,方才还剑拔弩张的战场,霎时就变成了欢乐的海洋,学生们个个喜悦之情皆溢于言表。 那学生领袖甚至高兴得连黑衣人都拥抱起来,再想不到请愿的事情就这般轻易的解决了。他跑过来,欲言握紧宛春的手,又顾及其身后的公子们,不觉在她面前站定,一个劲的搓手谢道:“四小姐,多亏了你呀,你可真是人民的活菩萨了,若不然……若不然些事定不能善了的。” 宛春也是第一次办这样大的事情,让他这般夸奖,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我哪里是菩萨?都是同学们的功劳,你们心忧国家,连总统先生都为之动容呢。” “那也是四小姐见到总统先生,总统先生才知道我们的心愿呢。”先时认出宛春的女学生,拼命从人群挤到宛春面前,仰着一张红扑扑的脸蛋,崇拜地看向宛春,“四小姐你可真厉害。” “是呀,四小姐,真是我们的救星。” “四小姐万岁!” “四小姐万岁!” “四小姐万岁!” “哎,你们……” 不知是谁起了头,满大街四小姐万岁的声音不绝于耳,响彻天际。宛春有心阻止,偏生她的哥哥也跟着捣乱,在其身后也振臂喊起四小姐万岁来,宛春堵得住他的口,却堵不住这悠悠众口。 许多年后,时人翻起李家传奇的旧事,犹记得《京报》曾刊登过的一页新闻,新闻中间是一幅彩照,当中一个女子白衣翩跹,惊才绝艳,身侧少女红衣若火,伴着四大公子,紧随其后,那纵列成队的黑衣人也成了画面的背景,仿佛神姬领着一路使者降落人间。 《京报》的发行量是全国都数得着的的,报纸一出,当日便被抢了个干净,供不应求到甚至于报社都不得不再三加印了一遍。 众人在喜于政府明确表态的同时,亦对李家的四小姐起了兴趣。往常只在传言里听过的人物,竟能有这等胆色为民请命,且又有这般出俗脱众的容貌,使人见之便恐惊为天人,街头巷尾无不赞叹连连。 有那等记性好又快嘴的,不由想起几月前旧京里闹着选校花的事情,如今既见宛春,便道这就是当初欲要选的校花。一时人人皆传,一传十,十传百,等到传出旧京的时候,已然就把宛春当做旧京里选出的北地校花了。 李家态度暂且不提,且说仲清和谭汝霖在上海看到了《京报》,又是高兴又是惊叹,谭汝霖一点报纸上宛春的彩照,便向仲清赞道:“往常我只当夫人是女中豪杰,想不到四妹妹比起你来亦不遑多让,你们李家人可真是了不起。” “我的妹妹,自然了不起。”仲清报之以得意,然后心底里对于宛春的做法她其实是同谭汝霖一样,万万都料想不到的。只是她是个爽快人,四妹妹做的又是爽快事,纵然稀奇,却依旧视宛春为骄傲。再三地盯着那彩照看了看,直叹北地校花之名在四妹妹身上可谓实至名归,若论身家,若论容貌,谁能比得过她四妹妹呢。便是她自己年轻几岁,也比不过四妹妹的绝色的。 倘或是三妹,倒还有可能一较高下…… 说到三妹,仲清脸色慢慢的又暗淡下来,自从上次陆建豪送来三妹的消息之后,她已经许久都没睡个好觉了。一方面伤心于三妹的不幸,一方面也忧虑于该如何告诉母亲。 她原是想着,横竖这么多年三妹妹都没找到过,不如就瞒下去,权当她还活着,活在不知名的某一处。可是,妹夫还在呢,她瞒得过母亲,该怎么应对妹夫?那块怀表,又该怎么拿回来呢? 她不自觉皱起眉,谭汝霖望见,讶异问道:“怎么了,报道有哪里不妥么?” “那倒没有,只是想起了一些麻烦事。”仲清长叹口气。 谭汝霖愈发讶异,又道:“怪哉,怪哉,你李仲清也会有麻烦事?” “废话,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无忧无虑?”仲清白他一眼,拉他坐下来,问他道,“正好,多个人多个主意,前几日那陆次长的事,你说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不是你妹夫么?” “妹夫不妹夫的,还两说。你说叔云没了,我要这妹夫有何用?我母亲那么疼爱叔云想着叔云,设若知道她的死讯,定然要崩溃的。” “那人家找上门了,也不能不认哪。” 谭汝霖理解妻子对岳母的担心,可是站在男人角度,他也可怜陆建豪啊。你说年轻轻就死了老婆孩子,再没个前程,这一辈子也就倒霉到家了。好不容易找到靠山,靠山还不愿搭理,他看着都不忍。 仲清才不管他的歪道理,陆建豪不过是有幸娶了三妹妹,才能与李家有些关联,如果她们早日找到三妹妹,如今妹夫还不知道该是哪一个呢。再说了,她实在不喜欢三妹妹的婆婆和小姑子,连带着对陆建豪也无甚好感。 “你说,我要是不告诉母亲关于叔云的下落,该怎么打发了陆次长才好?” 打发陆建豪么?谭汝霖摩挲着膝盖,想了想方道:“若要使人闭嘴,无外乎利与死。陆建豪怎么说也是个次长,死是不可能的了,那就只能利诱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八章 利诱 利诱?陆建豪已经做到了财政部次长的职务,还能拿什么利诱他? “衙门里有比财政部次长位置更高的空缺么?”仲清迟疑地问谭汝霖。 谭汝霖掸掸衣袖,若以往他是不大愿意同自家夫人谈论政事的,一则夫人的话语太过犀利,他总是谈不过她,二则,他心底里有自己的小九九,便是仲清也不便于知道的。不过,这会子他倒正好可以卖仲清一个人情,亦可以拉拢一个自己人,简直一举两得,便道:“倒的确有一个位子空下来。去岁实业部总长病重,至今未能痊愈,中央那边要重新拟定一个人选接替他,曾问过我和姑父的意思。既然陆建豪同我们家有些姻亲关系,且又在当地从政这么多年,资历足够了,就差一条门路。如今他的身份虽不能对外人道,但看在我们送了这份大礼给他的份上,他总能够体谅我们的苦心的。” 实业部总长算是个实权的肥缺,下辖的农林、工商、矿业,哪一个沾沾都是一手的油水,难为谭汝霖舍得,仲清自然愿意:“这差事委实是好,不过有些话你要同他说清楚,三妹妹的事你知我知他知就足够了,目前为止,我是决计不希望第四个人知道的。” “好说,好说。” 谭汝霖颔首一笑,男人是最了解男人的,酒色财势,越往后越得人心,同权势相比,李家死去的三小姐只怕在陆建豪那边已经不值一提了。 他们夫妻商议完此事。仲清倒又想起一件来:“对了,上回说的交通部那边的空缺下来了没有?” 谭汝霖道:“交通部空缺的都是微末职位,你问这个做什么?” 仲清道:“还不是为了你们家的表妹?说起来。这事倒又亲上加亲了,那一回我不是说陆次长有个弟弟叫陆建鹏么,听四妹妹的意见,那倒是个很好的男子,同芳菲也十分相称,就是出身卑微些。四妹妹委托我替他谋个前程,不必太大。只要有个稳定工作便可。我想着芳菲表妹那样的可人儿,万不能说个没前程的委屈了他。故而才要你在交通部谋个空缺给陆建鹏,这样一来,再给表妹说亲,就稳妥多了。” “你要给芳菲说亲?这么快?”谭汝霖大有惊讶的意味。一扭了身就望向仲清道,“四妹妹才来上海几天呢,就知道什么男人好什么男人坏了?芳菲的婚事可是一辈子的终身大事,可不能这般瞎凑合。” “你咋咋呼呼什么?怎么就是瞎凑合了?” 仲清对于他的态度也大感意外,不觉皱起眉道:“不是你爸你妈带了芳菲来,叫我们给她说门好亲事的么?怎么你好像才知道一样,这般大惊小怪?那陆建鹏其人,芳菲也是亲眼见过的,我问了她的意思。看上去她满意得很,是以我才撮合两人。我这一番好心,到你这里竟成驴肝肺了。” 她一皱眉。自然就显示出昔日的强势来,谭汝霖瞧见心头一紧,知道自己是说话说得急了,差点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便缓一缓语气,抬了手一面轻捏着仲清的肩膀。一面哄她道:“我这不是也想给芳菲表妹找个好人家么,话说错了夫人可别生气。不过。夫人啊,说句不该说的,那陆建豪可是咱们的三妹夫,三妹妹的事你要瞒着,就不能再同陆家有牵扯,你这冷不丁把芳菲表妹嫁到陆家去,回头李家的人若要知道,细细打探起来明白咱们瞒着三妹妹过世的消息,岳父岳母那边可不好交代啊。” “你这话……却也有几分道理。” 仲清方才没想到这一层,谭汝霖既是提到了,她不得不多做考虑。母亲因为某些缘故,对于芳菲的婚事还是比较在意的,以后过来势必要问起芳菲的婆家是哪一个,都是什么样的人家,多问多说的,保不齐一言两句间就透漏出去了。不过,错过了陆建鹏,上哪儿再去找个合适的人斯配得上芳菲呢? 她有些迟疑,谭汝霖观其面色,心里不觉一乐,直叹自己的围魏救赵之计果然有用,便又道:“不过夫人也不必太过忧心,眼瞅着就要过年了,芳菲表妹的婚事再急也得推到年后去的。眼下离过年好歹还有三个月时间,或许三个月后夫人又想把三妹妹的消息告诉了岳母也不一定,到那时再给表妹议亲也不迟。再则,衙门过完年会进来好一批新人,我也给表妹留心留心,没准就找到比陆建鹏更合适的人选呢。” 的确,眼下已经十一月末了,再有两三个月便可过年。过年的事情总那么多,天寒地冻芳菲的婚礼也不便那时候举行,他这提议可谓正中仲清心意,仲清遂点点头道:“你说的甚是,那就等年后再议吧。不过,说句心底话,要把芳菲嫁出去我是第一个舍不得的,她那样伶俐勤快,这几个月在家里真真的省了我不少的事儿,将来她要是嫁了人,这里里外外的事那样多,哎,我保不齐就得熬成个黄脸婆。” “夫人才不是黄脸婆,夫人赛天仙还来不及呢。” 谭汝霖殷勤的奉承,搂过仲清笑着打趣几句。仲清啐他一口,到底经不住他胡闹,禁不住笑起来,夫妻两个脸对脸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着家常话,仿佛又是新婚光景。 他们这厢商议毕,陆家那边却着实不太平起来。饶是陆建豪在老太太和陆建裙那里已经得知了谢雅娴同李家四小姐相似的事实,然而真正看到李家四小姐照片的时候,才惊觉二人果真是血脉至今,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 谢雅娴似李家四小姐这般年纪的时候,便是荆钗布裙也遮掩不住那花容月貌的。可惜,可惜他一时蒙了心,怎么当初就下去了手? 若雅娴还在,他的前途……他的事业……怎可似如今一般,要仰仗赵家鼻息? 真是可惜呀! 他狠狠的握紧那一团报纸,心里头止不住的懊恼,强忍住满腔晦涩,方向家里佣人道:“这两日可有人上门来找我?” 那人回他:“不曾见过人来,就老太太那边来了两回,瞧你不在,便回去了。” “镇守使署的人也不曾来过吗?” “不曾。” 这倒奇了怪了,那天他明明看到镇守使夫人是知晓了谢雅娴的消息的,为何还不曾找他去言明身份?莫不是因为自己说三小姐死了,所以她心中恼恨于自己吗? 这也不应该啊,如今对外谁不知他是最痴情的人,妻子故去这一年,他推却了多少要给他续弦的媒人,设若镇守使愿意派人出去打听的话,也该知道他陆建豪是个绝对“爱妻子”的好人儿的。 他们李家,究竟是什么想法? 陆建豪微微仰起头,他低眉太久,太需要一个时机上位尝一尝俯视别人的感觉了。赵家能给他的只有目前一个次长之位罢了,李家……李家就不同了,国务卿的势力总比财政部部长要大得多的,看来,改日他还要再去一趟镇守使署才是。 陆建豪暗里谋算自己的小计策,脑海中不觉回想起谢雅娴的音容笑貌,慢慢地便与新闻报纸上李家四小姐的脸重合起来,一颦一笑,尽皆动人。假如……他当初去旧京遇见的是四小姐便好了。 他一味的沉浸在不能更改的过去里,远在金陵六朝旧地,恰也有一人似他一般沉浸在旧事了,那人不是别个,正是被宛春和梅若兰戏弄过的容家七少爷容绍宋。 他往常从不关心报纸杂志这类的读物,恰有一日去书房给祖父容国钧请安,在那里看到《京报》上刊登的消息,一瞧那中间硕大的彩照,整个人都似被踩了尾巴一样,足蹦了三尺高,倒把看报的容国钧吓一跳,直斥他小儿作风,又道:“你见了什么骇成这样?” 容绍宋不敢把在上海的事说出来,只好指着报上的宛春道:“这个人我倒像是见过一样。” “可是胡说,她在旧京,你在哪里见过的她?”容国钧坐镇南方九省,自然有耳目打探过北地的人和事,对于李家的几位小儿女,虽没见过,倒也听过有两个小姐,一个嫁到了上海,一个待字闺中,甚少见人。 而自己的这个孙子,别的不会,就会在莺莺燕燕中插科打诨,人家四小姐那等金贵人物,岂可同他见过? 他大摇其头,全然不信,容绍宋有些急了,深怕祖父以为他撒谎,便又道:“果真是见过的,不说我,六哥也曾见过这位小姐。我们在上海的时候……嗯,正好她也在上海,就见过一面。” “哦?绍唐也见过李家的那位四小姐?” 容国钧不愿相信容绍宋,然而对于自己一手带大的容绍唐,倒很信任。既然容绍宋说容绍唐见过,想来就不是在扯谎了,不过,怎么没听绍唐说起来过? 容国钧又仔细看了看报上的那张照片,时下的拍照和印刷技术已经很好了,人物的面貌清晰可见,只一眼便可看到画上的那个女孩子是多么美丽娇艳,神态之间很有故人之姿,是以他留了这张报纸,总不愿丢弃。若是绍唐见过这个女孩子的话…… 容国钧在脑海里将自己的想法慢慢转悠了一圈,他当年一时不慎便留了毕生的遗憾,而今这遗憾倒可通过另外的方式来弥补一二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九章 敏敏 入了冬,仿佛为了赶着过节一样,日子便分外争分夺秒起来。这日正逢腊八,学校里放假,宛春不用起早上课,便窝在床上睡个懒觉。她平日里一贯乖巧,偶尔的小儿女似的犯懒,余氏等人都不在意,反倒叫秀儿不要去打搅了她,由是宛春直睡到十点钟才堪堪醒来。 季元经过请愿事件,如今对于宛春更加高看一眼,且北地校花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他再不用烦心,这几日心情亦是格外的好。他们讲武堂原不兴放腊八假的,可巧有请愿之事在先,日本方面碰了个钉子,讲武堂上下皆人心大悦,校长先生大手一挥,便也给学生们休了一日的假。季元起得却早,一来有张景侗他们忽悠他出去喝早茶,二来,他昨儿就听宛春说过,晁家今日会在药堂施腊八粥,他得赶去得一碗。 故而他穿戴整齐的出了门,宛春才刚起床穿了衣服。衙门无事,李承续和李岚峰今日也歇在了家中,爷俩同伯醇正说着开办学堂的事,宛春洗漱毕同秀儿一道到前厅来,便给祖父父亲和兄长都问了早安。 李承续和李岚峰自是知道宛春前几日出的那场风头,想她一个女孩子,能有这等胆量去总统府请愿,虽不合他们心意,但他们还是十分欣赏她的这份勇敢的。便是余氏看了报纸,未免公公和丈夫责难小女儿,都抢先一步替宛春说尽了好话。是以宛春回家后倒并没有受什么委屈,众人还当她是家中最值得宠爱的小女儿,不过对于她的脾性。倒都重新掂量了掂量。 这会子她来请安,李岚峰笑道:“你母亲总说你连日读书辛苦,难得有个休沐时间,所以放纵你睡到这个时辰。你去瞧瞧,厨房里给你留了腊八粥了,快去吃一些罢。” “是。”宛春答应一声,先同秀儿去吃了早饭。饭毕仍旧回到前厅,也不说话。只是在一旁静悄悄坐着。 李承续和李岚峰要说的话并不是什么大机密,倒也不必避讳她,大概讲了讲政府如今对待日本的态度及将要做的打算,李承续看着宛春还在一旁聚精会神地听着。不由一笑:“囡囡对于政治,倒不觉厌烦。” 宛春笑道:“政治无甚厌烦处,只是有些可恶罢了,不过听得多了,有时候竟又觉得很有意思。” “哦?” 李承续和李岚峰不觉都笑起来,伯醇亦笑着拍拍宛春的脑袋道:“你知政治可恶已是不易,居然还会觉得它有意思,四妹妹,莫非你也想要从政吗?” “我可不愿意从政。”宛春偏过头来。朝他微微地一笑,“只是我们生活在这个社会上,总避不开政治的。譬如我要想好好学习当个好医生,那么就得需要有学习的地方,学习地方的安全就须得要有所保障,而这保障别人给不了,唯有执政的人才给的了。你瞧,我可不得好好听一听如今政治究竟如何了。才可知道我是否能继续好好学习呢。“ 伯醇闻言哈哈大笑:“祖父,父亲。你们听听,四妹妹如今的言语真是愈发犀利了。” “她固然有她的道理。” 李岚峰私心里偏爱幺女,原本是不愿她搀和太多窗外事的,不过眼下瞧着宛春的机敏善断,几乎不下于她的母亲余氏,内心里在忐忑之余也倍感骄傲。 李承续倒不置可否,只是有一瞬间看着小孙女的面容怔怔的发起呆来。像,实在是太像了,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言语,都仿佛敏敏年轻时候的样子。若不是宛春,他几乎要想不起敏敏的笑容了,从他纳妾以后,她许久都不曾笑过,印象里最深的一次还是宛春小时候,她手上拿了帽子,却忘了戴,又不停的到处问别人她的帽子哪里去了。敏敏站在院子里,闻言笑得乐不可支,明明是近五十的人了,笑起来的时候还是同年轻时一样,风华绝代。 一念及此,他顿感胸腔里一阵疼得厉害,便不自觉用手压了压。该说的话也说的差不多了,算算日子,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要过年了,一眨眼三百六十五天就这般急速的过去了,而他心中最挚爱的人也已逝去了十二年。十二年如白驹过隙,院中枇杷树早已亭亭如盖,他忆起过去,不禁心生岁月催人老之悲来。 李承续默然地站起身,李岚峰正要去扶一扶他,却让他挥手止住,只道:“坐得久了腰疼,我去院子里走走,你们爷仨坐着慢慢聊吧。”说时,便将茶几上的帽子一拿,就扣在头上走出去了。 宛春悄声地问伯醇:“爷爷怎么不大高兴了?” 伯醇竖指靠在唇边嘘了一声,却听李岚峰长长叹了口气:“或许是想念你们祖母了。” 宛春的祖母,闺名黎敏,乃是宁波小港黎家的大小姐,宛春曾听闻黎家在建国之初最为富庶,当家组长黎祖恩更有“小财神”的美誉,族中孙子辈子弟七人,姑娘三人,祖母身为黎家大小姐,可见出身之贵重。对于祖父和祖母的婚事,宛春也只是在母亲的只言片语里听说,是媒妁之言,不过婚后二人倒是相敬如宾。 如今听父亲的话,倒似是有隐情。 然而那毕竟都是长辈们之间的故事,宛春作为后辈,自然不方便打听的,想来想遂站起来道:“我瞧瞧爷爷去。” “也好,他一向最疼你,你去陪他说说话。” 李岚峰很欣慰宛春的体贴,他算是看着父亲和母亲走过这一生的。在他有记忆时起,父亲对母亲总是宠溺得很,但凡有了什么好东西,总会第一时间让人送到母亲面前。母亲那时候很爱笑。也极喜欢父亲搜寻来的小玩意儿,有时他瞧着好的,母亲还不大舍得给他。只是后来……后来局势变了。父亲为了保住李家基业,不得不做出了一些牺牲,他知道母亲是明白这种牺牲的目的的,然而她的内心,无人可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不爱笑也不爱出去走动了,常常坐在书房里看着厚厚的外文书。一看便是一下午。 母亲不爱笑,连带着父亲的笑容也少了。及至他慢慢年长,才算明白父亲和母亲之间的隔阂在何处,然而已经晚了,父亲又得了两个儿子。可惜,与他并不是一母同胞。尽管在建国后,父亲早早就将姨娘们打发去了外地,可是母亲已经病入膏肓,撑不上两年就故去了。 那会子正是快要过年的时候,别人家张灯结彩,唯有他们家里白幡满地,父亲在母亲去后连着月余都不曾出屋来,里外只有李达一个人可以借着送饭进去看一眼父亲。父亲丧妻之后的浓重伤悲。隔着厚厚一堵墙,他都感受得到,于无人处。他只好同自己的妻子余氏道:“我再不会纳妾的。”若为此伤了爱人的心,该多么难过啊。 只是,十二年过去,他每一年都曾劝自己,父亲会挺过去的,会忘记母亲。可是事到如今。他才觉得是自己低估了父亲对母亲的感情,亦低估了父亲的记忆。 哎。这恼人的世道啊。 他喟然叹息,看了看还坐在跟前的大儿子,蓦地想起不久之后他便会遵从父母之命,要娶一个不熟悉的妻子了,心里头不知是何滋味,便道:“伯醇这些年在日本,可曾有中意的女孩子?” 李家虽不甚开化,却也不会一味的封闭传统,父母和子女之间寻常总会聊些天的,是以伯醇并不觉得奇怪。再则他到了这个年纪,父母问起感情之事,也在意料之中,于是笑回道:“不瞒父亲,套用汉武时骠骑将军的话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如今我们华夏枕畔尚有猛虎环伺,我是不愿意先成家的。” “这么说来,是没有心意的人了?” “没有。” 这却好办一些了,没有心上人,娶了谁不是娶?何况那张家的曼之,他是见过的,抛开身家不论,容貌见地与自己的长子倒也相配得很。 这事,过了年再同伯醇说罢。 想起妻子嘱托自己的话,李岚峰便不再多言,随意同伯醇聊些别的,就将话题遮掩了过去。 宛春追着李承续到后院中,天冷,后花园里许多花木都凋谢了,唯有几株常青植物还泛着些微绿意。李承续正手抚着枇杷树站在那里,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宛春,便道:“囡囡怎么来了?有事吗?” 宛春走前两步道:“没什么事,难得爷爷今天有时间在家里,我过来同爷爷说说话。” “我一个老头子,有什么话好说的。”李承续笑趣一句,看她脸蛋被院子里的风吹得苍白得很,又道,“回去吧,这里冷得很,仔细冻着你。” “爷爷……” 宛春欲言又止,踌躇片刻,才又鼓起勇气道:“爷爷,她……我是说奶奶,她……长得和我像吗?母亲总说我不大随她,要更随奶奶一些。” “唔……”李承续转过身,认真地将宛春打量了一回,似是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拍拍宛春的头道,“大概是有些像的,不过你比她年轻时瘦了一些,你要多吃,这样身体才能好。” 敏敏年轻时尚算丰腴,却在病重的时候瘦得腕子上都戴不住一个玉钏,医生都说再这么瘦下去就没得救了。他后来总逼着她多吃一些,可是她吃不下了,她看着他,像许久之前他们还刚结婚的那样,温柔的唤他“奉也”,告诉他,她走以后也不要难过,可他如何不难过?明明说好要一起白头到老,她岂能放任他自己苟活呢? “敏敏……”看着面前这张七分相似的容颜,李承续只觉得眼前一阵昏花,依稀就像看到了故人,他伸了手欲要牵住宛春,可是眼前的花纹却越来越复杂繁多起来,连身子都随着那花纹晃动个不停。 敏敏。 他伸直了手,然而并没有碰到只在梦里出现的那个人,却听耳边一声惊呼,整个人都再无了知觉。(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章 腊八 李家的这个腊八节足可谓过得惊心动魄,李承续的病倒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不说在场的宛春吓了一跳,便是身为长子且统领一方将领多年的李岚峰都大惊失色了好一阵,幸有家庭医生赶来的及时,查看过之后道是初入冬后,昼夜温差加大,兼之李承续从温暖的客厅出来,让冷风一扑,以致郁结于心头晕脑胀,故而出现了昏厥之状,休养几日便无大碍了,众人闻言无碍才纷纷松了口气。 宛春红着眼眶站在床前,余氏握紧她的手,不由劝慰她道:“莫担心了,许医生的话大可以相信,爷爷他会没事的。” “嗯。”宛春点一点头,心里到底还是后怕,她原是想给爷爷打开心结,却不料正触在爷爷的心伤上,才害得爷爷……幸喜爷爷无事,要不然她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李岚峰和伯醇也微微放下心,送走了许医生,才回到卧室里,李承续便已清醒过来,见众人都在,自己怔然之下,不由恍然失笑,暗叹自己真是垂暮之年了,竟经不得一点风吹草动。眼瞅长子长媳在跟前忙里忙外的伺候,他张了张口,却向尚在惊惶里的宛春说道:“囡囡,来,到爷爷这里来。” 宛春忙疾走两步到李承续眼前,弯下身道:“爷爷。” 李承续伸出手摸一摸她的额头,怜爱的看着她,良久方轻声道:“不要怕。爷爷好着呢,等过几日,爷爷再同你聊天。好不好?” “好。”宛春哽咽应下,知晓这是李承续在安慰自己不要因他生病之事而内疚。自从她知晓自己是李叔云之后,对于李家比初醒之时更为亲切和依赖,习惯了父亲和母亲的宠爱,如今连祖父都这般和善可亲,宛春觉得自己真是幸福极了。 她的眼泪一贯说来就来,伯醇看见忙替她拭去泪痕。笑劝道:“爷爷都说无事了,妹妹这会子是喜极而泣吗?” “大哥!”宛春破涕为笑。自己别过脸去擦了擦眼泪,嗔怪的瞪了伯醇一眼。 伯醇莞尔,李岚峰和余氏也禁不住展颜,李承续呵呵一笑。屋子里的气氛总算有些好转。外头李达听说李承续醒了,忙叫人把准备好的药送进来,宛春和伯醇伺候李承续吃完药,大家想着他势必要好好休息一场的,便都轻手轻脚出去了。 至晚,李承续仍旧在自己房里吃了晚饭,得此惊吓,余氏晚上也没多少心情过节,只命人照每日里的寻常样式多添几个菜罢了。伯醇和宛春陪着父母吃了晚饭。余氏想起今儿一天都不曾见过季元,便使人出去问李桧,李桧竟也不知道。 余氏不觉有些动怒。便将季元房中的几个人都叫了来,挨个儿的问,还是萍绿想起来回道:“三爷一早说是约了张家五爷和柳家大爷他们去喝早茶,又说晌午就在外头吃不回来了,想必这会子也是同张家五爷他们在一起呢。” 又是那帮京城少爷!余氏鼻腔里哼了一声,倒也不好公开地说张景侗他们的不是。毕竟腿长在自己儿子身上,他要不愿意去。谁也拉不动他。她只是恼恨于这个小儿子的不懂事,腊八节都不在家过,成何体统!这会子已然都八点多钟了,居然还没回来,简直不像话。 “李桧。” 她突然扬声一喊,吓了众人一跳,李桧忙从队列中出来,躬身道:“夫人,我在,我在。” “你是季元的奶胞兄弟,他同你向来亲密。现在你就坐辆车出去,到你们三爷常去的几个地方都转悠转悠,见了他的面,传我的话给他,务必要在九点钟前到我和先生跟前来,否则,我可饶不了他,也饶不了你。” “这……”李桧期期艾艾,不敢答应。 余氏越发冷了面孔,一拍桌子道:“这什么这,还不快去!” “是是,这就去,这就去了。” 别看余氏平日里温温和和的,可是发起脾气来比李岚峰还要可怕。李桧可真是有苦难言,眼看着都要八点半了,自己连李家的大门还没出呢,又不知道三爷在哪儿,九点钟哪里能把人给找回来?这不明摆着回来要被骂么。 三爷也是,以往出去哪里,旁的不说,总会对自己偷偷言语两句的,怎地今日就奇了怪了,一声不吭地走了? “三爷常去的地方,常去的地方……” 李桧一面在嘴里嘀咕,一面不住地打量外头,开车的司机是季元常用的,和李桧甚是相熟,看他嘴里叽里咕噜的直念叨,不由就戏谑他道:“李哥,你这念经呢啊?什么常来上常去的,没看出来你还这么有佛根儿哪。” “去去去,佛根儿个屁,爷爷我都要火烧屁股根儿了。”李桧推搡一把他的头,仍是瞅着窗外道,“太太可是说了,找不到三爷,她就饶不了我。我看哪,要是找不到三爷,咱们哥俩今儿也别回去了,就在这满大街转悠吧。” “找三爷?嗨,李哥你不早说?”司机狠拍一下大腿,你说这都什么事,大晚上被李桧心急火燎拉出来开车,也不说去哪就让他四九城的瞎转,这会子才说找三爷,“我一早才把三爷送出门去,后来又带了他去昙花胡同。三爷保不齐就同哪一家的女子约会去了,要不然干嘛那么快赶我回来?”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是你把三爷送出去的?嗨,我说你这臭小子!” 李桧简直又喜又气,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嗨,正愁得慌呢,三爷居然就有下落了。昙花胡同?那不是那什么晁小姐住的地方么?三爷这也……这也太能追求了,腊八节还不忘去看晁小姐。 “还不快掉头,你个傻小子,哥哥我今日可算是逃过一劫了。” 李桧拍拍司机的肩膀,两个人忙又急乎乎掉转了车头,往南边昙花胡同去。 季元还不知道余氏派人出来找他的事,他今日在晁家免费当了一日的小二,专一的给穷苦人打饭施腊八粥。晁慕言初见他来,吓得话都说不全了,生怕他再闹出什么是非来,几次三番要撵了他走。 季元别的本事没有,唯有在对待女士的态度上,显出尤其出众的耐心来。由是晁慕言不仅没能赶走他,反倒是晁家老爷子晁良春撞见了季元,看他仪表堂堂,言语又爽快,很是欣赏,因误会他是慕言的同学,又问他家住何处。 季元怕说实话,会让别人以为他显摆出身,遂只轻描淡写地说是住在长安街上。旧京东起东单,西至西单,都是长安街范围,住的人又那么多,李家不过是其中一个,他这样虽有遮掩之意,倒也不算欺瞒。 晁良春曾听闻医学院中有世家子弟求学,甚而还有周家的千金和李家的四小姐,会有季元这样的人物并不显得奇怪,是以他也不曾多疑,就将季元留了下来。 季元摆平了老先生,自然就不怕晁慕言的冷面孔了,看她煮粥施粥忙得团团转,竟不辞劳苦的挽起胳膊,干脆替她一道施起粥来。晁慕言不好撵他,又不好使唤他,只能装作看不见,任由他自己瞎忙活。 这一忙就忙到了晚上,晁家看见季元的付出,自然要好生留他在家里吃一顿饭的。饭桌上晁老爷子和晁父言语里外都试探了季元一番,见他学识见地皆是不俗,对于政治亦有自己的看法,甚至而在对待晁慕言读医学一事上,都表示了大大的赞同,还道当初前朝曾言“师夷长技以制夷”,放在医学上同样有其道理。这话可算深得晁老爷子之心,自古医者便处下品,位列中九流,甚至不及工商,然而晁家数代从医,何尝不想位居上品?只是医者仁心,不愿意去争那个虚名罢了。可如今世道变了,医学已经慢慢受到了重视,西方医学更是如雨后春笋一般,遍布了大江南北,他们晁家的中医亦受到些许冲击,是以晁老爷子才发下狠心要把慕言送进医学院里,学习最先进的西方医学。 将来如到了中国同西方兵戈相见的一天,他们务必要确保不必有求人的时候。 可惜这些事情很多国人还不曾看开,便是左右邻居都对读医学的慕言指指点点,难得有个好儿郎愿意高看慕言一眼,老爷子心里着实高兴,一高兴禁不住又拉着季元喝了两杯酒。 季元这顿饭直吃到月明,若不是慕言和晁父看着老爷子快要酒力不支,竭力劝止住他,只怕他还要再晚一些的。 晁老爷子那里自然有晁父晁母照顾,季元这边便只好麻烦慕言送他出门了。 慕言恼于季元的不请自来,不大乐意地送他出了门,季元站在门槛处,回过身却笑道:“你们家里的人同你却不大一样,你待我很不客气,他们待我却客气得很。” 慕言冷笑一声,按住那半扇门道:“你们家里的人倒都是一样的会骗人,你会,你的妹妹四小姐也会。”(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一章 无情 这好好地,怎么突然间说到四妹妹身上去了?再说,他什么时候骗人了? 季元皱紧眉头,推开半扇门,目光清湛,直追着晁慕言问道:“晁小姐这话我倒听不明白了,我何时骗你了,我家四妹妹又何时骗了你什么?” “你们还说没有骗人?方才我爷爷问你家住哪里,你为何说是住在长安街上,怎么不说住在静安官邸?还有你们家的四小姐,到医学院读书是很丢人的事吗?为何遮遮掩掩,不用真名,偏用了化名?难道,这都不叫骗人吗?” 晁慕言扬起雪白的脖颈,言辞间大有咄咄逼人意味。在别人的印象中,她都是平和的安静的淡然的,很少有这样怒意外露的时候。这倒也不能怪她生气,她自认为自己同宛春是志同道合的人,且以结交了宛春和周湘这等女孩子做朋友而引以为荣,却不料她以为的“好朋友”,竟然还隐瞒了自己那么多事情,连姓名都是假的。 李家的四小姐怎么了,就不能读医学了吗?她都有胆量去总统府请愿,为何还要对老师对同学声称她姓邓,叫邓宛春呢?还管着亲哥哥叫表哥,可不是兄妹两个合起伙来骗人! 她把几日来压抑的怒气都散发在这一刻,季元愣了片刻,回过神不气反笑道:“你就为了这个,就说我和四妹妹骗人?我问你,静安官邸是不是就在长安街上。我说家住长安街错了吗?我妹妹闺名原就叫宛春,送她去读医学也是家里同意的,设若认为李家人就不能读医学。那么早在她入学之初我们家中就该阻止过了。给她改做邓姓,也是防人顾忌她的出身,未免李家给她的学习带来诸多不便罢了,如何到你嘴里就变成学医是件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呢?依我之见,倒不是我家四妹妹瞧不起医学,是晁小姐你自己对于学医自卑得很才是。” “我哪里自卑于学医了?” 晁慕言越发生气起来,鼓着脸颊急冲冲道:“我们晁家数代从医。我这一辈里虽然只有我一个女孩儿,可家里人也并没有让我放弃学医的念头。你这样说简直冤枉人!” “你刚才岂不是也冤枉了我和我妹妹?” 季元见她生气,语气慢慢就缓和下来,微微叹口气道:“你瞧,这都是误会不是?” “谁……谁同你误会了!你快些走。下次别来我们家了!”晁慕言简直要被眼前这个花花公子气炸了,她狠狠瞪一眼季元,憋着一口气,懒得同他再啰嗦,暗哼了一声,当着季元的面,哐当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哎,我说你这人……”季元差点让门扉砸着脸,脚下忙后退开一步。冷眼瞧那黑漆漆的两扇板门,顿觉这漫天星光都无趣起来,甩一甩袖子。不觉嘟囔两句,“谁稀罕来呢!说着话就生气了。” 他有些气闷的冲着墙角就踹了两下,李桧恰带着司机赶到昙花胡同,一眼瞧见季元站在人家门外头跺着脚,不由暗暗笑道:“看来咱们三爷又吃瘪了。” 司机也跟着笑,缓缓将车开到季元身后。按了一下喇叭。 季元猛然回头,瞧见自己车辆。好一阵惊讶,待见到李桧从车里出来,更惊讶道:“你来干什么?” 李桧小跑两步到他跟前:“我来自然是请三爷回家去的啊。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这会子还在人家外头站着,家里一桌子的人都眼巴巴等你吃饭你不来,把太太都等急了,一叠声的赶我出来找你,还说九点钟看不到你的人,饶不了你也饶不了我呢。” “有这事?”季元半信半疑,只当是李桧蒙他,“可知太太找我什么急事?” “那我哪能知道啊,我又不是太太肚子里的蛔虫。”李桧急得苦脸,拉着季元就上车道,“快走,快走,离九点钟只有一刻了,趁如今街上人少,车子开快点没准还能及时赶回去。” 季元让他强拉硬拽塞进车里,还没坐稳,车子就一溜烟窜出胡同去了,他一时不察,竟碰到了头,当即又气又恼的冲李桧嚷嚷道道:“若母亲找我没有什么大事,她饶得了你,我可饶不了你。” “甭管谁饶不饶得了,有什么话,还是先回去再说吧,我的小祖宗。”李桧几欲要拜佛了,按住了季元坐好,又道,“三爷今儿是没在家,府里差点出大乱子了,老先生晕过去了。” 什么? “爷爷晕过去了?多早晚的事?”季元猛地转过脸,神情里满是骇然。昨儿吃饭的时候爷爷不还是好好地吗?早上他出门也没听人说起这事啊。 李桧道:“就今儿上午发生的事,说是四小姐先发现的,幸而家庭医生来得及时,检查过了倒没有什么大碍,不过把先生和太太吓得够呛,听闻四小姐都吓哭了呢。” “四妹妹胆子小,爷爷晕过去她定然会受惊吓的。” 别说四妹妹当场吓哭,就是他在现场,保不齐也会吓哭的。爷爷晕倒了,听起来多么的不可思议啊!那样精神矍铄戎马半生的老人,仿佛丰碑一样的存在,怎么会晕倒呢? 季元难得心里不安起来,催促着司机道:“把车开快些,快点开回家去!” 三人火急火燎地回了静安官邸,上房里余氏为了等着季元,还没有安睡。李岚峰对季元亦是略有微词,腊八时不在家里过节也就罢了,还敢在这个举国不安宁的时候出去吃喝享乐,怎能不让人失望。故而夫妻两个倒异体同心起来,都在屋子里坐等着。 他们不睡,底下人更不敢去休息的,便是伯醇和宛春。因怕余氏和李岚峰会对季元发火,也没有回各自房中去,兄妹两个仍在前厅一处坐着说话。 宛春这两日的学业大有进步。日语的成绩也越发出色,伯醇试问了她几句,她都能回答得很好。伯醇拍拍宛春的肩膀,只叹怎么没把四妹妹的聪明和沉稳分一点给季元,也省得他三天两头闹得阖府不得安宁。 这边厢宛春刚担心李桧能不能及时带季元回来,那头院子里萍绿同秀儿就一路小跑进来道:“回来了,回来了。三爷他们回来了。” 宛春下意识看一眼怀表,八点五十五分。倒还来得及。她不由得舒口气,与伯醇一道站起来,快步走了出去。 季元下车就忙向正房里跑,他只顾着担心李承续。压根就没把余氏要他九点钟到跟前的话放在心上。宛春从前厅出来,瞧他在抄手游廊里穿来绕去,仿佛一只飞蛾一样,直直就飞到了正房那边。 她哎呀一声,同伯醇说道:“三哥去爷爷那里了。” 伯醇摇了摇头,只怪季元自己时运不济,去了爷爷那里,再转弯回母亲那里,定然要超过九点钟了。 “算了。他大抵是知道爷爷晕倒的事情了,去看看爷爷也是应当的。” 他说得轻巧,李桧却觉得自己真是倒霉呀。千躲万躲到底还是没能躲过这一劫,三少爷,你可真是害惨我了。 由是,这一夜三房里过得尤为凄惨。 宛春第二日见到季元的时候,任她同情心重,也不免不了笑出声来。瞧着季元的一双熊猫眼笑道:“三哥昨日睡得可好?” 季元瞥她一眼,斥了一句“幸灾乐祸”。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就从宛春身边走开了。还是秀儿过来同宛春咬耳朵,说是萍绿告诉的她,余氏和李岚峰罚三爷面壁背了十遍三字经和千字文呢。 都是小孩子时候学过的文章,母亲和父亲也真有意思,是在说三哥连个孩子都不如吗? 她掩口吃吃的笑,季元走得远了,回过头瞧着她的动作,仍觉得可耻得很,羞恼地跺跺脚,越发疾走两步跑开了。 因着昨晚同季元的那一场争辩,晁慕言一夜都没睡好,想想季元的话也并不是全然的没有道理。如果当初宛春入学就顶着李家的名号,依照她的交往原则,定然不会与她走得太近的,如此她便会失去一个好朋友。而今她们先成为了朋友,即便宛春是李家四小姐,诚然如季元所言,难道李家的人就不能读医学了吗?古人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莫不是读的书也得分个上下品来?那样又与医者不与士农工商同列有何区别。 她想了一夜,直至天明才自个儿转过圜来,故此今日再见着宛春,倒不似前两日初初得知她真正身份时那般拘谨了。远远看着她从巷子里走出来,便站在校门口笑迎她道:“你今日来的也这般早。” 宛春点一点头,瞧她眼色,也笑道:“我才说家里今日出了一个熊猫大侠,这刚到学校,又看到一个熊猫女侠了。慕言,你的眼睛怎么了?” 她的眼睛?晁慕言不自觉用手揉了一揉,想是昨夜没睡好熬出的黑眼圈,便一笑,也不同她多说,就揽着宛春的胳膊往学校里走道:“你这张嘴可真会打趣人,我是熊猫女侠,那熊猫大侠是谁呢?” “是我的三哥,你见过的,李季元。” 宛春灿然一笑,她对于季元的心思可谓心知肚明,只是不知道慕言知晓不知晓,言语间未免有一二试探之意。 果然慕言是知晓的,听闻李季元三字,脊背都直了起来,别过脸道:“见不见过我也不大记得了,我同你做朋友已很不容易,可不敢再同别人做朋友了。” 三哥是别人吗?宛春心底里叹息,看样子慕言果真是对季元无情的了,她以后也不好再拿这些话来打趣人家。 二人一时尴尬,便都不言语,相携着进教室里学习去了。 这几日老师们已经不大授课了,主要以学生自主温习为主,便于应付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周湘是要回老家过年的,这两日要收拾回乡的东西,就没有到学校里来,只在考试那一日过来了一次。 期末考之后就是寒假了,可喜李承续的病情终于好起来,府里头为迎接过年,早就张灯结彩起来。讲武堂那里也放了二十日的寒假,有前番背千字文的经历,季元这两日可算是老实多了,窝在家里同宛春一起学习日文,连着几日都没有出门。 不过他老实了并不管用,山不过去自有人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二章 邀约 自从放了寒假,家里学校再无拘束,张景侗等人每日里闲着无事,总约在一起玩闹耍乐,这冷不丁少了季元,就好比打麻将正打到兴头上,忽然三缺一了一样,尤为的扫兴无趣。这日正趁着天晴,张景侗约季元不来,问他原因他也不说,心底里到底有几分好奇,便叫上赵国栋和柳秉钧欲到静安官邸探个究竟,顺便再看一看李承续。 他自是知道李承续前番大病了一场,但总统府那边父亲已经派人过来好生慰问过了,他便没有多做准备,只是自家里拿了一些上等的补药送过来,不甚隆重却也可代表他的心意。 李承续谢过了他,心里清楚这几个公子哥万万不会是特意过来探望他的,故而留他们喝了一盏茶,便叫李达使人送他们去季元院里。 季元这两日也正憋闷得很,他对于文学原就不上心,更何况还是日本文学,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听天书,一本书翻开一页就再也翻不开第二页,气得伯醇也连连道是对牛弹琴。偏生宛春对于学习很有热情,他原还打算祸害了宛春同她一起出去走走,免得母亲又说他乱跑。只可惜宛春的心意坚定起来,任他千般哄骗,也撼动不了半分,甚而还想当起女先生,要时时拷问他的学习。 他憋屈得几乎挠墙,叉开腿没精打采地歪斜坐在沙发上,随着宛春嘟囔念几句日语。眼睛左瞄右瞥,直觉看哪里都不舒服。桌子不舒服,凳子不舒服。连带整个屋子都不舒服起来,正闹别扭的功夫,可巧幸运之神就这般突兀的降临了。 李桧大跨步地迈进来道:“三爷,侗五爷、柳大爷和赵大爷找你来了。” 景侗他们来了?哎呦喂,来的可真是及时。 季元一个鲤鱼打挺,登时从沙发上跃起,大大招手。连声对李桧道:“快请他们进来,快请。”一时竟忘了宛春还在屋子里。 宛春闻说张景侗他们来。也吃了一惊,想着他们男生见面总免不了打闹,自己一个女孩子倒不好在这里搀和的,故而便站起了身要走。叵耐人才站起来。便见外头张景侗等人的身影已经跃入眼帘了,她迈出去的脚不期然收回,只道这会子再走倒要失礼于人,无奈只好理顺了衣服,等着张景侗几人进来,便温和的问了好。 张景侗原是和赵国栋一路笑闹进来的,只道进门后定然饶不了李季元,好好地无事在家里装什么闺阁小姐,缩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话才落音呢。一抬头瞧见宛春也在,登时面色一僵,立马换了严肃正经的面孔。忙和赵国栋柳秉钧一起向宛春打了招呼。 宛春笑笑,又问柳秉钧:“不知静语最近可好?” 柳秉钧道:“静语近日好得很,她如今也正放假在家,前些日子还提到了四小姐你呢。四小姐这两日若是无事的话,不如到我们家里坐坐,同静语说说话玩一会子也是好的。” “那我就叨扰贵府了。还请柳大哥给静语带句话,若明日天气也这般晴好的话。我就找她去。”她正有话要同静语说,前几日北地校花无故就落在了她头上,她总要同静语解释一番的。 柳秉钧闻言自然欢迎她去,宛春这才告了辞要走,张景侗却又开口叫住她道:“四小姐过了年之后可还有空?” 宛春疑惑地回头:“我们假期要放到正月十六,过完年自然有空的,五少爷有事吗?” 张景侗笑道:“不要叫我五少爷了,倒见外的很。我看你叫柳秉钧大哥,我就讨个巧,你叫我五哥便是了。叫住你不为别的,我家六妹曼宜是正月初十的生日,打算要办个小型的宴会,我想你若是无事的话,就同柳小姐一道去我家里玩一日。我妹妹只比你们两个小一二岁,你们之间想必会很能聊得来的,正好大家一起交个朋友。” 曼宜的生日吗?宛春略有迟疑,她同张曼宜仅有三面之缘,彼此间并不甚相熟,且也只是张景侗邀请了她,贸然的去张曼宜的生日会不大好吧? 她私心里不大愿意,嘴上又不好明白的拒绝,就道:“到了那日再说吧。” 张景侗道:“你愿意来就好,过两叫我妹妹给你和柳小姐下帖子,你们务必不要扫她的面子呀。” “六小姐亲下帖子来请,我们自然愿意都去的。”宛春笑了笑,直觉张景侗看人的心思可真准,自己正担心没帖子去名不正言不顺,这边厢他就全然都考虑到了,不愧是四大公子之首。 见宛春这回应允得爽快极了,张景侗放下心来,请她自便,才关上门同赵国栋柳秉钧季元说话玩笑去了。 余氏那里知道四大公子在静安官邸聚首,当真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横竖眼不见心不烦,就命小厨房里单做了一桌饭菜,送到季元院中,就让四大公子在季元那里吃了。自己和宛春伯醇仍旧是在大厨房开的火,李岚峰则陪着李承续在正房那边吃了点清淡的素餐。 宛春也不知四大公子是何时散场的,她连日的学习,晚上总禁不住困,故而睡得早,起得也早。第二日果然又是个大晴天,宛春脱了小毛衣服,换上呢大衣,就往柳家去。 静语从柳秉钧那里得知消息,已经把一天的日程都空了下来,专一在家里等宛春。 二人已有小半年光景没有见面,甫见面两人便手拉起手,彼此都有一肚子的话亟待言明。宛春不等静语张口,已经先行道:“对不起呀,静语。” 静语诧异笑道:“你干嘛要同我说对不起呢,咱们不是才见面么?” 宛春便将北地校花一事说了,静语更加笑开了,拉着她进屋坐下,给她奉上了茶:“我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是为这个。要我说,你当校花本来就是理所应当,我见了报纸替你高兴都来不及,你何尝又对不起我的地方?而且,如今人都道南林北李,南有林可如,北有李宛春,我们旧京的人听了不知多自豪呢。能同南京林家平起平坐,宛春,你真是了不起。” 她哪有那么厉害,不过时势造就人罢了。 既然静语不因此而误会了她,宛春也不想在这事上多费口舌,两个人又叽叽喳喳说起各自学校的事情来。总说了有半日的光景,静语的丫头从楼底跑上来,露出半边脸笑道:“小姐,太太叫你留住四小姐在咱们家吃午饭呢。” “都到午饭的时间了吗?” 宛春顿觉时间过得真快,她看了看怀表,不好意思的起身道:“只怕我不能留在你府上吃饭了,来时母亲就吩咐了我,叫我回去同她一起吃,逢着年下,为了年后往来的接待亲戚们,家中的厨师正学做新菜,母亲要我回去品评呢。” “既然这样,我倒不能强行留你了。” 静语笑握住她的手,送她到楼下,将原因同柳家太太说了。柳太太自然也明白过年之后李家接待亲戚的盛况,言语中尽到了心意,也不便留下宛春,便叫司机好生送她回去。 宛春谢过她们母女,她来时坐的是自家车辆,就没有用柳家的司机。上了车后,司机怕买年货的人太多,车道拥堵,故而还从来时不常走的小路回去。 小路,顾名思义,是很小很窄的,且年久失修,车子开在上面一路都不断地颠簸着,直晃得人头疼。宛春无法,只好叫司机开慢些,左右是回自己家里,倒不必那样急。 司机应声是,忙把车速降下来。这会子逢中午,天气又好,他们又是从东向西北行驶,即便是冬日,也觉得阳光刺目。 司机耐不住痒,刚伸手揉了揉眼,便听宛春喊了一声道:“小心!” 司机猛然的踩下刹车,车头急冲两步,堪堪碰着一个人的衣角停下。 宛春在车中吓得呆了一呆,待回神忙就拉开车门走出去,走到那人身边道:“没事吧?车子有没有碰到你?” 那人是个很年轻的姑娘,粉白面庞,缨红嘴唇,穿了一身藏青色的长身呢大衣,露出一节雪白的毛衣领子。她颤巍巍在车前站着,想是也让这车惊吓得不轻。 司机不想路上差点闹出人命,擦把汗停好了车也赶紧下车问道:“这位小姐,可有伤着你?” 那女子愣愣转过头来,看一看宛春,又看一看司机,半晌摇摇头。 宛春心里暗生怪异之感,想着她或许是吓得说不出话来,也不好多做他想,就又道:“你走两步看看呢。” 那女子仍是站住不动,却转过头望着宛春摆摆手,示意她走。 宛春舒口气,想来是无甚大碍的,便让司机重新开车,自己却对那女子道:“如果事后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可以到静安官邸找我,我叫李宛春。” “离……万……春?”那人随着她的口型念出一句,语调简直怪异至极。 宛春摇摇头,咬重了字重复一遍道:“不是万,是李宛春,你到静安官邸一说,他们就知道是找我的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三章 过年 “李……宛……春?”那女子学着她的样子,也咬重了口音一字一顿道。 宛春笑起来:“正是这个名儿,你记住了,若回去后觉得碰伤了哪里,尽管来找我。” 女子微微地笑,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宛春,宛春让她看得不大好意思,稍稍侧过脸去:“那么,我这就走了,再会了,这位小姐。” 她转了身就要上车去,那女子却又能走动了,紧追在宛春身后,叫道:“伯、春。” 伯春?伯醇? 宛春讶然,猛地回过头来:“你认识我大哥伯醇吗?” 女子使劲点了两下头,笑容也更加的灿烂,仿佛是见着了什么惊喜,她拉住了宛春,低下头在她手心里极认真的一笔一划的勾勒着。 宛春瞧她勾勒出的字形,不觉念道:“木……子……李?” 那女子又点几下头,宛春收回了手,下意识的握紧道:“敢问小姐贵姓?” 女子怔怔然望着她,神情无措,分明是听不懂的样子。 宛春心头划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她清清嗓子,试探着用日语问道:“阿娜塔哇达来带苏噶(你是谁)?” 女子眼眸忽而一闪,亮晶晶地直看着宛春,缨红的口微张,轻声道:“瓦塔西哇哦闹米兜丽带苏(我叫小野绿)。” 小野绿?果然是个日本人。 宛春看看坐在车里等着的司机。回过头来又用日语同小野绿简单问询了几句,问她怎么这里做什么,又问大哥是否知道她在这里? 小野绿摇摇头。她看着宛春,不知怎么,倒不好明说自己是特意从日本到旧京寻找伯醇来的。她其实到旧京已经很多天了,找了无数地方,都没有找到伯醇的家。就在她心灰意冷的时候,可喜老天保佑,能让她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伯醇的妹妹。也不枉费她在旧京呆了这一个多月。 看着宛春是要急等回家的,小野绿便没有再同她多说。只道改日去府上拜会,就后退了一步,给车子让出一条道来。 宛春礼貌地向她道别,坐上车子。司机吴哥偷偷的问她:“四小姐,那人是谁啊,古里古怪的。” “是个不认识的人。”宛春思量那女子谈及伯醇时的神情,只怕事有蹊跷,便不欲同吴哥多言,只道,“快开车吧,太太还在家里等着我呢。” 回到家中,正赶上吃饭的时候。余氏瞧见宛春回来,便让人备下了碗筷。宛春坐下时看一眼空荡荡的椅子,问余氏道:“爸爸还在爷爷那里吃吗?大哥三哥呢。怎么也不见他们?” 余氏一面给她布菜,一面道:“今日赵部长的老父亲做七十大寿,你爸爸陪着你爷爷做客去了。至于伯醇和季元,都有各自的同学团拜会,一早就说过不回家吃了,如今就只有你我二人。” “是这样啊。”宛春轻轻扒拉两口米饭。她原打算要把今日见到小野绿小姐的事告诉伯醇的,不曾想伯醇不在家。对于母亲那里。宛春因知道了伯醇的婚事,自然不敢在这关头捅出篓子,故而就先瞒下了。 她预备着伯醇一回来就告诉了他,不料一直到年下,两兄妹才有见面的功夫,其间耽搁数日,宛春也有好多的事情要同母亲余氏忙活,不觉就把小野绿的事情给忘记了。 其实旧京的风俗,从腊月二十三日开始便有了过年的气氛。街头巷尾的民谣声里,随处便可听到小儿的念唱,道是“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作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去宰鸡。二十八,白面发。二十九,满香斗。三十日,黑夜坐一宵。大年初一出来热一热”。可见,除夕之前人们已基本上做好了过年的一切准备。 这日正是除夕,宛春协同余氏预备下年货,着人打扫完了厅堂居室,又砍了冬青、松柏做装饰,寓意来年节节高。傍晚时候,娜琳彩珠带着秀儿萍绿等人以屠苏袋悬于井底,汲水足三日用后便使人将井封了起来,并将清扫的废弃物品丢于荒郊,名为“送穷”。男子那边,则是李岚峰带头,领着李伯醇李季元两兄弟,在祠堂里悬挂起祖先遗像,供年肴年饭以待祀祖。因风俗中有“能自立之男子以红纸封钱若干献给长者,名为百岁钱”的说法,故而李岚峰和伯醇都封了红纸包,一给李承续,一给余氏。而李承续和余氏又回封了几个红包,给季元和宛春做“压岁钱”。又因这一年里上上下下都忙活不断,李承续并李岚峰夫妇便给李达娜琳周妈等人也封了红包,算是彩头,亦算是一年的辛苦费。 萍绿得了上房的红包不算,拉上秀儿,又分别到伯醇和季元那里各讨了一个。宛春因从母亲那里看到许多包好的红包,想着自己房中用的人也不少,年节下势必需要表示表示的,便也准备了许多十元的小红包,钱倒是不多,不过是应景罢了。 萍绿和秀儿到她房中的时候,她的红包已经散去很多了,待她两个人问了安,宛春便拿出四个来,一人给了她们两个笑道:“我如今还是学生,于收入上没有来源,不能给你们太多。方才周妈她们来,我一人给了她们十元,你们两个平日里最辛苦,就一人给你们二十元吧。” 萍绿推辞不要,笑道:“四小姐有这心意便可,钱倒没必要了。再说,我们两个今儿讨了不少呢。”说着,将兜里的红包一抖,向宛春嘻嘻笑道,“老先生和先生太太都一人给了五十,大爷和三爷一人给了三十,光这一晚上就收入了两百多块钱,以后要是天天过年该多好。” 咯咯…… 宛春和秀儿禁不住都俯身笑了,宛春便道:“假如天天都过年,要不了几年,就该我们给你拜年了,也好把钱收回来,再过一过好日子呢。” 一席话把萍绿也说得笑个不住。 互相散完了红包,为图热闹,这一晚上众人便都到上房李承续的院中守岁。他那边屋宇宽敞,炉火烧的也旺,季元尚还在贪玩的时候,又不知从哪里淘来了许多烟花爆竹,都搁在上房院中点燃了。 一时烟火烂漫,星光满天。 宛春捂着耳朵正看那烟花看得出神,不提防季元拿着一根烟火棒来吓唬她,直把她吓得躲在了余氏的怀里。 余氏忍不住笑骂起小儿:“混账东西,仔细再烧着你妹妹,快拿远些!”把李承续和李岚峰伯醇等人看得哈哈大笑。 后头萍绿、秀儿和李桧三五一群地坐在一处,拈升官图,由“白丁”起步,至“太师”荣归,三人防止作弊,还叫来吴哥做裁判。原本冷冷清清的院落,刹那就有了烟火气息,热闹得不似人间。 这样的幸福,是宛春重生前毕生都未曾可见的,她不由心生祈盼,只求年年岁岁都像今日这般才好。 这一岁守得着实快,过了子夜,担心天寒,且担心李承续身子刚刚痊愈,不便于熬夜,余氏命人放过了鞭炮,就吩咐宛春他们兄妹回房歇息去了。 年初二按理女儿是要回娘家的,只是到了李家这里,余氏娘家远在苏州一时半会赶不过去,而仲清和李岚藻又远在上海,一时半会也赶不回来,故此这日倒无事了,仍是他们一家人关起门来自己热闹。 一直到年初四,迎完了财神,苏州和上海那边才分别来了消息。苏州方面是江家的姨母声称要送女儿到旧京来走一走亲戚,顺便看看学校情况。而上海那边,则是李岚藻要带着金丽回娘家了。 如此一来,余氏等人自然是高兴极了,可苦了下人们,刚过完年,又得要开始忙活起来。 宛春和金丽是很要好的,同姨母家的妹妹倒曾未见过。起先她还担心自己会露出端倪,待问过秀儿,才知这个姨妹妹除了七八岁上在余家会过一面,就再没见过了。 那倒不用担心了,宛春放松了心情,想起自己前几日买的见面礼,忙叫秀儿都拿出来预备着。又想对于未曾谋面的姨妹妹她都这般上心,那么对于交好的表妹妹就更不能有失偏颇了,故此又坐上车出去好好采买了一番,预备着给金丽才罢休。 她只管忙活她自己的,余氏那里可忙活的就多了,来了人衣食住行样样都是要考虑到的。妹妹家的女儿只比宛春小一岁,单给她住一间未免怕她孤单和照顾不周,就叫人把宛春的房间收拾收拾,在她的次间里添了一张床,安上落地花帐,一样放上被褥枕头,便让她们两姨姊妹住在一处,既能方便说话,彼此间也都能照顾。 而李岚藻和金丽算是自己家里人了,李岚藻出嫁时是有自己的闺房院落的,她出嫁以后余氏也没有改做他用,每日里该叫人打扫的打扫,清洗的清洗,仍保留着小姑子未出阁时的摆设。所以李岚藻回来,就同金丽还住在她自己的撷芳园里。 安排妥这几位贵客,尚有旧京里几个远房亲戚也要登门来,免不得都要伺候妥当,余氏就单拨出娜琳来,让她专一安排家里亲戚们的起坐,千万不要怠慢了谁。 她在这些事上用心过度,自然就无法关注大儿子和小儿子的去向。大儿子伯醇还好,每日里不过是应好友们的邀约,各家里吃吃酒喝喝茶。小儿子季元就难免让人心生不安,自那一回同晁慕言争辩了一场后,季元赌气了几日不曾到昙花胡同去。谁知他这志气连半个月都没撑到,就禁不住思念,又偷偷溜出门了。 因是过年,到人家里总不好空手的,季元便从街上买了些好酒,又拿了他父亲的两本好字帖,便向晁家去。他是打定了主意,若晁慕言再要赶她,他就说是来寻晁老先生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四章 姨妹 不过他这心机用的不是时候,慕言并不在家,闻说是和她母亲去给外祖母拜年了,晁家只有朝老先生在,这下子季元不是看望晁老先生也得变成看望晁老先生的了。 好在他的家教严格,性子顽劣归顽劣,礼数上还是很有规矩的,向晁老先生拜过年送了礼之后,左右无事,干脆就同晁老先生在院子里下起棋来。 晁良春是打心眼里喜欢季元这样的男孩子,人长得精神潇洒不说,性子也比别个世家子弟端正,见之便觉有大家气象。且看他在下棋的路数上,进退有度,谋略有方,虽输了一子半子,也分毫不见气馁,很有君子作风,是个值得结交的人物。 他心中大叹晁慕言有眼光,竟可以与这小公子做朋友,高兴起来不由就细细打问起季元的出生年月,又问他的读书情况。 季元一五一十答了,说到是在京师陆军讲武堂读书,晁良春一抚掌,朗声笑道:“怨不得我说你这下棋的套数怎地招招都似兵法里引用出来一般,原来你果真是个当兵的。好小子,当兵可是个苦差事啊!” 季元笑道:“老先生缪赞了,在学校里,当兵虽苦可也只在苦其心志,若真到保家卫国那一日,当兵才叫辛苦呢。” “说的有道理呀。”晁良春感言,“这世道堪堪太平二十年,如今竟又要不太平了。你们年轻人有此志气。肯去当兵,也是当朝之福。” 季元笑而不言,眼看自己的黑子已成必败之势。便俯首甘拜下风,将棋子一扫,遂另开一局。晁良春见他举止磊落,丝毫没有垂死挣扎之念,捋一捋胡须,对季元更加满意了。 他们一共开了三局,目前为止算是晁良春两胜。只是过年时节出来玩一玩倒可以,不过不能再像往常一样玩到夜里了。季元深知他母亲的脾气,不敢再犯前番之错,到下午四时,就同晁老先生告别。往家去了。 晁良春亲送他出门去,一直看他走远,自个儿方回屋中关好了门,只道待晁父回来,该当好好同他说一说慕言和这位小李公子的事。 话说回来,慕言这丫头嘴风还真是紧,已是十七八岁的姑娘家,他们既然愿意她去读医学,心里必然是同意她结交男性朋友的。最好是结交个终身伴侣。这小李公子身家相貌无一不出众,她怎地就瞒着家里人起来?难道还怕他们不答应? 真是个实心眼的傻丫头呀。 晁良春轻轻摇头,不懂自个儿孙女的别扭处。 季元回去自是在家吃饭玩耍不提。且说初六这日,宛春早早就起了,因为她头天晚上便得了余氏的消息,说要在今日迎接姨母家的妹妹江湄心和姑姑李岚藻她们来。 年前余氏已经命人给她做了新衣服,今日有客到,自然是要穿上的。秀儿便从柜子里给她取了衣服来。是一件及膝长的大红色羊毛呢子大衣,搭配着同色的短斗篷外头。腰上搭了一条象牙色带扣,袖子里头出着寸把长的风毛,正好护住手背。靴子是麂皮绒的,年节时候下了一场小雪,穿上正不怕冻脚。 她穿戴整齐,便出门去寻余氏。这一回她和余氏都没有去车站接人,一来家中要安排的事情实在太多,二来车子都派出去接亲戚们了,她们两个倒没法再坐一辆了。 幸而亲戚们每年都来,已经熟门熟路,有的不用人接,就早早来了。彼此拜了年,有那等没带孩子来的,便给宛春预备了压岁钱。带了孩子来的,余氏也已命人备了见面礼。 当下整个静安官邸车进车出的,好不热闹。 季元最喜热闹,且族中正有同他差不多年纪的子弟,登门后几人就相约着到他院中玩耍去了。伯醇大他几岁,于热闹上早过了起劲儿的年纪,就同李岚峰在客厅里招待男宾。 天色已至中午,派出去接李岚藻和江湄心的车子才将将回来。李岚藻要快江湄心一步,她同金丽两个是连夜坐的火车,何长远因有同僚邀请,此番就没有一起同来,只派了家中两个得力的仆人去送她们母女。 金丽亦是穿着一身大红衣服,她爱俏,整个衣服没有做出袖子,只是做个金钟罩的样子,兜头套下来,在袖子处掏了两个口子,正好可以伸出胳膊。里头是厚厚的一件米白色高领毛衣,头上依旧带着一顶毛呢小帽,艳丽却又可爱。 表姐妹刚见面就大大拥抱了一番,她赞她的衣服,她赞她的帽子,活泼泼的小女生模样。李岚藻止不住笑道:“你们两个不过是月余没见,这会子怎么还这么多话呢?不知道的,还当你们是亲姐妹。” “我们可不就是亲姐妹?”金丽不赞同她母亲的话,扭着小脑袋过来驳斥她,“妈妈难道不是姓李?我若随了妈妈的姓,就该叫李金丽呢。” “是了,是了,你总是有道理,行了吧?” 李岚藻对于女儿一贯宠爱随其心意,再则她回来后看到府里自己的东西都还在,屋子也干干净净的,知道这是大嫂以此表示对她的心意,明白的告诉她,即便她嫁出门,家里也仍然当她是自家人,也仍然还有她的一席之地。故而她心情大悦,对于长嫂和长兄就更加亲近几分。而宛春自来就很得她的喜欢,人长得秀丽,举止也端方,真是越来越有李家四小姐的样子了,何况年前《京报》那一刊大大的彩照,越发使得宛春声名在外,她作为宛春的姑姑,心中自然也十分的自豪。是以对于宛春和金丽的亲昵,她只有喜欢的份儿,再无半年不满意的。 府里的人眼看就已来齐,李岚藻和金丽见余氏还有客人要招待,不好一直打搅着她,就到上房里去见李承续。 前门那里宛春得知江湄心也要到静安官邸了,忙和秀儿一起迎到门外去。 看那黑色的福特车直开到铁栅栏下,不多时就从车里走出一个女孩子来。娇娇小小的个头,看上去比金丽还要矮一些。 宛春迟疑着往前走两步,隔着缓缓开启的栅栏门问道:“是湄心妹妹吗?” 女孩子转过身来,可是巧了,她也穿了一身的红,只是样式同宛春和金丽的都不一样。她穿的是半截身的对襟领呢大衣,底下陪着一条羊绒裙子,脖子上搭了一条白狐狸毛的围脖,头发是新型的宫廷卷发式样,蓬蓬松松一串串搭在脑后,衬着一张苹果似的面庞更添娇憨妩媚。 她见了宛春,也有刹那的迟疑,轻轻点一点头,忖度着宛春的年纪才开口道:“你就是母亲说的,姨母家里的四姐姐宛春?” “正是呢。”宛春笑了一笑,推开门主动上前去拉住了江湄心的手,一面使人将她的行李拿到自己房中,一面同她往里走,“妹妹坐了多久的车?这一路上都还好吗?” 江湄心偏过脸来不住的打量宛春,见她问起,便道:“坐了总有十小时的车,先是火车后来又改坐的汽车。” “路上可曾吃些东西?” “早上吃过一些,不过怕晕车,没有多吃。” “这正好,咱们府里一会儿就要开饭了,你可以多吃一些了。你来时,家中姨母姨父都还好吗?还有你的弟弟,听说他叫一仁,这次他怎么没来呢?” “多谢宛姐姐惦记,我母亲和父亲在家中都挺好的,一仁他也很好,不过他要上毕业班,不似我这样自由,过完年初五就回去上课了,所以不能到旧京来。” “这可真遗憾,只盼他考完试再来。” 宛春问一句,湄心答一句。初时两人还不甚相熟,彼此间不免有些尴尬,待到话说得多了,宛春直觉这个姨妹真是天真单纯极了,她怎样的问她便怎样的答,到府里看到什么东西都觉得稀奇。 湄心方面自然对宛春也有一番观感,她自幼受其母严苛的教导,平时很少去远地方,这次能到旧京来,也是为了求学之故,所以看待旧京的一切都觉得新鲜得很。看旧京的人,也同苏州很不一样。尤其是宛春,明明就比她大一岁,怎么偏生身量这般高呢,都快要比她高出一个头来了。而且她说话的声音语气也同苏州不一样,以前她常听别人听一个人的口音便知是不是本地人,她只觉得奇怪,本地人的口音和外地人怎么会有不同呢?如今一听宛春开口,才知果然是不同的。 她说的像官方话,然而却又不尽然都是官方话,问她会不会说苏州话,她又分明是不会的。 她怀揣着好奇,同宛春一道进了内宅,余氏刚把亲戚安排妥当,一出屋子见着她们两姐妹过来,喜得忙走两步迎下来道:“这位就是湄心了吧?哎呀,真是女大十八变,小时候看还细细瘦瘦的,这才几年呢,都出落成大姑娘了,模样也越来越漂亮,越发随你的母亲了。” 湄心对于这个姨母印象里还是见过几次的,她微微弯腰同余氏问过好,又听余氏问起同宛春刚才差不多的问题来,也不怕不耐烦,都再次一一地回答了。(未完待续。) :难得拼一回二更~~难道大家都不投点票啊点个赞来鼓励鼓励人家吗~~万一鼓励之后明天又二更了呢~~哦呵呵呵,这样要票是不是显得委婉些~~害羞脸跑走 第一百七十五章 话唠 余氏喜她样貌可人,礼数也周全,忙将湄心的手一握,揣在怀中拉着她道:“乖孩子,这一路上辛苦你了,快来,姨母这里做了一桌子的好饭菜等着你呢。” 湄心笑眯眯的谢过她,随着余氏的步子往屋里去。远房的亲戚们亦是头一回见着余氏娘家的小姐,瞧她模样秀美,娇小可爱,人人都道苏州风水善养美人儿,忙不迭的都去备了见面礼。因是无准备的,见面礼也多以金银首饰为主,都是各人身上戴着的好物。 余氏不好推却亲戚们的心意,便让湄心一一道了谢。 李岚藻见过李承续之后,娜琳眼见快要开席,就命人去寻了她和金丽来。母女两人方进门,便瞧着大家似散财童子一般,纷纷地往外送东西,李岚藻不由笑道:“这是做什么?” 亲眷们往昔都见过这位姑奶奶,当即都站起身同她问了好,便有一房堂嫂子出声回她道:“妹妹快来看,大嫂子家里的外甥女来了,水灵灵的,别提多媚人了。” 李岚藻闻声自然好奇,带着金丽进到房中,果然见得余氏身畔站着两个女孩儿,一个熟面孔的是自家侄女宛春,另一个生着一张玉盘似的圆润面庞,眉目如画,见人便是一副笑面孔,唇红齿白得仿佛菩萨坐下的小玉女。 她讶异一声,余氏转过身看到她,忙向她引荐道:“这是我妹妹家的女儿。叫江湄心。”又同湄心介绍了说,“这是宛春的姑姑,你也可以随着你宛姐姐叫她姑姑。那一个女孩儿是宛春姑姑家的妹妹何金丽,论年纪比你还要小一岁,你就也叫她妹妹吧。” 江湄心来时是听过母亲说起姨母家的情况的,知道她家中有四个儿女,两个儿子并小女儿宛春都在旧京住着,唯有二姐姐仲清同她的姑母嫁到了上海,想必这位就是上海的那个姑姑了。 她带着笑叫了一声姑姑。又向何金丽叫了一声妹妹。 李岚藻尚来不及说话,金丽已然掩口吱吱笑起来。宛春站在余氏身后错眼瞧见,不由嗔她道:“小淘气,你又想的什么呢,笑的这般神秘?” 金丽笑完了松开口道:“我笑她个子比我矮。反而还要叫我妹妹。” 李岚藻拍拍她的头,也嗔怪她起来:“不许没大没小,年纪和个头又没有关系,你自个儿吃得多长得快,还要去笑话人家,快去叫声姐姐,免得人家笑话你不懂礼貌呢。” “姐姐。”金丽虽然叫了湄心,然而她还是止不住的想笑。 宛春和余氏知晓她就是这么个性子,都奈何不得她。倒是湄心丝毫不在意,她自个儿也咯咯地笑,极为亲善的拉起金丽的手道:“妹妹平日里都吃的什么呢。长得这样高?你告诉了我,回家我也这么吃去。” “噗嗤。” 她不问还好,一问金丽更忍不住了,直扯住李岚藻的袖子晃道:“妈妈,你快看她,多有意思。她还问我吃什么呢。” “你姐姐是同你亲近呢,你又笑话她。”李岚藻大为无奈自家女儿的直性子。不过对于江湄心倒也心生了几分欢喜,想这个女孩子心胸倒是豁达得很,任金丽笑得像个小疯子一样,她也不生气,只是目光好奇地盯着金丽,好像看到了什么很新鲜的东西。 她摸一摸湄心的面颊,同余氏笑道:“这孩子生得好,教养得也好,不愧是大嫂的娘家人。” 余氏亦是欣赏湄心的态度,握一握她的手万般怜爱道:“都是她母亲教育的好,我也多年没见她了,这一见真觉是个可人疼的孩子。”遂叫人快快准备开餐。 李岚藻瞧着湄心手里已有不少的礼物,自个儿当然不能落于人后的,便忙从腕子上退下一个玉镯来,不顾湄心的推辞,戴到她的手腕上道:“姑姑不知道你要来,若是早知道,必然要备一份大礼的,如今这点小小心意,你就快收下吧。” 湄心推辞不过,也只好谢过李岚藻。 她本身就是珠圆玉润的模样,此刻玉镯戴在手上,倒不似是别人送的,仿佛生来就该当给她一样。李岚藻少不得要拿她的一双胳膊赞叹,直道是个大富大贵的丫头,又道:“我们家里的几个女孩儿都有些偏瘦,是以平日里也不大爱戴这些玉器。难为这个丫头生的这样灵巧,瞧这镯子,戴在她手上,倒像是会发光了一样,漂亮极了。” 直把湄心夸得脸上通红一片。 一时娜琳彩珠等人安排好了席位,亲眷们都入席坐下来,李岚藻便让宛春金丽和湄心三姐妹同她一桌坐下。其中金丽和宛春都不用她操心,便独独拉着湄心近身坐在她右手边,怕她不好意思,一顿饭里不停的给她夹菜布菜,忙的不亦乐乎。 金丽看不过去,偷偷同宛春咬耳朵:“宛姐姐你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湄心姐姐是妈妈亲生女儿呢,我倒是个捡来的了。” 宛春咬住唇默默笑了,忙也夹了一些菜到金丽碗里,哄一哄她道:“没事,姑妈不疼你,还有我疼你呢。” 金丽向她吐了吐舌头,俏皮一闹,便也安心的吃饭去了。 吃过饭,亲眷们又留下来一处坐着闲话了许多家常,宛春和金丽听不习惯,就相约出去玩耍,金丽走时便将湄心的手一拉,笑嘻嘻道:“小姐姐,你同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湄心转头看了看余氏,见余氏点头表示了同意,方同宛春和金丽一起出了会客室。 金丽背着手倒退着往前走,一面看了看宛春,一面又看了看湄心,半晌才总结出来一句:“宛姐姐和湄心姐姐长得一点都不像呢。” 宛春笑道:“我们两个又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自然不会长得一样。” 金丽摆了摆手,活似个小大人一般:“不不,人都说血缘上有关系的人,观其面貌大抵会有一二相似处的。譬如你和二姐姐,譬如我和你,妈妈就说我们两个脸型长得一样呢。” 宛春便又笑了:“姑妈长得像奶奶,你长得自然是像姑妈的了,且妈妈说我长得也有些像奶奶,这么算下来,咱们自家姐妹总归是有些像的。但湄心妹妹不同,她或许是长得像余家人呢。”她还不知余氏和江湄心的母亲并非一母所出,心中也只当是如此。 “嗯,这么一说就能说通了。”金丽感叹着点点头,又道,“看样子余家也是个出美人的地方了。” “小心。” “小淘气,就你知道得多。” 金丽正背着手倒走得开心,冷不丁后背一硬,还来不及反应要小心什么,霎时就撞上了一堵人墙。季元眼疾手快地扶住她,防止她跌一旁去,又看宛春和湄心一眼,颇有些困惑的样子,便问宛春:“这位小姐是谁呢?” 宛春登时和金丽都笑了,金丽叽叽喳喳的抢先介绍给他:“三哥哥你可真笨,这是你的姨妹你也不认得吗?” “姨妹?是湄心吗?哎呀,怪我眼拙了。”季元大大拍手,自嘲般笑道,“那会子见妹妹,妹妹还只有六七岁,如今都这长这么大了。” 湄心从他们言语间自然推敲出来季元的身份,闻言忙也同他问好道:“三哥哥也比那时高大许多,我初见你竟也没能认出来。” 当下彼此叙旧了一番,季元是来前头找人去寻麻将的,与宛春她们算是偶遇。言谈尽后,就让她们自个儿好生玩去,便抽身走开了。 湄心的眼睛一直盯着他走远才转回来,印象中季元小时十分顽皮,在外祖母家那几日成天的吓唬她们几个女孩子,又带着弟弟一仁到处惹是生非,母亲背地里没少为姨母叹气,只恐这个哥哥将来长大后会成红楼梦里薛蟠一样的人物。而今再见倒是母亲多虑了,季元哥哥分明比少时沉稳多了,也礼貌多了。 她眼睛是很有神的瑞凤眼,眼珠子黑而清透,在眼眶里骨碌碌的一转,分外惑人。她只管看着季元,而一侧里金丽又只管看着她,待季元走远,湄心方瞧见金丽打趣的眼神,便道:“妹妹有话要跟我说吗?” 金丽正爱她有什么便说什么的性格,闻言就径直笑道:“我觉得你要配个眼镜才好。” “咦,这是为什么?”湄心果然纳罕起来,她不近视的呀。 金丽咯咯笑得更欢畅道:“因为我瞧你两只眼睛活像用不过来一样,看完了宛姐姐,又去看三哥哥,这会子又得看我,要是配了眼镜,你就有四只眼睛可用了。” “那也不必,我看宛姐姐同看三哥哥和看你都不耽搁的,一个一个看不就行了?” 湄心偏着头,一只手儿托在腮边,模样不知有多天真可爱,言语也极为童稚。喜得金丽抱住她的脖子,两人脸贴脸的站在一处,道:“宛姐姐,我可真喜欢她呀,她真好玩。” “她又不是玩具,什么好玩不好玩的。”宛春简直要扶额了,一个话唠子也就罢了,偏又来了一个话唠子,两个人对起话来活像是在讲相声,她几乎插不进去嘴。(未完待续。) :虽然只看见了一张推荐票和一朵小红花~~但心情依然美美的~~只是很不好意思,上班了时间比较紧,紧赶慢赶也就赶出来一章。另一章只好放在明天二更了~~么么哒~~实在羞愧~~ 第一百七十六章 梅花 好不容易带着她们在外头转了一圈,府里各处也都走动了走动,宛春方得空回房中歇息了一会子。至晚,亲眷们又开了一场晚宴,等散席的时候,时钟已经指向十点钟了。余氏想着李岚藻母女和江湄心都赶了近乎一天的路程,这一圈下来势必很累了,便着人去给她们准备水洗漱,以便早些休息。 金丽起先还大赞撷芳园典雅又漂亮,后来问及湄心的住处,知道她要和宛春住在一起,登时就不乐意在撷芳园住了,闹着要去宛春的惊鸿园。李岚藻劝不住她,便道:“你姐姐那边只有两张床,你姐姐睡一张,湄心睡一张,你去了睡哪里,莫不是要睡地上吗?” 金丽既然要去,自然心中已有了主意,便道:“我可以和宛姐姐挤一挤的嘛,我们两个都这么瘦,她的床总能睡得下的。”又在李岚藻怀里撒撒娇,“妈妈,你就让我去吧,我想和姐姐们一起说话呢。” 宛春也从旁说服她:“姑妈,我的床大着呢,睡两人正正好。” “就是!就是!宛姐姐都说睡得下了,妈妈,就让我去嘛,让我去嘛。” 李岚藻经不住金丽的缠磨,无奈只好答应,宛春便带着金丽和湄心回惊鸿园住去。 秀儿瞧着回来了三位小姐,忙又去添了些热水,伺候完她三人洗漱。 金丽换下衣服,只穿了浅白色的中衣。爬到宛春的床上去,摊开手脚躺在那里,像是写了一个大字。嘴里尤为恣意叹息道:“这床可真舒服,比我的床要宽敞多了。” 宛春一时也换好了睡衣,她正吩咐秀儿给湄心换睡衣,回头瞧着金丽慵懒模样,不觉笑道:“既是舒服你就留下多住两日,往常我让秀儿同我一起睡,周妈还不肯。这一回有你在,咱们两个可以好好地睡一起说话了。” “你们府里的婆子妈妈都是那样严苛。”金丽撇撇嘴。对于李家的规矩很不以为然。 宛春笑笑,并没有接她的话。 不多时湄心也换好了睡衣,她走到宛春床前,望着金丽只是微微地笑。金丽揣摩着她的心思,一咕噜翻身起来,半坐在床上,一只手儿翘起来隔空点点她的鼻尖道:“你也想同我们一起睡,对不对?” 湄心不说话,不过那笑容却明显印证了金丽说的话。 宛春有些为难:“这床总共这么大,两个人睡倒罢了,三个睡就不免有些挤了。” 金丽一只手托着胳膊,另一只手轻轻点动下巴。眼珠子直溜溜一转,便想出一个办法来:“宛姐姐,要不然咱们横过来睡吧。这床这么长。又这么宽,竖着睡挤了些,横着睡就不怕啦。” 这倒是主意。宛春目测一下床的尺寸,果然是可以横过来睡得,不过还得抱些被子枕头来才行。如今天凉,三个人盖一床被子只怕会冻着。 她叫过秀儿。让她去次间把湄心床上的枕头和被子都取来,秀儿很有些好笑道:“明儿又不是就见不着的。为何非得晚上也睡在一起呢?” 金丽道:“我们喜欢这么睡,秀儿姐姐,你快去拿被子来,快去。” 秀儿无法,只得乖乖听令,去取了被子枕头。由是,这一晚上,宛春金丽和湄心就横着睡在了一起。 她们说话说得太晚,几时睡着的也不知道。次日晨起,金丽迷迷蒙蒙睁开眼睛,手下意识的往边上一搭,半天都没碰到个人影儿。她兀自的好奇,想着昨夜里湄心还睡在她右手边的,怎么这会子没人了?便把手缩回来,幽王左边搭了一搭,正搭在宛春胳膊上,宛春受她一惊,不由也睁开了眼道:“妹妹醒了?” 金丽嗓子眼里嗯了一声,人已经掀开被子坐起来了,她道:“湄心去哪儿了?我找她去。” 宛春看她只穿着中衣,忙唤她:“回来穿上衣服再出去,外面冷着呢。” 金丽嘴里答应,脚下却没停,只是伸手从衣架上拿了件大毛的外套披在身上,一直从里间走到中堂来,秀儿正在堂上打扫卫生,一见她倒唬了一跳:“金丽小姐怎地也起得这么早?” 也?金丽疑惑道:“还有谁起来了?是湄心吗?”她自昨晚闲聊之后,已经不再叫湄心为姐姐了,心里只觉得她除了年纪比自己大些,别个还不如自己懂得多呢。而且,湄心的性子实在是单纯,她自己在家族中当惯了小妹妹,正想当一回姐姐,是以无形中竟把湄心以妹妹看待之了。 她这样的小心思宛春知晓,湄心却不知晓,然而她并不于这事上在意。她昨日路上已经睡了很多觉了,是以晚上睡不多多少时辰就醒了,起来才发现外头白花花的一片,原来是夜里下了一场雪,从花坛四周上看,总有半指深。 她在苏州十多年来很少看到这样大的雪,往常只听别的同学说搭雪人打雪仗,她都觉得新鲜得紧,这一回自己亲眼所见,心中喜悦自然非比寻常,故而也没有惊动宛春和金丽,悄摸的就穿上衣服出去了。 她在雪地里踩了一路的脚印子,又喜雪花洁白美丽,正从花枝上刮了一层下来,放在掌心里冰凉凉的,好像夏天时候吃的冰糕一样,她不自觉伸着舌头在掌心舔了一舔,欲要尝尝雪花的味道是不是也似雪花那样甜。舌头才刚沾着一丝儿凉意,忽而就听背后一人大笑道:“傻子,你怎么吃起雪来了?” 湄心回头看去,见金丽披着宛春的大红呢子衣服俏生生站在背后,她有些不大好意思,将手中的雪递给金丽看道:“我看它干净着呢。” “再干净也不能吃呀,多凉啊,仔细你吃了肚子疼。” 金丽伸手拍掉她掌心的雪,一碰她指尖都冰凉的很,便道:“你很冷吗?要不要回房多添些衣服?” 湄心摇摇头,却指着金丽的衣服道:“你不冷吗?还是回去穿好了衣服再出来吧。” 她不说金丽还不觉得,这一说罢,直觉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上了头顶,人禁不住就打了个冷颤,便忙一路退回屋中去一路道:“那你可别再吃雪了,我穿好衣服再出来同你玩,咱们可以打雪仗。” “好的。”湄心还从没有打过雪仗,闻言自然高兴,便乖觉地站在雪地里等着金丽。 金丽冻手冻脚地回房中,宛春恰已穿好衣服,瞧她瑟缩的样子,又是气又是好笑,便将被子扯过来往她身上一裹,劝道:“叫你穿了衣服出去你不听,回头再仔细着了凉。喏,你先盖着被子暖和一会儿,再穿衣服罢。” 金丽让她捂个严实,过不多时果然身上就暖和起来,她也正怕湄心等得焦急,忙不迭就换上自己的衣服出去。 湄心还在院子里,直勾勾望着一株梅树发呆,宛春走过去不知同她说些什么,两个人都是笑意浓浓的模样。金丽几步跑到树下,道:“姐姐你们在看什么?” 宛春指着梅树道:“这梅花一夜间全开了,倒喜庆的很。” 金丽抬头随她的手望去,果不其然,满树的花都开了,一朵一朵,映着白雪,格外嫣红。 她们三个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又都穿着大红的衣服,站在开满红花的梅树底,身下四周都是雪白的玲珑大地,秀儿从屋中出来,错眼望去还只当是梅花成了仙。 她揉一揉眼,心里止不住地赞叹,这几个女孩儿真是各有各的风韵,且都美丽至极。 不止她如此想,季元亦是这么觉得。他本来今日是应了曼宜的嘱托,来给宛春送生日请帖的,因他早上还有事,便想着若宛春她们未起交给秀儿也是一样。不料人才到院子的月洞门口,就已看到这冬日里难得的美景了。故而他也不曾惊动宛春她们,反身回去就拿了一个相机来,急匆匆地跑回惊鸿园,才进门就吆喝一声道:“囡囡,看这里。” 宛春和金丽湄心正商量要折几枝花来插在梅瓶里,冷不丁听见叫唤声,三人纷纷都回过头来,只看白光一闪,却是季元手快的按下了相机的快门,给她三人照出一张相来。 宛春和湄心都还在怔忡的时候,金丽却已经跳起来,连蹦带跳的跑向季元:“三哥哥,快给我瞧一瞧,照的好看吗?” 季元笑道:“那当然是好看极了,不过这时候你是看不到的,我要拿去冲洗出照片来你才看得到呢。”他刮一刮金丽的小鼻梁,金丽嘟嘴哼了一声,不觉有些扫兴。 宛春也走过来道:“三哥这会儿来做什么呢?” 季元便把张曼宜托他送请帖一事说了,道是定在初十中午在总统府举办生日会。 金丽听到生日会三字就又高兴起来:“我最喜欢过生日了,那时候总会收到许多礼物。总统府家过生日?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呢,真想去呀。” 宛春莞尔:“倒也不是不可以带你去,只是你可以在旧京待到初十再走吗?” “呃……这个嘛……”金丽倒不敢确定了,因为她的父亲还一个人在上海家中,母亲势必不愿意离开家这么久的。 她还没想好回答,旁边的湄心却开口了:“宛姐姐,我可以去吗?” “你是要留在旧京读书的,一时半会倒不急着回家,当然可以去呀。”宛春抚掌想了一想,拉过季元道,“不过你没有请帖,只好以三哥女伴的身份去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中意 季元以往参加宴请也不是没有带过女伴,不过带自己的妹妹去,倒算是头一次。但是他向来都大方仗义得很,且也喜欢妹妹们参加这类的聚会,一则,可以于人际关系上有些长进,二则么,他的妹妹个个都似水仙花一般,带出去他自己也觉得荣幸得很。 故而,宛春一说,他就即刻答应了:“好主意,那日湄心妹妹大可以跟我一同去,总统府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哎呀,又没有我的份儿。”金丽不由得重新嘟起嘴,不太高兴哼了哼。 宛春等人便都笑了,季元不忍看她一脸委屈的小模样,遂道:“无妨,待过完年到六月里,等你宛姐姐做生日,再请你来参加好不好?” 六月里适逢放暑假,这个倒是可行的。金丽方展展眉,拉着宛春的手,做钩钩道:“那我们就说好了,宛姐姐你生日的时候千万记得接我来。” 宛春手指弯了弯,忙同她打了勾勾,算是许诺了。 季元有事在身,说完话就拿着相机走开了,独留宛春照顾着两个姨表妹妹,三个女孩子到一块总有说不完的话,金丽也尽到了兑现的义务,当真同湄心打了一场雪仗。宛春拗不过她们两个,只得也参战进去,三人直闹得余氏李岚藻等人来才住手,余氏一瞧她们身上衣服都湿了,少不得要批评她们一番,连带着又训了秀儿。只道她看着宛春她们胡闹也不拦着些。 李岚藻倒是说句心里话:“秀儿这孩子最是忠心,从来只有听话的份儿,嫂子不该怪她的。” 余氏心里何尝不知秀儿的忠心。但忠心也得有个限度,总不好一味愚忠的,若不然将来主子们做了错事,她也得跟着做吗?古时诤谏之臣,也是无一不忠心的。 她自有她的一番期待,不过个人本性如此,若叫秀儿立刻改成翠枝那个样子。她也是办不到的,是以嘴上说说两句就作罢了。 宛春等人挨了批评。相视吐吐舌头,赶紧都回房去将湿衣服换了下来,同去前厅吃了早饭。隔日天气又大晴起来,虽然化雪冷得很。金丽和湄心却都很有兴致,便央着宛春出去街上赏雪。也不用开车,三人就这么步行着走去。 如此在一起玩闹了三四天,李岚藻果然待不到初十,就要回上海去。金丽临走时万般不舍,音乐红了眼眶,站在车子跟前,只是握住宛春和湄心的手道:“真不愿这么早回上海去,宛姐姐湄心咱们要是永远在一起该多好呢。” 李岚藻惊讶于她的伤心。好笑道:“天下哪里有不散的筵席?你们就算是亲生姐妹,长大了也得要各自嫁人的,谈何永远在一起?” 金丽抽抽鼻子。看了李岚藻一眼,又看看湄心,半晌憋出一句童言来:“妈妈,你要是再给我生个小姐姐该多好。” “净说胡话!”这会子连余氏都忍不住好笑了,“你妈妈再生也只能给你生个妹妹,哪里生个姐姐去?” “可是我看着湄心就很好。妈妈,我真舍不得她。” “舍不得。下回待到你放假咱们把湄心接到家中住几日好不好?快别哭了,让别人看见笑话呢,都这么大的姑娘子还哭鼻子。” 李岚藻好笑又无奈,想不到女孩子之间的友谊建立的这样快且这样深厚,不过她本人也很喜欢湄心,说要接她去上海玩也不是随口之语。 金丽听罢方愿意坐上车去,半开了车窗再三同宛春和湄心告别,这才随同她母亲走了。 湄心心里亦舍不得她,闻言可以去上海,又问余氏:“姨母我真的可以去姑妈家中做客吗?” 余氏笑摸摸她的头:“当然可以,你二姐也在上海,正好你也可以去看看她。” 湄心默默记下了,她心地纯善又实诚,别人说可以,她自然就愿意当真。待到初十这日,尚记得要去总统府的事,一大早就将自己带的行李翻了一遍,问宛春穿哪一件衣服合适。 宛春怕她冷,又怕到总统府的时候有暖气再热着,故而就给她里头挑了一件鹅黄色的毛衣裙,外配着一袭浅粉色及膝的夹棉呢子大衣,领口袖口皆出着风毛。自己就简单一些,不过是藕荷色绸布棉袍子,搭了一件水貂皮小斗篷。 二人打扮妥当了便往季元房中来,季元方穿戴整齐,三人会面毕,遂相约坐车出去。 这几日家里总算应酬完了各路亲朋,难得清静一些,车辆也都在车库里未开动。由是季元照旧坐自己惯常坐的那一辆福特车,他绅士做派十足,当先就给宛春和湄心开了车门,待她二人坐好,自己方才坐到前座副驾上,命司机开车。 总统府说起来离静安官邸并不算远,车子行不到一刻钟就停下了。宛春虽然之前因为请愿来过一次总统府,但并没有看个仔细,此番再来,无事缠身,自然就好好打量起总统府来。 总统府前身原为前朝某亲贵王府,后来前朝末帝退位投降后,这里就改做了他用。到张家军入京,前番起义军战败,这里才被作为总统府改头换面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总统府自门牌楼后,共有前中后三个大堂,前堂也即北阀军政府的大堂,中堂则是行政院,而后堂才是总统及家人起居休息的地方。 宛春和湄心紧随季元身后进到后堂,抬眼便见一栋三层中式建筑矗立在面前,小青瓦木结构硬山顶,楼上是卧室和办公室,楼下是会客室和餐厅,另有侍卫室和厨房。院子内还有一对汉白玉金鱼缸,乃是北阀军政府成立后,海外送进来庆贺的。 张六小姐的生日宴说是小小操办,可惜因着她的身份,家里上下都不曾轻视过,故而宛春等人进门的时候,便看得内里彩带飞扬,锦花叠起,分明是大肆操办的样子。 门口两个侍应生是专为待客准备的,瞧见季元,忙就领他去张景侗和曼宜那里。 张景侗正端着高脚酒杯同几位世家好友碰杯,说笑间见大家神情都愣在那里,不觉怪异,忙回过头去看,才知是季元同宛春来了,且季元身边还站着一个女伴。 他大喜过望,当下放了酒杯,向季元道:“才说到你,你就来了。”又问宛春,“曼宜的请帖你都收到了吧?” 宛春点一点头回他:“昨儿收到的,要多谢五少爷和六小姐了。” “不必,不必,要说谢,也该是我们谢谢你来。”他说着话,眼睛正从宛春和湄心的身上掠过。 看她二人都是娇艳的装扮,宛春的藕荷色要偏柔和一些,而湄心的浅粉色又添了几分活泼,但不可否认的是,两个人各有各的美丽。他便问季元:“不知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季元正怕他误会,忙介绍道:“这是我姨母家的妹妹,姓江,闺名湄心。” “是所谓伊人,在水之湄的湄?” “正是。” 张景侗会心一笑,道:“人如其名。” 季元亦是一笑,在他们身后的几人业已看到了宛春和湄心,对于宛春他们早已久仰大名,此时见面都觉北地校花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再看湄心,小巧玲珑的个头,艳丽妩媚的容颜,活脱脱又是一个美人,待听得是季元姨母家中的妹妹,个个都赞季元好运气,竟有如此出色的妹妹们。 季元一一都笑着生受了,既来参加生日会,就必须要拜会一下寿星的。同张景侗打完招呼,季元便欲带着宛春她们去见曼宜,顺便送上生日礼物。 张景侗道:“曼宜方才上楼去了,不便于见男客,由我带两位小姐上去吧。” 季元于是放了手,便让景侗带路领着宛春和湄心去见曼宜。一时走到楼梯旁,宛春才上一个楼梯,不提防湄心却脚下一个踉跄,扯了她一把,差点把她扯下楼去。 她低低哎呀一声,张景侗忙回身托住她的胳膊道:“小心!” 宛春道过谢,顺手也扶了一把湄心,悄声的对她道:“小心看脚下。” 湄心却仿佛没听到一般,眼睛只是望着上头。宛春不觉伸手在她眼前晃动两下,失笑嗔怪她:“你瞧什么呢,这么仔细?” “我瞧他长得可真好看呀。”湄心无心中说出一句。 宛春顺着她目光望去,恰看到张景侗转过头来,二人对视一回,还是宛春忍不住笑了,又对湄心道:“小丫头,不好说五少爷长的好看的,他可是男生。”夸人家帅气便也罢了,好看像什么话呢? 然而她不知道这已是湄心想得出来最妥当的一个词了,她是当真觉得张景侗长得好看。以往她也不是没见过长得好看的男生,似她自己的弟弟一仁、似伯醇、似季元,都可以称得上是英俊的人,可是张景侗不一样。 他的眉毛比别的人要长,眼睛比别的人要大,鼻子也比别的人要高,还有他的嘴唇,殷红的,很丰润,尤其笑起来的时候,往上轻轻一勾,真的是漂亮极了。(未完待续。) 第七十八章 敌意 她们姐妹两个自以为说得很秘密,其实早就让楼梯上方的张景侗听个完全,暗暗打量一眼湄心,瞧她的个子,还当她是个同曼宜一样大的小姑娘,故而对她的言语并不在意,只是心底里失笑自己居然当得起好看二字来。 宛春轻轻拉住湄心的手,让她不要再分心于别的事情上,便带着她跟在张景侗身后一道去了楼上。她们才进二楼走廊,就听尽头处传来一阵女孩儿的笑闹声。 张景侗道:“曼宜今日的生日,请的人中大多数都是贝满女中的同学。她们刚才给曼宜送生日礼物,曼宜嫌楼下人多杂乱,故而把她们都带楼上玩来了。你们这会子来,正好也可以同她们说说话,还有柳家的二小姐,她也在这里。” “那好极了。” 宛春稍稍颔首,三人便一同走至曼宜房门前,张景侗抬手叩一叩门,只听门里立时传来一道清脆的女音道:“来了,来了,是谁呀?” “是我。”张景侗在门外答应一句。 门里曼宜已然打开门,露出一张秀丽婉约的面容,笑嘻嘻直望着景侗道:“原来是五哥呀,你来这里找谁呢?” “小东西,我来这里自然是要找你的。”张景侗抬手捏捏她的鼻头,转而向旁边侧一侧身,露出身后站着的宛春和湄心来,“我给你带了两位朋友来,你千万要好生招待人家。” 张曼宜看见宛春不觉一怔,继而笑道:“你果真会来的,正好,我也要介绍你给我的同学们认识呢。”她说着就打开门向宛春伸出手去,“快跟我来。” 倒把她的哥哥落在了一边。 宛春忙跟住曼宜,又牵紧了湄心的手,两人一同进了屋子,宛春放目看去,见屋子里当真是奢华浪漫至极。遍地铺满了及踝的长毛地毯,家具摆设都极具西式化,香槟色沙发上正坐着一排的女孩子,旁边白色公主床上亦有两个人头碰着头在翻看时新的画册。 闻听脚步声,坐在床上的一个女孩儿头也不抬的便问曼宜道:“这又是谁来了?” 曼宜笑道:“是李家四小姐和她的朋友来了。你们瞧,我就说我请得动四小姐的吧?” 她薄有得意,话音才落,坐在沙发上的女孩子们都笑着站起身来,一面看宛春和湄心,一面道:“你果然没骗我们。” 这时那坐在沙发上的两个女孩子才站起来,转过身宛春方知原是柳静语和赵纯美二人。 静语看到宛春,自然很高兴,迎上前两步道:“我本打算去你家里同你一起来的,后来我哥哥说会有三少爷带你来,我就没过去。”说着,又望向湄心,“不知这位怎么称呼呢?” 宛春笑道:“这位是我姨母家的妹妹,姓江,你叫她湄心就好。她母亲欲要她到旧京学习外语,我瞧她在家也无事,就以女伴的身份让我三哥带她一起来了。”便又向湄心介绍了静语。 静语微笑着同湄心点头示意,看她五官娇俏明丽,不觉想到另一个女孩子,遂道:“你那位姑姑家的表妹金丽小姐哪里去了?好些日子没再见到她了。” 宛春道:“不巧,她前日才回的上海。她倒是也想一起来的,只是姑父还在上海,姑母不放心,故而就带她回去了。” 静语和金丽之间曾有一面之缘,静语很喜欢金丽活泼的性格,闻说她不来,心底里还有些遗憾。不过她见着湄心亦是可爱非常的样子,不觉就拉了拉湄心的手道:“我同你姐姐是很要好的闺阁朋友,你既是她的妹妹,那么便也是我的妹妹,改日叫你姐姐带你去我们家玩一玩。” “谢谢静语姐姐。” 湄心道了谢,宛春和静语说完话,方拿上礼物走到曼宜那里送给她道:“一点小心意以贺六小姐嘉辰华诞,还望六小姐笑纳。” 曼宜接过去谢了她,又笑:“不要叫我六小姐了,你叫我曼宜就好,咱们之间叫小姐竟显得生分了。” 她这话原是有内因的,自张家决定同李家联姻之后,曼宜当然也从她的兄长那里听到了一点风声,想着大姐曼之迟早有一日要嫁给李家的大少爷,那么以后她同李家之间也算是有了亲戚关系,故而对待宛春也比别人亲近得多。再则,宛春从请愿一事后,声名鹊起,人都道南林北李,她尚在十五六岁年纪,私下里还是个小女孩儿,不免有些虚荣显摆之心,是以在张景侗请她邀约宛春来参加生日会的时候,很以为荣,大大的在朋友面前宣扬一番,直言宛春同她是世交的朋友。 朋友们以前甚少在她言谈中听到宛春的名字,及至宛春名扬大江南北,才知曼宜和她还有份情谊在,大家自然都稀奇得很。听闻在曼宜的生日会上宛春会来,众人早早就做好了要见一见李家四小姐的准备。 这会子闻名不如见面,瞧着宛春穿着打扮虽素净,但容貌气度果然都在常人之上,加之言语温和,平易近人,起先还不大敢同她说话的女孩子们,霎时都围过来,左一句四小姐右一句四小姐的同她打着招呼,便是湄心都受到了热情的招待。 宛春莫名觉得有些受宠若惊,以往她和六小姐之间可并无这么深的交情,但她亦是虑及到往后大哥伯醇和张家大小姐的联姻,故此对于曼宜抛出的橄榄枝她全然都接住了,且待曼宜亦是十分亲切。 这边厢一团人众演着姐妹情深,那头赵纯美却恨得几乎要撕碎了手上的画册,心里只道又是李宛春!她走到哪里,都逃不开李宛春! 想当年她做北地校花的时候,哪一回出场不如众星捧月?可自打这李宛春加入了交际圈,竟把她赵纯美比得什么都不是了。人都知南林北李,哪里会记得曾经的赵纯美? 北地校花一事便罢了,但如今连一向交好的曼宜眼里都没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她心中愤恨之意不觉更加浓重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九章 汽水 看着宛春被众人团团的簇拥,赵纯美咳一咳嗓子,假意笑道:“好了好了,四小姐才来,你们就这么围着她,好歹容她坐下歇一会子呀。”说时,就将沙发拍了一拍,唤宛春道,“四小姐,这里坐吧。” 宛春初时倒没大在意她,毕竟今日是曼宜的生日会,她并不愿在这里与赵纯美闹不愉快。既然赵纯美邀请了她,她便也大大方方坐过去,谢过赵纯美,又对湄心道:“妹妹,到这里坐。” 张曼宜等人亦随着她坐过来,当下聊的说的无不是宛春在总统府请愿的壮举。众人因未曾参与,对于当日的现状都十分的好奇,问得也十分详细,宛春一一都答了她们。 赵纯美不想话题只围着宛春转,但又苦于没有话题可岔开,见着湄心坐在自己身侧,就笑着偏过头去同湄心说起话道:“还不知这位小姐怎么称呼呢?听四小姐叫你妹妹,可是远在上海的姑姑家的妹妹?” 湄心摇一摇头,极为认真地回答了她:“我叫江湄心,是宛姐姐的姨妹,在上海的那一个叫金丽,是宛姐姐的表妹。这位小姐,你把我同金丽弄错啦。” “哦,是吗?那可真对不住,我不大认识你们的。”赵纯美尴尬一笑,又看她的水晶是最新的款式,便又道,“我们旧京里也有这种,我见过倒还不曾买,你买的时候多少钱?” 湄心摸一摸耳环,指指宛春道:“不是我买的,是我姐姐送我的,你也喜欢是吗?我见到的时候亦觉得很喜欢呢。” “嗯。”赵纯美含笑,默默点一点头,她纯粹是没话找着话说得,却不想宛春这个姨妹如此实诚,且憨傻得很,问一句才答一句,很没有意思。但这会子要让她找出一个有意思的人来,又不是那么容易,她撇过头看一看四下,恰见着有一个玻璃瓶立在茶几上,瓶中半装着橘黄色的液体,是新送来的饮料。 她于是拿起瓶子,打开了盖子,同湄心道:“这饮料原是下一季的新品,趁着曼宜生日,厂里送来给咱们尝鲜的,我方才喝了两口,如今我再倒一些给你尝尝。” 湄心不疑有他,果然拿过桌上的一个玻璃敞口杯子,由她倒了小半杯。她将杯子放在鼻下闻了一闻,有一股清冽的香气冲鼻而来,便不大敢喝的样子。 赵纯美于是从旁鼓励她道:“喝呀,喝了你就知道这味道同别的饮料很不一般了。” 湄心眨巴眨巴眼,端起杯子大喝了一口,直把倒出来的半杯喝个底朝天。谁知那饮料才入口,顿觉一股子气泡直从嗓子眼往外冒,她受不住呛,扭过头一张嘴,冷不丁就把饮料一股脑的全喷宛春衣服上去了。 宛春正同静语她们说起近日学医的情况,忽见一道水光闪过,衣服下摆呼啦啦一片竟全都湿了。她来不及掸衣服,先一步扭过头捧住湄心的脸,急急问道:“怎么了,怎么吐了,你吃了什么?” 湄心指一指那瓶饮料,曼宜一看忙道:“那是山海关饮料厂新送来的汽水,味道还在调试的阶段,我们喝一口都嫌它汽多呛人呢。” 她话正说着,赵纯美在旁边已经掩不住口的笑了:“这个傻丫头,让她喝一口还当真喝了一大口。快来人去给她倒杯水,漱一漱口,哈哈,傻丫头。”其实她倒没想要诚心的捉弄湄心,孰能想到这丫头能傻乎乎的把汽水全喝完了呢,还喷到了宛春的衣服上,真是大快人心。 只不过她这一笑实在有幸灾乐祸之嫌,宛春看在眼里,恨不得将那瓶中的饮料全泼到她身上去。她怎样的作弄她都没关系,可是湄心有什么错?两人不过头一回见面,她这样的戏弄人,其心简直可诛。但曼宜小姐还在,她又不好直面的同赵纯美起冲突,只能硬生生憋住了一口气,给湄心擦擦嘴角残留的饮料痕迹,又接过静语递来的水,让湄心漱漱口 张曼宜心中也很不舒服,对于赵纯美的为人,她虽一贯地偏袒着她,但心底里有时也很看不下去。尤其这一次,李家四小姐的姨妹,论出身必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她凭什么这样子戏弄人家?且还是在人家来参加她的生日宴的时候。 她垂眸看了看宛春的衣服,不大好意思地打个圆场道:“宛春姐姐,你的衣服湿了,我拿一件给你换上罢。” 宛春谢绝她的好意:“不必了,我同你身量大不相同,只怕是穿不上的。这汽水要不了多时就干了,我就将就穿着吧。” 但曼宜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五哥临走时还特地嘱咐她要招待好了四小姐,怎可叫四小姐于衣服上受委屈,遂又道:“宛春姐姐不知,汽水里头糖分多着呢,干了也粘人得很,我的衣服或许你穿不下,但我姐姐的衣服你应该可以穿得。要不然,我带你去我姐姐那里换一换吧?” 宛春见她很是坚持的模样,不好再推辞下去,只得安慰湄心几句,让她自个儿在这里坐等着,方随曼宜站起身,往隔壁房间去。 赵纯美不意曼宜这般态度,心里冷笑一声,见她两个走远,嘴里犹道:“宛春姐姐宛春姐姐的,叫的这么殷勤,自个儿家里现成的姐姐还怕叫不够吗?” 一侧里静语恰听见赵纯美的自言自语,想着她本性自来如此,便也全当不知,只是帮着宛春照料湄心罢了。 曼之的房间亦是很西式化的样子,但与曼宜的房间却又大不相同。地上铺着的忍冬纹样的柚木拼花地板,当地放着两人座的浅咖珠光皮沙发,面前放着一个长方形的素白色欧式茶几,靠窗户旁是一排落地书架,窗户没有关,外头的风吹进来,暗绿色的提花窗帘便扑簌簌的飞动起来。屋子里许是没有人,并未开暖气,未免显得冷清清的。 宛春搓一搓胳膊,瞧着里头还有一道门,暗道看样子这儿只是会客用的,再往里方是卧室。 曼宜带宛春在沙发上坐下,便道:“大姐今日好像不在家,你且坐着,我去她房里看看可有合适你的衣服。”(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章 曼之 宛春顾及衣服尚且还是湿的,并没有在沙发上坐下,依旧站在那里,看着曼宜打开书柜旁边的衣橱,翻检几下,拿出一件丁香色夹棉长身旗袍向宛春出示道:“这件衣服如何?” 宛春走上前,用手大概比划了一下腰身,方点点头道:“应该可以穿的上。” “那么,就是这一件啦。”曼宜笑着关上衣橱的门,将衣服递给宛春,“你可以在这里换上了再出去。” 她本要等着宛春一同走,但话才说完,外头就有人来敲门唤她:“六小姐,五少爷在楼下有事找你呢。” 曼宜回应一句就下去了,歉意地对宛春道:“宛春姐姐,实在不好意思,我要先出去一会儿,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换衣服可以吗?” 宛春知她今日是寿星,想必有很多事要照料的,自然不便麻烦她,忙道:“六小姐尽管忙你的,我换完衣服就过去。” 曼宜于是同她道了别,出去将门轻轻关上,独留了宛春在房中。宛春一人将身上旗袍子的扣子都解开,脱下来放在一旁,方换上曼宜拿给她的衣服。 她起身在衣橱镜子前左右来回照了照,丁香色原不适合她这个年纪穿的,稍有不慎便会穿出老气味道来。然而宛春的身量在同龄的女孩子中稍微高一些,也稍微清瘦些,更胜在皮肤白净,人也秀美,本有些松垮的旗袍,顺着腰身一路蜿蜒下去,穿在身上倒也显出别样的韵味来。 目及再无什么不妥,宛春照旧将水貂皮的小斗篷披在肩头,把换下来的衣服折叠好拿在手中,人正要出去,却忽听身后吱呀一声响,她吓一跳,忙回过头看去,却是内里的门打开了。 一个穿着孔雀绿长衫的女子,正从门里走出来。容长的脸蛋上似倦意才消,细眉斜飞,单薄的嘴唇上头微微露出一点嫣红的唇珠,泼墨式的乌发不甚整齐地铺陈在肩头,衬着一张脸越发白若缟素,冷如冰霜。 她看见宛春也骇了一跳,手扶着门,怔了一怔方道:“你是什么人?” 宛春忙微微低下头,向她问了好,又道:“我是李宛春,今日来参加六小姐生日会的,却不知大小姐也在房里,多有打扰了。” “李宛春?”张曼之垂下眉,口中轻声念了念。总统府虽然和静安官邸过从甚密,但在她印象中,对于李家的四小姐除了少时有过一面之缘,长大后却再没见过,闻听是因为四小姐的身体不好,故而家中管束得严厉,不许她轻易出门。但今日见面,真人瘦是瘦了一些,倒不大像传闻中那么娇弱。不过,生日会在楼下,她这会子到自己房中做什么呢? 她再次抬起头颇为审视的盯着宛春周身看了看,见她身上穿的依稀是自己的衣服,又瞧她手里还拿着一件,隐约便猜出了宛春出现在自己房中的原因。这时风又将窗帘吹动起来,张曼之穿的单薄自然觉出冷意来,她一面走去关窗户,一面道,“想不到曼宜同你之间竟有交情可言,楼下的生日会热闹吗?” “六小姐的生日,自然是热闹的。”宛春回答了她,然而心里却不无奇怪。按道理曼之作为曼宜的姐姐,没道理曼宜做生日曼之却在房中睡大觉的。且听曼宜方才的话,她竟也不知曼之还在家中,这是为何? 她忍住好奇,曼之关好门窗,看她依旧站在那里,长眼微微地一挑:“衣服换好就出去罢,免得她们等你等得急。” “是。”宛春不自觉答应一句,反应过来才知她这是在下逐客令呢,忙就拿好衣服同曼之微微颔首作别,便往外走去。走至半途,想起自己还穿着人家的衣服,便又折回去道,“我的衣服方才不小心弄脏了,六小姐便拿了大小姐的衣服给我换上,未经大小姐同意实在冒昧得很。衣服待我回去洗干净,再给大小姐送回来吧。” “不必,你既是穿了便穿去吧。我的衣服多得很,不差这一件。”她神情平静,说的话音亦很平静,但宛春却仍觉得尴尬得很,仿佛就为了自己穿了一回,她便不要了这件衣服一般。 但她的确也是心有歉意,只想着事后再买一件新衣服送到总统府来便是了,遂也不再同张曼之争辩,方又回身走了。 “慢着,”不料张曼之又开口叫住她,宛春转回头,却听闻她道,“出去后不必告诉曼宜她们我在家里,你只当没见过我。还有,别忘了帮我把门关上。” 这就更加奇怪了,据她所知曼宜和曼之乃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亲姐妹之间有这样生分的吗?宛春不觉问出声:“大小姐不去楼下看看热闹吗?” “有什么好看的?再热闹也不过是过眼云烟,反倒为以后的回忆徒添伤悲。” 她的言语实在是冰冷,如同她的人,她的屋子一般。 宛春让她一语噎住,不好再多管闲事,旋即开门出去,反手替曼之关了门,拍拍胸口,自个儿也不知在怕什么。 想到日后哥哥还要娶这个女子做老婆,她不由开始心悸,设若大小姐以后也以这等冷冰冰的态度对待大哥,那么大哥该如何过完这一生呢? 她忧虑得极为长远,一时回到曼宜房中,还有些愁眉不展,倒未觉得曼宜房中此时也没有了人。还是张景侗在楼下半晌没有瞧见她的身影,从曼宜那里打听到宛春在楼上换衣服,且还是在曼之的房中。他暗道了一声糟糕,忙就拔脚往楼上来。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曼之在房中,只是曼之近年来的脾气越来越古怪,等闲不愿意同人亲近,便是自己兄弟姐妹,也很少看到她的笑脸。他知道曼之是在为家里不顾她意愿要她嫁给李伯醇而闹别扭,但他无力劝阻,也无法劝慰姐姐,只得听之任之。由是曼宜生日这一天,他为了曼宜开心,也为了曼之不会扫兴,故此并没有将曼之在房中的事告诉曼宜,曼宜也只当姐姐是出去会朋友去了。 这下子倒好,宛春竟进到曼宜房间去了。想曼之那人性子古怪还古怪在洁癖一事上,设若叫她看见宛春碰了她的衣服,她必然要同宛春闹矛盾的。 他请宛春来,是想和宛春交好,可不是想让宛春同张家姐妹结梁子,而今之计,唯有祈盼曼之在房间睡着了,务必要赶快将宛春叫出来才好。(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一章 伴舞 他大跨步的几步迈上楼梯,直走到走廊尽处倒数第二个房间门前,先是附耳听了听门中动静,见并无声响,才轻敲一敲门道:“大姐?” “进来。” 曼之已经换了一身家常的牙色呢子大衣,端坐在沙发上,捧着一部外国名著正看得入神。 张景侗推门进去,眼睛左右瞄了瞄,只见曼之一人,心中微有疑惑,然而人却已经迈步进了屋子,嘴上笑道:“大姐这会子起来了?我还怕扰了你休息呢。” “我早起了,不过嫌外头吵,不愿出去罢了。”她搁下书籍,冷眼瞧着张景侗的神情,轻笑一声,“五弟看样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 张景侗嘿嘿假笑两句,选了曼之左手边的沙发坐下:“我怎么无事不登三宝殿了?我来看看自己的姐姐,还不成?” “你看我?我瞧你是来看一位小姐才对。” 曼之面上冷嘲几分,对于自己的弟弟,她真的是太过了解了,最会在女孩子身上下功夫,前头那么多女朋友不算,这今儿又打起李家四小姐的主意来。但她如今自身都难保,更不会于感情事上苛责了景侗,不过是警醒他两句,“我劝你还是认真读书为好,以后你的婚事还不知定的哪一位小姐。你招惹别人就算了,若是李家的那一位,最好是不要打什么鬼主意。” “哟,大姐你还没嫁过去,怎么就胳膊肘向外拐了?” 张景侗让她说的面上挂不住,好好一个人让她说的跟个采花大盗一样,什么叫招惹别人,什么叫打鬼主意?殊不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吗?他自诩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故而禁不住扭过头打趣曼之几句。 偏生曼之如今正为这事烦心,一听他的嬉笑之语,当即就怒生满面,板起面孔斥道:“我嫁不嫁谁,由得你胡说?你要找的人,我这里没有,你爱上哪儿找去就上哪儿找去!”说罢,便将手里的书重重往茶几上一丢,正碰着茶几上一个带把手的白瓷花瓶,哗啦一声,直把景侗吓个激灵。然而曼之却全然不管不顾,丢完书人就已经回房中去了,扑通一声又把内室的门关了个严实。 气得张景侗背着她低声叫了一句疯子,道是不满意婚姻自去找父母闹去,同兄弟姐妹间置什么气? 他憋着一肚子火走出门,正要想下楼再寻宛春,脚步未动,却闻听曼宜的房中有些许动静。他步子一转,才刚走到曼宜的房门口,顶头就碰着宛春从里面走出来,见到他不由道:“五少爷?” 景侗摆摆手,欲要纠正她的称呼,想一想大抵她心里是不愿意叫自己五哥的,那么自己倒不好强人所难了,由是也不在这事上多计较,只道:“原来你在这里。” 宛春听他的话音,不由疑惑蹙眉:“怎么,五少爷是找我有事吗?” “说有事倒也无事了。”横竖宛春和曼之之间没有吵起来,足以让他心安,他正要请宛春一起去楼下替曼宜庆祝生日,眼睛一扫,才见宛春果然换了一身衣服,且是姐姐曼之寻常穿的旗袍。他微一迟疑,便向宛春问道,“你方才换衣服有没有见着我大姐?” 宛春道:“见到了,原来你也知她在屋里吗?我起先还不知曼之小姐在屋里,倒吓了一跳。”没好说曼之小姐的做派,也让她吓了一跳。 “那么,她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 过分的话?不告诉曼宜小姐她在家里一事算不算呢?宛春略一犹豫,想着张景侗和张曼之是至亲姐弟,哪里好在弟弟面前说姐姐的不是,便道:“曼之小姐只是问我生日会热不热闹而已,不曾有什么过分的话。要说过分,也该是我过分才对,未经人家允许就穿了她的衣服,真是报歉得很,改日我定要重买一身衣服送给曼之小姐的。” 果不其然,他就知道,遇着曼之,宛春定然要受一受委屈的,想必大姐看见宛春穿她的衣服不高兴了吧?算了,这会子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他微微笑,安抚了宛春两句道:“那倒不必,我姐姐就是这样的性情,她心里有些洁癖,有时曼宜无意拿了她的东西,回头还她她也就不要了。你今日是客人,客人在主人家湿了衣服,拿主人家的衣服换一件并没什么,还请你不要将我姐姐的话放在心里才是。” “五少爷当真是个体贴的人,你这么说,我心里就不那般内疚了。” 宛春眼望着景侗,深为感谢他的宽慰,又听楼下有人起哄,想必是生日会开始,忙笑道:“我们快下去吧,瞧着下面很热闹呢。” “好,我们这就下去。” 张景侗从前被宛春笑容所倾倒,这一回再见,却觉得这笑容比上一次越发动人起来,大姐常穿的衣服以往并不见多出色,眼下穿在宛春身上,松松的,随着她下楼时走动的脚步摆动,倒有翩翩欲仙之感。 他实在是心悦神怡,只管在宛春不注意的时候盯着她欣赏。楼下众人才起哄要曼宜唱支歌来,又闹着赵纯美伴舞,赵纯美假意推辞不就,眼光却在人群中不住逡巡,企图尽快的找打了景侗,好让他同自己做一回舞伴。 谁知楼下一圈人的都被她看了个遍,也没瞧见张景侗的身影,反是身旁一个公子哥指着楼上笑道:“我说五少人怎么突然就没了呢,原是去给人家当护花使者了,真是哪里有四小姐哪里就有咱们五少啊,哈哈。”他话毕,便同周围的人哄笑成一团,季元自然也在人群中,听见他的笑语,不由笑骂他话多。 唯有赵纯美一张俏脸冰冷得骇人,她抬起头,正看见张景侗专心致志盯紧了宛春,仿佛宛春是他眼中极为重要的宝贝,错眼就要不见了一样。 张曼宜自然也看见张景侗和宛春两个,她在下头极力招招手,高声唤道:“五哥,宛春姐姐,正等着你们呢,他们闹着要我唱歌,我说没人伴舞就不唱,不如你们来给我伴个舞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二章 相称 她这邀请着实来得突然,宛春还没有想好应对的话语,那边厢张景侗却先她一步答应了道:“好啊,就是不知你要唱什么歌?” “当然唱我最拿手的那一个啦。”曼宜见他答应,已经喜之不迭,忙让人奏起音乐,自己拿了话筒站到舞台中央去。 张景侗微微一笑,待走至楼梯最后一层,便轻轻地伸手向宛春道:“四小姐,不知我可有这个荣庆请你共舞一曲呢?” 宛春看一看曼宜,无奈只好将手放进张景侗掌心里,亦是微微地弯下身轻施一礼道:“跳得不好,还请五少爷多担待。” 二人你鞠一躬,我鞠一躬,旁人只瞧着身影,并不知他们说的什么,那跟着张景侗来做客的赵国栋和柳秉钧不觉都捅一捅季元的胳膊,嘿嘿笑道:“你看他们两个,莫不是要拜堂了吗?” “去去去,你俩才拜堂呢,我妹妹年纪还小呢。” 诚然季元心底里也兀自的以为宛春和张景侗是极为相配的一对,但他想着毕竟二人都未曾言明什么,设若他们之间只是友情,却没有男女之情,众人这样的说岂不是辱没了自家妹妹的声誉,故而都替宛春遮掩过去了。 倒是曼宜同学那里因无人拘束,团团簇拥在一起,笑着接头交耳的也正谈论着宛春同景侗之间的事。她们以为宛春同曼宜是世交的朋友,那么自然与张景侗也是极为熟识的,更或者是自幼相识,二人一个英俊秀挺,一个美丽动人,站在一处仿佛双壁一般,别提多登对了,简直是青梅竹马最好的象征,堪堪羡煞旁人。 这羡煞的旁人中,不仅有赵纯美,也有似是才出鸟巢的雏鸟一般的江湄心。她方才无意中喷了宛春一身的汽水,正怕宛春生气而惴惴不安着,众人相约下楼的时候,她原是要在楼上等宛春的,只不过静语怕她一个小姑娘初来乍到,只身一人在房中只怕不妥当,遂说服了她一起到楼下等宛春。谁知,等来了宛春,也等来了她见到的那个极为好看的人。 她仰起脖子,随着众人一道看向楼梯,瞧着宛春和景侗一前一后的走下来,景侗步步留心着宛春,生怕她有个磕碰,而宛春就轻松自在多了,衣摆翩跹,十分之悠然绝艳。 她一时看得呆住,连静语叫她都没听到,静语少不得要晃一晃她的胳膊道:“小妹妹,咱们该去那边看你宛姐姐跳舞了。” 湄心回过神来,忙随她步子走开,一面走方一面问静语:“静语姐姐,宛姐姐同五少爷很相熟吗?” “这个我并不清楚,你要问你的宛姐姐才知道呢。”自她和宛春相识以来,还是头一回见得宛春同五少爷这般亲近,湄心要问她,她才正要去问宛春,是何时结交了张家兄妹做朋友呢。 然而她的不知道,并不妨碍湄心打破砂锅问到底,又道:“那么,宛姐姐和五少爷之间是不是大家所说的男女朋友关系?” 静语让她问得笑了:“小丫头,你才多大,就知道什么是男女朋友关系?或者她们只是普通的朋友罢了。”若是男女朋友,大哥柳秉钧早就该告诉她了,何必瞒到这时? “哦。”湄心点一点头,语气里竟有一丝的遗憾。 静语这就不免奇怪了:“怎么,你很希望他们是男女朋友关系吗?” “嗯,要怎么跟静语姐姐你说呢?”湄心对对手指头,圆圆的脸蛋上露出一丝羞赧的红云,低着头想了想,片刻才抬起头道,“我只是觉得宛姐姐是我很喜欢的人,那位五少爷也是我很喜欢的人,他们两个又都这般好看,在一起当真相称得很。” “世上好看的人还有很多,岂能都在一起?可见你这个想法太傻了。不过,你说你喜欢宛春倒说得过去,喜欢五少爷……”静语掩住口,压低笑声,方轻轻道,“这话也只好在我面前说说罢了,可不能随意告诉别人。一个女孩子,胡乱就说喜欢一个男生,别人要当你不矜持呢。” “可我是真的喜欢五少爷啊,他长得就很让人喜欢。” “嗤嗤……”静语笑个不住,尽力的掩住口以免引来别人的注意,“小妹妹,我虽然只长你一岁,可还要劝诫你一声,不要一味的以貌取人呀。” 这怎能是以貌取人呢?湄心实在很不解,她一向实诚,心里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当真是喜欢五少爷她才会这么说的。譬如她喜欢宛春,她也说了,这个别人怎么就不笑话了呢? 可见人们也是自相矛盾的。 她圆脸上难得的严肃,抿着嘴,似乎遇到了很难解决的问题。 赵纯美正从她和静语的身后路过,听罢她俩的谈话声,踩着高跟鞋哒哒的一路走过,衣服袖子不由甩了一甩,直欲从湄心的脸上甩过去,心里却道,什么样的人物都敢说喜欢五少爷了,简直笑话!来一个李宛春不够,还要来一个姨妹插一脚,她们李家的女儿就那么缺男朋友吗? 她暗暗腹诽几句,长腿一迈,挡在了静语和湄心身前,自顾自的看着曼宜唱起歌来。 湄心才要说话,静语忙伸手捂住她的口,轻声嘘道:“走,我们去对面看去。” 赵纯美实在是惹不得的人物,能避开她就避开吧,她是个内向的人,可没有功夫同赵纯美撕缠。 赵纯美亦没有功夫搭理她们两个,她的心思都放在舞池中央那一对璧人身上了。宛春跳舞的功底她是见识过的,而张景侗,更是在娱乐场所长大的哥儿,举凡唱歌跳舞,没有他不拿手的。由是他们两个做搭档,人物出众不说,舞姿更是华丽,引得旁人都不跳了,专一围成了一圈看他两个跳。 张景侗并不是第一次邀请女生跳舞,按说不会紧张。但因为这次是与宛春一起,起先顾虑她之前的脚伤,不敢有太大动作,待问清她已经痊愈之后,方将一身舞技全部的施展出来。他实在是个好舞伴,转腾之间甚是照顾女伴的动作,宛春一舞终了,除了未尽兴以外,倒并不觉得累。(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三章 生气 张景侗亦是意犹未尽,他轻舒口气,静静看着平息了呼吸的宛春,瞧她素白的脸上,一颗颗细密微小的汗珠,绕满了额头鬓角,在舞台灯光的探照下,一个个都似按了开关的微型灯泡,照的整个人面容都熠熠生光起来,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清清嗓子,还要再请宛春跳一曲,但话未出口,已叫人从中打断了,赵纯美正抱肩站在他身后,猩红的唇微张,笑道:“景侗,可否赏光同我跳一曲呢?这首歌,正是我们以前最喜欢的那一首呢。” 她身量比之宛春还要高挑,穿的又是很修身的天鹅绒连衣裙,珊瑚色的裙摆直拖曳至脚踝,一粒指甲盖大小的水晶纽扣在衣襟的中间,正与耳朵上嵌着花瓣式样的珍珠耳环相得益彰。乌蓬蓬大波浪式的卷发,从肩头滑落到腰际,就连宛春也不得不叹服,赵纯美果然是美得很,且是极具有成熟女子韵味的美。 既然赵纯美开了口,张景侗自然不好拒绝她,便同宛春道声失陪,与赵纯美一起下到了舞池里。赵纯美玉手搭在他的肩颈上,余光里瞄着已有别的男子过来邀约宛春跳舞了,她不自觉挑唇一笑,冲宛春那边向张景侗呶呶嘴道:“这下好了,你的宛春小姐已经找到舞伴了,你大可安心同我跳一场。” 张景侗经不得她语气里的嘲讽,笑道:“哪里是我的宛春小姐?四小姐那般出众的人物,找个舞伴是很容易的事,我何必担心?要担心,也是他的哥哥季元担心才是。” “出众?呵,如今你张五爷也会用出众二字形容别人了。”要知他轻易可是很少夸赞别人的,一则等不及他夸赞,别人就都先奉承了他,二则在旧京这么多年,张景侗足可算得上是万花丛中过了,什么样的小姐千金没见过,见得多了自然也就见怪不怪。可如今他说李家的宛春出众,能有多出众?比她赵纯美要出众是不是? 她不由心怀醋意,看着宛春同别的男子亦跳的十分出色,便道:“四小姐实在不像是久居深闺的人,瞧她跳的舞,几乎比我们都要娴熟。” “久居深闺不见得什么都不会,似我大姐,平日里也很少看她出门,可是她对于国内外的东西懂得比我们还多呢。” 张景侗直觉不喜她这样挤兑宛春,就拉了曼之出来为宛春辩白。 赵纯美嗓子眼里哼了一哼,岂会不知道他的意图何在?可就是因为知道,才会更加的意难平,只是话语涉及曼之,她本身对于曼之就很抵触,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两个人总算和平地跳完了一支舞,曲子才放到尾声,景侗就已撒开手道:“你的舞技还是那样好,看来我要寻个不大相熟的,才好显出我的本事来。” “你要是不愿意同我跳,就直白的说,拿话排揎我算什么呢?”赵纯美咬咬唇,知道他是不愿同自己再跳一场的,心里的怒意便无论如何都止不住了,不由站在那里指控起张景侗来。 张景侗自知她又开始钻牛角尖了,也不顾虑自己方才究竟是否失言,赔笑了一笑,转身就往曼宜走去。他请曼宜跳舞,总不会再得罪谁了吧? 赵纯美在其身后跺跺脚,果真拿他没有法子。赵国栋从人群中看到了妹妹的表现,挠一挠头,只叹自个儿的妹妹现放着大好的森林不要,偏要在一棵树上吊死,那张景侗好也就好在家世上和相貌上,除此之外,同寻常男子又有何异?前番冯家二少爷冯玉璋对她那样的好,她一个不顺意,摆手说不要人家就不要了,害的冯二少爷这几日一天三遍的往赵家跑,就为求得她回心转意。她倒好,一扭头就热脸贴人家五少爷的冷屁股上了。 冤家,可真是冤家。 赵国栋大摇其头,柳秉钧看着奇怪,好笑道:“你是狮头丸子吃多了吗?没事老摇头作甚么?” 赵国栋好气又好笑,当胸捶了柳秉钧一把道:“我是咸萝卜吃多了,淡操心呢。” “你操心?操的哪门子心?”赵家里除了赵总长,就数他赵大少爷说了算,有什么值得他操心的?柳秉钧当真不解。 赵国栋无奈指一指还在生气的赵纯美道:“还不是为了我这个妹妹,她的婚事,将来必定要让我们家里人头疼的。” “纯美小姐如此貌美,登门求亲的人几乎把你们赵家门槛踩破咯,你头疼个什么呢?难不成,是头疼不知选哪一个好?” “去你的,要真是那样,我还不头疼了呢。”关键得是他的妹妹愿意挑啊,这眼里心里只有一个张景侗算怎么回事。 他耷拉着眉毛叹口气,扭头看到人群中另外两个人,倒又笑起来:“哎,我说你们家以后不必为嫁女儿愁了,你瞧,你的好妹婿来了。” 说着把手一指,柳秉钧挑眼望去,正看到自家妹妹静语和樊部长家的小儿子樊光耀站一处说话呢。两人俱是带笑的模样,说到兴起处,静语还禁不住轻轻打了樊光耀一下。 柳秉钧抚抚额,也难怪赵国栋这么说,连他自己都觉得,妹妹柳静语如今就只差樊家上门提亲来了。瞧那樊家小子,真是一刻都离不得静语,走哪儿都见着他。 他们两个不寻人跳舞,只管站在角落里说玩笑话,季元因要照顾湄心,就没同他俩人站一处,反是在舞池里教湄心跳舞。 湄心于做事上极为认真,季元一教,她便极快的学会了,且很能融会贯通,惹得季元不住夸赞她:“看不出妹妹真是聪明得很,怪道妈妈总说你读书读得好,如今只看你学舞便知你学习成绩如何了。” “都是老师教得好,我才读得好。也是三哥哥教得好,我才跳得好。”湄心并未自己揽功,在她看来,旧京里的一切都新鲜有意思极了。不说人们的衣着打扮与苏州那边不同,就是饮食习惯和娱乐也很不相同。以往她母亲只许她专心读书,轻易不让她出去交际,她并不知还有男女在一起跳舞这样的事。如今学会了,只道好玩得很。(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四章 小野 季元笑她娇憨可爱,眼见湄心于舞蹈上很是喜欢,便又同她多跳了两支。宛春也跳了两三回,看到樊光耀来,就抽开身下舞池同他和静语闲话几句,樊光耀对于她在《京报》上声名大振的事尤为赞叹,又道:“我的同学几回向我打听你的过去,都让我给打发了,只想着堂堂李家四小姐的过去,岂能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看样子要多谢你了。”宛春付诸一笑,看静语穿戴整齐,便问她,“你们这会子就要走吗?” 静语道:“来了总有半日,吃也吃了,玩也玩了,再闹下去就该到晚上了。前儿才下的雪,这外面如今冰天雪地的,若是走得晚了,只怕路上不方便。” 她素来喜静,此番能来参加生日宴也是因为曼宜肯下帖子请她的缘故,倘若当真按照以往她和曼宜的交情,今日她必不会来总统府的。正巧樊光耀找她说是有些书本的知识要同她探索,她也好借此机会趁早离开。 宛春心底亦不愿留在总统府,一来她和曼宜之间只是泛泛之交,并无多少话题可谈;二来,曼之在府里的事情总像一块石头压在她心田,沉甸甸的,不大让人开心的起来;三来么,赵纯美的事她还没有完结,叵耐一时半会的又无法完结,故此,就生了离开的心思。 可巧湄心跳的累了,从舞池里跑出来找宛春玩,宛春擦擦她额头上的汗,对她道:“瞧你这满头大汗的样子,必然累得很了,不如我们早些回家去,洗一洗晚上也好休息。” 湄心对她可谓言听计从,尽管她还想再多学一会子舞蹈,但宛春这样说了,她便点头答应道:“好的呀,宛姐姐,我去拿了外衣就同你一起走。” “去吧。” 宛春站在原地等她,季元一时从人群中走过来,瞧她站着不动,便道:“四妹妹不跳舞吗?” 宛春把跳累了想回家的话同季元简单地说了说,季元自然赞同:“那么,你就和湄心早些回去,景侗和曼宜那里,我会替你和他们说一声的,回去时候小心些,下过雪外头路滑呢。” “我都知道,哥哥也莫贪玩,早些回家去才是。” 季元点点头,目送着宛春和湄心出门坐上车子,方回身去找景侗他们。 这会子左不过五点多钟,但外头夜色已经拉开了帷幕,整个天空仿佛蓝丝绒一般,街道上的电气路灯次第亮起,从远处看,活像是蓝丝绒盒子里洒下的一颗颗夜明珠,看得人心情都愉悦起来。 转眼车子开到了家门口,宛春和湄心才开了车门,门房就迎上前对她道:“是四小姐吗?你可回来了,白日里有一位小姐找您,直等了你一个晌午,将将天黑时才走,您有没有遇见她?” “咦,哪一位小姐来找我,可说了她姓什么?”宛春有些疑惑,她来时路上没瞧见什么小姐。莫不是周湘来了?可是门房是认识周湘的啊。 但门房却摇摇头:“不大见过,是个面生的小姐,我问她姓什么,她也不说话,只知道四小姐你的名字。我同她说,你不在家,出去会朋友去了,她就在这儿等。我又跟她说,让她明儿再来,也不知她走时听懂了没有。” 一个面生且不说话的小姐,会是谁呢? 宛春侧首,默默在脑海中搜寻一遍,良久,才似恍然大悟,只道:“原来是她。” 门房接话道:“是谁呀,四小姐?” 宛春笑着同他摆摆手:“你的确是不认识的,也罢,明日我在家中哪里也不去,她若再来,你只管让人带她去我院里。”若是她不来找,宛春几乎都要忘了小野绿这个人。 “好嘞,四小姐。”门房爽快的答应。 宛春携着湄心的手进到院中,湄心悄悄地问:“四姐姐,是谁要找你呢?” 宛春道:“明儿你见了就知道了。”不过,今日务必是要找到大哥同他说明情况的。 她把湄心带去吃了晚饭,饭后湄心对于舞蹈还有些念念不忘,自己一人在院子里转圈圈练舞步,宛春笑她疯魔又叹她实在是个认真地人,便叮嘱秀儿,让她好生在院子里照看湄心,自己却往伯醇的凝辉园去。 伯醇自初七八后就很少有应酬了,皆因他的同学朋友在初八左右都开始上班工作去了,他便清闲下来。白日里无事,就翻改课件,阅览书籍,晚上则是陪陪长辈,或者约上张景祖出去对月赏雪小酌。今日说来也巧,曼宜在家做生日,景祖白日里忙完报社的事情,就推却一应邀请,专心在家伺候小妹妹去了,伯醇今儿就在凝辉园中没有出去。 宛春进园子的时候,娜琳才给他收拾完东西出来,两下里碰见,娜琳便笑道:“大晚上的,四小姐来找大少爷有事?” 她是母亲身边的得意人,宛春哪里敢同她透漏口风,就打个哈哈说:“无事,过节期间只顾着玩乐,竟把学业落下了,我找哥哥给我补习日语呢。” “你呀,总也血不够,快进去吧,大少爷正在里头。”娜琳叹息一回,但她自觉是无法说动宛春不读书的,因而也不费那口舌,将手里的杂物一拎,就回去余氏那里了。 宛春估摸着她已走远,且一时无人再来,忙拎起衣摆,几步跃进屋里,唤道:“大哥。” 伯醇闲无事拿着棋子正自己同自己对弈,冷不丁听闻一声叫唤,倒是吓一跳,棋子蹦跶着在光滑的玉石棋盘山跳了两跳,落下地去。 宛春快走一步捡起来,递回伯醇手里:“大哥眼下忙吗?” “不忙,四妹妹有事?”伯醇笑着给她搬了座椅来,又亲去倒杯茶放到宛春手里。 宛春接过茶,却也不喝,只在手里转了一转道:“我有些话要同大哥说,不知道大哥认不认得小野绿小姐?” “小野绿?你怎么知道小野绿其人?” 伯醇深感意外,剑眉轻横,又道:“小野绿怎么了?” “她没怎么,只是,她到旧京来了。大哥……不知道她来吗?” “我当然不知道她来。”小野绿是他在日本留学时的同窗,其父小野纯一郎乃是日本少将,且是日本右翼的活跃分子,对于中国一直持有侵略之意,故此,伯醇同小野绿之间一直往来不深。但是宛春怎么会知道小野绿来中国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五章 结亲 伯醇疑惑地问,宛春便把那一日如何撞上小野绿,又如何知道她是日本人,且她是如何知道自己同他之间的关系一事,似竹筒倒豆子一般,都说个完全。 伯醇纳罕起来:“好好地,她不在日本读书,跑到中国做什么?莫非是她的父亲也到中国来了?”这却不妙,右翼分子的可怕之处他在日本是见识过的,倘或小野少将真来了中国,那么日本方面势必是主战的了。 他只顾关心局势,并没有往自己身上考虑一二,宛春起先还疑他同小野绿之间有情,这会子倒又松口气,暗道哥哥不是喜欢小野绿就好,若不然他以后知道是要同曼之小姐结婚,就更该难过了。 于是,她才放心告诉伯醇:“小野绿小姐明天还要过来,我已经吩咐了门房,等她来就直接带她去我那里。哥哥明天要不要见一见她?” “见是自然要见的,我们同学一场,纵使她的父亲与我政见不和,但与她本人倒是无关的,她既然到旧京来,我应该尽地主之谊。”而且,他也有心要从小野绿那里打探一二,是否是小野纯一郎真的来了旧京。 宛春说完了小野绿的事,这才喝完茶,起身要回自己房里。她走至门口,想起白日里见过的曼之,只手扶着那门框子,便转过头去问伯醇:“大哥可曾见过张曼之小姐?” “张曼之?”伯醇感觉已有许多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愣是想一想,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张家大小姐吗?那自然是见过的,小时候还曾在一个学堂里读过书。”后来年纪稍长,遵循着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两人便各自换了学校。后来的事,都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据说曼之从贝满女中毕业之后,就去德国留学了,其间已有十来年未曾谋面。只是,宛春又问起她做什么呢? 伯醇深觉今天晚上的宛春实在古怪得很,他想到张景祖曾说今日是张家六小姐曼宜的生日,而宛春正是参加曼宜生日会回来的,大抵她是在生日会上见到曼之了。 莫不是曼之问起了他? 他疑惑丛丛,还不及问,宛春却又道:“那么,大哥觉得曼之小姐是怎样的人呢?” 曼之是怎样的人?这可不好说了,他的印象里对于曼之只是有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小巧的白净的一张脸,隐约还是五六岁的样子。或许是她的家教使然,一开口说话就总像个小大人一般,对于学堂里的弟子,先生都还没来及管,就由她先管了。他那时比她大五六岁,书已经读的可以从学堂出师了,偶然看到她在学堂里板起脸训人,就不自觉想笑。 “曼之小姐大概是个很好的人,至少学问上是很好的。” 伯醇如此回答了宛春,宛春扶着门框子点一点头。她在曼之的房间里看到许多外文书籍,书籍的表面已经变得陈旧,沿边的书页触目可见翻动的痕迹,想来她的学问果真是好的,至少大哥也这么认为。 一个学问好的人,脾气差一些,倒也没什么,横竖她的大哥学问也很好,二人将来说不准就谈得来了呢? 宛春自个儿安慰自个儿一番,又同伯醇道了晚安,这才真正回房中歇息去了。 伯醇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似的,直盯着她的背影走出院子去,方自我嘀咕了几句:“四妹妹这是怎么了?曼之好与不好,同她有什么相干呢?” 他坐下来,看着半残的棋局,再也没了对弈的心情,便将描金大漆五子棋盒拿来,一个一个把棋子拈回盒子里。一面拈,心里头还一面估量着宛春今日的举动和话语。 他才拈了一半,倏尔脑中灵光一现,思及季元曾说过张家五少爷景侗对于宛春很是欣赏的话,再思及宛春问起曼之的情形,蓦地大笑一声,挥手将棋子在棋盘上一拍,只道:“小丫头如今也有自己的心思了?她问及曼之,莫不是要考虑日后同张家姐妹的相处之道吗?有意思,当真是有意思啊!” 他自觉自己的想法正确无比,殊不知与真相南辕北辙。不过,倒也不止他一人如此误会,总统府里,因为天寒,不到晚上,许多人都告辞回去了。 曼宜午时已经过足了寿星的瘾,且晚上她的兄长姐姐都来给她到了贺,她就越发高兴了,倒不知宛春她们是几时走的。赵纯美原还存着同宛春较量的心思,哪知人家抽身这样的快,让她一腔的不忿都憋在了心里,别提多气人了。兼之宛春一走,景侗就和季元他们出去胡闹去了,都不知要上哪儿找去。 赵纯美少不得要在曼宜跟前儿念叨:“你的五哥莫不是在李家那位四小姐身上装了眼线不成,怎么四小姐一走,你五哥人也不见了?” 曼宜笑道:“五哥走时同我说了,他们几个人要去宜江凿冰钓鱼,还要请我去,我怕冷,才不愿意去的,他并不是与宛春姐姐一道走的。” “哟,我说什么了不曾,你就替他们遮掩起来?”赵纯美以帕子掩口,似笑非笑道,“你如今一口一个宛春姐姐,可见她在你心里比我还要重要了,看来我以后是不能常来找你玩了。” “你来找我玩,是你我之间的事,同宛春姐姐何干呢?纯美姐,你说这话好没意思。”曼宜心头不大痛快,任她再愚钝,也听出了赵纯美口中对于宛春的不满。可是宛春姐姐并不曾得罪过她不是?反倒是她今日,一而再再而三的寻宛春的事端。 她还是个小孩子,心里有什么,脸上就表现出什么。赵纯美这等机灵的人,如何能看不出她的不快来,然而她心里也正不快着,正好有话就一起说开了:“我的话怎么就没意思了?你同李宛春才认识几日呢,就姐姐长姐姐短的,似我们两个,也是认识了足有半年功夫,你才叫我一声姐姐,如何叫我心里不委屈?” “这有什么好委屈的?我们家里迟早是要同李家结亲的,我同宛春姐姐亲近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呀。” 曼宜为了同赵纯美解释清楚,一不留神几乎把伯醇同曼之的婚事说了出来,幸而她还算聪明,点到这里就不再往下说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六章 垂怜 赵纯美听罢,骇然一惊,连帕子落地都顾不得,心头只是暗暗想道,张家要同李家结什么亲?张家的一众儿孙里,老大张景邺和老二张景祖都早已成家搬出府去,老大的儿子都有五岁了。老三张景成人虽在国外,但也听闻早就找好了女朋友,单等着回国结婚了。那剩下来的就只有景侗还未成家,这联姻一事势必要落到他头上的。 而李家那里,宛春上头两个兄长一个姐姐,姐姐前几年就嫁到了上海,独有她尚待字闺中,若张家同李家结亲,唯有景侗与宛春两人可堪相配。 想不到哇,他们的动作竟这般迅速,不过认识了半年有余,就谈婚论嫁起来了? 赵纯美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她的胸脯不自觉起伏着,明显憋着一口气在心里。她千辛万苦的追着景侗,等他回头,哪里就甘心眼睁睁地看着他另娶别人?不,不会那么容易的,她绝不能让景侗娶别人! 她满心满眼都是张景侗的影子,何曾料到,张家里不止一个张景侗未成家,还有两位千金小姐亦是待字闺中,更不曾想到,李家那里能与张家联姻的可不止一个李宛春。 然而此时已经没人给她解释清楚了,曼宜怕说漏嘴,不敢同她多言,吃过晚饭,就送她坐车离开了。倒是曼之看见赵纯美这么晚才走,冷笑了两句:“不是说她和景侗分手了吗?怎么还来得这样勤?” 她自来不喜欢赵纯美,皆因赵纯美的为人让她很不齿,对于景侗和赵纯美的交往,曼之更是不止一次的说过他们迟早要分手的话,这会子分手已然成定局,景侗看上去心中也已另有所爱,那么赵纯美在张家的频繁出现就不得不引人生疑了。 但曼宜与赵纯美却相交甚好,她这样的年纪,正经不得人哄骗,兼之赵纯美为了接近景侗,对于她没少奉承,几年下来要说没有感情也是不可能的,由是听见她大姐的质问,曼宜便道:“她来给我过生日,我就留她吃了晚饭再走,倒不是为五哥来的。” “哼,你真是个傻子,也只有你这样信她。” 曼之讥讽地拍拍曼宜的肩膀,也不顾她生气变色的脸,自顾自就上楼休息去了。曼宜气得泪珠儿只在眼眶里打转,让张景祖他们看见,少不得要安慰她:“曼之最近的脾气不好,说话自然就不中听,你别理她,也早点上楼歇息去吧。” ”谁愿意理她呢,怪道五哥说她越来越疯了。“可不是要成个疯子了,哪里有人在自己妹妹生日的时候说她是傻子的?曼宜心里委屈,嘟囔着嘴,哐哐跺着脚自楼梯往自己房间去了。 张景祖无奈和几位兄弟相视一笑,都道唯女人和小人难养,其中女人比之小人尤甚。 不过,曼宜的怀疑也不是全无道理,她是旁观者清,又对赵纯美的手段心知肚明,故而才想提醒了小妹妹一句,只是言语未免刻薄了些,良言逆耳,曼宜自然听不进去。 且说赵纯美坐车回了府里,一路上的泪珠儿就没断过。想她也是一府的名门小姐,赵家虽不及李家门第高,可毕竟她的父亲还担着财政部总长一职,算得上是旧京里数一数二的高官。那张家凭什么这样欺负她,在景侗与她分手还不到一年,就给景侗另许了她人,真当她赵纯美是好欺负的不成? 还有张家那一对姐妹,张曼之与她素来冷淡,不待见她也就罢了。张曼宜算什么呢,她这几年有好吃的好玩的,哪一回不是想着她,可宛春一来,她的心就全然偏向了宛春。这李宛春还没过门呢,她们张家就拿她赵纯美当做外人,设若过了门,她们姐妹眼里还有没有她的一席之地? 她倒不信了,凭样貌,凭学识,她哪一样差给李家那个病丫头?不就是身家不如她么,可是张家……乃是旧京第一权贵之家,何苦再于身家一事上挑人? 她哽咽着擦擦眼泪,心里的悲伤简直要把人给溺毙了,浑然不知早在去年这个时候,有一个女子,正与她同样的心情,同样的话语,亦曾同样哭诉过,凭样貌凭学识哪一样输给她赵纯美?只不过是身家不如她而已,就该活活地被人淹死在宜江吗? 可见上天有垂怜只念,昔年她如何施给别人的苦难,今日别人就如法炮制一般的施给了她。 只可惜宛春并没有看见她的眼泪,她自成为李家四小姐之后,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对于叔云报仇的事情,倒一时不好施行了,也只是在同仲清通话的过程中,得知陆家老太太到底还是给建鹏买了一个小职位。至于陆建裙和她的丈夫,仲清得了钱之后,并未给她们回信,只是一味推脱着。因为有陆建鹏职位在前,陆建裙只当是真的没有空缺,倒也不好说什么,却不知是宛春在仲清那里把她丈夫的前程给封死了道路。 提到陆建鹏,宛春自然想到他与陈芳菲的婚事,如今他既是有了工作,那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宛春对于陈芳菲还是很喜欢的,心里不觉就关心几分,但仲清支支吾吾的,并没有明说陆建鹏与陈芳菲究竟如何了,只说会给她一个好安排。宛春对于自己姐姐的话不做他想,再则,仲清办事的能力远在她之上,她也无须多操心。 翌日,小野绿果然照旧登门拜访来了,她从宛春那里得知静安官邸的位置,昨日好不容易找来一遭,却不料宛春等人先一步出去了。今日她一大早便到了静安官邸,门房看到她,不需她多言,已经给她开门笑道:“这位小姐,昨天我们四小姐回来后我把你的事情同她说了,四小姐说让你直接去她院子里见她。”说着,就叫来一个粗使的丫头,命她带了小野绿往后院去。 小野绿头一回来静安官邸,两只眼睛都要看不过来了,一路行至后院,触目可见雕梁画栋翘脚飞檐,又瞧着院中假山林立奇石嶙峋,点缀在一湾池水旁,果然有书中所说的天府之国气象。(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七章 鬼祟 她大为惊叹,及至见到宛春,还尚未回过神来,一味地同宛春夸赞着她家的壮美。 宛春失笑,让秀儿给她倒上茶来,小野绿忙站起来躬身道谢,把秀儿都吓的一怔。 宛春在大哥那里学习日本文化的时候,接触过日本的生活常识,便同秀儿和湄心解释:“这是日本那边的礼仪,不必见怪。”旧京里这些年破陋习,破着破着就把不该破的一些传统礼仪给破没了,对于日本人的客气,有时候旧京人是很不大理解的。 湄心有样学样,在秀儿给她倒茶的时候,也起身躬了一礼,宛春和秀儿直笑她淘气。 一时几个人坐下吃了茶,宛春目前只会一些简单的基本生活类日语,对于其他还没有学习到,再高深的问题她苦于无法问,忙让秀儿去把伯醇请来。 正好昨日伯醇也曾说过要见一见小野绿,是以今日他就没有出府,待到秀儿来请他的时候,他便整一整衣领就同秀儿往惊鸿园来。 小野绿此番来也是为了通过宛春得见伯醇,但她犹豫几回,都不知要如何同宛春开口。正捧杯喝茶的功夫,外头却见得一个似伯醇模样的男子,跟着一个姑娘身后走进院子里来。 她咯噔一下站起,宛春亦是瞧见了伯醇,忙向他招招手。 伯醇为人极为磊落光明,他大踏步地迈进屋,当先看见小野绿,便笑着用日语同她打了招呼,又道:“我的妹妹说你到旧京来了,我起先还不大敢信,眼下看见你才知是真的。小野小姐,你是什么时候来旧京的?是你自己一人来的吗?” 他一张口便是一长串,宛春只能听个一星半点,对于不懂日语的湄心来说,就更加困难了。小姑娘苦着脸,皱紧眉头问宛春:“宛姐姐,他们在说什么呢?” 宛春摊摊手,对于她的提问表示无法解答,看着伯醇似乎有许多话要和小野绿说的,她便一伸手,把湄心拉起来道:“走吧,咱们出去玩会子。” 在这里听不懂不说,还打扰了大哥和小野小姐叙旧。 她把惊鸿园留给伯醇,一时没有去处,就带着湄心秀儿去季元的院中逛一逛。季元昨儿和景侗几人喝酒到夜半,今日睡到日上三竿还赖在床上不起。他的丫头萍绿刚预备好热水,待他起来正好擦手洗脸,瞧见宛春等人进来,将热水放好才迎出来道:“四小姐和姨小姐怎么想起来到我们这儿逛来啦?不巧得很,三少爷还没起呢。” “三哥可真是懒。”宛春笑道,人已经走至季元的窗外。 季元其实刚醒,眼还没睁开就听见他的小妹妹在背后排揎他,自然要爬起来为自己辩驳几句的,于是刷的从里头推开窗户,露出大半脑袋嚷嚷道:“说谁懒呢?我早醒了。” “早醒了你还赖在床上?”宛春把手扒在窗户上,兄妹两个也不避讳,就隔着窗户你一言我一语笑闹起来。 萍绿催促季元穿好了外套,又伺候他洗完脸,才去端了早饭来,不忘问宛春和湄心:“两位小姐吃过早饭没?没吃的话,就在咱们院里一起吃吧。” “这都什么时辰了,谁还没吃早饭呢?你快让你们的三少爷吃吧,给我和湄心端些点心就好。” 宛春笑着回答她,同湄心两个在季元的对面坐下来。 季元也不和她两人多客气,呼噜噜喝了一碗豆腐脑,又吃了几口糖油饼,才搁下碗问宛春:“你这会子来我这里,是找我有事吗?” 宛春便把伯醇来了日本同学的事情告诉了他,季元一擦嘴,拍桌子就笑道:“女同学?你说是女同学?哈哈,傻妹妹,那莫不是哥哥在日本的女朋友吧?”正常女同学,谁会千里迢迢从日本找到旧京来? 他以他的思维揣测人心,宛春倒不大赞同,就替伯醇辩解两句道:“我问过大哥的,大哥明白的对我说,他与小野绿小姐只是同窗之谊,并没有你说的男女之情,你见到大哥可不许这样同他开玩笑。” 开玩笑?她这样子说才是在开玩笑好不好? 季元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两敲,想着宛春还不曾交过男朋友,对于男女之间的暧昧也不曾沾惹过,一时是解释不清的。不过,既然那女同学来了,他可不能错过机会去看个究竟。 大哥平日总扮成个老学究的样子,这阵子开了日语学校,人就更加严肃了。在他眼里,可谓乏味得很,想不到还有女人喜欢,还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呀。 不行,他必须得去看看。 潦草的将面前的碗筷一推,季元遂站起身道:“快,四妹妹,带我去看看大哥那个……那个米豆粒小姐去。” “不是米豆粒,是米兜莉。”宛春真是要服了他的三哥,学习不见他这般用功,唯独在八卦一事上显出别样的兴致来。 但她也实在好奇小野绿小姐的来意,有了季元的撺掇,两人一拍即合,便鬼鬼祟祟地都往惊鸿园去。 秀儿左右是阻拦不了他们的了,只好任由他们去,湄心却看着好玩,只在她俩身后捂住嘴偷偷傻笑。 一时四个人仿佛特务一样,一路遮掩着到了惊鸿园中,借着园子里的几株灌木,掩住身形。季元贴在树后向房中望了望,但宛春出来时就顺手将房门关上了,他踮脚看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便往后招招手,还想让宛春再往前些,以便顺着门缝往里看。 宛春哪有他那样的胆量,且也羞于听人壁角,连连的摆手推辞不去。 她不去,季元心一横,就要自己行动,然而身子还没从灌木后头露出来,就听吱呀一声门响,门里的人已经出来了。 确切的说,应该是跑出来。 季元眨巴眨巴眼,看着一个藏青色的人影一溜儿烟的跑没影,耳边似乎还有隐约的啜泣声。他挠着头,心里只道,怎么地,这怎么还哭上了,两人在屋里恼了不成?看那人跑得那样快,似是受到了十分大的打击。 哎呀,可惜,没看到长什么样子。 他蹲在那里闷闷的扼腕,上头却忽然传来一道男声:“听够了?听够了就起来罢。”说着,又向另一处喊道,“四妹妹,你也出来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八章 强卖 宛春和湄心秀儿对视一眼,彼此吐一吐舌头,都不甚好意思的从灌木后头挪了出来。 季元哀怨叹口气,也只好露着头同伯醇打声招呼:“啊,是大哥啊,好巧,哈哈哈。” “巧什么?从你们进门,我就看见了。” 伯醇回头指一指斜侧里半开着的窗户,季元越发懊恼的一捶手掌,只怪自己眼拙,怎么就没去看那窗户呢,要不然早就见着那女同学的面容了。 他拍一拍衣服,从低矮的灌木丛中站起来,到底是按捺不住,问伯醇道:“刚才出去的那位小姐当真是大哥在日本的同学吗?她……怎么哭着走了?” “一言难尽,想必她回去之后会想得通的。”伯醇长长叹息一声,倒不曾想到自己在日本求学的时候,还能收获芳心一枚。但这芳心他委实是消受不起,先不说他和小野绿的出身,单论感情而言,小野绿喜欢他,可他并不喜欢小野绿,以前不喜欢,现在不喜欢,将来更不会喜欢。无关其他,只是他自己的感觉罢了。 季元是那样聪明的人儿,一听他大哥的话,即刻就猜到了他的言外之意。看来,还真让他说对了,那个米豆粒小姐不远千里的来旧京,就是奔着伯醇而来的。 他冲宛春眨一眨眼,大有显摆之意,宛春掩口笑了,但心里也对小野绿小姐的离去倍感好奇,只是她较之于季元要委婉的多,只道:“小野小姐是自己一个人来旧京的吗?” 伯醇点一点头,倏尔又摇一摇头:“也许马上就不是她一个人在旧京了,听她言下之意,她的父亲已经与她通过电话,要在近日来旧京一趟。明里说要接她回去,但暗里……就不好说了。” 政府或许可以阻止一个日本军官来旧京,却阻止不了一个父亲来看望女儿,只希望近期内政府可以警醒一些。 他才拒绝了小野绿,诚然是遵从了自己的心意,但自己将一个女孩子说哭也是事实,他心中惆怅在所难免,不大愿意在此时说得太多。既是揪出了偷听的季元和宛春,便让他们各自回去,自己换了衣服独身去找张景祖喝酒去了。 季元和宛春从凝辉园出来,兄妹两个都一脸的凝重,季元揽过宛春悄悄在她耳边问:“你说,咱们要不要告诉大哥他和张家大小姐的婚事啊?” “这……不大好吧。”宛春私心里以为,伯醇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婚事已定,必然是父母方面刻意隐瞒了他。父母亲这么做想必是有他们的道理,若她和季元贸贸然把话说出去,闹出乱子来可怎么收拾呢? 季元何尝不知这做法不妥当,但是一家子都知道,偏偏瞒着大哥,想想他都觉得对不起大哥。 说到伯醇婚事,就免不了提到曼之,宛春遂将那日在生日宴见过曼之一面的话说给了季元听,又道:“她的脾气也许不好,但学问委实很好,一屋子的外文书,同大哥的学问应当是不相上下的。” “傻妹妹,你这话可说反了,于男子而言,学问好可比不得脾气好。”任谁都受不了家里有只母老虎的,哪怕那母老虎学富五车,也还是母老虎不是? 他很有些大男子主义,宛春可不服气:“照三哥的说法,我也不该读书了,湄心妹妹也不要到旧京来求学,我们每日里只在家绣绣花绣绣草修修脾气就好。慕言也不该学习,只应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里陶冶性情,这辈子让你见不着才好呢。” “哎哎,正经的说话,不许胡说八道啊,我说错话了还不行么。”季元一见宛春急的连慕言都说出来,忙向她赔礼,“女子该读书的,该好好读书,最好读个女博士行不行?” “谁又说要读到博士啦?不过让你明白,女子读书与男子读书都是应当的,哪有人生来就该给别人作陪衬?枉三哥哥读了这多年书,竟然还是这等陈旧思想,真让人失望。” 她一秃噜说了一大堆的话,容不得季元再争辩,就转过身,潇潇洒洒地带着秀儿湄心走了。 徒留季元在她身后,摸一摸脑壳,直觉女人的心真是海底针,实在难测的很。你说不必学问好吧,她有一堆的话等着你,你说学问要好吧,她又有另一堆话等着你。 善变,太善变了。设若慕言也这样的善变……季元叉着腰,仰起头望天想一想那情形,又想同慕言争辩那一的神情着实丰富多彩得很,倒比以往客气的面孔亲和许多。这么一想,不觉就点点头,嗯,好吧,善变的女人也很可爱的。 他自己安慰自己,想着已有几日不曾到晁家去,不如明天再去走一遭,慕言去她外婆家也有几日了,总不能这会子还不回来吧? 至于他去与不去,暂且不表。且说一个年节就这般热闹而迅疾的结束了,过了正月十五,就该是回校报到的日子。 宛春十六号开学,湄心的学校则是经李家安排,在一个英国人开办的学堂里学习英语。说是暂读,皆因湄心的祖父曾是北阀军政府的外交官,总想要儿孙后代里再出一个外交人才,只是湄心的父亲和叔叔都没有继承祖父的志向,反而在经商一事上越发出色。倒是湄心于学习上很有天赋,只可惜苏州当地并无外语学院,于是她的父母就将她送到了旧京来,待她读完英语,即刻就要送她去国外留学。 在暂读的这一年里,湄心就在李家住了下来,依旧和宛春一道住在惊鸿园里。她人生的娇媚,性子又单纯,待人至善,不到月余,李家上上下下便都很喜欢这个苏州来的姨小姐了。又听闻她闺名讳做湄心,萍绿最先叫她湄心小姐,时日一长,大家就都跟着萍绿叫她湄心小姐,倒比姨小姐听着亲昵些。 宛春自去医学院上课,周湘从老家回来,给她和慕言带了不少特产,三人多日不见,不免有许多话要说,半日里也没有看书,叽叽喳喳说到放学才罢休。 这一回开学季元不再闹着要接送宛春了,因为他们讲武堂已经放出话,待到四月下旬,就会让他们这一届的毕业班提前进部队练习,是以所有的功课都压缩在了这年初的三个月里,他自然就忙不过来了。 由是家中还让稳重的吴哥来接送宛春上下学,是日天色已晚,宛春是五点钟下的课,到家中的时候整个府里都灯火通明,她下车时正看到祖父和父亲的车也在车棚里停着。于是不先回房中,就转身往前厅去。 人还没到跟前,前厅那边已然就传来人语声:“你们这是强买强卖!是强盗行为!是陋习!是封建主义的余毒!”(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九章 和亲 他一连串的排比,显然是气到极处。 宛春走至台阶下,看着上房里的几个丫头都缩头缩脑的趴在门框旁,探头往里瞅着。 她咳嗽一声,母亲身边一个尚算面熟的小丫头蔻儿便噔噔两步跑下来,到她面前竖起一指嘘声道:“四小姐可别出声呀,大爷在里头正闹不愉快呢,仔细再惹着他。” “大哥这是为什么呢?”宛春学着她的样子,压低声音悄悄地问。 蔻儿脸色不甚愉快地回她:“还不是为了大爷的婚事?方才听太太说,要将总统府的大小姐许给大爷,大爷不答应,又说新国建立已经快二十年,还有包办婚姻的事,简直可笑,闹着要退婚呢。” 退婚!同总统府退婚?怪不得动静闹得这样大。她含着小心,又问小丫头:“爷爷和爸妈都在吗?” “都在的,老先生没说话,都是先生和太太同大爷说的。大爷以往脾气那样好,这如今……也真是气得不成样子了。” 她微微地叹气,颇有些为伯醇打抱不平的样子。 宛春面色微黯,家里从年前瞒到现在,何曾没有考虑过伯醇的心情?可是,事到如今,才知她们还是低估了伯醇对于联姻一事的抵触。 他是新派的人,又从国外留学归来,对于婚姻想必有自己的看法,对于爱情亦是会有自己的期待。而今家里的人联手打破他的看法他的期待,换做是她,也该要生气的。 她收回了脚步,蔻儿瞧她一眼,忙问道:“四小姐不进去了吗?” “不,我不进去了,你们就当我没来过罢。” 大哥已经如此难堪,她再进去了,大哥岂不是更尴尬?再则,大哥若是知道她也瞒着他,就更该生气了。 她一个人回了房,往日里放在桌子上的日语书也不想翻动了,呆呆坐在桌前,捧着腮出神。 季元回来时前厅的矛盾还没有解决,他和宛春是一样的心思,都对于隐瞒伯醇的事大感愧疚,便也没进去,转弯就来了宛春院里。 进门瞧她在发呆,季元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一晃,才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宛春道:“想大哥的事呢。”回过头看着季元脖子上的围巾还未摘,忖度他是才回来,便道,“三哥今晚又去哪里了?” 季元搪塞一笑,没有回答她,却道,“大哥的事已然成定局了,妈妈他们既然把话同大哥说话,想来是要准备给大哥操办婚事了。这事说起来也奇怪,好好地怎么就想到要把张家大小姐说给大哥呢,总统府前时不是还忌惮着咱们李家吗?还派驻军来,一转眼的功夫就和好了?” 他是无意地一问,却不曾想宛春已经从母亲余氏那里知道了张李两家联姻的缘由,总统府肯撤兵亦是因为李家对于伯醇婚事的牺牲。 她看一看季元,良久才问他:“三哥,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爸妈也要你娶一个不相识的女子做妻子,你可愿意?” “当然不愿意咯!”季元一拍桌子,犹豫都不曾犹豫一下,当即回答她,“我将来必然是要娶一个喜欢的女子做妻子的,不喜欢的何必娶回家里来?”反正他……他看中晁慕言了,虽然晁家门第低了一些,但他们李家也不是那种势力的人家,何况慕言还和宛春是同学,到时候只要宛春说说话,母亲必然会答应他们的婚事的。 他还未曾想过慕言是否答应他的追求,就已经把后路都铺设起来。拍完桌子,才想起还不是自己表决心的时候,遂又坐下去,也不顾宛春戏谑的目光,挠一挠头问她:“你呢?你将来会让父母包办婚姻吗?” 她吗? 宛春低下头,想着前世里自己为自己挑选的夫婿,她也曾以为是情投意合的,到头来却发现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是以对于婚姻,对于爱情,她并没有伯醇和季元那种期盼的心情,反而是忐忑得很。 她不知自己将来还会不会爱上一个人,亦不知自己将来爱的那个人会不会爱她。唯庆幸这一世她是李家的四小姐,再不会有人于身家上瞧不起她了。 兄妹两人在感情一事上大大敞开心胸谈了一场夜话才分开,待得秀儿回来,说是前厅那边战火已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湄心下课回来得早,正碰着余氏同伯醇争吵,她原是要去劝和的,哪料到局面会僵持到现在,如今回来,小小的人儿累得床都快要爬不上去了,嘴里犹道:“宛姐姐,大哥哥可真可怜。” 宛春失笑,让秀儿端水伺候她洗漱睡觉,自个儿却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宿。 不过两三日,张李两家要结亲的事情就传遍了整个旧京,又两日,几乎整个中国都知道李家的大少爷要娶张家的大小姐了。 仲清远在上海看到消息,同李岚藻大大叹口气,对于伯醇为家庭做出的牺牲,她无来由觉得心酸,便和李岚藻说道:“我们李家如今也就是面子看着光鲜了,内里简直一年不如一年,他们张家全不记得当年欠我们李家的人情,如今只知步步紧逼。” “谁说不是呢?可是老话说得好,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张家势力未曾兴起的时候,我们李家还有可用的价值。如今他们张家一步步在旧京站稳脚跟,再看那总统府满府的人马,大半是我们李家的旧部,心里岂能不惧怕?假如李家他日再生二心呢,他拿什么同李家抗衡?伯醇的婚姻,纵然是伯醇的不幸,可于张家来说,就好比是在我们李家放了一颗定时炸弹,只要他们不高兴,这颗炸弹随时都可以引爆的。” 一个张家大小姐说的话别人或可不信,可若是李家的大少奶奶说出李家要叛变的话,那么世人便都会信以为真,以后李家的路会更崎岖。 她们毕竟是闺中妇人,纵然李仲清于政治上有自己的见解,但事关李家不免有些当局者迷。然而在外人看来,张李两家这一局,下得着实让人惊叹。 连容国钧都对容绍唐道:“张家行事手段当真狠辣,烈火烹油可比鸟尽弓藏要好听得多。人都以为李家和张家结亲后,势力必会大涨,殊不知,日后李家但凡有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将瞒不过张家的,更或者还会有莫须有的罪名。不过李家也不是傻子,这一招请君入瓮之计也当真妙极,有张家大小姐入门,从今往后对外而言张李便是一家了,张家再要动李家,多少要掂量掂量两府的姻亲关系。” “张家主意虽好,却失于人心。”容绍唐将报纸一卷,倒是不屑于张家的做派,“古时朝廷没落,为保家国安宁,必有和亲公主的出现,而今他们张家把女儿出嫁到李家,想来是要走下坡路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章 日程 对于他的言论,容国钧只是报之以微笑,想到李家不免就想到前番在报纸上见过的那位李四小姐,他弹一弹烟灰,撩起长袍便坐在那玫瑰金色的欧式沙发上道:“我听说,你曾见过李家的四小姐,此话当真?” 听说?听谁说的?容绍唐眼眸轻转,他笑了一笑,便也在沙发上坐下来:“倒是有一面之缘,爷爷如何问起这个了?” 容国钧用那烟斗的柄遥遥点一点容绍唐的额头:“你的口风倒紧,既是见过怎么没听你说起她?” “一个闺阁小姐,本不该同我有交集,我若到处传扬岂不是让人误会?”容绍唐四两拨千斤的手段驾轻就熟,他深知那一日知道他见过四小姐的人不少,但敢有胆色在爷爷面前提及的也只有容绍宋那个呆子了。可恨他还去救了他出来,想不到回头来却是容绍宋背后捅他刀子。他见过李家四小姐如何?一个小瘸子,能有多大能耐呢,至于巴巴地到爷爷面前多嘴么。 他尚且记得宛春不大自然的走路方式,只道报刊杂志也不能尽心之,别看四小姐在报纸上风光无限,私下里谁又能料想到她身患残疾?南林北李,呵,当真是建国以来最大的笑话了。 他面上满是不屑,容国钧自然看在眼里,心中不免思量了一回,想必这见面的中间定有自己不知道的内情。不过,内情是什么他已然不大关注了,目前他最关注的也只是孙子对于李家四小姐的看法,遂又接着问:“四小姐的为人如何?” 为人么?不大好说。 容绍唐想起她和梅若兰联手演得一场好戏,直觉鄙夷得很。 他自幼丧父,十五丧母,从小便和同胞的妹妹在容国钧夫妇膝下长大,亲得容国钧夫妇教诲,于为人处事上十分谨慎律己,甚少涉足灯红酒绿之地。故此,在他认知中,似梅若兰那等欢场女子必不是寻常人物,也必非什么好人儿,李宛春既然和梅若兰搅合在一起,可见她二人有共通之处。再则,他因得容国钧偏爱,不免在家族里成为众矢之的,少时便见惯了风雨,最恨阴谋诡计人心不古,宛春摆阵陷害了他与容绍宋一番,于他而言是极为丢脸的一件事,是以对于宛春他并没有什么好态度。 眼下容国钧既是问起,他也就遵从心意实话实说了:“四小姐的为人有待勘榷,就目前而言,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子,也是个很有计谋的女子。” 然则他的话并没有打消容国钧心里的那个念头,只是对于宛春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他知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儿,从请愿一事便可看出端倪。但若说到计谋嘛,一个女孩子在平和时期有计谋是不讨人喜欢的,但在乱世,有计谋的人往往会更好的生活下去。 眼看一汪死水就要活动起来,容国钧越发期待着容绍唐与宛春的联姻了。 他脑海中想一想宛春的容貌,又将自家孙子打量几眼,深觉无论身家还是外在,二人都堪称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饶是容绍唐也万万想不到,自己对于宛春的一番见解,反而将自己的婚事更加推进了一步。 从容国钧房中出来,他第一时间就去叫了人来,道:“去打听打听,老七近日在做什么,又跑爷爷那里胡说过什么。”无缘无故就扯出一个四小姐来,他不大相信爷爷是一时兴起。 跟着他的人手脚伶俐耳目通达,过了下午就将消息带回来,附耳一一说了,容绍唐方点一点头。他还以为那个呆子傻到把自己被人打的事情说出去,想不到他还是有点脑子的,既是没说出去镇守使署的那场闹剧,看来爷爷也只是奇怪四小姐其人的吧?毕竟最近当红的,也就数他们李家了。 哼,李伯醇和张曼之,两个牵线木偶凑在一起,能有什么感情可言?张李两府还真是舍得牺牲。 他摇一摇头,尽量的将不愉快之事赶出脑海,又招来人问过府里近日的情形,方更换衣服出去赴一位佳人的邀约了。 旧京那边,伯醇的婚事既然定下,结婚的日程便也一一搬上了台面。旧时婚姻多凭媒妁之言,都由男方请媒人先往女方提亲,称“报吉”。女方同意后,交出写有女儿生辰八字的红帖,即“庚帖”,称“出帖”,俗称“出八字”。男方取得庚帖后,压在祖宗牌位前的香炉下三天,称“压庚”,然后请算命先生算男女生辰八字是否相克,称“合婚”。 如今新社会有新风俗,纵使伯醇和曼之对于婚事都不满意,然而两府还是看在他二人同为留学生的事情上,依据西方习俗置备了婚礼。 伯醇这边因有宛春和湄心两人做女傧相,便又议定由季元和柳秉钧做男傧相。而总统府那边,则是赵纯美和张曼宜做女傧相,张景侗和赵国栋做男傧相。 婚礼定在四月十六,正宜嫁娶求嗣,如今不过二月末,尚有两个月的准备时间。 宛春照常去医学院学习,自她的身份公开之后,在医学院里众人一面钦佩她胆量,一面却又敬于她的出身,倒不似以往那般亲近了。倒是周湘和晁慕言态度依旧,念及旧京如今最热门的话题,周湘便问宛春道:“你这段日子不需要回家帮忙吗?” 宛春道:“家中自有父母操持,倒不用我帮什么忙,我要帮的也无非是在大哥成亲那两日做一做傧相罢了。” “那么你的大嫂势必要为难了,请你做傧相,可不是要把新娘风头抢去了?”周湘打趣笑她。 宛春倒没有笑话的心情,她是头一次见过结婚结得这般不情不愿的,且还是她自己的大哥结婚。自那一晚争吵过后,大哥曾有几日未回家来,及至回来时候,整个人的脸上连丁点的笑容都看不到。季元背地里还同她说,大哥近来酗酒十分厉害。 她也曾打听过大哥是如何答应结婚的,不料跟着母亲的几个丫头嘴巴都十分严谨,愣是一句话都不往外说。她自己也不好去伯醇那里问,这件事便成为心头的一桩悬案了。 如今外人都道他们李家大喜,哪会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章 推进 对于他的言论,容国钧只是报之以微笑,想到李家不免就想到前番在报纸上见过的那位李四小姐,他弹一弹烟灰,撩起长袍便坐在那玫瑰金色的欧式沙发上道:“我听说,你曾见过李家的四小姐,此话当真?” 听说?听谁说的?容绍唐眼眸轻转,他笑了一笑,便也在沙发上坐下来:“倒是有一面之缘,爷爷如何问起这个了?” 容国钧用那烟斗的柄遥遥点一点容绍唐的额头:“你的口风倒紧,既是见过怎么没听你说起她?” “一个闺阁小姐,本不该同我有交集,我若到处传扬岂不是让人误会?”容绍唐四两拨千斤的手段驾轻就熟,他深知那一日知道他见过四小姐的人不少,但敢有胆色在爷爷面前提及的也只有容绍宋那个呆子了。可恨他还去救了他出来,想不到回头来却是容绍宋背后捅他刀子。他见过李家四小姐如何?一个小瘸子,能有多大能耐呢,至于巴巴地到爷爷面前多嘴么。 他尚且记得宛春不大自然的走路方式,只道报刊杂志也不能尽信之,别看四小姐在报纸上风光无限,私下里谁又能料想到她身患残疾?南林北李,呵,当真是建国以来最大的笑话了。 他面上满是不屑,容国钧自然看在眼里,心中不免思量了一回,想必这见面的中间定有自己不知道的内情。不过,内情是什么他已然不大关注了,目前他最关注的也只是孙子对于李家四小姐的看法,遂又接着问:“四小姐的为人如何?” 为人么?不大好说。 容绍唐想起她和梅若兰联手演得一场好戏,直觉鄙夷得很。 他自幼丧父,十五丧母,从小便和同胞的妹妹在容国钧夫妇膝下长大,亲得容国钧夫妇教诲,于为人处事上十分谨慎律己,甚少涉足灯红酒绿之地。故此,在他认知中,似梅若兰那等欢场女子必不是寻常人物,也必非什么好人儿,李宛春既然和梅若兰搅合在一起,可见她二人有共通之处。再则,他因得容国钧偏爱,不免在家族里成为众矢之的,少时便见惯了风雨,最恨阴谋诡计人心不古,宛春摆阵陷害了他与容绍宋一番,于他而言是极为丢脸的一件事,是以对于宛春他并没有什么好态度。 眼下容国钧既是问起,他也就遵从心意实话实说了:“四小姐的为人有待勘榷,就目前而言,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子,也是个很有计谋的女子。” 然则他的话并没有打消容国钧心里的那个念头,只是对于宛春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他知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儿,从请愿一事便可看出端倪。但若说到计谋嘛,一个女孩子在平和时期有计谋是不讨人喜欢的,但在乱世,有计谋的人往往会更好的生活下去。 眼看一汪死水就要活动起来,容国钧越发期待着容绍唐与宛春的联姻了。 他脑海中想一想宛春的容貌,又将自家孙子打量几眼,深觉无论身家还是外在,二人都堪称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饶是容绍唐也万万想不到,自己对于宛春的一番见解,反而将自己的婚事更加推进了一步。 从容国钧房中出来,他第一时间就去叫了人来,道:“去打听打听,老七近日在做什么,又跑爷爷那里胡说过什么。”无缘无故就扯出一个四小姐来,他不大相信爷爷是一时兴起。 跟着他的人手脚伶俐耳目通达,过了下午就将消息带回来,附耳一一说了,容绍唐方点一点头。他还以为那个呆子傻到把自己被人打的事情说出去,想不到他还是有点脑子的,既是没说出去镇守使署的那场闹剧,看来爷爷也只是奇怪四小姐其人的吧?毕竟最近当红的,也就数他们李家了。 哼,李伯醇和张曼之,两个牵线木偶凑在一起,能有什么感情可言?张李两府还真是舍得牺牲。 他摇一摇头,尽量的将不愉快之事赶出脑海,又招来人问过府里近日的情形,方更换衣服出去赴一位佳人的邀约了。 旧京那边,伯醇的婚事既然定下,结婚的日程便也一一搬上了台面。旧时婚姻多凭媒妁之言,都由男方请媒人先往女方提亲,称“报吉”。女方同意后,交出写有女儿生辰八字的红帖,即“庚帖”,称“出帖”,俗称“出八字”。男方取得庚帖后,压在祖宗牌位前的香炉下三天,称“压庚”,然后请算命先生算男女生辰八字是否相克,称“合婚”。 如今新社会有新风俗,纵使伯醇和曼之对于婚事都不满意,然而两府还是看在他二人同为留学生的事情上,依据西方习俗置备了婚礼。 伯醇这边因有宛春和湄心两人做女傧相,便又议定由季元和柳秉钧做男傧相。而总统府那边,则是赵纯美和张曼宜做女傧相,张景侗和赵国栋做男傧相。 婚礼定在四月十六,正宜嫁娶求嗣,如今不过二月末,尚有两个月的准备时间。 宛春照常去医学院学习,自她的身份公开之后,在医学院里众人一面钦佩她胆量,一面却又敬于她的出身,倒不似以往那般亲近了。倒是周湘和晁慕言态度依旧,念及旧京如今最热门的话题,周湘便问宛春道:“你这段日子不需要回家帮忙吗?” 宛春道:“家中自有父母操持,倒不用我帮什么忙,我要帮的也无非是在大哥成亲那两日做一做傧相罢了。” “那么你的大嫂势必要为难了,请你做傧相,可不是要把新娘风头抢去了?”周湘打趣笑她。 宛春倒没有笑话的心情,她是头一次见过结婚结得这般不情不愿的,且还是她自己的大哥结婚。自那一晚争吵过后,大哥曾有几日未回家来,及至回来时候,整个人的脸上连丁点的笑容都看不到。季元背地里还同她说,大哥近来酗酒十分厉害。 她也曾打听过大哥是如何答应结婚的,不料跟着母亲的几个丫头嘴巴都十分严谨,愣是一句话都不往外说。她自己也不好去伯醇那里问,这件事便成为心头的一桩悬案了。 如今外人都道他们李家大喜,哪会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二章 迎亲 她未曾覆面,只在头上带了素白的头纱,衬着素白的脸蛋仿佛可以光滑照人一般。眉毛细长而轻扬,眼睛乌黑黑透着些许清冷的亮光,唇上总算是有点颜色,不过因为她微抿的缘故,便只有一线的嫣红,薄薄地横在秀挺的鼻翼下。 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长大后的张曼之,与印象中那个五六岁的女孩子差别许多,几乎不像是一个人。不过,不可否认的是,新娘子的确很美丽,至少,比他印象中的要美丽许多。 他是新郎官,再怎么打量新娘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反是新娘自己见他目光一瞬不瞬堂而皇之的盯着自己,心里头生出一些尴尬的恼意来。 曼之不甘示弱的看了回去,见那底下一众西装男子中,有一个人最为出众,他穿着的西服其实并不比别人多什么花样,唯有在上衣兜里比别人多了一朵红花来,坠着小小的一截红绸布,与她胸前别着的一般无二。又看他的个头,也比寻常人要高一些,季元和景侗的身高在她看来已经算得上挺拔,然而伯醇站在他二人跟前,竟比他们还高出一个额梢来。 他的面容不甚白,但也算不得黑,倒像是天光乍亮时露出的那一点晨曦,在白里微微透漏出一些晕黄,是极健康也极为悦目的颜色。 她一步步走,至最后一个台阶时,才站住脚跟。 两个人彼此对望一回,底下那些宾朋只见的眼前俊男美女林立,实在让人看花眼。且不说新郎新娘如才子佳人一般,堪称天作之合的一对,只看双方的傧相,男傧相是众所周知的四大公子,而女傧相里既有去年校花赵纯美,又有今年校花李宛春,旁边站着的两个小姑娘,不说出身,亦是明眸皓齿仙姿佚貌。 众人一时赞一时叹,并未觉出什么异样来。只有曼宜跟在曼之身后,正庆幸快要把她送到李家人的手里,冷不丁见她停住,心头扑通一跳,便在其背后极小声的问:“大姐,怎么了?” 曼之没有看她,亦没有回答她,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李家来的几个人,就在众人摸不着头脑的时候,才开口道:“我们今日举行的虽是西式婚礼,但父母教育之恩,未敢忘怀,所以我仍希望用中式的方法,拜别高堂。” 说着,她自行伸手牵住婚纱的裙摆,走到了张作霖及华氏的面前,看一眼父母,方拎起裙摆,对着他二人屈膝跪了下去:“第一拜,拜父母生身之恩,第二拜,拜父母养育之恩,第三拜,拜父母送嫁之恩,从今往后……女儿就是李家人了!还望父亲母亲各自珍重,女儿这就走了。” 她这三拜皆是以头触地,慌得华氏和曼宜都去拉她起来。 华氏尤为的不舍,摩挲着她的面容,忍住眼泪强颜欢笑道:“傻孩子,父母养你们成人,自然盼你们成家立业,你今日大喜,我们高兴着呢。去了李家,千万记得我告诉你的话,要当你的公婆如我们一般孝敬,同姑爷之间也要好好相处,你过得好,我们心里才安稳。” “嗯,女儿都记下了。” 曼之一一点头,喉咙处几次滚动,终是将心头苦涩强自咽了下去。她微红着眼转身,张作霖却拉起她的手,轻拍了一拍,方将她一步一步的牵至伯醇面前,嘱咐道:“我们女儿以后就拜托你了。” 伯醇伸出手去,轻轻地拖着曼之的手,甫一触碰才觉出两个人掌心的温度竟一样的冰凉。他不动神色,只是朝张作霖和华氏深深鞠了一躬,道一声“泰山放心”,才牵着曼之的手走出了张家。 门外早有听差打开了迎亲汽车的车门,宛春和湄心共坐一车,赵纯美和曼宜坐了另一辆车,而四大傧相则是一人一辆,浩浩荡荡地驶回静安官邸。 李岚藻夫妇和仲清夫妇早在两日前就相约赶到旧京来了,李家自仲清出嫁后,已有三四年不曾有喜事了,这一回是李家的长子长孙结婚,她们自然要亲到现场。不仅她们来了,远在苏州的余氏娘家也来了人,湄心的母亲和舅舅便是前一晚到的。而上房那里,两位姨奶奶也早早由儿孙奉着,分别从哈尔滨和徐州赶回了旧京。 接亲的车队还没有回来,一众亲朋便坐在屋子里彼此闲话几句。李承续的两个庶子中,老二李岚山乃是特派哈尔滨交涉员,老三李岚水则任徐海道尹,两个儿子虽是庶出,但李家于教育子嗣上素来一视同仁,嫡母黎敏亦非苛刻之人,由是教育的几个孩子都很出色。 两位姨奶奶当年虽因利益纠纷嫁进李家,然而并没有受到什么委屈,主母固然不喜她们,但于待人一事上倒也亲善得很,至多是眼不见为净罢了。再及孩子们长大,都有了很好的前程,经过李承续允许接她们出去享福,近来儿孙绕膝,日子一时过得十分舒心,回到旧京也不见落魄模样,反是一个比一个看着年轻亲和起来。 诚然她们的年轻也只在她们的年龄而言,但仲清见到,免不了要同李岚藻和余氏说道:“两位姨娘倒是有福的人,可惜奶奶去得早了,没能看到伯醇大婚。” 李岚藻与李岚峰是一母所出,同为黎敏骨肉,自然要为黎敏说话:“也是她们走了运,生了两个好儿子。要我说,也只有母亲是个大度有见识的人,在那等时候尚且记得顾全李家,若非她将岚山岚水视同我和你父亲一般,他二人如今哪有这等成就。”她儿时的记忆不如岚峰齐全,却也记得母亲和父亲生分之后一天比一天沉默的样子。 这也就是伯醇大婚,她才愿意见一见两位姨娘,若不然,她们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呢? 仲清背过头佯装咳嗽,知晓自己方才的一番话着实不该说出来,遂转了身,假意要出去看一看迎亲的车辆,就领着丫头翠枝走出去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三章 惊恸 李岚藻心里头还有些不悦,余氏笑着拍一拍她的肩头:“好了,都多少年的事情了,还要提出来?爸如今年事已高,两位姨娘回来,在他而言也算是有个说话的人。我知道你体贴妈的心情,可斯人已逝,活着的还要好好活下去,亏你这样明事理的人还在孩子面前计较。” “瞧大嫂这话说的,谁又愿意计较呢。” 李岚藻皱一皱鼻子,看余氏正着人备下红纸包,便道:“既是西式的婚事,怎地还讲究这个?” 余氏道:“他们小夫妻过日子,手里总要有些余钱的,伯醇去年才回来,从回来就忙着开办学堂,到如今也只是才刚刚授课而已,他以往读书又不曾攒下一星半点,不给他一些,将来两人吃喝用度难道都要向别人要吗?他们拉不下那个脸,我们做长辈的面子上也无光。”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你和大哥,对于孩子当真是尽了心了。” 李岚藻感慨一声,便向娜琳手中抽出一个红纸包来:“既然你们都给了,我这做姑姑的也不能太吝啬,给多少都是我的心意,只盼他夫妻二人能同心协力鸾凤齐鸣,早生贵子才好。”女人家有了孩子,那颗心才算是入到夫家呢。 余氏何尝不愿意他们早生贵子,但想到长子对于婚事的排斥,她多少有些踌躇。 然而这时候说这种话已经为时已晚,过不多时间,外头就来听差回道:“太太,姑奶奶,老爷叫小的喊你们出去呢,迎亲的车就快到门外了。” “哟,这就来了?”李岚藻急忙理理鬓发,又转动身看一看衣服并无不妥的地方,方和余氏一同出去。 金丽没能赶上做傧相,只好在外面和仲清一起翘脚等着婚车来。她一贯的话多,此番又逢大喜之日,高兴之余话就变得更多了:“二姐姐,车子说来怎么还不来?大哥哥今早出去的时候,可真是英俊,还有三哥哥和宛姐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三哥哥穿西装的样子,比平日里正经多啦,猛一瞧倒让人以为是舅舅呢。宛姐姐就更漂亮啦,她的裙子也好看,还有湄心,像个大一号的花童。” 仲清左边耳朵让她吵个不停,无奈揪着金丽的小胳膊,将她拉到自己右边来:“好妹妹,你站在这里说罢。” 金丽撅起小嘴哼了一哼,让她说她又偏不说了。 谭汝霖不由笑起,但看一眼仲清的眼色,又立刻心虚的将笑容收了回去。 仲清余光瞥过他的神情,心头大为厌恶,身子不自觉向外头偏一偏,足离他有半米地的距离。谭汝霖掩口咳一咳,他们夫妻两个因为那件事而开始的冷战已经持续多日了,此番要不是伯醇大婚须得夫妻同来,仲清势必不愿意与他在一处呆着的。 不过,在上海的家中冷战也就罢了,到了旧京,两个人便是装也得装出和睦的样子来,再不能叫余氏他们看出端倪。由是也不顾仲清的冷脸,谭汝霖偷偷便向一旁挪动一步,硬是缩短了与仲清的距离。 仲清才要计较,视线尽头婚车已经隐隐约约开动过来了,旁边金丽甩着水红绸帕子,已然欢呼起来:“车来啦,车来啦,二姐姐,你快看!” “我看得见,小金丽。”仲清无奈的放过谭汝霖一马,堆叠起笑容,看那婚车一点点开近。 李家的执事们已经打点好一切,就等新人入门了,见车子临门,忙招呼了穿戴整齐的西崽听差跑过去,一一打开车门来。 双方男女傧相并列两排,簇拥着一对新人,从红地毯上一路步入门去。 金丽早就等着见新娘了,比及新人下车,她跐溜就矮着身子窜到了人群前头去,正与伯醇和曼之对个正面。 她嘴里哎呀一声,还不待伯醇说话,就自个儿捂着嘴咯咯笑着跑开了。李岚藻和余氏等人站在台阶上看到,都笑她:“这会子竟也知道害羞起来。” 话才落,金丽已经噔噔几步跑上台阶,对余氏和李岚藻笑道:“大嫂长得可真好看。” 李岚藻笑斥她多嘴,后头几个远房的表亲却等不及,忙都下了台阶去看新娘子。 一时人多拥挤,四大傧相忙从人群中开出一条道来,引领新人进入高堂。堂中李承续和李岚峰余氏等人都在,西式的婚礼自然不必拜堂,不过也不能失了规矩,执事便命新婚夫妻给堂上诸人鞠了一躬。 又有彩珠捧上茶来,由新妇敬给公婆,余氏和李岚峰各自接过茶,喝罢一口,余氏便从手袋里抽出一个红纸包,塞给曼之。 曼之未曾打开,还以为这就是结婚的习俗,便道谢接了过去,又随同执事去见过了姑姑姨母舅父等人,李岚藻果然也备了一个红纸包,偷偷给了伯醇。晚间由男方在家宴请亲友宾客,酒席不过数桌。 宴罢已是九点钟了,执事着人送新郎新娘回房,按理这时会有人闹洞房的,只是两府的傧相都知这一场婚事来得不情不愿,是不便于闹洞房的,陪过酒后就各自坐车回去了。 人道喜酒不醉,伯醇因心中不快,敬酒时候分毫不拒,一人几乎喝了一瓶的酒。又有他的姐夫谭汝霖,近来诸事缠身,正是抽刀断水水更愁的时候,亦来了酒兴,倒比伯醇喝得还多。 两人一身的酒气,且不说伯醇回房如何,单说仲清这里,因为来时生的闷气,这几晚上一直头疼得很,脸色也不大好。这会子吃完饭,正坐在屋里叫了一个小丫头来按摩歇息,谭汝霖猛然间推门进来,倒把她吓一跳。 待看清情形,心头闷火更盛,摆手让小丫头出去,沉下面孔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睡觉啊,还能做什么?”谭汝霖嘻嘻的傻笑,明显是醉得糊涂了。 “睡觉往别处睡去,我这里可没有睡的地方。”她大感不悦,起身就上前去,欲要将谭汝霖推搡出去。 谭汝霖本身就已醉的不成样子,哪里禁得住仲清这一推,人登时咣的一声就被推的仰躺在了地上,脑袋正正碰在门槛处。他本来是要借着酒劲讨一讨仲清的好,哪里料到会有一场武斗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四章 死讯 他也是坐镇一方的司令了,能拉得下身段讨好仲清自觉已是不易,这会子一跟头摔下来,借着酒劲,登时就把火气也摔了出来。 他好不容易扶着门框站起身,红了脸将那门框狠狠的一甩,转过来落下锁,登时就把门合上了。 仲清让关门声惊了一跳,她本是无意之失,推倒谭汝霖后心头也正惴惴不安着。这会子再看他神情狰狞,情知是惹恼了他,但因为自恃是在李家,她心里多少还有些底气,遂稍稍后退一步,梗着脖子瞪谭汝霖几眼,呵斥他道:“你想干什么?” 谭汝霖此时已经让怒火烧昏了头,连着数日承受仲清的冷脸,早已让他心生不耐了,眼下又看她还是不服输的样子,不由冷笑了道:“我想干什么?你说我想干什么?” 仲清不由又退一步,可惜她的身后恰有一个长案几靠墙放着,一时竟退不开来,只能强硬警告了他:“这可是在我家里,你掂量清楚,趁早不要乱来。” “我同我自己老婆睡觉,算得哪门子乱来?你就是天皇老子家,也没有不让夫妻同床的道理。” 谭汝霖横起来简直不要命一般,仲清眼见情形不对,也不敢同他多说,一扭身,就要从他身旁绕过去。然而她毕竟不如领过兵的谭汝霖身手敏捷,只一个转身,就单手将她扯了回来,双臂紧紧禁锢住她的身子,讥笑道:“你以为你能跑得出我的手掌心?” “混账,你快放开我!”仲清也急了眼,极力挣扎几下,叵耐谭汝霖的力道实在大得很,她几次挣脱不开,反是让他一路拖着扭送到了床沿边儿上。 这会子再要不知他想干什么,她也真就是个傻子了。 仲清心头又恨又恼,跺脚踩了谭汝霖的皮鞋几下,恨恨道:“你这个禽兽,还不放开我,不要拿你的脏手碰我!” “我脏?我怎么脏了?夫人,不要说笑话了。”谭汝霖大大打个酒嗝,腾出一只手,慢腾腾划拉着仲清的脸颊道,“这满府里,谁能比夫人的手更脏呢?卖官鬻爵,欺行霸市,夫人可都做过的。至于杀人放火,抢劫掳掠,夫人亦曾沾过。要不要我提醒夫人你,李玉君是怎么死的?陆建鹏的官是怎么得来的?夫人自己满手的铜臭血腥,怎好指责我脏?” “放你娘的屁!我何时杀过人,何时卖过官,你简直血口喷人!” 仲清无来由打个哆嗦,但嘴上还在强硬狡辩着。她自以为行事已经滴水不漏,想不到谭汝霖竟然全都知道。可即便他知道,她也不能就认了这些罪名。 她再度挣扎着,粗喘着呸他一声,就辩驳了回去:“你以为你是个什么好东西!若不是我们李家,凭你一个泥腿子起家的人,也能做到镇守使的地位?你如今羽毛长齐了,就不念我的好,先有包养李玉君一事在前,再有醉侵陈芳菲一事在后,人都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哪,你简直连个畜生都不如!” “我畜生不如,你又好到哪里去!叔云死去的事,你借故瞒着母亲至今,又企图再找了人来冒充叔云,谁知道你起的什么心思?一个连自己妹妹生死都能利用,连父母都可欺骗的人,岂不也是畜生都不如!” “你……你血口喷人!叔云的死本就是意外,我怕父母难过才要找人替代她,何曾安过什么鬼心思!你说这话,当真不是东西!” “我是不是东西,你还不清楚……” 他二人只管争吵不休,全然没有听见那砰砰作响的敲门声。 原来小丫头出去以后,察觉情形不妙,遂跑去告诉翠枝,让翠枝过来瞧瞧。翠枝一直都跟着仲清左右,对于他们夫妻闹别扭的缘由心知肚明,闻听姑爷醉酒回来,也担心仲清有个好歹,忙就跟着小丫头跑了回来。 岂料到了门口一推,才惊觉房门被从里头锁上了。她趴在门外听了听,正听到仲清呵斥谭汝霖的声音,心头大骇之下,忙就跑去找宛春当救兵。 只是她去的也巧,金丽和湄心都在宛春房中,听到她说仲清和谭汝霖发生了口角,门也叫不开,宛春等人都是大惊失色。金丽人伶俐,忙让秀儿去找余氏来。 秀儿答应着去了,从前院子请来余氏和李岚藻,二人步至仲清的沉香园月洞门外,逢着宛春湄心金丽三人也都到了门口,尚未进门就听到院子里头的吵嚷声,两下里忙都举步进院子里去。 余氏便使翠枝和秀儿上去敲门,两个丫头拍的手都红了,也不见门开,倒是里头的吵嚷声一声比一声响亮。初时余氏还恨及他们夫妻闹成这样,简直家丑外扬,又听谭汝霖醉酒侵陈芳菲一事,更是勃然大怒,待听到叔云的名字,她几番疑心自己听错了,忙让秀儿翠枝住手,愣愣地站在门槛处,听着里头一遍又一遍的提及叔云的死讯。 她简直不能相信,脚下一个瘫软,忙就伸手搭在了李岚藻的胳膊上。李岚藻也吃惊地呆住了,她在上海这许多日找过叔云无数次,却从未听仲清提起过叔云已经死了。 她看一眼余氏惊痛欲绝的神色,忙呵斥翠枝一声:“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找人把门踹开!这两个无用东西,吵架何时不能吵,偏挑了今日这大喜的日子。”一面又忙不迭的劝慰余氏,“大嫂,冀望喝多了同仲清胡说呢,你可千万别信,叔云我会再帮你找下去的。” “好,好,好!你们真是好啊!” 余氏悲到极处,搭在李岚藻胳膊上的那只手,哆嗦得像是风中飘零的落叶。她几乎稳不住自己的身子,宛春也正惊悸着,想不到仲清夫妇敢在这个时候说出叔云的死讯来。她这会子无时无刻不注意着余氏的状态,眼看她身子后仰,忙不迭就扑上去,抱住她道:“妈妈,妈妈。” 湄心和金丽反应过来,亦是随同她一起扑过去,三人恰恰接住瘫软下来的余氏的身子。 李岚藻越发动怒,眼看房里还在闹腾,她再三的对翠枝道:“去叫人来,踹了这个门,把门里那两个不孝东西绑缚来,我有话要问他们!”(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五章 斥责 翠枝吓得人都要魂飞魄散了,让李岚藻一叠声的呵斥,忙扭过头往外跑,急急去叫了两个听差来。 她这会子还尚且记得是伯醇大婚,不敢再往外头去惊动别人,一时听差们跟着她回来,院子里宛春正用书本上学到的知识给余氏做苏醒治疗,听差们彼此惊讶一番,还不待说话,就被李岚藻命令着踹门去了。 他二人原是巡夜的,身高体壮,一人踹一脚就把隔扇门从中踹开,翠枝先一步进到屋子里,只叫了一声“太太”,仲清已经哭着扑到了她身上。 她二人打闹到现在,终是让踹门声给惊回了神,谭汝霖的酒意也被吓去一半,整个人呆呆的立在床前,半侧着身子,姿态滑稽的回望着门外的众人,半晌才呢喃一句:“我什么都没有做。” 李岚藻恨恨瞪他一眼,方对听差到:“把姑爷带去醒醒酒,再带这里来。”又斥向仲清,“你这丫头如今也忒不懂事,什么时候还闹出这等混账事,你母亲都被你给气昏了过去。” 她说到余氏,仲清才止住了哭,忙带泪跑过去,蹲下身子一连声的问宛春:“妈这是怎么了?她有没有事?妈,妈,你不要吓我……” 她几度哽咽,宛春轻轻将余氏身子托起,看她眼皮动了动,才伸手握住仲清的肩膀劝道:“妈妈只是气急了,这会子已经无碍了,姐姐房里可方便?先扶妈妈进去歇会子吧。” “嗯,方便,方便,我这就扶妈进去。”仲清胡乱用手擦擦眼泪,忙和宛春一边一个手臂扶着余氏到她房中去,将她安置在床上躺下。 金丽和湄心年纪都小,又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彼此都是手足无措的模样。李岚藻看看她两个,便对秀儿道:“你带她们回房睡去吧,这里头不需要这么多人,有你们二小姐和四小姐在就够了。” 秀儿心里也为今晚的发生的事忧心,但李岚藻的话她不能不听,便应声是,遂领着湄心和金丽先回惊鸿园去了。 余氏躺在床上,良久胸口的起伏才平和下来,她慢悠悠地转醒,眼眸掠过处,看到二女儿和小女儿两个都关切的趴在床沿围着她。她怜惜小女儿的乖巧,又恨二女儿的隐瞒,且还有许多的话要问仲清,于是就对宛春道:“好孩子,吓着你了?人老了难免有些不中用的,你莫怕,先回去睡吧,留你姐姐在这里就好。” 宛春何尝不知余氏想要支开她的意思?但她心里实在想要听个明白,便口头答应着,从房里出来,却没有走,只是靠着墙默默地在窗户底下站着。 她走不多时,听差们就押解着半醒酒的谭汝霖回来了,进门后听差自然也被逐了出来,屋子里一时只剩下仲清夫妇和余氏、李岚藻在。 李岚藻恨铁不成钢一般,大大斥责谭汝霖一番道:“亏得你姑丈每日里夸赞你年轻有为,是新一代中不可多得的良将之才,却想不到你背地里敢打起老婆来!仲清是我们家手心里捧出来的丫头,自小不说别人,就是她的父母也不曾动过她一个手指头,如今嫁去你们谭家,为的是让你打她的吗?夫妻之间,有什么话自当好好说才是,动手成何体统?这还是在我们李家,设若她是在你们谭家,如今还不叫你欺负死!”她私心里疼爱仲清,难免会偏袒几分。再则,也不怪她这样地说,谭汝霖这次委实是太大胆,敢在岳父母家中欺凌他们的女儿,换做是谁,都不能绕过他的。 若不是看在伯醇大婚的份上,今儿就不是她和余氏出面找他谈话了。 谭汝霖何尝不知自己铸下大错,方才醒酒的时候就已经万般后悔自己不该在李家与仲清起争执,还让岳母和姑母亲眼见个真实,当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他跪在地上,连连地朝着余氏和李岚藻叩头,直称有罪,又道:“如此深夜,还惊动了母亲和姑母前来,冀望真是罪该万死!“ 余氏看着他,挣扎从床上坐起道:“你先起来,你的事容后再说。”便向仲清狠狠一推,“你给我跪下!” 仲清吓得一个激灵,顺着床沿边儿忙就跪了下去,口中还道:“母亲息怒。” “你也知要我息怒,既是如此,何必又做出那些事来!”余氏大力一拍床板,怒生两面,瞪着自己一手培养大的女儿道,“我问你,叔云的死是怎么回事?你要找谁替了她来蒙我和你的父亲!” 她严厉起来,是连李岚峰都要避其三分锋芒的。仲清虽是自幼得她教诲,但却从来没有被她呵责打骂过,成长至今,也唯有今天才算见识母亲的厉害。 她颤颤低下头去,不敢看她母亲的脸色,只道:“叔云的事我也是偶然才得知的,想着爸和妈找了她那么久,若是知道叔云早死了,心里必定难过至极,就自做主把这事情瞒住了。不过,妈你要信我,我瞒住叔云的死并非是有二心,皆因我太在乎你们二老了。想你们年事已高,叔云找不到好歹也是个念想,若找到的只是个死人,试问母亲,您心里就不难过吗?” 她如何不难过,她难过的几乎都要昏死过去。 “你明知我们盼了她二十年,想了她二十年,就怕她在外吃得不好,住得不好,又想她是否许了人家,婆家对她好不好呢。我夜夜想,年年想,你们怎么能够……怎么能够瞒着她的消息,不让我知道?”她说到此处,已是情难自已,禁不住双泪横流,偎依着床头上的靠背,哭着道,“你还要找人替了她,她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我岂能不认得她!你这个不孝的东西,我平日里就是这样叫你蒙骗别人的吗?她是你的妹妹啊,是我们李家的三小姐,怎么会……怎么会说死就死了?你骗我,你定然又是骗我的。” “妈,妈,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瞒着你们,你别气,妈,我求求你,你不要生气,要打要骂我都随你……” 仲清一见余氏哭,自己亦是哭个不停。她们娘儿两个各有各的伤心处,李岚藻和谭汝霖站在旁边都忍不住“闻者落泪”了。 宛春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听闻里头的说话声,一双手儿不由得紧紧捂住嘴巴,泪珠儿瞬间就大颗大颗滴落下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六章 她最为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且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耳边想起母亲说的那些话,只恨不得立刻就冲进屋子里去,抱着母亲好生哭一场。 可是……她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她不能够再去伤母亲的心了。 宛春极力地咬住唇,企图想撑住墙站直身子,不经意扯住墙根脚下才长起来的一丛芍药,便将那还未绽放的花蕾拧了下来,花蕾中的汁水四溅,仿佛她的心一般残破不堪。 她又痛又恨,将花蕾大力的摔在青石砖上,心里止不住发起誓来,终其这一生,她都要陆建豪不得好死,以报她母女三代生离死别之仇! 她哽咽片刻,强忍住许多不舍,忙从沉香园里一路跑回了自己的凝辉园,进门什么话也不说,便扑到了床上,掩面泣涕。 湄心和金丽已经睡去,秀儿看她回来这般痛苦,想她是感伤余氏和叔云之故,劝慰她良久,才哄得她睡下。 西厢两院算是一夜不宁,而东厢那边,因伯醇醉酒之故,洞房花烛夜便只剩了新娘张曼之一人。她本就不满意这一桩婚姻,听了伯醇的丫头来回说大爷在书房睡下了,点一点头,未曾说一言,就自己将婚纱换下,穿了一袭棉绸袍子,挑灯夜读许久才堪堪睡下。 翌日晨起,张曼之不待丫鬟们叫唤,早已洗漱穿戴了整齐。她纵有怨言,于风俗礼仪上却不能逾矩,且她昨日大婚,回房后拆了红包才看到余氏的“心意”,一张张纸币总有万元之多,心下对这个婆婆的大方倒是有两分敬意,便打算要去给余氏夫妇和李承续请安奉茶。 她带着人走到半途,刚过了千步抄手游廊,顶头便碰见余氏身边的小丫头蔻儿。蔻儿一见她便笑着问了好,又道:“大少奶奶来得正巧,我正有话要去同大少奶奶说呢。” 张曼之站住脚,素月似的面庞上难得露出一丝表情,困惑着望了蔻儿道:“你要同我说什么?” 蔻儿道:“才刚我来时,太太让我告诉大少奶奶一声,她昨日忙到深夜,累坏了身子,今早起来就觉得不大舒服,便使我来同大少奶奶说今日不必去上房里请安了,大少奶奶和大爷尽管在自己院子里用餐便好。待两日咱们太太的身子大好了,再请大少奶奶过去说话呢。” “妈身子不好,有没有请医生?” “没有请医生,咱们家四小姐就是医学院的学生,她给太太看过了,只说休息两日就行了。” “嗯,我知道了,劳烦你来传话了。” 曼之闻说无事,且余氏也发话叫她不必往上房里去,她自然不会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硬要往前去献殷勤。告别了蔻儿,就带着人往回走。 跟着她来的还有一个贴身丫头叫杜鹃的,原是她们张家的人儿,是她母亲怕她新妇入门,恐有许多不懂的地方,遂将自己身边的大丫头拨给了她。 这会子她敬茶不成,在杜鹃眼里自然是纳罕极了,普天之下哪一家的婆婆不稀罕着媳妇早起晨昏定省呢,怎么到李家规矩就变过来了? 她心中暗暗替曼之留意,曼之却并不以为然,她于西方留过学,心里对于中式传统到腐朽的习俗早已不耐,这会子不用敬茶,便回自个儿院中,要小厨房做了一两道可口的小菜,就着白米粥吃了半碗。 伯醇一夜醉意沉沉,醒来还不知他母亲余氏病倒一事,只看着自己身在书房,不由诧异,遂叫来人问道:“我如何在这里了?” 来人正是昨夜里把他送过来的那个,怕他夜里醒酒无人照应,便在书房里守着他一夜,这会子闻听他问起,不觉苦笑道:“大爷您忘了?昨儿个你和姑爷两人足足喝下去两大瓶的酒,全都醉得不轻,姑爷您让人送他回二小姐那里了,我原是要搀扶你回新房的,到了新房门口你死活不愿意,非要往书房里来。小的拗不过您,就只好把您送这儿了。”说着,怕伯醇不信,又指指一旁椅子上耷拉着的两只西装裤腿儿,“您瞧,您的衣服还脱在这儿呢,小的没办法,只得去给您拿了一条睡裤换上。” 伯醇一低头,果不其然身上穿着一条绵绸裤子呢。他抚一抚额,宿醉后的余威还在,头脑里仍然一阵嗡鸣,他稍稍将手肘搁在书案上,借力撑住头,轻轻揉搓着太阳穴道:“她那边……我是说你们大少奶奶那边,怎么样了?” “大少奶奶那里昨儿就着人知会过她了,不过大少奶奶并没有说什么。” “哦?”新婚之夜,丈夫醉酒睡在外头,就一句话都没有说吗?这该说她大度还是脾气好呢,亦或是该说她……无所谓?伯醇唇角间露出一抹苦笑,等那宿醉后的头疼过去,方道,“你去,给我拿一身换洗的衣服来。” “是。” 听差忙答应了,才要走,又听他嘱咐一句:“大少奶奶若问起,就说我今儿个约人有事,有什么话待我回来再说。” “是,大爷。” 听差这才往曼之那里去了,将伯醇的话告诉曼之,又说:“大爷使小的来拿一身换洗的衣裳呢。” 曼之便吩咐小丫头从衣橱里取了一身衣服来交给听差,她原要坐着不动,奈何杜鹃从旁劝她道:“大爷昨日没来,今儿却使个听差来传话,想是心里内疚,大少奶奶何不自己将衣服送过去?” 她送过去?凭什么呢?曼之不大乐意:“谁同你说他内疚来着,大抵是不愿跑腿罢了。” 杜鹃含笑,又劝她道:“不愿跑腿的话,就不必刻意使唤人告诉奶奶他今日约人有事了。”毕竟曼之与伯醇才成婚,此前又没有感情基础,这会子伯醇出去还要想着向曼之汇报,可不是心里内疚的缘故的吗?她是跟着华氏的人,什么样的端倪看不透呢?且来时华氏还曾特意给她一个任务,让她务必要从中撮合了曼之和伯醇,使他二人做一对真正夫妻。(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七章 耳房 她尽心的劝着曼之,曼之让她念得耳根子都要软了,无奈只好听她的意见,叫住听差,从他手里接过衣服道:“还是我亲自送去吧。” “大少奶奶请。”听差闻言自然乐意之极,忙在前面引路,带着曼之往书房里去。 路上途经一个大花坛子,为着新房的建设,里头在年初的时候便种植了许多花木,这会子逢春百花齐放,绿树葱茏,但闻人语响,却丝毫看不到另一边的情形。 曼之行至此地,余光里瞄到那一株开得繁复灿烂的山茶,心情正要为之欢喜,便忽的听到山茶那边隔着厚厚一丛枝叶,传来两三句人声,似是这静安官邸的丫头。有一个道:“哎,你听说了吗?大爷昨儿是在书房睡的,没去新房里。” 又有一人搭腔道:“真的假的?新婚头一夜,大爷就外宿了吗?那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岂不是独守空房了?” “谁说不是呢?昨日看大少奶奶模样身量都好,放在谁家都不愿让她独守空房的,偏是遇到了咱们大爷。要我说啊,老话里说的对极了,强扭的瓜不甜,大爷年头在家里闹了那么许多天,还不为的就是同总统府退婚?结果闹到最后婚也没退成,只能听太太的话把总统府的大小姐趋近门来。这倒好,刚来就给人家一个闭门羹了。” “哎,大少奶奶也真是可怜……” 花木葳蕤,人语却越来越稀疏了。 曼之不知何时停在了山茶花前,只手攀在那花枝上,引得那花枝上粉红的朵儿颤颤巍巍,晃个不停。杜鹃亦是将那两人的话听了去,她脸色一时又红又白,心里直把李家上下骂个遍,大有为她们总统府的小姐鸣不平之意,便回身搀扶住曼之道:“大小姐,咱们走。” “走?上哪儿去?” 曼之冷冷的质问她一句,一张玉面隐藏在花枝底下,花影斑驳,仿佛将她的面容也撕裂开来一般。一片一片,零落成泥。 杜鹃让她一语问住,原先不知那李家大少爷对待大小姐的心思,或者她还愿意从中撮合了他们。这会子既是知道男无情,女无意,她救不好再让大小姐去书房那里讨人没趣了,遂道:“当然是回屋里歇息去,这院子这么大,谁愿意走那么远的路,巴巴就为了送身衣服?”她气头上来,也不管听差的耳朵聋不聋,就直接从曼之手里将衣服扯过去,一把丢进听差怀里道,“给你,拿去给你们的大少爷吧!” 听差本是在前头带路的,虽听见有人说话,却并没有在意都说了些什么,这会子看曼之停在那里,尚纳罕发生了什么事,不留神叫杜鹃将衣服丢个满头满脸,他一时羞恼,赶紧捧住衣服道:“大少奶奶不去吗?” 曼之也不理他,转了身就走,杜鹃等人紧跟在她身后,忙忙的也回去了。 徒留听差一人站在那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宛春经历过昨晚的事,今晨起的时候也正闹头疼,但她想着母亲和二姐还不知是何情形,便强撑去上房里看望了母亲,又去安慰二姐一回,顺着西厢绕一圈过来,恰恰从凝辉园门前路过,隔着镂空的如意纹雕花窗,正看到曼之带了一行人走在花坛边上,她出于礼貌先叫唤了一声大嫂,谁知曼之并不搭理她,扭开身子就冷着一张面孔带人往回走了。 宛春心头惊疑,不由就迈步进到园中,看着听差一人傻呆呆站在花坛边上,便问她:“大少奶奶这是怎么了?”瞧着神色,谁惹她生气了不成? 听差也纳闷呢,挠挠头只道:“不清楚呀四小姐,我听大爷的话来给大爷拿衣服,原本说的好好地,大少奶奶说她要自己给大爷送衣服去,谁知走到半道上人就变了卦,我这也没说错什么话呀。” 拿衣服?宛春低头瞧他手上看去,见是一色新的西服西裤,她脑中一动,不觉问听差:“莫不是大哥昨夜没回新房里去?” “啊……这个……昨夜大爷喝醉了,在书房里睡的。” 听差也觉得伯醇昨儿是有些胡闹,再怎么着新婚头一夜也不能丢下新娘子不管呀,多叫人看笑话,由是回答宛春的时候不免带几许心虚。 宛春落实了心中猜测,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想着府里头可真是诸事不利,她们昨儿千般隐瞒,只盼东厢这边能有个圆满,岂料他们夫妻也是劳燕分飞。 她叹口气,便将听差手中的衣服拿过来折一折,搁在臂弯里,向他说道:“还是我去送给大哥吧。”那张家的曼之她自是见识过她的脾气,想来也是为大哥没有回房生恼的罢?不过,既是生恼,怎地还要过来送衣服呢? 她心里十分好奇,一面想着一面将衣服送给了伯醇。伯醇不知是她亲自送来,自然尴尬不已,站起身只道:“四妹妹……你看我这……” 宛春微微一笑:“我是路过,才要来看大哥一眼的,见大哥无事我就放心了。至于其他,我会当做不知道的。” “那我就先谢过四妹妹了。” 伯醇感激于她的聪慧体贴,待她走后,方换过衣服,又叫来刚才的听差细细打听如何使宛春送了衣服过来,听差便一五一十将方才的事情都说了,伯醇闻及曼之原是要送衣服来却半道折返的话,不觉怅然叹气道:“是我对不住她,难怪她要生气的。”倒越发尴尬着不愿意回新房去了。 他出门往仲清的沉香园里来,欲要寻谭汝霖出去走一走,谁知人到园子门口,就被听差们拦回去,说是里头李岚藻夫妇和谭汝霖整有话说,不便于见旁人的。 伯醇还是第一次在自个儿家中被当做外人,他奇怪得很举步又往他母亲那里去。甫料他人刚走,他的四妹妹宛春便也到沉香园了,照旧被听差拦回去,宛春便问他们仲清人在何处。 听差指一指假山顶上钻出的鹿耳房道:“二小姐往那边去了。” 宛春也不带人,就自己一人往鹿耳房去,拾级而上数步,才到房里。仲清正一人在房中坐着,眼睛呆呆的望着假山后的水池,不知在想些什么。 宛春比邻她亦是靠窗坐下,在底下握住她的手道:“姐姐。” 仲清回眸看看她,嘴角扯出一丝不知是笑还是哭的痕迹来:“四妹妹怎么来了?” 宛春道:“我在家里转了一圈,遍寻不到你,问了人才知你在这儿,就过来看看。” “看我什么呢?还要怕我想不开吗?”仲清摇摇头,又转过头去盯着那死寂地池塘,“我不会自寻死路的,四妹妹,我的日子还长着呢。”(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内因 宛春伴随着她一起沉默,良久,才试探着问仲清:“二姐姐,姐夫同芳菲的事……是真的吗?” “嗯。”仲清微微地点头。 “怎么会这样?” 仲清直到现在还不大愿意相信,记忆里闪过她之前同仲清打的电话,似乎在那时候二姐就有点古怪了,她估摸着时间问仲清:“是过年那几天发生的事情吗?” “嗯。”仲清再次点一点头,她昨日因为叔云一事,大大伤了母亲的心,倒让母亲于芳菲一事上疏忽过去了,然而她心里憋屈这么多日,也很想找个人聊一聊的。宛春年纪虽小,但好歹是她的亲妹妹,姐妹间说话向来无需顾忌许多,便对宛春道,“也怪我大意,那日明知你姐夫喝了许多酒,还留他在家里作威作福,自己却带着翠枝上街逛去了。芳菲那孩子素来体贴,怕乳母不尽心,便说要留下照看孩子。你姐夫原是在楼下书房里睡得,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的房,又是在什么时候撞见的芳菲,待我回去的时候,芳菲她……已经被你姐夫玷辱了。我气不得恨不得也恼不得,只能将你姐夫打骂一通,晚上的时候芳菲要寻短见,让人给拦了下来,她本是个刚强的女儿,经此打击也难怪她会想不开。” “芳菲姐是个好人儿,只是没想到姐夫他会是这样的人。”宛春大为惋惜芳菲的遭遇,心底里亦恨谭汝霖的胡来,然而那毕竟是她的姐夫,她不好在姐姐面前多说,便又道,“芳菲姐近日如何了?” “还能如何,总归是赖活着罢了。”仲清苦笑一声,“我起先念着她人品样貌都是出挑的,既然你姐夫侵犯了她,那么我们镇守使署总要给她一个说法的,故而就想提了她做姨娘,叵耐她死活不愿意。我知道她心里是恨着你姐夫的,或者,她现在连我都记恨着。” “那么,芳菲姐是有什么打算吗?她……她同陆建鹏的婚事……” “哪里还有什么婚事,被你姐夫这么一搅合,芳菲如今连房门都不愿意出了。陆家那个哥儿来了两次,都叫她着人打发走了,大抵她是从心里认为现在的她已经配不上陆建鹏了。” 宛春越发可惜陈芳菲起来,然而她也只能心中为她鸣不平罢了,二姐姐都帮不了芳菲,她又怎么帮得上呢?难道让她将姐夫送去法办吗?可是姐夫自己就是上海军区的司令,有哪个人敢拘禁了他呢? “芳菲姐心里有苦衷呢,”一个清白女子遇上这等肮脏事,换谁都受不了的。宛春抿一抿唇,想起那还在沉香园的姐夫,便问仲清,“姐夫那里怎么办?” “怎么办?呵,我真恨不得他立刻去死。他做出这等下作事情来,简直丢尽了谭李两家脸面,可我又不能真的让他去死,铭伟还那么小,我不能让他没有父亲……”仲清说着,思及小儿,不免落下泪来,“四妹妹,你不明白我心里的苦的,人都知我厉害,可再怎么厉害,我也只是个女人家,我难道就不可怜芳菲吗?我难道就不想她嫁个好人家吗?你说,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呢?” 她一面哭一面说道,宛春亦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伸出手拍一拍她的脊背,轻声安慰她道:“我们都知道你的无奈,只是,就如同你所说的,便是为了铭伟,姐姐你也得好好活下去。姐夫那里,姑父和姑母已经训诫他去了,想必他以后会收敛一些。至于芳菲姐,她有她的要强处,既然不愿意与人做小,那么你就好生待她吧,等她什么时候想开了,或者再寻摸着给她说一门好人家。” 人都言梅开二度,芳菲那等好姑娘,纵使被人侵犯也不是她的过错,家里人不说,外头自然不会知道,想必是可以有个圆满结局的。 她站在自己期盼的角度去料想这些事情,未免有些理想化。不过,眼下仲清也急需有人给她一点建议,宛春的话固然有不合情理之处,但于她而言,有总比没有的强,自个儿细想一回,这才止住泪,点着头算是答应了。 宛春抽出随身带着的绸帕子,给她擦擦泪痕,行止温柔又体贴,仲清不觉握住她的手,一笑道:“妹妹真是朵解语花,同你说一说我的心里就好受多了。” 宛春启唇一笑,她今日穿着一件改良的阴丹士林蓝旗衫,梳着两个长辫子,额前的短发尽皆编进辫子里,玉颜光亮可鉴,在春日里显得尤为鲜嫩而素雅。 只是她笑起的模样太美,不由就让仲清想起一个人来。她探手摸一摸宛春的额角,温和地看着她道:“四妹妹和叔云当真是像极了,她笑起来也如你这般好看呢。” 她和叔云的相像,是自她醒来后就明白的事情,但却是头一回从仲清嘴里听到叔云的消息。宛春压抑住狂乱的心跳,舔一舔发干的唇角,才作不明白的样子问:“叔云就是三姐姐吗?二姐姐怎知……怎知我同她长得相像呢?” 毕竟,连母亲都不曾得到叔云的消息,更遑论是她的长相了。 “原来你也知道叔云吗?”仲清不知是谁告诉了宛春,不过大姐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宛春便是知道了也不足为奇,遂向她解释道,“我也是偶然才得到叔云消息的,那几天正逢你和母亲去上海给铭伟做满月酒,我想着不能叫你们白来,总要带些东西回旧京的,就使人出去采买些来。哪知出去的人买回来一块怀表,母亲一见便知识叔云随身带的东西,就命我去打探叔云的下落。后来你们忙于回旧京,就把怀表带了回来。也是巧了,那天有个上海财政部的陆次长找上门,说是他夫人的一件东西被我们家买去了,特地来赎取。一问之下,方知他要取的东西就是母亲带走的那块怀表,我听罢自然要问他叔云的下落,一问才知……叔云她……于去年就出事故去世了,还有她的一个孩子,也跟着她……一起没了。” 仲清讲到这里就止不住又要落泪,幸而昨日母亲只听到叔云亡故的消息,设若知道她母女都这样命苦,定然要更受打击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九章 撤职 宛春扶着她的脊背,手却下意识地在她背后握成了拳,纵使再过千百年,每每提到自己同女儿的惨死,她的心里仍是如同被刀割了一般,疼得厉害! 她极力的眨眨眼,将泪水憋了回去,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忍住心里的苦闷、委屈、悲痛与怨愤,只道陆建豪那个人渣,果然又开始他的拿手好戏了。 她前脚才走,他后脚就敢到仲清家中,以一个“爱妻人士”的身份,堂而皇之的演一出认亲的戏码。设若她原身不是谢雅娴,而就是李宛春,想必她也会被他蒙蔽过去的。 很可惜,她现在彻底的明白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既是明白,就绝不能让他假戏成真的。 她狠狠咽下喉咙处翻涌而出的苦涩,追着问仲清:“那个陆次长……就是三姐姐嫁的人吗?二姐姐有没有派人好好打探清楚?” “我初时也很怀疑,后来他又去取了她夫人的一张旧照来,模样与你现在几乎一般无二,是以我才敢相信他。”仲清办事自然是谨慎的,毕竟李家树大招风,若有人知道她们在寻找叔云的事,有心来欺蒙她们也不无可能,故而在陆建豪回去之后就即刻派人去陆家那边打听了。 回来时都说陆家果然娶过一房儿媳妇,且在去年殁了,也拿照片给四邻看了,都道正是她。 由是她才不得不相信,她的三妹妹叔云,的的确确是死了。 “那么,那个陆次长……我是说三姐夫,他……有没有跟二姐姐你相认?” “嗯,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叔云是我们李家丢失的女儿,看情形自是惊讶的,不过我并不太喜欢他,皆因他的母亲和妹妹都那么令人讨厌,一想到叔云嫁到那样的家庭,我就替她委屈,也就你姐夫陪着他喝过两次酒。” “后来呢?”宛春急切地问,她当然不会相信陆建豪筹谋一切去镇守使署,就是为了找姐夫喝酒,他那人最嗜权利,是无利不起早的典型人物,这样勤快的往谭家跑定然会有下文的。 果不其然地,仲清无奈道:“后来我为了不使家里知道叔云故去的事,就想要封住他的嘴,是你姐夫说,封一个人的嘴无非就是死和利两样,我们不能让他死,只好给他一些甜头,就把上海农政部部长的职位联络来,许给他了。” “姐姐你可当真糊涂!” 宛春听至此处,再顾不得许多,一个激灵就猛地站起身来,向仲清道:“农政部是多重要的位置,你怎可不管不顾就随便给了一个陌生人!三姐姐既是死了,他算的哪门子的亲戚,就是由他空嘴说,也不能证明他就是三姐姐的丈夫啊!你们情急生乱,用高官之位堵他的嘴,设若叫人知道,岂不是说你们镇守使署假公济私吗?” 她又气又急,说出来的话也急得像是骤雨打窗一般,噼里啪啦振聋发聩。 仲清原是好声好气的同她一处说话,见她急恼起来,也不由得急道:“事情发展到那等地步,我自然要以咱们李家为重,妈和爸都已近知天命年纪,大哥那里也是一箩筐的烦心事,陆建豪来了只管同我要怀表,我若是向妈妈索要,妈妈势必要知道叔云的死讯,那么我们这个家还有何安宁可言?” “难道妈妈现在就不知道了吗?” 宛春气急,一时口不择言起来:“姐姐许给他的高官厚位,又起到什么作用了?” “我……”仲清张口结舌,半仰起头看着四妹妹气急败坏的神情,许久才颓然的垂下头去,低声道,“的确是没有什么作用,我也没想到会以昨晚那样的方式告诉了母亲。” 她无形中褪去一身的硬强,佝偻着身子靠在窗前,仿佛被雨滴打蔫儿的花。宛春心下忍了一忍,只怪自己太过焦急,竟忘了姐姐对于陆建豪的真面目并不了解,不知者无罪,且母亲昨日已经责备了姐姐,她何苦再在姐姐的伤口上撒盐呢? 长长地深呼吸一口,宛春尽量平静下情绪,仍旧是比邻仲清坐着,放缓语气,婉言劝她道:“二姐姐,你如今不能再错下去了。家里既然已经知道三姐姐的死讯,那么陆建豪那里就不必再哄着他了,趁早要找机会将他农政部长的职位撤免掉才是。他既是愿意用隐瞒夫人的死换取高位,那么将来必然会为了其他利益,而伤害你们。我这话并非是危言耸听,二姐姐亦是明白人,如今南国那里正同北地政府闹不愉,姐夫是咱们北地派去上海镇守的人,假如叫南边抓住这个把柄胡写一气,姐姐到那时可要怎么辩驳呢?” “你说的我都明白,我会好好考虑的。”仲清昨晚将叔云的事一一告诉了母亲,虽然母亲伤心难耐,但好歹算是有了叔云的消息,也强过一辈子都在寻找叔云里生活。再者,她说出来自己心里也算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不必担惊受怕若母亲知道叔云的死后该当如何。 如今情形已经比她想象里好许多,母亲今日已经能够下床起卧了,大哥也已成了家,还有她身边这个小妹妹,不过短短数年不见,就成长为一个聪慧隐忍明断是非的好姑娘了。有宛春在母亲身边,她多少能放下心来。 两姐妹在鹿耳房里聊了许久,直到湄心和金丽找过来,二人才下台阶去。 金丽便道:“二姐姐,你别难过,我方才听母亲说了,她已经把姐夫骂一通了,姐夫说以后再不敢胡来,设若再胡来,他就不得好死呢!” “男人的话,你也信?”仲清笑金丽天真,扶着她的手下了楼梯,又看湄心娇娇怯怯站在一旁,便道:“姨妹来这许多日,也不知住的可习惯?可惜我前儿才来,一直没能好生同你说说话,你别见怪。” “二姐姐事情繁忙,我也要去学堂上课,两下里就错开了,倒不是二姐姐一人之过。”湄心柔柔的回答了她。 仲清心里一暖,摸摸她的小脸蛋,便带着宛春等人回沉香园去。 李岚藻夫妇训斥完谭汝霖,便往正房里头看望余氏去了,这会子屋里只有谭汝霖一个人在。几个人进屋的时候,他正耷拉着头,站在书桌那边,不知做些什么。 金丽入门便唤他一声:“姐夫,二姐姐来了,你没有话要同二姐姐说吗?” 谭汝霖猛然抬头,一看宛春和湄心也在,便不甚好意思抬抬手,欲要打声招呼。无奈他手里拿着一只支细羊毛笔,饱蘸了一砚台的墨还未来及使,便在举手间全擦脸上去了。 金丽和湄心不觉都笑了,然而并没有人提醒他,他自己只顾盯着仲清看,是以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遂迈了几步出来,对着仲清就长长作了一揖道:“夫人,谭某人知错了,还请夫人息怒。”(未完待续。) 第二百章 再见 “我如今哪里还敢对你有怒气?”仲清想着昨晚的事就伤心,再怎么说他们两个也算是多年夫妻,不提她的功劳,苦劳也总是有的,可是他竟然在她的家里,说她杀人劫掠满手血腥。她为何杀人,为何劫掠,他心里就不清楚吗?作为李家的二小姐,嫁到谭家已是降了半截身份,他谭汝霖还敢背着她养外室,还要生个私生子!若传扬出去,丢的还不是她们李家脸面。 这如今他猪油蒙了心,敢在她家里动起手来,简直让她寒心! 她不欲与谭汝霖多言,垂下面孔就从他身畔绕过,往内室里走去。 金丽在后头哎了一声,还想要跟着她一起进去,幸而宛春手快,一把拉住她道:“咱们走吧。” 谭汝霖讪讪同她几人作揖,送她们姐妹出去,这才大口呼吸几下,亦往内室哄老婆去了。 宛春几人出来便往上房里头看望了余氏,又问起李岚藻夫妇何时归程,李岚藻道:“我们已经定了明早的火车,你姐姐姐夫也和我们一道走。” 李岚峰同妹妹间一向感情深浓,闻言不觉惜道:“这一趟统共就在家里住了四天,再回去,又不知你几时才能得空来。” “看大哥这话说的,如今南北两地都通火车,说来也就是一夜间的事儿,只怕我来得多你还嫌我呢。”李岚藻心里对于李家亦是十分不舍,她这番回来,见到父亲李承续也比往日沧桑许多,鬓角白发横生,甫见面时几乎要心酸地落下泪来。再看二位姨娘,也有些精力不济,往日里的那些恩怨,似乎在这三四日间都渐渐消弭了。 第二天走时,她还同姨娘们说,无事只管在家里住着,陪父亲说说话也是好的。姨娘们何尝不知她体恤李承续的心思,未尝不愿意留下,只是她们话里话外打探过几次,相较于李岚藻和余氏殷殷挽留,李承续本人却反而更淡漠一些,只道她们在外住的日子也久了,儿孙绕膝,比在李家要自在的多,明显是要逐人之意。 两位姨娘也不是厚脸皮的人,主人家不愿意她们留下,她们自然也就跟着李岚藻,一同在早晨坐上火车,和儿子们原路返回了。 其中一个万姨娘,走时没说什么话,临到火车开动时候,却以帕掩面恣意大哭起来,慌得她的儿子李岚水忙不迭去劝慰她,又道:“母亲好好地为何哭了?” 万氏仍忍不住心中悲戚,抽抽噎噎地告诉儿子:“我哭你父亲老了。” 李岚水一时忍不住笑:“父亲都已七十的年纪,怎会不老?” “不,他便是七十也不该是这模样的,”万氏思及年轻时候意气风发的李少帅,不由泪流满面,“他的心老了,从敏姐姐去世以后,就老了。岚水啊,我们这一走,只怕是再无机会见你父亲了。” “母亲莫要胡说,父亲身体好着呢。”李岚水几乎让万氏哭得头疼,又让她的话吓出一身冷汗,据他此番观察,父亲吃喝照旧,起居也如寻常,怎么会没有机会见面? 他从弱冠时起就外放到了徐州,同父亲相处的时光只有短短二十年,且头十年里父亲鲜少到母亲房中,确切说来父子相处便只有十年时间。十年里还不足以让他深刻的认识他的父亲李承续——昔年英勇果断为民舍得一身剐的李少帅。可是他的母亲不同,他的母亲毕竟与李承续夫妻一场,对于他的身体他的精神,无时无刻不看在眼里。尤其一别经年,再见双方都已是白发老人,但李承续的白发多数还是因为思念过重引起的。 黎敏的死,是他毕生都不能承受之重,这一回相逢,他几次提及梦到敏姐姐,在她看来绝对不是个好兆头。 她回眸望着旧京的方向,默默又垂下一行清泪。别了,旧京,别了,她少年时深爱过的那个人! 伯醇大婚之喜的气氛,随着仲清夫妇和李岚藻夫妇的离开,而慢慢冷淡下来。 宛春因在家中照顾母亲,推迟了一天才去上学,照旧是吴哥送她,车子刚刚开出库房,便遇着伯醇和仲清也出门来。 吴哥知道得多,瞧见便向宛春道:“今儿是大少奶奶三朝回门的日子。” 宛春点点头,看他夫妻两个一同上了车,虽举止不甚亲密,但面上好歹都是说得过去的,遂也就放心下来。 她们学堂里的课如今一日比一日艰难,宛春的课业本上几乎每一页都记了满满的笔记,便是这样第二日上课还得重新回去翻书复习。 周湘也倍觉辛苦,想想却自己同自己打气,道是:“医生救死扶伤本来就不是寻常技能,岂是一两句话就说得完的?你如今不好好学,将来就会是庸医,庸医误人同杀人有何区别?” 宛春从旁听见,捂着嘴笑个不停。 晁慕言的状况比她两个就好得多了,好歹她是杏林世家出身,于药理上懂得比宛春和周湘多,学起来自然驾轻就熟,得空时不免要多指导宛春和周湘一些。 数着日子变到五月端午时节了,学校为纪念屈老夫子,当然要放假一日。季元和其余三大公子于四月底已经入部队练习去,寻常鲜有回家的功夫,这一日端午,便也坐车回家来。 行到半途,瞧那天桥底下卖石榴花的、卖大樱桃的、卖江米小枣粽子的、卖蒲子艾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又看有个小姑娘守着个摊子,一条横木上挂满了各色的采绳和五毒香包,他一瞧便走不动了,忙让司机停下车,下去买了两个个五毒香包来,拿在手上又坐回车里。 司机从后视镜中看到,笑道:“三爷这又是给谁买的小玩意儿?” 季元道:“据说可以辟邪,买一个回家给四妹妹去。” “一个给四小姐,这不还有一个吗?三爷要给谁?” “给谁由得你多问?快掉头掉头,”季元笑骂司机一声,跺着脚嘱咐他,“去昙花胡同。”(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一章 端午 世事总是如此巧妙,适逢端午有训艾叶除虫辟邪的习俗,慕言家中恰种了许多艾草,她便招呼宛春和周湘去家中采几株带回去。 晁家对于宛春和周湘已经从慕言那里闻名已久,这会子晁老先生和晁家父母一看来了两位千金,忙招呼她们喝茶吃点心。那晁老先生年岁比李承续要长一些,经历过两朝迭换,看人的眼力劲儿十分厉害。 宛春和周湘给他问了好之后,他便仔细问了一回她两人功课上的事情,见她两个答得都非常详实,是认真学习过的样子,才知这两位高官后裔是当真去医学院学习去的,心里不觉高看她两人一眼。 又见宛春人虽文雅,谈吐却大方,周湘人虽爽利,言语却恭谦,都是难得一见的好孩子,慕言与她两人交好,实在是慕言的运气。 他殷切地想要留着宛春和周湘用过午饭再回去,但宛春和周湘自觉拿了人家的艾叶已经不大好意思,再要留下吃饭就更说不过去了,故而双双告辞离去。 晁老先生和晁家夫妇一直送她们到大门口,哪知季元的车子偏偏也在这时候停了下来,他一脚踏出车门,正与宛春碰个对面,宛春不及多想张口便唤他一声:“三哥,你怎么在这儿?” 季元举着香包的手就这么突兀的僵在了半空中,他几次张口,都没能发出声音,许久才勉强找回心神道:“想不到四妹妹也在,真是……真是巧的很哪。”说时,看着周湘也在,便向她微微点头示意。 周湘看一看他熟门熟路的车子,又回头看一看同样惊呆的晁家众人,聪明如她,自然猜得出这前前后后缘由。拿在手里的艾草不由的发生嗑擦一声轻响,竟是被从中折断了。 只是这会子季元眼里已经看不到别的了,他上前一步先同晁老先生和晁家夫妇问了好,道:“晚辈近来去了外地,一直没有得空来看老先生,还请老先生勿见怪。” 晁老先生尚还沉浸在宛春的那一句“三哥”里不能回神,他打量一眼宛春,又打量一眼季元,半晌才指着季元磕磕绊绊道:“你是……你是李家人?” 季元到这时已经不能否认了,便点一点头:“是,晚辈姓李,家中行三。” 晁老先生脑袋里一蒙,想起闻名旧京的四大公子中,的确是有一个李三爷,怪不得他观此人不比寻常,原是家世显赫之故。 他还自称长安街,真是好一个长安街哪!人都道长安百步遇贵人,他怎么会以为他只是平常的世家子呢? 晁老先生摇一摇头,未曾向季元说一句话,便佝偻身子拄着拐杖回房中去了。晁家夫妇亦是无奈看了季元一眼,忙都赶着去搀扶老先生。 季元摸摸鼻头,不大理解晁家人对于自己身份暴露之后的状态,不说欣喜若狂吧,至少也不能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吧?他……他姓李怎么了,是李家三少爷又怎么了,干嘛一个两个都这般失望的模样,活像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他欲要问慕言,然而晁慕言人已经闪进门中去了,只瞧着她的面孔在缝隙中一晃而过,那一扇黑漆漆的大门就让她关了个严实。 宛春还不明就里,站在季元身后,良久才悄悄问季元:“该不会是她们家人还不知道你是我三哥吧?” “可不就是不知道,”季元大叹口气,转头把香包塞给宛春,“走吧,既然在这里碰见你们,就顺路带你们一程。” 他招呼宛春和周湘上车,这次周湘难得没有同他吵嘴,乖乖的上了车,到参事府后又乖乖下了车,若非宛春提醒,几乎艾草都忘了拿。 季元这下子是更加狐疑了:“她又怎么了?” 宛春心里头似有几分明白,然而她到底是不敢确信的,只道周湘那样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性格,若说对季元有意,早该同她言明才是,怎会隐瞒至今呢?她也不想周湘纵使性格大方爽朗,但于儿女私情上,始终还是离不开女儿家的矜持的,何况她早先便疑心季元对慕言有意,就越发不能对外人道了。 她这会子亲眼得见季元到慕言家中来见面,心里头说不上是何滋味,又苦又酸又涩,想哭不能哭,想笑却也笑不出来,一个人回房中只管呆呆的出神。 季元回去后,左思右想都觉事情不大妙,便去找宛春,打算要她明日去慕言跟前探探口风,究竟她们家人对他是什么态度。 他从自个儿园子里绕过来,刚好遇着大嫂和大哥从大嫂的娘家总统府回来,这也是旧京的风俗,端午节女儿是要回娘家过得。他母亲余氏思及只叫曼之一人回去,未免面子难堪,就让伯醇陪他一起回去。 夫妻两个吃过午饭不多久就一同坐车回来,照旧是结婚时那样的状态,她在前他在后的走着。 季元顶头撞见,少不得要站好同他大哥大嫂问声好,曼之往常在总统府见到他还会有个笑脸,这如今嫁到李家,益发连个笑脸都不肯给他了,不过是一点头,旋即人就离开了。 还是伯醇同他打招呼道:“三弟要往哪里去?” 季元指一指宛春的方向,伯醇也不多留他,笑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也就走开了。 季元回身望着他夫妻二人走远的身影,到了宛春房中,还犹在叹息道:“大哥和大嫂算得哪门子相敬如宾,简直是相敬如冰了!”二人看着站在一处,实则内心隔了十万八千里都不,便又道,“那张曼之也真是的,难不成嫁到我们李家委屈他了,天天板着一张脸,给谁脸色看呢。” “三哥,不可直呼大嫂名讳。”宛春正在温书,听他唠唠叨叨越说越不像话,不由白他一眼,“咱们又不是大哥大嫂,岂知他二人相处模式时好时坏,或者他们两人就愿意这般你又如何?” “愿意这般?呵,大哥又不是清心寡欲的和尚,谁愿意结婚之后天天睡书房啊,还不是张……还不是大嫂的问题?” “你又胡说,哪里听来的消息,说大哥天天睡书房了?”宛春压低声音,只差没有伸出手去堵住季元的嘴。 季元也知这话不该同宛春说的,但他就是憋不住能怎么办:“我亲眼所见,哪里需要别人告诉?”他住的流光园与伯醇的凝辉园就一墙之隔,伯醇结婚那半个月,每日里路过凝辉园总能看到伯醇书房的灯亮着,可不是在书房住?(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二章 生病 宛春那日看着伯醇和曼之两人一同三朝回门,还当他们夫妻之间已经冰释前嫌,却想不到已经分裂到这等地步。因季元同她之间并无可避讳的地方,宛春遂将伯醇新婚之夜醉卧书房的事告诉了季元,又道:“事情发展到这地步总有些因果关系的,也不全是大嫂一人之过。大哥那里,我作为妹妹不好同他多说,三哥你无事时倒可劝劝大哥,不要总在书房住着,还要回他自己房里才是。至于大嫂那边,我回头去探探口风,若他二人真有误会,解开了就好过了。” “但愿如此吧。”季元也不是那等斤斤计较的人,只不过是看着兄长过得太憋屈,才仗义直言几句,眼下宛春既然有好主意,他自然愿意助一臂之力的。 不过,大哥的事要紧,他的事就更要紧了,便道:“说起来,我还有件事要麻烦囡囡你呢。”于是就把去慕言那里问问情况的事,托付给宛春。 宛春答应是答应了,不过也委婉地给了他一个预言:“你同慕言的事情,早先问你你不说,这如今你愿意说了,慕言那边却不大好办。她不是攀求富贵的女儿家,一心只在医学上做学问,为人又正派,只怕三哥哥你非她良人之选。” “囡囡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季元闻言自然倍感不中听,忙就辩驳她道,“难道我追求她与她做学问,是两相冲突的事情吗?对于你我都可以支持你读医科,又怎会阻拦她?况且四妹妹你方才真是话里有话,什么叫她为人正派,莫不是以为我的为人就不正派吗?单凭我的出身,我的样貌,我的学识,怎么就不是良配了?” 他急起来总会有许多大道理,宛春说不过他,也说不得他,无奈笑道:“是我嘴拙,没想到捧了她却摔了三哥哥。三哥为人做事自然也是正派的,只是我实话说了罢,我曾于慕言那里问过她对于你的观感,慕言可是明白对我说,同你不便于做朋友的。”身份悬殊在李家看来固然算不得什么,可是晁家却不会这么想。 然而季元时至如今已经听不得宛春的直言相谏了,只道:“这也只是四妹妹你一家之言,我不管那么多,反正你明日得帮我把这事办成了。” 她能帮着办成什么呀,难不成要把人绑了来吗?宛春深觉季元真要变作小霸王了,她欲要推辞,无奈季元话一说完,人起身就往外走了。 宛春奈何不得他,只好掂量着明日再去问一问慕言才好。 翌日上学,宛春果然要去找慕言,路上遇到周湘,原本想要邀请了周湘一道去的,但看她脸色实在不济,像是生一场病的样子,忙问她:“你今日身体不舒服吗?” 周湘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先问了她要去哪里,闻说去找慕言,便道:“我不大愿意走动,你有什么事自己先找她去吧。” 宛春观摩她神色,在提及慕言的时候分明有一丝不耐的,但转而一想,她们三人交好至今,除却早先的误会就几乎没有翻脸的时候,这会子大抵是周湘不舒服,才会如此吧? 她就先放着周湘一人在教室休息,独身出来去找慕言,不想见到慕言的时候,她也是一幅病了的样子,双目无神且微微肿胀,粉面也比平日苍白许多,就道:“你怎么也病了?才过端午,正该五毒俱除的时候,偏你和周湘都这样。” 慕言看着她笑了一笑,却没有说什么。 两人手拉手,一面走宛春就一面小心地问她:“昨儿我们回去后,你们家里人有没有说起我哥哥?我看他来时的样子,倒像是常去你们家的,只怪他是个贪玩淘气的性子,没能告诉你们家里人他的身份。不过他年纪轻,身份于他有时也是份累赘,他不说也许有他的用意。你们家里人没见怪吧?” 岂能不见怪呢!纵然慕言有心要躲避,然而还是无可避免的碰到这个话题,昨儿自从李家兄妹回去之后,爷爷从中午时起就没大吃饭,连带着父母亲也几乎没了胃口。 家里人初时还以为她不知道季元就是李家三少爷,待问起来,她又不是个会说谎的,自然承认自己早知季元和宛春之间的关系了,气得爷爷勃然大怒,直骂她不孝,又骂她学习尚无成就,便想着攀起高枝来。 她何尝想过攀高枝?哪一回季元来经过她的同意了?何况爷爷和父母的态度都摆在那里,他们对于季元都很欣赏,明里暗里几次三番想要撮合他们,她也曾想爽快的告诉父母,她与季元是不可能的,皆因季元是国务卿家的三少爷。可是每每看到爷爷提及季元时那愉悦的神情,她到口的话就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原想着季元来归来,但他也有他自己的规矩,若是她不理他,他就只管去找爷爷下棋聊天,也不曾多打扰她。平心而论,这样一个男子,设若不是因为他的家庭,她没道理不喜欢的。 可是偏偏也就是因为他的家庭,使得父母和爷爷都下了死命令,不许她和季元再多往来。而且在这命令之外,他们更是替她做了一个让她最为难过的选择。 她想到这里就止不住红了眼眶,使劲握一握宛春的手,片刻才轻轻说道:“三少爷到我们家来了几次,同我爷爷很能聊得来,爷爷他不止一次夸过三少爷。” “那么,对于昨日的事情,老先生还计较吗?”宛春追着问。 慕言摇一摇头:“还计较什么呢,三少爷的出身也不是他能选择的,再则他也不算欺骗爷爷,他说家住长安街,你们静安官邸可不就是在长安街上?只怪我们家人眼拙,不识泰山罢了。” 宛春听她说话的态度很是沉重,想一想又问:“你和我三哥……以后还能做朋友吗?” 做朋友?呵,谁听说过麻雀和凤凰做朋友的?慕言心里凄凉,不能同季元做朋友,倒没什么,可是宛春和周湘呢?她微微抬起头,侧过脸来看着宛春:“以后假如我们不再是朋友了,我只盼你记得,有一个叫晁慕言的人,曾在你生命里出现过。”(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三章 朋友 这实在不是她们这样年纪该说的丧气话,宛春心头一凉,忙道:“是不是你家里人说什么了?咱们两个好好地,怎么不能做朋友?”她三哥季元的事情可真是与她无关哪,怎地把她也牵扯上了? 慕言也知这会子自己是解释不清楚的,便道:“我不过这么一说。”也就不再言语,只和宛春一同回教室上课去了。 晚上回家,宛春少不得要把今天的事情一一告诉季元,又同他说起慕言的话,很有些气馁道:“为了你,我几乎要失去一个好朋友。” 季元却浑然没听见她的话,只听她说晁家对他的印象甚好,晁老爷子还曾夸赞了他,他心里一激动,就把宛春的脸捧过来,就着她额头狠狠亲了一口,大笑道:“四妹妹,你真是个小福星,我就知道拜托你的事情,你势必会很好的完成。”晁家对他隐瞒身世的事情没有意见,他想攻克晁慕言就不在话下了,连着提溜两日的心,如今才可安放下,他的喜悦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受他的影响,宛春没有计较他的亲吻,也不由笑了:“这事还没说成没成。”他简直是乱开心,人家慕言一句准话都还没有呢。 季元意气飞扬,拍一拍宛春的小脑袋:“她家里人没有意见,那么这事就算是完成大半了。”他欢喜地一刻都坐不住,想着还要出去找景侗他们喝几杯庆贺庆贺才好,就同宛春作别,急忙跑出门去。不料他跑得急,也没看见湄心下学回家正要进门来,两下里碰个结实,湄心揉着额头不觉嘀咕他:“三哥哥跑什么呢?” 季元嘿嘿一笑,揉揉她的头,说声对不起,扭头又跑了。 湄心傻傻站在门旁,看着他一蹦一跳的样子,又问宛春:“三哥这是怎么了?” 宛春笑个不住,起身看一看她的额头,让秀儿去给她拿些药油来涂一涂,方道:“你理他呢,谁知道他抽的哪门子疯。”两人说笑一回,难得今日李岚峰回来的也早,听门房说宛春和湄心都在,就让人吩咐一声,晚饭开大厨房,大家都在前厅吃。 这大家里面当然要包括伯醇和曼之夫妇的,余氏前儿为叔云的死伤心了多日,一直茶饭不思,胃口欠缺,由是寻常都让各人在各人房中用餐。今日娜琳进来告诉她,先生要在前厅开餐,她少不得要打点起精神安排下去。 菜蔬都是时鲜的,家里的人得她多年掌管,不消她多吩咐,就把握着众人口味做上一桌子菜来。前厅里每日也都有专人打扫,宛春和湄心过去的时候,父母双亲以及伯醇和曼之夫妇都已经入座了。 湄心乖巧的叫了声姨夫姨母,又同伯醇他们夫妻问过好,方和宛春一同坐下。宛春见李承续不在,就问他父亲:“爷爷今日不和我们一起吃吗?” 李岚峰道:“近来要入暑,你祖父怕热,就不愿意出来走动了,已经吩咐人把菜送上房里去了,我们先吃吧。” 他看一眼伯醇夫妇,又道,“曼之也多吃一些,瞧着你比以往倒要清瘦些。” 曼之坐在座位上微微的欠身,算是谢了他的好意。没有季元那个话唠在,兼之最近两个月家中可烦心的事情实在是一波接一波的起,这一顿饭吃得多少有点沉寂。 伯醇几日没看到她的妹妹和湄心,就在快吃完的时候,忽而想起一件事来,就问宛春:“四妹妹的生日快到了吧?” 宛春算了算,笑道:“还有一个月呢。”她过生日,自来都是按照农历算的,宛春生在农历六月六,如今才五月六,正好差了一个月。 伯醇道:“一个月的时光,眨眼说过去就过去了,如我算得不错,妹妹这一回过得该是十八岁生日,正逢成人礼,我们家该当好好为你庆贺的。” 余氏起先还没有多少精神,闻言目光一闪,便搁下筷子,附和伯醇道:“你大哥说的甚是,你的成人礼我们势必要好好为你操办一回。”她于仲清那里得到了叔云的一张小照,正是叔云十八岁时照的。想那个孩子同宛春如此相像,她一看到宛春,心里就止不住怜爱,免不得把对叔云的所有思念都放在她身上,既是叔云的十八岁她无法参与,那么宛春的十八岁,她必不能亏待了她。 有她这一番话,府里上下自然都愿意大出其力,娜琳和彩珠都道四小姐的成人礼必要办的十分出色才是,众人一时各有见地,满桌子上也唯有曼之一人不以为意。 她坐在那里,仿佛如入无人之境,面上不悲不喜的,只是冷眼盯着宛春。 宛春正同她母亲说话,无意中瞥到曼之的神色,无端里就打了个寒颤,她强自欢笑着问曼之:“大嫂是有话同我说吗?” 曼之微偏着头,斜望她一眼,待众人都看着她只等她说话的时候,才似笑非笑道:“无事,不过替四妹妹开心罢了。”然而她的神情却绝对不是开心的样子。 宛春瞧她的态度,唯恐她说出扫兴的话,就没有同她多言,饭毕便和金丽搀扶着她母亲余氏,与李岚峰回正房里去了。 伯醇夫妇吃完饭,亦各自回房中去。但这一回,伯醇没有走在后面,他疾走两步并立在曼之一侧,还是自新婚以来第一次同她说话:“囡囡是我们家最小的一个孩子,一直很受疼爱,她本人也是非常可爱的女孩子,我希望你能和她做朋友。” 曼之听罢不觉停下来,双臂环胸,半仰起头看着她的丈夫:“我是她的大嫂,便是她的亲人,亲人之间需要做朋友吗?” 伯醇笑一笑道:“亲人之间也可以做朋友的,似我和季元,似你和曼宜。” “我和曼宜可称不上朋友。”曼之并不买他的帐,抱着臂继续往前走道,“朋友,意味着两个人可以相互谈心、相互尊重,彼此分享美好的事物,可以在对方需要的时候给予帮助。这几点,我同曼宜都做不到,是以,我们只能是姐妹却不能是朋友。与四妹妹,亦然!”(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四章 洗澡 “那么,与我如何?” 伯醇似是不经意地问,曼之微微一怔,抱臂的手不由轻轻垂下来,她想了一想,过了很久才像是极为认真地回答了他:“我与你是夫妻,夫妻之间至亲至疏,亦不能做朋友。” 伯醇一笑,仿佛对于她的答案倍感意外,他阔步的从曼之身边走过去,身影虽远,却言犹在耳:“那倒是未必。” 曼之遥看他迈步进了园子,自己却稍稍慢了几步,内心里不住地思量他说的话,未必什么?是在说他们之间未必不能做朋友?还是说,她与宛春、曼宜之间未必不能做朋友? 她正想的出神,宛春和湄心恰送了余氏回来,途中遇到曼之,湄心叫她一声大嫂,又问她:“大嫂这会子往哪里去?” 曼之道:“我闲无事随便走一走。” 宛春正有话与她说,闻言便道:“大嫂既然有兴致,不妨让我陪大嫂转一转吧。”回头又嘱咐湄心,“还要麻烦妹妹回我的房中告诉秀儿一声,就说我与大嫂逛园子去了,让她给咱们烧一壶茶来。” 湄心哎声答应了,款款往惊鸿园去。 宛春于是伸了手,指着后院的花坛子道:“大嫂,我们那边坐吧。” 曼之唇角一挑,步子虽是随她一起动作,然而目光却斜睨着宛春道:“想来四妹妹说与我逛园子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你特意支开湄心,必是有话同我说了,大家不妨开门见山。” “大嫂真是个爽快人。” 宛春叹服于曼之心思的敏锐,她一面走一面道:“那么,我也不必同大嫂绕弯子,干脆就有话直说罢。冒昧问大嫂一句,大嫂同大哥之间是否有误会?” “我同伯醇吗?有何误会可言?”曼之不解其意。 宛春遂道:“这原本不该是我做妹妹的多嘴,那日大嫂同大哥新婚,大哥醉酒睡在书房,诚然是大哥的不对。如果大嫂是因为这件事,而对大哥有误会的话,我想你是误会错了。” “误会错了?呵……” 曼之禁不住冷笑:“四妹妹这话真是有意思极了,误会便是误会,何来误会错了?你大哥愿意睡在哪里是你大哥的事情,与我无关。至于我同他之间如何,是我的事情,就与四妹妹你无关了。” “大嫂……”宛春让她一句话堵在原地,讷讷唤了一声。心里虽是早就知道曼之厉害,却也没料到她是这样不顾及别人情面,她着实是希望伯醇与她之间相交好的,便是不能如父母那般相爱,好歹也得似寻常人家,有个过日子的样子啊。要不然,夫妻之间总这样生分,不说她的日子难捱,大哥的日子又岂能好过?她是伯醇的亲妹妹,心里想的自然也是以伯醇为先,当下就鼓足勇气又道,“我大哥不说人品长相,单从学问而言,也是极为出色的。他于日本留学期间曾多次获得奖学金,还代表学校在国际上参加过比赛,我不知,大嫂对大哥是哪里不满意?” “他再好,好得世间独一无二,难道我就该满意他逢迎他喜欢他吗?”曼之冷嘲之色愈浓,她爽性停住脚步,侧过身子盯住宛春道,“你现在不知我心里的感受,不明白我的种种作为,待到你结婚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我今日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了。” 她说罢,忽而想到自己的弟弟景侗,倒又改了口:“不,也许你运气好的话,一辈子都不会明白我的感受了。”毕竟两情相悦与政治联姻,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了凝辉园外,曼之显然是没有与宛春逛园子的心情的,便在院子门外同宛春作别道:“花无百日红,四妹妹若要去看,最好趁早了去。”一闪身,人已经进到园中去了。 宛春自然不好跟在她身后喋喋不休,叹口气,只得自己一人往后花园去。幸喜湄心也回来了,姐妹两个作伴,一时也就不那么无聊了。 宛春同曼之之间的争辩,最终以宛春的失败而结束,季元得知后,也感慨于大嫂的伶牙俐齿,只道是让伯醇自求多福。 兄妹二人可算是替伯醇操碎了心,至于伯醇那边领不领情他们就不知道了。 转瞬之间已入了六月,因为伯醇一月前的提议,家中早早就开始为宛春的生日做打算了,生日会就开在静安官邸,宛春的同学都在邀请之列。因静安官邸是中式的老府邸,未免年轻人觉得压抑,余氏特意叫人将前厅改善了一番,腾挪出一大片空地来,以作舞台,又采买各色盆花,点缀四周。 静语头两日就跟着周湘过来给宛春帮忙写请帖,她三个从中学时起就十分交好,入了大学也不见生份。晁慕言那边宛春自然也邀请了她,可是她说家中要芒种,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只能等到宛春生日那天来凑个热闹。 宛春猜测她不来的原因大多还是因为季元,芒种也只是个借口罢了,便也没有强求她。 这日宛春、静语和湄心照旧聚在一起,写完帖子还要装饰庭院屋宇。周湘晚她们两步,来时已快至晌午。 以往她与静语前来时,都是静语给她带的路。这一回她自己走,李家大且不说,院落又十分繁多,且格局大部分都是一个模样,她从抄手游廊绕过来,就不知自己走到哪里去了。无奈只得循着过往记忆,从抄手游廊下来,绕着水池行一圈,正看一个院落的大门是海棠花式的,她依稀记得就是那里,忙就迈步过去。 人一冲进门里,刚刚说了一声“我来了”,忽听哐当一声,转头一瞧恰见地上落了一个瓷盆,瓷盆子后面白花花站着一个人,正是季元。 周湘这一看不打紧,吓得惊呼一声,忙就捂住了眼睛斥道:“臭流氓!” 季元也被吓得不轻,他在自己院子里光着膀子洗澡洗得好好的,她二话不说就冲进来,还喊自己臭流氓,让他上哪里找天理去?便也斥道:“你个色女人,偷看别人洗澡!” “你自己不穿衣服,还怪别人!臭流氓,死流氓!” “你家里人洗澡还穿衣服洗啊!再说了,我裤子还没脱呢!” 周湘一听他提及裤子,捂住眼睛的手就更不敢放开了,慌慌张张就往院子外跑,一面跑一面嘴里还不饶人:“你敢!我定要告诉别人去,说你耍流氓!”(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五章 成人 季元光着半截身子,追她不是,不追她也不是,气得只能在院子里跺脚,喊李桧道:“李桧,明儿就在这儿给我装扇大铁门来,我看还有谁能闯进来!”偷看他洗澡,她还有理了。由她说去,就是告到父母那里,他也不怕,反正他没错。 季元哼哼两声,拎起瓷盆子,只得再去端盆水来。 李桧在屋里才同萍绿说笑话说到一半,一听他喊忙就答应着出来,看他端着个空盆子,哎呦一声就道:“三爷洗的这么快哪?”这不是才端过去的水嘛,说没就没了? 季元想起吓掉的瓷盆子就来气,啐他一口道:“你管我用多少水?快去,再给我端一盆来。还有,千万记得给我装扇大铁门!” “大铁门,装什么大铁门?”李桧挠挠头,看着那海棠花式的洞门,直觉自己是越来越不懂季元的癖好了,这样的门洞子装哪门子的大铁门呢? 他自去端水不提,却说周湘从季元院子中出来,缓过心神想一想,也觉得自己方才真是莽撞,人家又不是站在大门外头洗的,好好地在院子里洗也能被她骂一顿,想想都觉好笑,又回忆起季元乍见到她时惊呆的神情,她当真就掩口笑起来。 正笑着呢,一眼瞧见宛春身边的丫头秀儿从一个六角门洞中出来,她忙疾走两步过去。秀儿看见她带着笑走来,便站在门口同她问好道:“周小姐来了。” 周湘笑着点一点头,秀儿见她笑容实在灿烂,又好奇问她:“今日外头有什么开心事吗?” 周湘摆一摆手道:“没什么事。”说完,才要往里走,又似是想起什么忙对秀儿道,“不要同别人说。” “嗯?”秀儿疑惑一声,还不及问她,她人就已经奔到屋子里去了,徒留秀儿站在那六角洞门口,摸着门歪头困顿地想,不要告诉别人什么呢。 这倒是周湘多虑了,她同季元之间的一段际遇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皆因她自己心里对季元别有情意,又深恐别人会看出来,故而才对秀儿说出那样的话。 这会子她既是到了屋里,便将笑容收起来,老老实实地跟着静语宛春她们装饰房子去了。 这日正是六月初六,季元为了给宛春过生日,头几天就请假从部队回来了。仲清和李岚藻原打算也要来,但是仲清和谭汝霖之间还有许多帐没有算清楚,芳菲和铭伟那里还需她的看顾,兼之她回去细想了宛春的建议,便打算将陆建豪从农政部部长的职位上拉下来,要忙的事情那么多,总归是抽不开身的,就让人将礼物寄去了旧京。而李岚藻四月里才参加过伯醇的婚礼,这会子只隔两个月,未免奔波辛苦,就没有同丈夫去旧京,只是让人把精力旺盛的金丽送了来参加宛春的生日宴。 余氏娘家那边闻风自然也要派人来的,宛春的姨母因湄心寄住在李家,且她的儿子江一仁已经考完了试,正逢放假的时候,便带着江一仁亲到旧京来给宛春庆生。 三大公子那边,除却赵家兄妹与宛春无甚来往,其余两家中,柳家素来是与李家交好的,柳家兄妹与李家兄妹关系也一向亲近,是以都来了。而总统那里更不消说了,他们家的曼之嫁到了李家,张家与李家便是十分亲密的姻亲关系,张家兄妹必然是要来的。至于总统府本人,不过是让他夫人备一份薄礼,使张景侗兄妹捎带来罢了,一时间严肃庄重的静安官邸因着宛春的生日会而变得热闹亲和起来。 思及去年静语做成人礼的时候,便是周湘都忍不住慨叹,原以为柳家已经是破例的隆重了,想不到宛春的生日会比之静语尤甚。倒是慕言未曾多说,她人虽长在小门户的家庭中,但于繁华听得不比别人少,见了李家这等门第和做派,心中所想的也不过是她爷爷说的话,寂寞空庭春欲晚。 她的为人自来就是这样的寡淡,不见大悲也不见大喜,众人都习惯了,并未多疑。唯有季元得知慕言来,从昨儿晚上就琢磨着要穿哪一件衣服好,翻翻捡捡许多遍,看得萍绿都忍不住笑话他,是四小姐做生日又不是他做生日,他紧张什么呢? 季元不理她的排揎,到底是选了一身银灰色的西装,笔挺穿在身上,透着世家子弟的清贵和绅士。 景侗和曼宜两兄妹亦是打扮整齐,他二人都穿着一色天蓝的西式服装,景侗是西衣西裤,曼宜则是长及膝的泡泡袖连衣裙。 她给宛春送过礼物之后,就往后面去找她的大姐曼之了,景侗没有跟着她去,反是留下来与宛春在一起说话。他从季元那里得知宛春的生日,亦是特意从部队中请假回来的,不过他没有季元的理由充分,只能请一天的假期,明天还得赶回部队去。 这会子两个人站一处,景侗笑看着宛春一身蓝白波点连衣裙,烫了最为流行的云丝纽儿卷发,一双杏目水润润地看着人,别提多美丽了。他收敛起自己欣赏的目光,将父母托他带来的礼物送向宛春道:“祝贺你的成人礼。” 宛春道过谢接下了,景侗便从怀中又拿出一个锦盒来给她:“方才是我父母亲的,这才是我给你的,祝贺你,囡囡。” 宛春眨着眼睛看他,张景侗不自觉摸着鼻子道:“怎么,不愿意接受?还是说,我叫你囡囡,你不习惯呢?” 宛春想了想,方回答他:“大抵是后者。” 张景侗这才放下心,将锦盒放到宛春怀中,笑道:“以往我同你之间总是客气的很,如今我家大姐成了你的大嫂,那么我们之间也不必讲及那些虚礼了。我要喊你四妹妹,只怕更加唐突你,所以折中随你家人一样,叫你一声囡囡。你也不必叫我五少爷了,以后叫我景侗就可以。” 因为他父亲从武起家的缘故,张家儿女中皆没有表字,彼此间素来都是直唤其名。 伯醇和季元倒都是因为表字喊得多了,众人却忘了他们的本名。 宛春见他如此说,自己再要客气下去,就是不给人颜面了,便从了张景侗之意,却没有直唤他名字,只道:“那么,我就谢谢景侗哥哥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六章 迟来 景侗笑意更浓,两个人站在一处只管说话,没注意到从正门处走来金丽湄心静语慕言和周湘等人,她们原是要寻着宛春这个寿星公好好热闹一番的,不料一进门就瞧见他俩站在楼梯扶手那里,旁若无人的说笑着。 金丽掩着嘴格叽格叽地笑,悄声道:“你瞧宛姐姐和五少爷,像不像一对情侣呢?” 湄心等人纷纷看去,都觉得像极了,衣服像,说话的样子像,连容貌都极为相配。 静语扭一扭金丽的小耳朵,笑嗔她:“你又在你姐姐背后嚼舌根了。” 金丽冲她俏皮地吐一吐舌头:“人家说的是实话,哪里嚼舌根啦?” 周湘也道:“你们要不说我还不觉得,这么一说宛春和五少爷真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了。” “瞧我说得不错吧。”金丽鼻孔朝天,得意的轻声一哼,扬起裙角就跑去找宛春。 静语等人都随在她身后走过去,湄心艳羡的看着宛春,边走还不忘边对周湘道:“周姐姐,我家宛姐姐实在是漂亮极了,对吗?我真想像她一样出色呀。” 周湘噗嗤一笑,她个子要比湄心高出一个头来,便拍拍湄心的发顶道:“你宛姐姐固然出色,不过等你再过几年,必然也不会比她逊色的,小丫头,你要有信心呀。” 湄心娇憨的笑着点头,她们是富贵人家出身,虽性格各有千秋,但言谈举止间都是落落大方且不加以掩饰,说到男女话题并未觉出有任何不妥。慕言在李家这一日以来,说话的时候很少,听话的时候却很多,她一面惊异于她们话语间的见多识广无所顾忌,一面心下亦是感叹自己的格格不入。 果然,似宛春和五少爷之间才是天生一对的,而她与季元,注定没有未来。幸而她对季元还未生出旖旎心思,想到这里也不过是微微怅然一下就彻底放开了。 她们几人见到宛春也不过是同她讨些糖和蛋糕吃,宛春自然吩咐人去拿来,又说:“蛋糕要等仪式开始时才能吃呢。” 众人都笑她实在,一时由伯醇充当赞者,开始了成人礼仪式。 伯醇的学识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的演讲虽说是即兴而为,但旁征博引之间亦不失为一篇佳作,登时引得诸位来宾掌声连连。 曼之此前只是从宛春那里听来她对伯醇的溢美之词,只是从未见识过,此刻也不由得与众人一道鼓起掌。宛春余光中看见,丹唇下意识就悄悄向上扬起,仿佛曼之夸赞的不是大哥,而是她一样。 伯醇说完赞词,接下来便是正宾为宛春加簪了。正宾的人选须得是有德才的女性长辈,李家原是预备让宛春的姑姑李岚藻来担任,可惜她人在上海,便临时更改为余氏亲自担任。至于加簪礼,自古便有之,如今新社会人人都不实行盘发了,李家便命人到首饰店打造了凤头簪式样的发夹,由有司用巾帕奉来,待余氏为宛春佩戴在发鬓上。余氏便走到宛春面前,高声吟颂祝辞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然后跪坐下(膝盖着席)为笄者梳头加簪,然后起身,回到原位。 加簪礼毕,宛春方起身,来宾们于是纷纷向她作揖祝贺。 宛春走上前,先向祖父李承续和父亲李岚峰母亲余氏行了正规拜礼,以表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又向来宾行一拜谢礼,表示对宾朋的尊敬。最后则是跪拜天地,以示不负传承之美德。 经此三拜后,方算礼成。 最后,该当是李岚峰发表感言,以表对各位来宾的感谢,以及宣布成人礼毕。然而他人还没有走上台前,便从外头进来一个听差道:“先生,外头有客来了。” 这会子来客?不大应该呀,李岚峰印象里记得自己邀约的同僚都已入席,难不成是宛春的朋友来迟了? 既是来,就没有不让人进门的道理,李岚峰遂道:“去将客人请来。” 听差躬身领命去了,不多时领进两个极为妙龄艳丽的女子,众人一瞧,不由都啊呀出声。金丽也道:“这不是大乐园的梅若兰和杜丽君吗,她们俩怎么来了?” 梅若兰其人宛春当然是认识的,杜丽君则是继李玉君死后杜重光新捧起来的名角,她模样生的不如梅若兰婉约秀美,但却胜在英姿飒爽。又因她反串的贾宝玉一角,在上海十分叫好,几乎场场满座,故此得上海方面的报纸宣扬,是以南北两地都知她的名气了。人的名气大了,事情自然也就多了,首当其冲的就是各地的邀约邀请,好似飘雪一般的直往上海去,未免请不到人,各家戏院剧场纷纷比着抬价,最荒唐竟然一场戏开到一万元的天价来。 杜丽君受此影响,不免又红了一场。但她红起来之后也没有变得嚣张,只是于唱戏上更加挑拣了,心情不好不唱,天气不好不唱,人不多不唱,由是民间里又风传她是“三不小姐”。 宛春自认为与梅若兰之间还算是有些情谊可言,但与杜丽君,只能算是耳闻,她怎么会愿意千里迢迢从上海到旧京来参加自己的生日会呢? 梅若兰想是也知道她的困惑,进门后先同宛春道了贺,方道:“昔日在上海,四小姐于我们曾有救命之恩,如今我等无以为报,只好来给四小姐献唱一曲,聊表心意了。” 她说的救命之恩当然不是救她的命,而是救她们的老板杜重光之命。宛春听罢心里自然会意,难为她们有心,她就却之不恭了。 众人不料宛春的这一场生日会如此精彩,竟可有名角登台,不由都是满脸喜色。 李家方面还不知事情的内里缘由,但梅若兰既是这么说了,余氏就让人去把戏台子搭起来,又去找外头的戏班子来伴奏。梅若兰和杜丽君的衣服都是自家带来的,倒无需李家准备。(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七章 明珠 一时众人移步到戏台那里,李家仆人早将桌椅都预备整齐,又每桌上了六盘小吃食。众人端坐毕,梅若兰和杜丽君已然换好衣服,登上了戏台。 她二人唱的是越剧《三看御妹》,写的是明嘉靖年间,将军刘天化之女刘金定因平寇有功,被皇上封为御妹,并张榜昭告天下,任何人都不得窥伺御妹,违令者斩。一日,刘金定赴庙进香,尚书公子封加进因慕其名,便乔装成乡民潜庙窥看,两人当下一见钟情,刘金定回府后平添相思,封加进便扮成太医闯进宫楼二看金定。在复诊三看刘金定时,封加进道出真情,金定遂以御赐双连笔相赠,誓与封加进携手白头。此事为刘金定之父刘天化察觉,刘父大怒之下,便以调戏皇亲罪将加进押赴刑场处斩,而后在刘金定几经辗转周旋下,皇上终于下旨赦免封加进,并赐刘金定、封加进二人成婚。 此剧可以说是出了名的喜剧,梅若兰饰刘金定,杜丽君则饰尚书公子封加进。她二人样貌本就出俗,打扮起来就更加引人注目了,尤其是杜丽君,怪道她名声大震,这一袭水天蓝的织锦缎蟒袍穿在身上,行止间潇洒飘逸,仿佛书里走下来的玉面书生,傅粉何郎,别说男子们惊艳不休,连女儿家们都看的呆住了。兼之这戏目选的也好,众人心思都放在舞台上,竟无人注意到听差又领进了人来。 那是一个精瘦高挺的中年人,穿着青灰色绸布长袍,一张容长脸,鼻梁突出,下巴略尖,虽是带着笑,但眉目间却很凛冽。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捧匣的小子,看上去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团胖的脸,粉面捏一样,亦是带着笑。 李岚峰看着他们,脑海中直如走马观花一般,将所有认识的人都想了一遍,还是觉得十分陌生。他欲要开口相问,却不料李承续突然向那中年人道:“正纲,你如何来了?” 中年人笑着脱帽,半弯着身子向李承续行了一礼,道:“许久不见老先生,老先生可安好?” “好不好地也就那样,总归是暂时死不了罢了。倒是你,”李承续目光深沉的凝视着他,“不跟着你家老爷好好在南京呆着,跑来看我作甚么?” 中年人淡然一笑,又鞠一躬道:“说句不怕得罪老先生的话,晚辈此行不仅仅是为看老先生而来,而是专为贵府四小姐的生辰来的。” “宛春?” 这下子不说李承续惊讶,连李岚峰和余氏都骇了一跳。他们听到李承续唤来人为正纲,才知他是容国钧身边一等一的红人,南京民政府首席秘书长顾纬,表字正纲。听闻容国钧身边可以离得开侍卫官,却独独离不了这位“内政大臣”。 他会来旧京只为了给宛春庆生?真是想想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李承续毕竟是两朝元老,惊异过后复又归于平静,眸光深邃,心里不知在思量着什么,却依旧坐在太师椅上,悠然地问道:“是他让你来的?” “是。”顾正纲颔首,又叫来跟随的小子,示意他奉上锦匣道,“容老先生闻知贵府的四小姐今年恰满十八周岁,思及过往,同故人相识时故人也正在双九年华,便让人备了厚礼,使晚辈送来,以作庆贺。” “唔……”李承续缓缓点一点头,顾正纲口中所说的故人正是宛春的祖母黎敏。黎敏同容国钧相识的确要早于他的,但好像也没早到黎敏十八岁的时候吧?他在回忆里穿行片刻,凡事一涉及黎敏,他总是要再三掂量的。 不过黎敏逝世已经好多年了,容国钧再来献这个殷勤是怎么回事?那老狐狸,可不像是会办傻事的人,他必然是有所图的。 于是李承续又问顾正纲:“除此之外,他就没有别的话说吗?” “没有别的话了,只除了让四小姐亲自来收这个礼物。”顾正纲笑了一笑,眼珠子一转,便看见宛春坐在戏台子底下,正与姐妹说笑的热闹。 李承续忍不住咳了两声,他这两日有些感冒,嗓子里时有不舒服之意,遂掩住了口,片刻才止住咳道:“我要是不同意呢?” 顾正纲笑容不改:“那么,晚辈就只好站在这里等您老同意为止了。” 李承续不觉呵笑一声,只道容国钧那老狐狸还是老把戏,一言不合就耍赖,当初要不是黎家急于同李家结亲,他几乎就要败在他手里了。 这一回,倒要看看他要出什么幺蛾子,于是就吩咐了李达:“去让人把四小姐叫来。” 李达忙使一个小丫头去叫宛春。 李承续的位置就在众人背后看台的上首,宛春在下面闻说爷爷找她,忙和周围姐妹说一声,抽身就往后头来。 一时走到李岚峰夫妇面前,余氏便道:“你爷爷怎样说,你就怎样做,知道吗?” “知道了,妈妈。” 宛春心中讶异,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吩咐自己,待到李承续面前,才看的旁边还站着一高一矮一老一少两人。她乖巧的问了好,又问李承续:“爷爷叫我来做什么呢?” 李承续便指着顾正纲两人对她道:“这是南京容家那边来的人,说是要送你生日礼物,且须得你本人亲自接了。你去瞧瞧,他们都送你什么了?” “是。” 听到南京容家四字,宛春不自觉就想起容家那两位少爷,又想容家要送礼物给她干什么呢?她除了同容六和容七结怨以外,与容家可再没其他关系了。 顾正纲见她来,就早把锦匣拿过来在自己手中捧着了,一时让宛春接过去,遂道:“四小姐大可打开盒子,看看喜欢不喜欢。” 宛春同他道了谢,真就当着李承续等人的面儿,将锦匣打开来,见那里头明晃晃放着一颗明珠,总有婴儿的拳头那般大,通身翠绿,光彩夺目。 顾正纲便道:“这是正经内蒙出品的萤石,名为掌上明珠,是玉石匠花费数月时间才打磨成的,四小姐倘若将它置在暗夜里,不用开灯即可室内生光。”(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八章 陌生 这可算是大礼中的大礼了,宛春捧着夜明珠,一时不大敢收受,倒是李承续看见她的小模样,笑道:“既然容家诚心诚意派人送了来,你就大大方方收下吧。至于其他,不必你来担心。”他与容家老狐狸斗了这么多年,岂不知他的打算?不过是想趁着他们张李两家结盟的时候,来搅一搅浑水而已。 他愿意搅就任由他搅去,横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家目前能做的莫过于以不变应万变了。 宛春既是收下了礼物,顾纬这一趟差事便可回去交差了,他向宛春致贺罢,又向李承续告了别:“老先生宽坐,晚辈这就回去了。” 李承续也没有留人之意,只是让他捎带句话给容国钧,道他几时来旧京,他便几时请他喝酒。 顾纬闻言一笑,也知他二人之间必是有段过节的,当即答应下,方带着随从离开。 李岚峰和余氏目送他走远,便同李承续道:“容家还是那样德行,一刻都不愿不让人安生。” “让我们安生了,于他有什么好处?正是浑水才好摸鱼哪。”李承续抽了口烟斗,瞧着那戏台子上正唱到刘天化将军要拿住封加进,将他送去天牢,他蓦地轻笑一声,“这刘将军也真是糊涂,人家两个心甘情愿的事情,岂是你说拆就能拆得开的?” 他这会子还有心情看戏,足以说明容家来客的事情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李岚峰内里稍安。张李两家的结盟才刚刚起步,譬如那温室花朵将将搬出玻璃房外,最是经不得风雨的时候。既然李承续不见怪,那么也就是说明张李两家之间近来是不会发生变故的了。至于以后,待曼之怀孕生了李家的孩子,结盟一事就如同长起来的青松翠柏,再不怕风雪压枝了。 他们大人之间的勾心斗角,自然不是宛春可以明白的。既然爷爷让她收下夜明珠,她便吩咐秀儿将夜明珠拿回房中去,好好放起来,又想着不知静语金丽她们可曾瞧见过这个,待晚间的时候倒要留住她们好好看个稀奇了。 收完了礼,宛春照旧回自己的位置上坐去了,她手旁一边儿是湄心,一边儿是金丽,走的时候两个小姑娘都还在呢,待她回来却只剩下湄心一个人了。 宛春于是就问湄心:“金丽这个小东西又去哪里了?” 湄心正看戏看到精彩处,让宛春一问,自个儿也怔住了:“我不知道呀,我方才都没注意她走开呢。” 咦,真是奇怪,跑哪儿去了?宛春又向左侧里姨母坐的位置上看去,见她那儿只有本家的几位女眷在,也无金丽的影子,又看季元,他是同姨弟江一仁及张、柳两位公子坐在一处的,四下都是男客,金丽定然不会在那里。 她为着寻找金丽,不免要将头晃来晃去,坐在她身后的周湘等人便都笑她道:“寿星真是欺负人,你这样子我们还怎么看戏呢?” 宛春听罢不大好意思笑道:“我可不是故意的,我正要找金丽呢,也不知这丫头去哪里了。” 静语为人最为体贴细心,一见她问,忙道:“方才你不在,我瞧着她往前头去了,还以为她去找你呢。” 这倒是有可能的,不过她方才是去了后头,可没去前头。小丫头找不着人岂不着急? 宛春忙就叫来一个听差,是他出去前头看看,若见着表小姐,速速将她带回来才是。 听差听着吩咐赶紧领命去了。 却说金丽的确是如静语所言,往前头寻找宛春去了。她因在上海听过几次杜丽君的戏,其中就有《三看御妹》,这会子再听不免觉得无趣,一时见宛春被人喊了出去,还当有什么稀罕事,过不多时也就抽身从看台里出来。只是她没看清宛春往哪里去,想着余氏等人方才还在前厅那里,宛春定会去那儿,便说也不说一声,独自往前厅而去。 宾客们都在园子里看戏,听差仆役也都挪步到了园里,前厅那儿早无人烟了。金丽过去找寻一圈都没看到宛春半个人影,嘴里头边嘀咕边往回走。 谁知她的心思不在走路上,没看到迎面来的餐车,餐车上正摞着半人高的餐盘子,还有一桶的汤汤水水,都是方才自助餐后用过的,后勤的人正要推过厨房去倒掉清洗。 推车的人因视线遮挡,也没看到前头有人,眼瞅着两方就要撞一起去,就在这时候,斜喇里突然就伸出一只手,将金丽一扯,正把她从餐车前头扯了过去,堪堪避开被剩汤剩饭泼一身的窘境。 金丽人正走得好好的,冷不丁让人扯进怀里,不觉吓一大跳,啊呀叫出一声,那个推餐车的人还以为碰着了谁,忙将车子停下,赶过来查看。一瞧是金丽同一个陌生男子站在一处,他倒尴尬起来,讪讪道:“表小姐怎么了这是?” 金丽定睛回神,这才明白为何有人拉扯自己,她拍拍胸口道:“没事,差点撞车子上去。”便挥挥手让后勤走了。 待那餐车过去,这时她才有空看了一眼出手相助的人。瞧他似伯醇一般高的个头,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孔,泼墨式的生着两道浓眉,目光深邃,鼻翼轻翕,开口说话时嗓音尤为的低沉硬朗,仿佛空谷回音一般道:“方才得罪小姐了。” “不妨事,我知道你是在帮我。” 金丽大度的免了他的冒昧之罪,看他实在是陌生,便道:“你是李家的人?” 来人摇摇头:“不是。” “那么,你是来给宛姐姐庆祝的宾客?” “亦不是。” 咦?不是李家人,也不是宾客,那会是什么人呢?金丽蹙一蹙眉,绕着他周身行走一圈,看他五指似是苍松遒劲有力,脑子里不知怎么想的,双手环抱在胸前质问他道:“莫非,你是个间谍?” 来人摇着头笑意更深:“更加不是了。” “那你是谁呢?” 来人这才指一指后面道:“我是戏班子里的人。” “哦,我明白了!”金丽竖着一根手指晃晃,恍然大悟道,“你是个武生。” “小姐这么说的话,便算是吧。”来人低沉说着,但语气里终是免不了三两笑意。他从方才的对话中大概推测出这位小姐应是李家亲戚的女儿,看她小小年纪仿佛大人一般,真是可爱。(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九章 咄咄逼人 便算是,就说明她猜的还不是十分准确。然而在金丽看来,戏班子里除了武生能有这等身量和体魄,再无别的了。 她直觉自己猜得很对,看他孤零零一人在前厅,便又问他:“今儿你不用上场吗?” 来人一笑:“不用。” 金丽遂道:“这竟是个遗憾了,不过,你几时有戏都可以告诉我,若我得空,必要去给你捧场的,也好谢谢你今日搭救我之意。” 来人听她如此说,还真好好想了一想,片刻方回她:“那么,某在这里就先谢过这位小姐了。” “不要叫我小姐,我姓何,叫何金丽,你可以像宛姐姐她们一样叫我金丽。”她甚少在身份上压人,就是她们思南公馆的佣人,也可以大方叫她金丽的。用她母亲的话说,新社会了不兴小姐小姐的叫着,起了名儿干嘛不用?由是她在李家也这般随性,只是李家规矩可比上海那边严厉多了,纵然她自称为金丽,旁人还仍然唤她表小姐,亲近些的秀儿翠枝萍绿等人,也不过是叫她一声金丽小姐罢了。 来人听着她的姓,再一想李家上一辈里曾有位小姐嫁到上海,夫家正姓何,且为上海内务部总长,只是想不到总长家的小姐如此率性平和。 他们男女有别,终归不好多谈,且来客分明是有事的样子,同金丽说完这些话,便借口要去戏班后台帮忙,人就闪身走开了。 金丽遥遥看着他宽厚沉稳的背景,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几下下巴,深感方才那人说话的声音当真是好听极了,又思量倒像是在哪里听过一般。她慢慢地想,慢慢地走,人才到园子门口,忽的一拍手暗道一声:“坏啦,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倒是要上哪里听他唱戏去?” 她有心要往戏班后台里打听,人还没动呢,宛春派出来找她的听差就已经到她跟前,见着她忙道:“表小姐,我们四小姐正急着找你呢,请你快过去吧。” 宛姐姐找她干什么?金丽这会子已然忘记自己是因为什么去前厅的了,闻说宛春要找她,暂时就把找方才那人问问姓名的事放去了一旁,赶到宛春身边道:“宛姐姐你找我干什么呀?” 宛春瞧她风尘仆仆似的过来,笑着拉她坐下来道:“不为什么,我怕你一人在外头瞎逛,无人照应,设若出点事情,我们可不好向姑母交代。” “哼嗯,急急叫人家回来就为了说这个啊?”金丽嘟起嘴,几乎可以挂起个油葫芦,亏得她还特特地跑来。 宛春瞧她佯装生气的样子,拍一拍她的手莞尔道:“坐着听戏,哪里也不许去,等听完了我带你去看好东西。” 这才算把她给哄住。 这一场戏少说也唱了两个多钟头,听完戏已是傍晚时分,不过夏季天长,日头还没有落下去,众人也不忙着走,就又移步,三五成群的去逛园子。男客们不爱那些花花草草的,就聚在一起打牌搓麻将。 余氏和李岚峰各分两派,一派带人去照顾女客,一派带人去伺候男宾,至于宛春的朋友同学,则由宛春自己照顾。 宛春将她们带回自己房中,大家坐一处吃吃茶说说笑话。遥想当初人人都当静安官邸是个神秘莫测的地方,这会子亲身体会,都觉得往常见识还是浅薄了些,瞧这院子瞧这摆设,可真是贵气。有那等曾参观过故宫的,便对众人道:“若不是这里还有些西式家具,简直堪称是公主的殿宇了。” 旁边周湘嗑着瓜子,闻言笑吐了壳道:“宛春也可当得起公主名号,不过不能是皇裔,只能算是个御赐的公主,就好比咱们刚才看的那个刘金定。要说公主,她们府里倒也有一个。”说着,她偷偷一指隔壁,“她的大嫂才是公主呢。” 众人猜摸一番,俱都笑了,连宛春都嗔她起来:“你这个贫嘴的,打趣我也罢了,何苦打趣我大嫂。” “打趣我什么呢?” 她话音才落,不想正让当事人听个正着。曼之领着曼宜从外头进来,瞥一眼满屋子的女孩子,又沉声问了一遍:“我倒不知我竟成你们嘴里的笑料了。” 她这话不可谓是不严肃,女孩子们忙都止住笑,屋子里立时鸦雀无声起来。宛春便站起身给她让了座,道:“我们聊着玩的,不想让大嫂误会了。大嫂这会子怎么来了?” “怎么,难道我不能来吗?”曼之心知她是要借此打岔过去,但她今儿心情并不大好,是以说话也就没那么多和善可言。 众人瞧她像是找茬的样子,彼此看了一眼,静语忙就道:“在屋子里也坐了好一会儿了,你们要不要出去看看池塘呢?我前儿在池塘里看见好大一条鲤鱼,漂亮极了,咱们不妨一起去看看?”她说着话,就偷偷将周湘和慕言的衣袖一扯,分明是要带大家出去,让宛春姑嫂好说一说话的。 大家也都是聪明人,闻言不觉纷纷附和,就相携着手跟随静语等人出去了。 曼宜仍和她姐姐站在一处,看了看曼之,又看看宛春,实在不明白她二人间怎么会生起嫌隙来? 眼见同学们都已出去,宛春也不同曼之客气,便捡了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认真地问曼之:“大嫂今日是要来同我吵架的吗?” 曼之冷笑一声:“我何故要同你吵架?” “那为何大嫂言语间句句带刺,咄咄逼人?” 她咄咄逼人,呵,好一个倒打一耙的小姑,她还没怪她们李家咄咄逼人呢。她真是傻极了,李家不愿意联姻,她还当是李家同她一样,都厌恶政治婚姻之故,想不到竟还有另外的缘由。 伯醇,居然在外有女朋友! 这像什么样子,将她张曼之置于何地?要不愿意娶,大家就明说了一拍两散,既是两厢嫁娶,凭何他还要在外养着女朋友?而且,据说这个女朋友,还是宛春带来的。 她们兄妹是拿她当猴耍不成?(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章 手枪 要不是今儿她无意从女宾那里得来消息,还不知要被蒙在鼓里多久呢。 宛春原还不知道曼之今日为何如此大的火气,一听她的话,自个儿倒是气笑了:“大嫂来此就是为了这事?那你倒是真的冤枉我与大哥了,你说的那个女朋友,所料不错的话该是大哥在日本的同班同学,我也是偶然才在街上遇见了她,将她带到了家里。但我大哥早在同你结婚之前就已经与她说得明明白白,根本无甚么感情瓜葛,大嫂若是质问我,倒不如直接去问一问大哥。” “哼。”曼之哪里肯轻易信她,何况这世上本就没有空穴来风的事情。 曼宜坐了这么会子功夫,任是她迷糊,也听得出来曼之同宛春之间在争吵什么。作为曼之的妹妹,她自然要向着曼之的,但是对于李家大少爷的为人,她也有她自己的一番见地,只观其言行,也看得出来伯醇那等流连花丛的薄情男子。 她谨慎的同曼之耳语:“大姐,或者宛姐姐说的是对的呢,不如咱们去问一问姐夫吧?” 问他?问他能问出什么门道,他自然是不愿意说真话的。 曼之此时已经被气昏了头,任谁到她这个地步,都该要生气的,堂堂总统府的大小姐,被一个不知名的女人横压一头,她当真是咽不下这口气,便道:“只怕我们问了,得来的话也如同四小姐说的一般。”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商量好呢。 宛春摇摇头,对于大嫂这“莫须有”的罪名,分明不能接受,然而她又不能硬碰硬的与她顶撞,只好无奈笑道:“大嫂不信我,不信大哥,那么大可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出去打听打听,看看我大哥到底是不是在外头还有一个女朋友。如此一来,我与大哥可洗清冤屈,大嫂亦可放宽心了。” “我瞧这个主意就很好。”曼宜拍着手赞同,主动向曼之请缨道,“大姐若是信得过我的话,就由我去操办这事成不成?” “你一个小姑娘,怎好做这些腌脏勾当?”曼之私心里对于宛春的提议亦有几分认可,只是曼宜实在不是合适做事的人选。一来,她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二来,伯醇是曼宜的姐夫,小姨子去调查姐夫,让人知道了不知要怎么排揎呢。 宛春见她有些松口,忙道:“曼之妹妹不可以的话,那么大嫂换一个人呢?” “那就换五哥吧,他人脉广,手里能人也多,定然能打探清楚的。” 曼宜出乎意外的在自荐之后,又推荐出一个人来。这一回的人选倒是甚合曼之心意了,景侗那孩子别看平日里拈花惹草的,做起正事的时候也有几分厉害样子。 曼之遂点一点头:“这事再说吧。”又看宛春端坐在自己面前,从自己质问开始到质问结束,她都没有露出暴躁的痕迹,相反一刻比一刻沉稳冷静,分析问题也是一针见血,果然不愧是百年士族之后,不得不说景侗对她有意,算景侗有眼光了。 她发了一通火,心里已经比来时好受多了,这会子既是选定景侗去做侦探,她不便于在宛春房中多留,就向宛春道:“方才我话说得急了,哪里有不对的地方,还请四妹妹多包涵。” 宛春含笑颔首:“我前番对大嫂说的那些话亦有不对的地方,也请大嫂多包涵才是。”她指的自然是劝说曼之与伯醇相好一事。 曼之心里领会,向她点一点头,就带着曼宜走了。 宛春这才松口气,一时又笑着自语:“他们夫妻之间矛盾可真是多呀,倒要抽空去找大哥谈谈心才是。” 才正想着呢,忽听门又开了,她转过头去,还当是大嫂曼宜她们去而复返,却不料一个男子站在门口道:“请问是李四小姐吗?” 宛春看他是张十分陌生的面孔,不由起了戒备,警惕地问他:“你是什么人?” 来人正是金丽在前头遇见的那一个,他见宛春神色紧张,情知他误会,便后退一步笑道:“看来你就是重光所说的四小姐了,鄙姓项,表字啸云,乃是重光的结拜兄弟。受他所托,来给四小姐送份生日礼物。” 杜重光的二哥项啸云?这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在上海滩的传奇里,向来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她前生也只是耳闻过。但闻名不如见面,原先还以为项啸云是个五大三粗的威猛汉子,如今一见,倒像是侠客小说中的高手书生,硬朗之中不失儒雅。 只不过,杜重光的礼物不是委托梅若兰和杜丽君唱戏的么,怎么还有一份礼物? 她疑惑地看着项啸云,项啸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就又解释道:“方才那段戏是谢四小姐的救命之恩,而眼下这份礼物,则是给小姐的生日贺礼。”他说话间就已经从衣襟底掏出一个帕子来,帕子里鼓隆隆的藏着一样东西。 宛春上前轻轻揭开帕子,一看礼物,当即就掩住口,硬生生将到嘴的惊呼吞咽下去。 帕子里赫然放着的一把勃朗宁袖珍型手枪,刚刚好有她的巴掌大。 宛春一时推辞不收,杜重光真是在江湖上混得久了,那里有送女孩子刀枪棍棒的?难不成让她成天打打杀杀去? 项啸云从来时就嘲笑过杜重光的品味了,别人送女孩子,哪个不是金银首饰珍珠异宝?偏他别出心裁,瞧把人家姑娘吓得……项啸云于心里无声的大笑,然而明里还是给足了杜重光的面子,对宛春解释道:“这把枪是他特意使人从美国买来的,只为了让四小姐做防身之用,倒并无其他意思。” 做防身之用?防的谁的身子?她作为李宛春的时候,仅有一次被绑架的行为可就是他杜重光做的,这会子倒又来装好人。 宛春心内腹诽,然而她心底里对于杜重光还是比较亲昵的,再怎么说两人于她前生也曾做过几年兄妹,杜重光送的礼物她没道理不收的。只是,收了也怕是用不上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一章 侦探 一场声势浩大的成人礼,开到半夜总算可以让人安歇下来。 金丽和湄心两个小东西自从见识过夜明珠的风采之后,就不愿将它收起来了,两个人头碰着头睡在床上,将那夜明珠放在纱帐里,看它莹莹生光,都欢喜得不得了。 宛春累了一天,实在闹腾不过她两个,就自己一人先睡去了,睡前还不忘将杜重光送的手枪妥当的收藏好。 翌日照旧还得去上课,不过这会子已经临近放暑假,不用学习新知识,只是温习课本等待期末考试罢了。医学院的学生们很多都是外地人,到这时候都已经开始收拾行囊,预备考完即刻回家帮着芒种。 李家自然是不需芒种的,但家中好多仆役祖籍都不在旧京,都要请假回家去帮忙收麦。母亲余氏早就放了一批人的假,府里一时缺少泰半人手,余氏便做主将剩下一半人的工钱多发一些,让他们一人多做两个人的活。宛春屋子里的周妈回家去了,便只剩下秀儿照顾她们姐妹三个,幸而她们三个都是极体贴的,除了烧茶打扫,余外都是自己动手,倒也没有让秀儿过多操劳。 这日宛春正考完试,下午得的消息说是明天就要放假,她便将课桌上的书本尽皆收拾回去。周湘和慕言两个也随她一起收拾,周湘除却过年,余外都是在旧京度日,她所带的东西有限,几下就装满了背包。倒是晁慕言,将整个书桌都收拾的仔仔细细,还用帕子擦了一遍又一遍,又取出自己平日里总爱翻阅的几本医学常识书籍,分别递给宛春和周湘道:“送给你们做纪念吧。” 周湘一面接过去一面笑话她:“你干嘛呀,弄得好像大家下学期就不在一起上课了一样。” 慕言沉默不语,又从衣兜里翻出两根打着平安结的红绳来,亦是递给宛春和周湘一人一根。 这下子连宛春都忍不住问了:“为何送我们这些?”她们是放暑假,又不是什么要紧日子,做什么纪念呢? 晁慕言一笑,只道不久后你们就会明白的,便转身继续收拾东西去了。 宛春同周湘彼此狐疑地对视一眼,周湘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明白得很。她是个思想开化且心胸极为大方的女孩子,先时因为季元之故,同慕言闹了些不愉快,但自己过后想得明白,感情的事情本就勉强不来,慕言的为人她都看在眼里,季元喜欢她也是应该,自己不说祝福,也不该擅自嫉妒的,故而同慕言又重归于好。 慕言还不知她这一番心里路程,眼下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父母要她转学回外祖母那边的事情上。对于旧京她固然是舍不得的,对于宛春和周湘两个朋友,她就愈发不舍了。 然而这个时候不能同宛春和周湘言明真相,她怕自己说了,就再也走不了了。 她不说,旁人自然不知道他们晁家做的打算,宛春和周湘同慕言在校门口告别之后就各自回家了,然而她们两个谁也不曾料想到,这一别就是经年。 暑假的时光自然是悠闲的愉快的,兼之姨母和湄心金丽都在,姨弟一仁也是个活泼的少年,几个人每日里总有数不完的乐趣。 宛春同她们玩耍起来,总觉回到了少年时光,一时忘记不少烦心事,直至张景侗上门来的时候,她还同湄心和金丽说,改日要去西山采风。 话没说完,就让秀儿给喊了出去,偷偷摸摸带她到了季元那里,说是三少爷叫找她过来的。 宛春一肚子困惑,三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而且找她就找她嘛,做什么神神秘秘的。她推门进去,才唤一声三哥,就见屋子里的人转过脸来,却不是季元,竟是张景侗。 她一时愣在门口,张景侗微微一笑,上前替她关了门道:“实在冒昧得很,以这种方式叫了你来,快进来坐下说话吧。” 宛春脚下迟疑,走进屋里便问他:“景侗哥哥如何在这儿?我三哥呢?” “季元还在部队没有回来,是我叫住李桧,让他用这一招把你喊来的。” 张景侗一面示意宛春坐下,一面自己也坐下来道:“我来不为旁个,只因前番我大姐使我去调查姐夫在外面是否有女朋友一事,我便着人出去查探了一番。今儿,正是为这结果来的。” “那么,景侗哥哥调查的结果如何?”宛春莫名地有些紧张,若是个清清白白的结果,张景侗自该找曼之说清楚才是,如何会找到自己呢?且还是借着三哥的名义。 她的手不自觉揪紧领口,景侗见状笑道:“不是什么大事情,囡囡无须太紧张。诚然姐夫在外面有了女朋友,但我不说,大姐那边势必不会知道的,他们二人也就不会闹出大矛盾。只是我想着这事瞒住大姐还行,瞒住你怕不可能,所以才特意来告诉你一声,假如有一日姐夫的事情暴露,还得四妹妹在他夫妻之间劝和几句才是。”他从男儿角度来说,并不觉得伯醇有什么过分的,似他的父亲,似他的大哥,再似宛春的祖父,哪一个不是有妻有妾?如今伯醇只是把人养在外头,看样子还是张家颜面的,他们睁一只闭一只眼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只是他的话才说完,宛春就断言一句道:“这不可能。”旁人也就罢了,说伯醇在外面有女朋友,简直是污蔑。 张景侗以为她还要为伯醇辩解,遂道:“男儿家总有二三红颜知己的,姐夫也有在所难免的时候。” “不,这天底下或者十之的男人都有三妻四妾的心思,但我大哥却绝对不会是那样的人!”宛春信誓旦旦地说。就好比曼之纵然不喜这桩婚姻,亦容忍不了大哥在外头有女朋友一样,大哥本人也是同她一样的想法。他或许不会喜欢曼之姐姐,但却不会背着曼之去找另外的女朋友。 虽然她无法用言语说明他和曼之为何对于感情是如此认真,但她直觉里就认为大哥和曼之是一类人物。 他们孤高,他们清傲,他们有过人的学识,他们有不凡的见解,他们……都不是愿为世俗所累的人。(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二章 翻窗 张景侗让她斩钉截铁的态度震撼住,尴尬的张一张口,半晌才蹦出一句:“我也不是那样的人。” 宛春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张景侗挠挠头,脸上不自觉腾起一片红晕来:“也许你从外面听了许多关于我的绯闻,但我要说的是,那些都不是真实的,只是片面的虚假的传言。我本人……其实,其实是很专一的人。”他不知要怎么同宛春解释清楚,心思缭乱起来只恨自己当初言行不够谨慎,要不然也不至于有眼下这种自辩不清的场面。 只是宛春于他的故事并不大在意,她如今在意的唯有大哥是否真的在外有女朋友一事。她立志是要给伯醇洗清冤屈,张景侗此番来找她也不过是想提前给她通个风报个信而已,不至于让她在大姐发难的时候太过于被动,眼下话既然传到,自己就该当告辞了。 他站起身才要同宛春作别,忽然耳尖的听到外头一串的脚步声,还有女孩子嘤嘤笑语:“快来,听说三哥回来了呢。” 张景侗面色一变,忙就拉起宛春道:“这是谁来了?” 宛春道:“听声音,似乎是金丽和湄心。” 张景侗道一声糟糕,忙抽了手就四下寻找着什么,宛春诧异得很,便问他:“景侗哥哥,你要找什么?” 张景侗拍了一下后脑勺,叉住腰道:“我要找个能躲藏的地方,真是糟糕,想不到她们这会子过来。” 找个能躲藏的地方?干嘛要躲呢? 宛春心中还不曾明白:“金丽和湄心你都见过,为什么要避着她们两个?” 张景侗仍在弯腰各处找躲藏得地方,他抬头看看四周,忙不迭同宛春道:“我并非是要避着她们两个,而是我们如今的情形不得不避。” 他话说到这里,宛春蓦地面上一热,终是回味过来他的担忧。院子是季元的院子,而季元却不在,屋子里又只有她和张景侗两人,原本男女就授受不亲,如今他们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还是借着季元的名头,任谁过来看了,都要说他们之间关系匪浅了。 如此一想,宛春也急着帮张景侗找着可以躲藏得地方。耳听得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宛春正着急的时候,忽听张景侗一声低呼道:“有了。” 她循声望去,正看他开了打开了后窗户,一只脚已经踩在了窗框子上,一面还回头望着她低低笑道:“那么,我先走一步了,囡囡。” 宛春忙冲他摆摆手,才瞧着他人影落到窗户外头,背后就听呜呀一阵开门声,金丽并膝跳进门里,啊呜一声惊吓道:“哈哈,宛姐姐,你怕不怕呀?” 宛春好笑的白她一眼:“有什么可怕的,大白天你还装神弄鬼。” “咩哎哎……”金丽翘着两根手指在脑袋上做成个小羊的形状,冲宛春扮了鬼脸,扭头一看屋子,不由奇怪起来,“三哥哥呢?” 宛春低了低头,随意指指门外头道:“他回来一趟又走了。” “又走了?这么快?我们怎么没遇到他?” 金丽大感意外,她和湄心正是从秀儿那里听说季元回来了,才特意赶来这里的,谁知竟扑个空。 宛春嗓子眼里嗯嗯两声,不甚自在的拉着金丽和湄心的手道:“三哥这一趟回来的实在是急,我也只见了他一面,你们两个要想找他,还须得等他下次回来。” “下次回来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金丽撇撇嘴,不过她找季元也没有什么大事,这会子见着宛春,又聊起方才的话题来,“宛姐姐你方才不是说要去西山的吗,咱们时候去?” 宛春可喜她岔开话题,遂道:“要是方便,咱们明儿一早就去。”又向湄心道,“再叫上姨母和一仁,那才热闹呢。” 湄心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她笑着连连点头,三人出了季元的屋子,宛春回身关上门,眸光无意掠过那道大开的窗户,想到张景侗慌张翻窗的姿态,唇边不觉就添出一抹笑来。 因为家里有车在,她们说去西山,第二天当真就去了。宛春经过大半年的调养,身子已经比初初醒来时候好了许多,一路随同金丽湄心爬山山顶,也不曾叫累过。反是姨母有了些年纪,不能同她们年轻人相比,在一仁的搀扶下走走停停的,比她们落后许多。 这一玩就玩到傍晚才回来,宛春先让人带着金丽和湄心去洗漱一番,姨母赏玩半日这会子也实在累得够呛,晚饭都不大愿意吃,早早就带着一仁回厢房里歇息去了。 宛春见身旁无人,才叫住一个听差问道:“大哥今儿在家吗?” 听差道:“大爷一早就回来了,这会子应该在书房里。” 宛春便去凝辉园的书房找伯醇,她自放假后要带着金丽和湄心游玩,已经有几日没有学习日文了,这会子一进伯醇书房,没看到他的人,倒看到了他满桌子的日文书。 她一时无事,就站在桌子旁,就着台灯,一页一页的翻阅着,正看到入兴时候,伯醇倒又回来了。一推书房门,见着一个二八佳人俏生生立在灯光里,一手捧卷,一手翻书,别提多么优雅了,他微微的一笑,极轻声的关上门道:“囡囡今日怎么来了?” 宛春闻声忙将书本放下,向他一笑道:“大哥回来了。”便往前走两步,同他一起坐在一张小圆桌前。 她既认为伯醇是个坦诚真实的人,那么对于心中疑惑自然也就坦诚的相问了:“我今儿来有话要问大哥,还请大哥不要隐瞒我。大哥近日在外面都做些什么?为何有人说大哥在外面是新交了女朋友呢?” “谁交女朋友?我吗?”伯醇见她问起,果然十分惊讶,一指自己鼻头好笑道,“我同谁交女朋友?我已是有家室的人了,为何还要交女朋友” “正是呢,我也说这话,可见大哥是被小人给冤枉了。”宛春言里有些愤愤不平,这些小人也真是坏极了,大哥这样磊落的人,也能被他们给污蔑了。不过,也正因为伯醇亲口否认,宛春心里的底气才更足了,想着不必等明天,待除了大哥的书房,她就要告诉大嫂,大哥才不是拈花惹草的浪荡公子。(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三章 复仇 这么想着,竟是一刻也坐不住了,便要起身离开。人还没动呢,就瞧见伯醇长袍的衣摆在眼皮底下晃了两晃,踱着步子道:“或者,他们是见到我和小野绿在一起了吗?” “小野绿?”宛春站起的身子不自觉又坐回原位去,直直抬起头盯着伯醇道,“小野绿小姐还没有回日本吗?大哥怎么又同她牵扯到一起了?”早在大哥结婚之前她可明白的听大哥说过的,对于小野小姐绝没有感情方面的心思,怎地结婚后又闹这一出来? 她怀疑的眼光实在太过明显,伯醇笑着敲一敲她的额头,斥道:“不要乱想,我同小野绿之间仍旧清白的很,只是我有些事情急于要从她那里得知消息罢了。” “是什么事情?” “是关于我们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 伯醇说到这里,语气慢慢就低沉下来,他亦是坐在了椅子上,看着宛春缓缓道来:“不怕同四妹妹说,日本方面近日势必会有大动作了。我昨日从小野绿那里听说,她的父亲已经到了旧京,且一连几日都住在日本驻华大使馆里。一个声称要到旧京找女儿的人,如今见到女儿却没有接她回去,反是不寻常的住在大使馆里,就是让四妹妹你来想,也必会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的。” “所以大哥这些日子一直就为了这些事同小野小姐来往?” “是,虽然说出来不甚光明,但为国而计,哪怕让我当奸细,我都在所不惜。” 伯醇掷地有声,宛春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下来,她笑了笑,方同伯醇道:“不论大哥做什么我都明白大哥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就像这一回,任谁说大哥在外有了女朋友,我都不会相信的,我只信大哥你。” “傻丫头。”伯醇隔着桌子伸手捏了捏宛春的鼻梁,语气亲昵而感动。 宛春让他捏的动弹不了,张着嘴粗声道:“不过大哥,纵然你有苦衷,对于大嫂那边你总归得交代两句,不然,大嫂若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再要误会大哥可就不好了。” “是,我知道了。” 伯醇朗声一笑,松了手终于愿意放开宛春,提及曼之,他这几日倒还真酝酿一些话要同她说,不过每每要说的时候总有事情发生,倒都错过去了。 宛春既然解开心中疑团,回去自是睡个安稳觉不提。 又过两日,姨母和一仁就要回苏州去了,走时又对余氏道:“过了九月,湄心就要去外国读书,在你们家住这半年来,辛苦姐姐你费心了。” 余氏喜欢湄心还来不及,何来费心之说,听到湄心九月就要走,心里还有点舍不得,又怪起她的庶妹:“湄心还这样小,你也舍得让她到国外去?” 姨母笑道:“不小了,到十一月里也该满十八岁了,我们那里还有人家的女儿十岁上就送出去留学了呢,我也是舍不得她才留到现在。” 余氏便又问起一仁的学习情况,闻说高中就要跟她姐姐一起去国外读书,倒又放下心,道他们姐弟两个在外总算可以互相照应了。 江家的人为课业操心不已,金丽那边却又太放纵了,直在旧京玩了大半个月,还是她母亲忍不住来电话,呵斥她:“你的假期作业也不要做了吗?”一语惊醒梦中人一样,金丽这才想起自己的几门功课都还没有完成作业,便也赶着要回上海。 余氏命人给她收拾行李,又叫来宛春和湄心道:“咱们也同金丽一块走。” 她提到上海就忍不住想起没了的那个女儿,既然仲清说叔云已经埋葬过了,她作为母亲生前不能看她一眼,总要去给她扫扫墓上上香的。 湄心早已惦念上海的繁华和国际化了,听到余氏吩咐,自然欢呼雀跃着跟金丽一起去收拾衣服了。宛春别有心事,她知道母亲去上海的用意,原本对于复仇计划,她还要打算放一放的,这会子也正好趁此机会一并了结罢。 她们娘们几个收拾了两大箱的衣服,这一回余氏没有多带人,只带了娜琳和秀儿两个。李岚峰也道人多反而惹眼,便嘱咐宛春等人多加小心。 此去上海,比之先前更加熟悉,也更加迫切。余氏迫切的想知道叔云的过往,而宛春却迫切的想报了自己心中之仇。她紧紧压住手中的纸袋,那是她从弗雷德那里记载来的尸检报告,这一回倒要看看陆建豪还要怎么狡辩。 她一点点的在心里勾画思量,连路上的风光都没心情观赏,倒是金丽和湄心,两个话篓子直说了一路的话。 她们这一趟来先前并没有告知过仲清,只有李岚藻在同金丽通话的时候才得知余氏也要到上海,便多派了两辆车来,将她们母女一行都先带回了思南公馆。见到湄心也在,李岚藻不由笑道:“这一回金丽总算了结愿望了。”便要留着湄心多住两日。 余氏答应了她,在思南公馆吃过饭后,就只和宛春一人带着娜琳和秀儿坐车去枫桥官邸。门房看到她们娘俩的时候,揉了两次眼睛才信以为真,忙给她们开了门道:“太太,四小姐,你们怎么来了?” 余氏一面走一面问他:“你们老爷和奶奶可在?” “在在,老爷和奶奶都在的。”门房躬身将她们送到院里,赶紧给枫桥官邸的听差使眼色,差他去知会谭汝霖和仲清。 听差连跑带走的去了,不多时仲清和谭汝霖就从门里迎出来,仲清当先便道:“妈,囡囡,你们几时来的,竟也不通知我一声,我也没能叫人去接你们。” 宛春便道:“不必姐姐来接,姑母先一步派人接我们去了。” “姑妈知道你们来吗?哎呀,她真会瞒着我。”仲清一面说一面疾走两步,下来搀扶了余氏。 谭汝霖站在台阶上,搓搓手也不大好意思道:“妈这来的也太突然,我们府里都没有准备。” “准备什么?我同你四妹妹又不是没来过,照旧还住原来的房子罢。” 余氏对于他上一回在李家欺负仲清的事还有怨言,说出的话自然也似刀子割着人心一般,谭汝霖脸色更加不好看,勉强笑了一笑。见秀儿和娜琳拎着行李箱,忙就下来帮她二人把箱子送到房里去。(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四章 准备 仲清扶着余氏一边走一边在眼角里觑着她的神情,见她慈颜微沉,双眉低蹙,并不像是来走亲戚的样子,便小心地问余氏:“妈这一回来,所为何事?” 余氏没有言语,待到房中,才向仲清道:“我是为了你三妹妹叔云而来,不过在说叔云的事之前,我还要见一个人。陈家表小姐何在?” 仲清心头咯噔一跳,讪讪笑道:“芳菲就在她房中呢,妈妈找她……有事?” “她既是在房中,你就把她叫来,我有话同她说。” 仲清深锁眉心,一面掂量她母亲的用意,一面吩咐翠枝:“去请表小姐来。” 翠枝忙到隔壁敲敲门,芳菲初时并不愿发声,翠枝无奈只好隔着门同她说是余氏和宛春来了,要见她呢,芳菲这才急急忙忙起身梳了梳头,便跟着翠枝到余氏跟前。 余氏端坐在屋里,抬起眼皮打量芳菲一回,瞧她双颊已经消瘦到颧骨高凸,眼底一片青灰,以往红润的丹唇,也变得苍白干硬起来。她心里大叹口气,只恨家门不幸,竟出了这等欺人女儿之事,遂把责怪芳菲的心也淡了,对仲清和宛春道:“你们姐妹两个出去吧,留芳菲在这里陪我说说话。” 宛春和仲清相看一眼,仲清不大愿意离开,宛春上前拉住她的手道:“姐姐,我们走吧。”愣是把她带出了房门。 她们姐妹一走,陈芳菲扑通一声就给余氏跪下了。在余氏上一回来上海的时候,对她可谓不薄,仲清和宛春也拿她当自家姐妹视之,如今她虽是受害者,但当着余氏的面,心中仍是愧疚不已:“太太,芳菲对不起您。” 余氏忙将她拉起来,同自己一块坐下,叹息着道:“你有何罪?要怪也只怪谭家那个糊涂东西。”说着,看她身上衣衫也是颇多褶皱,不由又道,“你何苦拿别人的错折磨你自己?我心里明白你的难处,那个人是你的远房表兄,你不愿意将事情闹大伤了两家和气,再则他又是仲清的丈夫,你为了仲清也就自己把苦给咽了,这些我们都明白了。只是……事情已然发生了,就得想一个解决的好办法,我叫你来也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同仲清一起留在谭家?” “不,我不愿意!”芳菲闻言,猛地抬起头,望着余氏不住的摇头道,“我知你们为我好的心意,可是我不愿意!”一想到她的余生都要同一个侵占自己的人连在一起,她就深觉还不如即刻死了的好。 这几日若非仲清使人时刻看着她,盯着她屋里的动静,她早就挨不到这时候了。 余氏也不过是试探一问,见芳菲不愿意,这才换了自己真正的想法道:“你若不愿意,那么就不能再留在枫桥官邸了。我们李家别的不说,屋宇院落还是有一些的,如果你同意的话,以后就跟着我吧,跟着我回旧京去。” “我……我真的可以……跟在太太身边吗?”芳菲于绝望里看到一丝光明,她情不自禁的扑过去握住了余氏的手,忍不住喜极而泣,“我愿意跟太太走的,我愿意!”只要能正大光明离了这里,说什么她都愿意。 “那么,以后你也算是我们半个李家人了,再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余氏摸一摸她的额头,想着她孤身一人来到上海,寄住在一个狼子野心的亲戚家中,的确是太可怜了。不知叔云当年,可曾这般可怜过? 她打定主意要带芳菲走,便将仲清和宛春叫回来,同她们都说了清楚。宛春是没什么话说的,仲清心里正觉对不起芳菲,又不知该如何安排她是好,母亲就提出了要将芳菲带回李家的话,她自然也是十分赞同,便道:“芳菲跟着母亲,于母亲方面我可放宽心,于芳菲那里我亦可以放宽心了。”又同芳菲说,“我们李家人你都见得差不多了,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宛春的人品你也看在眼里,你只管放心的在李家住着罢。” 芳菲点一点头,一时仲清看她面色苍黄,且精神十分疲惫,便让翠枝先扶她回去休息休息,待休息完了再好生洗漱出来。 屋子里不觉又剩下她们母女三人,余氏就问仲清叔云的墓在哪里,又问她:“听说叔云曾许过人家,可知是许给谁了?” 仲清一一都回答了她,又道:“说来也是巧,三妹妹许的那户人家,就是当初住在四妹妹病房隔壁的陆家,陆家那个老太太就是三妹妹的婆婆。” “是那一家?”余氏心里顿觉不喜,那个陆老太太据她几日的观察,实在不是个良善人物,且陆家的那个女儿,看其言行就知道十分泼辣,若叔云是嫁去这样的家庭,岂不受尽委屈? 想到陆家有两个儿子,余氏忙又问仲清:“许给陆家哪一个了?” 仲清道:“是陆家的大儿子陆建豪。” “陆建豪?他人现在何处?” “他现在应当在衙门上班的吧……”仲清略有犹豫,不大确信的问她母亲,“妈不会是想要见他吧?” “叔云是我的女儿,他是叔云的丈夫,我自然是要见他一面的,我们这些年来都不曾得到过叔云的消息,眼下唯有从他那里可以对于叔云的生前探知一二了。” 余氏心里有这个念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她性情坚忍,任是思女过甚,外观上也不曾表露出多少来,面对宛春她也曾未说过要见陆建豪的话。 当下宛春和仲清都让余氏弄得措手不及,仲清那里还好说些,不过是寻个人出去找陆建豪而已,宛春心里就难为多了。然而她毕竟心思灵活,只一个转念,就又有了主意。 待问过陆建豪何时来之后,宛春便回房去偷偷准备了。她将自己特意购买的一套衣服都拿出来,尽皆换上,又取了梳子头绳,将一头青丝全数放下,一边梳了一个长辫子,额前轻轻勾出一蓬刘海。在她的屋子里有一面穿衣镜,她换好一切便到那镜子跟前照了一照,瞧着镜中人的面容,不觉微微咬住了唇。(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五章 好戏 因为不便于在人家上班的时候将人喊回来,仲清就吩咐人去同陆建豪说,谭汝霖同她要做东,请他到府里吃饭。听差依样传话给陆建豪,陆建国果然不疑有他,傍晚下了衙门之后就坐了一辆黄包车到枫桥官邸来。 谭汝霖亦是从衙门下班回来了,他从仲清那里听说了余氏的想法,自然知晓陆建豪要到家中来,并命人预备了酒菜,心里还当是余氏要认下陆建豪这个女婿了。 陆建豪从今儿上午时候,眼皮子就一直跳得厉害,他母亲说是右眼睛跳不吉利,要给他贴个符在眼睛上,让他给拒绝了,只以为是近日新官上任太过劳累所致。不想右眼皮子竟跳了一天,到枫桥官邸的时候还兀自跳得厉害。 他揉一揉眼,下了黄包车,给车夫结了车钱,枫桥官邸的听差一看见他就忙给开了门。 陆建豪畅通无阻的进到院中,他们是六点钟下的班,在夏季里六点钟的天儿还敞亮得很,要直等到八点才能见到夜色,故而整个枫桥官邸都没有开灯,院子里不觉有些冷清。 他迈上台阶,枫桥官邸的建筑是很西式化的,餐厅同客厅几乎都连在了一起,中间只有一个隔扇挡成两个区域。陆建豪人才进到客厅,正要问听差谭汝霖和仲清在哪里,忽的听到一旁的一间小客房中有小孩子的啼泣声。 他知道谭家的小少爷还不满周岁,想来应当是小少爷在哭闹了,又听有个慢悠悠极和悦的女声在轻轻唱着歌哄小孩子,是上海人最为熟悉的民谣:“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蒲桃四斤壳,吃侬格肉,还侬格壳,张家老伯伯,请侬开开门,问侬讨只小花狗……”发音地道,吐字清晰,分明是上海人才能唱得出来的。 他原以为是仲清在里头,这么看来倒又不是了,毕竟仲清可是李家人,李家远居旧京,就算仲清嫁到上海学了上海话,也不能将民谣唱的这般准确的。 可能是谭家从当地请来的乳母吧?陆建豪这么一想,有些不以为奇。 他迈着步要往里头的餐厅里走,谁知从楼上跑下来一个小丫头,噔噔噔几步响就从他身边过去了,推开客厅一旁十分隐蔽的一间小门,探头向里笑道:“抱累了吧?太太叫你待会子过去吃饭呢,稍后乳娘吃了饭就换你。” 里头的人说些什么听不大清,陆建豪便见那个小丫头又噔噔噔的跑上楼去,似是复命去了。 他扭着头,余光从那没有关紧的门缝里一瞥,只隐约看得一个穿着二蓝竹布裙的女子,梳着两只麻花辫,怀里抱着一个小娃娃,小娃娃伸直手要去摸她的面颊,她咯咯的一笑,就避开了。 这原本该是十分温馨的画面,然而在陆建豪看来,却吓得腿脚一个哆嗦,几乎跌到地上去。 这个女人……这个孩子……怎么会在这里?她们……她们不都是死了吗?是他亲手送去下葬的,为什么她们会在这里? 他简直要失了魂魄,大摇其头倒退着几步,只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身后谭汝霖从听差那里得知陆建豪已经来,恰恰洗了手从餐厅中出来迎他,让他一个后退撞到脸上,哎呦一声就道:“注意脚下啊,陆部长。” 陆部长还在惊愕里没能回过神来,一听有人说话,当即转过头攥住谭汝霖的衣领子直问他道:“那个屋里的是谁?她是谁,孩子又是谁?” “什么谁谁她他的,”谭汝霖让他问得莫名其妙,朝他手指的方向一瞧,这才笑道,“哦,你说的是四妹妹啊,她今儿才来上海,你不认得她的。” “四妹妹……是四妹妹……”陆建豪松了松手,倒是想起母亲曾说过李家有位四小姐生的与雅娴十分相像,几乎吓死了她,想来说的就是这位小姐了,真是像啊,也几乎吓死了他。 他大喘几口气,努力驱走心头的阴影,知道那人不是谢雅娴就好,至于李家四小姐,算起来他还应是她的姐夫呢,他不必怕的,不必怕。 正自己安慰自己间,宛春在小客房里已经听到外头的说话声了,她面不改色的轻轻将铭伟放进摇篮里,摇了摇看他睡熟了,才理一理衣服头发,从客房里出来。 她是故意做了这一番打扮,这是她嫁给陆建豪之后惯穿的一身衣服,歌谣也是曾经哄着女儿的时候经常哼的那一首,她就是要他害怕,要他心虚,要他在母亲和姐姐面前自露马脚。 她一开门,当然地,便与陆建豪对视个结实。陆建豪方才平定的心,再见到宛春神情的那一刻,又乱成了一团乱麻。 反是宛春悠悠闲闲的,扶着沙发的一只扶手,站在那里微笑着唤了一声:“姐夫。” “啊……” “哎!” 陆建豪心慌的应了她一声,耳听后头谭汝霖亦是回应她一句,方知自己是会错意,宛春那声姐夫并不是叫他的,他就越发尴尬起来。 谭汝霖不知她二人之间的交锋,看宛春出来便问她:“铭伟睡了?” 宛春点一点头道:“才睡下。” “真是辛苦四妹妹了。”谭汝霖客气两句,见陆建豪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地,遂赶紧向宛春介绍起陆建豪,“这位就是我同四妹妹说的那位陆建豪陆先生了,如今陆先生在农政部领着部长一职。” “不敢当,不敢当。” 陆建豪不知为何,虽明白宛春不是谢雅娴,但面对着她的目光,他仍是很不自然,不仅不自然,若再看她的目光,他甚至还能觉察出宛春目光里对他表现出的恨意来。 可是这太不应该了,他又不曾见过这位四小姐,如何她要这般敌视自己?仿佛……仿佛就像那个人临死的时候,看着他的眼神。 陆建豪稍稍侧开身,心虚的避开宛春审视的目光,微微颔首同她问了好:“陆某见过四妹妹。” “谁是你的四妹妹?”宛春讥笑地盯着他僵硬的侧脸,“我只知道我的兄长有两人,姐姐有一人,姐夫唯有谭大哥一个,你凭何叫我四妹妹?” “凭……凭我……是……是……”陆建豪是了半天,也没有是出个所以然。旁人不知叔云的死,可是他最为知道,,由是面对着与谢雅娴几乎如出一辙,且穿着打扮都一样的李四小姐,他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口来自报家门。 宛春自是知道他心里在怕什么,可惜他怕的真是太早了,眼下这好戏不过刚刚开始而已。(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六章 惊魂 因为有宛春在,陆建豪的这一顿晚饭吃得极为惊心动魄,他不敢看宛春,却又不能全然的忽视宛春,兼之还有余氏在,余氏对于叔云的消息一丝一毫都不愿意遗漏,她问得多,他回答得也多。 可是他越回答,心里头就越怕,怕自己一个不经意就会露出什么马脚来,尽管他这两年间已经将宛春的死瞒得滴水不漏,似乎从心底里自己也以为那是一场溺水的意外了。 宛春听她母亲问话,自己也不曾多言语,只在陆建豪回答的时候,目光便死死地钉在了他身上,若非身旁还有个仲清在,她当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跳将起来,一五一十的将那些真相都告诉了母亲。 可是,现在她都只能忍着,不过也无需忍多少时候了。 吃完了饭,按理陆建豪是要回他自己家的,但是余氏还有许多话要问他,那边谭汝霖又赶着献殷勤,几番挽留住陆建豪在枫桥官邸住下,又即刻命令人去收拾出一间客房来。 陆建豪推辞不过,只好去了电话给他母亲报声平安,就在枫桥官邸住下了。 他的客房远在西边,而宛春和余氏等一众女眷在住在东边楼上,中间隔着大大的一个回字长廊。枫桥官邸的规矩,是整晚都要亮着灯的,尤其在仲清生过铭伟以后,为了照顾孩子,府里的灯就仿佛不需要电钱一样,越发亮的多亮的通明了。 灯光从门缝底下透进屋子里,在门与地板的交界处铺出寸把长一米多宽的洁白光面来,仿佛是诗中写成的地上霜。陆建豪盯着那地上的灯光正微微地出神,想着自己白日里真是有些失态,怎能够让一个小姑娘吓破胆子? 诚然四小姐与雅娴是极为相像的人,可她们毕竟是姐妹不是,姐妹之间相像的多了,有什么好怕的,亏得他还从母亲那里先行知道了这个消息。 他不无懊恼地在床上翻来覆去,又想自己明日再不能犯这样的错误了,如今他是李家三女婿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只要自己在李家太太面前再多得一些同情,以后何愁没有好前途? 他这么一打算,争名夺利的念头立时就压倒了一切,胆子不免又大了起来,一时想到四小姐仿佛对他还有些敌意,他势必要在四小姐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也好扭转她之于他的态度。 “床前的明月光”明了暗,暗了明,陆建豪打定一手好算盘,再次翻了翻身,调动一下枕头,将自己放置于最舒适的状态,微微闭闭眼,方想要睡,眼皮眨合间不意看到门缝下的灯光里闪过一道人影,他心头一愣,不由开口问:“是谁?” 外头回应他的事良久的静默,但是那个人影分明还在,陆建豪起了疑心,想着自己如今人在枫桥官邸,或者是谭汝霖来与自己有话要说?便在屋里又问一声:“是镇守使吗?” 外头照旧是一片沉寂,可是人影却晃了两晃,陆建豪只觉胸腔里扑通扑通地响,一声赛过一声,在空旷的客房里,仿佛有人在拿着一个小锤,重重地敲在皮鼓上。 他到底还是有几分胆色的,叫唤两声都无人回答,遂披衣下床来,将壁灯轻轻一拧,啪嗒地一声,屋子里顿时亮了起来,地上的人影也在灯亮起的时候刹那消失不见了。 陆建豪冷不丁就去打开了房门,却见回廊里到处都是空荡荡的,别说人影,就是一个苍蝇也无。从二楼望下去,一楼客厅的灯还明晃晃的亮着,亦是丝毫没有一个人。他背脊处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只道自己方才或者是眼花了,哪里有什么人影? 这么一想,不由得就失笑两声,暗道今日真是草木皆兵,一念才起,身子刚刚要转过来,余光里不经意看到房门上挂着的一个大大的人影像,登时两眼大睁,直愣愣就被吓退了两步,嘴里不由大喊了一声。 此时已是深夜时分,枫桥官邸唯有两三个守夜的人和一个门卫尚且醒着,余下的人早就进入了梦乡。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平地里的一声响才显得尤为可怕。 仲清和谭汝霖的房间亦在回廊西侧,虽未曾比邻陆建豪,却也相去不远。他们夫妻二人因为余氏平白登门之故,正在一处思忖余氏的来意,仲清说到余氏要将芳菲带回李家的话,谭汝霖头一个是不愿意答应的。然而他这会子已经全无立场去留住芳菲了,又恼又不甘心的时候唯有将此一切都怪罪到仲清头上,心里只以为是她容不下芳菲,竟要将她逐去李家受罪,全然不想芳菲是因为他的缘故才自愿要走。 夫妻两个说到分歧处,当然也没有了睡觉的兴致,仲清气得口干舌燥,起来倒了一杯茶端在手中还没有喝,便让外头的动静吓得一个哆嗦,手里的一杯茶登时都倾洒到桌面上去了。 她忙不迭的扔下杯子就去开门,谭汝霖也赶紧从床上翻身下来,夫妻两个一同奔出门外,就见得陆建豪穿着家常绸布中衣,一只胳膊儿半挂在回廊栏杆上,整个人似霜打的茄子似的,歪歪斜斜躺在那里。 他们不由一惊,忙都赶过来,对面的门一时也打开了两三扇,却是余氏同娜琳和芳菲也听着动静过来了。 陆建豪人还吓得倒在地上不能动弹,他有心要去撕下门上的画像,叵耐手脚无力,眼睁睁就看着仲清和谭汝霖走到跟前来,谭汝霖先去伸了手扶他,仲清眼力明快,一抬头就看着门上虚虚浮浮贴了一个画像,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正有宛春的神态和样子。又看那画像的右侧边,像是朱墨勾勒的,又像是血染的一般,歪七扭八写了一行字,竖着读下来却是“陆家孽贼,还我命来”。 仲清悚然大惊,上前一步便将画像从门上扯下来,再三打量一番,才堪堪确信,这画上的人物并非是宛春,而是李家三小姐李叔云才对。(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七章 附身 外头照旧是一片沉寂,可是人影却晃了两晃,陆建豪只觉胸腔里扑通扑通地响,一声赛过一声,在空旷的客房里,仿佛有人在拿着一个小锤,重重地敲在皮鼓上。 他到底还是有几分胆色的,叫唤两声都无人回答,遂披衣下床来,将壁灯轻轻一拧,啪嗒地一声,屋子里顿时亮了起来,地上的人影也在灯亮起的时候刹那消失不见了。 陆建豪冷不丁就去打开了房门,却见回廊里到处都是空荡荡的,别说人影,就是一个苍蝇也无。从二楼望下去,一楼客厅的灯还明晃晃的亮着,亦是丝毫没有一个人。他背脊处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只道自己方才或者是眼花了,哪里有什么人影? 这么一想,不由得就失笑两声,暗道今日真是草木皆兵,一念才起,身子刚刚要转过来,余光里不经意看到房门上挂着的一个大大的人影像,登时两眼大睁,直愣愣就被吓退了两步,嘴里不由大喊了一声。 此时已是深夜时分,枫桥官邸唯有两三个守夜的人和一个门卫尚且醒着,余下的人早就进入了梦乡。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平地里的一声响才显得尤为可怕。 仲清和谭汝霖的房间亦在回廊西侧,虽未曾比邻陆建豪,却也相去不远。他们夫妻二人因为余氏平白登门之故,正在一处思忖余氏的来意,仲清说到余氏要将芳菲带回李家的话,谭汝霖头一个是不愿意答应的。然而他这会子已经全无立场去留住芳菲了,又恼又不甘心的时候唯有将此一切都怪罪到仲清头上,心里只以为是她容不下芳菲,竟要将她逐去李家受罪,全然不想芳菲是因为他的缘故才自愿要走。 夫妻两个说到分歧处,当然也没有了睡觉的兴致,仲清气得口干舌燥,起来倒了一杯茶端在手中还没有喝,便让外头的动静吓得一个哆嗦,手里的一杯茶登时都倾洒到桌面上去了。 她忙不迭的扔下杯子就去开门,谭汝霖也赶紧从床上翻身下来,夫妻两个一同奔出门外,就见得陆建豪穿着家常绸布中衣,一只胳膊儿半挂在回廊栏杆上,整个人似霜打的茄子似的,歪歪斜斜躺在那里。 他们不由一惊,忙都赶过来,对面的门一时也打开了两三扇,却是余氏同娜琳和芳菲也听着动静过来了。 陆建豪人还吓得倒在地上不能动弹,他有心要去撕下门上的画像,叵耐手脚无力,眼睁睁就看着仲清和谭汝霖走到跟前来,谭汝霖先去伸了手扶他,仲清眼力明快,一抬头就看着门上虚虚浮浮贴了一个画像,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正有宛春的神态和样子。又看那画像的右侧边,像是朱墨勾勒的,又像是血染的一般,歪七扭八写了一行字,竖着读下来却是“陆家孽贼,还我命来”。 仲清悚然大惊,上前一步便将画像从门上扯下来,再三打量一番,才堪堪确信,这画上的人物并非是宛春,而是李家三小姐李叔云才对。 她一把攥紧了画像,转着头眉目狰狞得吓人,直直逼问着陆建豪道:“这是怎么回事?” 陆建豪哪里敢回答她的话,他半睡半醒间看到这幅人像,早就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这会子遭仲清逼问也唯有沉默对之。 可是他的沉默只能越发引起仲清的怀疑,她捏紧了画像就要叫人来,余氏和芳菲等人已经走了她身边,余氏看她说话的样子十分动怒,不由问道:“怎么了,大晚上的你们都在这儿做什么?” 仲清见她母亲来,手上握了一握,终是松开来将人像画递到她母亲面前道:“妈妈,你看。” 余氏就着她的手将画展开看了,一见之下果然也十分心惊,她怒目瞪了陆建豪一眼,呵斥道:“把这竖子带下来,待我好好审审他!” 谭汝霖才刚将陆建豪扶得半起,闻听此言,手头上一松,登时陆建豪的身子就又瘫软了下去。 仲清气他没用,连夜叫来两个听差,命他们拉扯着陆建豪下楼来。 余氏坐于圈椅上,活像是夜半升堂的青天大人,她将画像狠狠一扔,几乎丢到了陆建豪的脸上去:“你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陆建豪低头看着那画像,别说仲清她们心里疑惑,他心里亦是疑惑的很,他明明开门后并没有见到人,会是谁在这个时候陷害了他?不过,不论是谁,他都不会承认的,他费尽心机杀妻灭子走到今天这一步,好不容易才坐上农政部部长的职位,岂能让这等捉神弄鬼的伎俩恐吓到? 于是他抬起头了,望着余氏道:“岳母明鉴,我实在不知这是何人所画,也不知此画何意。内子雅娴在旧京游玩时溺水而亡,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这幅画实在是有污蔑之嫌!” “污蔑之嫌?无缘无故,为何就只污蔑了你!”余氏心里头正被画像一事搅合得心神不宁,她本就于陆家不悦,这会子见家中横生一画像,且直指陆建豪,深怕自己多年来所担心的事情会成真,叔云若是真受了什么冤屈,她不能不为她出头的! 陆建豪怎会不知余氏的怒意来自何处,正是因为知道,他才更要停住,坚决不能承认,遂又磕了一头道:“岳母在上,小婿绝不敢有半句虚言。自小婿同二姐二姐夫相认以来,又升了官位,早已就招惹了旧日同僚和政敌的红眼,他们背地里无时无刻不想着要扳倒小婿的。还请岳母好生想一想,这画像如何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岳母来的时候出现了?若是为了替内子伸冤,早在内子故去的时候就该显灵了,如今时隔两年,才有画像一事,可见是人为!小婿斗胆请母亲明察,还小婿一个清白,也还内子一个清白!” 他在官场混迹多年,能升到如今地位,凭借的不仅仅是头脑,还有一张好口才。这样一番辩解之词说下来,余氏信与不信尚且两知,但在谭汝霖看来却已经相信了。政治上的勾心斗角简直堪比弄堂里女人们的家长里短,一招言语不慎,即可满盘皆输,四处与人为敌。 陆建豪的确是升的太快了,他家世又不显赫,被有心人嫉妒陷害也在情理之中。(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八章 巡捕 仲清都要被她给弄糊涂了,伸出手拉住宛春便道:“四妹妹莫不是病昏了不成?你快躺下,想要找孩子,我让人给你找去?”她向着秀儿使一使眼色,秀儿会意,忙擦一把眼泪就要帮着她把宛春给扶到床上去。 奈何她两个人的力气,也没能撼动宛春半分。她拼命地挣扎,指甲从秀儿的胳膊上手上划拉过去,幸而她学医,一贯洁癖得很,素来不留长指甲,倒没有伤着秀儿,可那手劲到底还是让秀儿一疼,忍不住就缩回了手。 她一收回手,仲清顿失左膀右臂,自个儿一人独木难支,也没能拉住宛春。 宛春从她二人中间奔出去,嗵嗵嗵的脚步声直响到楼底,慌得余氏、仲清等人忙也跟着她一路跑过来。 宛春披散着头发,正站在客厅的水晶吊灯底下,她垂着眼直直看向跪在那里的陆建豪,手指哆嗦半天才颤颤巍巍指向他的额头,一开口就是止不住的恨意和悲泣:“陆建豪!你也有脸面跪在这里!你也有脸说,是别人污蔑了你!你抬起头睁开眼好好看看我,你看看我是谁!你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为图富贵便杀妻灭子,如今事到临头你还敢狡辩!” “你……你……”陆建豪也让宛春的话语惊得呆住,他原以为方才的话已经算是躲过了一劫,却没料到更大的劫难还在后头。 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人不是李家四小姐吗?为何……为何她会知道雅娴和妞妞的死因? 新社会以来,政府三令五申的要求破除封建迷信,连寺庙里头的香火都少了许多,他亦很少信鬼神,正因为不信才无所畏惧,才敢对谢雅娴母女下毒手。但是眼下,不由得他不信,雅娴回来了!她用了李家四小姐的身体,重新站在自己面前,一字一句,句句泣血,控诉着他的暴行。 然而他仍然还想要替自己辩驳自己,强撑着脊背勉力笑了一笑:“四……四小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陆某人怎么听不懂了?” “你听不懂?你是不敢听懂!善恶到头终有报,陆建豪,今天就是你得报应的时候!” “我……我能得什么报应?”陆建豪事到临头,缩头是一刀,伸头亦是一刀,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到底,死不承认道,“四小姐无凭无据,岂可冤枉陆某人!陆某人的富贵都是自己拼来的,何曾倚仗过妻儿?” 宛春狠啐他一口,转过头去也不顾众人惊诧莫名的表情,又嗵嗵嗵的跑上了楼,从行李箱中翻出几页纸来,复又返回楼下,在众人的注目中,将那几页纸甩手就扬到了陆建豪的脸上:“你要证据是吧?这就是证据,是你故意驾车落水,残杀妻女的证据!” 纸张飘飘洒洒,仿佛六月里的飞霜,陆建豪没有伸手去接,任由那纸张散落在身前脚下。他无声的低下头,看着那白纸黑字上,明明白白写了尸体检验报告几个大字。眼睛一行行看下去,越看心头越惊,他明明记得赵家当初答应得好好的,只要他乖乖回了上海,尸体方面的事情他们自然帮他摆平。 可是他从不知道,赵家居然瞒着他,找人给尸体做了尸检报告,而且这报告还落到了李家人手里。 他的沉默不言,看在仲清等人眼中,分明就是心虚的表现。谭汝霖先一步弯腰下去,将那几页纸捡起来,一页页递到余氏手中,余光里瞄过报告上的“手背部钝击性损伤”等字样,也不由就是一阵心惊。 他斗着胆子去看余氏的脸色,然而水晶吊灯的光影落在她面颊上,除却阴沉他并没有看出其他来。 余氏拿着那几页纸,仿佛是有千斤重一般,任她再怎么想,也不会想到她心心念念的三女儿会死的这样惨死的这样绝望。被自己的枕边人所害,她怎可甘心?难道就是因为不甘心,所以她才要回来,当着她的面,亲自陈诉自己遭遇的苦难和冤屈吗? 她极力地忍住心中悲痛,扬声便唤仲清:“打电话给巡捕房,让他们即刻叫人来!”她要彻彻底底的清查叔云的惨案,若当真是陆建豪所为,她定要陆氏一门永世不得翻身! 陆建豪直到此时,才知报应不爽,他强撑多时的精力顿时一泄如注,身子当即就瘫软下来,半侧着趴伏在宛春的脚下,抱住她的脚乞求道:“雅娴,雅娴,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求你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放过我吧,啊,放过我一次!” 放过他!呵,说的轻巧!当初,她那样的求他,可是他放过她和她的妞妞了吗? “妞妞只有一岁,她刚刚学会叫人,叫的第一声就是爸爸,可是你还是把她淹死了!你眼睁睁的看着我们娘俩困在车厢里,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怀里惨死!凭你,也配让我放过你?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们娘俩死都不会放过你!” 她的命,妞妞的命,还有无辜受累的四妹妹的命,都要他一一偿还回来。母亲因丧女之痛在例假大病的那一场,亦要他血债血偿! 她退开一步,像是躲避瘟疫一样躲开了他的乞求,陆建豪无奈,只得匍匐着又爬去求谭汝霖和仲清。 可是仲清的脾气,比之宛春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几乎恨不得要一脚踩死了他才甘心,饶是她心狠,也不得不惊异于陆建豪的歹毒。虎毒尚且不识子,他可当真是禽兽不如! 巡捕房的人自接到镇守使署的电话以后,不消半个时辰就急急驱车赶来了,一溜四个制服巡捕,齐刷刷的跑进客厅里,当下就问是为何事。 谭汝霖大概说了几句,事涉叔云和李家,他没有多言,只道:“把这个姓陆的关押到大牢里去,至于原因,明日我去同你们督察说。” 他是一方司令,手握军事大权,整个上海都要听一听他的吩咐,何况只是个巡捕房呢。巡捕们当即也没有多问,事情既然闹到镇守使这里,想必也不会是小事,自然是拿住人要紧,便也不听陆建豪一叠声的冤枉,忙就架胳膊架腿的给他弄出去,戴了手镣脚铐,塞进车里就带回衙门去。(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九章 跪地 他一走,余氏紧绷的神情才松弛下来,她看了看呆呆站在灯光下,一直望着门外头的宛春,想了想,才颤颤张开嘴叫了一声:“叔云?” 宛春回头看她,泪水早已落满面颊,她一步一步走到余氏面前,开口喊了一声“母亲”,不及余氏回应,人却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母亲,孩儿回来看你来了!” “叔云,是我的叔云啊……” 余氏伸出手,缓缓地抚摸着她的发顶头梢眼角,只疑心自己是在梦里,因为唯有再梦里,她才可再见着死去的叔云。 宛春微微地点头,慢慢叩首及地:“母亲恕罪,女儿这一回来是为了不让奸人蒙蔽母亲和姐姐,占着的又是四妹妹的身子,实在不能久留。如今,恶人已除,女儿也见到了母亲和姐姐,此去一别,恐再无相见之日。女儿不奢求其他,只求我们李家上下都平安康健。母亲保重,女儿这就去了。” “叔云……叔云啊……”余氏禁不住泪盈于眶,她蹲下身子,抱住宛春,一声声叫唤着梦里无数次叫过的名字,她舍不得叔云,可是她知道自己是无法留住她的。手心手背皆是肉,她多么想叔云和宛春都活着,围绕在她身边,齐声的叫她妈妈。 可是,这一辈子她都不能够如愿了。 “妈妈,保重啊!”宛春哭红了眼,抱住余氏的手禁不住慢慢收紧,余氏怀中的温暖让她留恋,也让她欣慰,她终是用这种方式同母亲见面,又同母亲告了别。 余生,就再也无憾了。 经此一夜,宛春不知自己昨晚在余氏怀中是如何睡着的,又是如何到了房里。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晨曦从没有合拢的窗帘缝里漏进来,仿佛洒金线一般,落了满地。 宛春轻轻走近窗前,将帘子猛地拉开,阳光不及躲闪的照进她的眼里,刺目却又轻盈。 从今天起,便是崭新的一天了,属于她和陆建豪的恩怨,终于至此终结。至于,赵家,自然有母亲替她出面。 她的死,宝宝的死,总算沉冤得雪。 夏风轻轻吹进门里,南边儿的七月正是多雨的季节,别看日头高高,保不齐到了午后就会有一场大雨。然而她的心情却依旧雀跃,开了窗纱,探出半边身子,在风里徜徉着。 秀儿进来的时候,冷不丁见到这等情形,骇了一跳,急急就跑过去拉开她道:“四小姐这又是做什么?仔细跌下去。” 她们自宛春醒来后,都似统一口径般,只字不提昨晚发生的事,宛春也只佯装不住。第二日见到母亲和仲清,依旧是那乖乖巧巧秀秀气气的李家四小姐,浑然不见昨日泣血控诉的模样。 余氏得见叔云最后一面,又替她报了仇,此生已经足可宽慰,再见宛春,不由就招招手唤她近前,摩挲着她的面容道:“囡囡,明日跟我去给你姐姐扫一扫墓吧。” “是,母亲。” 她们选定了一个宜祭扫的日子,余氏在叔云生前没能为她添一件衣服买一件首饰,对于她的身后事不免就铺张了一些。宛春和仲清都知她为叔云的心思,于这件事上都保持了缄默,听凭她母亲大肆操办了一场。 祭扫完回来,又遇着一场闹剧,那陆家人一宿没见陆建豪回去,原以为他在镇守使署住得好好的,谁知一早就接到巡捕房的消息,说是陆建豪杀了人,要拿他法办。陆家一直都指望着陆建豪,陆老太太才刚炫耀过她的儿子升到了部长,眨眼部长变成阶下囚,无论如何她都不敢相信的。她倚老卖老地闯进巡捕房,大肆闹了一通,直呼冤枉。 巡捕房的人虽有霸道蛮横的时候,却也不在老人和女人的身上下功夫,何况这会子又是个老女人,他们直觉头疼,赶不便赶,留着又恐生是非,只好同她言明,人是镇守使那边叫送来的,要讲理也得去找镇守使讲去。 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人儿没见过,就是镇守使,也不能无缘无故说杀了她的儿子就杀了她的儿子。未免一人力量不够,她还拉上了女儿陆建群和小儿子陆建鹏。 别看陆建群平时没少与他大哥在她母亲面前闹龃龉,可是到了生死关头,血脉亲情到底深入骨髓,她自然要替陆建豪喊冤,且陆建豪才升了农政部部长,焉能不知是有人在其背后使绊子呢?而且,听听巡捕房说的那些话,什么叫大哥杀了大嫂和女儿?天底下有这种可笑的借口吗,会有人会狠心到杀了自己的老婆和小孩? 纵然她再不喜谢雅娴,也从没有想过要她死啊,大哥好端端地为何要杀她们母女? 她们娘仨赶到枫桥官邸的时候,恰逢着宛春和余氏等去给叔云扫墓,不免扑个空。然而来都来了,走是不可能的了,陆老太太强硬一辈子,唯有这一次为了她的大儿子,她才甘愿低下头颅,跪在枫桥官邸的大门前死活都不愿走了。 她愿意跪着,门房们也没有办法,只好视而不见。 陆建群见她母亲跪下来,自然也不能直挺挺站着,便也在她母亲跟侧跪了下来。陆建鹏情知事情未必就如同他母亲和姐姐说的那般简单,然而他死心里亦是不愿大哥就此被判了死刑,也就存了一丝希望,在门前一同跪着。 时光仿佛流水,缓慢地流淌了一个下午,余氏等人乘车回来的时候,老远就看到门前跪了一排。 余氏不大认得陆老太太和陆建鹏,仲清和宛春却都是见过他们的,尤其是宛春,面对曾相处过八年的“家人”,更无法等闲视之。 余氏便问了仲清:“门口那些人在做什么?” 仲清斟酌着回她:“像是陆建豪的家里人,老太太是他的母亲,旁边的两个是其妹妹和弟弟。” “陆家的人还敢到这里来?”余氏厌恶之色不加掩饰,她喝命一声司机道,“不必理会他们,把车开到院子里去。”(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章 报应 司机受雇于仲清,自然要听余氏的话,一脚踩油门,就要把车强行开进门去。 ? 陆家老太太从晌午等到傍晚,等得望眼欲穿才把余氏给等回来,岂能让她们就这样进到院子里去?车子不愿意停,她就是拼了命也得让车子停下来。于是她撑着陆建群的肩膀站起来,低头一个猛冲,便冲到了车的前头去,若不是司机警醒,及时踩住刹车,几乎要从她身上碾过去。 陆老太太冲出来得时间实在突然,余氏和宛春坐在车后座上,也被晃得一个踉跄。余氏越发动怒起来:“反了天了,这等泼皮破落户,还不叫人撵了出去!” 仲清何尝不这样想,然而她那边的车窗才放下来,陆老太太的一只手儿就扒到了她眼面前儿,扯着嗓子哀嚎道:“亲家太太,亲家太太,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啊!我儿建豪从小到大就没干过坏事,他不可能杀人的,他不可能啊!亲家太太,我儿是被人冤枉的,他是被人冤枉的!” 她一口一个亲家太太,直喊得余氏皱紧了眉,心里只道凭她这样的人家也配与李家做亲家?简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便不禁给仲清使使眼色,仲清明白,忙将陆老太太的手一掰,冷着脸呵斥她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由得你瞎喊胡闹!你儿子杀妻灭子是他自己都承认的事实,人证物证皆在,你们陆家还有什么话可说?我劝你与其有功夫在这里喊冤,倒不如去牢里再多看你儿子几眼,下辈子只求他投胎的时候投得明白点,别再当食子的畜生了!” “你……你们……你们欺人太甚啊你们!”别看陆家老太太横起来的时候十里八街都怕她,可真要遇着仲清这等厉害人物,她就是一百张嘴也说不过她一个!气得哆嗦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想当初你们李家的三小姐还是一介孤女的时候,建豪回来说要娶她,我们陆家连半个不字都没说 如今她身后发达了,你们李家倒嫌起我们陆家小门小户,还要害死我的儿子,你们当真以为这天底下就没个王法了吗?你们别得意,我定然要到京里告你们去,我要告得全中国都知道,你们李家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有那个本事,你就告去!我们李家欢迎你去告!就怕到头来,不是我们李家忘恩负义,而是你们陆家嫌贫爱富,残害无辜!” 仲清怒瞪一眼陆老太太,使劲将车窗一摇,陆老太太吓一跳,忙松开手退后一步。壹 看书 ?她上了年纪,又跪了这小半日,脚底未免虚浮了些,若非她儿子和女儿搀扶得快,人都差点要跌到车轱辘底下去。 陆建群初时还惧怕着李家和镇守使的势力,这会子见她老母亲落了下风,身上的那股泼辣劲儿登时大起,一面啪啪的拍打着仲清的车窗,一面破口大骂道:“出来!你们给我出来!别以为我们陆家就是好欺负的,要害死了我大哥不算,还要压死我老母,你们李家还是不是东西,还有没有良心?凭你们也配称百年世族!” 她是仗着她母亲和兄弟都在,兼之又是隔着车窗玻璃,是以才有十分底气。 只是这世上不仅她的母亲有女儿,余氏亦是有两个好女儿的,她们当然耐不住陆建群这样大骂。仲清气的牙都要咬碎了,一开车门还没来及出去,后头宛春却已经放下了车窗,素面冷凝,仿佛寒冬腊月里挺立的一株傲梅,直直就望向陆建群沉声道:“我们李家是不是百年世族不是你说了算的,而你们陆家倒的确没几个好东西。你母亲自我姐姐进门就挑剔不断,昧了她的嫁妆不说,还把她当成个丫鬟使唤;而你,作为小姑,对长嫂丝毫无敬畏之心,轻则侮辱,重则打骂,她生孩子前要给你们一家老小做饭,你坐月子反倒让她伺候你;至于你大哥,那就更加禽兽不如了,背着她另结新欢,又轻信新欢之言,妄图攀附荣华,便杀妻灭子讨其欢心。今日种种恶果,都是你们陆家昨日种下的恶行。陆建豪的死已是免不了的,至于你们,趁着我们家还没有发难,劝你们还是尽早离去,若不然我们定然会要给三姐姐讨回公道的,她受的委屈,她失踪的嫁妆,一样一样,全部都会让你们陆家还!回!来!” 她一字一顿,字字诛心,陆建群吓得面目煞白,指了一指宛春,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究竟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明明只有他们陆家人和谢雅娴知道,为什么李家的四小姐会知道? 不止她惊诧,满车子坐的人无不惊讶,余氏还当昨日叔云已走,今时听了宛春的话倒又不确信了。 那陆家老太太亦是满面惊慌,看着宛春一力地辩解道:“我的儿媳,我使唤她做事有什么错?她嫁进门的时候,几乎一穷二白,哪里有什么嫁妆!你这……你这真是信口开河含血喷人!” 宛春冷笑一声,陆家的人貌似除了狡辩,真是一无是处,她冷冷一瞥陆老太太:“我是否是信口开河,待明日巡捕房的人去你们陆家搜查的时候就知道了。老太太,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就是我唯一能送你的话!” “你……你不是四小姐……你是那个贱女人!你是那个贱女人!你根本没死,你诬赖我儿,你为了摆脱我们陆家,你诈死要污蔑我儿!你这贱人,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啊你!” “仲清,还不叫人堵了她的嘴!” 余氏实在听不下去这场闹剧,枉她自恃身份,不欲与这种妇人计较,颇耐陆老太太的话太不中听,她气得一跺脚,仲清忙叫门房来,命他们把陆家人赶出去。 陆老太太被人捂住了口角还忍不住挣扎着骂:“谢雅娴,你这贱人,你假作李四小姐,置我们陆家于死地,你会遭报应的!你会遭报应的……你们这群狗东西放开我!放手……” 趁着门房拉开陆老太太和陆建群的功夫,余氏她们坐的车子方得空缓慢的开进门里去。 宛春那一面的窗户还没有升起来,她端庄而凛然的坐在车子里,陆建鹏呆呆垂首目送着她们的车子进去,耳边似乎听到宛春的说话声,似乎在叫他好自为之,然而细听起来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一章 婚讯 宛春的旁边就是余氏,余氏的另一边便是芳菲。车窗户开得这样大,外头的动静又实在猛烈,芳菲不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她轻蹙着眉心望向窗外,正看到陆建鹏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仿佛沙漠里一棵孤寂的白杨树。 陆建鹏亦是看见了她,四目相对时候两人不觉都稍稍避开脸去,昔日的情动,在今时看来是多么讽刺而荒唐。 陆家的权势终究比不得谭家和李家,听闻门房已经打发走陆家人,余氏心头的一口浊气才算殆尽,命仲清明日便叫巡捕房依着宛春的话去陆家搜查,便带着芳菲回房里去。 她左右思量,都想不通宛春如何会知道叔云的过往,就让芳菲叫来宛春,母女两个关在门里聊了不少私己话。 宛春自是不能说出她的灵魂就是谢雅娴的话,便道是叔云死的实在冤枉,梦中几次得见,听她说起过,是以才知道。 她这谎话说得也算圆满,毕竟有“叔云附身”的事在先,余氏对于托梦之语并没有多在怀疑,只是将宛春揽在怀中好生安慰一番,道是她小小年纪就要见到这么多肮脏地不平事,更叹她为姐姐出头的这一份心。 她们母女扫完墓就拟定了归程,走的时候李岚藻把湄心送来了枫桥官邸,她从丈夫何平远那里得知了叔云的死和前因后果,又听闻巡捕房已经拿到了确凿的证据,陆建豪定于一月后判处死刑,心里不免慨叹陆家真是自作自受。至于陆家的其他人,听说陆家老太太回去之后就大病一场,再未从床上爬起过,陆建群的夫家得知她们得罪了李家和镇守使署,又听闻陆建豪做的恶事,自然不愿再同陆家有牵扯,早签订了离婚协议,将陆建群赶出家门去了。 陆建鹏那边情况倒比他母亲和姐姐要好一些,工作还在,然而任是谁都知道,这一辈子他都别想有出头之日了,因此这一份工作得了倒不如不得,索性也就辞去,不知去了哪里。 宛春一路挟恨而来,又一路解恨而去,再回旧京可谓浑身都轻松起来。 爷爷那边大家自然都要瞒着叔云的事,而李岚峰那里则由余氏一一告知了他,饶他是个领兵的将帅,见惯了生死,听闻自家女儿惨死宜江的时候,还是止不住落了一回泪。幸而苍天有眼,让他们能替女儿大仇得报。 但是对于宛春被叔云附身的事情,碍于实在是荒诞离奇,且有悖科学常理,余氏并没有对李岚峰说。然而她不说,不代表别人不说,谭家的仆从那么多,又不是各个都似翠枝和秀儿那般守口如瓶,余氏这边一走,那头满上海的街头巷尾都传着一则秘闻,道是四小姐被人附身,替她的姐姐找出了杀人凶手。 三人成虎,事情越传越凶的时候,俨然就变成,四小姐非凡人,能通灵,专管天下不平事。又有好事的爱动笔的人,一听这话,匆匆几笔挥就,就写出个话本子来,拿去大乐园上演的时候,闻说大乐园的老板杜九爷都连连捧了几天的场。 于是,李家和宛春在浑然无知的情况,宛春便在南方成了个堪比神女的人物。 容七看了一场戏回来,还吓得心头扑通跳,跑到容六那里就嚷嚷着道:“我就说那女人有古怪,六哥你猜怎么着?她还真有古怪!”遂将话本子原原本本说给容六听。 容绍唐自年少时就保留有每日练习一章书法的习惯,字写到一半让容绍宋给打断,本身就已不悦,待听罢容绍宋的胡言乱语,心里只道若他身上没流着容家的血脉,似这等蠢货,他早撵了十个八个了。 什么年代还提鬼神,真有鬼神,倒是抓一个来给他看看新鲜哪。 不过这等腹诽的话也只能心里说说,面对容绍宋,他还是添了一些耐心训斥他:“戏文里的事你也当真,你都不动脑子想一想的吗?李家那个丫头若真有通天地识鬼神之能,她掐指算一算,吹吹风,不就能把人救出去了吗?怎地还要设局拿住你,再伺机要挟我放了杜九?” “这……这……或许那会子她还没有厉害到如今的地步?”容绍宋小心翼翼地回答,想着那鬼丫头一肚子鬼心思,他都觉得这要真没个神通,谁能想出那等计谋来?还真当人人都是他六哥啊! 哎,对,说到他六哥,他倒是又有些闲话要说了,探头一瞅左右,连个端茶递水的丫头也无,再瞧外头走廊,亦是空落落的,便将身子往前一倾,低伏到容绍唐耳边小声道:“六哥,你听说没?爷爷要给你定亲呢。” 定亲?这个时候定什么亲? 容绍唐行墨的笔一滞,笔尖的墨不期然落到白纸上,模糊晕成一个圆圈,他随手将墨染的宣纸扯去一边,重新拿过一张铺陈在案上,继着之前联系的继续写道:“知道和谁定的亲吗?” “这倒不清楚了,不过据说不像是林家大小姐。” 容绍宋也只是偶尔从上房里听来的一言半语,都道是家中好事将近,他极力的打探,才知好事是容绍唐的婚事。不过,上房里的那些个人,是拿枪端着都不大愿意吐露真言的,问到婚事上便已是极限,再要细问是谁,倒真不好办。 据他的猜测,若是林家的大小姐,那么五嫂那边定然会是第一个知道的,她要是知道,凭她的大嘴巴子,阖家也就该知道了。然而事到如今,也没听得什么动静,那就必然不会是林家了,或者说必然不会是林家大小姐。 可是林家除了大小姐,能与六哥相配的,也没别个了啊。 他尽管瞎操心,倒没注意容绍唐手中的笔又停了下来,这一回就不是染了一个圆圈了,白纸上圈圈点点的,乱得几乎没个章法,与容绍唐平静的内心竟是两个世界。 其实容绍宋听来的消息,容绍唐不是没有听过,他素来都是容国钧最看重的人,寻常有什么事情容国钧从不避讳他,都是当面的指挥。容国钧身边的侍卫官和秘书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视他为自己人,有什么话爷爷没能说透的,他们就会偷摸的给他递口信,就为了让他在叔伯兄弟面前拔个头筹。唯有这一回涉及他的婚事,不论是爷爷还是秘书长顾纬,竟都讳莫如深起来。 u(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二章 可如 这委实不是个好征兆,容绍唐索性搁下笔,将折上去的衣袖慢慢放下来。? ?? 他今日无事,就没有穿制服,只是着了一件家常月白缎地如意纹长衫,萧萧素素,爽朗清举。兼之他容貌很有其母的样子,秀眉斜飞,鼻翼高挺,丰姿俊爽,仿若玉人,若非他惯常以清冷之姿示人,平添些许煞气,初见之不免要将他视作寻常风流佳公子。 但容绍宋自小同他一道长大,最为知道这个六哥淡然无波的面孔下,是怎样的果决和狠辣,连大房嫡出的大哥都得让其三分的人物,怎能轻易小觑? 这会子眼瞅着容绍唐心绪如同六月的天气一般,晴转多云,容绍宋不敢多留,拔脚就要走。 “站住。” 然而,容绍唐的声音已经快他的脚一步,先行说出来了。 容绍宋讪讪立在书房门边,一脚里一脚外的笑着问:“我得出去一趟,六哥还有事?” 容绍唐目光冷岑岑地望过去,无需他多言,容绍宋立马蹦跳着回来道:“才刚想起来那事也不急,还是等六哥说完我再去。” 容绍唐这才转回目光,撩一撩长衫,就在书房的椅子上坐下来道:“你之前在爷爷面前说什么了?” “在爷爷面前……我能在爷爷面前说什么……”容绍宋说得有点磕巴,心里头一个劲儿的打鼓,暗道自己近来也没跟爷爷说话啊,如有必要,他恨不得都避开了容国钧才好。? ??? ? ? 虽说容家的家训里,培养子弟是养贤养能,而非嫡庶,叵耐他就是庶子里头典型地扶不上墙的例子。读书读不好,本事也学不好,唯有花天酒地方面的技巧能拿得出手,但这技巧未免又太不入流,故此容国钧见着他甚少有欢喜的时候,不骂两句就已经算是开恩了。 他倒也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容绍唐看一眼他蠢呆呆的样子,不觉移开目光,平息口气又道:“爷爷是如何得知我曾同李家四小姐见过一面的事的?” “啊?哦,这个嘛……”容绍宋迟疑挪着步子,又想要跑了,“就是《京报》上不是将四小姐评为北地校花了么,我在爷爷那里看见,就多嘴提一句,说我们在上海的时候见过她一回。不过六哥你放心,我绝对没有提镇守使署和杜九的事。? ” 谅他也没那个胆子提! 容绍唐低首沉吟,似乎就是从那一日起,府上才传出他即将定亲的消息的。莫非……爷爷打算定的是李家那个瘸腿小丫头? 若当真如此,他第一个就不答应,拿他容六当什么了,什么样的人都敢塞给他不成? 他蹙一蹙眉,并不愿坐以待毙,便招招手唤容绍宋:“过来。” 容绍宋果然乖乖巧巧地低下身子,凑到他跟前,容绍唐遂附耳同他嘀咕一番。容绍宋越听眼睛瞪得越大,瞪到最后忍不住就大摆起手来:“不成,不成,设若叫我父亲知道,他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他前儿犯的错还在父亲那里挂着帐没有算清呢,这一回又叫他去招揽莺莺燕燕来家里开舞会,这不是上赶着找打么。 他不同意容绍唐也有其他的办法,便又道:“或者,你来下帖子,我来办这一场舞会。” “你来办?六哥,你可别开玩笑了。”谁不知容家六爷最恶歌舞升平灯红酒绿,尤其在眼下这四方皆动荡的时候,若传出“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丑闻,那可是自乱阵脚啊。 “如何我办就是开玩笑?”容绍唐冷睨他一眼,站起身将衫子一掸,利落果断地说道,“就定于这个周六晚上,我要办一场舞会。” “名义呢?开舞会,总不能无缘无故就开吧?” 容绍宋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容绍唐却想也不想就道:“就说是为祝贺一人而开,至于祝贺谁,就让她们猜去吧。” 他要的不过是明天报纸上的头条新闻,势必要让爷爷和李家都知道,他容绍唐可不是由着人摆布的。 他难得有这个兴致,容绍宋自然愿意出一份力,再者,他本就喜欢热闹,寻常家里拘束得紧,他总不得趣。嗨,这一回不是他的主意,他又能享一回乐趣,怎么看都是好差事,是以大大上了心,遍地撒请帖,别说南京当地的名媛淑女公子贵胄都收到了请帖,就连近边的镇江扬州两地都请了人来。 容家整体都是西式的建筑,庭院宽敞而大方,院子里的草坪都是美国进口来的四季青,夜里拉上彩灯,摆上桌椅,用于开办舞会最合适不过。 容绍宋下帖子的时候,自然也给各处亲戚家送了,尤其是与容家往来亲密的世交林家,更是他本人亲自登门送到林家大小姐林可如手里。 林可如谢过他,又问:“好好地,你六哥作甚么要开办舞会呢?” 容绍宋自然按照容绍唐教给他的话说了:“听闻是为祝贺一个人而开。” “为祝贺一个人?”眼下已是七月半,容绍唐的生日在正月下旬,必不是为他自己而开。而她的生日倒离得近了,就在八月初一,难不成是为了她?林可如将请帖捏在手里,轻磕着下巴微微地笑,“他倒是难得有这心思。” “是,我也这么说呢。”容绍宋倒不知她心里的想法,只道,“往常六哥见我参加舞会哪一次不冷着脸批评,这一回他倒是改性儿了。机会难得,可如小姐,你那日可千万记得要来。” “他的舞会,我自然要去。” 林可如收起了请帖,也未曾留住容绍宋喝茶,便叫人送他出去。 容绍宋兴冲冲地来,兴恹恹地走,心里直把容绍唐和林可如两人怪了个遍,道是也难为这两个人能有聊不完的话,一个赛一个的高傲,使唤完了一个谢字也无,倒把他当成个传话筒了。 他悻悻回府,看谁都有些不大顺眼。偏巧今日天气晴好,家中的几位嫂嫂闲来无事,就相约去戏院听戏,至晌午才回,碰着容绍宋一脸灰色的来,便有一个着妃红地绣富贵海棠的女子跃出一步笑向他道:“七弟,你从哪里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三章 头条 容绍宋望她一望,敛起几分灰败之气,忙笑着同她作揖问好道:“原来是五嫂,我才从林家回来,正要找几位嫂嫂们去。? ?? ” 被他唤作五嫂的人噗嗤一笑,扭着头同身后几个穿红着绿十分显贵的年轻太太们道:“大嫂,二嫂,四嫂,你们听,七弟这人可真会说话,见我们遇着他就说要找我们去,若遇不着还不知要找谁呢。” 身后几个少奶奶俱都掩口笑了,惹得容绍宋不住地口称冤枉,道:“我真是要找几位嫂嫂去呢,这个周六晚上六哥说要举办一场舞会,使我各处送帖子去,外面的我都送完了,唯独家里的人我还没有送出去。如今既是几位嫂嫂都在,干脆我也不一家家跑了,喏,帖子都在这里,就一并给几位嫂嫂吧。”说着,就从衣兜里掏出几张红底洒金帖子来。 他的五嫂当先就抽了一张,瞧上头端正的写着“方红英女士惠启”,恰是她的名讳,不觉咿呀一声笑道:“可是巧了。”又看罢里头内容,才知容绍宋果然没有扯谎,便将请帖两面在掌心中一合,问道,“六弟这是做什么要请我们开舞会呢?” 容绍宋就又说了一遍要给某人庆贺的话,几位少奶奶听见,免不得要打趣容绍唐,都道他如今竟也会这等博女儿家心思的想法了。要看书 她们说笑的时候,方红英倒是认真思忖了一会儿,想着容绍宋方才说是自林家而来,又想林可如的生日正在八月初一,若说容绍唐是为她做生日庆贺,倒也说得过去。 她合着帖子兀自微笑,身旁一个着青莲色旗衫的女子望着她片刻,见她一人发傻不由笑推搡她一把道:“你想什么,这般出神?莫不是这帖子里写了什么有趣的事不成?” 便伸了手要来抽取她手上的帖子。 方红英避身躲过,笑啐她一口:“四嫂真是调皮,你自己也有帖子,非得要拿我的。”就从容绍宋手中将帖子全抽出来,都一股脑儿塞给她。 几位少奶奶按着帖子上的姓名各自分了,一时那个四嫂又问容绍宋:“可说了是为谁开?” 容绍宋才要推说不知,方红英便将她四嫂的粉腮轻轻一拧,笑道:“真是笨,没听到七弟说他从林家来吗?这舞会自然是为了可如而开,她的生日如今就在眼前,别说老六这主意可真好,我前番都琢磨好几天要送她什么礼物才好呢。? 她留学回来,家中又富贵,礼物送的不妥当她怕是不会要的,真要难为死我。”话是这么说,然而她面上丝毫无难为之色。她同林可如是同班同学,当初能嫁进容家做五少奶奶,也是林可如从中牵线的缘故,是以她对林可如和容绍唐的交往便十分看好,纵然他两人不说什么,在她的心底里也早把他们当做一对了。 好在众人都知她和林可如的交情,再加上容绍唐的确对待林可如不同常人,时日长了,大家心里头也就默认了她们之间的男女朋友关系。 如今方红英把话挑开了说,谁也不能说她说的不对,便都笑一笑,玩笑几句,相携回屋中去了。一众人里,也唯有容绍宋没跟着糊涂,他的消息比嫂嫂们要灵通一些,只怕到头来容绍唐娶得未必就是林可如,不过是碍着五嫂的脸面,才不说罢了。 到了周六那日,果然宾客盈门,容绍唐这一番请的大多是熟识的朋友,家中几位嫂嫂拿了请帖,少不得要替他出来接待一二,其中就属方红英最为尽心。她还是为着林可如之故,忙里忙外,生怕有不周到的地方,待林可如来,更是把她当成座上宾一样,忙叫人给她端了茶水,又拿出自己珍藏的法国香水送她:“知道你见得多未必稀罕,只不过是表一表我的心意罢了。” 林可如道了谢,又看她忙得一头是汗,禁不住道:“六爷办舞会,如何把五少奶奶你劳累成这样?” 她眼里带笑,分明是在打趣方红英。 方红英羞恼的一拍她的肩头,佯装恨恨道:“不领情的丫头,我这般忙还不是为了你?” “为我?这话倒又从何说起?” 林可如大为不解。 方红英笑了一笑,睨着她一眼:“你少同我装蒜,老六是为谁办这个舞会,难道你不知道吗?我好心好意为你操办生日舞会,你还要笑话我,可见你是个没良心的人。” “谁同你装蒜来着?我只怕你是白操心一场。”林可如端着茶杯,一张俏脸半隐在杯后,唯露着弯弯两只眉眼,笑道,“我都不知他是为我办的舞会,你却信誓旦旦的模样。” “或者,老六想给你一个惊喜呢。” 方红英既是认定林可如同容绍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自然就不会去想容绍唐是为别人开办的这一场舞会。她两人在一处说些女儿家的悄悄话,那头大嫂二嫂和四嫂忙活完过来,都坐下笑着向林可如道了贺。 林可如这一回倒不好坦然受之,遂将杯子轻轻一放,澄清道:“舞会是六少爷要开的,并不是我要开,你们只顾着庆贺我,我实在愧不敢当。” 几位少奶奶便都道:“不是为你还为谁呢?”又说,“报社那边都来了人,探头探脑的打听是为谁开舞会呢,你要是不愿出风头,最好不要过去,以免他们又要拍你。” 这话也是有典故的,在林可如夺得南国校花的桂冠之后,走到哪里都如同明星一般引人注目,又有报社的狗仔专一跟着她,连她每日里吃了什么穿了什么,都要往外报道,终是惹恼了这位林家大小姐,一句话的功夫几乎没让那个报社就此关张大吉。 自然,这能让报社关张大吉的人就是容绍唐无疑。 她们在屋里说着话,不知不觉天就黑了。舞会开在八点钟,夜色正浓,仆从们早将电灯都开了,又每桌放了酒水饮料和各色甜点。 容绍宋在人群里挤了一圈没看到他六哥,直奔到楼上,才见着容绍唐还坐在沙发上,捧了一本书就着亮黄的灯光看得入神。他一愣,敲敲门便道:“六哥你不下去吗?” 容绍唐从书页上抬起头来,目光冰凉凉地打在他脸上:“去哪里?” “去舞会啊。”容绍宋要挠头了,不是他说要开舞会的吗?人都到齐了,他怎么倒成个身外人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四章 伴舞 “不急。壹?????看 书 ”容绍唐低下头,照旧看他的《鬼谷子》,道是,“凡兵谋都有一定规律。事生谋,谋生计,计生议,议生说,说生进,进生退,退生制,如今我要做的便是以退为进。” 以退为进?区区一个舞会,怎地还扯上兵法啦? 容绍宋觉得他真是越来越跟不上他六哥的脚步了,横竖他也叫不动容绍唐,索性就要下楼去。 恰这时,一直跟着容绍唐做事的侍卫官常宁回来说道:“六爷,您要我找的人,我给您带来了。” 容六这时方搁下兵书,理理衣袖道:“让她进来给我瞧瞧。” “哎。”常宁答应一声,扭身朝外打个响指,容绍宋便见的一个着装甚是华丽,面上覆着羽毛装饰成的狐狸眼儿面具,仿佛孔雀开屏的女子,拎着拖尾裙摆,妖妖乔乔就从外头走了过来。 她目光轻轻扫过容绍宋,同他微微地颔首致意,就往屋里去了。 见着容绍唐方屈膝微微一礼:“六爷好。” “琴姑娘请坐。” 容绍唐起身给她推了一把沙发椅,琴姑娘便恭敬不如从命地坐了,她的面具只盖着半边容颜,露出的丹唇鲜红如缨,轻轻薄薄地开合着道:“六爷今日请我来,是要我做什么呢?“ 容绍唐浅笑道:“无他,琴姑娘既然是以舞艺扬名,我请你来自然是要你给我当一回舞伴。????? 一? 看书 ” 舞伴吗?琴姑娘心里有些不信,今日未曾听说是化装舞会,如何他偏偏只叫她一人装成这幅样子?亏得她以为他是有什么要紧的任务托付给她。 这事也不止她一人不信,容绍宋扶着那门框子,亦是难以置信道:“六哥,你要找她当舞伴?那……那可如小姐怎么办?” “可如?这与可如何干?”容绍唐起身紧了紧衣襟上的玉纽扣,稍稍倾身,单手托扶了琴姑娘的玉腕子,一面走一面道,“莫非你没有给她下请帖吗?” “正是因为我给她下了请帖,所以才说不妥呀。” 容绍宋急急跟著他两个,想要直白的讲明,又担心那琴姑娘听见会出去胡说,便遮掩着道:“她同你素来交好,你办舞会,却请别人当舞伴,岂不是叫她难堪?” “可如才不是你这等想法。? ? ” 容绍唐嗤的一笑,不理容绍宋急的欲跳脚的心思,只顾同琴姑娘手挽手一道下了楼。 那楼下方红英才说到了舞会的时刻,正左右寻不着容绍唐,方想带着林可如往楼上看看,冷不丁听着身畔的四少奶奶道:“快瞧,那不是老六和老七?老六旁边的姑娘是谁呢?” 方红英当下心口一乱,忙也抬头望去,果然见得一个打扮得十分妖艳的女子,正亲密无间地挽着容绍唐的胳膊,亦步亦趋跟着他走下来。 “哎呀……这……这是怎么回事?”方红英不免有些方寸大乱,才刚在屋里同林可如说得好好的,是老六特意为她做的庆贺误会,怎么眨眼间就换成旁人了? 她慌张地去看林可如的神色,却见她清清淡淡的,倒没有生气的痕迹,反是站在那里微微抬起手摇了一摇,算是同下楼的容绍唐打个招呼。 容绍唐冲她一笑,仍旧挽着琴姑娘走到那舞台中央去。 他自说他的开场白,底下方红英不能冲上去找他算账,便只好拿住容绍宋问:“老六搞什么鬼呢?他带着的来的是谁家的女儿,瞧那打扮的样子,一看就不是正经出身。” 容绍宋自个儿还一脑门子汗呢,听他嫂子问起,便道:“谁知道是六哥从哪里请来的,说是叫什么琴姑娘。五嫂,你说六哥这办的什么事,现成的可如小姐他不要,偏去找了这么个人来,也不知可如小姐生气了不曾。” “岂能不生气?连我都气。”方红英抱着肩,不满的望一望台上,又道,“琴小姐姓什么,七弟你可知道?” 容绍宋道:“未曾听过这个名儿,想来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女公子。”如今但凡有点头脸的姑娘家起名都不兴什么琴啊艳啊的,嫌俗气,也就市井坊巷里头的人家还是老思想,老爱用这些陈词滥调。 他虽无甚学问,但好就好在是个百事通,整个南京十一区的豪门家谱,他几乎可以倒背如流。既然他说没听过,那就是没什么大来头。 方红英心里有数,想着不过是个扶不上墙的幺蛾子,大抵是容绍唐叫来取乐的,在可如眼里也未必把那个琴姑娘当做对手,这才稍稍宽心,放过容绍宋,让他自去玩去。 容绍唐第一支舞就是同琴姑娘跳的,他寻常甚少参加此类活动,更别说举办这类活动了,由是众人觉着新鲜,都愿意来参加他的舞会。名媛公子集会,历来都是博人眼球的新闻,这一回也不例外,那些八卦报社娱乐新闻纷纷派出人手,驻守在容家,只盼能捕捉一二好消息。 还有那等听说是为一个女子做庆贺的记者,正琢磨着是不是容家同林家好事将近,冷不丁瞧容绍唐带来的是个极为面生的女子,且神秘至极,倒又不敢确信起来。 果不出容绍唐所料,一时各大报纸登出的标题,都与那出现在容家的神秘女子有关。 林可如昨日没有当成容绍唐的舞伴,自然也没有兴致给别人当舞伴,只是在台下看着容绍唐跳一回舞,就坐车家去了。 方红英原以为她背着人定要大发一场脾气,甚至于还想好了要如何带着容绍唐登门给她道歉去,却不料第二日林可如就又到容家来,和和气气丝毫不像是秋后算账的样子,只不过同她说不上两句话,便问她:“绍唐今日在家吗?” 方红英道:“在家呢,一早就没见他出去。”她为着要安抚林可如,早早就将容绍唐的行踪查探过了。 林可如闻说容绍唐在,也没有同方红英绕弯子,便道:“我找他有事,就不与你多说了。”于是起身拿了包和纱巾,就往容绍唐房中去。(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五章 灵犀 她们林家与容家是世交,少时两家的儿女就往来频繁。林家多女少子,而容家则是多子少女,由是林可如到容家的时候备受欢迎,而容绍唐到林家也颇受林家的热情款待。兼之他们两个又是一起长到大的交情,彼此间甚少有什么避讳处,林可如到了容绍唐那里,连个门都没敲,就推开进去道:“你今日倒是清闲。” 容绍唐方换了一身衣服,他昨夜的舞会开得太晚,不免打乱了平日的作息规律,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见着林可如来,就将衣柜门的关上,向她道:“你这会子怎么来了?” “来审一审你,不行吗?” 林可如眸子一眨,秋波涟涟,直望着容绍唐道:“他昨天又玩的什么什么把戏,还叫了一个搭档来?” 容绍唐耸一耸肩,在林可如对面的沙发椅上坐下来,随手倒了一杯茶,一面喝茶一面笑道:“我的事总归瞒不过你,所以我总说你是我的红颜知己。” 林可如瞥他一眼,轻拢着耳边散落的鬓发,嗔他两句道:“红颜我尚可堪当得起,知己二字嘛……可就不敢当了。” 如今西化风气盛行,但凡在交际圈里打交道的男子,若说没有两三知己,总像是丢了面子一样。其实说到底,他们的知己算什么知己呢,不过是拿着知己做幌子,在外头胡来罢了。 她不愿做这样的知己,自然就要同容绍唐说明白。 容绍唐当然也知道她的言下之意,笑了一笑,便不在这样的话题上过多纠缠,瞅着她脖子上绕了一圈象牙白的薄纱巾,便道:“外头冷吗?” 林可如道:“还没出三伏呢,哪里就冷了?我带这个,不过是怕太阳晒黑了脖子。” 容绍唐便起身将她的围巾一扯,恰露出她一截脖颈,触指温凉,仿佛上等的羊脂白玉,就笑道:“放心吧,我给你瞧过了,你还白着呢。” 他这举动着实意外,林可如避之不迭,待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就让他占了便宜,一张素笺似的白面皮上不觉腾起两团红晕,忙就伸手以围巾掩住颈项,啐他一声:“你多大的人了,还玩小时候把戏,也不嫌臊。” 容绍唐笑意大起,倒也不再拿她寻开心,就将她胳膊一扯道:“走吧,请你吃饭,给你陪个不是去。” 林可如亦是带着笑,二人说说讲讲从屋里出来,那躲在外面听着的人赶紧猫腰跑下楼去,趴在方红英耳朵旁嘀嘀咕咕几句,方红英拍一拍胸口,悬在心上的一块石头终于可以放下来道:“这对冤家,亏得我昨晚替他们担了半夜的心。” 却不知这也是容绍唐体贴林可如而为,本来昨日的那一场舞会就是他要 容绍唐起身给她推了一把沙发椅,琴姑娘便恭敬不如从命地坐了,她的面具只盖着半边容颜,露出的丹唇鲜红如缨,轻轻薄薄地开合着道:“六爷今日请我来,是要我做什么呢?“ 容绍唐浅笑道:“无他,琴姑娘既然是以舞艺扬名,我请你来自然是要你给我当一回舞伴。” 舞伴吗?琴姑娘心里有些不信,今日未曾听说是化装舞会,如何他偏偏只叫她一人装成这幅样子?亏得她以为他是有什么要紧的任务托付给她。 这事也不止她一人不信,容绍宋扶着那门框子,亦是难以置信道:“六哥,你要找她当舞伴?那……那可如小姐怎么办?” “可如?这与可如何干?”容绍唐起身紧了紧衣襟上的玉纽扣,稍稍倾身,单手托扶了琴姑娘的玉腕子,一面走一面道,“莫非你没有给她下请帖吗?” “正是因为我给她下了请帖,所以才说不妥呀。” 容绍宋急急跟著他两个,想要直白的讲明,又担心那琴姑娘听见会出去胡说,便遮掩着道:“她同你素来交好,你办舞会,却请别人当舞伴,岂不是叫她难堪?” “可如才不是你这等想法。” 容绍唐嗤的一笑,不理容绍宋急的欲跳脚的心思,只顾同琴姑娘手挽手一道下了楼。 那楼下方红英才说到了舞会的时刻,正左右寻不着容绍唐,方想带着林可如往楼上看看,冷不丁听着身畔的四少奶奶道:“快瞧,那不是老六和老七?老六旁边的姑娘是谁呢?” 方红英当下心口一乱,忙也抬头望去,果然见得一个打扮得十分妖艳的女子,正亲密无间地挽着容绍唐的胳膊,亦步亦趋跟着他走下来。 “哎呀……这……这是怎么回事?”方红英不免有些方寸大乱,才刚在屋里同林可如说得好好的,是老六特意为她做的庆贺误会,怎么眨眼间就换成旁人了? 她慌张地去看林可如的神色,却见她清清淡淡的,倒没有生气的痕迹,反是站在那里微微抬起手摇了一摇,算是同下楼的容绍唐打个招呼。 容绍唐冲她一笑,仍旧挽着琴姑娘走到那舞台中央去。 他自说他的开场白,底下方红英不能冲上去找他算账,便只好拿住容绍宋问:“老六搞什么鬼呢?他带着的来的是谁家的女儿,瞧那打扮的样子,一看就不是正经出身。” 容绍宋自个儿还一脑门子汗呢,听他嫂子问起,便道:“谁知道是六哥从哪里请来的,说是叫什么琴姑娘。五嫂,你说六哥这办的什么事,现成的可如小姐他不要,偏去找了这么个人来,也不知可如小姐生气了不曾。” “岂能不生气?连我都气。”方红英抱着肩,不满的望一望台上,又道,“琴小姐姓什么,七弟你可知道?” 容绍宋道:“未曾听过这个名儿,想来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女公子。”如今但凡有点头脸的姑娘家起名都不兴什么琴啊艳啊的,嫌俗气,也就市井坊巷里头的人家还是老思想,老爱用这些陈词滥调。 他虽无甚学问,但好就好在是个百事通,整个南京十一区的豪门家谱,他几乎可以倒背如流。既然他说没听过,那就是没什么大来头。 方红英心里有数,想着不过是个扶不上墙的幺蛾子,大抵是容绍唐叫来取乐的,在可如眼里也未必把那个琴姑娘当做对手,这才稍稍宽心,放过容绍宋,让他自去玩去。(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六章 声誉 他这样的献殷勤,宛春再无装傻的道理,捧着那瓷杯子,低低笑他一声:“你可真是傻,我们家何曾缺过这些?” 张景侗自然知晓李家是万事俱备,但他有他的心意,便道:“那不一样的,你快吃一口吧,再不吃该化成水了。” 宛春含笑抿着唇,不大好意思的将冰糕放到嘴边咬了一小口,冰凉沁人,甘甜可口,果然十分美味,且十分的解暑。 湄心跟着她过来,眼看他二人你侬我侬的模样,又瞧宛春的冰糕,遂向张景侗伸手道:“景侗哥哥,我的那一份呢?” 张景侗来时满心满脑都是宛春,哪里能想得到旁人,这会子叫湄心一问,不觉得尴尬一拍手道:“呀,对不住,湄心妹妹,我来得匆忙就只买了一份。” 湄心笑着不言语,宛春忙将冰糕递到她眼前,哄她道:“这儿有一杯子呢,足够我们两个吃的,你也来尝一尝,好吃下回我给你买去。” 湄心当然推辞不受,她在旧京这半年已然成长许多,也会说两句玩笑话,见宛春当真,忙就摆一摆手跑开道:“我逗你玩呢,昨儿秀儿姐姐给我买过冰糕了,宛姐姐,你还是自己吃吧。”说着,又向张景侗眨一眨眼,模样俏皮而娇憨。 张景侗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同宛春说:“你们家里的女孩子虽各有各的性情,却是一样的叫人喜爱。你如是,你的表妹如是,现今这个姨妹妹又如是。” 他一句话就将宛春等人夸个遍,宛春微微挑着眉梢,从瓷杯子上笑眯眯望他一眼,只不说话。张景侗说罢自个儿也笑了,他看着宛春猫儿一样的小口吃着冰糕,霜雪似的冰糕沫子点点洒在她的红唇上,仿佛是经冬的红梅,冷香袭人。 他止不住舔舔唇,宛春瞧他的样子,很是好奇的问道:“你要吃一口吗?” 张景侗这时方知自己失态,忙背过脸去掩口干咳几声,遮掩住臊意道:“不,我……我吃过了,你自个儿吃吧。” 然而这么大一杯,宛春哪里吃得完呢?她又不忍辜负张景侗的心意,便一面将瓷杯捧在手心里化着,一面同他说话。两个人站在院子里,头上顶着一层紫藤花架,成年的植株茎蔓蜿延屈曲,串串花序悬挂于绿叶藤蔓之间,瘦长的荚果迎风摇曳,隔绝了热火也似的日头,他们站在阴凉里倒不怕晒。 那上房里头闻信儿找过来的听差,才进院子就见着他二人面对面地在一起,一时脚下迟疑,想了想才隔着月洞门遥遥的喊:“是张五爷来了吗?大少奶奶说,叫五爷去她房里坐会,找你有话说呢。” 大姐这会子找他说什么话呢?张景侗微微讶异,看了看宛春道:“你先在这里玩会儿,我去去就来。”便转身同那听差走开。 徒留宛春在原地捧着个瓷杯子哭笑不得,心道这是她的家,如何叫他说的好像是他的地盘一样。 这也是景侗一时犯的糊涂,他以往甚少往李家来,都是季元到总统府去,如今为着宛春来李家来得勤了,倒还没有转过弯来,还当是在自个儿家呢。一出院子,他不由得就笑了,听差愣愣的还不知他笑什么,便听他问:“可知你们大少奶奶要找我说什么事?” 听差摇摇头:“大少奶奶没说,只说五爷去了就知道。” 张景侗蹙蹙眉,想着自己近来并没出什么乱子,大姐找他大抵是要问他家里的情况吧。由是他心情更加的好,只想着宛春吃东西的样子实在可爱,下一回定要带她出去吃一吃旧京不常见的美食才好。 正琢磨旧京哪里的美食才堪称不常见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凝辉园了。他见曼之是不必通传的,遂一路就到曼之的房里。 曼之此刻正在屋里坐着看书,她喜静,平日里身边就留着一个端茶递水的丫头听吩咐,其余的便都叫她打发出去了。这会子见张景侗来,索性连端茶的丫头也打发了出去,向张景侗道:“五弟,坐下说罢。” 张景侗在她面前玫瑰椅上坐下,胳膊肘搭在扶手上,笑着问道:“大姐找我来有什么事?” 张曼之余光从书页上漫射出来,斜睨着他道:“怎么,没事我就不能找你了吗?” 张景侗道:“没事自然也可以找我,只不过……大姐这样子倒不像是个没事的。” “嗤,油嘴滑舌!”张曼之嗔他一句,便收回目光,将看完的那一页翻动过去,才又道,“我找你来不是为什么大事,可也算不得是小事。我可都听说了,你这一个月没少往这里跑,前两回到了我的院门口都没有进来,我还当你是要做那治水的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而今才知,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张景侗闻说少不得哈哈一笑:“大姐还是那么有学问,出口便是典故。” “你少给我戴高帽子。” 张曼之看毕这一章,终于肯将书放下,面对着张景侗道:“我知晓你对四小姐的心意,不过你也太不成体统,哪里有未娶妻的男子成天儿往未出阁的姑娘家跑的道理?你若当真喜欢她,不如坦白心意,叫家里人给你提提亲。若不然,你就老老实实呆在你的部队里,你不嫌害臊,我还嫌害臊呢。三天两头的打着我的名义来看四小姐,不知内情的,还当是我给你两人暗通款曲。”她自来行事大方,很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落人话柄。 张景侗摸摸后脑勺,嘿嘿笑道:“我们才做的朋友,不好这会子就来上门提亲,且宛春还在上学,不到毕业的时候李家想必也不会让她嫁出去。大姐既是知道我的心意,就当是成全我一回又如何?我们张家同李家如今已是姻亲,我常来也没什么奇怪。” “那也只是你个人的想法。”曼之几乎都想给他直白的点开,他真是谈恋爱谈傻了头脑。那么大的一个男儿,三不五时的在李家来来去去,李家上下又没个瞎子,自然都看在了眼里。余氏不说,固然是给张家和她的脸面,可是丫鬟们嚼的舌根她可都听见了,都道他们张家太没规矩,简直要坏四小姐的声誉。(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七章 搬家 不过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偏巧伯醇从外头回来了,他一进门瞧着院子里静悄悄的,几乎无一人的样子,不免有些纳罕,便信步走到房里。?? ?壹看 书 才到门口就听得里头说话声,他的性子是不愿听人壁角的,遂将脚步声跺的响些,门里曼之听见,果不其然问道:“是谁?” 伯醇道:“是我。” 曼之听着话音,便向张景侗道:“是伯醇来了。正好,你也该见一见他,他也该谢一谢你。”说罢,一张面孔不知怎地又冷下来,随手将桌子上的书拿起,就往内室去了。 伯醇进门瞧着张景侗在,倒是稀奇一番,忙笑道:“原来是五弟来了,我还当是谁呢。“又瞧四周,就他一人,不免问道,“曼之呢?”方才不是还听见她的说话声么,怎地眨眼人就没了? 张景侗也正困惑呢,话说得好好的,曼之怎地又发脾气?又听她的语气,原因倒像是从伯醇而起。他也不是笨人,来李家这么多回,总能听得三言两语,对于曼之和伯醇之间相处的模式多少了解一二。 不过他是喜于做和事佬的,就没有在伯醇跟前儿露出端倪,只道:“大姐进屋看书去了,说要留我同你说说话呢。” 曼之嗜书如狂的性格,伯醇还是了解的,闻言倒也没有起疑,于是就坐在方才曼之坐过的地方,同景侗说起话来:“五弟可是稀客了,多日都没有见你,今儿来是有什么事吗?” 张景侗听到稀客二字,面上不觉有些讪讪的,又听内室里有隐约的笑声传来,更加地不好意思,忙就道:“没什么事,不过是与我姐姐说几句话。姐夫从哪里来?我也有阵功夫没见着你了,你的学堂情况如何了?” 伯醇笑道:“我正是从学堂回来,第二学期马上就要开始了,学校里总要安排一下课程的。”便又将课程的安排一一告诉了他。 伯醇同张家二少爷张景祖志气相投,十分交好,且两人都有一颗炽热的心,平时说话间就总离不开教育和政治,这会子他遇到张景侗,还当他同他的兄长一样,洋洋洒洒就说了一篇来。 张景侗听得脑仁都疼,他在家中听惯了父亲和兄长的训导不说,这会子到了李家凭空又降下一位“人生导师”来,直觉屁股底下的玫瑰椅是一刻比一刻坚硬了,哪里还有坐得住的道理?便假意看一看手表,趁着伯醇说完一段的功夫,忙站起来道:“姐夫,我想起来还有一件事要做,得赶回总统府去。? 壹 ??? ?看书 这些话,咱们以后得空再接着聊。” 伯醇微笑颔首,送他出了门,离得远些的时候,才又道:“难得今日见到你,刚才差点忘了说,我还要谢过五弟你呢。” 谢他?谢他做什么? 张景侗大为诧异,便问他:“姐夫要谢我什么,我可不记得有什么值得姐夫谢我的地方。” 伯醇道:“我要谢你在你姐姐面前替我隐瞒小野绿小姐的事。” “哦,原是为了这个。”张景侗恍然大悟,随即又想起张曼之方才在屋子里说过的话,他后背一冷,赶紧又道,“姐夫趁早别谢我,这事只怕我不说,也有别人说。”瞧曼之的神情,几乎可以确定,她必然是知道了。 怪道她说伯醇要谢他,还真让她说着了。 她们夫妻之间的事情,张景侗自认为是不能多管的。曼之是他的姐姐,伯醇是宛春的哥哥,手心手背都是肉,得罪谁都不是一桩美事,何况他以后少不得还要求曼之和伯醇呢,故而赶紧脚底抹油,同伯醇道别后就一溜烟儿跑了。 伯醇瞧他惊一阵诧一阵的,几乎同季元一个脾气,不觉失笑摇摇头,回头时瞧着新房那里珠帘轻动,似有人走过的样子。仔细瞧了瞧,没大瞧见人影儿,倒又像是风动,他心底不免有些失望,转头便往书房去了。 转眼的功夫就到九月了,期间季元回来过两趟,都是急色匆匆的模样,有一回同宛春遇见,说不上几句话人就又走了。宛春好奇,便去问伯醇,是否最近的政局有变。 伯醇知道日本最近有不少小动作,但对于部队里的事,知之甚少,自然不能违宛春解答。 宛春也就是多嘴问这一句,湄心走后,她一人无聊,除了学习也没有旁的事可做。见伯醇不知道,也就作罢了。 这日去上学,倒又发现一件怪事,慕言没有来。 一日两日倒还好说,接连三日都没有慕言的身影,不说她,就是周湘都忍不住要去打听了。这一打听,竟打听出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宛春只见她慌慌张张的跑过来道:“不好了,慕言转学走了。” “什么?”宛春听罢也是一惊,忙追着问,“学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转学呢?” “不知道,我……我也是从老师那里听来的,说是上学期末她家里人就来给她办理了转学手续,这学期她就不来了。”周湘急着想要将消息告诉宛春,就一路从办公室跑到了教室,这会子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喘息一阵后,方又道,“我还问了老师,她要转学去哪里,老师说连他都不知道呢。” 这当真是怪事。 晁家在旧京好歹也历经了两个朝代,算是扎稳了脚跟,她们家的积善堂又是远近驰名的医馆,晁老爷子的名声已然在旧京打了出去,他还想着等慕言毕业之后接管积善堂,如何这个时候说要把慕言转学走呢? 宛春和周湘都大为不解,两人商议一番,觉着空想也无甚办法,倒不如亲自去一趟晁家问问清楚。择日不如撞日,两人在下午下课之后,便相约着一起坐车去晁家。 谁知到了昙花胡同那里,晁家的积善堂匾额早就取下去了,徒留一块空荡荡的门楣在那里。周湘十分困惑的上前敲敲门,开门的却是个陌生的中年女人,从门缝里看一看她二人道:“二位找谁?” 周湘便报上了家门,问她:“慕言在家吗?” 那女人摇一摇头,同她二人道:“前番也有人来找过她,不过你们都来得迟了些,晁家一个月前就已经搬走了,如今这宅子已经卖给我们王家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八章 失恋 居然把晁家老宅都卖掉了?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宛春和周湘面面相觑,二人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便在晁家门外分别,各自先行回家去。 宛春实在担心慕言的状况,少不得背地里托人去打探打探,回来的人都道是晁家搬得隐秘,邻里都不知搬去了哪里。 宛春暗自疑惑在心,这放了学正有事要去弗雷德那里请教,故而到晚上七八点钟才回静安官邸。车子刚进门,就叫门房拦住了她,偷偷对她道:“四小姐小心,太太如今正发脾气呢。” 咦,这倒是奇怪,好好地太太因何事发脾气? 宛春谢过门房好意,下了车轻手轻脚地往前厅里去,果然见得前厅那边灯火通明。她拾步迈上台阶,阶下站着的俱是季元院子里的人,一个翠枝一个李桧,原本急的焦头烂额的两人,见到宛春才似遇到了救星一般。 翠枝忙就把宛春一扯,低低的向她求援道:“四小姐快帮三爷说句话吧,太太要请家法呢。” 请家法?宛春大吃一惊,李家既是百年传承的世家,自然有自己的一套家规与家训,她虽未从见过全貌,可也从父母平日的教诲中得知过一二。? ? 要看??书? 翠枝所谓的家法,是家规中极为严重的一条,道是不遵循家规的人,重则鞭笞,轻则面壁,以思其过。 但李家一向宽厚,寻常子弟若无十分过错,轻易是不会动用家法的。 必是三哥惹出什么大乱子了,才使得母亲如此动怒。 宛春忙推开门进去,当先便瞧着余氏和李岚峰端坐高堂,脚下一块四方的裁绒地毯,而季元则低垂着头就跪在他二人前的地毯上,鼻尖上隐隐约约还从他身上闻出几许酒气。 宛春陪着小心笑上前,坐在余氏身边的小杌子上道:“爸爸,妈妈,这是在怎么了?” 李岚峰抬头看她一回,叹了叹气:“还不是你的三哥,又闹了一桩丑事。” “这话是怎么说的?”宛春上稍稍前倾着身子,脸颊儿贴着她母亲的胳膊道,“妈妈,可是三哥喝多了酒的缘故?您消消气,下回不许三哥喝这么多不就成了?” “这不是喝酒不喝酒的问题!” 余氏恨声道,望着小儿子几乎气红了脸:“你问问他,他都做了些什么?” 宛春便向季元使一使眼色,可惜季元眼下已然醉得糊涂,朦胧里瞧见宛春,竟直直膝行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急切地问道:“四妹妹,是你吗?好妹妹,你快告诉我,慕言去哪里了?啊,她去哪里了,我怎么遍地都寻不到她?你的学校那边说她已经转了学,你同她是好朋友,可知她转哪里去了?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得找她去,我要问一问她,为什么说走就走,话都不给我留一个?她……她不带这样捉弄人的,为什么走了都不告诉我,为什么?” “三哥,三哥……” 宛春几乎让他捏的骨头疼,使劲抽了一抽,才将自己的手从他的禁锢中抽出来,她定一定神,方知季元是为了慕言之故才有今日的情形,那么,母亲生气也是因为这事吗? 她来不及问,余氏显然又让季元的话气住了,狠狠地一拍桌子呵斥道:“你还有脸去问你的妹妹?若非是你,晁家怎会搬走?你,你趁着我忙于你大哥的婚事,没时间管你,就专一在外头胡作非为,三番五次登门去骚扰晁家小姐。??? ? 晁家正是因为要躲避你,才举家搬迁他处。知道的,会说你小儿胡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李家让晁家无立身之地。你说,你岂不是犯了大错!” “我没有犯错,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 季元毫不犹豫地顶撞回去,人人都道他出身富贵,要什么便有什么,可有谁知道他也有求而不得的时候?他不过是喜欢一个女子而已,喜欢到时时刻刻都想见到她,这就错了吗? 他抬起头,乌黑的剑眉之下,星眸含水,不无委屈和难过:“母亲,父亲,我是真心喜欢晁慕言的,求你们成全了我罢!” “要我们如何成全你!”余氏恨铁不成钢的瞪着他,直斥他糊涂,“晁家举家搬迁,态度如此鲜明,分明是不愿同我们李家结亲的,你难道要叫我们上赶着去拿热脸贴他们的冷屁股吗?你把李家的颜面当做什么了?” “可是母亲,没有慕言你叫我怎么办呢?”季元哀切的望着高堂上的父母,他以前从不知求人是如此的艰难,也从不知失去一个人是如此的痛苦。 只是他的儿女情长,在他父母看来不过是年少时的一场胡闹,连他父亲都道:“没了晁慕言,还有周慕言,吴慕言,总之,这世上没有人会因为失去谁而活不下去的,你趁早清醒了罢!” 若是愿意,谁不想长醉不复醒呢,正因为尚且清醒着,他才知道何为失恋的滋味。 父亲和母亲显然是不会理解他的痛苦的,季元低低笑了一声:“是啊,在你们眼里,晁慕言同周慕言吴慕言都没有什么区别,就好比你们叫大哥娶了大嫂一样……呵呵……可是爸妈,你们知道大哥他过了多少苦日子吗?他至今都睡在书房里,没有和大嫂同房过,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硬逼着他娶一个他不爱的女人,以至于让他和大嫂都孤独的过完这一生!” “三哥!” “季元!” 两道人声几乎同时响起,阻止了季元接下去要说的话。 宛春已经让季元的口不择言吓昏了头,看着来人半天才叫出一句:“大哥。” 伯醇点一点头,上前便将季元架起来,同余氏和李岚峰道:“爸,妈,季元喝多了,我扶他回去醒醒酒,要打要骂都等明日他酒醒了再说。”话毕,也不等余氏和李岚峰吩咐,利落的就将季元带出门去了。 宛春跟上去两步,才要走就被她母亲叫住:“囡囡,你回来,同我们说清楚,你大哥和大嫂到底怎么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九章 同房 宛春懊丧的低下头,无奈转过身,只道今日真是叫三哥害惨了。要看书 她被余氏拉住直问到九点钟的样子才终于得以脱身,出了门忙叫秀儿去给大哥通口信,希望他明日不会叫母亲问个措手不及。 其实不必她通风报信,伯醇也知道让季元那个糊涂酒虫这么一搅合,父亲和母亲那边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去的。只是,训他一个人也就罢了,倘或再牵扯到曼之…… 他隐约觉得不妙,遂将季元扔给李桧,命他带季元回房醒酒,自个儿却先往凝辉园中去了。 按照曼之以往的作息,这会子正是夜读的好时候,她房中亮着灯,显是还是没睡下。伯醇过来的时候,小丫头碧儿正要去烧壶茶来,一抬头瞧见他倒是骇一跳:“姑……姑爷来了。” 伯醇微微地苦笑,冲她点点头,便道:“大少奶奶在里头?” 碧儿道:“在的,这会子刚读完书,说口渴要我倒水去呢。” “那你快去吧,我找大少奶奶有话说。” “哎。”碧儿答应一声,一甩辫子伶俐的拎着水壶跑开了。 伯醇暗道自己这当得什么丈夫呢,非得是有话才能同夫人见一面。??壹? ?看书 他失笑着摇头,掀开帘子进去,曼之还当是碧儿回来,头也不抬的就道:“先别倒茶了,把桌子上的那支钢笔递给我。” 她看书看到兴起时,总爱在旁边做些批注,手里头原先的那一支笔已经没了墨,一时她又懒得动弹,便想起白日里放在外头的那支笔来。 伯醇听见吩咐也不吭声,便伸手将圆桌子上茶盘里放着的一支钢笔拿起来,走了两步递给曼之。曼之接过去草草在书页上划了两道波浪线,又在波浪线下的空隙中写上一行小字,道是“此言不敢苟同”。她的字承袭其母华氏,华家乃是平原大户,华家先祖就是从字画刊印上起的家,至曼之的祖父华孟书时,行笔俨然自成一体,兼之他擅画花鸟,人又称他们华家为花家。曼之的母亲是华孟书亲自启蒙授课,很得其父书画精髓,传给曼之后,曼之亦是习得一手好字。她的字迹看着简单,仔细瞧去,才可见得字与字之间的清婉秀丽,潇洒飘逸。 伯醇因其字的缘故,立在曼之身后,许久都没有出声。 曼之看得是一本前朝旧著,名为《金玉缘》,又名《儿女英雄传》,伯醇远在上中学的时候就在祖父的书房中看过了。? ??? ? ? 这会子重温,又有曼之做注,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他不吭入了迷,自然不知道他来,翻动一页书后,又觉得灯光暗了些,遂又道:“去将我屋子里的台灯拿一盏来。” 伯醇仍旧听命去了,结婚后他还是第一回进到新房的卧室去,对于东西的摆放位置还有些陌生得很,找了一圈才在书房的拐角那里看到一个垂着流苏罩的欧式小台灯,他拿着过去轻轻放到曼之的右手边上,又体贴的替她调了一调灯光的位置。 曼之瞧见的他伸过来的手,又瞧那衣袖分明不是碧儿穿的衣服上的,这时才有些醒悟过来,忙就搁下书,高仰起头,正看到伯醇微笑着望向她。 曼之脸上一红,又是一恼,道:“你几时来的?碧儿那丫头呢,如何你来了她也不告诉我一声?” 伯醇笑着坐下来:“碧儿出去拎茶了,是我不教她告诉你的。我来也有一会儿的功夫了,瞧你看书看得认真,就没有打扰你。” “何曾看得认真,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曼之这才想起自己的手上还拿着一本《儿女英雄传》,她慌张的将书面一卷,握在手中又道:“这么晚了,你来找我有事吗?”语气客气而疏离,仿佛她同伯醇之间不是夫妻,而只是有些相熟的陌生人。 幸而伯醇对于这种情形已经习惯了,见她问,便简单的把季元在前厅说漏嘴的事告诉了她,又说:“母亲那里想必是要过问的,明儿你就照我的意思说去,就说是我的工作繁忙,才要在书房睡下的。” “这又是何必?”曼之不大愿意用这种借口,造成如今这局面的也非伯醇一人之过,既是长辈问起,哪里有让他一人担责任的道理?遂道,“若母亲问起,就说你我之间并无感情基础,婚后也不过寥寥数月,哪里能够那么快就同床共枕了?” 她说的话固然都是事实,可是在余氏那里,恐怕是不能通过的,伯醇便又劝一劝她:“媒妁之言成就的夫妻那么多,甚少有我们这样结婚数月还不同房的,说出去委实也不好看。” “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如何不能让我们关起门来自己解决?” 曼之西式化的头脑转动起来,对于中国父母的干涉深深觉得难以理解。 伯醇也知父母插手婚姻是极不妥当的举动,但如今他们两个都住在李家,孝字当头,哪怕是忍也得忍着让父母亲将话说完的,更何况还得顺从了他们的心意呢?他看着曼之,台灯罩子的光柔和而温暖,在她身上晕出一团光圈来,衬得她的人也是温和可亲的。 伯醇心头微微颤动,忍不住就道:“若不然今日我就在你这里住下,明儿一早母亲要问起,我就说是季元喝醉了酒胡说。” 他原先院子里的人就少,结婚之后怕曼之不自在,用的也都是曼之自己带过来的两个丫头和两个听差。那些人的嘴巴紧,又只为曼之考虑,自然不会往外说他们两个不同房的事情,季元能知道也不过是因为他几次早起见着他书房里的灯光罢了。 假如凝辉园的人不说出去,再骗过了季元,那么,母亲那里就好办了。 他这个主意也算是临时想出来的好主意,曼之何尝不知此法可堵悠悠众口?只是,她颇是为难的看了看内室,里头就一张床,伯醇要留下,可要睡哪里呢?两个人一起睡的话,她总觉尴尬得很。 伯醇看着她的眼睛直往屋里头瞄,想一想便知她的担忧在哪里,忙道:“我可以睡在榻上。”幸亏家中大多都是中式家具,屋里那个美人榻足够睡得下他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章 瞒天 一时二人商议妥当,曼之别无他法,就只好依了伯醇瞒天过海之计。 美人榻睡倒是能睡得下,就是还需另备一床被褥,这等事情自是不好叫外人办理,曼之便撵了碧儿去歇息,自己却向柜子里拿出一床大红绸缎面的薄被来。这还是她嫁过来的时候,母亲领着人给她做的,统共做了两套,一套她自己铺着,这一套就一直收在柜子里,未曾用过,拿出来的时候尚且透新着。 她看一看颜色,有些难为情道:“会不会太艳丽了?” 伯醇笑着接过去,利索的将被褥铺在美人榻上,道:“这颜色正看着喜庆,再者,我只图其用处,对于颜色并无可挑剔的地方。” 说着,铺好了被褥,还向曼之显摆了一回:“你瞧,这美人榻就须得这等颜色才搭配得上。” 他平日里一贯严谨持重,这还是曼之头一回听他开玩笑,自个儿瞧着那美人榻,不觉也掩口笑出声。既然小丫头碧儿被她赶了出去,这端水洗漱的事情就都需要她们夫妻自己动手了。 伯醇思量自己比曼之大几岁,且她还是位女士,就捋起袖子去浴室放了一浴缸的热水,试了试水温,方叫曼之去洗漱。要?看 ??书 曼之平日里让碧儿伺候惯了倒没觉得什么不自在,这会子换成伯醇伺候她,竟有些腼腆起来,好不容易洗漱完穿着睡裙出来。那丝绸的裙子光滑滑的贴在身上,正将她的曲线勾勒得一览无余。伯醇本是在外头看着书等她,猛抬头瞧见,不觉生出“非礼勿视”之念,忙又转过头去,结结巴巴道:“你……你洗好了吗?若是好了,那我就……就去洗了。” “嗯。”曼之攥紧了领口处的衣襟,嗓子眼里模糊答应一声,便飞快的躲进床上去了。 待到伯醇洗漱出来的时候,她已经睡得沉了。夏日炎炎,白天晒出的余温至夜还在,兴许是嫌热,曼之的胳膊不期然就伸到了被子外头来。 伯醇错眼瞧见,立在她床头思虑半晌,才小心翼翼的掀开她被子一角,轻轻将她胳膊放回去,又瞅着床尾放置了一把团扇,遂伸手取来,就站在那儿替曼之打了一回扇,瞧她不再那么热了,方回到美人榻上睡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季元的酒就醒了,老实说他昨日喝的并不算多,只是愁绪上来,冲昏了头脑罢了。? 要看 书 这会子醒来,多少记得些昨晚的旧事,再一想自己嘴快说出去的那些话,恨得连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李桧把他送回来之后,正怕他宿醉的时候再闹腾出什么事来,故此就在他床头边趴伏着守了一夜,冷不丁听得啪啪两声响,倒是一惊,忙就睁着一双睡眼抬起头急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季元叹气道:“我要死了。” 这下子可把李桧吓得不成个,忙不迭的拖着两只僵掉的腿,硬从地上爬起来道:“三爷哪里不舒服,好好地说什么死不死的?” 季元哭丧着脸面对他:“我昨天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今儿太太和大哥都不会放过我的,你说我是不是要死了?” 哎呦喂,你还知道你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呀?李桧提起昨晚的事后脑门都直冒冷汗,你说他们家三爷这张嘴怎么就没个把门的呢?大少爷和大少奶奶的那些个事,是他这个做人小叔子的该多嘴的么,你瞧瞧人家四小姐,年纪那样的小尚且知道管住嘴,反是这年纪大的浑没个头脑。 他便也跟着季元叹气:“唉,我的爷哎,甭说你了,我也几乎要吓死过去。你没看昨儿大少爷的那张脸,进门的时候真是恨不得要捂住你的嘴呢,这不还没给你架出门,就把你丢给我了。依我看哪,三爷你还是趁早去给大少爷陪个不是罢。若是可以,大少奶奶那里你也得去请罪一回。” “唉……”季元痛苦的抱一抱头,他这都遭的什么罪,自己的事情还没个头绪,又把大哥那里给捅出个大篓子来。宿醉后人的脑袋还是蒙蒙得疼,他瞅了一眼墙角立着的自鸣钟,已是六点多钟了,便也没有继续睡下去的兴致,一掀被子就起身道,“去给我拿衣服来,咱们负荆请罪去。” 他还不知伯醇和曼之已经有了应对他的办法,心里只以为这个时刻想必伯醇还在书房睡着的,便带着李桧直往书房里去,谁知到了那里竟扑个空,房里一个人影儿都没有。 这真是怪了,难不成大哥一早就出去了。 季元挠一挠头,只好带着李桧又转回来,他不敢在这时候去给曼之赔不是,便想要先回去等见了伯醇的面再说。谁知这一转身,倒又见着伯醇了。 伯醇亦是看见了他,手里掀起的珠帘一缕缕缓慢的放下,似乎是怕惊着谁一般,待得珠帘全数落下来,才抽出身走过去问季元道:“这么一大早,你们两个不在屋里睡觉,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大哥……你……你……大嫂……她……”季元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方才,他大哥是从大嫂那屋里出来的吧?啊,他没看错吧? 伯醇微微地笑:“你大嫂还在睡着,我今日有事要去学校一趟,是以起得早些。怎么,你找曼之也有事?” “没没没……没什么大事……”季元觉得自己的舌头都快要吓得不是自己的了,他昨儿还跑去对余氏说,大哥和大嫂分房而居,结果人家夫妻两个早就睡一个屋子里去了。这可怎么得了?叫大嫂知道,岂不是说他挑拨离间吗? 伯醇倒是老神在在,也不过多的追问,只是拍一拍他的肩膀道:“无什么大事就过了早饭时间再来,你大嫂这会子还没起呢。” “哦,哦,好的,我知道了,知道了……” 季元呆呆的应和,愣愣看着伯醇潇洒的挥一挥衣袖,走出院子去了。 他扭过头来同李桧两两相望,片刻,李桧才一拍脑袋道:“三爷,咱们不该来这里负荆请罪,咱们得去太太那里负荆请罪才是。”人家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不知过得有多亲密呢,叫他们三爷这么一嚷嚷,以后府里的人该怎么传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啊,就是太太那里也不好看呐。(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一章 相惜 他们主仆两个只好又灰头土脸的转去正房,同余氏和李岚峰赔不是。????? 一? 看书 也是他们去的巧,李岚峰这两日正要同总统先生一道出趟差,便早早就起了。这一趟差事有些不易,据说是大连至长春的铁路出了问题,而那段铁路恰属于沙俄殖民地内,在日俄战争中又被日军占领了去,旧京多次索要才终于使得日本方面松了口,说要将此段铁路归还。眼下在这个关键时候出问题,旧京方面当然要加急指派人手过去查看,原拟定的是外交部大臣同铁道部大臣一起去,临出发前东北那边来了一通急电,总统先生便改了主意,要自己亲自去。 李岚峰身为海军部军学司长兼旧京军区总司令,少不得要陪同总统左右。 季元带着李桧进门的时候,余氏正在房里给李岚峰收拾衣服和行囊,季元便乖乖的跪下去给他们请了安,又道:“孩儿昨日不孝,酒后失德,顶撞了父亲和母亲,还请父亲和母亲责罚。” 余氏一面收拾衣服,一面让娜琳去外头吩咐人置备早饭,横竖就是不看季元一眼。她昨夜里让这个顽劣的小儿子气得一宿没睡,今儿早起来还有些意难平,便故意将他晾在那里。壹?????看 书 李岚峰看一看他夫人的脸色,又看看垂头丧气的小儿子,不由得笑道:“罢了,罢了,难为他一大早就来给你认错,夫人,你就原谅了他罢。” “母子之间,谈何原谅?我这是要让他长个教训呢!” 余氏瞥一眼自己的丈夫,他倒是个会唱白脸的,每一回她教训子女的时候都是他出来做和事佬。 李岚峰默默地笑,诚然他不反对适当的体罚可以增进一个人的成熟,但是,都这么大的孩子了,再这么跪下去,以后在家里头可怎么抬头做人呢?便又给季元求情道:“昨天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孩子既然知错,总要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你就不问问他,他知道错在哪里了吗?” “这有什么好问的?他定是怕他大哥找他算账,才跑我这里认错来的。”余氏瞪了小儿子一眼,将衣服往床上一丢,索性也不去收拾了,便在那太师椅上坐下道,“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对对,母亲的话自然都是对的!”季元这会子哪还敢顶嘴,忙不迭都点头附和了,又说,“妈妈说的话,我都记下了,以后再不敢犯了,还有大哥那里,是我昨日喝醉酒胡说来着,大哥和大嫂之间其实和睦得很,就……就今天我见着大哥,他还教训我不许我去见大嫂呢,说大嫂还没起,我要是请罪也得等吃了早饭再去。? 要?看书 ” “哦?你大哥当真这么说?” “当真,比珍珠都真。”季元点头如啄米。 余氏偏过头去望了一望李岚峰:“昨儿我问囡囡,她说伯醇也只在新婚头一天里喝醉了酒才到书房睡下的,我原本还担心他们小夫妻之间因此会生嫌隙,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我就说你是瞎操心。” 李岚峰扣着长衫上的衣扣,向他的夫人一笑道:“他们两个脾气见地都十分相近,只有说得来的份,岂会生嫌隙?你只听季元酒后胡说八道,就是听不进我的意见,幸亏季元来说个明白,若不然你再叫了曼之和伯醇来,那才叫他们恼火呢。” “我这不也是担心他们夫妻的感情嘛。”余氏嗔他一眼,这个时候就没必要再编排她了吧?她为的什么这般操心,还不是为了儿女们都过得好,为了李家好? 李岚峰对于她的嗔怪一笑置之,他系好扣子,又亲自将床上散落的衣服都叠整齐,道:“我今日正要与总统一道出去,设若他问起曼之,我也有话答复他了。”说着,一瞥小儿子,又训诫他,“还有你,昨日的事你该长个教训了,那个晁家的小姐,显然与你无缘的,你还是放下罢,安生当你的兵。等我回来,看看能不能把你调到我的部队里去,总不能一直让你这么小打小闹的,你也该上沙场锻炼锻炼去。” “是,父亲。”他说一句,季元便点着头答应一句。 李岚峰收拾完行礼,瞧他还老老实实跪着,一时乐道:“好了,别跪着了,难得你在家,去给你爷爷请个安。” “是。”季元告了退出来,大大嘘口气,还好有父亲在,抵挡住了母亲即将出口的炮火,要不然自己这一双腿还不知要跪到几时呢。他带着李桧,左右是无事,当真就去上房那里给李承续请安去了。 家里好歹又安生下来,宛春和周湘找了几遍慕言都找不到,就无奈放弃了。周湘心里亦是生气得很,待得听到宛春说季元还因慕言的事喝醉大闹了一场,心里头却又不是滋味起来,倒把对慕言的气给消下去了。 李岚峰这一走就是半个多月,伯醇和曼之原打算是要装一装样子,待母亲的疑心过去,伯醇再搬回书房去住。但是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兴许是当真怕他夫妻两个会闹别扭,余氏居然又将娜琳派了来照顾他们起居。 虽说娜琳每日也只是早晚过来看一看,多数时候还是在母亲身边听吩咐,但就因着她早晚的监视,伯醇倒不敢贸然就说要搬回书房里去了。好在曼之也不恼,她同伯醇住了几天,见他行止端庄,毫无冒犯之态,慢慢就放下了对伯醇的戒备。 她们夫妻都是喜读书的人,伯醇房中的藏书也多,瞧着曼之近来对于明清小说十分感兴趣,便大方的贡献出自己的珍藏本来给她。曼之自然喜之不尽,又看那书页上还有伯醇的批注,她若是有不同的见地,伯醇在时就直接与他说了,他如果不在,那么她便在伯醇的批注之下换了朱笔再做一回批注。时日长了,夫妻两人竟渐渐有“久逢知己惺惺相惜”之感。 这日伯醇照旧要去学校,他起来的时候曼之恰也醒了,洗漱罢正坐在梳妆台前慢条斯理的捋着头发。 伯醇扣好了衣扣,从镜子里瞧她很有些无聊的样子,不知怎地,就脱口问她道:“今日午后,我们学校里有一场辩论会,论的就是抗日是否要抗拒日本的文化,你要不要去听一听?”(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二章 出事 “我可以去听吗?” 曼之执梳子的手一顿,立刻转过头来望着伯醇。她的眼睛明亮亮的,像是淬了月光的星。 伯醇一笑:“当然可以去,我并没有要女子在家中相夫教子的观念,相反,若是可以,我倒希望你可以多出去走动走动。”这老宅子里每过了午时,屋里就黯森森的,长时间呆在里头只怕要生病的。 曼之其实也很想出去走走,只是她之前对于婚事并不满意,故此就心灰意懒,看哪里都不如意,兼之余氏又体恤她新婚,每日也无需她去晨昏定省,她就索性只留在房中看看书写写字。 今日难得伯醇邀约,她面上一喜,忙就同伯醇道:“那你得等我一下,我还须得换身衣服才行。”说罢,忙忙的就去开了衣柜的门,拿出一件米白色的长裙来,在身上比划了一下,问伯醇道,“这件衣服穿去学校妥当吗?” 伯醇细细看了她一回,直要看得她不好意思了,才点一点头:“很妥当,也很适合你。” 她的气质原就偏冷清些,寻常又多爱穿冷色系的衣服,今日这一身米白的衣裙却难得鲜亮,衬得她的人也秀丽温和起来。 伯醇坐在房中等曼之换好衣服,夫妻两个并肩出门来,杜鹃知道这几日来伯醇都是在曼之房中睡下的,正感于他夫妻二人和睦,这会子再看他们一同出了门,越发带了笑道:“姑爷和小姐要往哪里去?午饭回不回来吃呢?” 伯醇道:“我们要去学校,至于午饭嘛……若是回来的早些,就在小厨房吃,回来得晚的话,我们就在外头吃了,你们也不必等着我们。” “好,好,那就好。”杜鹃除了好字,几乎说不出旁的来,眼瞅着他两个走远,不由得同碧儿道,“你瞧咱们小姐和姑爷,倒真是一对璧人儿。”亏得她前番还担心这两人会一直生分下去。 碧儿捂着嘴笑着走开,自去屋里打扫卫生了。 宛春下学回来的时候,在门口正碰着伯醇和曼之一起从车上下来,不觉疑惑心起,赶上前去道:“大哥,大嫂,你们这是去了哪里?” 伯醇望她一望,笑道:“四妹妹放学了吗?我同你大嫂去学校听辩论会去了,这会子才回来。” 和大嫂一起去学校听辩论会吗?宛春这就更疑惑了,大嫂寻常不是最不喜欢出门的吗,又同大哥之间生分得很,如何今日肯和他一起去学校了?她心思暗藏,又瞧着曼之神色却好,便问她:“大嫂,大哥学校的辩论会有意思吗?” 曼之轻轻侧过头,唇角顺着她侧头的方向扬出一抹笑来:“十分有意思,四妹妹,可惜你今日没有去。” 呀,这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曼之嫁过来这么多天,宛春还是头一回从她嘴里听到这么温和的话,不觉就说道:“那么,下一回大嫂千万记得要叫上我,我必定是要去听一听咯,。” 曼之的眸光便柔柔的转到伯醇身上,冲他呶呶嘴道:“那要问你的大哥,下回还愿不愿意带我们去呢?” “愿意,我自然愿意的很。”伯醇让她的目光看得浑身都酥软起来,忙不迭的答应了她,又道怪不得人说目送秋波,单瞧着曼之这一眼,的确是如秋波一般潋滟动人。 他二人只顾着微笑,宛春却从旁看得不大好意思起来,她掩住口笑着走开,不住地为伯醇高兴,庆幸他的婚姻终于柳暗花明了。 她同伯醇夫妇在门口道了别,就先去余氏那里同她说说话,李岚峰走了这么多天,前几日还有书信和电话回来,这四五天来却音信全无。余氏说是李岚峰跟着总统一起,她不担心,但宛春看她一日三餐都清减许多,还是觉察出她的言不由衷来,只好每日都过来给她的母亲请安,顺便宽慰宽慰她的心情。 却说总统出差,旧京里能主事的便只有身为政事堂国务卿的李承续一人,由是这接连半月李承续都没有回来过,每日只在政事堂那边办公休息。李家担心他的身体,少不得要把李达彩珠他们几个送去伺候他。 这日李达急匆匆坐车回来,还不等车子在院中停稳,就一开车门冲下来,几步跃进前厅去。 他回来的时候正逢晚餐开餐,前厅里余氏和宛春、伯醇夫妇都在,一见着他都道:“李叔怎地这会子回来?” 李达面色惨白的看着余氏,余氏不知为何,陡然就生出不祥之感,站起来望着他道:“可是老先生出事了?” 李达摇摇头,又望一望四周,余氏会意,便叫他到屋里说去。 他人才进屋,就禁不住膝下一软,几度忍着哽咽,跪在了余氏的面前:“太太,咱们先生和总统回程的火车,出事了。” “你说什么?”余氏闻言,哆嗦着身子,几乎也要瘫软下去,“你说先生和总统出事了?出了什么事,到底出了什么事?” “日本人……日本人他们炸毁了关东的一条铁路,反诬是中国军队所为,欲要借口攻占东北。总统先生和咱家先生就是为此事才亲自去往关东,原本……原本这事已经坐实了是日本人自己所为,日本方面也说是信息错误,就假意同我们和好,还声称要将大连至长春的铁路还给我们。可就在……就在总统和先生回程的途中,他们又引爆了一颗炸弹,炸毁了三节车厢,东北那边的电报说,总统先生和咱们先生恐是已经遭遇不测了。” “先生……”余氏双目一睁,不敢相信的看着李达,“不,不会的,先生前几天才给我打的电话,说是不日就将回京,他不能出事的!不可能的!你这消息……你这消息定然是假的。” “太太……太太节哀,是老先生那里……吩咐我来给太太说一声的……”李达禁不住老泪纵横,他是李家根生家养的人,从小同李岚峰一道长大,这些年又只有他勤勤恳恳的为李家打点家业,算是个李岚峰的异性兄弟了,初初听闻噩耗的时候,他何尝不惊讶不难过?可是,再难过也得撑着,这还有一大家的人在,他得稳住李家才是。 李承续得知噩耗的时候,当场就怒摔了话筒,气得几乎没背过去,好不容易叫人救醒,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能让人知道张总统和李岚峰出事了。 旧京眼下群龙无首,李承续固然是大权在握,但若是这种时候,他越不能逾矩去主持大局,非要有张家的人出面,才可指挥得动这满局棋子,是以他才逐了李达回来,一方面将消息告诉余氏,另一方面还要曼之帮帮忙。(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三章 悲壮 余氏跌坐在椅子上,她同李岚峰夫妻二十余载,大风大雨都经历过了,却想不到他会在今天先自己一步离去。她泪流满面,想着李岚峰走时还同自己一起训诫了小儿子,又想着他平日里对自己的颇多体贴和忍让,委实不像个将军的样子,越发悲从心起,掩面狠狠痛哭一回。 李达听着她哭,不觉也跟着她哭起来道:“太太,太太您多保重呐,如今咱们府里能主事的就只有您了,您可不能……可不能再倒下了。”大少爷是个文人,二小姐远在上海,三少爷人还在部队,四小姐娇弱弱的,只有人护着她的份儿,何曾能庇护得了别人?他一面哭,一面不住地拭泪,“老先生还说了,他不在,家里就是您说了算,寻常您都是个有主见的人,必然会将此事料理好的,还说……还说东北那边他也发过话,若是找着总统和咱们先生的尸身,务必要妥善保存好运送到旧京来。” “嗯……”余氏掩面点着头,泪水几乎浸湿了罗帕,她都不敢想象李岚峰的尸身会是什么样子。 李达跪在那里默默地垂泪,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久到人的膝盖都要开始发麻,余氏才终于肯开口说话了:“你去,把老大和他媳妇叫来。”她一人实在承受不起这种打击,幸而大儿子平日里举事沉稳,还可依赖一二。而曼之那里,既然李承续不欲外人知晓总统身亡的消息,那么总得要告诉了张家人,好让他们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波有所准备。 李达擦擦泪,答应着去了,不多时就领了伯醇和曼之来。 他们夫妻两个自看到李达的神色时,就深觉不妙,这会子进屋又看见余氏哭成个泪人,登时都骇一跳。伯醇当先就几步迈到余氏跟前道:“妈,出什么事了?” 余氏命李达关上了门,又叫了曼之来,才拉过伯醇的手,极力的握紧他道:“伯醇,曼之,你们父亲他……他出事了!” 她说的是你们父亲,曼之起先还当是李岚峰,红了眼不由得安慰余氏:“妈听谁说的消息?公公不是同我父亲去东北了吗,若是出事,总统府那边该来人才是。” “不,不仅是你的公公,就连总统先生也出事了。” “什么?” 曼之果然大吃一惊,她回过头去看了看李达,李达便点点头,道:“大少奶奶,总统先生和咱们先生坐的火车被日本人炸了。” “不!” 曼之浑身一个哆嗦,禁不住向后仰去,伯醇快一步的从她背面抱住了她,望着余氏,亦是一脸惊讶:“妈,李叔说的可是真的?日本人当真炸毁了火车?” “是,他说的都是真的。” 余氏放下了帕子,哭过的眼睛微微地红肿着,她哽咽了一番,又对曼之和伯醇道:“我找你们来,正是为了此事。伯醇,你是李家的大少爷,如今你父亲不在,你便是我们李家的顶梁柱,就该撑起这个家的责任。至于曼之,今日你要回家一趟了,且要偷偷的回去,将总统先生遇袭的事告诉你的母亲,要她尽快的拿个主意出来,势必要在遇袭的事情还没有对外声张的时候,从张家选举出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顶替了总统先生才好。” 她沉静下来的时候,又回到了昔年余氏二小姐果敢决断的时刻,一句一句的吩咐,安了自己的心,也安了李达的心。 曼之从痛苦中挣扎着醒来,含泪答应下余氏,又同她道:“母亲您也多保重,今日我就回去把话带给我妈。” 余氏再三的嘱咐她:“记住,在告诉你母亲这个事情前,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总统的位子有多少人虎视眈眈,不需她多说,曼之自然心里有数。 她微微地颔首,从伯醇怀中站直了身子,就要回房去收拾东西回娘家。 伯醇一面担心着她,一面又伤心于父亲的不幸,垂着手站在余氏面前,红了眼道:“妈,我明日就叫季元回来。” “不必,他眼下在部队中,人多嘴杂,咱们贸然的叫他回来,必会让人生疑。”余氏顿了顿,咽下心中的酸楚,“为今之计,我们李家最好还是要以静制动。你明日照常去你的学校,对外再着人打听打听,是否有风声传出来。” “是,母亲,您多保重身体。” 伯醇忍泪答应,他们母子两个都是一样坚韧的性情,出了房门他便将眼泪一擦,依旧还是往日里温润如玉的儒雅公子模样。 不一会回到房中,曼之已经打点好了行李,正要带着杜鹃和碧儿走。伯醇便上前替她拿了箱子道:“我送你出去。” 曼之点一点头,她至今还不能够相信公公和父亲都已经亡故的消息,整个人也没了平日里的精气神儿,蔫蔫的活像个傀儡一般。 伯醇送她到车子那里,握一握她的肩膀道:“振作起来,曼之,你还有我,还有你的母亲和兄弟。” 曼之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深邃的幽深的,却又暗含着点点的星光。 她止不住心中一痛,伸手就抱住了伯醇的脊背:“伯醇,你也要振作起来。” 他们分别得不舍且悲壮,送走了曼之,伯醇当先便去门房那里命令他们道:“最近不论是谁要登门拜访,都要回绝了他,就说太太同四小姐外出探亲去了,概不见客。” 门房头一回听得他如此疾言厉色,心中俱是一惊,忙都点头答应。 伯醇便又叫来李达,同他将府里的人都重新规整一番,分为两支巡逻队,各自巡逻上半夜和下半夜,尤其是对于他的妹妹宛春那里,更加的仔细小心着:“务必要保证四小姐的安全。” 日本人连炸火车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焉知他们做不出杀人放火之事?还有季元那里,他人不在,但也要确保他的院子是安全的。 一时各房各处都安排妥当,伯醇直至半夜才回到凝辉园中。曼之已走,院子里空落落阴森森的,只有卧房里的一盏灯光还在颤巍巍亮着。伯醇躺倒在美人榻上,往常他只觉得这个塌有些小有些窄,这会子却觉得宽大的厉害,似乎动一动满屋子里都溢满了回声。 他强自命令自己闭上眼,只盼着明天尽快来临。(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四章 风雨 只是这一夜注定是不平凡的,曼之连夜回到总统府中,她的母亲华氏亦是几日没有接到来自东北方面的电报了,心中多少有些不安宁,便将小女儿张曼宜叫到房中陪伴自己。 ? 张家长子张景祖和次子张景邺娶妻以后,就都搬出府去另立门户了,四子远在美国,张景侗呢又下放到了部队里,家中唯有她们母女相依为靠。曼宜依偎在她母亲怀里,正絮絮叨叨的跟她说着学校里的事情,又偷偷跟她说起景侗和宛春的事情,华氏不觉微笑,摩挲着她的头顶:“你又背着小五说他的事情,回头来仔细他要找你算账呢。”说到宛春,倒赞赏一回,“往日只知道李家那位四姑娘娇弱,不想上一次见到她,倒很有气派,若是李家愿意的话,我们张家也不是不可以再同他们结一次亲。” 说得曼宜咯咯地笑:“要真是那样,五哥就该要高兴死了。”没见过像他这样跑李家跑得那么勤的,比回家的次数都多。 华氏想起大女儿曼之嫁到李家也快有半年之久了,还是那一回端午她回的娘家,这两个月来就再没见过她,也不知她过得如何。心里正惦念的时候,不提防她屋里的丫头敲着门道:“夫人,大小姐回来了。 ” 华氏眼皮子一跳,嘴里惊讶道:“咦,她怎么这会子回来?”遂起身看一眼床头柜上的时钟,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了,若是回娘家也该是白天来才对,难不成是在李家受了委屈?七月又是多雨时节,外头的风吹到窗户上,噼啪的响着,更搅合得人心头烦乱。 她翻身起来,曼宜也忙披上衣服跟着她出去。 一时屋檐下回廊里的灯都亮了起来,华氏同曼宜从扶手楼梯处望下去,便见曼之主仆三人站在那硕大的水晶吊灯下面,形态萧索。 曼之亦是听到了脚步声,她抬起头疾走两步,正与华氏和曼宜碰上了面,华氏还来不及问她什么,便叫她一把攥住了手道:“妈,咱们家出事了。” 华氏和曼宜俱都吃惊,曼之不便于在外头同她们多说,一面红着眼一面拉她两人上楼去,关上门来扑通一声就跪在华氏面前道:“妈,东北那边来信儿了,爸爸他……他和我公公乘坐的火车,在回程的时候被日本人炸了。” 轰然一声响,似是外头的雷声,又似是她们母女胸腔里的心跳声,华氏捂住了胸口颓然跌倒在床沿边,望着曼之几乎不能相信:“你再说一遍,你父亲他如何了?” 曼之泪盈于眶,直直望着她母亲道:“父亲的专列被日本人炸了,是李家老先生得的消息,他让我回来尽快的告诉母亲,咱们张家如今不能没有主心骨,母亲,您要马上叫大哥和二哥回来。 ?” 华氏掩面呜咽起来,曼宜也吓得哭个不停,跪在她姐姐身边道:“消息当真吗?爸爸……爸爸走的时候还好好地,如何说人没就没了?他们定然是骗我们的,大姐,他们骗我们的对不对?” 若是可能,她倒宁愿被骗一回。曼之抱住曼宜,两姐妹顿时哭成了一团。 一时张李两府,各自伤悲。 华氏到底还是听进去了李家的劝导,忙给张景祖和张景邺那里去了电话,只说是身体不舒服,叫他们回家一趟。 张景祖和张景邺想着家里唯有母亲和幼妹在,倘或母亲真有事,那么曼宜一人定当忙活不过来的,便都急忙穿衣驱车赶到总统府。 华氏待得他兄弟二人到齐,方忍泪将总统和李岚峰不幸遇难的消息告诉了他们,两兄弟自然都悲愤不已。那张景祖自幼随父从军,稍及年长就已领了一方的管带之职,如今正为直鲁联军总司令,听罢恨不得马上就要带兵入关,同日本人拼个你死我活。 华氏喝止了他道:“你父亲尸骨未寒,你就要让我们张家一败涂地吗!连亲家太太都知道,要曼之偷偷的回来告诉我们消息,你如何不懂,此时的张家是决计不能没有总统的,哪怕我们咬着牙硬撑,也得装作是你父亲还在的样子。”旧京平静才十数年,张家旧部有多少是亲兵,有多少是扩编的兵,连华氏自己都弄不清楚,设若传出张作凌遇袭身亡的事,不说外敌,就是内讧都够她们受的了。 张景祖叫她母亲一语喝住,站在了原地紧紧握住拳,含着泪忍下恨道:“可是父亲不能平白就这么死了!” “他当然不会白死,我们张家定要让日本血债血偿!”华氏掷地有声,她陪伴张作凌多年,见识亦非寻常妇道人家可比,训诫罢张景祖,又对张景邺说道,“你拿惯了笔杆子,再叫你拿枪杆子,只怕你也拿不起,但你的笔杆子有时候比枪杆子还要厉害得多。明日,你就往五虎司令处各写一封电报,就说日本人近日要强索东北,命他们火速进京驰援。” “五虎司令”乃是跟随张作凌打天下的五个结义兄弟,张作凌起家之后,就将他们五人分封为安国、护国、强国、保国、定国五军军司令,各司北地的东南西北中五个地域。若无旁事,五虎司令甚少入京,如今情况紧急也由不得华氏多做考虑。 张景邺当即一口答应,即刻就去准备发电报。 华氏又看看曼之和曼宜道:“既然是无事,自然要装出无事的样子,曼之你明日一早照旧回李家去,曼宜就不要上学了,最好是称病在家里同我一起。至于景侗那边,景祖你找机会让人送他回来,不必急于这两天,但也要尽快。”她已经失去了丈夫,再不能失去儿女了。 她同余氏都是枪林弹雨中陪着夫君一路走过来的,面对危难一样的坚毅果敢,因着她两人的坐镇,张李两府总算没有出大乱子。 宛春一觉醒来,只觉得清凉凉的,便下床去推开窗,见着外头一地的残枝落叶,倒是吓一跳,向秀儿失笑道:“昨夜似乎有好大一场风雨。” 秀儿跟着她一块儿往外看去,见得地上湿漉漉的,也道:“最近入梅,雨水总少不了的,我还听到打雷声了呢。” “是吗?”宛春自个儿却是睡得熟,一夜都没曾听到动静,更不知经此一夜,她的人生也进到了一个轮回一般的新篇章里。(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五章 五虎 五虎司令在接到张景邺的电报后,不到两日都齐齐到了总统府,奇怪的是,他们没有见到总统,之间得总统夫人华氏和直鲁联军总司令张景祖。 五虎司令中以中原地区护司令杨震霆年纪最长,资格最老,让张景邺电报叫进京的时候,就暗暗纳罕事有蹊跷,这会子再瞧着眼下的阵仗,越发肯定了心里的猜测,便道:“夫人叫我等前来,可是总统出了事?” 五虎司令都是跟着张作凌打天下,一块出生入死过的,华氏也不瞒着他们,遂道:“的确是总统出事了,前些日长春铁路大爆炸一案,想必诸位都听说了,不幸的是,总统先生的专列亦在那起爆炸中被炸毁了。未免人心浮荡,国务卿先生已将消息瞒了下来,是我做主要召各位进京,另立新总统。” 另立新总统? 果不其然,五虎司令个个面色骇然,若不是华氏亲口说出,他们还不知道张作凌已经遇难,可见旧京消息封锁之严苛,亦可见李家势力之煊赫。只是,总统新丧,就赶着要立新主,总有些不大妥当。 再者,华氏今天的心思也好揣摩,她没有带旁人,只带着张景祖,便是想要他们这些元老拥立张景祖“继位”,荣登总统一职。可是,五虎司令们都是从小看着张景祖长大的,论起来张景祖叫他们一声叔伯都不为过,丁点大的小人长至如今的一方联军总司令,欣慰是令人欣慰,但若要叫他们即刻的服从了他,张景祖未免还不到那个火候。 五虎司令中不说旁人,安司令唐玉成就第一个表示了不满道:“我大哥尸体尚未安置,何谈立新总统?不若等我们弟兄去将大哥的尸骨接回来,安葬之后再议其他。”他的安一向偏安西北,西北民风彪悍,养的他的军队也彪悍至极,军中又善养马匹,手中握着一支劲旅便是骑兵营,民间多称呼他的军队是虎狼之师。 唐玉成从前是西北山匪出身,后来被张作凌招编,跟着张作凌走南闯北打了不少胜仗,又于危难时救过张作凌一次,故此常以此为资本,同张作凌索要财物粮饷驯养私兵。张作凌也拿他没有办法,但二人好歹还有兄弟情义在,唐玉成也并不会太过为难他。而今张作凌已死,张家再想驯服这一头狮子,就没那么容易了。 华氏知道他难对付,也不在这个关头同他硬碰硬,只是问护司令杨震霆道:“杨大哥有什么意见?” 杨震霆为人磊落忠诚,张作凌生前他只效忠张作凌,眼下张作凌不在了,自然愿意替张家考虑,便道:“夫人的话并非全无道理,眼下国仇家恨都迫在眉睫,大公子自小跟在总统身边长大,深得总统的教诲,且又领兵多年,推立为新总统,我绝无怨言。” 他既然发了话,强国、保国、定国三军司令忙也都道:“吾等亦愿追随大公子,为总统报仇雪恨。” 五虎司令四人首肯,余下唐玉成一人也不好唱反调,只得哼唧两声,暂且答应下来。 华氏心头稍安,命人带他们先去休息,明日再议新总统即位事宜。 五虎司令出了门,唐玉成就当先嚷嚷道:“毛头小子也想教老子打仗,老子拿枪堵敌人死鱼眼的时候,他还不知在哪个炕上尿尿呢。杨老头,也就你傻!” 杨震霆苦笑:“玉成,总统对我们几人如何,你心里都是清楚的,他辛辛苦苦一辈子打下的江山,不给他的儿子难道还要给你我吗?” “你……”唐玉成噎了一噎,纵然他心里当真如此想,也不敢在其他四虎面前说出来,只好道,“谁说我等要当那总统了?张家除了大公子又不是没有别人,不是我背地里说大公子的闲话,他于领兵自来没有那等才干,且为人又计较,只怕我们拥戴他上位后,将来兔死狗烹就是我们的下场。” “他未必会那样,如今李家势大,他若想坐稳江山,还得靠我们几个老的。” 定国将军汪立昀倒有些不以为然:“到那时,我们就不是兔死狗烹了,而是五大辅政大臣才对。” “呵,你想的倒美!” 唐玉成冷笑一声,却问保国将军郭奇志:“郭二哥怎么不说话,难道你也同杨老头一样,要对那张景祖俯首称臣?” 郭奇志点点头,忽而又摇摇头:“非也,我不是对他称臣,我只是对张家称臣罢了。”唐玉成这几年仗着自己同总统的交情,总不把自己的身份摆正,但他不一样,他居于东南这几年,早把时势看得清楚,明面上张家是坐稳了旧京城第一把交椅,实际看来,还是李家执掌半边天下。 光看今天这局面,若非李家仁义,肯将张总统遇难的消息先一步告知张家,否则凭李家的能耐,早就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旧京总统换个姓了,哪里能够让他们进京来讨论到底换谁来做总统? 是以,李家既然已经让华氏发话要从张家再选一个总统,就表明他们李家这会子还是向着张家的,倘或他们几人敢擅自胡来,只怕就是进来容易出去难了。 不过,就如同唐玉成所说,张家又不是只有张景祖一个儿子,还有张景邺张景成和张景侗呢。尤其是张景侗,那小子倒有点他老子的威风,想来再过几年,势必要比他大哥要出色地。 郭奇志带的兵严格的来说也不是张家的亲兵,原是在张作凌征战途中收服的军队,对于张家自然也不像杨震霆那般忠心耿耿,更多的时候还是为自己的部下考虑,要想推翻张家自立门户是不大可能,但若是张家自己从里头分裂了呢?再或者,一个无兵无权的张景侗,总比一个手握重兵的张景祖要好对付的多,若当真要立总统,他倒希望是张景侗。 一时间,五虎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决定,彼此道别以后,就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又是一天的风起云涌,张景祖的直鲁联军已经在赶来旧京的路上,他也不是个傻子,五大长老的脾气多少都知晓一些,明白自己的继位之路不会轻易平坦,就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好在旧京还有一个李家,李家的旧部那可都是实打实的亲兵,没有一个是扩编的军队,只要李承续还愿意站在张家这边,那么他的胜算就又多了一筹。 想到这里,张景祖不由叫进人来道:“大小姐近日可有消息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六章 俱损 来人回道:“除却前儿问起五少爷,大小姐那里就再没来过消息。 ” “嗯……”张景祖低眉沉吟,五虎司令虽在那一晚答应母亲要推立他为新总统,但如今已经过了两日,也没见他们有何打算。倒不怕他们不立他,怕只怕他们会别有心思。 他毕竟不是张作凌,能指挥动九省十八区都唯他是从,但只要拉拢住李家这位盟友,基本上算是大权在握了。幸而张作凌生前做了一个极好的决定,将曼之嫁去了张家,如今正是曼之得用的时候了。 张景祖冲侍从官招一招手,侍从官便小跑着上前,附耳过去,听他吩咐道:“明日去把大小姐请回府中来,就说是太太找她。”曼之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设若直白的说是他找她,以曼之的聪慧必然会想到他的打算,但若是为了华氏,曼之就不会考虑那么多了。 侍从官领命而去,李家那边,宛春只觉得最近家里的气氛未免太严肃也太沉闷些。那些个守卫自不消说,就连她的母亲和大哥,都是不苟言笑的模样,这未免太过奇怪。 这正从凝辉园前走过,正看到曼之带着几个丫头在院子里洒扫落叶。 自曼之同伯醇冰释前嫌之后,宛春再遇着曼之,姑嫂之间倒也可说上两句话来,她于是站在门外头,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叫了一声:“大嫂。壹?????看 书 ” 曼之回眸,见是她便道:“四妹妹如何来了?” 宛春笑了一笑:“今天是周末,不必去上课,我嫌屋里闷得慌,就出来转一转。大嫂今日没有同大哥一起去学校吗?” 曼之摇摇头:“学校这两日忙得很,我不便过去。”又看宛春只身一人出来,便道,“要入秋了,我还要带人将秋季的衣服拿出来洗一洗晒一晒,四妹妹你可以自己在院子里逛一逛。设若无事,最好不要随便出门去,外头乱着呢。” 余氏和伯醇担心宛春身娇体弱兼之年纪也小,就都没有将李岚峰亡故的消息告诉她。曼之亦是虑及于此,才不得不委婉的提醒着宛春。 宛春只道是局势变动,倒没有多想,嘴上答应了曼之,便往前厅去了。 她想要找余氏,偏生余氏这两日不知在忙活些什么,母女两个总不能得空见一面。她悠然的在长廊里踱着步子,秋雨过后,雨霁天青,回廊沿下的残荷顶着晶莹的露珠,颤巍着迎风开放。 宛春一面走一面欣赏着雨后风景,不期然迎面来一个制服打扮的青年男子,见到她后微微地鞠躬问好道:“四小姐。” 宛春瞧他样子不大像是李家人,制服也不像是李家府兵的制服,便站住脚问他:“往里是后院,你一个男子,往后院去做什么呢?” 那人道:“是张家太太使我过来给贵府的大少奶奶捎句话,说有事找她让她家去一趟。” 宛春方了悟,道是原来他是张家的人,怪道那般陌生。既是找大嫂,宛春也不拦着他,就一指身后同他说道:“沿着回廊走到头,头一个院子就是大嫂住的地方了。” 那人忙同他道了谢,急色匆匆就往里走去。 宛春起先并未在意什么,待得他走远,倒又思忖着张家太太叫曼之回去,一个电话不就行了,如何还差遣了一个侍卫官来?她心下存疑,便也转回脚步,跟着那侍卫官后头往曼之那里去。 侍卫官一路疾步走到凝辉园,曼之恰差遣了丫头们洗衣服的洗衣服,晒被子的晒被子,自个儿一人站在院里,盯着一株木芙蓉发呆。九月正是木芙蓉的花期,本该一日三变的木芙蓉花,叫这几日的雨水一浇,几乎落尽了所有的花瓣,凄清的仿佛陡遭变故的张李两府。 侍卫官进门的时候,一出声就吓了曼之一跳:“大小姐好。” 曼之握紧帕子回望来人一眼,不由得说道:“是你?你怎么来了?” 来人遂将张景祖嘱咐他的话都说了,曼之沉默着等他说完,片刻才道:“当真是我母亲叫你来找我?” 来人点一点头,她便冷冷的笑了:“你莫非当我是个傻子不成?母亲身边有老冯,有小郑,现放着他们不用,要特特的将你从部队里派出来找我?”家里的几个熟面孔她又不是没见过,诚然这个侍卫官是父亲的属下,但母亲还没有糊涂到要从父亲那里调动一兵一卒,就为给她传句口信。 她这样一说,侍卫官果然就不再言语了,曼之望他一眼,接着道:“是我大哥叫你来的对不对?父亲死了,我们张家就只能由他出面,他一人怕镇不住大局,就叫你找我回去,为的是我身为李家长媳,自能助他一臂之力,对不对?” “大小姐聪慧过人。”侍卫官勉强一笑,“的确是大公子使我来找您的,不过您也知道,眼下时局动荡,五虎司令从回去休息之后就再不提要拥立大公子为总统的话,这情形委实对大公子不利。不是小人要替大公子说话,而是单纯的为张家考虑,大小姐也该有所行动了。如今李司令亦是身死,李家同我们张家一样,都缺少一位主心骨,李家大少爷和大小姐您身为长子长媳,自当领起这个责任。只要李家大少爷当了家,那么咱们张李两府就更加亲密了,大公子成为总统也就更加的顺理成章。”李家旧部的势力,足可与张家抗衡,到时哪怕五虎司令不答应,张家也不必下台。这些话算是侍卫官的心里话,如今新旧交替,若有可能,他仍愿跟着张家人奔一条前程,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设若总统当真换个人做,他们这些张家军又该何去何从? 曼之自是知道她大哥的野心,且张作凌死后,能统领起张家军的似乎也就只有张景祖了。诚然侍卫官说的都句句在理,但曼之听来仍是刺耳至极。且不说伯醇愿不愿意领兵,就她个人而言,她委实不愿像个特务一般,在张家与李家之间左右逢源。 侍卫官知道自己的话不中听,但忠言逆耳利于行,便趁着打铁的劝服她道:“大小姐,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想必您比我要懂得多,大公子如今同你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呐。” “够了,你不必多说。”曼之头疼的止住他的话,微微闭目休息了片刻,良久才低低道,“李司令虽然死了,但李家如今并不止伯醇一人,国务卿尚且健在,有他统领着,伯醇必不会成为一家之主。你回去告诉我的大哥,就说我会给他想办法的,让他不要……” “啪……” “四小姐!”(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七章 安国 曼之说到此时,冷不丁听得外头传来东西破碎的声音,又听到四小姐三个字,登时面色一变,急急就跑了出来。 一出门,便看自己房中的丫头碧儿捧着一个茶托子,慌张地在地上捡拾着瓷杯碎片,而宛春却直挺挺地站在她的门外,见她出来,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冷冷问道:“你方才说是谁死了?” “四妹妹……”曼之上前欲要拉住她的手。 宛春忙不迭就甩开了她,红着眼眶瞪她道:“大嫂,我知道你是不情愿嫁进我们李家的,可是你哭也好闹也好,何苦无缘无故就咒父亲死呢?” “四妹妹,不是我要咒父亲的,而是父亲他……”曼之止不住鼻头一酸,别过头去落泪道,“如今我也瞒不住你了,你知道吗?你的父亲同我的父亲,他们都死了,死在日本人的手里了,若是四妹妹你不信,大可以去问母亲。” “不,我不信,你定然是骗我的!父亲绝不会死的!” 宛春踉跄着退后,眼前的曼之在水雾的遮蔽下,慢慢的变成一团模糊的人影。她狠狠擦一把眼泪,转过身疯一般的往正房余氏那里跑去。 还没到正房里,就与一人撞个人仰马翻,宛春趴在那里不知是心痛还是身痛,大颗的泪珠儿成滚成滚的流下来。撞着她的那个人好不容易爬将起来,一看她躺在那里,倒是一惊,忙就上前扶住她道:“囡囡?撞疼你了没有?是不是跌到哪里了?” 宛春怔忡着回神,一看来人正是她的三哥季元,当即也顾不得许多,叫一声三哥,遂伸手抱住季元的腰身,埋头在他怀里就大哭特哭了起来。 季元吓得不行,一面打量着她是否受了伤,一面不住的拍着她的脊背安慰:“都是我不好四妹妹,是我走路没看仔细,你莫哭了,再哭我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宛春只管呜咽,抽泣许久才闷闷的从他怀中发出声来:“三哥,父亲他……父亲他出事了。” 季元闻说,眉间陡然一动。他今日和景侗一同从部队里告假回来,路上听闻了不少风言风语,有人说日本人炸毁了一条铁路,也有人说炸的是一辆火车,更有甚者,说的是火车里还坐了个大人物。 他和景侗都猜测着会是哪个大人物,却决计想不到被炸的人是李岚峰和张作凌。 他兄妹二人是相携到余氏房中问个仔细的,这会子听罢真相,彼此都似是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愣愣的站在那里,浑没有个知觉。 余氏连日的悲痛,嗓子已经几乎暗哑无声,再见一双小儿女的可怜模样,止不住又流了一回眼泪。然而斯人已逝,活着的人却还要继续活下去,她便将季元和宛春的手交叠在一起,嘱咐着他们道:“你们祖父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即刻回来,眼下我们只有靠自己了!” “母亲。” “妈妈。” 宛春和季元同时落泪,交叠的手紧紧相握住。余氏看一回宛春,又看一回季元,良久才问他:“景侗是不是也知道这个消息了?” 季元用袖子胡乱擦擦泪道:“这会子大概是要知道了。”张家急急忙忙招他回去,想必也正是为了此事。 余氏点一点头,张家这几日群龙无首,正拟推荐张景祖出来接替张作凌,所料不错的话要不了多久,新总统就该出来就职了,在此之前她们李家也务必要做好打算。季元回来的时机也巧,她正有话要告诉他,便道:“你明日同我去一趟天津营务处。” 李家的海军正在天津港驻扎,李岚峰故去,海军无人执掌,余氏要替李家安一安心,就得在海军里安进去李家的自己人。伯醇从未领过兵,亦未习过武,又从学生时代就到日本留了学,倒不如从小在军营长大的季元同天津港的海军亲切。 虽然季元的年纪轻了些,好在有李承续和她在背后支持,想必水师那里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她打定主意要将小儿子推到那个位置上去,遂连夜叫了人去给李承续送信。李承续看罢,亦知眼下情势迫人,纵使他还健在,但又能领兵多少年呢?十年还是五年?在此之后,李家还是需要推举出一个继承人来。 那人须得有勇有谋,有忠肝有义胆,而在季元身上,他都曾看见过。于是,也不等天明,就连夜给余氏回了一封信,次日一早,余氏就带着季元出发前往天津港。 张景侗回去之后果然如同季元所说,得知了张作凌不幸遇难的消息,他怒了一晚恨了一晚,亦伤心了一晚。 华氏忍泪将要推举张景祖做总统的话告诉了他,又说:“你如今也不必再回部队去,自你父亲去后,军队里人心浮动,正需要一人去安定他们。你的大哥既是当了总统,就不能一直呆在部队里,我的主意,是叫你去。第一师和第十一师都是我们张家的亲兵,对待张家也比别的集团军要忠心,我要你把这两师握在手里,握紧了,假如旧京有变,你就即刻将军队拉回关内。关内是张家军的大本营,你到那里,就无人敢动你了,只要保住我们大本营,眼下吃一点苦也没有什么。” 张景侗俱都点头答应,又听她母亲说道:“还有李家的那位四小姐,我十分赞同你们来往。你千万记住,除却我们张家军,对我们张家最忠心的就是李家军了,必要时候,李家就是我们的后盾。”华氏深知李家已经背负过一回背叛的骂名,而这一次他们再经不起第二回。 一夕间风云数变,待得华氏召集五虎司令再回总统府的时候,已经就剩了四虎。安国司令唐玉成,已在两日前接受日本人的委托,往东北出任安府的主席一职。 《京报》消息一出,当下各路人马纷纷喧哗,护国、保国、强国、定国四军司令自不消说,要北上讨伐安,而远在南方的容家军,亦开始闻风而动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八章 冒充 政事堂内,李承续自接到上海方面发来电报以后,拿着烟斗的手就没有停息过。 上海本该是归于长江以南的地区,但因着仲清与谭汝霖的婚姻,他们李家硬是虎口里拔牙,从容家那边替张家挖了一个繁华的国际大都市来,容家对此不是没有怨言。他也知道上海迟早会是块烫手的山芋,却没料到这山芋烫手的这般快。 张作凌同李岚峰的死讯,随着张景祖的就职而昭告了天下,谭汝霖那边会得到消息他一点都不意外。但对于谭汝霖欲要率军入京的事,却由不得他不多考虑。 谭汝霖的心思,其实好猜得很,李岚峰既死,李家的水师和野战部队都需要一个人出来主持大局,而他的主意,不过是趁着入京,想要在李家里分一杯羹罢了。 正因为他这路人皆知的心思,李承续才不由深恶之,他们李家还没有落魄到要靠外戚扶持的地步,谭汝霖委实小看了他,也小看了李家,是以他毅然决然就驳回了谭汝霖入京的请求,更隐秘的给仲清去了消息,不许她入京为李岚峰送葬,严命她看管好了谭汝霖,决计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出现纰漏。 谭家自是不足为虑,可是容家就没有那么好对付了。 早在新国建立之初,容家与张家之间似乎就达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南北两地划江而治,长江以北为张家的北地军政府,而长江以南,则是容家的南国新政府。 如今容家军打着“驱除倭寇,光复中华”的口号,浩浩荡荡从南国而来,欲要北上,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且眼下张家军内部四分五裂,安国司令的叛变无异于是一记重锤,敲打在了风雨飘雨的总统府上,又哪里来的力量可以同势头大涨的容家军相对抗? 李承续有心阻止,却又不能不考虑张景祖的态度。 张景祖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总得烧一烧,设若李家在这时未经他的许可,便贸然出兵抵御容家军,只怕到时会引火烧身。 故此,在狠狠吸完最后一口烟的时候,李承续才叫来李达,吩咐他道:“回去命夫人为岚峰准备葬礼。”他自长子故去之后,一夜之间便垂垂老矣,可却又不得不守在政事堂,咬紧牙关顾全大局。这会子他要正大光明的回李家,唯有此时是个机会。 李达忙就听他的话回去吩咐了余氏。 彼时李岚峰的头七已过,他是为国殉职,按理该是国葬,但李承续不同意,总统一人国葬便也罢了,李岚峰不过是一介军区总司令,何德何能可以同总统同一待遇?他不能落人把柄,遂还是依照民间的仪式,令余氏安排下去。 李岚峰的尸体运回来的时候已无全貌,余氏看罢少不得又哭几日。如今人已装殓,李家阖府上下俱是缟素,遍地哀鸿。 曼之因着总统府的国葬,已经回张家去了,李家这边余下的都是自家人。 宛春已罢课了三日,如今正同兄长服着齐衰,在灵堂里迎客。 今日来的大多是李家旧部的军官将领,因痛失统帅之故,无不含泪悲愤。 宛春送别一丛又一丛的人群,脑袋机械的磕在地上,仿佛一个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她的泪几乎流干殆尽,这会子能看见的,也不过是她红肿的眼眶罢了。 季元经余氏的介绍,已然成为李家下一代的接班人,一众军官将领祭奠罢李岚峰,都同季元伯醇兄弟二人颔首致意,又对季元道:“三少爷,莫忘你曾说过的话。” “晚辈没齿难忘!”季元鞠躬送别各位叔伯,他曾在他母亲和李家旧部面前发过誓,誓要将侵占国土的日本人屠戮殆尽,替李岚峰报仇雪恨。 众军官将领聊以欣慰,正欲结伴去拜会李承续的时候,外头倒是来了远客。 顾纬自送过生日礼物后,这已是第二回登门李家了。他熟门熟路,带了三五随从一径走到灵堂里,见过余氏道:“闻听贵府李司令为国捐躯,我们深表遗憾,故此前来送别李司令,以表我们新民政府的敬意。”便命人送上奠礼和花圈。 余氏如今除却日本,最听不得的就是容家二字,闻言便道:“多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们李家同你们容家素来无交情可言,这份奠礼,还请你们收回去吧。” 顾纬也不勉强,何况他来也不是专为送奠礼,当下便命人将花圈抬去了外头,对余氏道:“夫人,还请借一步说话。” 余氏望他一望,李达见状正要上前去,却让她挥手退却,只好立在原地,看着余氏同顾纬往一旁的会客室去了。 一时只有顾纬带来的三个随从同李达面面相觑。 李达暗里打量那三个随从一眼,见其俱是丈八男儿,昂扬俊挺,心下不觉暗叹,怪道人都说容家一门皆是芝兰玉树,如今只观这几个随从,便可窥其一貌了。 他却不知,这三个人哪里是个普通的“随从”,正是容绍唐同他的侍卫官冒充而来。 容绍唐于军事兵法上素有奇谋,原本他这一次独自领兵,也是容国钧刻意要锻炼他之故,说是跨长江北上,也不过是容家的一个幌子,以此试探旧京的态度和兵力罢了。但单单只有一个容绍唐领兵,容国钧未免不大放心,故而就把自己身边的秘书长顾纬特派给他,必要时也好做个参谋。 容家军行到江防线上的时候,旧京的探子就已禀明,李家的水师开始在天津港集结了。李家水师的实力,可谓东亚第一,就算是容家,也不敢在此时同他们硬碰硬,所以容绍唐等人不得不在江防线上驻扎下来。 可老是这么驻扎也不是办法,闻听李家要给李岚峰发丧,容绍唐当即灵光一闪,便要命人去给李家送份奠礼,趁此机会,也好打探一下李家如今是何人统兵。 这会子顾纬既是将余氏引走,李达瞧着这三瓜俩枣的晾也闹不出什么事来,便自去前头忙活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九章 误打误撞 正因为他这路人皆知的心思,李承续才不由深恶之,他们李家还没有落魄到要靠外戚扶持的地步,谭汝霖委实小看了他,也小看了李家,是以他毅然决然就驳回了谭汝霖入京的请求,更隐秘的给仲清去了消息,不许她入京为李岚峰送葬,严命她看管好了谭汝霖,决计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出现纰漏。??? ?? ?? 要看?书 谭家自是不足为虑,可是容家就没有那么好对付了。 早在新国建立之初,容家与张家之间似乎就达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南北两地划江而治,长江以北为张家的北地军政府,而长江以南,则是容家的南国新政府。 如今容家军打着“驱除倭寇,光复中华”的口号,浩浩荡荡从南国而来,欲要北上,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且眼下张家军内部四分五裂,安国司令的叛变无异于是一记重锤,敲打在了风雨飘雨的总统府上,又哪里来的力量可以同势头大涨的容家军相对抗? 李承续有心阻止,却又不能不考虑张景祖的态度。 张景祖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总得烧一烧,设若李家在这时未经他的许可,便贸然出兵抵御容家军,只怕到时会引火烧身。壹?????看 书 故此,在狠狠吸完最后一口烟的时候,李承续才叫来李达,吩咐他道:“回去命夫人为岚峰准备葬礼。”他自长子故去之后,一夜之间便垂垂老矣,可却又不得不守在政事堂,咬紧牙关顾全大局。这会子他要正大光明的回李家,唯有此时是个机会。 李达忙就听他的话回去吩咐了余氏。 彼时李岚峰的头七已过,他是为国殉职,按理该是国葬,但李承续不同意,总统一人国葬便也罢了,李岚峰不过是一介军区总司令,何德何能可以同总统同一待遇?他不能落人把柄,遂还是依照民间的仪式,令余氏安排下去。 李岚峰的尸体运回来的时候已无全貌,余氏看罢少不得又哭几日。如今人已装殓,李家阖府上下俱是缟素,遍地哀鸿。 曼之因着总统府的国葬,已经回张家去了,李家这边余下的都是自家人。 宛春已罢课了三日,如今正同兄长服着齐衰,在灵堂里迎客。 今日来的大多是李家旧部的军官将领,因痛失统帅之故,无不含泪悲愤。? 宛春送别一丛又一丛的人群,脑袋机械的磕在地上,仿佛一个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她的泪几乎流干殆尽,这会子能看见的,也不过是她红肿的眼眶罢了。 季元经余氏的介绍,已然成为李家下一代的接班人,一众军官将领祭奠罢李岚峰,都同季元伯醇兄弟二人颔首致意,又对季元道:“三少爷,莫忘你曾说过的话。” “晚辈没齿难忘!”季元鞠躬送别各位叔伯,他曾在他母亲和李家旧部面前发过誓,誓要将侵占国土的日本人屠戮殆尽,替李岚峰报仇雪恨。 众军官将领聊以欣慰,正欲结伴去拜会李承续的时候,外头倒是来了远客。 顾纬自送过生日礼物后,这已是第二回登门李家了。他熟门熟路,带了三五随从一径走到灵堂里,见过余氏道:“闻听贵府李司令为国捐躯,我们深表遗憾,故此前来送别李司令,以表我们新民政府的敬意。”便命人送上奠礼和花圈。 余氏如今除却日本,最听不得的就是容家二字,闻言便道:“多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们李家同你们容家素来无交情可言,这份奠礼,还请你们收回去吧。” 顾纬也不勉强,何况他来也不是专为送奠礼,当下便命人将花圈抬去了外头,对余氏道:“夫人,还请借一步说话。” 余氏望他一望,李达见状正要上前去,却让她挥手退却,只好立在原地,看着余氏同顾纬往一旁的会客室去了。 一时只有顾纬带来的三个随从同李达面面相觑。 李达暗里打量那三个随从一眼,见其俱是丈八男儿,昂扬俊挺,心下不觉暗叹,怪道人都说容家一门皆是芝兰玉树,如今只观这几个随从,便可窥其一貌了。 他却不知,这三个人哪里是个普通的“随从”,正是容绍唐同他的侍卫官冒充而来。 容绍唐于军事兵法上素有奇谋,原本他这一次独自领兵,也是容国钧刻意要锻炼他之故,说是跨长江北上,也不过是容家的一个幌子,以此试探旧京的态度和兵力罢了。但单单只有一个容绍唐领兵,容国钧未免不大放心,故而就把自己身边的秘书长顾纬特派给他,必要时也好做个参谋。 容家军行到江防线上的时候,旧京的探子就已禀明,李家的水师开始在天津港集结了。李家水师的实力,可谓东亚第一,就算是容家,也不敢在此时同他们硬碰硬,所以容绍唐等人不得不在江防线上驻扎下来。 可老是这么驻扎也不是办法,闻听李家要给李岚峰发丧,容绍唐当即灵光一闪,便要命人去给李家送份奠礼,趁此机会,也好打探一下李家如今是何人统兵。 这会子顾纬既是将余氏引走,李达瞧着这三瓜俩枣的晾也闹不出什么事来,便自去前头忙活了。 他一走,容绍唐就给左右侍卫使个眼色,侍卫官会意,趁人不备遂从口袋里拿出几个白布箍来,两人皆扎在了胳膊上,轮到容绍唐,其中一个侍卫官却将白布箍钉在了他帽子上。 容绍唐不懂这里头门道,又看也有人是将白布箍钉在帽子上的,倒也不大在意,三人即刻在原地解散,照着来时的约定,各自分头打探消息。 容绍唐拉一拉帽檐,转身从灵堂后的一个小穿堂里转至后方,顺着连廊一路向北,路上不时碰见三两前来祭奠的客人,望他一眼都有些纳罕,不时从他身边接头交耳的走过去。 容绍唐半侧过身去,遮掩着行至一处院落前,门里两个丫头穿着孝服,一人扯着粗白布的一边,正在为来的宾客做孝袍。他闪身走过去,又见一院落处三五成群的立着几个中年汉子,身穿制服站姿笔挺,一望便知是部队出身。 容绍唐瞥一眼他们,又瞥一眼那个(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章 电报 原来旧京的习俗里,只有做姑爷的人在参加丧礼的时候才可在帽子上钉白布箍。 容绍唐听罢,直气得将那白布箍一撕两半,狠狠瞪一眼对面的侍卫官道:“你们回去且给我等着!”怪道自己在李家行走的时候,来往的宾客对他指指点点呢,原因居然在这里。 两个侍卫官相视一笑,他们亦是容国钧身边的人,对待容绍唐便不似寻常部下那般恭谨,开个小玩笑过后,才道:“六少,李家四小姐可是闻名远近的北地校花呀,你给她当夫君,也不算是委屈你。” “哼!”容绍唐冷笑一声,目光不看他两个,反而转过去盯着顾纬道,“我容六还没有卑鄙到要夺人所爱的地步,设若爷爷同你真有这个打算的话,我也劝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罢。更何况,你们也知道,我亦有我心仪的女子。” 他又不是娶不到媳妇的人,何必千里迢迢跑到旧京去挖人墙角? 这委实叫人笑话。 顾纬对于他的意见却不置可否,说到底他的直接领导人还是容国钧,容绍唐之于他不过是个需要颇多照顾的后辈罢了。他这一回到旧京,明面上是依着容绍唐的要求,实则在来时他就已经同容国钧通了电话,容国钧的意思显而易见,张李两家之间的同盟已成定局,若想兵不血刃的拆散他们,那就得让容家与李家也结一次亲,这样方能在张家的心尖上戳一个口子,只要张李两府生了嫌隙,容家再要北上也就容易的多了。 原本,容张两家倒也可做回亲家,可惜两府能厮配成夫妻的人选实在太少。张家的大小姐已经嫁到了李家,而张家六小姐曼宜只有十五岁,远不够结婚的年纪,五少爷倒是个做东床快婿的好人选,只可惜容家的三小姐业已嫁了人,九小姐才十六岁,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书读到一半就辍学到上海休养去了,倒无一个可凑成双的。 不过,既然人都说张李两府亲如一家,那么李家的四小姐同张家六小姐的地位,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是以,能成婚的就只剩下容家的六少爷七少爷,同李家的四小姐。 而容七庶出的身份加上烂泥扶不上墙的个性,注定在这一场政治联姻里派不上用场,那么,容六这一回是不娶也得娶,而李家的四小姐亦是不嫁也得嫁了。 顾纬这一次来,就是为了给李家声明这些事情。 想来李家夫人也不是笨人,他略略的一提,她便懂了全部。 而今张家换主,新换的张景祖正怕总统的位置坐不稳,便攥紧了直鲁联军和张家旧部里的嫡系部队不放手。假如容家真有意强渡长江的话,那么李家军就是第一个要做急先锋的部队。 李家的势力早在张作凌在的时候就颇受总统府忌惮,张景祖实力不如张作凌,就更为忌讳李家了,容家的进攻,就是他得观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好机会。 余氏正因如此,才会那般嫌恶容家的北上。 她已经失去了丈夫,定然不愿意幼子重蹈后辙,这样一来,对于容家的提议,她势必要好好想一想了。 容绍唐还不知自己将军队拉到江防线上,间接的促进了自己婚事的完成。 他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部署渡江路线,将军队拆散开来,用炮兵工兵在西起湖口、东至靖江布下千里战线,只等雨季过去江水一落,就迅速进攻,往北占领彭城、淮安等地。 然而他的防线将将布置完毕,南京方面就发来电报,火速催他和顾纬回去,只留两个集团军原地待命。 待得容绍唐和顾纬行色匆匆赶回南京,方知南京新民政府已经同北地军政府达成协议,要联手抗日,驱除倭寇。 容绍唐少不得要同容国钧争执:“如今张家已在强弩之末,同他们合作有弊而无益,若要驱除日本人,我们容家军完全能够独立作战。” 容国钧笑他太过低估张家和日本人,又叹他年轻,便道:“你如今未经世故,还是只知为自己谋利。等你到我的年纪,便可知,为国者,虽死不足惜。他们李家按兵不动非要从张家里选出一位继总统来,也正是为国大计,欲要以此安稳张家旧部,使百姓免受战争之苦。” “设若一百万人的流血牺牲,能换回一万万人的幸福,我们何乐而不为?”容绍唐直觉他的爷爷年纪大了,心也软了,活脱脱要成为另一个“刘皇叔”。 容国钧失笑,知道自己眼下同他多说无益,遂直白道:“我已经命人去给广州集团军那边发了电报,白博喜不日就将率军抵达南京,同你的第三野战部队汇编成集团军,驰援东北,讨伐安国/伪军政府。至于你放到江防线的两支部队,我会让他们转道去沪上,镇守沿海地区。” 李家当年从南方挖走一个上海,假使抗日之后,北地政府反悔,他们容家也须得防着腹背受敌。 容国钧主意已定,便再难更改,容绍唐回去发了一通闷火,也免不得照着他爷爷吩咐的话去做。数日后,广州白博喜部浩浩荡荡驶进南京城,与南京容家本部的第三野战部队集合,汇编为第一中央集团军,在长江与镇守东南的保国将军郭奇志部汇合,一同拔兵攻进安国伪军政府。 同年十二月,容张两部大获全胜,除却安国司令唐玉成叛逃出关,不知所踪,余者皆死的死,亡的亡。消息发回旧京,季元忍不住拍手称快。 他这一回没能亲上战场,心中不无遗憾。时值腊月,院子里已经有了冬日的迹象,寒冷的风呼啸着穿门而过,直吹的人脑门子疼。 宛春抱着暖手炉进门来,哈了口气,才同季元道:“三哥在房中做什么呢,早饭都没去吃?”她如今已经放了寒假,不耐严寒,多数时候都闲在家中陪着她母亲余氏,或是独自温书。 难得这几日季元从天津那边回来,她正有话要对他说,就找了过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一章 身正 季元搁下电报,起身将门关紧些,伸手在宛春的暖手炉上捂了一捂才道:“今日有事耽搁住了,就没来及去吃早饭。”又问她,“家中近来可好?” 宛春道:“母亲前儿病了一场,幸有芳菲姐姐照顾,近来已经大安了。大哥那边……因为近来群众的抗日情绪高涨,他的日文学校屡遭打砸,是以这几为了保护学生和学校,就没有在家住,家里唯有大嫂在。” “哦?”季元略略沉思,“日本人侵占东三省,又策划了爆炸案,人民对于日本有抵触情绪在所难免,实在不行的话,还是叫大哥将学校关了吧。” “母亲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大哥本人倒不同意,他费尽心思才将学校开办起来,如何说关就关?”宛春叹口气,进了屋之后有着暖气的熏蒸,已经不那么冷了,她便将暖手炉放下,道,“我不怕别的,就怕有抗日的群众会误伤了大哥。三哥,或者你那边是否可以抽出一队人来,护卫一下日文学校?” 季元摇摇头:“若说抽出二三人来护卫大哥,那自然可以,若说护卫学校,就太不容易了。况且,眼下人人都抗日,我们李家实在没必要同人民作对。” 他入李家军已有多日,行事思想已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对于小妹妹不妥当的建议也可直截了当的回绝了她。 宛春也知他领兵之苦,想着大哥的为人一贯持重沉稳,必有可靠的法子保全自身,倒也不再强求季元出兵。何况她来,自然是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便同季元道:“三哥,有些话我只敢同你说,你听听心里有数就罢了,莫要同大哥和母亲说。” 季元狐疑的问:“是什么事,四妹妹你且说来。” 宛春咬咬唇,看着他屋里没有旁人,方趴在季元耳边,嘀嘀咕咕的将那日无意听到张家侍卫官与曼之的对话,一一说给了季元。 季元长眉微蹙,俊挺的面庞上却波澜不惊,听罢她的一番话,自己在心里思量一番,才宽慰了宛春几句:“张景祖想让大哥领兵的想法不足为奇,毕竟他的根基远比不上他的父亲,若能有大哥和大嫂在背后支持,他的总统之位也可坐的安稳一些。不过,大嫂那里只怕同他不是一个想法。”大哥的志向一直都是从教治人,从不主张军事主义,让他领兵打仗无异于天方夜谭。 他拍一拍宛春的肩,继续道:“放心吧,四妹妹,家里好歹还有我呢,咱们李家没那么容易垮下的。” “嗯,我相信三哥。”宛春目光坚定地望着季元,看她的三哥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心中不由安宁。 他们兄妹说着话的功夫,翠枝已经将早饭端进屋里来,热气腾腾的一碗粥,配着三两样小菜。宛春已在前厅吃过了饭,这会子也就不打扰季元了,便将暖手炉子重新拿在怀里,出门去了。 今年的冬天仿佛比去年要冷冽许多,院子里的花木已经尽数凋谢尽,唯有长廊下的一丛灌木,尚且坚挺着。宛春披着斗篷一路行过去,鲜红的仿佛雪地里开出的牡丹花,国色而天香。 曼之带着碧儿恰也吃过早饭回房中去,她在另一边远远瞧见宛春,不自觉就停下了脚步,直看着她的背影出神。 碧儿不明所以的问:“大少奶奶,怎么了?” 曼之这才摆一摆手,道声无事,方转过头去,进了院子。 下午时分,伯醇倒是意外回家来了,他为了学校的安危,昼夜护卫在那里,已有几日没能好好睡上一觉,这次回来也不过是为了拿几身换洗的衣服。 曼之在屋里看见他风尘仆仆的来,不由心惊,上前问道:“学校里情况如何?实在危险的话,你还是回家住吧。” 伯醇一面去拿衣服一面安慰她道:“毕竟学日文的都是中国学生,外面的人要打砸也只能打砸几间教室几张课桌。可惜的是,学校里只开文化课未免太单一,我原想再添几门辅修课,譬如日本的茶道、击剑,也或者是咱们自己的国粹,水墨画,毛笔字,都可以。只是这些课程想起来容易,要寻个好先生实在太难。”稍有些名气的大家,一听实在日本学校里教书,就都不大愿意来了,谁肯在这时候犯众怒呢? 他遗憾的表情落在曼之眼中,让她不由鼻尖一酸,强笑着道:“日文学校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哪怕身家性命,都能舍付出去? “它当然重要得很,尤其在眼下,就更加的重要了。”伯醇一心一意地坚定着自己的信念,“日本已经露出了它的狼子野心,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从东北全面进攻中国。设若我们的学生学会了日文,到那时完全可以在战场上派上用场。” 就像日本人在积极地学习中国文化一样,做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他是如此的坚毅不拔,曼之心生感动,略一思索,便同伯醇商量道:“我曾在德国留学,学会一些击剑,我母亲出身华家,华家于书法上的造诣有目共睹,我虽然不能与外祖父比肩,但教一教学生还是拿得出手的。不如,我去给你当老师如何?” 她能来,伯醇当然大喜:“你愿意来我们会欢迎得很。” 曼之笑了一笑,追着他问道:“只是不知这月薪怎么发放呢?“ 伯醇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眸,不觉又添了几许笑意:“自然同其他的老师一样,每人每月一百元,逢年过节,另有五十元的过节费。” 曼之道:“难道我没有额外的奖赏吗?” 伯醇笑答她:“纵然你是我的夫人,我也不会假公济私的。若说奖励,有倒是有,不过要看你教学的成绩了。” 曼之对于自己的实力还是有几分把握的,只不过眼下还有个难题待解决:“还有,我的身份要不要隐瞒了学生们?设若他们知道我是校长夫人,该不会说我是依靠你的关系进来的吧?” 伯醇爽朗大笑:“何必要隐瞒,你是我的夫人,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再者,你凭借的也不是我的关系,而是你自己的本事。他们要说由他们说去,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二章 输赢 他们两夫妻都是实干派,商议之后曼之就将自己的衣服收拾几件出来,欲要跟着伯醇一道去学校里住。娜琳从前院子过来,打眼瞧见,当然要拦住了她们,原本一个伯醇住在外头,已经叫家里担够了心,如今再出去一个曼之,那她们也别想要睡个安生觉了,每日里只给他们两个祷告都祷告不完。 曼之对于长辈一般的娜琳还是有点敬畏的,她犹豫着去求助伯醇,伯醇一笑,揽住她的肩膀,哪管得娜琳说什么,只同她道一声好好照顾母亲和囡囡,就搂着曼之远去了。 娜琳在后头气得直跺脚,回到余氏房中的时候还有些愤愤不平:“咱们家的大少奶奶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大少爷做的事那么危险她都不想着劝诫一声,如今倒是同大少爷一起胡闹起来,这不两人将行李一拿都要住到学校里去了。太太,你可不能这么惯着他们,如今外头那么乱,他们再要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他们都是大人了,又不是小孩子,自己在做什么想必都清楚得很,你就由着他们夫妻去吧。”若是就伯醇一人在外面,余氏心里还挂念的很,如今有曼之在,她倒可宽心几日。说起来,这一段时间长子院里的情形竟一天比一天好上许多,闻说伯醇前些时日一直都同曼之住在一起,她心里还盘算着要不了多些时日就能抱上孙子呢。 余氏想着想着,一不留神就叫手上拿着的缝衣针扎了一下,她哎呀一声,慌得芳菲忙掀帘子进来道:“太太,怎么了?”低头一瞧她手指头上的血珠子,又无奈起来,“不是说了这针线活由我来做吗?您就是不听。” 遂去取来棉花和布将她的手包扎起来。 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没有娜琳插手的余地,娜琳将手笼在袖笼子里微微地笑道:“太太找了个好人儿,瞧这利落劲儿,就是咱们家的二小姐也不及她呢。” “谁说不是?她呀,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只恨遇着她晚了些。” 余氏垂眸笑看芳菲一回,从她把芳菲带到旧京,也有小半年的光景。未免芳菲在旧京住的不习惯,余氏就没有单独给她分出院落,只是在自己院子的厢房里收拾出一间来,给她做闺房,又把自己身边的蔻儿指给了她,当真是诚心诚意的将芳菲当做自己的女儿看待。 芳菲感激于此,对于余氏的起居就越发的上心。她原就是持家的好手,再经由余氏的教诲,慢慢就在李家站住了脚跟,小丫头们都知道她是太太身边新晋的红人,见面少不得尊她一声芳菲姑娘。 连秀儿都没她这等好待遇,背着人同宛春艳羡道:“陈家的那位表小姐实在是厉害呀,翠枝都对她服服帖帖的。” 宛春笑了一回,然而亦不免感叹芳菲的遭遇,没少仔细嘱咐了秀儿:“不要将芳菲姐姐的事情告诉别人,她已经在上海受了一次苦,绝不能够在我们李家再受一次苦了。” “我知道呢,绝不会说出去的。”秀儿指天发誓,宛春将她的手一握,直笑她憨直。 娜琳眼瞅着芳菲将余氏做的针线活收拾起来,一错眼瞧见簸箩筐里有个鸳鸯戏水的红肚兜,不由问余氏:“太太这是给谁做的活计?” 余氏轻揉着手指头,看一眼肚兜,又看一眼床上还剩下的几匹红布,神色不期然就黯淡下来:“是给囡囡做的。” “给四小姐?”娜琳好笑着道,“太太真是心急,四小姐还是个学生,哪里就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您这会子给她做嫁衣,收上两年颜色就该旧了。” 哪里需要到两年?余氏心下叹息。 顾纬那日来同她说的话,她至今言犹在耳。 事到如今,张家已不是从前的张家,李家又何尝是从前的李家呢?从前,李承续在,众将莫不俯首称臣,张家也得避三分锋芒;后来李岚峰接替了李承续的位置,就隐隐向总统府低了头,可也算是平起平坐;现在,季元又接替了李岚峰的位置,若是张作凌还在,李家倒可因此得一时安稳,但正因为张作凌不在了,李家的实力就成了新任总统的心头刺,强了他怕,弱了他欺,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容家“三足鼎立”的提议,恰好便可解此迷局。 要是宛春当真嫁到容家,容张李三家随便哪两家结盟,都可制约其他一家。更或者,只需容李两家或是张李两家达成一致意见,对于另外一家来说都是不可战胜的对手。 至于李家,她自觉无论是季元还是李承续都没有那个称霸天下的野心,故而,也就不怕容张两家结盟了。 只是计划毕竟是计划,冷血而无情,余氏一想到要将年幼的女儿嫁到陌生的遥远的上海容家,心底里就由不得升腾起不舍来。她亲自缝制嫁衣,也是为了将来真到宛春不得不出嫁的那日,作为母亲总要对她有一番心意的。 当然然这些话都不便于同娜琳说,余氏今日好歹是将肚兜完成了,就放下针线,带着芳菲出去安排年节下的事宜。 这会子离李岚峰故去还不到三个月,家里的缟素还没有完全的撤去,本着一切从简从忧的原则,自是不能添置喜庆的东西,连带去年挂着的红灯笼等物,早在李岚峰葬礼之前就都取下了。 季元从部队里回来,推门见之,只觉得这个年过得十分冷清。 他去上房里拜见了李承续,自长子故去,白发人送了黑发人之后,李承续的身体越发一日不如一日,今年整个冬天他都很少去政事堂,一应政务全权的委托给了张景祖新提拔上来的副总理,原财务部部长赵荫昌。 季元来的时候,他正在屋里摆了一张棋盘,自己同自己对弈。 季元在他对面坐下,拈了颗黑子就要落下,却被李承续伸手拦住:“别动,就差一步了。”说着,将白子一落,果然黑子大势已去,坐失大片江山。 季元笑道:“爷爷赢了?” 李承续摇一摇头:“不,是他赢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三章 保国 季元不解其意,看李承续面有疲惫之色,想是下了有一阵功夫了,忙就去搀扶了他起来,又倒一杯茶水端到李承续面前,自己在下首寻一把椅子坐下,方道:“他是谁?” “是容家。”李承续慢慢的撇着茶汤沫子,轻嘬一口道。 他遇事总是谋定而后动,这一回在府中休养多日,早将这天下格局都想了个遍。闻听容家军进驻到江防线上,他就不得不多思考容家此举的用意。 用棋局做注,是他一贯爱用的推定方法,白子代表容家,黑子代表李家,他不停转换着立场走完这一盘棋,越到最后便越心惊,直至最后一招,才明白到底是自己疏忽了。 他疏忽了容家对于整个华夏的觊觎,还当他们真的愿意偏安一隅,只做个半壁江山之主。 茶烟袅袅,他的脸隐匿在烟雾里半明半晦。 季元低首锁眉,其实对于容家他亦有自己的想法,便道:“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容家想要北伐,也得过了我们李家这一关才行,他们就是为了这层缘由,也得三思而后行。” “的确,他们容家尚且还知道忌惮我们李家。”否则,容家军就不会是驻扎在江防线那么简单了。 李承续喝一口茶,看看肃肃如松下风的嫡孙,心中大为安慰,放下茶杯又问他道:“假如有一天,容家真的过了江防线,你要怎么做?” 季元想了想道:“自是要保住张家。”他们李家已经叛过一次前朝,岂能再叛一次今朝?这不是让李家遗臭万年么。 李承续倒不这么认为,摆一摆手道:“不,你要保的是国家,而不是张家,哪怕背负骂名也不能忘了这个原则:没有国,便没有家。” “爷爷……”季元为之动容,站起了身看着他道,“孙儿谨记您的教诲,没有国就没有家。” “是啊,你会记住的。” 李承续拍一拍他的肩膀,当年他没有记住,是因为末帝实在做了太多祸国殃民的事,由不得他不背叛。而如今,眼看着就要国泰民安,他又怎可忍心生灵涂炭? 似乎是为了给予季元信念,又似乎是为了给他一些警示,在季元告别的时候,李承续就将自己的那一副常用的棋盘送给了他,又道:“以后的棋局都由你来布下了。”历史的潮流总会淘汰老人,以便于给新人让出位子。对于李家的这位新人,李承续备怀希望。 季元得了棋盘自然要小心的安放,他携着它从正房里一路行至后厢,途中可巧遇着前来拜早年的周湘。 她同以往一样,过了腊月二十五就得随父母回老家过年,待到正月十五以后才能回到旧京,期间一别数日不能同好友相见,少不得要在年前一一拜会。 这会子她才从柳静语那里回来,顺路就到了宛春这里。 同季元在长廊里碰见,两人都是不觉一楞。 季元看她裹得严严实实的模样,活像是个雪人儿,倒是笑了:“你要找囡囡吗?她就在前面儿院子里。”他尚且记得周湘走错门的事情,这会子说出来不免有些打趣的意味。 周湘自个儿也想到了那一回的事,失笑一阵,看他怀里抱着四四方方的一张板,遂也问他:“这是做什么去?” 季元将棋盘翻过来给她看了一眼,道:“爷爷送我的好东西,无事时候也可打发时间。” “哦。”周湘点一点头,背着手站在那里,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好。她直觉这一次再见季元,季元已经变得不像记忆里的那个跳脱的少年,他沉稳而礼貌,清逸而安详,害得她都不好意思同他说几句玩笑话。 季元倒不觉尴尬,怕她还是不知宛春的住处,干脆又道:“要不,还是我带你去囡囡那里吧。”说着,一闪身就走在了周湘的前头,果真把她领到宛春院子里,才同她告辞走开。 周湘扭着头,一直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门槛处,背在身后的手不知不觉就扭成了个麻花样儿。其实方才她还是有很多话想同他说的,她想问他是否还在寻找晁慕言,想问他是否知道自己的心意,更想问他,自己比之慕言,该当如何? 可是不及她问,他就已经远去了。 周湘一时懊恼一时羞赧,进了宛春的屋子,还有些怔怔的出神,两人说了小半日的话,周湘因知道她府里的不幸,这会子不免多安慰宛春几句,又道:“你大嫂她还好吧?前儿我在街上遇到曼宜小姐,她的状况就不大好,瘦瘦的脸上也没了多少笑容,小小年纪看着叫人怪心疼的。” 宛春道:“大嫂这些日子比之前好许多了,前些时候大哥的学校缺少老师,大嫂就毛遂自荐去给他的学生当书画老师了。母亲说,让她有点事情做也好,那样就不会在家里胡思乱想了。” “你们家的人都这般善解人意。”周湘感慨着,拜过了早年,她也不便于多留,又同宛春说几句让她注意身体的话,方两厢告别离去。 说话间已经到了腊月二十八,伯醇的学校终于愿意关门放假了。 他这几日同曼之都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平日他一人倒还罢了,如今多个,不免就觉得校舍过于简陋。首先于洗漱上就不大便利,宿舍没有热水,要洗澡还得自己去食堂后厨烧水,再者宿舍里也没有暖气,烧了水还要将炉子拎进屋里烤一烤,才敢脱衣服简单洗洗。幸而女生宿舍那边还有个澡堂子,隔三差五曼之还能去泡泡澡,要不然整个人都觉得要臭掉一般。 个人卫生上的事情解决了,衣食上就又不济起来。曼之在家里住惯了,入冬就有暖气,何尝知道冷的滋味?不想到了学校,苦于经费不够,宿舍里只给每人发了厚厚的一床被褥,勉强过冬。 曼之起先还强忍着寒冷,过不上几日,再上课的时候直觉手都要伸不出来了,她便一面哈气,一面抓紧给学生示范。伯醇从窗户外头路过,心里很不是味道。(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四章 及时 下了课伯醇就把曼之叫过办公室,关上门来,将她的两只手一拉,瞧着都要冻成个馒头了,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道:“冷成这样,怎地都没听你说一声?” 曼之微笑道:“学生们也冷,照样一课不落的来学习,我为人师表,岂能还不如个学生?” “你呀。”伯醇失笑摇摇头,握着她的手半天,没把她的手焐热,倒把自己的手心冻得冰凉,思虑之下,干脆将自己的衣襟解开,把曼之的手塞进怀里去。 曼之大骇,忙就要抽出来,却叫他制止住:“别动,捂一捂就没那么僵硬了。” 曼之羞红脸:“这是在学校里,叫人看见怎么办?” “能怎么办,你是我的夫人,我是你的夫君,我给我的夫人捂一捂手,难道不应该吗?”伯醇振振有词,他这两日对于曼之的态度越发的亲昵和蔼,曼之的心也就在他的体贴里无声的融化了。 她两人送走了放假的学生,又回房里收拾完行囊,这才要相约往家里去。 谁知还没走出宿舍的院子,就叫学校里看大门的门卫给拦了回去道:“校长,夫人,外头走不成了。来了一群人,堵着门又要闹呢。” “又来人了?”曼之颇有些无奈,都到年根底儿了,原还以为能安生的过完这几日,想不到这会子还有人来,便问那门卫,“这一回是闹着要干什么?” 门卫白着脸道:“大抵还是打砸抢的老一套,我瞧着好几个小伙子手里都拿着棍棒呢。校长,夫人,你们还是避一避吧。” “避又能避到哪里去?”伯醇目光深沉,望一望头顶同样深沉欲雪的天,半晌方对那门卫道,“等一下我引开那些人,你护着夫人先离开。” “这不行。” 曼之断然拒绝他的提议,挽住他的胳膊道:“我们两个是一起来的,要走也是一起走,我不能留下你在这里。” “可是不留下我的话,外面的人是不会安心放我们走的。” 哪一次他们来不叫骂一通才甘心?平常骂他,他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可曼之是什么人?她是总统府的大小姐,是他李伯醇的妻子,长至如今都没受过什么委屈,他又岂能让她被人欺负? 伯醇决意要让曼之走,曼之又急又恼,红着眼泫然欲滴:“他们凭什么要打我们骂我们?我们做错什么了,我们是学习日本的文化,又不是要买日本的东西,他们当真有能耐的话就去东北找日本人拼命啊,打砸中国人算什么本事?不行,我要出去同他们说理去。”说着,人就要往外走。 “曼之,你同他们是说不通的。” 伯醇慌得一把抱住了她,紧紧搂住她的脊背:“他们已经被怒火冲昏头脑了,你出去,只会让他们伤害到你,我不想让你受伤害。” “可是……我也不想让你受伤害。”曼之彷徨而伤心的回抱住伯醇,她第一次深刻地知道自己的丈夫每日里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夫妻二人仿佛林中的鸟,相依着落在空荡的校园里。 门卫忍不住悲怜起他们的遭遇,心底里暗暗含了一口气,便转过身就往外走,他就不信了,这一次还撵不走这些个胡闹的人了。 他啐啐朝掌心吐了两口吐沫,又从校门后摸出一条长长的扁担来,那还是后厨买菜的时候落下的,他便摸来全当是个武器。隔着校门的缝隙,便往外瞅一瞅,咦,外头起先还簇拥了一群的人,这会子竟都瞧不见了。 他不觉有些意外,将门栓子一撩,稍稍将门缝开得大些,探头往外看去。却瞧那些个打砸的年轻人并没有走,只是一窝蜂的都围到另一辆车子那边去了。 这就更让人奇怪了,日文学校的选址并不是什么热闹的地方,寻常学生们来上课,想买些的吃的就得要走好远,这会子哪里有车辆往这儿来呢?不由得,就越发往外站了几步。 忽而闻听有个女孩子的说话声,如同碎玉,脆生生地道:“你们真是糊涂到了家,你们岂知镇守这学校的是什么人?他们一个是我的大哥,李家的大公子李伯醇,一个是我大嫂,张家的大小姐张曼之。张总统和我父亲因何而死,你们也都清楚得很,试问这世间还有谁比我们张李两家更痛恨日本人!你们今日却来砸这学校,骂我的大哥和大嫂,凭你们也配说爱国!” “我们如何不配,他们学习日本文化,就是卖国,就是通敌!” 似乎是让那个女孩子说红了脸,人群里一个高大的小伙子激动地挥舞着棍棒叫嚣起来。 女孩儿也不恼,只是越发冷静地斥责他道:“难道日本人学习我们的文化也是通敌,也是卖国吗?若真如此,他们怎么还会侵占东三省,割我国土,屠我子民?” “那是……那是他们……正因他们要侵占中国,才要学习中国文化!” 被宛春驳斥的体无完肤的男子更加的怒火高涨,棍棒也挥舞的更加急迫,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明他内心的自信和倔强。 忽而闻听有个女孩子的说话声,如同碎玉,脆生生地道:“你们真是糊涂到了家,你们岂知镇守这学校的是什么人?他们一个是我的大哥,李家的大公子李伯醇,一个是我大嫂,张家的大小姐张曼之。张总统和我父亲因何而死,你们也都清楚得很,试问这世间还有谁比我们张李两家更痛恨日本人!你们今日却来砸这学校,骂我的大哥和大嫂,凭你们也配说爱国!” “我们如何不配,他们学习日本文化,就是卖国,就是通敌!” 似乎是让那个女孩子说红了脸,人群里一个高大的小伙子激动地挥舞着棍棒叫嚣起来。 女孩儿也不恼,只是越发冷静地斥责他道:“难道日本人学习我们的文化也是通敌,也是卖国吗?若真如此,他们怎么还会侵占东三省,割我国土,屠我子民?” “那是……那是他们……正因他们要侵占中国,才要学习中国文化!” 被宛春驳斥的体无完肤的男子更加的怒火高涨,棍棒也挥舞的更加急迫,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明他内心的自信和倔强。(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五章 喜事 张景侗见他们跑走,一时也顾不得去追,只是追着宛春问她:“囡囡,他们有没有伤到你?” 宛春摇摇头,既是撵走了打砸的人,她的心也可放下来,忙道:“我得去找我大哥和大嫂了。? 壹 ??? ?看书 ”瞧方才那群人的样子,定然不是第一次来,也不知他们在里面情况如何了。 张景侗点点头,忙跟着她一块往学校里去。 他今日才从部队里坐车回来,原是要去二哥的报社走一遭,到了那儿才知二哥也已放假了,就命人绕回来直接回总统府。走到半路遇着宛春乘坐的车辆,直觉熟悉得很,便叫人一路跟来。 到了地方才暗自庆幸,自己是跟的对了,要不然还不知那帮混小子闹出什么大事来。 这会儿眼见宛春无碍,又听她是来寻伯醇和曼之,自然心下好奇得紧。他多日未回家,自是不知道曼之已经成为了伯醇学校里的一名老师,一时姐弟俩见了面,曼之又是井又是喜,拉住他的胳膊道:“五弟怎么也来了?难不成是同四妹妹约好了的?” 景侗笑摆手道:“阴差阳错,就跟着囡囡来到这儿了,却不想能见到大姐。? ? 要看??书? ”说着,又看她和伯醇手拉手,十分亲密的样子,心里只道自己不在的这些时日,果然许多事情都有了变化,大姐也不再是那个冰冷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倒有些小女人的温婉情态来。 他欣喜于曼之同伯醇之间关系的改变,忙又和伯醇问了好。 伯醇看他和宛春两人来,从门卫那里得知是他们赶走了闹事的人,直道是太麻烦,然而面上的喜色却是遮掩不掉的。 他们兄妹姐弟之间一面说着话,一面将行李都放到车上去,景侗还得回总统府,不便于和他们一道,于是曼之和伯醇就都坐上了宛春的车子,回静安官邸去。 没有红灯笼,没有烟花炮竹,这个年注定过得冷冷清清。又因时局不稳,仲清和李岚藻那里便都各自打了电话同余氏和李承续拜了年,今年两家就不到旧京来了。 宛春每日里也只和秀儿翠枝在一处玩耍,甚少到外头去。这从季元院子里回来,正冻得缩手缩脚,一入门就问秀儿找暖手炉。????? 一? 看书 她不问,秀儿倒没说,一问及秀儿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偷偷笑着对她道:“四小姐的暖手炉一早就叫咱们家的大少爷拿去了。” “大哥拿我的暖手炉做什么?”宛春暗暗纳罕,没有暖手炉,她就去床头上搜那一个熏笼,若是燃了香,倒也可做个暖手的宝贝。只是这一翻找,才发现熏笼也不见了。 问过秀儿,才知连熏笼也被伯醇拿走了,走时只留了一句话给秀儿说是她屋子里有三两个,拿走一个倒也不算什么。 宛春好笑了道:“我屋子里原是有三个暖手炉,可也是因为那年湄心和金丽来,母亲怕她两个冻着,才叫人拿给我们的。后来湄心和金丽各自回家,我就一人送了她们一个,如今只剩下这一个,还叫大哥拿去了。不行,我得找他要回来,他不该我就该再给我买一个才是。”要不然这一整个隆冬,可叫她怎么度过呢? 她顽皮起来,还像个孩子,便说做就做,带上秀儿就去凝辉园找伯醇去。可巧凝辉园的丫头碧儿说,大少爷和大少奶奶都往前院正房里见余氏了,不在院里。 宛春于是又和秀儿到她母亲那里去,一进门就看芳菲和曼之都在余氏下首坐着,正说着家常话。宛春拿眼四下看看,并没有看到伯醇,只好进门向余氏道:“妈妈,大哥呢?” 余氏招招手唤她坐下道:“你大哥出门拜会朋友了,你来得正好,我才和你大嫂她们提到你呢。我这里有一批旧日的大毛料子,放在仓库里一时忘了做成衣裳。今年天寒,给你们几个拿去做衣服正好,你下午无事的话,我就叫人来给你们三个量一量尺寸。” “那当然好极了,我现在放假赋闲在家,哪有那么多事可做?母亲,下午就叫裁缝师傅过来吧。”宛春听到要做衣服,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就又同她母亲商讨了一番衣服的样式,说着还问了她的大嫂和芳菲:“你们喜欢什么样子的?” 曼之和芳菲都道随意。 宛春转过头的时候,冷不丁瞧着曼之手里的暖手炉子分外眼熟,再三打量一番,禁不住掩口就笑个不住。余氏诧异看着小女儿,又是好笑又是好奇道:“这个傻丫头,做什么笑成这样?” 宛春掩住口,好不容易止住笑,才同余氏道:“母亲,大哥真是有了媳妇就忘了妹妹。我今儿找了一天的暖手炉和熏笼,秀儿说让我不必找,都让大哥拿去了。我起先还困惑,大哥好好地拿我的暖手炉做什么,这会子见到大嫂,我才算是明白了。”她说话的时候,一双水眸只管盯着曼之的手瞧,余氏和芳菲循她目光一道望去,瞧见曼之手里的暖手炉,不觉都笑了。 曼之老大不好意思,小小的暖手炉捧也不是还也不是,倒是余氏给她解围,一指宛春额头道:“你这丫头,又打趣你大嫂做什么?你要暖手炉,我的屋子里还有两个呢,都送与你罢。” “那就谢谢妈妈啦。” 宛春又笑一回,曼之脸上红彤彤的,一时坐不住,见芳菲有事去忙,赶紧也起身跟着她出去了。芳菲出门还不忘安慰她:“大少爷是疼你呢,四小姐不过说两句玩笑话,你别往心里去呀,大少奶奶。” “无事,我知道她玩笑来的。”只是伯醇体贴她的心思太过明显,由不得她不害羞。 她们走后,宛春在她母亲那里坐不上片刻,拐了一个暖手炉也就出来了。 秀儿笑她得便宜卖乖,宛春道:“这半年来家里几乎没个喜事,我说几句玩笑话逗逗母亲呢。”自她父亲去后,余氏的身子也就不如以往那样康健,气色也一日比一日暗沉,做儿女的哪怕是彩衣娱亲也得要父母开心起来才是。(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六章 求娶 主仆两个说着心里话,不觉就走至廊檐下,恰见得一人,裹着长棉布袍子,带一个衣帽周全的小听差,从穿堂里进来。?? 她口里咦了一声,遂站住脚,等着来人近前方道:“你不是那一回给我送生日礼物的顾先生吗?” 来人正是顾纬,见她问忙也站住了身子,摘帽向她行了一礼,笑道:“四小姐好记性。” 宛春回施一礼,又问他:“你这次来又是为什么事呢?” 顾纬笑了一笑,望着宛春姣好的面容道:“是为寻一颗明珠而来。” “明珠?”宛春和秀儿都疑惑起来,大老远的从上海跑到旧京,就为了一颗明珠? “那是什么样的明珠?该不会是,你们送我明珠以后反悔了,想要拿回去?” 宛春的言论着实滑稽得可爱,顾纬笑痕更深,摇摇头道:“不,不,那是我们容家送给四小姐的成人礼,岂有收回的道理?我今日说的明珠,可是你们李家才有的。” “哦?”宛春偏过头想了想,李家的宝贝诚然多得很,但是珍贵到令容家都登门索取的明珠,她却很少听过。? ?? 不过,没有听过不见得就代表没有,容家来要,必然是有十足的把握,只是要明珠做什么呢? 她问了顾纬,顾纬笑得意味深长:“上一回四小姐过生日,我们容家送四小姐一颗夜明珠。再过半月,是我们容家六少爷的生日,可不得要你们李家还赠一颗么!” 嘁,小气,送了人家的东西,还想着法子要回去,当初谁稀罕你送呢!宛春暗里腹诽,横竖他来,自有母亲应对,她便同顾纬告一告别,就带着秀儿走开了。 顾纬瞧她比上一回来的时候,出落得更加动人,直叹容国钧真是好眼光,隔得那么远,还能在深闺人海里淘出一颗珍珠来。 他于无人处欣然大悦,带着随从越发坚定地往正房那里见李承续去。 下午时分,余氏果然叫人找了裁缝匠来,给宛春曼之和芳菲三姐妹各做身过冬的衣裳。宛春量罢尺寸,就站在一旁,一面看裁缝匠给芳菲量体裁衣,一面同曼之说着话,便把中午时分遇着顾纬的事告诉了曼之,又问她:“大嫂知道我们家里有什么特别的明珠吗?” 特别的明珠?曼之正拿着衣料比划着自身的尺寸,听言不由笑着道:“你们家里的东西,我何曾了解的清楚?”说毕,将衣料放下,又问宛春,“容家特特跑来要一颗明珠做什么?” 宛春摸着衣料上的毛羽,撇一撇嘴道:“说是要给他们家六少爷做什么生日礼物。 大嫂,你说他们容家可笑不可笑,当初给我的生日礼,也不是我们李家去要的,是他们自己巴巴送来的,如今倒又打着他们容家少爷的旗号,来索要回去,还指名道姓就要我们李家的明珠,我们李家又不是生产明珠,实在没有的话,外头随随便便买一颗给他们,难道他们也看得出来产地吗?” “看得出来的,四妹妹。” 曼之似有所悟,将宛春放在衣料上的手一按,直直盯住她的眼睛道:“他们容家要的明珠,不是一般明珠那样简单,他们要的……是你呀,四妹妹!” 刺拉! 宛春的手指不经意从衣料上划过去,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置信的望着曼之:“大嫂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明白。” “四妹妹如何会不明白,我们李家可堪称掌上明珠的除了仲清便是你,可是如今仲清早已嫁作人妇,那么,咱们家的明珠可不就剩下你一人?他们容家,自始至终要的,都是你!他们今日来也不是为了明珠,而是替容家的少爷上门求娶你来了!” “不,不可能!” 宛春摇一摇头,极力的否认曼之的说词:“我们李家同容家几乎没有往来,无缘无故,他们为何要北上求娶我?” “事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曼之握紧了宛春的手,“他们娶你必然是长久计划过的。”若不然,也不会在六月里宛春过生日的时候,特意着人送夜明珠来,专为今日的事情埋下伏笔。 然而宛春还是不大敢信,她挣脱开曼之的手,扭头便往她母亲的院子跑去。 曼之追不上她,站在原地里愣一愣神,方撇下芳菲一人在屋子里,忙也回到凝辉园中,急急叫来杜鹃吩咐她道:“容家要娶李家四小姐,你尽快的把消息告诉母亲和大哥去。” 杜鹃闻言亦是大惊,多嘴问曼之一句:“四小姐不是同咱们家的五爷处朋友的吗?好好地,怎么又要嫁到容家去?” 她不提景侗倒还罢了,提起他来,曼之又不免要多吩咐她两句:“此事极为机要,除了母亲和大哥,你谁都不能说,尤其是景侗那里,更不能让他知道。” 景侗对宛春的心思,路人皆知。设若知道容家的来意,依照他的脾气,定然要大闹一场风波,于李家于张家,都十分的不利。 再则,容李两家的结亲,目前看来只是容家一厢情愿,至于余氏和李承续那里如何想,还需得好生打探一番才好。 曼之留了个心思,觉着晚上还是要到前厅里同余氏一道吃为好。 且说宛春一路跑到她母亲房中,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却来不及喘息,一连声的就直问母亲:“妈妈,容家……来的……那个人,当真是……求婚来的吗?” 余氏凤眉一挑,看着她道:“囡囡从谁那里听来的这些话?” “妈妈你就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宛春急红了眼眶。 余氏看她一回,便挥一挥手将房中的娜琳彩珠等人都屏退下去,才对宛春道:“你过来坐下,我有话同你说。” “妈妈……” 宛春脚下动也不动,只看余氏的态度,顿觉似有一盆冷水从头到脚的将她淋个干净。 “容家当真要来娶我了是不是?”她望一望余氏的面容,失望的跌坐在椅子上,“妈妈,你早就知道了,对吗?”若不然,她不该是这么平静的面对她的问询。(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不好 余氏望着眼前她自幼疼若至宝的小女儿,良久才别过脸去点一点头。 宛春看着她母亲,尚且有一丝余冀:“妈妈,你不会答应容家的对不对?”容家远在上海,母亲怎可舍得她孤零零的嫁去那里? 然而余氏的默然,再次打碎了她的希望。 宛春强忍着心头的悲痛,拉住余氏的手,颤着声音道:“妈妈,我不愿意,可不可以不要叫我嫁到容家去?” “囡囡,不要怪我们,我们……别无选择。” 余氏缓缓拨开她稚嫩的柔软的手,含泪劝诫她道:“容家娶你,亦是为情势所迫,若不如此,只怕天下苍生都要落到战火里去了。” “只是我一个人的婚事而已,关天下苍生什么事?” 宛春委实想不通,她只是个弱女子啊,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要落到她的头上?难道事情就没有别的可商量余地? 上一辈子她在婚姻上已经吃够了苦头,这一世实不愿再赴一次龙潭虎穴。 相爱八年的陆建豪都能对她反目成仇,更何况是曾未有过缘分的容家少爷? 余氏眨一眨眼睛,将眼角的泪意散去,半晌方转过去,凝视着宛春,谆谆教诲她:“囡囡,你是我们李家的女儿,从出生之日起就注定不会平凡。纵使我们有心庇佑着你,可世事变化,实非人力能把握,如果不是到了必要关头,我亦不愿意送你嫁到容家。你要知道,你的大哥当初那般不情愿,到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吗?只要我们李家在一日,囡囡,他们容家就不会亏待了你。” “妈妈……你同我说实话,是因为要保住李家吗,所以才要将我嫁出去?” “不仅仅是保住李家,孩子,而是保住国家。你现在不懂,总有一会懂得。” 余氏抚摸着小女儿清丽绝艳对面容,再多的不舍,也只化成了一句:“我会一直站在你身后保护你的,囡囡。” “不,妈妈,你已经保护不了我了。” 宛春擦一擦泪滴,孱弱的身躯微微颤抖着站立起来,别过身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去,孤寂的,冷漠的,仿佛高山上一朵雪莲花。 余氏知道宛春这一回是彻底伤透了心,然而她的心里何曾又好受过。面对着小女儿决绝的离去,忍不住扶着亡夫的相框,狠狠大哭了一场。只恨造化弄人,让李岚峰过早地死去,才使得她们的女儿不得不挑起复兴李家护卫国家的重任。 却说宛春出了余氏的房门,并没有往自己的屋子里去,而是六神无主的走去了曼之的院子里。 姑嫂两人见了面,彼此都沉默了一番,曼之看人心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一见她的情状,便知李家定然是应允了容家的婚事。她心头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许久才伸出手同宛春相握住:“四妹妹,你心里要是难受的话,就哭一场吧。” 宛春摇一摇头,乌墨似的眼眸,直望向她道:“大嫂,我今日才明白当初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昔日她只看到曼之对伯醇的冷淡,却从不考虑曼之初嫁过来的心情。而今,事情摊到自己身上,方知自己当时见识的浅薄。 曼之会意,沉默了片刻,才柔声劝慰她:“想一想,我同你大哥的婚姻并没有我当初认为的那样糟糕,或者,四妹妹你的婚姻也会如我一般。” 宛春苦笑了一声:“大嫂,或许我同你是一样的,但是世间却再没有第二个李伯醇了。” 她大哥对曼之的体贴,从暖手炉之事上便可见一斑,她要有多幸运,才能遇到一个陌生的男子,似大哥对大嫂一样体贴的对她? 宛春稍稍抬起头来,又向曼之道:“对不起,大嫂,当初我曾那样说过你。” 曼之微笑握紧她的手,私心里其实她亦很喜欢这个小姑子,出身好,容貌好,难得脾气也好,又通事故懂情理,便是自家的妹妹曼宜都有许多不如她的地方。景侗能喜欢宛春,她一点都不意外。 只可惜,世家儿女,哪里有那么多情长的事情可言? 再怎么喜欢,到头来还是要看她另嫁他人的。 曼之无端的替景侗惆怅一回,送了宛春,方给家里去了消息,言明容李两家已经达成了结盟协议。 总统府那边得知消息,自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少不得要派人去容李两家再探一探虚实。只是去的人还没回来,李家的人倒是亲自登门传进李承续的话,说是南国新民政府欲要同北地军政府联手剿匪剿寇,未免到时两方夹带私心,就以李家作为中间人,结成抗日联盟军。 张景祖得此消息意外之余,不免大喜。 三足鼎立局面虽非他所愿,但能得容家之力剿灭日军,还其父张作凌一个公道,他无有不拍手称快的。再则,李家和张家那可是世家姻亲的关系,容家想要横刀插足,只怕并非易事。说到底,得益的还是北地政府。 至于容家想跨江北上的心思,呵,只怕他们敢动一丝的歪念,他就敢让他们有来无回。 张景祖前后推算一回,不由信心大增,忙将派去李家的人都叫回来,又使人为李承续送一封信,言明必将倾国之资,好生为宛春办一场婚礼。 李承续看罢信,就凑近了火烛,把信烧了个精光,拍一拍手,掸落一地的烟灰沫儿,才提笔给容家那边回了消息。 他们张李两府都自觉做的甚是隐秘,却不想隔墙有耳,那日杜鹃来传曼之口信的时候,曼宜就在家里。从楼上望着她进门,还以为是曼之也跟着一块来的,就忙要去她母亲房里。 谁知人走到门旁,就听得杜鹃在说宛春和容家的婚事。 她是知道她的五哥与宛春之间的来往的,乍闻宛春要另嫁他人,唬得心魂都要破散了,忙不迭地就跑回自个儿房中,好不容易平息口气,便想着要如何告知她五哥这个消息。 也是不巧,景侗过完年初三就回部队待命了,直到正月十三才赶回来要过元宵节。 他先到房中拜会过他的母亲和大哥,寥寥说了自己在部队的近况,见家里没有别的异常,方回自己的房中休息。曼宜从外头回来,闻听景侗已经到家了,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不管不顾地就推开景侗的房门冲进去,趴在他耳边道:“五哥,大事不好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八章 悲风 她急急将宛春要嫁给容家的话说了,景侗听罢,登时从床上一跃而起,按住她的肩道:“六妹说的当真?” 曼宜忙点着头道:“千真万确,我从母亲那里偷听的杜鹃来说的。”顿一顿,又问景侗,“五哥,这可怎么办呀?” “不行,我要找囡囡去问个清楚。” 景侗随手将衣架上的呢绒大衣一扯,往身上胡乱一套,连声再见都不及同曼宜说,人就已经疾步下楼去了。 他赶到李家的时候,宛春正闭门拒绝见客,把个忠心的秀儿急的团团转,左一声四小姐右一声四小姐的叫唤,因着无人答应,才要转头去找伯醇和季元来劝一劝她,不料碰着景侗进门,倒是吓一大跳。 景侗见她便道:“囡囡呢?” 秀儿指一指紧闭的房门,景侗会意,当即上前拍门道:“囡囡,是我,你把门打开,我有话同你说。”| 宛春才流了半日的眼泪,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闻听似有景侗的说话声,她翻身起来,呆呆坐在床沿,又凝神细听一回,果然是张景侗的声音。 随即也顾不得头发衣服,忙就下床去给他开了门。 两人这一番见面不过同上一次隔了十多天,然而彼此却都有一别经年之感。张景侗看一看宛春的面容上海残留着丝丝泪痕,心中不由一紧,伸手摩挲着她的面颊道:“你受委屈了。” 宛春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要忍不住落下,她避让开一步,自个儿擦了擦脸,才问他:“景侗哥哥,你怎么来了?” 张景侗望一望秀儿,宛春略微沉吟,便叫秀儿道:“我无事了,你帮我倒一壶茶来给景侗哥哥。” “哎。”秀儿迟疑答应着去了。 宛春遂邀请景侗屋里坐下,景侗深呼吸口气,缓缓平息了胸膛中的焦灼之意,向宛春问道:“听说,你们家里要把你嫁到容家去?” “嗯。” “你自己也愿意嫁过去?” “我不愿意又如何?” 宛春反问他一句:“当年你家大姐又何尝愿意嫁到我们李家?而今还不是成了我的大嫂?” “那不一样。”景侗急忙辩驳了她,“大姐嫁给你们李家,实在是她别无选择。” “那我就能有选择了吗?”宛春黯然的垂首,面前的桌子上还留着她早上泼翻的那一湾茶渍,清澈的可照出人的倒影。她的眼睛同倒影里的眼睛重合一回,直觉让人难过得很,便伸了一只手指慢慢拨拉着那湾茶渍,不经意在乌檀木的桌面上勾出丝丝缕缕团团缠绕的痕迹,一如她如今的情绪。 张景侗到这时才知事情远比他知道的更加惊心,他站起身在屋子里踱一踱步,看着沉默的仿佛凋零的花朵一样的宛春,再想自己素来的心思,又是痛心又是不甘。 他足转了十多圈才又坐下来,也不怕冒犯了宛春,伸手便将她在桌子上勾画的手一握道:“囡囡,或许我们还有一种选择。” 宛春望着他的眼睛,一时间又亮起光芒:“是什么选择?” “我们一起离开旧京,到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去。”张景侗毫不犹豫地说出自己的想法,“等到容家寻不到人甘愿放弃这桩婚事,我们两个再回来。到那时,我再叫我母亲派人到你们李家提亲,你嫁给我,可好?” “景侗哥哥……” 宛春不料他有如此胆大妄为的选择,当即吓傻了一般道:“我们……我们能到哪里去?” “到天南,到地北,都可以,只要你愿意。” 张景侗平生再胡闹,但拐人家女儿私奔的大事还是第一次做,他亦是心怀忐忑。但这忐忑与宛春要嫁给别人的事情相比,不觉显得不足为虑起来, 他看一看宛春,越发坚定起来,追着她问道:“囡囡,你愿意吗?你愿意同我一起走吗?” “我……”宛春直觉被他握住的那只手烫的骇人,她虽不是封建的人,但受的教育却向来传统,自是知道与人私奔的名誉会有多么糟糕。 可是这份糟糕,与嫁给陌生人的恐惧而言,不免有些不值一提。况且,景侗算是给了她一个承诺,只要躲过了容家的婚事,她们还会再回到旧京来,张家会来提亲,到那时她便可嫁给景侗。 固然她对景侗的表白尚且还震惊着,但是他毕竟是她熟悉的人,又一贯的体贴爱护她,她相信他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亦相信自己会成为他的贤内助。 只要能躲过容家的婚事…… 宛春思虑再三,到底是点下了头去:“嗯,我愿意和你一起走。” 张景侗大喜过望,冷不丁将宛春的手一拉,直把她拉到怀里,狠狠抱住她道:“囡囡,我必不负你。你等着我,等我回去安排好一切,就来接你走。” “嗯,我等着你,景侗哥哥。”宛春含笑泣涕。 她这一日的担惊受怕,在张景侗来后终于烟消云散。 张景侗得了宛春的点头,喜得一刻也坐不住,忙就同她道别回家去。秀儿端了茶上来,没看到他的人儿,还好生奇怪一回。 张景侗说的安排不比寻常人,他如今已在军中担任要职,为他兄长分担督军重任,说要走总得要将这一支部队给交托出去。故此,从李家回到总统府不久,刚过完元宵节张景侗就赶回部队里去了。 他去了总有二三十天的功夫,宛春从寒假盼到开学,又从开学盼到三月春暖,夜间睡着倒好,白日里未免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周湘还担心她是为了父亲身亡之故,才忧心至此,便没少往李家跑去同她作伴。 也正因为她,李家上下皆以为宛春已经度过了心里的难关,开始接纳要嫁去容家的事实,余氏甚至早早就将嫁妆预备整齐。 她心疼幺女,给她的无一不是最好的,便是总统府的丫头得知,都少不得在曼之耳边嘀咕,道是余氏也真舍得,几乎搬空了半个静安官邸。曼之付之一笑,又嘱咐杜鹃等人不得胡言,道:“再多的东西也弥补不了李家对于四小姐的亏欠,以后你们再不许拿四小姐的婚事乱嚼舌根。”她是过来人,当然懂得宛春这一回出嫁的苦楚,只是如今她的婚姻已经有了起色,盼也只盼宛春将来不会有“何事西风悲画扇”之际遇。(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九章 显露 周湘还担心她是为了父亲身亡之故,才忧心至此,便没少往李家跑去同她作伴。 也正因为她,李家上下皆以为宛春已经度过了心里的难关,开始接纳要嫁去容家的事实,余氏甚至早早就将嫁妆预备整齐。 她心疼幺女,给她的无一不是最好的,便是总统府的丫头得知,都少不得在曼之耳边嘀咕,道是余氏也真舍得,几乎搬空了半个静安官邸。曼之付之一笑,又嘱咐杜鹃等人不得胡言,道:“再多的东西也弥补不了李家对于四小姐的亏欠,以后你们再不许拿四小姐的婚事乱嚼舌根。”她是过来人,当然懂得宛春这一回出嫁的苦楚,只是如今她的婚姻已经有了起色,盼也只盼宛春将来不会有“何事西风悲画扇”之际遇。 训完了话,曼之少不得要问起总统府那边的情况,她别的不担心,只担心景侗。杜鹃倒劝她安心,说是总统府那边近来一直都安静得很,大少爷张景祖每日里几乎住到办公楼去,二少爷张景邺忙着新闻报道,四少爷远在国外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的,也无需多虑。五少爷元宵节时候回家一趟,住不上两日就又回部队里去,总统府上下仍还是六小姐曼宜陪着华氏左右。 曼之宽一宽心,看丫头们抱着衣服被褥出去晒,忙起身去将伯醇的被褥也命人搬出来,一道晒晒太阳。 杜鹃无意中发现她夫妻两个还是分床睡得事实,免不得要唠叨几句:“大小姐,你同李家大少爷少说也结婚一年了,再不生个孩子,仔细叫人背后说道呢。” “张李两家都才经历过大丧,这会子谁敢说这种生子的闲话?”曼之近来没少看明清的小说,又花心思钻研过明清的文化,平日里她十分不稀罕古代三纲五常的制度,但这会子倒又拿出来堵住了杜鹃的嘴,“照理来说,我们两个就该三年不合房才是。” “嗨呀,现如今谁还论及封建的那一套老思想?”杜鹃跟着她时间长了,也懂得不少大道理,便又劝她,“李家大少爷对你还不够好么?但凡家中有好玩的好吃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你切莫寒了人家的心。” “知道了,知道了,你真是烦人得很。” 曼之面上羞臊,将杜鹃一推,人就又躲回书房里去了。伯醇从知道她爱看书的癖好好,自然将书房也奉献给了她,曼之进门后未免杜鹃跟进来念的人耳朵疼,遂将房门一关,锁个严实。只留自己一个在房中,翻动着面前的书页,一时想到杜鹃说的伯醇体贴她的话,不觉就带了笑。 却说景侗安排完部队的事情之后,便悄无声的赶回了家中去。他原打算直接从李家带了宛春走,但一来他的身份实在特殊,二来李家如今的守卫也多,他自己一人进出还好说,贸然带了宛春出来,只怕要引人注意。 未免横生风波,张景侗遂将曼宜叫进来,让她帮忙做一回信使。 曼宜虽也支持张景侗和宛春在一起,可一听到他二人要私奔的话时,还是禁不住吓得变色起来,直觉就要推辞。景侗拉住她,又再三求了一回:“六妹妹,如今只有你能帮助我们了,难道你忍心看着宛春嫁给别人,忍心看着我们两个生离死别吗?” “我的确是不忍心,可是五哥……要是被发现了,母亲一定不会饶了我的。” 私奔之罪,虽非罪不可恕,但毕竟留人话柄。华氏又是顶要强要面子的人,设若知道自己儿子将人家的未婚妻拐了去,岂不气死? 只是她担心的事情,景侗都已担心过了,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将来回来的时候叫母亲和兄长打一顿,除此之外,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的了。于是,景侗便劝慰曼宜:“不会的,这件事你不说,我不说,宛春不说,就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是你帮助了我们,母亲要怪罪也只会怪罪我。” “当真吗?” “自然当真,你是我的妹妹,我岂会害你?” “那……那好吧,”曼宜嘟一嘟嘴,她自来乖巧,这还是头一回有做坏事的打算,又是新鲜又是害怕道,“哥哥千万记得不能说出我去。” “我晓得呢。”景侗摸一摸她的小辫子。 曼宜忽又噗嗤一笑:“五哥,你说我是不是《西厢记》里的红娘呢?” 景侗蓦地失笑,片刻才刮着她的鼻梁:“小孩子家家,不要乱看闲书。”他同曼宜将计划说了,路线与行程他都已规划完毕,如今需要曼宜做的,便是到李家去,同宛春见面定个离开的时间与地点。 曼宜仔细记住了他说的话,到了李家那儿一五一十都同宛春说了,又道:“宛春姐姐,你可千万别记错时间和地方呀,五哥说了就是打你们学校往南去一百米的地方有个乌衣巷,自来偏僻少人烟,约你后日晌午三点时分在那里会面,再一起坐火车往南去。” “我都记住了,曼宜妹妹,谢谢你来告诉我。”宛春将写好的纸条塞进抽屉里,面上难掩喜悦道,“也请你回去告诉景侗,我在那里等着他呢。” “哎。”曼宜脆声答应。 完成了这个苦差事,她还得去曼之那里说两句话,掩人耳目。曼之略略问起华氏的情形,见无甚大碍,自然也不疑其他,瞧着天色不早,便要留曼宜吃饭。 曼宜正怕被她看出端倪,又哪里敢在她房中多呆,忙说要回家里做作业,便转身跑了。 只是回去后这一晚她倒是做了个噩梦,直梦到宛春和景侗东窗事发,自己也被家里发现给她二人牵了红线,少不得要挨华氏一顿打骂。她从梦中惊醒的时候,还心有余悸,一个上午都有些心神不定。 下午下了学后,偏巧赵纯美来约她去逛街。开春之后,去年的衣裳,好多在今年都不时兴了,她们赵家原是财政部任的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钱,故此年年换季,赵纯美都要大买特买一番。(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九章 私奔 曼宜让她问得呆住,反应过来,任由赵纯美百般询问,她却是死也不肯开口了。 赵纯美冷笑几声,知道小丫头不似以往那般容易欺哄,便也不再追问,只是买衣服的心情却淡了下去。待送了曼宜回去,少不得要四处打听张景侗这几日的动静。 适逢赵国栋在家,赵纯美就找上他问起张景侗来,又说:“哥哥知不知道景侗近来都同谁家女孩子走的亲近呢?我听曼宜说,他还要带了人家女孩子走,当真要成个世纪笑话,他们总统府的少爷要娶谁不容易,何须要带人走?” 赵国栋原看着赵纯美这些时日一直蜗居在家,除却朋友邀请去小聚,平日里甚少外出,亦减少了去总统府的次数,便以为她将景侗放下了。冷不丁听她问起,笑一笑道:“怎地又关心起他的事情?他近来诸事缠身,可没听说有什么桃色绯闻,若是有,也只有李家的那位四小姐同他走的亲近些。” “李宛春?”赵纯美咬一咬唇,想不到张景侗对于李家的那个丫头倒是甚为青睐。她在赵国栋身侧坐下来,接着问道,“哥,景侗与李宛春之间,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这话你听谁说的?”赵国栋搁下手里的报纸,看着他的妹妹道,“我怎么没听说过?” “哦,没有听人说,我也只是随便说说。”赵纯美尴尬一笑,别过脸去,从果盘里拿起一个李子放在手中把玩着,隔上半晌才将李子一放,起身道,“哥,我出去一趟。” “哎,你怎么才回来就出去?”赵国栋在后头扬声问一句,赵纯美却头也不回,摆一摆手,人就袅袅的绕出门外去了。 她坐了车依旧回到总统府去找曼宜,总统府的侍卫都知她是赵公馆的二小姐,也不多问就将她放进府里。赵纯美一路畅通无阻进到楼上,行至曼宜门外正要敲门,却听闻屋里有人的说话声,她收回了手,静静将耳朵贴在门上,只听里头曼宜细声细气道:“五哥,我真是怕得很呀……明天咱们的计划能成功吗……宛春姐姐记得的……我说的清楚呢,叫她在乌衣巷那边等着你……可是你们走了,容家岂不会要找我们总统府的麻烦……我知道的,我没有对别人说,就是自己心里担心得紧……” 她的话语散乱而无章,像是在打电话一样。 赵纯美听到她叫五哥,除了张景侗可堪称为她的五哥余者便再无旁人,又听有宛春二字,不免更加的上心,再听到后头还牵扯到了什么容家,心里略一思忖,也不再敲门进去,当即转了身轻手轻脚的走下楼去。 下了楼她的步子才急切起来,忙忙的走至门房外,拉开自家的车门就做进去吩咐司机:“送我去静安官邸。” 她直觉张景侗与宛春之间有一场大事要发生,曼宜不告诉她没关系,只要她去见了曼之,自然就能知道一切了。 司机得令将车子开得飞快,不到半个时辰,就在静安官邸的铁栅栏处停下了,赵纯美亮出自己的身份,又对门房说是来找张曼之的。门房虽对于她不甚熟悉,可也听说过赵公馆里有个小姐,生的十分美艳,这会子见到赵纯美,自然不用怀疑,忙就给她开门指路,着人带她去凝辉园里。 曼之午后小憩才醒,听得人来说赵家二小姐要见她,尚且满心纳罕,只道自己同她并无交情可言,且相看两相厌,赵纯美怎地找上门要见她?遂让杜鹃去领了她进屋里来。 赵纯美已有数月不曾见过曼之,本以为这一场婚姻多少能煞一煞曼之的威风,却不料曼之运气实在是好,单看她屋里的摆设和用度,便知她在李家过得十分惬意。 赵纯美因有事要求于她,这一回多少放低几分姿态,同曼之问了问好,笑道:“曼之姐姐近日瞧着甚好,也不枉曼宜和我都惦记着你。” “惦记我就不必,有什么话你还是开门见山的说罢。”曼之不喜与人拐弯抹角,尤其是赵纯美,她厌恶极了她的心机,说话就更没有个委婉的时候。 赵纯美却也不恼,自己个儿在房中坐下来,仍是带笑道:“我开门见山的说,只怕要吓住曼之姐姐。不知曼之姐姐可曾听说,贵府的五少爷要商量着带李家的四小姐走呢?” “你说什么?”曼之吃惊地站起,“景侗要带宛春走?这话谁告诉你的?” “谁告诉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曼之姐姐你知不知道?说来也奇怪,你们张李两家本就有姻亲关系,若是五少想娶四小姐,叫人来登门提亲便是,如何要私自带了人走?只怕这里头有蹊跷。我本要去告诉夫人,可想一想,夫人那里必也有许多事情要忙,再则这事说出来足可坏了张李两家的名声,所以,我才要过来问一问曼之姐姐,便是之前曼之姐姐你不知道,这会子我一说你也就该知道了,那么,还请你看在身为五少爷长姐同四小姐长嫂的份上,好好劝一劝他们,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商量,非要走那一条私奔的路子?” 她还不知宛春要嫁给容家的事情,私心里不过是要从曼之这里探听一些消息。这会子眼看曼之是毫不知情的,便陡升一念,想要借动曼之的手,坏了他二人的好事。 曼之惊骇之下,也不管赵纯美还坐在房里,急急就换来杜鹃:“快去找个人盯住四小姐,但凡四小姐有个风吹草动,即刻回来告诉我。”又叫碧儿来,“速去张家给我传个口信儿。”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张景侗做下这等傻事,更不能叫张家陷入舆论的涡轮里。 赵纯美听她吩咐,前后一连贯,方知宛春同容家之间居然有了婚约,怪道张景侗要拐了人走,原来是为了这个。 她呆坐在原地,一时不知是喜还是悲,喜的是他们二人终究不成比翼双飞悲忧的是原来张景侗不是不体贴的,只是他的体贴从来没有对她用过。(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章 毁约 且说碧儿去了总统府,将话带到华氏和张景祖那里,她二人果然也吓一大跳。 华氏怒拍着桌子,气得直掉眼泪:“这个混账东西,几乎要闯出弥天大祸来!” 张景祖一面安慰着他母亲,一面将侍卫官喊来,直接从侍卫室调拨处一队人马,道:“去看住五少爷,这两日都不许他出这个院子。” 他们张家好不容易才得了容家的橄榄枝,岂能错失此等良机?对于张景侗的不识时务,张景祖自然要恼火得很。 一时安慰住华氏,张景祖方带着人便去府里见张景侗。 张景侗还不知他和宛春之间的约定已经被泄露出去,这会子正在屋里忙着收拾行李,张景祖进来的时候,直把他吓得落了一地的衣服,慌慌张张捡起来,才勉强笑着问张景祖:“大哥今儿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张景祖瞥一眼他的行李箱,指指旁边的小沙发椅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张景侗捡拾衣服的手登时僵在原地,他静一静心神,默不作声将衣服胡乱团成一团,尽皆塞进箱子里,扣上了锁,将箱子的把手在掌心里握紧,才依着他大哥的指示,坐到沙发椅上去。 景祖也不同他绕弯,直接就问他:“你是不是要瞒着我们,同李家四小姐私奔去?” 张景侗双眸微睁,似乎惊讶于他消息的灵通,然而脸上却风平浪静,只是摇一摇头道:“我不知道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哼!”张景祖眼看他同自己装傻,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遂敲一敲桌子,又指一指那大开着的衣柜,“你不知道你收拾这些东西做什么去?难不成部队里缺了你的衣食住行?” 张景侗低头不语。 张景祖越发沉下了脸,如今张作凌已故,家里做主的除却华氏,便以他为尊。张景侗要装傻,他可不愿意奉陪,遂直白道:“我不管你收拾这些东西做什么,总之这两且老老实实在家里给我呆着,部队那边我会知会他们,你哪儿也不许去。” 张景侗手心不觉一紧,人刚要动,那边霎时涌进五六个戎装子弟来,将他团团的围住。 张景侗大惊,不禁隔着人墙问张景祖道:“大哥这是要做什么?” 张景祖冷冷一笑:“未免你不将我的话听在耳里,我不得不要防备你一些。” “大哥!”张景侗当场急红了眼,他已经同宛春约定好了时间和地点,只要过了今天,他们就会幸福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大哥会知道?为什么他要做得这么绝情! 张景侗怒而奋起,将手中的箱子猛地拎起,就欲砸开人墙,冲出一条生路来。 可惜张景祖带过来的几个人皆是出手不凡,不等张景侗出手,就立马你抱胳膊我抱腿的将他紧紧的禁锢住,张景侗动弹不得,唯有嘴上还有几分力气,朝他大哥怒吼着道:“你放开我!宛春还在等着我,我不能没有她!大哥,你放我走吧!你放我走!” “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张景祖恨铁不成钢,扭身呵斥着他道:“不过是一个女人,就叫你连家国都舍弃了!你还是不是我们张家的男儿?” “张家的男儿又怎样,难道身为张家的男儿,连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张景侗极力的挣扎。 然而他的负隅顽抗,看在张景祖眼里不过是一场荒唐闹剧,他鄙夷而不屑的回过头去,只道:“张家男儿的幸福早在日本军炸死我们父亲的时候就没有了,你如今唯一能追求的,就是杀了日本人,为父亲报仇,亦为你自己报仇。” 设若不是日本人,容家怎敢欺他张家无主,他们张家又何须顾虑李家无敌? 而今,好容易才有三足鼎立之势,他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之,哪怕是他自己的亲弟弟,也不可以。 张景祖决然的背过身去,对那一众侍卫官下了死命令道:“把他看住了,假如他走出了这间屋子,你们几个也就不必在总统府呆着了。” 侍卫官们闻言,哪里敢有丝毫松懈,任由张景侗拳脚扑腾,也不敢松开他一分。 静安官邸,宛春亦是小心地收拾着自己的行囊,她这一次走,不知要多久才回来,四季的衣服少不得都要带两件。又因学业不能耽搁,书本也都须得带上。 这样一来,小小的行李箱未免显得太过拥挤,她便又蹲在地上将衣服捡拾几件出去。 正忙活着的时候,不提防曼之已经走到了跟前。 她慌张的将行李箱往床底下一推,人就站起来道:“大嫂,来找我有事?” 曼之看着她,良久不曾言语。她昨日已经得知了总统府将景侗拘禁起来的消息,本要提前告诉宛春一声,想来想去,都觉得宛春或许不会答应景侗,便一直拖到今天。 方才杜鹃过去告诉她,宛春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她还恍惚觉得自己听错了,这会子亲眼所见,心里头却仿佛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何滋味。 她虽不曾被人棒打鸳鸯,却也知道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的道理,更何况她拆的还是自己亲弟弟的婚事。 宛春瞧曼之心神不宁的样子,隐约有一丝不祥之感,她示意曼之坐下,又亲去端了一盏茶来给她:“大嫂,喝喝茶,坐下说罢。” 曼之摆一摆手,到如今她什么都吃不下,什么也喝不下,过来也不过是要劝诫了宛春:“四妹妹,你同景侗之间的约定,我已经知道了,我劝你还是放弃吧,景侗他……是绝对不会赴约的。” “大……大嫂,你在说什么啊……”宛春强自微笑,捧着茶的手却几乎抖得茶水都要溢出来,“景侗他赴什么约呢?我怎么听不懂?” “你听得懂的,四妹妹,下午三时乌衣巷,他不会去的。” 曼之狠一狠心,将从曼宜那里逼问来的消息全数的推到宛春面前。 宛春捧杯的手一颤,当即落了一地的碎瓷,也顾不得同她装傻充愣,只是不信道:“不,他同我约好一定回来的,他说过不会负我的,我不信你,我要去等他!” 曼之压抑住心里的酸涩,几乎一字一顿的说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说一句话,他不会去。” 宛春深深眨一眨眼,强行忍下要流出的泪水。她冷眼凝视曼之一回,便弯身从床底下拉出行李箱来,拎在手上,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房门。 杜鹃守在外头看她拿着箱子出来,登时一惊,忙就跳进屋同曼之道:“大小姐,这可怎么得了?四小姐拎箱子要走了呀!” “她走不成的!”曼之深吸一口气,片刻才轻轻吐出一句话来,“太太那里,咱们还没告诉她呢。”(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一章 春迟 北地春迟,三月时分依然寒风料峭,宛春孤零零一个人站在乌衣巷里,风从巷口灌进来,吹得人衣衫四起,仿佛要随风而去。 她从早晨出门后,就一直在这里等着,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起先还觉得有些冷,到这会子人都已经冻得麻木起来,不论是思想还是身体,都像是停摆的时钟,僵硬的钉在了原地。 手中的行李箱沉沉的,坠着人的心亦是沉沉的。 宛春目视前方,母亲那里已经得知了消息,一早就派着车跟在了她身后,司机是平日里接送她上学的吴哥。 吴哥的年纪同伯醇一般,因接送宛春的缘故,对待宛春便如同对待自己的妹妹。眼瞅她一人在巷子里站了半天也无一个人影儿来,不由劝她几句:“四小姐,你还是同我回去吧,这天儿眼瞅着就要下雨,再等下去也还是没结果的。” 宛春没有理会他,亦或者是并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吴哥越发担忧,下车来就要拿她的行李,不想叫宛春给推开了。 他叹口气,看着这个倔强的起来像是个小姑娘一样的女孩儿,只得陪他一处站着等。 凡事最怕的就是说什么来什么,且好的不灵坏的灵,吴哥才说过要下雨的话,不多时便听得头顶轰隆隆一阵响,是远处传来的雷声。 春雨如油,自来是下一场便热一场,吴哥跺着脚,还想再劝一回宛春,忽听巷口有汽车驰来的声响。吴哥一惊,只道不好,设若张家五爷真来了,自己这下子要怎么带四小姐走呢? 他还未及动步,宛春听到动静,人却已经就往巷口处跑去了,急的他忙也几步追过去。 二人一前一后才到巷口,便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那里,车窗缓慢的摇下来几寸,宛春刚叫了一声景侗,便见的匆匆车窗里露出一张带笑的面孔道:“抱歉的很,四小姐,我不是景侗。” 宛春笑容当即僵在脸上,冷冷看着来人道:“赵纯美?你来做什么?” 赵纯美微笑地回眸:“我来自然是替景侗传一句话给四小姐你,实在对不住,四小姐不要白费心机等下去了,景侗他……是不会来的了。” 宛春失一回神,直觉不信:“当真是他叫你来的?” “这还有假么?”赵纯美笑意更深,看着宛春仿佛如同笼子里的困兽,犹在做最后的挣扎,便又火上浇油一把,“若不是景侗告诉我,我怎会知道你在这里呢?” “张景侗……” 宛春咬着唇,腥甜的气味,从她唇齿间直漫到心里。她狠狠闭一闭目,良久方缓缓睁开,直视着赵纯美道:“你回去告诉张景侗,他若要反悔,就请他亲自来告诉我,我不会缠着他,亦不会责怪他,我只要他来,我要亲口听他说一句话。” 她无畏的孤勇,让赵纯美看得心头一惊,面上却仍是讥笑了道:“四小姐,可不要不识好歹呀,当真叫景侗亲自来同你说的话,往后你们李家还有何颜面可言?趁现在无人,我劝你还是乖乖同你的家里人回去为是。” 宛春蓦地冷笑:“你劝我?你有什么资格来劝我?” “你!”赵纯美杏目微张,想不到至如今的田地,宛春还能这般藐视自己,她亦是冷笑一声,向宛春道,“就凭我是景侗的知交好友,我也有这个资格来劝说了你。四小姐,你好歹也是大家出身,如今既是有了婚约,便当好好遵守着,岂可做出这等与人私奔的不耻事情来!你不要脸,也不想想你们李家还得要脸呢。” “赵纯美!”宛春银牙紧咬,她不怕等,不怕冷,最怕的不过是有人负心而已。张景侗与她之间如何,是她们两个人的事情,与她赵纯美何干,凭她也配指摘李家!她已经在前生欺负过她一次,这一回,哪怕是背负一身骂名,她也要拉她下马,叫她生不如死。 “你别以为你在这里胡言乱语几句,我就会信了你!更别以为,没有我,你就会堂而皇之地在张家登门入室!我告诉你,你想要的,我永远不会让你得到!你这一辈子都别想要嫁到张家去!” “李宛春!”赵纯美简直气红了脸,按在车窗上的手哆嗦个不停,“你就在这里等到死吧!他不会来的,景侗他永远都不会来!”说罢,便喝命了司机道,“开车!” 司机嗡嗡的发动起车子,宛春漠然看着赵纯美远去,眸光里唯有一丝水光,极快的闪了过去。 头顶的雷声愈发响亮起来,风从头顶吹过,带来潮湿的水汽,乌云也似是得了指令,团团聚拢在了一起。 眼看便有一场大雨,吴哥忙将车子启动起来,搁下车窗冲宛春喊道:“四小姐,要下雨了,快些走吧。” 宛春岿然不动,眼帘外朦胧得仿佛另一个斑驳世界,豆大的雨滴从她的头顶,落到她的面颊,歪斜着又从面颊上滑落到嘴角。咸咸的,涩涩的,像是眼泪的味道。 原就冷得僵硬的身体,让雨水一淋,更觉冰凉入骨。吴哥撑了一把雨伞,急急跑到她面前,为她遮挡住一方风雨,再三的劝道:“四小姐,回去吧。” 宛春缓缓擦掉脸上的雨水,问他道:“什么时辰了?” “都要到五时了,天都快黑了。” 已经五时了吗?宛春蓦地长笑一声,她真是傻极了,前生就已经叫男人骗过一次,今生却还不肯长教训,竟被骗了第二次。什么要带她走,什么必不负她,这世间最不能信的,就是男人的一张嘴。 张景侗,是你负我! 宛春冷冷回望一眼悠长昏暗的乌衣巷,这才提上行李箱,头也不回的钻进车子里去。 她的私奔最终以失败而告终,回到家里,但见房门洞开,灯光从大门一直亮到前厅里去,春雨如丝在夜幕与灯光的交织里,勾出漫天的银丝帘。 吴哥撑着伞一路送她到前厅里,余氏曼之等人皆在屋里坐的整齐,一看他们回来,曼之和芳菲的心才放回原地,齐齐去看余氏的神色。 余氏却像是早就知道会回来一般,仍是一如既往的安然平淡,看着小女儿一身是水的进来,一面叫人去给她拿了换洗的衣服,一面道:“囡囡,你想通了吗?” 宛春望着她母亲的眼睛,良久,才慢慢地跪了下去:“妈妈,女儿知错了,容家,我嫁!只求母亲让他们通融,允我将学业完成。”(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二章 回信 她于感情上已无多少奢望,而今只盼能够学业有成,也不枉她当初奋力一搏选择了医科学校。 对于她这一点卑微的要求,余氏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只是话传到容家,得来的回复却委实不妙。 原来容家那边亦是鸡飞狗跳闹得一团糟,容绍唐自得知要与宛春结婚的消息之日起,就没有一日安生过。他原还要再请出琴姑娘来演一出戏,哪知琴姑娘还没到容家,半路就叫顾纬派出去的人截了胡,直接命人将琴姑娘送回她的老家山东去了。 他一计不成,又施一计,妄图要领一队兵,连夜出逃,往广州找白博喜。孰料顾纬神通广大,在他们火车发出的前一刻,就直接从南京军区拉来一个营,团团将火车围住,挨个车厢的搜查,到底把他挖了出来。 容绍唐走投无路,不免在容国钧面前大发脾气:“家里那么多兄弟,为何一定要我娶李家那丫头?” 容国钧挥毫泼墨,丝毫不为他所动,老神在在笑道:“叫别的兄弟娶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肯交出你手里的兵权给他。” “爷爷!” 容绍唐怒火更盛,他手里的兵权那是父亲以死换来的,都是父亲的旧部,岂可轻易送人? 容国钧知他不肯,也不强逼,只道:“身在其位,便谋其政。你如今领着我们容家泰半的兵马,若想在抗日之前不做无谓的牺牲,那么同北地交好就是你的责任。你说,我为何一定要你娶李家的小姐?” 容绍唐默不作声,他并非不知三足鼎立的好处,只是相较于同张李两家平起平坐,他更愿意挥师北上,将整个华夏都收入囊中。唯其这样,才可使南北一统,结束内战,还民安宁。 只是他的想法虽好,但如爷爷所说,必将会有流血的牺牲。 但古往今来,哪一个王朝的建立,不伴随着“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呢,纵使他今日娶了李家的宛春,来日他们还是要针锋相对。既如此,又何必结盟? 容绍唐不解,亦不想解。可惜容国钧主意一定,又有那神出鬼没的顾纬相助左右,容绍唐愣是憋着一股子气无处可发,只得恨恨甩门回自己房中静思去。 容绍宋倒冒着生命危险,赶着这会子来给他出主意:“六哥,你要当真不想娶李家四小姐,不如先叫人去林家那里提亲,赶在爷爷给你订婚之前先把林家大小姐给娶了,这样一来,李家必不肯送女儿来做小,岂不如了你的意?” “放屁!”容绍唐一口唾沫星子直喷到容绍宋脸上去,“你当可如是什么人,当我又是什么人?我们两个清清白白知己关系,岂能毁在婚姻一事上?你这主意馊到家了!” “嗨,我这……”容绍宋抹一把脸,直觉自己真实不懂他六哥的想法,他成天的闹腾不愿娶李家四小姐,难道不是为了娶林可如吗?这会子倒又装起正经,啐,懒得管他。 容绍宋气呼呼的出去,徒留容绍唐一人在屋子里大发闷气。 偏生这个时候李家来信儿说要将婚事推迟,待宛春毕业之后再做商议。容国钧把容绍唐重又喊回来,顾纬将信拿出来,话才说到一半,容绍唐气得鼻梁都要歪了,也不管是否失态,一拍桌子就怒道:“李家简直欺人太甚!说嫁的是他们,说不嫁的也是他们,当我容绍唐是什么了?招手即来,挥之即去?” 顾纬失笑,还不待他开口,容绍唐的手指便已经指到了他的鼻尖:“你即刻告诉他们李家,要嫁就现在嫁,要不嫁就永远不要嫁过来了!我容绍唐还不到找不着媳妇的地步!” 他话一落地,便从顾纬手中将信一夺,当即撕个粉碎,转着身就大跨步走了。 顾纬无奈的一笑,指着那一地的纸屑,同容国钧道:“都是您老惯得六少,越发没个规矩了。” 容国钧朗声大笑,拍一拍顾纬的肩膀道:“没规矩就没规矩吧,他既是答应要娶,你就即刻安排下去,再着人告诉李家,就说是我的意思,婚期不能拖延,就定在四月初二。” 顾纬回过神来,当即也是一阵大笑。 余氏接到南京方面的消息,愁眉深锁,少不得要同李承续商量:“这容家也太过霸道,哪有娶媳妇如同买家具一样,也不同我们商量,就擅自定了时间?” 李承续看一看回信,没有回答她,却先问起宛春:“囡囡最近怎么样了?” 余氏叹了口气:“看着还好,这两天照常去上学,只是每日饮食清减了些。” 李承续点一点头,复又将书信看了一遍才道:“是我们李家对不起她,这信先放在我这里,等囡囡回来,我亲自同她说。” “是。” 余氏答应着,等到宛春下学回家,即刻命人带她去了李承续院里。 李承续先问过了宛春的学业,才将信拿出来给她看了。宛春此时已经没有了生气的余地,她经历过生死,经历过背叛,对于容家的咄咄逼人,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看罢信后也不过是沉默着将信叠了两叠,照旧塞回信封里道:“爷爷,我要亲自给容家写一封信去。” 李承续望了望她,随即叫李达备下纸笔,由着宛春坐在书案前,一笔一划的写了。 他没有看宛春信上的内容,容家欺他们李家至此,也该是他们李家还手的时候了,待宛春封好了信封,遂让人给寄送到容家去。 容国钧接了宛春的来信,看那泛黄的笺纸上,银钩铁画一般地罗列了许多内容,其中最为主要地两条,便是要一栋独立的房子归在她李宛春名下,再有一辆独立的车子和司机,供她差遣。 他观之失笑,提笔便回了一个“好”字,命顾纬寄回给宛春,又嘱咐他按照宛春说的去预备。 顾纬尚惊讶于宛春的大胆,见容国钧毫不犹豫就要将玉兰山房赠送给宛春,饶是他冷静也不由咋舌:“那可是你花费心思建立起来的,如今说给人就给人了?” 容国钧笑道:“本就是要给她们家的,给了她也一样。”(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三章 醉酒 两家吉时已定,剩下的就是安排结婚典礼的事情了。? 出于对宛春的亏欠,李家当真是付出了倾国的代价,来操办她的婚礼,仪仗车马自不消说,都是最隆重的,男女傧相方面,因为宛春特意点明要季元和张景侗做男傧相,赵纯美和曼宜做女傧相,李家自然也派人出面请了这四人来。 季元从部队赶回来,初初得知宛春与容家婚讯的时候,简直大跌眼镜,再听得李桧说起宛春被张景侗毁约之事,他气愤不过,自然要为宛春打抱不平,少不得找到总统府,与张景侗大打了一场。 张景侗心里何尝不难过,他被他的大哥张景祖囚禁了两日,再出来的时候,李家那边已经开始预备宛春的婚事了。他来不及解释,更羞于再见宛春,这些天除了饮酒度日,便剩无尽的忏悔。 季元出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望着烂泥一般躺在那里的景侗,不免喘息着道:“我以为,咱们两个不仅是兄弟,更可成为亲戚,如今看来,是我想多了。” “呵呵……”张景侗微微的苦笑,他的嘴角已经被季元打成了青紫色,然而他的心里却比前些日好受许多。稍稍的偏过头,张景侗望着季元道,“是我对不起囡囡。? ? ” “你也知是你对不起她!”季元直觉心里堵得慌,不由长舒口气,“囡囡是我们家最小的孩子,打小就备受宠爱,几乎没受过委屈,景侗,你这一回当真伤着她的心了。”若非如此,囡囡也不会一连多日都把自己关在了屋里。 张景侗不再言语,他知自己这一生都走不出对宛春的愧疚,面对宛春邀请他做傧相的请求,已经完全没有了拒绝的余地,更何况,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光明正大得见宛春的机会了。 从此以后,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只怕此生再无交集。 季元眼睁睁看着他和宛春缘起,又眼睁睁看着他和宛春缘灭,心里不无感慨。一时念及自己尚未开花便已凋落的初恋,越发惆怅满腹,倒生出与张景侗“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遂又握手言和,一道出去喝起了闷酒。 直喝到月上柳梢二人方回。 景侗离家近,挥一挥手走两步就到总统府了,静安官邸就难免远了些,偏巧季元早把司机打发回去了,这会子夜深寒重,四处不见黄包车,只好打着酒嗝,一摇一晃地步行回去。 只是他的这一场酒喝得实在是多,人走出去,脚下弯弯曲曲的,几乎不成个形儿。? ? 要看??书? 恰此时周湘从静安官邸刚陪伴宛春吃了晚饭回参事府去,沿途正叹息着宛春遭遇的时候,眼角不意瞥见晃晃悠悠仿佛乌龟漫步的季元,不觉叫司机道:“停车,停车。” 司机踩下了刹车,周湘忙开了车门奔出去,还未走至季元跟前儿,便闻得阵阵酒味,直窜鼻孔里来。她赶紧抽出帕子掩住口鼻,走得近了,才一拍季元的肩膀道:“你这会子在这儿晃荡什么呢?” 季元才琢磨着这天上怎么多出一个月亮来了呢,冷不丁让周湘一晃,登时嗓子眼里咕噜咕噜吐了几口泡泡,还不待回头看,人就已经弯下身大吐特吐起来。 周湘让酒糟味儿熏得几乎要晕了过去,幸而神志还清明得很,忙伸手在季元背上轻轻一拍,低声斥了几句道:“到底喝了多少酒,吐成这个样子?真是的,不能喝就不要喝好了嘛。” 她难得言语温和,季元吐完了肚子里的酒,闻得鼻端上一阵兰麝香气,不由顺着香气转过头来,在灯光与月光的相映下,但见一个素衣美人儿俏生生立在眼面前儿,白净面孔上乌瞳闪烁,几乎与他记忆里的那个人重叠在了一起。 季元心中大喜,猛然间就拉住了周湘的手,傻兮兮的笑问她:“你回来了?是几时回来的呢?” 周湘一怔,只当他是认出了自己,便道:“前儿回来的,听说宛春要嫁人,我就过来看一看她。你这做人家哥哥的也好不晓事,宛春都成那样儿了,你还有心思出去喝花酒?” “谁喝花酒了,你又诬赖我。”季元攥住了周湘的手不放,泛着酒光的眸子里满含委屈,“你总是这样诬赖我,起先以为我是白相,后来又说我是骗子,是纨绔,这会子又诬赖我喝花酒。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看待我?” “好好好,你没做错好吧,是我诬赖你。” 周湘直欲哭笑不得,想不到他醉酒成这个样子,还不忘同自己辩解,遂递过帕子去,吩咐季元道:“把嘴巴擦一擦吧,都是残羹冷炙,多难看呀。” 季元摇一摇头,仍是不松手:“我不擦,要擦你自己擦。” “哎,你这人……”周湘气笑了起来,想着他如今是个十成十的酒鬼,自己同酒鬼能有什么道理可讲呢?无奈只好将帕子收回来,替他擦了擦嘴,又道,“你没有坐车出来吗?天色这样晚了,你倒是要怎么回去?” “回去?我干嘛回去?” 周湘奇怪起来:“你不回去,要去哪里?” 季元呵呵傻笑:“当然是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真是个傻子,难道我要回家,你也跟着我回家?”周湘顿觉好笑,她要当真带了他回家,明儿一早还不得吓死她的父母? 可是季元却一个劲儿的点头:“好啊,好啊,我也跟你回家去。” 这……这可怎么是好?周湘有点傻住了,她的司机还等在原地,片刻不见她回来,不免按一按喇叭,催促两句:“小姐,我们要走吗?” “就来了,就来了。”周湘看了看季元,带他回家是不可能的了,不过送他回家倒是可以。然而她的力气未免小了些,少不得要叫司机下来帮忙,将季元扶到车里去。 司机倒是认识这个李家的三少爷,见了面也是一惊道:“咦,三爷大晚上的在这儿干什么呢?” “谁知道他?”周湘叹口气,拍一拍司机的前座道,“麻烦转个头,先将三少爷送回总统府,咱们再回家去吧。”现放着一个酒鬼在路上,她实在是不放心。 司机答应着调转了车头,季元的身子在车里随之晃动两晃,磕碰在车窗玻璃里哐哐的作响。唬得周湘忙一伸手护住他的头,一声小心还未说出口,却见季元的头一转,冷不丁就碰上了她的面颊。 冰凉似簟的唇从她的颊边直蹭到嘴角,微醺的酒意蒸腾而起,直叫她也似喝醉一半,当即红了脸庞。(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四章 生恼 她慌得一把将季元推开,却不想用力过猛,直把季元推的一个晃荡,脑袋嘭通一声就磕在了车窗玻璃上,唬得前头司机忙从镜子里往后张望一眼道:“小姐,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没有的事,你专心开你的车!” 周湘面上尴尬又无措,三言两语打发了司机,却再不敢同季元坐的亲近了,便将身子往外挪一挪,径自靠到另一边的车窗上。 外头夜色已深,从车窗玻璃上恰映出她的倒影,含羞带怯地模样,她看了不觉更恼,干脆闭上眼,再不去想方才发生的事情。 季元倒让那一下磕得微微有些清醒过来,半睁开眼睛,瞧着自己前方问道:“这是去哪里?” 司机笑道:“当然是要送三爷你回家去咯。” 季元点一点头,脑袋里阵阵的疼,肚子里也空得难受,他开口想要喝水,便要去握周湘的手。周湘忙避让开,扭过头去且不理他,同司机两个直送他到静安官邸的栅栏外头,看着门房扶他进了门,方折转回头,往参事府开去。 季元这一觉睡得深沉,直到翌日李桧拍门叫醒他,他才迷蒙睁开眼,看一看时间,已是中午十一点钟了,不由得嘴里哎呀一声,从床上坐起,呵责李桧道:“你怎么不早叫醒了我?” 李桧苦着脸叫屈:“我的三爷喂,那也得能叫得醒你啊。不说我,就是萍绿都进来喊你两回了,你还睡梦里骂了她一通,气得萍绿在四小姐房里帮忙说什么都不回咱们院儿了。” “有这事?那我可当真是糊涂极了!” 季元懊恼着起床来,由李桧伺候更换了一身衣服,道:“罢么,既是我得罪的她,就由我给她赔礼去。不说萍绿在四小姐房中吗?走,咱们去四小姐那里。” “这才是我的好三爷呢。” 李桧眯着眼一笑,他最喜的就是李家人浑没个主子架子,不论是老先生还是故去的先生,也不论是夫人余氏还是宛春一众兄弟姐妹,个个都是好说话的脾气。 一时主仆两人到了宛春的惊鸿园中,宛春正劝着萍绿道:“三哥是什么样的性子,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他醉酒回来,说了一回醉话,你就这样恼他,岂不是不顾往日情谊?” 萍绿垂着头,拿了把剪刀一个劲儿的绞着花样,道:“平日里三爷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可今日我不过是喊他起床,他还没醒就大发脾气,那样的骂我,可见素日对我积怨颇深,我心里如何不难过?”说时,鼻腔里噌蹭两声,分明带了哭意。 斜侧里秀儿赶紧递过帕子给她,正要再劝,季元已经领着李桧走进门里来,歉意笑道:“对不起,对不起,今儿早上的确是我失态,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同崔姑娘你发火,还请崔姑娘恕罪啊。” 萍绿本家姓崔,季元这般称呼,不由逗得宛春秀儿都笑起来,便是萍绿也噗嗤一声,转悲为喜道:“三爷骂了人这会子又来道歉,真是打一个巴掌给一个枣吃了,我可生受不起。”话毕,将绞的花样一拿,抱在怀里,就从季元身畔哼声绕开,走出凝辉园去了。 季元笑了两声,奈何不得她,只得同宛春道:“咱们家里的丫头,如今这脾气竟比小姐还要大了,我是一句话都说不得她。” 宛春道:“也是三哥你活该,好好地你骂她做什么呢?瞧她来时的样子,不知背地里哭了几回呢。我自个儿房里的秀儿,寻常我都舍不得说她一句重话,偏你一贯自诩怜香惜玉,倒做起这等事来。” 季元苦笑一声,同宛春坐在一起道:“我也是事出有因。” “哦?”宛春侧过头看他,“这里头还能有什么缘故?” 季元看看秀儿和李桧,便将宛春的掌心一捏,小声道:“你同我屋里说去。” 兄妹二人遂起身进到内室,宛春瞅着无人,便让季元赶紧说来。季元道:“四妹妹,我且问你,近来你可有慕言的消息?” “慕言?”宛春黛眉一蹙,“慕言早离开旧京了,我都多长时间没见过她了,哪里会有她的消息?莫不是,三哥你找到她了?” “也不算是找到,”季元挠一挠头,“我昨晚喝多了酒,回家的路上,好像遇见慕言了,她还使人开车送了我回来,我还……” 言及此处,季元想起自己偷香的一幕,倒不好在宛春面前直说,言语间不由顿一顿,又道:“总之,我昨天里遇到的那个人像极了她,我还以为她又回了旧京。夜里做梦也是她,正梦到她要同我说话的时候,偏生有个人一直在喊我,我生气之下,就骂了他几句,不想却骂到萍绿那丫头身上了。” “难怪萍绿来说你像是中了邪。” 宛春微微叹息,望着季元道:“三哥哥,慕言离开旧京已是不争的事实,你昨日碰见的或者也只是你的一场梦罢了,我劝你还是早早醒来为妙,莫再沉迷,否则失望到最后的那个人只会是你。” “呵……” 季元笑意苦涩,想不到自己还有被宛春说教的时候,他瞥一眼外头,见屋子里都是大红的用品,掐算着日子,再过不了几天,宛春就要出嫁了,嫁给一个陌生的毫无感情可言的人。 他不免心间微疼,可又不知说什么是好,便抱一抱宛春,劝她多加休息,就带着李桧出门去。 一路上怎么想怎么觉得昨夜的梦太过真实,真实的好像的确发生过一样。因为要给宛春筹备婚事,这些天他不用去野战部队坐镇指挥,歇在家里不免有了些充裕的时间,横竖眼下无甚要紧处,他便想着去大哥伯醇院里坐坐,同大哥说说知心话。 人刚出了惊鸿园,扑鼻一阵香气袭来,似兰似麝,清远怡人,浑然是梦中的气息。 季元双目大睁,愣在原地,看着来人一身春绿色的绸缎袍子,周圈滚了冰蓝的水钻边,微卷着两只袖口,露出内里樱草黄的棉夹袄衣袖,外罩着靛蓝的紧身棉坎肩,肩头出了寸把长的白色风毛,亭亭玉立在院门口,仿佛三月里抽芽的杨柳,娇媚而素雅。 季元一时间看得呆住,还是那人道一声借过,才使得他惊醒过来,忙闪身避让开一步。只是还不等那人走过去,他的手就已经伸出去拉住了她道:“周湘?怎么会是你?”(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五章 陷落 周湘对昨天的事情仍旧耿耿于怀,她本以为这个时间季元不会在家里,却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偏偏就在宛春院门口遇着了季元。 这会子季元拉住他,叫她好不羞恼,忙一力挣脱他道:“三少爷自重,我是来寻令妹的。” 季元手中一空,看她翩然闪进院门中,整个人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指尖不由在唇上摸了一摸,尚还记得昨夜里那温热柔软的触感,只是,怎么会是周湘呢?明明,明明他记得是慕言的啊? 季元百思不得其解,又不好再扭回头去找周湘问个明白,连带着把去找伯醇的心思也冷淡下来,索性哪儿也不去,带上李桧自行回了他的沉香园。 回去后越想心里越不得劲儿,要是慕言,他亲了自然要对慕言负责,可如今换成了周湘……难道,他要对周湘负责吗?可是,谁都知道周湘那个大小姐同他之间向来很不对付,见面不吵就是最好的状态,如何还能谈到婚嫁呢? 但要是不负责吧,这……这亲了就白亲吗? 季元直觉自己想得头都快要炸开了,在屋子里怎么也呆不住,便叫李桧去宛春那里查看查看,若是周湘走了,便来知会他一声。 李桧这一下午足跑了三趟,才带来周湘已走的消息,季元当即从床上一跃而起,将倒贴在脸上的《薛刚反唐》往地上一丢,立刻就往宛春那里跑去。 宛春诧异望着他道:“三哥又来做什么?” 季元也不多说,把她的手一扯,再次将宛春扯到内室道:“囡囡,我犯下大错了。” 大错?这倒奇了,什么样的大错能把李三爷吓成这副模样? 宛春示意季元坐下来,自己坐在床沿上道:“是什么样的错误?” 季元遂把昨夜醉酒冒犯了周湘的事情说了,又道:“这可如何是好,你的那位周同学自来脾气火爆,我这样冒犯她,她定然要生气,你说她会不会告到母亲那里去?” 宛春像是听评书一样听他讲完一切,事到如今,方知今日周湘过来时的诡异之处是因何而起,再一想季元这后怕的样子,她不由得好笑起来:“三哥,你可真是根木头。” “哎,我正经跟你说话,你骂我是木头做什么,再说了我一个大活人,能是什么木头?”季元有些没好气道,他这顶严肃的一件事,叫他妹妹说出来,倒像是个笑话了。 宛春看着他,大大叹口气:“还能是什么木头?你当然是山有木兮木有枝的那个木头喽。” “此话……何解?” 季元有些不大敢信自己的推测。 然而宛春却不言语的冲他点了一点头。 季元果然大惊。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宛春说的莫非是真的,周湘她……她喜欢他?可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怎么从来……从来都没有感觉到她的喜欢? “三哥,周湘是个好姑娘,你的冒犯是出于醉酒,想必她心里会在意一时,却不会在意一世。此事你就当是梦一场,不要再对别人提及,亦不要对周湘提及。她……她多少知道你和慕言之间的故事,于她而言,同你之间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就莫要去打扰她了。” 宛春自做主替周湘解了围,在她看来,周湘喜欢季元,无异于是飞蛾扑火,未免太不值得。倒不如大家都坦坦荡荡地将昨晚的事情遗忘过去,以后彼此见面也好免于尴尬。 只是她说了一大通的话,季元却听了十分之一不到,满心满脑都是周湘喜欢他,周湘……竟然会喜欢他!枉他一直以为,周湘是厌恶极了他,是以才在每每遇见的时候针锋相对。 倏尔间,再次想到昨夜周湘体贴照料他的情形,心间砰然一动,回过头去问宛春道:“三妹妹,你说,这男子汉人生在世,是娶一个你不爱的人好,还是娶一个爱你的人好呢?” “自然是要娶一个爱你的人才好。” “这就是了。” 季元微微地笑,拱着手同宛春作揖道:“谢过三妹妹指点!” 咦,她指点他什么了?宛春满心不解,正待要问个明白,季元却又一窝蜂的走了。她失笑一回,只道这个三哥还是那么风风火火的性子。 却不料季元这一出门竟没回他自己的院子,而是一路步出大门,叫上车就直奔参事府而去,到了那里将身份一亮明,便同参事府的门卫道:“我要见你们家小姐周湘。” 他是旧京威风凛凛的四大公子之一,早就声名在外,门卫只听他的字号,也不敢耽搁,忙去将周湘叫了出来。 周湘此时已经换上家常衣裳,去了棉坎肩,只裹着一条斗篷走出来,见是季元,大为纳罕问他:“你来找我做什么?” 季元一笑,道:“我来同你提亲,待我父亲过了周年祭,我便来周家要娶你为妻。” 他已经从伯醇和宛春的事情上,预料到自己的婚姻必不能如自己所愿,得一两厢情愿的如花美眷。然而,宛春说得对,相较于娶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倒不如娶一个爱自己的人,起码日子还能过得下去。 只是他的求亲着实来得太突然,几乎容不得周湘思量,便又催促了她道:“你答不答应我呢?” 周湘不能相信的看着面前如玉如松的男子,迟疑问道:“你当真要娶我为妻?” “自然是当真,只要你愿意嫁给我,我们以后就是夫妻了。” 季元握住周湘的手,他的掌心灼热似火,仿佛他的内心。而周湘的手却是柔软温凉的,微微带着颤抖,良久,季元才听到她一声清脆的答复:“我答应你,你愿意娶,我便愿意嫁。” 季元心田揣着的一口气顿时松懈下来,注目看着周湘盈润光洁的面颊上,红晕四起,像是攀援在高墙之上的凌霄花,迎风飞舞,肆意而清滟。 他们就这么拍板定下了婚事,不说参事府里吓一大跳,就连李家也骇个不住,后来闻听是周家的大小姐,李承续和余氏才各宽下心,想那一个姑娘着实大方可爱,不失为一个好的伴侣,便都随了季元的心意。 一家人中,独有宛春不同意这桩婚事,这日趁着周湘又来给她作伴教习功课,不免劝她两句:“你又不是不知我三哥对于慕言的心思,何苦还同他一起胡闹来哉?” 周湘报之以微笑:“宛春,有时候一个女子面对一个男子,一颗芳心的陷落就只在一念之间而已。你就当我,是陷落进去无法自拔了吧。”(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六章 送嫁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既然周湘本人对于婚事甘之若饴,宛春自然也不能替她多加委屈,且她自己都已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如何去保得了别人?只盼季元能早一日转圜过来,明白周湘对他的深爱之心。 转眼便到宛春出嫁之日,原本定的四位傧相,倒如今又多了四位。先是女傧相那里因为金丽和湄心的到来,而多添了两位。再是男傧相那边,一来为了与女傧相呼应,而来则是季元深恐婚假之时景侗与宛春再生波澜,便拉了赵国栋和柳秉钧二人充当男傧相,且注意着景侗的举动,万一有不妥就旋即押着景侗离开。 一时八个傧相都各就各位,因举行的中式婚礼,宛春便在惊鸿园中换了大红的婚礼服,又戴上凤冠霞帔,妆点罢饶是喜娘见惯了新娘子,也不由被宛春惊呆住,直叹李家四小姐果是名不虚传。 周湘和静语因为同宛春交好之故,今日也都来参加了她的婚礼,周湘还好,静语很是一一不舍,强忍着泪笑恭喜宛春道:“真是要祝你新婚大喜了,想不到你是我们三个人中最早嫁出去的那一个,这一来山高水长,咱们三人若再见真不知要几时呢。” 宛春不悲不喜,听罢,只是将她和周湘二人的手一握,道:“即便我嫁出门去,咱们三个依然还是好朋友。不论我的婚姻如何,我都祝愿你们将来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我也祝你百年好合,早生贵子。”静语自是知道宛春的婚事乃出于政治联姻,但心底里依然对她报以十分的祝愿,祝愿她此去幸福安康。 她们说着话的时候,余氏带着芳菲曼之恰也到了房里,欲要看宛春装扮得如何,又看她的嫁妆是否装备妥帖,余氏尚是头一回见着自己的小女儿这般隆重装束,又是喜又是怜惜,左右看着不舍,又恐大喜之日哭哭啼啼不大吉利,便嘱咐她几句,就借口再给她打点些东西,遂带着芳菲走了。 曼之稍晚她们一步,欲走时却又折回头对宛春道:“四妹妹,你若是心里有怨,那便怨我们张家罢,至于景侗,他亦是无辜的人。” 宛春沉默地望她一望,片刻才反问了曼之:“大嫂,当初你怨恨过我们李家吗?” 曼之微微的摇头:“或许怨恨过命运,却不曾怨恨过别人。四妹妹,我们之间应该很好理解的。你和我一样都出生于一等一的豪门府邸,自我们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人生就已经定型了,如果你非要我说个明白的话,唯有一言以蔽之那就是身不由己。” 呵,好一句身不由己。 宛春别过脸去,再无言语。 曼之静默望着她笔直而单薄的背影,黯然垂下头,方回身追随余氏而去。 大红盖头铺天一般的披落到宛春的头上,遮去她的视线,亦遮去了她眼角的泪。 左右喜娘搀扶着她出门来,早有四大女傧相上前迎过去,送她出了二门,听得外头鞭炮阵阵,人语喧天,仿佛过年一般的热闹非凡。 金丽和湄心两人走在前面,护卫着宛春不被往来宾客碰蹭到。湄心原是在国外留学来着,电话里从她母亲那儿得知宛春要出嫁的消息,忙就定了回国的机票,特意赶回来参加宛春的婚礼。 她这一次回来,比之去年已有许多大不同,个子抽高了一些不说,苹果似的面盘也变成了个银月盘,唇上涂着这一季新出的橘子红的唇膏,鲜艳欲滴,而又婉转动人,唯其两只眼睛还是以往那样乌黑黑的泛着月色的光。 她走在前头,用着小小的声音,靠近了金丽道:“为何宛姐姐嫁的不是景侗哥哥呢?” 金丽从她母亲那里已经得知宛春这一场婚事的由来,听闻不免大为扼腕道:“时事迫人,世事难料,我也没想到宛姐姐就这么样儿嫁了,真是可惜她和张家公子的那段情缘。” 湄心何尝不可惜呢?她眸光里望着前方侯在大门外的四大公子,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景侗眼中无尽的感伤和不甘。 她收回了目光,再看一眼身后一袭大红嫁衣的宛春,眉头不觉就皱成了一团,浑没有个喜庆的样子。 一时众傧相喜娘簇拥宛春出来,四大公子忙陪同着她上了花轿。女傧相围随在花轿两侧,男傧相则是一人一匹高头大马骑在花轿前头。 前方鸣锣开道,又有扮作仪仗队的列兵前后拥簇充当护卫,旧京看热闹的人群哪里见过这等婚嫁阵仗?不免个个翘首企盼,跟在花轿后头,一直送宛春出了城去。 城外便是容家迎亲的仪仗队了,亦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又有一众容家军将领,戎装焕发地陪同着西装笔挺的新郎官站在那里,光是气势就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只是他们也没料到李家肯花费这么大手笔送女儿出嫁,动用了李家军不说,单看四大公子开道的阵仗,便知这一回容李两家算是打个平手了,亏得他们还信誓旦旦地跑到李家地头上要给人家小姐一个下马威。 既是送出了城门,新娘子就要交由容家带回南京了,轿夫便齐齐落轿,等那容家的新郎官来踢轿门。孰料他们才将轿子放下来,便看那轿帘一动,新娘子居然自己从轿子里走出来了。 容绍唐执辔的手一勾,便勒住欲要往前行的马头,站在原地倒是要看看宛春要做什么。 四大公子听着动静,不觉也都纷纷下马,转过头去。就见得宛春伸手将大红盖头一掀,半披在凤冠之后,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庞,拎了大红嫁衣的裙摆,直直就向景侗走去。 季元心口里不由一滞,吓得心跳都要没了,忙拿眼睛示意赵国栋和柳秉钧,只等情况不对,就即刻出了下策将景侗绑缚起来。 宛春此刻眼中已无旁人,她筹谋这一天已筹谋了许久,无他就是为了要见张景侗一面。此时人既是站在她面前,她便高仰起头来,望着张景侗道:“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张景侗注目凝视着她绝艳的容颜,不由点一点头:“你说,我都答应你。”哪怕刀山火海,他想,他也不会推辞的。 然而宛春却并没有为难他,只是回首看了看身后,方转过头来道:“我要你答应我,此生绝不娶赵家女为妻!”(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七章 欺负 她声如击玉,言如霹雳,直震得满城皆惊,正不知她为何要出此言的时候,还不等张景侗点头,女傧相的队伍里已然就跳出一个艳丽的女子,怒斥她道:“李宛春!你卑鄙无耻!景侗,你不能答应她,不能!” 宛春蓦地冷笑,回眸看着已经急得跳脚的赵纯美,她说过的,定要让她赵纯美生不如死,现在看来,她终于做到了呢。 宛春慢慢回转了头来,且不去理会赵纯美的辱骂,只是再次问张景侗道:“你答不答应我?” 张景侗看着她,良久方颔首道:“我答应你,此生绝不娶赵家女为妻。”他张景侗的妻子的位置原就是预备给宛春的,而今她既另嫁他人,那么他的妻子,也就没有了。 只是这话他已经没有资格同宛春阐明,唯有眼睁睁看着她弃了喜轿,红衣如火,烈烈飘扬着走向城外。 季元这事却又忙不迭在宛春身后呼唤一声:“囡囡,等一等。” 宛春顿在了原地,季元疾走两步,至她跟前道:“自古女儿出嫁,娘家都会陪些人送嫁过去。你是我们李家的掌上明珠,我们李家自然不能亏待你。”便将手一招,登时从送嫁的队伍后跑出两队人马来,林林总总约莫二十余人,当先的便是秀儿和李桧两人。 宛春不解的看向季元:“秀儿是我特意留在李家的,三哥如何又带了她来?” 季元道:“我知道你为秀儿考虑的心意,但是她同你一道长大,你走了,她在李家必然也过得不安生,不若叫她陪你嫁到容家去。不过,你放心四妹妹,我把李桧也一同交给你,有他在,总能照顾好秀儿的。”说罢,方指一指跟在秀儿和季元身后的一众听差道,“秀儿和李桧是李家给你的,这二十人算是哥哥我陪嫁给你,南京虽远,有他们在便是有我在,以后我看谁敢欺负了你去!” “三哥……”宛春破颜微笑,张开手尽力拥抱着季元,“你多保重,在家务必要照顾好爷爷和母亲!” “我会的,四妹妹。” 季元回抱住她,想到即将送走了宛春,丈八的男儿,亦不免红了眼眶。 容家那头看得一头雾水,尚且不知对面法案生了什么事,容绍唐心里却透亮得很。他对于宛春和张景侗的过往是亲眼见识过的,这回再听宛春的话,情知他二人间还有些藕断丝连,面上不由冷冷一笑,遂打马往前走了两步。 那起跟着他来迎亲的年轻军官将领忙也打马跟上他,踢踏踢踏的马蹄声在幽静的城门口,分外响亮。 宛春回过神,知是不能久留,这才松开了手,含泪笑同季元道:“三哥,我走了。” 季元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松开,直等得容绍唐近前下了马,才转头正色道:“六少,我家四妹妹就拜托你了,请你务必善待她。” “三少放心,我们容家必不会亏待四小姐的!” 容绍唐微微的鞠了一躬,待得季元将宛春的手放在他掌心里,方站起身,以目向他告别。 一时新人并肩站在了一处,那围观的群众只见得新郎高而徐引,威风朗朗如是春山,新娘端丽冠绝,绿鬓淳淳静如秋光,真可谓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又看两边嫁娶队伍,不觉都感叹大开眼界。 只是目下也只有他们开心罢了,无论是送往的李家,还是迎来的容家,可都没有高兴的心情。 因宛春自己破了习俗,容绍唐便也不再遵循,牵过她的手,便将她带到容家迎亲队伍里。他们这一回要先骑马去到最近的车站,方能坐车回南京。 容绍唐的马术功夫自不必说,跟着他来的军官将领也都各有各的本事,独独宛春一人,没有了轿子,又没有车,便只有骑马这一条路可走。 容绍唐起先还要做一做样子,欲邀请宛春共乘一骑,不想宛春挥手推却,牵了隔壁将士的马道:“我自己可以。”便将大红嫁衣一掀,登时翻身跃上马去。 那被夺走了马的将领无奈,只好同别人共乘一骑。 刹那浩浩荡荡总有百十来人的骑兵迎亲团,在旧京众人与送亲队伍的瞩目中,迎着春风扑簌簌地远去了。 季元等人直瞧着宛春的背影消失在目光里,才各自转身打马回府。 张景侗人才骑到马上去,马缰绳就叫人给牵扯住道:“景侗,你方才的话都是骗她的对不对?” 张景侗垂眸看一看来人,手中的马鞭一抖,却是毫不犹豫抽身离开道:“不,这一次我绝不会骗她了!” “景侗!张景侗!”赵纯美看他走远,气得眼泪如断线的珍珠,几乎落满了衣襟。 赵国栋眼瞅着自家妹妹失态,便从她跟前将她抄上了马背,驮着她一面走一面叹息劝道:“我早叫你放开这桩感情,你偏不听,如今你可死心了罢!” 死心?赵纯美狠狠擦着眼泪,那李宛春当真以为一句誓言就能阻止住她赵纯美?她也未免太小瞧她赵纯美了! 她不会死心,绝不会死心! 城外的风总比城内要刮得猛烈些,宛春已经走出旧京,耳边除却风声,再听不得其他。她不会知道她走以后爷爷一天没有出来吃过饭,也不会知道她的母亲不忍面对离别又躲起来大哭一场,更不会知道在家中招待宾客的大哥伯醇,站在门口遥遥注视远方,借着春风祝愿她一路平安。 火车哐哧哐哧地驶动起来,宛春带着秀儿李桧坐在装饰一新的车厢里,回望来时的路,只叹这偷来的三年时光,一转眼就成了过往,从今后,她就不再单纯是李家四小姐,更是容家的六少奶奶。 她们坐的是专列,除却容家的迎亲队伍和宛春这边送嫁的人,就再无其他乘客。 容绍唐上车以后就解开了衣领处的纽扣,随意地坐下来。他没有同宛春在一个车厢里,而是和侍卫官们坐在了一处。 侍卫官都是容国钧身边的人,跟着他来不免有些监视他的意思,这会子看他抛弃不顾,只管同自己人在一处打牌取乐,不由就劝说道:“六少,你把六少奶奶放在隔壁不问不顾的,这有些不大好吧?”(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八章 到站 “有什么不好?现今我只是迎亲,还未曾完婚,自然还是我过我的,她过她的。” 容绍唐面上无波,一面说着一面就打出几张牌去。 牌面一落,对家那里立马乐开花,摊开手道:“巧了么不是,正好打的着,这一回我可赢了。”说时,将牌一丢,就问容绍唐要钱去。 容绍唐眉头微微的皱起,胡乱将手里剩余的纸牌丢掷在桌上,从上衣兜里翻出几张钞票来,甩在那牌上道:“拿去,拿去。”遂也不再继续玩了,起身便走。 唬得赢了的那人也不敢伸手去取钱,站起来追问着他道:“六少,你去哪里?” “去厕所!”容绍唐没好气回他一声,砰的一声就摔门出去了。 屋子里,几个侍卫官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不觉都相视一笑,忙上前把拿钱四分五散的,各收进自己兜里。 且说容绍唐从车厢里出来,并没有像他先时说的那样上厕所,而是在走廊里抽了一回烟。烟气蒸腾,似雾非雾,霎时将他的面容笼罩个完全。 宛春恰此时也坐得累了,便要出包厢透一口气。她开了门,步子踏在车厢走道的长毛地毯上,轻盈无声,像是个精灵。 因是背对着容绍唐,她并不知走廊里还有人在,只用手轻抚着一侧长长的玻璃窗,偏着头看那风景从车窗户旁呼啸而过,几欲闪花人的眼睛。 容绍唐看她一路走到车厢的尽头,正不知她要干什么去,忙将手里的烟掐灭,抖一抖衣袖,便轻手轻脚跟在了宛春后头。一直跟到最底端,却忽然不见了宛春的人影儿,似是从底端那个走道里绕回去了,容绍唐站在火车的末尾沉吟片刻,料箱宛春在这里也做不出什么把戏来,方转过身欲要回自己的包厢里去,倏尔余光中却瞥见玻璃车窗上的一行小字。 他不觉走上前,凑过去看了,才知是就着车窗玻璃上哈出的水汽写成的,道是“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笔迹清婉秀润,分明是女子手法。 容绍唐一语读罢,岂能不懂诗里的思归之意?只是她思归其家,他又何尝不是?当谁稀罕这门婚事不成? 容绍唐鼻孔里冷哼一声,抽出帕子抬起手三下五除二地就将玻璃上的那行小字擦得干干净净,擦完将帕子一甩,连看都不愿再看一眼,反身就往回走。 那原是坐在屋里的一众亲随,见容绍唐出去久也不回,正怕要出事,便都聚拢着出来找他,顶头碰见他面色铁青的回来,未及开口,便听容绍唐呵责道:“都杵在这儿作甚么!回去,列队站好!” “是。”众亲随忙不迭都点头答应,一时弯身候他走远,才悄摸的聚在一起,头碰着头问,“六少这又是发的哪门子脾气?” “谁知道呢,自打定下婚事,六少的脾气就越发难以捉摸了。” “哎哎,我听说,六少原本中意的女子可是林家大小姐,为了那大小姐几乎关闭了一家报社。这如今家里头偏要他娶李家小姐,保不齐心里难过着呢,大家伙儿的警醒点,莫在这时候招惹六少,免得引火烧身。” “哟,真有这事啊……” “怪不得呢,我说李家那么俊俏的一位小姐给他做夫人,他还板着一张脸,原来内里是这层缘故……” “嗨,我说你们就瞎操心,这如今一个男子娶上三四房老婆的多得去了,似咱们六少这等身份就是得两房太太也没什么关系……” 侍从们尽管交头接耳地纷纷议论着,却不想隔墙有耳,李家的李桧正出来上厕所,裤子还没拉好,就听得他们的说话声一阵接一阵透过门板儿传进耳中,又听那容家少爷原来还有个红颜知己,这下子可觉不得了了,等那起侍从走远,慌忙提上裤子洗洗手出来,直奔厢房里去。 他还不敢全然的告诉宛春,只能拉着秀儿叽咕几句,秀儿虽比宛春大一岁,可也是未出阁的丫头,能有什么主意呢?听罢也只是干着急道:“这怎么成,我们家小姐是容家明媒正娶的少奶奶,如何少奶奶才刚进门就又要纳一房夫人呢?” “可不就是这话?”李桧也皱紧眉,苦着脸道,“可惜李家离得远,要不然叫了大爷和三爷来,怎能让我们小姐受这等委屈?” 他们两个仅凭一言半语,就仿佛看到了宛春进门后的情况。秀儿又气又恼,又怪李桧:“你也不出去拦着他们,就由得他们胡说,四小姐这会子也在外头呢,仔细让四小姐听见,该多难受。” 李桧道:“所以我才要先找你说呀。”他一个人的主意,总不及两个人商量的好。 这时宛春人已经回了车厢,一拉开门不由就问:“说什么呀?” 李桧吓了一跳,连连的摆手道:“没说什么,没说什么。”又问宛春,“四小姐去了哪里,又从哪里来的?” 宛春道:“车厢里太闷我就去外头转了一圈,本以为还要原路返回的,不想车厢尽头还有一个通道,我就从那边过来了。怎么,你们出去找我了?” “没有,就是问一问罢了。”李桧忙应和一句,想着宛春既是没有原路返回,自然就没有听见侍卫们说的话了。既是没听见,那么他和秀儿也只好暂时当做不知,只等以后再寻机会,同宛春说个明白。 火车几乎开了一日才从旧京抵达金陵车站,宛春她们下车的时候,天已黑了多时。容家那边因知火车到来的时辰,早就已经在车站预备好了车马人手,只等着新娘和新郎一来,就即刻接回家里去。 一时李家送亲的人和容家接亲的人都从火车里下来,成排的列成队伍,齐刷刷护卫在宛春和容绍唐身后。 顾纬亲自带着迎亲车队候在火车站迎接他们,此时一面,忙就上前笑恭喜道:“六少爷,六少奶奶,恭喜二位,贺喜二位,家中老先生他们已经预备好婚礼和晚宴,只等二位来了。” 容绍唐瞥他一眼,嗤笑着道:“叫谁来不好,偏叫你来,简直大材小用。” 顾纬一笑,且不同他计较,便转过去问宛春,路上是否安好。 宛春躬身答谢他的好意,便随着他的指引坐上婚车去。容绍唐无法,也只得拉开另一侧车门坐进去。(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九章 拜堂 余下接送亲的人顾纬自有安排,只是宛春点名要秀儿和李桧跟着她,顾纬便叫跟着来的人空出一辆车,特地腾出来给秀儿和李桧,载着他们一同往容家老宅去。 金陵原是六朝古都,自古繁华至今,车子一路上行驶过去,但见得车窗外头车水马龙,灯火如织。行不上片刻,旋即转入一条僻静街道,两旁梧桐繁密,路灯高悬,在灯罩子上隐隐泛着五色光,像是裹了一层糖纸,缤纷绚烂。又有彩带,从路的这一边直铺开去,漫长得浑然不见尽头。 宛春看得出神,顾纬忖度她的神色,便解释道:“这条路特为六少和四小姐的婚礼而铺设的,可直通容家大宅。”说着,伸手一指前方,“那里亮灯的地方,就是容家了。” 宛春眺目远望,从车子中只能望得远处一座庄园模样的黑咕隆咚的轮廓,似是洒满星星,亮着点点的光芒。走得近些,才知那轮廓也只是大门的样子,再往里过了一道冗长的小道,才是容家正经住处。 宛春她们人刚回来的时候,容家那里就先一步得知消息,满府上下为着宛春与容绍唐的婚事,已经忙活了足有一月之久,而今可见就差最后一步,不免都绷紧神经,专一等着新人的到来。 各房各院难得聚到一处,你一言我一语的正是十分热闹时候。容国钧同他的夫人徐氏不消说,都是极为开怀的,底下容绍唐的叔伯们也为了这个小魔王愿意成亲而松了口气。倒是女眷那边,起先都还说得好好地,各自打趣一番,不知是谁好奇,多嘴问道:“咦,怎么没有看见林家那位小姐?” 女眷中坐着的方红英原就因为容绍唐娶了李宛春而憋着一肚子暗火,这会儿叫她一语挑起来,不由就冷笑道:“近来天气就跟人心一样,乍暖还寒,可如便生了病,如今正在家中休养,你要她来做什么?” 那人笑道:“都说李家的那位小姐貌若天仙,堪称北地校花,我只是好奇,不知比起我们南国的校花来,孰胜孰败呢?” 登时,鼎沸的人声沉寂下来,方红英越发恼火,冷哼着道:“这还用比?我们南国何时输给北地那群奤(ha)子过?” 奤子乃是南人骂北人的话语,十分不中听。问话的人让她一语噎住,正待要将讲些别的,旁边有知晓内情的人,便将她的袖子一扯,低声道:“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快别多问了。” 便在这时,座中又有一女子,着一身青罗锦缎长衫,微卷着袖子,露出一节玫瑰紫的里子,盘着一字式发髻,额前蓬松梳着一字刘海,鹅蛋脸上显出些许的成熟韵色,一望便知是嫁过人的富家小姐。她的位置要在说话的女子和方红英之上,闻听她二人言语,不由就侧了身,优雅而含蓄地说道:“皇天平分四时,四时各有各的特色,不能说春不如夏,夏不如秋,秋不如冬,亦不能说冬不如秋,秋不如夏,夏不如春。四季如此,四地更如此,南北西东自来平等,哪里分得出胜负?表弟妹,五弟妹,你们还是不要再争了,徒惹人笑话。” “是了,三姐姐,我们不过一句玩笑,你就又掉书袋了。”方红英掩着口假意微笑,遂别过脸去再不多言。 被她称作三姐姐的女子原来正是容家的三小姐容敏琪,年方二十七,嫁的正是容家嫡系部队新野十四军的军司令曹子恒。曹子恒乃是容绍唐一力举荐的人才,二人本就亲厚,兼之敏琪同容绍唐之间也十分亲善,故而听到方红英在其大婚时候如此大放厥词,不免要出言制止两句。 容敏琪是容家嫡出的小姐,看上去文雅端庄,可那一身的权势贵气却是遮掩不住的,由是她一发话左右便再无人敢挑拨是非了,众人便都缄默着等待新人入场。 好在这尴尬的沉默也没有维持很久,外头就响起礼炮声,那一众端坐着的女眷忙都带笑站起来道:“来了,来了,咱们快去瞧一瞧。”登时,三五成群,你拉我,我牵你的走出屋子来,直迎到大厅门外来。 便见打头两辆黑色汽车,停靠在门厅前,随后是一辆魁梧崭新的通用汽车,亦是通体黑色,车身用繁花锦缎做了装饰。先时停靠的两辆汽车里立马下来三四个人,去到后面车子旁为车里打开了车门。 众人一时间屏住呼吸,专一注目在那花车上,看着容绍唐一身西装笔挺的走出车门来,待站得稳了,方转身去朝车中伸出手,便有一只红色的衣袖放在了他的掌心中,再是落下两只尖尖儿的大红绣花鞋,旋即车中走出一个苗条微有些瘦高的女孩儿。 因是覆着红盖头,众人都没能得见真颜,只看她削肩微步,袅袅婀娜,亦步亦趋随着容绍唐的牵引步上台阶来。 众人纷纷为他两个让出一步地的通道,围随在宛春和容绍唐身后进到已经搭建好婚礼宴席的大厅中。 方红英看着宛春走进门中去,不觉哼了一声:“北地的人都这般老古董吗?什么年代了,这会子结婚还穿凤冠霞帔?” 左右宾客听见,因为知晓她和林可如交好的关系,便都夹目一笑,且不去理会她没事找事的抱怨,只是拉住她的胳膊道:“走吧,走吧,你这做人家嫂子的还没见着新娘子面儿呢,还不看看去。” 说时,一窝蜂都簇拥到大厅里,看那新人三拜已毕便要送入洞房去,男宾客中有那些起哄的膏粱子弟,都道不依,站起身道:“我们要看新娘子,看新娘子。” 霎时,一呼而百应,连女眷这边都凑热闹起来:“对,要看新娘子,新郎还不快掀了盖头去。” 容绍唐让众人闹个不住,容绍宋又上赶着来给他送秤杆,他一笑将秤杆接过去,顺势在容绍宋头上一敲,才道:“好,就让你们见一回新娘子。”(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章 车房 他说罢,就用秤杆将大红盖头轻轻挑起,众人不由得都屏住呼吸,看得那大红盖头底下露出一张耀如春华的面容来,黛眉清远,双瞳剪水,鼻高而秀美,唇俏若涂丹,真可谓是一貌倾城,般般入画。 便是方红英欲要百般挑剔,此刻也寻不出一个不是来,余光里看着她的小叔子容绍宋直勾勾盯着新娘子,目光呆滞,不觉耻笑他道:“七弟,快回神罢,哪有小叔子看着兄嫂发呆的?又不是没见过世面,倒叫人笑话。” 容绍宋让她一语唤醒,面上一红,往一侧里躲开她的目光道:“五嫂真是胡说八道,谁发呆了?” “嗤!”方红英轻笑,手上的帕子摇了一摇,指着新娘子道,“你呀,真该多学习学习你的六哥,瞧人家面上多淡然呢。” 他六哥可不是淡然的很,毕竟这门婚事不是他心甘情愿的,新娘子再美又能怎么样呢?容绍宋心里微微地替宛春可惜,他上一回见宛春的时候,宛春尚且是个闺中姑娘的打扮,清秀而淡雅,浑不似眼前倾城绝艳的模样。 诚然林家的那位大小姐亦是十分貌美,但宛春之美,与她十分不同。面对这样一个美人儿,六哥当真就不动心?容绍宋心里十分的不理解,他瞥一眼方红英,见她只是瞧着自己发笑,心底里唯恐她拿自己打什么主意,不由得打个激灵,忙就摆摆手同方红英道:“我要学习的地方对着呢,五嫂。算了,我不跟你说了,真没意思。”遂抽身往男宾那里去。 方红英望着他的后背冷冷一笑,低低啐道:“我又不会吃了你,跑得那么快!” 他二人说话的时候,众人已从惊艳之中醒过神来,不由都盛赞起新娘子的美丽。容绍唐听罢倒无谓得很,反是容国钧益发高兴,简直对这一场经由自己撮合的婚礼满意的不能再满意。 一时新人上前给他和夫人徐氏敬了酒,容国钧接过去一口饮下,正待要说几句吉利话祝福这对小夫妻,却听宛春直言问他道:“你们容家答应我的事呢?” 唔,容家答应了她什么事?容绍唐举杯的手端到一半,狐疑的凝眸看着容国钧。 容国钧却不恼宛春的唐突,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答应你的事我们自然都办到了。”说着,向后叫了顾纬,“去把东西拿上来。” “是。”顾纬含笑往后头去,不多时,手上就捧着一个小巧别致的金丝楠木匣来,端到宛春面前。 容国钧便向宛春呶呶嘴道:“打开它。” 宛春不客气的将匣子接过去,打开看了,才见得里头堆叠着一把钥匙,用黄铜串成个圈,又看旁边另有两串小钥匙,一样使黄铜圈住,且缀着一个小小的水滴玉坠。 来往的宾客一时没看出什么头绪,容家那边却已然要炸开锅,有眼色的都看得出那把钥匙和玉坠的珍贵性,饶是众人见惯了容国钧对于容绍唐的偏宠,这会子也不由得吃惊。那水滴坠子可是和田碧玉所造,任谁都知是容国钧最喜的一件宝贝,寻常总是同钥匙一起系在身上,而那钥匙正是容家在南京小红山建筑的“玉兰山房”的钥匙。此刻老爷子把这东西给了宛春,莫不是…… 一时间大家都是一副要信不能信的模样,容绍唐的面上却是捉摸不定,看一眼宛春有看一眼他的爷爷,许久都未发一言。 方红英最是忍不住,便抬肘一捅了她旁边站着的青莲色衣衫的女子道:“你瞧,老爷子是不是把玉兰山房给她了?” 青莲色衣衫的女子微微凝视着宛春手里的钥匙一回道:“像是,却又不大像。” 方红英扭头看她一眼,片刻旋即就转回了头道:“原是四嫂,你惯常会做老好人,便是知道那是玉兰山房的钥匙,你也不会说的。”话毕遂抱肩往前走了走,直走到人群前头去。 宛春得了钥匙,也是微微一怔。 容国钧便笑道:“那两把小的,一把是玉兰山房的钥匙,一把是你要的车钥匙。至于其他,都是玉兰山房各方各户的门钥匙,送给了你,无事时候你大可四处看看,喜欢哪里你就住哪里。” 他的话无疑是坐实了众人心中猜测,方红英看得心头火起,不由站在人堆里笑道:“哟,爷爷可真偏心,同样是孙媳妇,我同几位嫂嫂嫁进来的时候,可没什么山房钥匙和车钥匙。” “红英,不许胡闹。”身后几步地的距离,方红英的丈夫容绍晋闻言登时一恼,忙就过来要拉他的媳妇走人。 可惜方红英的话说出去就再无收回的道理,且又说在这等大庭广众之下,大厅里刹那沉寂下来,仿佛都在等着容国钧的解答。 容国钧抬眉看了看方红英一眼,唇边轻轻的一挑,似是笑道:“你们六弟妹年纪小,又从北地千里迢迢嫁过来,我不能不多照顾她一些。你们若想要房钥匙和车钥匙,我自然可以给,只要你们愿意从这个家里搬出去。” 这…… 众人当即默然起来,谁又不是傻子,从家里搬出去,岂不是闹着要分家吗?可如今大权都在容国钧手中,分了家于己又有什么好处? 容绍晋不觉越发气恼,将方红英的胳膊一扯,便对容国钧道:“爷爷,奶奶,红英她说玩笑话呢。”又同方红英嘀咕几句,“谁让你多嘴来着,还不快回去!” 方红英脸上一阵羞恼,万不料容国钧会如此不给她脸面,跺一跺脚,遂跟着她的丈夫走了。 徐氏含笑,只当方才的一场闹剧从未发生过一般,待宛春收好了匣子,才道:“你们祖父既是给了你们贺礼,我就不能装作不知道蒙混过去,东西固然是比不得车房,但于你来说却很用得上。”便叫身边的丫头去把东西取来。 小丫头伶俐,脚程又快,片刻就捧着东西回来,原是床绣着百子图的红绫被。 宛春羞得颊边滚烫,忙让秀儿接下,躬身谢过了徐氏。徐氏拍拍她的手,方让人送他们夫妻回新房去,厅里的宾客这是才安生的坐下来吃酒席。 跟着徐氏身边的老姆妈,眼看宛春同容绍唐走远,才伴着徐氏笑道:“我原还以为是个轻薄不懂礼的小姐,这再一看,倒又是个懂规矩的。” 徐氏转一转如意领前悬挂的一盘佛珠,搭着姆妈的手站起,道:“还是个小孩子呢,不要苛求她太多,比起咱们家的阿九,她的规矩都算是顶好的了。” 姆妈扶着她往宴席上坐下,听罢便道:“太太快别这么说,九小姐的规矩还不都是您和老爷教的?说来真是遗憾,六少爷大婚,缺了谁不好,偏缺了自家妹子没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一章 委屈 “阿九是去上海养病,上海同南京之间虽不甚远,到底路途波折,赶不回来也情有可原。” 徐氏同姆妈闲话两句,终是落了座,与容国钧一起陪着宾客宴饮起来。 家中喜娘和执事一路送宛春与容绍唐去到新房里 容家不比李家的中西合璧,而是完全西式化的建筑,一个大宅院前后共有九栋一十七间二层楼房,平房二十余幢,而宛春和容绍唐的新房就在这九栋偏左的位置上,紧挨着中间的最壮观的一座小洋楼。 单从外观看去,这座小洋楼颇具英国古典意境之美,正门朝南,楼高两层,立面乃是西方经典柱廊式造型,柱廊上部的滴水沿满布着宽边塑花纹,木制挑檐,红瓦屋墙,设着一扇圆拱门,窗台下有铁制花台,进去之后便看室内也是内廊式结构,房屋中部还有有台阶通向顶层。 当真典雅气派。 宛春不做声打量一回,随着容绍唐步入内室,喜娘和执事知趣的退下去,只余他们两夫妻面对面站着。 容绍唐松散了领结,脱去外套,也不管宛春如何,自己径直在沙发椅上坐下去,便问她道:“你何时同爷爷有的约定?” 宛春不答言,自去房中将大红盖头拿下来,坐在梳妆台前慢条斯理的拆卸着头上的凤冠。 容绍唐等了片刻也等不来她的回复,鼻间哼了一哼,随即站起身,倚着卧室房门的门框子又问:“是你同爷爷要的玉兰山房?” “是,也不是。”宛春拿下凤冠,仔细地将它在桌子上放好,又开始取耳朵上的明月珰,“我只要了房子,并没有明说要玉兰山房。” 容绍唐点一点头,良久,才道:“你可真有本事。”那玉兰山房他也曾跟爷爷要过,前后少说不下于三次,可爷爷一次都没有答应过,偏她一张口,爷爷毫不犹豫地就给了。 还真是不拿她当个外人。 他话里话外极尽嘲讽,宛春听见也只做没听见,收拾完头脸,看他还倚着门框站在那里,不觉站起身望着他:“怎么,你不下去喝喜酒吗?” “喜酒?呵,我们之间有何喜可言?” 容绍唐蓦地出声冷笑,微挽起袖口,闲适地露出一节腕子道:“你我都心知肚明,这桩婚姻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么我们之间也不必伪装下去。从今往后,你就是容家的六少奶奶了,想做什么便可做什么,只除了……” “只除了不要打搅你。” 宛春不等他说完,就已接了一句。 容绍唐耸一耸肩,颔首:“四小姐聪慧!” 宛春浅笑:“聪慧暂且不提,不过,如今我已不是四小姐,你该称呼我六少奶奶才是。还有,我并没有要打搅你的心思,我只盼你也别来打搅我,咱们两个大可以各过各的。” 这个主意诚然也是容绍唐心中所想,但经由宛春之口说出来,容绍唐却不免生出被人嫌弃之感。他蹙眉望一望宛春,看她朱颜不改,仍是淡然不惊的模样,仿佛这一桩婚姻的发展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不由得心内一燥,沉着面孔道:“最好是如此。” 宛春杏目横波,轻起涟漪的回望着他:“那么,就请六少爷别处睡去吧,我要歇息了。” “你!” 这个逐客令下得突然又令人猝不及防,容绍唐张口结舌,眼睁睁看着宛春关上了卧室的门,将自己隔离在外头。他再受不了这郁闷之气,一甩衣袖,人也就从楼上走下来。 楼房外头容绍宋正领着那些膏粱子弟想来听听新房动静,冷不丁瞧他六哥出来,唬得神飞魄散,正要跟着大家伙一起躲开,不想却被容绍唐冷声叫住:“老七,你站住,陪我出去喝两杯酒。” 容绍宋叫苦不迭,只恨自己跑得慢,无奈不甘不愿地转过身跟着容绍唐去前头大厅喝喜酒。 秀儿和李桧原本都跟在宛春身后,直待他们上楼,二人才在楼下的客房里各寻一屋歇下。秀儿伺候宛春这么多年,两人甚少有分隔开的时候,这会子宛春嫁了人,她自然就不能贴身的照顾她,未免有些担心,故此睡得也不甚踏实。 这会儿闻听有下楼的脚步声,她便趴在门缝上往外一瞅,正看着容绍唐甩袖出门,心里头一骇,待得他走远,忙就开门走出来,往楼上去。 到了楼上敲了片刻的门,才见得宛春穿着一身大红的睡衣出来,一望是她即刻问道:“怎么了,秀儿?” 秀儿伸手将她一拉,拽进房中便关上门道:“四小姐,好好地,六少爷怎么走了?” 宛春道:“他走就走了,你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秀儿瞧她好像不懂事情重要性的样子,一时着急起来:“哎呀我的小姐,今日可是你和六少爷大喜的时刻,哪里有新郎官撇下新娘子自己走了的道理?传扬出去,岂不是让你难堪?” “有什么好难堪的?”若是容绍唐留下来,她才难堪呢。谁不知这是一场政治上的联姻?他们又何必惺惺作态给别人看。 “怎么不难堪?你瞧咱们家大少爷结婚的时候,不就是醉酒没能去婚房么?传出去,多少人背后嚼舌根,都说是大少爷不喜欢大少奶奶,大少奶奶那段日子没少受委屈。设若四小姐也得了这等待遇,咱们又不是在旧京,背后还有李家当靠山,如今在人屋檐下,受的委屈只会比大少奶奶多,万不会比她少的。” 别看秀儿平日里寡言少语,又常以宛春马首是瞻,但要当真说起大道理,简直是传承了娜琳的本事,一套一套,让人在警醒之余又不免惊讶,宛春也不得不失笑叹服:“往日瞧你是个傻丫头,眼下才知你是大智若愚,道理懂得比我都多呢。大嫂当初的确受了委屈,可她总算是苦尽甘来,家中再没有人比大哥更体贴她的了。可是我和六少爷,同大嫂和大哥是不一样的。” 早先在火车上的时候,她就已经听到侍从官们的议论了,都道容绍唐心仪的是林家那位大小姐,甚至为了她做出了不少轰动南京城的事。 可是大哥当年并没有什么心仪女子,大嫂其人又十分出众,由不得人不喜欢,且他们当初反对的是不能自由做主的婚姻,并不是反对了彼此。 而她和容绍唐,一个是神女无情,一个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样的两个人组成婚姻,岂能过得好?(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二章 迷糊 宛春深以为秀儿是不知道内情的,见她为着自己这般着急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心酸,便将她的手一握,笑道:“好秀儿,今天你同我一起睡吧,换了生地方,只怕我睡不惯的。” “这怎么可以?”秀儿连连推辞,她才想要劝着宛春找人将容绍唐叫回来,又怎好在今天同宛春住在一起? 可惜宛春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直接拉着她往屋里带去:“我说可以就可以,你快来瞧,这新房里的床做的好看极了。” 秀儿挣脱不住,直让她扯到屋里,被按坐在覆着大红绸被的新床上。她抬了头正要再开口劝一劝宛春,不想,却意外见得宛春的眼睛红红的,强露着笑,仿佛是无意下凡的玉兔,分外楚楚,惹人怜爱。 她到口的话不由得咽回去,方记起宛春还是个不到十九岁的姑娘,去年今日正在父母怀中撒着娇,今年此时,却已父亡母散,孤身一人嫁到了容家。那容家的少爷分明心中另有他人,容家的妯娌据她的观测,亦不是好相处的人物,叫谁看了都要替宛春担忧几分。 罢么,罢么,横竖宛春这一辈子都是她的小姐,她便遂了她的意吧。 秀儿到底没能抗拒,不过也没答应睡在新床上,二人便在楼上的客卧里铺了被褥,并头睡在一起。宛春抱着秀儿的胳膊,慢慢闭上眼睛,她实在太思念母亲她们了,想见却又不能见,而今便只有秀儿是她的依靠,也唯有秀儿在她身边,她才可安心。 三哥哥……当真是考虑的周到极了。 宛春微微带上笑容,仿佛在梦中见到了值得喜悦的事情。 她们赶了一天的火车,早就累得疲乏了,这会子一沾枕头,不由都沉沉进入梦乡。 前头容绍唐拉着容绍宋容绍元等一众兄弟,各喝了一个来回,起身的时候直觉头顶的天儿都晃得厉害起来。容国钧那会子看他和容绍宋过来的时候,就留心让人看住了他们兄弟二人,这会子一见容绍唐醉了,顾纬忙叫过两个侍从,吩咐他们将容绍唐搀回房中去。 次日一早,容绍唐稀里糊涂醒来的时候,还以为身在梦里,眼见之处遍地都是红色,大红的被子,大红的纱帐,大红的枕头。 他捶一捶头,片刻才似陡然惊醒一般,慌忙掀开被子,连衣服都是大红色的,不过不是外套,而是一身崭新的睡衣。 是谁帮他换的? 容绍唐抿一抿唇,扭头去看床里,那儿平坦整齐,枕头亦没有动过的痕迹,分明只睡了他一个人。那么,宛春去哪儿了? 他心里微微地好奇,干脆披衣起来,一打开房门,恰见的对面一间屋子的门也打开了,宛春和一个丫头正一前一后的从里头走出来。彼此对望,都是一惊道:“你怎么在那儿?” 话毕,登时就又沉默起来,还是宛春先开口:“你不说要去别处睡了么?” “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这么说。”容绍唐不提这事还好,提起来心里就堵得慌,新婚之夜他居然能被新娘子赶出来,说出去谁听了不笑掉大牙?多亏昨夜有机灵的,知道把他送回新房……不过,他古怪的看一眼宛春,“倒是你,好好地睡客房做什么?” 宛春尚且庆幸自己昨天让秀儿拉到客房里睡,若不然半夜被容绍唐爬上床,岂不是要吓死她么?这会子容绍唐问起来,她便轻描淡写的答复他:“初来乍到,我睡不踏实,就叫秀儿陪陪我,可是又不能让她到新房里陪我,就只好睡在客房里。” 呵,这么说来,她倒成个有理的了。 容绍唐觉得昨儿的酒劲还没退,要不然怎么能一阵阵酒气直窜上头,恨不得摔个两样东西才好。 以往里他不是没有应付过女人,家中兄弟那么多,除却他和绍宋绍元绍明弟兄四人,打头的大哥二哥四哥五哥都已经娶了媳妇,算是有四位嫂嫂,再添上他的三姐敏琪九妹敏珠,数下来光他们这一家子里就有六个女人了,还不算上家中的丫鬟婆子。可是哪一个女人,都不似眼前这个让他大动肝火,小小的年纪,心机重且不说,又贪财,没进门就把车房要到了手里,如今还学会了倒打一耙的本事,哼,怪不人说蛇蝎美人,她当真是个典型了! 容绍唐腹诽了几句,瞧着宛春和秀儿都是穿戴整齐的模样,又看自己还裹着睡袍,不由叫命令起宛春:“去把我的衣服拿来,待我穿好,咱们再一起出去给爷爷奶奶他们敬早茶。” 宛春无声哼了哼,她有不是他的丫头,还要伺候他拿衣服?遂将腰肢一扭,轻移莲步堂而皇之从他面前走过去道:“我新来,还不知道六少爷您的衣服放在哪里,不如我下去替你叫了你的侍从官来。”说着,牵上秀儿连个头都没回,就这么样出了门。 容绍唐这一回简直要“气”冲云霄,欲要追上去教训她一回,偏这一身睡袍委实不能穿到外面。他一踢了门,只得自己回房间里将衣服换下,自己找了一身黑底紫红花纹的长袍子穿上,拢一拢袖口忙就步出房门。 他个子足比宛春高出一个头还要多,腿又长,一步迈出去堪比人家两步,由是片刻就追上了宛春和秀儿。他的心里尚且存着气,追上去也不曾言语一声,当着宛春的面儿就擦肩而过了,仿佛在为刚才的事情“报仇”一般。 宛春看见他过去也当是没看见,尽管同秀儿慢条斯理的走在后面,秀儿好心提醒她:“敬早茶须得夫妻一块儿去,四小姐,咱们走快些罢。” 宛春道:“我们两个再快也快不过前面那一个,横竖他还得在前头等我们,就这么着吧,你急什么?” 嗳?她还不是为了她急么?秀儿真是要被她的四小姐折腾迷糊了,往常在旧京的时候也没见着四小姐这么不通世故啊,谁人见了不夸四小姐的礼数周全,怎地到了容家,处处都不规矩起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三章 有意 其实这倒也不是宛春不懂规矩,她在嫁人之前就已经历了那么多变故,嫁人的时候,容家的一举一动又难免有乘人之危之嫌,是以她心头意难平,即便到了容家,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转圜过来,可以寻常心对待容家对待容绍唐。 不过,宛春预料的也没有错,容绍唐可不当真就在前头等着她们?不,或者说是被迫耽搁住了。离得几步地的距离,就看得一个女子,背靠着自己,正与容绍唐面对面站在一处说着话。从她这边望去,容绍唐的脸上难得露出些许笑容,温润而有礼,显而易见,面前的女子是他欣于见到的。 宛春慢慢放缓脚步,打量那女子的身段,虽比自己要丰腴些,但腰身的曲线却极尽完美,又看她鹅颈高扬,乌发如云,穿着一身薄呢子的长大衣,脚上踩着鱼皮似的银色高跟鞋,想是个年轻姑娘,且单从背影而言,还应是个极为俊俏的年轻姑娘。 她细看的同时,秀儿亦在琢磨着那个女子的身份,不过不同于宛春的欣赏,她目前对于任何一位出现在容绍唐面前的年轻女子都少不得要打探一二的。这会子一看容绍唐同那女子说得十分兴起,不由就问宛春:“这位是哪家的小姐?” 宛春笑起来:“小糊涂,我同你都是昨天才到的这里,你不认识的人,我又怎么可能认识?” 这倒也是。 秀儿尽力思索一回,想着容家的少奶奶那么多,又有好些小姐,保不齐就是其中一人也不一定。她自诩记忆力还是有一些的,便寻思再到前头去看看那个女子的正脸,才好下个结论。 只是不等她们两人走近,就从前面柏树丛里转出一道人影,盈盈笑道:“可如,你来了许久了吗?” 宛春和秀儿脚下的步子都是一顿,整个南京城里叫可如且与容绍唐交好的,怕是只有林家那位大小姐了。 秀儿也叹冤家路窄,她原还要打算和李桧一道瞒住宛春呢,这倒好,竟让宛春当场碰上了自己的夫婿同心仪女子会面的场景。秀儿心里难免有些尴尬,忙就去看宛春。 宛春何尝不知冤家路窄,只是这会子人都已经走到这里,再转回头去未免有欲盖弥彰之嫌,便站在那里,看着来人。 来的恰是容绍唐的五嫂方红英,她昨夜让容国钧当着满客厅宾朋的面儿,不轻不重地说了几句,心里头正委屈得紧。闻听林可如要来,早就等得不耐烦,便从房里出来迎接她,欲要向她大吐特吐一番苦水。 不想刚出门不远,就瞧见她和容绍唐站在一起说话,亲密得好像还像从前一样,面上少不得要惊讶几分。待她走近了些,又看前方几步的距离处,还站着宛春和秀儿两个,就更加惊讶了,忙就扬声唤道:“咦,六少奶奶你在那儿做什么呢?” 容绍唐和林可如闻言,这才齐齐转过头去。 秀儿一眨眼的功夫,就见一个肌骨莹润的女子,遥遥向她们望来。细长条的眉毛下,一双水杏明眸顾盼多情,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好一个姿容绝美的妙人儿,怪道人都说南林北李! 那林可如转过头来亦是看到了宛春主仆两个,她只一打量,便从二人姿容和衣着上分出了高下,又见其中一个生的十分风流婉转,身段秀美,遂料定是北地来的那位小姐,容绍唐新娶的夫人——李宛春了,便向宛春微微颔一颔首道:“六少奶奶好。” 宛春回施一礼,带着秀儿往前走了两步,方答她:“不必那么客气,看年纪,你我二人相差无几,林小姐叫我宛春便好。” “既如此,那么你也不必称呼我为林小姐,便同红英一样,叫我可如罢。或者,你也可以称呼我的外文名字ral。” 林可如含笑伸出手去,宛春亦是带着笑,同她握一握手。 方红英抱臂站在一旁,直像是个看戏的,真要猜不透这结局了,眼瞅她二人客气罢,才上前拉住林可如道:“我和大嫂在房里等你多时不见你来,原是你同六少在一起说话呢。你也真是的,如何不使人去通报我们一声?设若早知道,我就不来叫你了,倒像我打搅了你们一样。”她带说带笑的,声音高而尖利,真要刺到人的耳朵里去。 宛春禁不住微微蹙眉,不知她这位五嫂是无意还是有意,非要当着她的面说出这些话。 幸而林可如此刻拦住了方红英的话,接过去说道:“原不打算今天来的,我的感冒还没有好,考虑到嘉义的课业还等着教习,实在不好再拖延下去,才择今天过来教一教他。” 嘉义是容家大少爷容绍秦的独子,今年只有五岁,因为不到上学的年龄,平日里都由他母亲教习识字。往常容林两家来往亲密,林可如是留过学的人,容绍秦的妻子王绮丽就托林可如来给嘉义当外文教习。 只是林可如自容李两家定亲之后,已经有月余不曾到容家来给嘉义教习功课了,更是在婚礼的前一周就借病休养在家,连门儿都不愿意出一步。这会子倒又想起嘉义的功课,方红英心底里岂能相信她表面上的说辞? 然而毕竟还要顾及着林可如的尊严,她也就没有挑破,只道:“嘉义也想你呢,天天儿的问林姑姑怎么还不来,大嫂都让他缠得没法子。” 她们说着话便渐走渐远了,原处就只剩下宛春秀儿和容绍唐,容绍唐似乎并未觉得同林可如在一起说话有什么不妥,看到宛春来,面孔就又沉暗下来道:“我们去给爷爷奶奶敬早茶。” 宛春跟在他后面,走不上两步,旋即在柏树从后头见着一栋灰瓦白墙水墨挥就一样的小洋楼,正是九栋楼房中最中间的那栋。 想到自己和容绍唐的房屋就在这栋楼的旁边,便知传闻中所言不虚,容国钧的确是想把家业留给三房这位六少爷的,若不然,单凭容绍唐的排行,也轮不到他住在隔壁。 但这话她只能自己在心里想一想便罢了,横竖她如今是六少奶奶,就算容国钧偏宠,得益的也终究还是她。(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四章 分居 出着神的时候,她们人已经进到小洋楼中去了,令人意外的是,屋子里各房的人都在,宛春随同容绍唐一一拜见了上头的几位叔伯婶婶并一众兄嫂,方上前给容国钧和徐氏敬了早茶。 容国钧笑看他二人一回,喝了茶,才吩咐人去开早饭。 那里方红英已经领着林可如同大嫂王绮丽见过了面,这会子得闲,不由开口笑道:“六弟和六弟妹的感情真是好,都这个时辰了,才来给爷爷和奶奶敬茶。” 她当真是要无事生非,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宛春自认出门的时候时辰尚早,便是眼下也不过才八点钟,哪里算得上晚呢? 她有心要拿话回了她,想想自己在这宅子里才安下身,这时候同她闹不愉快,不过是给自己找气受,遂微微地一笑道:“五嫂说的是,明儿我们定会早些过来的。” “也不必甚早,我们这些老骨头可经不得打扰,我看这个时辰刚刚好。” 不出意外地,又是容国钧替宛春圆了场。若说昨夜他是为着新婚大喜不欲家中闹矛盾的话,那么今早的一番话,就足可见得他对宛春的包容之心。 方红英本想趁热打铁,再要说几句话杀一杀新人的威风,不想竟又赔进去三分面子。她的丈夫站在其后,不免又捣鼓她一通:“你少说两句罢!”一天天儿的,还嫌事不够多么。 容绍晋真要对他的夫人无语了,而今容李两家结盟一事才堪堪起步,容家为了拉拢李家,必要对待宛春不同旁人的,她什么时候争宠不好,偏在这时候惹人晦气。 方红英让他捣得胳膊肘一疼,不由就扭头嗔斥她的丈夫:“你撞我干什么?难道我说的有错了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总不能因为六弟妹一个人就破坏咱们家传统的规矩吧?假如大家都这么做的话,长此以往,谁还把晨昏定省放在眼里呢?” “你!”容绍晋气得真不知要说什么好,恨不得凭空变出一团抹布,狠狠堵住他媳妇的嘴才是。 小洋楼虽说大,但这正厅统共也就这么些地方,方红英的一席话谁不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明白的,自然不屑于她的言语,也有不明白,心底里不免就对宛春薄有微词起来。 这不明白的人里,便有容绍唐的大嫂杨玉蓉一个。她是最早嫁到容家的,出身虽比不得宛春,但也是南阳当地四大望族之一,当初嫁到容家的时候不可谓不风光,后来的二房四房五房媳妇都比不得她结婚时候的排场,只除了六房这一位新来的少奶奶。 她是李家的小姐,排场大一些她忍了就忍了,但家中的规矩也因她而置若罔闻,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她作为大嫂,而今又跟着祖母和母亲练习持家,这会子自然要维护住家规的威严,便也道:“五弟妹话糙理不糙,老话说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六弟妹新婚第一天来得迟了情有可原,但往后可不能在这么着了,总不好叫做长辈的和做兄嫂的饿着肚子专一在这儿等着你们。” “是啊,可不就是这个理,还是大嫂深知我心。” 方红英忙跟着附和一句。 容国钧面上笑容犹在,撑在拐杖上的手儿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拐杖上的金龙头,旁边徐氏亦是无声的转着佛珠。众人不解他两个的意思,就转过头去看宛春和容绍唐夫妇。 容绍唐是深知家中规矩的,晨昏定省按照古人的意思,该当是早五晚十,但如今新社会,这样的时间未免太不合理,故此容家的规矩乃是朝七晚九,一来七点钟可以睡醒一觉,二来九点之后众人亦可有自己的休闲时间。 宛春今日纵有错,也实是不知者无罪,任是他不喜欢宛春这个妻子,也仍是要给她出面解释一二的,便道:“昨夜我喝多了酒,还未曾告诉她家中的规矩,两位嫂嫂既是提出来,那么,我们自明日起开始遵守也不迟。” “这样说来,今日的事便算了?”方红英斜睨着容绍唐,似乎不敢相信他当着林可如的面就这般包庇起宛春来。 但容绍唐向来都是对事不对人,并不分亲疏,见问就点一点头笑道:“还是算了罢,五嫂,回去后我会一一告诉她这些规矩的。” “哼。”方红英若有若无的白了他一眼,看他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自然不好再追究下去。 屋子里才起的硝烟,眼瞅着就要消散下去,那边容国钧才要起身去吃早饭,一直沉默着的宛春才开口道:“您昨天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容国钧慢慢坐回原处,望着宛春颔首道:“我说过的话,自然都算数的。” 宛春便道:“那么,就请您答应我搬出去住吧。我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车子,就不用再住在这儿了,如此一来,自然也就不会破坏了旧有的规矩。” 她这说辞甚是冠冕堂皇,听在众人耳中都不由得要说她一声“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尤其是容绍唐,刚平息了大嫂和五嫂那边的风波,不想自家后院却着起了火,眉目一冷,不由向宛春道:“要搬出去就你自己搬出去,我在家中住的习惯得很。”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宛春笑颜不改,她巴不得自己出去单住呢,瞧这一家子,一大早就给她使绊子,还真当她们李家人是好欺负的不成?她就算惹不起,躲也躲的起,大家都眼不见为净才好呢。 他们夫妻两人说话也没有避着人,众人听罢都感于她们这一场婚事的尴尬,哪有新婚夫妇头一天就闹着分居的,简直不像话! 容绍唐的大伯容昌煦当先就要出来反对,却让他的夫人狠狠拽住,直拿眼神示意他去看容国钧的脸色。 果不其然,容国钧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复杂莫测的深沉,他抬头看了看容绍唐,复又看看宛春,良久方道:“你们都想好了?” 宛春和容绍唐不约而同的点一点头,容国钧手中的拐杖不期然敲了两下地,铿铿有声,像是一记重锤,锤锤打在人的心尖上。(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五章 蜜月 一时屋子里寂静的可怕,众人面色各异,独有宛春坦然从容,静静等着容国钧的答复。 容国钧想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沉暗许久的面孔不由又带上笑道:“搬出去住也好,你们小夫妻才成的婚,我听闻英国习俗里有度蜜月的说法,以示夫妻恩爱白头偕老。你们都是新社会的青年,学一学国外的做法也无妨,就让你们夫妻去玉兰山房住一个月罢。” 他这说法当真稀奇又新鲜,但又让人挑不出错来。 容家的子弟里不是没有出去留过学的人,倒也知道些度蜜月的典故,眼见此刻老爷子不声不响就打个太极,用蜜月将一场分居的闹剧打发了去,心底里都是暗暗叹服,到底姜是老的辣。 宛春也没想到自己挖的一个坑,谁也没埋着,单单把自己埋了进去。 当初她要玉兰山房,本意就是给自己留一个退路,有个能容身之处,并不是想同容绍唐度蜜月去的。这会子让容国钧这么一说,直觉就要澄清此事。 但她还没有说出口,容绍唐已先声夺人道:“我忙得很,哪有时间度蜜月?” “你可以公私兼顾嘛,实在不行,就让你五哥去部队里顶替你一个月,如何?”容国钧笑眯眯地看着容绍唐,煞是慈爱。 容绍唐脊梁骨一紧,岂能看不出他和蔼面容下的威胁之意,那高扬的声调不由降低几分:“罢么,度蜜月就度蜜月,部队那边我自有安排,就不消爷爷费心了。” “哎,你这人……”方红英原还负手在旁冷眼看着六房那里的热闹,眼见得自家就要捡馅饼了,却硬生生叫容绍唐捡了回去,心里头当真好气又好笑,“难道你就那么信不过你五哥么?不过是替你顶一个月的差事,叫你好生同你的新娘子过过日子,你就这般嫌三嫌四的,当我们稀罕呢。” 稀不稀罕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容易的,家中子弟那么多,哪一个不对他的位置虎视眈眈?容绍唐正是因为心知肚明,才不敢随意放权出去,这会子瞧他五嫂又要挑食,便笑了一笑道:”知道你们不稀罕,所以我也不敢劳动你们。再说,五哥也是从外地刚回来,陪着五嫂你还来不及,我如何忍心自己享乐,却使他去给我卖力?” “嗤!”方红英不信地道,“你呀,就是一张嘴会哄人得很,哄得别人对你死心塌地不算,还要再来哄你的哥哥嫂嫂。” 她话里有话,在场的诸人都听得分明,又看还有宛春在,那四房的媳妇章含兰忙就将方红英的衣袖一扯,低声道:“好了,别说了。” 方红英将她的手一推,不屑地撇撇嘴:“说说又何妨,大惊小怪。” 她故意的要在此时为林可如打抱不平,整个南京城谁不知容林两家来往亲密,容绍唐为着林可如做的那些事,人人都看在眼里,任谁都以为他将来要娶的定然是林家大小姐。孰料半道上杀出李家这个程咬金来,硬是将容绍唐和林可如的姻缘拆散开,林家能忍得下这口气,那是林家大度,她可容不下这口气。她等着盼着同林可如做妯娌,冷不丁妯娌换了个人,她发发牢骚还不许么? 章含兰一瞧她又犯起“不识好人心”的毛病,到口的话不由就咽回去,只将眼睛向宛春身上一望,恰与宛春的目光对个正着。两个人当下都是一怔,回过神的时候,章含兰便向宛春微微颔首微笑了一笑,宛春莞尔,便也同她微笑一回。 对面站着的远不止方红英和章含兰两个,还有容家的大少奶奶杨玉蓉二少奶奶徐梦洁及容绍唐的三姐容敏琪。宛春这一笑不单落进方红英和章含兰眼中,更是惊艳了容敏琪一行,昨夜只看宛春的新娘妆就已惊为天人,这会子见她素面朝天笑如春水,就越发惹人注目了。 容敏琪不由就掩口向吴梦洁和杨玉蓉笑叹:“瞧我们这六少奶奶,当真是应了诗中一句话,浓妆淡抹总相宜。”她毕业于金陵大学文学院,又接着读了几年的博士,对于各类典故总是顺手拈来。 二少奶奶徐梦洁闻言也是一叹:“真是个美人儿,把我们阿九都要比下去了。” 她是徐夫人的同宗侄孙女,徐夫人本是山西五台人,徐家乃五台的名门,她嫁到南京后,因其思乡心切,就将自己的侄子接到南京来上学读书,侄子毕业就回山西成了家,次年就生了个女儿。待得这个侄孙女长大些许,她的侄儿便很有孝心的将侄孙女送到徐氏身边,代替自己继续给她作伴。 徐梦洁自小和九小姐荣敏珠一道养在徐夫人膝下,平日里同出同进宛如姐妹,自然对容敏珠的一切都高高看待,这会子既是说出容敏珠被比下去的话,正说明她心里对宛春的惊艳之情。 她们三个只管坦荡荡说着话,哪里顾忌到隔墙有耳?那一侧里林可如原是带着笑同容家二老爷容昌盛的夫人说话,以示自己没有被容绍唐婚事打扰的态度,却不想听到敏琪和徐梦洁的对谈,面上的笑容不觉就淡了几分。 她原以为这一个多月的时间,自己已经能从容绍唐娶了别人的噩梦中走出来,谁知事到临头,才发现,要放弃一个人是多么艰难。 她自诩不论是出身还是样貌,绝对都可斯配得上容家六少爷,是以对于容绍唐往昔身边出现的各类莺莺燕燕,她从不加以理会,因为她知道,容家必不会容许那样倚门卖笑的女子登堂入室的。可是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容家为容绍唐娶的妻子是北地百年士族李家的小姐,论出身并不比她差,论容貌,李宛春是北地的校花,与她这个“南国花魁”也不分上下。 要是往常,她或许可以自己欺骗自己,北地的校花不见得有多出众,譬如去年的赵纯美,不过是生的艳丽些罢了。如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由不得她不担心,迟早有一天,容绍唐会喜欢上这个他原本不甘愿娶来的妻子的。 毕竟,美的事物,人皆悦之。 眼下要说她还有一分赢的把握的话,也就剩下与容绍唐这么些年来相知相交的情分了。 只是这情分,抵挡得过容绍唐和李宛春一天天的相处吗?(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六章 玉兰 林可如不禁默然起来,待得听到身畔的声响的时候,才知道容国钧已经吩咐人去将宛春和容绍唐的行李打包,要即刻送到玉兰山房了。 一场好戏几经转回,终于肯落下帷幕,各房众人这才放心的陪同着容国钧和徐氏去吃早饭。 容绍唐和宛春作为新婚夫妻,自然要陪在容国钧夫妇左右,林可如瞧着他两个远去的背影,不由得落后几步。 方红英从方才起就在意着林可如的举止,这会儿看她走得那样慢,遂从她丈夫身边走过来,同林可如并肩道:“可如,去我屋里坐一会子?” 林可如摇一摇头:“不了,我还要去给嘉义上课呢。” “上课?这会子你还有心思上课吗?”方红英将她的手臂一搂,叹息两声道,“我真是看不惯李宛春的那副样子,要了车房不算,还要出去单住,容家这么大的地方难道住不下她吗?我不过说她早安来得迟了,她就给我摆起脸子,说起来我还是她五嫂呢,你说天下间还有谁家有这么不懂事的弟媳妇?” 林可如知道她的目的不过是想借此表明不与宛春同船的态度,是以只是含笑,并不答言。 方红英没见人附和她,她一个人也不好唱着独角戏,便又道:“我还是那句老话,若你为六少奶奶该多好,咱们之间必不会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她快言快语的说完,饶是林可如有意遮掩心中不平,此刻也不由难堪起来,忙出言喝止她道:“红英!这样的话趁早别说了罢,六少奶奶已有其人,你这样说,会让人误会的。” “误会什么误会,没了李宛春,难道绍唐他不会娶你为妻吗?”方红英攥紧了林可如的手臂,“可如,你听我一句话,绍唐他并非自愿娶那李家的小姐,而今一切都是为了容李结盟的权宜之计,待结盟事毕,你等着瞧好了,绍唐的脾气可不是甘愿由人摆布的,我就不信李家小姐能稳坐六少奶奶之位。” “稳坐不稳坐,也都是你们容家的事情,与我无关了,往后切莫说这些。你的脾气就是太耿直,再这么下去,仔细遭人算计呢。” 林可如暗暗地叹气,直觉要为方红英的莽撞操碎了心。 其实按照道理来说,以方红英的家庭情况,是无法同她们林家人交上朋友的。也是巧了,二人在一次逛街的途中遇上,同时看中了同一件衣服,林可如出于先来先得的理念,就将那件衣服让给了方红英,待得第二次再见,却是在金陵女中的校园里,彼此竟为校友,由是二人就此相识。 再后来,凭着林可如与容家的关系,方红英便也成了容家的常客。她性子莽撞是莽撞了些,但在市井里学会的小算计却不少,一看容家这等门第,容家子弟又俱是一表人才,早就萌动了攀高枝的心思。 林可如虽有意提点她,容家不是那么容易进的,叵耐方红英的手段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居然真的成功嫁做了五少奶奶,由是二人往来更密。 且方红英在容绍唐与她的交好上出的力气,她都看在了眼里,对比容家娶新妇前后众人的态度,方红英足以当得起“挚友”二字。 “不说就不说吧,总之,你等着瞧好了。”方红英劝慰林可如几句,一路送她到大少奶奶那边,去教习嘉义功课。 晌午林可如离开的时候,宛春和容绍唐的车子恰也驶出大门,往玉兰山房开去了。 随着宛春陪嫁过来的秀儿李桧并二十个听差,亦是坐上车,齐齐赶往玉兰山房。 这个时节,正是玉兰花盛开的时候,车子才驶到小红山下,便可见山道两旁成列的种植了两行高大挺立的玉兰树。树梢上头绽开的玉兰花,在一蓬一蓬绿叶儿的衬托下,像极了她们家池塘里的白莲。 山道盘旋,不知绕过几个弯后,车子终于在一处依山而建的别墅面前停了下来。 宛春推开车门,拭目望去,随即见一中西合璧式的建筑坐落在眼前,四周花木扶疏,郁郁葱葱,占地极为深广,巨大的雕檐屋顶上,覆盖着绿色琉璃瓦,在阳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耀人眼目。 后下车的容绍唐看她站在别墅外头久不进去,不免催促她一句:“你不说要搬进去住的吗?如何又不进去了?” 宛春没有答言,看罢一回外观,方举步往里走。 庭院里亦满种了成排的玉兰花,青白片片,极为耀眼,足可见花房主人对玉兰的喜爱。 这一栋别墅共有上下四层,最底层是地下室,地上第一层是接待室、衣帽间、厨房、洗衣室、卫生间及客房,第二层则是会客厅,旁边连着客厅和餐厅,靠左有间书房,不大用过的样子。第三层方是主人起居的地方,有四间大卧室并一个小餐厅和小厨房,室内陈设考究,当地铺着紫红色的裁绒地毯,墙上挂着的皆为名人字画,又有家具电器,无一不是华贵至极,富丽堂皇。 宛春看得眼花缭乱时,不期然耳边听到容绍唐在楼下指挥的声音,遂将身子趴伏在栏杆上,往下望去,瞧着他的侍卫官又将容绍唐的行李搬回了车上,心内起疑,忙就从楼上走下来。 半途遇到李桧,便问他:“六少爷在做什么?” 李桧道:“正要赶来告诉小姐呢,六少爷说部队有事,往来这里太不方便,叫人把东西都送南京军区总部去,说要在总部住几日。” 嗯?这倒是个好消息,方才她还惆怅要怎么同容绍唐分那四间卧室,不想这会子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宛春便又折返回去,拎着裙摆一步一步迈上楼梯:“儿女私情哪里比得上部队的事情重要?六少爷要去,就随他去吧。”她愉悦的在最后一个台阶上跳了一跳,扭过头面对皱着眉的李桧又道,“传我的话给厨房的人,今儿晚上我要请大家好好吃一顿晚餐。你和秀儿都来,再把三哥陪嫁我的那二十个人也叫来,咱们好生热闹一回。” 哟,这还热闹哪?李桧心里都要急出血,他们李家好得不能再好的一位小姐,嫁到容家却爹不疼娘不爱的,丈夫还闹起了分居,这要让三爷他们知道,得多心疼啊?偏生这一位小姐又是个没脾没性儿的,人家不愿住这儿她反倒高兴起来。 李桧担心着她年纪小,又一贯的受宠,只怕不知自己眼下情形有多难堪,便想委婉的劝一劝她,好歹把容家六爷留住了再说。可是宛春哪里给他说话的功夫呢,跳上了台阶就唤来秀儿,要换双鞋子再往后山看看去。 李桧无奈,只得下楼去把她的话如实转达给厨房。 他本想着容绍唐公事再繁忙,也须得有回家歇歇的功夫,待那时势必要提醒秀儿,劝一劝宛春去哄哄容绍唐的,却不料容绍唐这一走就数日不见人影儿。(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七章 后山 这可急坏了李桧,欲要着人出去打探打探,可再一想,这儿已经不是旧京了,他们住的也不是李家,要上哪儿打探去呢? 他急出了火,嘴角都长了几个大泡,秀儿原跟他一样的着急,但架不住宛春性子安稳,三言两句就把她安抚住了。那日二人去到后山,见得后山上空出好大一块地儿来,白放在哪里着实可惜,宛春便琢磨着要种些东西才好。 只是已过了春播,夏播还尚未到时候,粮食蔬菜都不是当季该种的,思来想去,宛春竟又有了主意,她嫁过来的时候,随身嫁妆了还带上了自己的医学书以及慕言送她的几本草药书籍, 她翻开书籍看了看,便让人出去采买些金银花、生地、枸杞的秧苗来,这些秧苗都是适宜四月里种植的草药,过了五一天气太热的话就不利于成活了。 待得秧苗采买回来,也无需动用别人,只她和秀儿两个,拿了锄头和镰刀,去到后山收拾出一块整齐的田地,分段将金银花、生地和枸杞种下去。 秀儿起先还质疑宛春种地的能力,后来瞧她熟门熟路的样子,倒是好奇起来,直问她从哪里学来的这等本事。 宛春自不好说是在陆家当媳妇的时候学会的,便打了个哈哈,说是医学院里学的,才将秀儿打发过去。由是二人就过起了田园生活,一天三遍的往后山跑,去照料药草,哪里还有心思在乎容绍唐来不来呢。 这日一早,宛春为看新苗,又同秀儿起个大早。不想她们去到后山不久,容家那边就来了人。 不是容绍唐,却是杨玉蓉带着孙少爷容嘉义并方红英林可如两人,到玉兰山房来了。 她们说是上山敬香的时候落过,特来讨杯水喝,李桧自是不好打发她们走,忙引着她们几人到屋里坐去,又吩咐人端茶上点心。 这玉兰山房虽说盖了有二三十年,但因为一直都有人照理,故此并不显得陈旧,反因着三不五时的翻新,而越发典雅气派起来。之前,这里一直都是容国钧消暑的圣地,后来随着容国钧的年纪越来越大,走不动这许多山路,玉兰山房便空置了一段时间。及至容家九小姐渐长,喜爱这山房的地势和环境,倒在寒暑假的时候常来小住几日。 至于容家其他人,除却早些年过来问候容国钧曾到玉兰山房几回,这两年为免九小姐不高兴,也就没人自讨没趣到这儿来了。眼下山房既是给了宛春,众人便又动了来转一转看一看的心思。 杨玉蓉今日去敬香原也不是说谎,容家女眷大多是南方人,老夫人徐氏又是个信佛的人,素来虔诚,那山顶的尼姑庵就是她出钱着人修建并请了佛爷。今儿恰是农历四月初四,文殊菩萨的生日,因徐氏最近犯了腿疾,不好走动,便由长房长孙媳替她到山上礼佛敬香。 方红英正在家闲着无事,闻说自然也要跟着来,况且,要到山上敬香,势必经过玉兰山房,她于这两日听了不少关于玉兰山房的闲话,还寻思着要亲自来打听一下,看看容绍唐是不是当真如别人所言,早就搬去军区总部住着了。 她卯足劲儿要看宛春的笑话,逢着可如也在容家给嘉义补课,遂将她也拽出来,几个人坐了一辆车来,先去庵里上了香,回程的时候便听方红英说要去玉兰山房坐一坐,喝喝茶歇会子,再瞧瞧宛春夫妻两个日子过得如何。 杨玉蓉瞧着林可如还在,怕她尴尬便推脱改日再去,不料方红英主意已定,直嚷嚷又饥又渴,杨玉蓉招架不住,只得命车子在玉兰山房停下。 一时众人进到屋中,看各处房中俱都装饰一新,家下仆佣听差也都井然有序,看到杨玉蓉等人来,忙都上前问好,一望便知受过良好的培训。 饶是杨玉蓉跟着她婆婆和老夫人持家多年,也不得不说,宛春作为女主人,还是很合格的。 方红英倒有些不服气,喝了一口茶,看看左右,仍是李桧近前陪同,并不见男女主人,不免要问他:“六少爷和六少奶奶呢?” 李桧躬身道:“六少爷和六少奶奶一早就去后山了,这会子还没回来。” “哟,这天气,去后山干什么?”眼瞅着都要立夏了,后山上好多地方都光秃秃的,连个纳凉处都没有,他们为什么要去? 方红英十分的好奇,李桧笑了一笑,斟酌着回道:“后山里有块地方荒着可惜,六少爷和六少奶奶去瞧瞧能不能叫人种点东西在上面,好看也不浪费。”他没好意思说宛春和秀儿跑在哪里种起了草药,都是一个府里的少奶奶,你瞧别的少奶奶锦衣玉食的享受着,偏她找罪受,岂不让人看笑话么。且容绍唐不在这里居住的事实,是千万不能告诉容家人的,更何况面前这几个还算不上是完全的容家人,妯娌间不睦的事情多了去了,焉知她们回家后不以此事当笑话说,传扬出去? 故而他都扯谎隐瞒住了。 只是他没想到方红英并不是那等好欺哄的人,她带着疑问来,自然要解惑完了才走,闻听容绍唐和宛春都在后山,遂站起身笑同杨玉蓉和林可如道:“走,咱们也去瞧一瞧,他们农夫和农妇在打什么主意。”说着,就拉住了林可如的手。 林可如进门的时候心里就有些尴尬,这会子闻听人家夫妻在一起享田园之乐,当然不愿意去惹不痛快,便推脱两句:“我走得累了,想歇一会儿,还是你同玉蓉姐去吧。” 方红英缩回手掩口一笑:“别急啊,这会子还早呢,你就累了?好歹见过六少爷和六少奶奶,再回来歇息。” 她料定容绍唐不会在山房里,才敢拉着林可如前去。林可如无奈,也觉得再要推脱下去,倒显得自己心里有鬼,便起身牵着嘉义的小手,陪同在杨玉蓉身后,一同往后山去。(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八章 花锄 宛春还不知她的大嫂和五嫂已经到了玉兰山房,兀自和秀儿在后山忙的热火朝天,将药草四周的杂草拔除个干净,二人才扛着小花锄从山腰说笑着回来。 才刚到后院花径,迎面就见得杨玉蓉方红英林可如并一个机灵活泼的小孩子,说着话往她们这里走。宛春直觉诧异得很,遂加快了步子,迎上去道:“大嫂,五嫂,你们怎么来了?” 杨玉蓉正同方红英说起此间花径的妙处,冷不丁听到叫喊,忙抬起头向宛春笑道:“六妹,真是巧,我们刚要去寻你这就遇见你了。” 她同宛春打招呼的时候,方红英亦是看见了宛春和秀儿两个,又瞧她们背后一人一把小花锄,不知想到什么,以帕掩口噗嗤嗤的笑开了,笑罢才张嘴问宛春:“六少奶奶,怎么就你们两个,咱们家的六少爷去哪里了?” 宛春轻轻咦一声:“六爷他出去了,并不在这里,五嫂找他有事么?” “无事,我就闲着问一问。”方红英勾着唇角,眼里带着笑冲林可如挑一挑眉,分外得意的模样。 林可如别开脸只当不知她的意思,便向宛春颔首招呼道:“我们又见面了。” 宛春一笑,仍旧将花锄抗在肩上,一面走一面问了杨玉蓉所来何事,见其说是路过歇歇脚,遂叫过一个行路的女佣,命她吩咐厨房多做些菜来,欲要招待杨玉蓉和方红英她们。 杨玉蓉刚想答应,不料方红英这下子又不愿意了,忙拦住她冲宛春摆一摆手道:“不劳烦你了,我们喝喝茶就走,此番出来是替老夫人礼佛,不好在外耽搁太久。若有机会,下次再来你这儿罢。” 宛春见状,便也随她们意,待她们喝过茶,遂和秀儿一路将她们送出门外,看她们坐上车两人方回。 李桧初初得知杨玉蓉她们去后山的时候,正急的跺脚,眼见宛春和秀儿回来,忙上前去问道:“四小姐可曾遇见容家的两位少奶奶?” 宛春便将话一一说了,李桧一拍手,哎呦一声直说糟糕:“我的小姐,你怎么就这么实诚呢,我才跟大少奶奶她们说,咱家的六爷同你一道往后山去了。您这一张口就说六爷不在,让大少奶奶她们知道,背地里还不知怎么嚼舌根呢。” 宛春很不在意,反正嚼舌根嚼的也不止她一个,容绍唐都不怕,她怕什么呢。便笑着拍一拍李桧的肩膀,将花锄给他拿下去收好,又问近来可有李家的消息。 李桧大叹口气,他往常只觉得季元是个难管的人,这一回分到宛春身边,深深觉得还不如在季元身边好过呢,好歹季元不用他这般思前想后的操心。可是如今说这话已经为时已晚,再则季元派他来南京,正是因为信得过他,才要将自己的妹妹托付给他,他岂能就知难而退了?不行,找个机会,还得把容家那个六少爷骗回来住几日才好。 在他心里,似宛春这等乖巧可人又貌美如花的女子,只要相处上几日,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喜欢她的。 李桧在心里暗暗的计量,这才拎着花锄出去了。 宛春几人兀自在玉兰山房过得潇洒快活,那方红英既是打听到容绍唐不在玉兰山房居住的事实,果真背着宛春就向杨玉蓉和林可如嚼起舌根来:“哎,你们瞧瞧,咱们这六少奶奶可真是机灵呢,绍唐分明是不在山房里,她偏要叫下人们说在后山,等我们找去后山,她倒又改口说绍唐出去了。呵,扯谎脸都不带红一下,嘴皮子动一动说来就来,拿我们几个人是瞎子是傻子吗?” “或许绍唐是当真出去了罢?”林可如想拦住方红英这张没有把门的嘴,遂猜测了道。 方红英撇撇嘴:“绍唐要是出去,也定会从花径那里路过,如何咱们几个都没瞧见他,难道他还长翅膀飞了不成?可如,你为人的心固然体贴,不过,别人的心哪可不尽如你这般善良呢。” 她说罢,又伸手在容嘉义肉乎乎的腮帮子上轻轻一拧,咯咯笑道:“你说对吧,小嘉义?” 嘉义禁不得痒,忙扑进他母亲怀里,慌得杨玉蓉一把抱住他道:“这是在车里呢,别乱动。” 嘉义仰起头,奶声奶气的同他母亲说:“妈妈,刚才的那个人是谁?她肩上的枪好奇怪呀。” “真是个不食五谷的小少爷,那哪是枪啊,那是锄头。” 方红英听得他童言童语的,忍不住笑道:“方才我就想说来着,怕六少奶奶听见不自在就没敢说。幸好我还知道现如今是新社会,要不然刚才看见六少奶奶和她的丫头,简直都要以为是进到红楼梦里,瞧见葬花的林妹妹了呢。大热天的,拿着个花锄,多好笑啊!” 她说话时也不安分,连比带划,直把一车的人都逗笑个不停。小嘉义不明其意,也跟着他母亲嘿嘿的笑,方红英便逗着他说:“嘉义,方才那个房子好看吗?” 嘉义点一点头:“好看。” 方红英笑着继续逗他:“那么,是你的林老师好看,还是房子里那位扛花锄的婶婶好看?” 小嘉义含着手指,略微思索一回:“花锄婶婶好看。” ”咿呀,这是什么道理?”方红英带笑的脸一僵,追着问他,“为什么那个花锄婶婶好看?” 小嘉义嘻嘻一笑:“因为花锄婶婶有花锄啊,我喜欢花锄,我也喜欢她的房子。” “啧啧,你个小没良心的,一个花锄就把你的心勾去了?亏你林老师这么悉心教导你。”方红英弹一弹嘉义的小脑壳,佯装生气的样子。 嘉义吐了吐小舌头,又转过头去望着他母亲道,“妈妈,下次我们还来吗?” 杨玉蓉含笑摸摸他的头,没有答言,却是歉意的向林可如道:“童言无忌,可如你不要放在心上。” 林可如微微一笑,侧颜安静如温玉,心底里却已是惊涛骇浪。 嘉义从启蒙时起,就由她教习授课了,她对待嘉义,如同对待自己的亲侄子一般,费尽了许多心血。可是再多的心血又有何用,到底抵不过一把花锄,一栋房子。 但那花锄和房子,原本……都有可能是她的。 她原不是有心攀附的女子,亦有她自己的骨气和清高,然而这一切都抵不过世俗的人言。往昔,人都道她林大小姐百里挑一,而今,她已沦落到在嘉义眼中比个花锄都不如。 这叫她如何甘心咽下被人横刀夺爱这口气,无声的退出?(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九章 做东 她们一行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晌午时分车子就赶回了城内,林可如现今已经没有心思去应付容家两位少奶奶了,便声称疲惫,吩咐车子在夫子庙的街头停下,自己要搭黄包车回去。 方红英有些担心她,想着搭黄包车到底不如坐车舒服,便叫车子先送她回去,再回容家。 只是这话一说,就让林可如拒绝了,道是嘉义年幼,不必让他跟着来回奔波,遂命车子停稳,自己开车门同杨玉蓉方红英两人道别后,就下车离开了。 方红英见留不住她,也不好再多强求,看她坐上一辆黄包车,方命车子往前开去。 然而不想林可如上了黄包车,却并没有往林家的方向去,而是吩咐那车夫道:“去仪凤门。” 仪凤门直通下关,而南京军区总部的营地就设在下关那里,紧邻着江南水师学堂。 车子到了仪凤门,林可如便付了车钱下来,瞧着仪凤门旁边就有一处酒楼,便移步往那里去,问了店家道:“这里有没有打电话的地方?” 可巧酒楼旁边不远处就有一个报亭,报亭里恰有一个公用电话,店小二给她指了地方,林可如也不嫌麻烦,遂又转身往报亭里去。她手上拿着一个满镶了珍珠的小提包,到了报亭问过价钱,便将手提包打开从里头拿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翻出一个号码拨出去。 在良久的嘟嘟声后,才听到一个轻柔的女声,忙道:”帮我转007号,就说有一位姓林的小姐找六少。”下关隶属南京第七行政区,007号正是容绍唐办公室电话的代码。 女声道一句稍等,不多时电话那头传来喂的一声,低沉如撞钟一般。 林可如这时方带上笑道:“绍唐,是我。” 电话那边似乎一怔,片刻旋即就有笑声传过来:“我还道是哪一位林小姐,原是你啊,可如。怎么,找我有事?” 林可如绕了一绕电话线,轻轻地笑道:“难道我没事就不能找你吗?还是说你结了婚,咱们两个连朋友都做不得?” “哈哈,那倒不是。”容绍唐朗声笑开,笑声透过话筒传出来,直震到人的心里,似乎带动着心脏都微微的颤动起来,“你可是我的红颜知己,我怎可不与你做朋友?” 他这样的说,可如方宽下心,想着两个人在电话里说的话避不开总机的监听,倒不方便,不如将容绍唐约出来见一见才好,遂扯了个谎同他说道:“我的车子在半路上坏掉了,已经让人拖回去修理,只是落了我一个人在仪凤门这儿,连顿午饭都没得吃,想着仪凤门离你们下关近得很,请六少爷做个东可好?” “这点子小事情,有什么难的?你在仪凤门那里等着,我这就过去。” 容绍唐不疑有他,挂断了电话,便命侍卫官进来:“告诉小食堂中午不必做饭,我出去吃,再叫人给我备辆车来。” “是,司令。” 侍卫官一面点着头答应,一面看他换了身月牙白的锦布葛长衫,好奇的问:“六少是要回家去吗?” 容绍唐扣好扣子,摆一摆手:“这会子回什么家,同佳人有约而已。” 他笑说着,便伸出手去,侍卫官忙从衣架上拿过一顶帽子递给他,看他戴在了头上,又迟疑着问:“是……同少奶奶有约?” 容绍唐戴好了帽子,听见此言,便屈起手指在那侍卫官脑门上磕了一磕:“瞎打听那么多干什么,还不快去办事!” 侍卫官让他磕得连声哎哟,忙不迭躲开,不敢再接着问,赶紧去命人备车。 一时看着容绍唐的车子驶出了军营的大门,侍卫官才同副官两人咋舌议论道:“那日看着六少娶了那等标致的少奶奶,还以为他的心能转移呢,不想他还是个痴情的种子,偏偏就喜欢林家那位小姐。” 副官摆弄着手里的一份电报,闻说抬头瞅他一眼道:“怎么,六少跟你明说了是去见林小姐吗?” “那倒没说,”侍卫官挠着头嘿嘿的笑,“不过,除了林大小姐或者还可与六少奶奶拼一拼美色,旁的人哪里担得起佳人二字?” “嗤!”副官白他一眼,低头继续看自己的电报,然而手指却不经意在桌子上敲了几敲,思量来思量去,还是觉得要把这事报给顾纬知晓才好。毕竟是新婚的男子,哪好做出蜜月时期就同别家女子眉来眼去的勾当?再则,这牵连的几方,没有一方是好惹的,李家的小姐再柔弱,李家的底子在那儿摆着呢,倘或听到什么风言风语,李家岂不生气? 副官怎样打主意,容绍唐并不知道,他眼下的心思都在“英雄救美”一事上了,因恐林可如等得急,又想下关毕竟比不得城内太平,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大家小姐候在路旁,委实招人眼红,遂一路上不停催促司机快开,左不过半个时辰,就从军营赶到了仪凤门。 好在林可如已经先一步定好了酒楼,坐在二楼窗口处悠然看着窗户下的行人和商铺,并没有容绍唐想得那般陷入险境。这会子瞧见有车子到来,林可如心头一喜,忙就在窗口那里探出半截身子招招手唤道:“绍唐,这里。” 容绍唐抬头瞧见,摆手连连示意她回屋里去,自己几步迈上台阶,便也往酒楼上去了。 二人见面都是一笑,林可如掩口看他两眼,请他坐下,方道:“你最近都忙些什么,瞧着可黑了不少。” 容绍唐笑道:“左不过是练兵的事,男子汉黑一些就黑一些罢。”其实他本人是极为白净的,就算是晒黑了一些,也同常人肤色无异。 林可如见打趣不到他,便又问:“我这样找你出来,不耽误你的公务吧?” 容绍唐道:“不耽误,再忙的人也是要吃饭的,在这里吃同我在部队里吃,也没什么区别。哦,要说有区别的话,就是在部队里天天见到的都是一群大老爷们,而在这里嘛……”他微微笑着,望向林可如道,“就秀色可餐得多。” “啐,三句话一说你又不正经,当真让人讨厌。”林可如让他瞧得大不自在,粉面羞红起来,不由得嗔他几句,看着小二端了饭菜来,才道,“我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先点了一些菜,你瞧瞧爱不爱吃。不爱吃的话,再重点一些。”(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章 容九 “你点的,我自然都愿意吃,再要点的话,我们吃不完又是一场浪费。” 容绍唐笑说几句,大方拿起筷子,将桌面上的菜一一试吃过了,便邀请其林可如:“不错,味道还算正宗,你也尝尝。还有这道八宝珍珠鸭,你不是极爱吃吗?味道当真好极了,足比得上瞻园。”话毕,就一手捋袖,一手夹了个鸭腿放到林可如面前盘子中。 林可如嘴上说着只怕油腻得很,然而面上却极是喜悦,低下头将鸭腿细细的剥了,慢慢吃将起来。 这间酒楼因地处仪凤门,往来旅客十分繁多,故而店里生意也十分红火。店家为着顾客的身份考虑,便将一楼的大厅用来接待散客,却在二楼靠左一边隔出许多雅间来,如今林可如和容绍唐坐的便是雅间中的一等座,临窗不说,屋里摆设也极为雅静。 她二人细嚼慢咽着,一面吃一面将各自的近况说了。 林可如试探打听着容绍唐对于玉兰山房的态度,听其借口军营事务繁多,往来不便不愿住在山房里,再想着自己一个电话便将容绍唐约了出来,不免有些微的得意。 即便李宛春做了六少奶奶又如何,容绍唐的心还是在她这边的。 这一顿饭少说也吃了一个时辰,容绍唐料想林可如没有车子,便让自己的车子送她回家,自己却要搭黄包车回军营。 林可如直说麻烦,便建议不如先送他回军营,再叫车子送自己回林家。 容绍唐想想,倒也说得过去,二人便结了账下楼来,容绍唐当先几步走到车子旁,拉开车门请林可如坐了,自己方绕到另一旁也坐进车里去。 开车的司机眼观鼻鼻观口,一句不敢多言,一眼不敢多看,待他两个坐得稳了,才发动起车子转头要往下关开。 车头堪堪调过半截身,还没拐到大道上,那里容绍唐瞅着车外疾驰而过的一辆银色轿车,不由惊讶道:“那不是阿九的车子吗?” 司机闻言忙也看一眼开过去的车辆,片刻也点了点头:“的确是九小姐的车子,想是从上海回来了罢?” 这位九小姐可是容家了不得的风云人物,任是容绍唐厉害,在胞妹的面前也得忍让其三分的。 这会子既是看见她的车回来,左右晚上得回容家一趟,去跟她打个招呼。他的婚礼,阿九没赶得及参加,亦没见过新娘模样,那么还得带她去见一见宛春才是。 只是一想起玉兰山房那个城府深沉的四小姐,他就头疼得很,且阿九那性子也是个不饶人的,假如姑嫂两人再要起了摩擦……他越想越觉麻烦,索性都等到回家之后再思虑这些,故而到了军营以后,便好生嘱托司机送林可如回家去,自己自去办公司工作去了。 只是他没有预料到,阿九同宛春的一场战火发生得竟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原来容家的九小姐容敏珠自幼就因父母双亡,而寄养在容国钧和徐夫人的膝下,又因她少时受惊身体不好的缘故,而颇得容国钧和徐夫人的宠溺,自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性格。虽说她是个孤儿,可一来她的胞兄容绍唐的军权现在手里攥得紧紧的,二来容国钧的态度又摆在那里,由是容家阖府上下都不敢欺她,反是叫她一个不如意就给气得鸡飞狗跳。 尤其在容家娶了四位少奶奶之后,满府成天便如唱戏一般,今儿不是她气哭了,明儿就是她跳脚了,但再怎么样,横竖九小姐是不能受委屈的。万一委屈大了,再气坏身子谁赔得起呢?是以时日一久,除却二房的少奶奶徐梦洁尚且还能与容敏珠说说家常话,其余的人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都宁愿躲着九小姐,也不愿在她面前露脸再惹出一场是非来。 众人不同她来往,容敏珠倒也乐得自在,每日里不是上学便是到她祖母那里玩耍。只是今年冬天太冷,她的身子又经不得寒,容国钧和徐氏都担心她会旧疾复发,遂拨了专车给她,送她去上海国际医院疗养身体,直到近日化冰立夏,方叫人去接她回来。 也是巧了,容敏珠甫回来,就遇着几位少奶奶坐在祖母房中开茶话会一般的聊天闲话,闻听佣人来说九小姐回府了,直把满座的四位少奶奶吓得不轻。 尤其方红英,她初来时因为出身寻常的缘故,对于容家的少爷小姐都加倍陪着小心,很有些讨好的意味。顶头的几位兄长和嫂嫂,倒都是好对付的,三小姐容敏琪因为嫁出门,也不常在家中居住,唯有这位九小姐,看着年纪小,一张嘴巴委实厉害得很,她不过是好意夸她的身量苗条,就愣是让她抓住由头,大肆追究一番,当即就让她在众宾客跟前儿大失颜面,几乎是气哭着跑开的。自此,她同九小姐容敏珠之间可谓是结下了梁子。 但梁子结的再大又如何,容九在容家的地位比之容家任何一个子弟都要高出许多,便是她自己的丈夫容绍晋也在背着人的时候偷偷对她言,能不得罪九小姐就不要得罪九小姐,有什么委屈自己受着便是了。 难得今年容九愿意去上海静养,府里才算过了几个月安稳日子。而今,这好日子是要到头了吗? 方红英心里不住忐忑,夹目示意她对面的四嫂章含兰,共同起身要走。 章含兰何尝不怕九小姐天不管地不管的脾性?但是仆人既已通知到了这里,这会子她们要走,不是给容九难堪吗?由是对方红英的眼色她视而不见,只是含笑同她一侧的二嫂徐梦洁说着话。 方红英瞧她没有动静,自己一人又不好就此抽身,只得强压住心头惊惶,带着笑同徐夫人道:“九妹这一走就是小半年的功夫,也不知有什么变化没有?” 她话才说完,不提防容九已经走到了房门外头,听着音,人还没进门就冷笑道:“你想要什么变化,恨不得我形销骨立,再苗条下去是不是?”(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一章 引火 说话间,客厅的门就被打开了。 立时从门外走进三个少女,打头那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张瓜子脸蛋上,两弯柳眉尖尖,双目秋波盈盈,粉腮凝荔,贝齿丹唇。身上穿着一袭粉紫色盘扣斜肩连襟的长袖旗袍,周圈用牙白缎料滚镶一遭,像是全身都带着一挂珍珠项链,于馨雅之中透出一抹贵气来。 方红英听着她的声音就禁不住心上一跳,看她进门忙站起来笑道:“瞧我这嘴,当真是说什么错什么,九妹千万别介意,快请这边坐。”便往斜侧里站了一步,将自己的位置让出给她。 容敏珠也不客气,上前坐在方红英的位置上,同她祖母说道:“奶奶,不说晚几日再着人接我的吗?怎么这会子就让人带我回来,这里简直要冷死人。” 徐夫人笑看她一回,见她气色比走的时候要好上许多,才放宽心道:“都快到五月了,哪里就那么冷呢?若是你住不惯,回头我叫人在你屋子里多放些暖炉,好不好?” “不好,暖炉味道难闻死了。” 容敏珠嫌弃挥一挥帕子,仿佛鼻尖当真就要闻到暖炉里的烟火气一样。 徐氏笑了笑,细细问她这三四个月在上海的生活如何,又问她有没有见到她嫁去上海的表姑母。容敏珠道:“上海也不过就那么个样儿,亏得你们成日里哄我说上海如何如何的好,如何如何的繁华,我去看了,有些地方还不如我们南京呢。至于表姑母,她倒是来医院看了我几次,也曾邀请我去她家里,不过我不耐烦走动,就都推却了。” “你呀,这惫懒的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徐氏笑嗔她两句,又问她吃饭了不曾。 容敏珠眉目一动,想着来时自己在路上见到的那一幕,到底不大敢信,遂问她祖母:“奶奶,我六哥如今人在哪里?” 徐氏道:“绍唐跟他媳妇两个现今度蜜月去了,你要找他有事?” “度蜜月?”容敏珠暗里思量了一番,又问,“他们去哪里度蜜月?” 徐氏笑而不言,转过首去吩咐一个老妈子:“让小厨房做些九小姐爱吃的饭菜来。” 老妈子答应着去了,容敏珠没得到她祖母的回应,正好奇的时候,那头她的表姐兼二嫂徐梦洁已然笑着问候她道:“阿九,你一回来就只顾得你的六哥,难道就不问一问我吗?” 容敏珠嗤声笑道:“我问你做什么,难道你在我们家还能过得不好吗?”说罢,又对她身边的章含兰道,“你的日子想是也过得不错,比我走的那会儿看上去要胖一些。” “啊?”章含兰失声一惊,忙就伸着两只手去摸自己的面颊,“我当真胖了吗?糟糕,定是过年那一阵各处宴请吃出来的,这要到夏天可怎么穿衣服呢?” 一时众人都止不住发笑,杨玉蓉遂安慰章含兰:“还有月余才能穿短袖,要减肥也来得及。再说,你这样身子正正好,以往未免有些瘦弱。” “哟,大嫂这话说的,莫不是嫌我身子不好吗?”容敏珠微微侧着头,一双凤目似挑非挑,斜睨望向她身畔的杨玉蓉。 杨玉蓉不由浑身打个激灵,真是千防万防,到底还是得罪了这位九小姐,赶紧带说带笑的赔罪:“我原是为了让四妹妹宽心,倒不想错说了九妹,是我的不是,改日我做东,请九妹一场如何?” “哼,请酒赔罪倒不必了,大嫂以后小心说话便是。” 容敏珠说话当真是不留情面,杨玉蓉脸上一红,简直又羞又恼,可又发作不得,只好尽力忍着。 那边厢徐氏眼见得自家的小孙女一回来就得理不饶人,不免要出言劝住她:“好了,好了,你才回来,还是先吃饭要紧。”又对杨玉蓉等人道,“你们几个在我这里也坐了小半日的功夫,既无事,就都先回去吧。” “是。”四位少奶奶忙都起身答应,相携着同徐氏和容敏珠道了别,便都走出门去。 一离了屋里一老一少的眼儿,方红英才连连拍着胸口大大呼吸几下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真是要吓死我了。这个小阎王一回来,就寻晦气,真让人讨厌得很。” 杨玉蓉也吓得一头一脸的汗,听见忙道:“快小声些罢,仔细隔墙有耳。”说时,便朝前面走远了的徐梦洁呶呶嘴,那个容九可是听风就是雨,万一被人传话传到她耳朵里,这下半年谁都别想好过了。 方红英亦知徐梦洁和容九的关系比她们要亲密得多,见状也不敢再多言,就同杨玉蓉一道往她们自己的小楼去。路上方红英细想着容九回来问的几句话,不觉问杨玉蓉:“你说老九回来要不要去见她的六嫂呢?” 杨玉蓉道:“新妇上门,拜会是一定要拜会的,不过如今老六和六少奶奶都在玉兰山房度蜜月呢,老九要见她六嫂,好歹也得等着蜜月之后再见才是。” 蜜月之后再见还有什么意思可言?她的目的,可就是要将容九引去玉兰山房好好烧一场大火才行,倒是要看看那李宛春遇见这么个小阎王,该怎么办! 方红英邪念既生,也不愿耽搁,到晚间一大家子吃过饭的时候,她便大着胆子悄摸去了容敏珠身边,向她透漏道:“九妹,你可知为何奶奶不告诉你,老六和他的新夫人到哪里度蜜月去了?” 容敏珠道:“怎么,难道你知晓缘由吗?” 方红英道:“我若不知道,岂会来告诉你?实话同你说罢,奶奶她不告诉你,是因为咱们家新娶的六少奶奶从爷爷那儿将玉兰山房要去了,你的六哥同她如今正在玉兰山房度蜜月呢。” “此话当真?” 容敏珠果然柳眉倒竖起来,那玉兰山房可是她的心头好,她左一回右一回的向她爷爷容国钧要了几次都不得,便辗转托她的六哥再去要,叵耐六哥的话也不好使,容国钧愣是不松口将玉兰山房给她。 而今那六少奶奶是有什么通天的能耐,敢横刀夺爱,把玉兰山房要到她的名下去?(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二章 烧身 容敏珠越想越不服气,也不管方红英还在身边,一跺脚就吩咐身边的两个小丫头道:“走,我们找爷爷评理!” 说着,人就转身又返回中间那栋水墨小洋楼去。 方红英站在原地目送她走远,隐忍良久,才终是忍不住笑弯了腰,一甩帕子人也就回自个房里去了,到了家她还笑个不停。她的丈夫五少爷容绍晋一面解着衣服纽扣,一面从镜子里望她一眼好笑道:“什么事,把你乐成这样?” 方红英腰肢一扭,坐在梳妆台前,轻轻摆弄着台上的一只小金钗,嗔斥他一句:“你管我呢,我心里高兴还不行吗?” “行,行,当然行。”容绍晋脱罢衣服,歪着身子躺在床上,半眯起眼睛看他夫人解环佩,头枕在手上道,“只要你高兴怎么样都行。” “啐,没正经。” 方红英笑骂容绍晋一句,想了想,方调转过头望着他道:“你平日和绍唐的关系还算不错,不妨说说看绍唐对可如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用心想还能怎么想?”容绍晋嘿嘿的笑道,“绍唐和可如那是青梅竹马的情分,不是我背地里说闲话,若咱们家的老七是个嫡出的少爷,横竖这桩婚政治姻绍唐是死都不会答应的。” 方红英拆卸了珠钗,也起身坐在床沿,斜靠着床头的枕头道:“我也这样的说呢,只不过瞧绍唐那浑不在乎的样子,倒像是他结婚与可如无关一般。哎,往常看他也是个硬气的人,想不到于婚姻一事,倒也身不由己。” “什么身不由己,男人么,还怕多娶几个媳妇不成?那李家的小姐,可是貌若天仙哪,老六娶她不算吃亏。至于可如嘛,若她愿意,只好委屈她做个如夫人了。” “呸!”方红英忍不住吐容绍晋一脸的口水,“人家嫡出的小姐给你们家做如夫人,你倒是想得美!照我的话说,政治婚姻是最不牢靠的,还不知笑到最后的会是谁呢。” “这……好好说着话,你生气呸我干什么?”容绍晋擦了擦面颊上的,忙笑向他夫人赔不是去。 他们两个在房中闹得开心,上房里头可就大不太平了。容敏珠一路奔回到容国钧书房中,本已累得一头是汗,这会子再确定了玉兰山房的确是给了六少奶奶李宛春,当场便气得两腮通红,直道:“我不管,玉兰山房要不给爽性谁都不给,便是要给也只能给我。明儿我就去把山房要回来!” 容国钧瞧着他小孙女的面色不好,生怕她气坏身子,一句重话都不敢说,忙好言好语的劝她:“你要山房我可以让人给你重建,为何单要玉兰山房?“ “你要重建就给她重建去,反正我只要玉兰山房,我就喜欢玉兰山房!” 容敏珠跺着脚,大有不依。 容国钧让她吵得头疼,无奈只好道:“好好好,玉兰山房,玉兰山房。你先回去休息休息成不成,待我见了宛春再同她说道说道。” “哼,这还差不多。”容敏珠得了他的松口,跺地的脚才肯停歇下来,带着两个丫头又一窝蜂似的转身走了。 徐氏听着动静从房中一路寻到书房,看她笑呵呵的走开,不由推门问容国钧:“你又答应了她什么?” 容国钧摊摊手,叹口气坐回椅子上道:“什么都没答应,不过是哄她回去睡觉罢了。这小东西,越大越不省心。” 听得旁边跟着徐氏过来的老妈子掩口一笑:“往常我总劝着老爷和夫人多拘束拘束九小姐,不要她说甚么就是甚么,偏你们都不听我的,瞧瞧,可是吃到苦头了?” 徐氏莞尔,斥她一句多嘴,又道:“阿九无父无母,不比寻常人家的孩子,我心疼她所以总不忍她受委屈。她眼下的脾气是不大好,但好在心地还不坏,以后慢慢的调理,总归是个好孩子的。” “希望如此吧。”容国钧摇了摇头,对于小孙女他也便是有一百种法子,到最后也只会用妥协这一招,只盼将来她能改掉这些坏脾气,嫁个如意郎君安然度过一生才好呢。 他同他的夫人徐氏都这样的宽慰自己,殊不知次日一早,更大的麻烦就如风雨压城一般扑面而来了。 阿九一大早就收拾行李带人去玉兰山房了! 唬得一众子弟媳妇都是大大的吃惊,赶紧跑来同徐氏和容国钧通风报信,容国钧岂不知容九那不管不顾的性子,忙让人追到玉兰山房拦住她去。又唤来顾纬吩咐道:“去给老六打电话,告诉他敏珠回来了,往玉兰山房找他去了,务必让他好好招待敏珠。” 顾纬道声是,张口欲要说些什么,可是抬眼看看满屋子的人,便将到口的话咽下去,赶紧出门到门卫室借了电话,就转到007号道:“六少,出事了,九小姐往玉兰山房要房子去了!” 什么,要房子?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昨儿还担心她们姑嫂起摩擦该当如何,今日就听到这个坏消息!容绍唐一撂电话,赶紧吩咐人备车回玉兰山房。 可是他的车程再快,也比不得容敏珠的到的早。她昨儿回去越想越觉得容国钧的话不大可信,便要趁他还未曾转过心意的时候,抓紧到山房把房子要回来才好。于是今日一早,也没吩咐别人,就带了自己的两个小丫头并一个司机,简单收拾几件衣服,就往玉兰山房去了。 到了山房的时候,天色蒙蒙的亮,山房的大门关闭得严严实实,一看便知屋子里的人还未起。 容九遂叫自己的丫头上前拍门,直把门拍的震天响,才有一个门房过来将房门打开道:“谁啊,一大早的砸门?”抬眼见是容九,当即吓得醒了神,立正站好,“不知是九小姐来,多有得罪了。” 容敏珠冷冷一哼,上前一把将他推开,一面往里走一面喝问他:“你们六少和六少奶奶呢?” 门房小心陪在其身后道:“六……六少奶奶还没起,至于六少,他……他出去了。” “这么一大早就出去了?我看是压根不住这里才是!”(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三章 姑嫂 容敏珠说罢,不等门房作答,便带着人径直往里走。 行至大厅门前,却于半途出现了拦路虎,上前喝止她道:“什么人?” 容敏珠柳眉紧锁,看那两人都是极为陌生的容貌,还以为是她六哥的手下,便道:“你管我什么人,快开门,我要进去!” 守卫不睬,仍旧拦住了门:“六少奶奶有话,不论什么人要来,都需要她的同意才可进门。你报上名来,待我们去通报了少奶奶,她若是同意我们才能给你开门。” 六少奶奶,又是六少奶奶!这才进门几天,就这般耀武扬威起来,简直欺负到她的头上去。 容敏珠俏脸含冰,怒瞪那守卫一眼道:“我容九要去哪里就去哪里,从未有过通报一事。快开门!” 守卫岿然不动,门房紧追着容敏珠身后过来,一瞧这情形,当即擦把冷汗,陪着笑脸同守卫说道:“二位大哥,这一位是我们容家的九小姐,六爷嫡亲的妹妹,亦是六少奶奶嫡亲的小姑子,你们就行行好,快给她开门吧!”再不开门,这小姑奶奶万一生气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呀。 守卫急的只差没有明说出来,守卫闻听是容绍唐的亲妹妹,容家九小姐过来了,彼此相看一眼,片刻才有一个守卫说道:“九小姐的模样我们都没见过,不能你说是就是,不如这样,等我们去问一问六少奶奶,再来回话。” 眼见守卫有了松软的态度,门房刚要放下心,便听耳边平地一声雷,却是容敏珠身畔的小丫头呵斥守卫道:“放肆!真是瞎了你们的狗眼,难道容家还有第二个九小姐吗?你们再不给九小姐开门,仔细你们两个在容家的前程!” 人说有其主便有其仆,容九的脾气由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带动她的一众丫头也娇惯无比,寻常在府里除了容九还能使得动她们,旁人哪个不给她们三分脸面?这会子眼瞅守卫刁难,丫头们少不得要为她的小姐出一出气。 只是,让她意外的是,守卫们并不怕她的恫吓,反是笑道:“抱歉得很,我们的前程都在李家,若是我们冒昧放了几位姑娘进去惊扰到六少奶奶,那才是需要仔细我们的前程呢!” 什么!他们的话足以让容敏珠一行人大惊失色,不料宛春竟从旧京李家带了守卫来,怪道他们不认识九小姐。 不过,看他两人的架势,是当容家有洪水猛兽么,需要她们李家这般防备? 容敏珠心气难平,正要吩咐人硬闯,不想山林寂静,她们在楼下的说话声早已传到了楼上宛春和秀儿的耳中。宛春模糊听到九小姐三个字,真怀疑自己要听错了,还不到七点钟,九小姐这么一大早跑来山房做什么? 她唤了秀儿起来,二人一起穿戴好衣服,便从楼上走下去,开了门道:“是谁来了?” 彼时太阳刚刚升起,晨光熹微,洒金线一般的落到人的身上脸上去。宛春在光影斑驳中,恰看得一个二八少女,穿着一身粉底红花的连衣袖百褶裙,踏着一双黑皮鞋,尖尖若簇的脸上,朱唇编贝,凤眼可人,似新荷初露,窈窕立在门外头。她以前只在传言里听过一些有关小姑子的话题,都言其的刁蛮任性,却不想见面之下竟会是这等娇丽的小美人儿。 容敏珠看得门开,亦是瞧见了门里的两个人,领头的那一个似是大梦初醒,微微眯着眼尚有一丝懵懂气色。身上是一袭藕荷缎地红蔓花纹的长旗袍,脚上是一双银灰色的高跟鞋,莹润如玉的耳朵上垂着两只螺钿耳坠,随着她开门的动作轻轻地摆动,像是匍匐在耳朵上的白蝴蝶。又看她面容,白而不冷,粉而不艳,清新婉转,秀丽过人,想不到六哥娶的嫂夫人会这般年轻漂亮。 当下两人俱都深深打量对方一回,那守卫一见门开,忙就道:“少奶奶,是容家九小姐来了。” 宛春浅浅颔首,便向容敏珠道:“九小姐,恕我来迟,屋里请罢。” 容敏珠哼了一哼:“算你识相。”遂命丫鬟把她的东西都拿到厅里来,转身去问宛春,“如今是你住在这里?” 宛春笑道:“正是。” 容敏珠又问:“你住的哪一间?” 宛春指一指楼上:“最左的那一间。” 容敏珠心意一转,便吩咐她的人:“把东西拿到楼上最左边的屋子里去。” 秀儿虽不明白这位容家的九小姐为何要住到玉兰山房里,但一听她要住宛春的新房,当即就出言拦住她道:“九小姐,你误会了,最左边的屋子是给咱们少奶奶和六爷住的地方。” 容敏珠闻言,慢慢的回眸,冷冷凝视着秀儿道:“从现在起,那间房子就是我住的地方了。” “为什么呢?” 这回不但是秀儿不解,连宛春都大为惊异起来。 容敏珠也不瞒她,直接说道:“因为这玉兰山房是我的,我想住哪里就住哪里!”说罢,又催促她的丫头两句。 她这话真是可笑,明明玉兰山房是容国钧送给自己的,怎么又变成她的了呢? 宛春不觉拧眉,一看小丫头当真要把容敏珠的行李往楼上拿,不觉出声喝止道:“慢着!” 容敏珠脊背一僵,怒目转过来:“怎么,你有意见不成?” 宛春低声冷哼,走至容敏珠的面前,直对着她的目光:“众所周知,这玉兰山房乃是容老先生亲自交到我手上的,如今我才是山房正经的主人,却不知九小姐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强说山房是你的呢?” “我自然也是从爷爷那里得的消息,昨晚上起,这玉兰山房的主人就是我了!我今儿来,一是为了搬家,二是为了告诉你一声,玉兰山房你想都别想!” 呵,这世上难不成还有一家闺女相许两家相公的道理吗? 宛春真是要气笑起来:“口说无凭,你说你是玉兰山房的主人,人证呢,物证呢?什么都没有,你也敢跑来抢房子?” 容敏珠微扬起头,斜睨宛春一眼:“我就是人证,你若不信,大可叫人去问一问爷爷,是不是他昨天晚上亲口答应把玉兰山房给我的。” “他要答应,也得看我依不依。”宛春毫不退缩的凝望回去,“玉兰山房既是易主,那么自然该以我的话为尊,便是容老先生亲来,这房子该是我的还是我的,别人一分都别想要!”(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四章 送客 “你!你简直放肆!”容敏珠玉手一指,简直要气晕了头,“凭你也配得玉兰山房!你把它还给我!” “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玉兰山房从今往后都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何来还给你一说!”宛春也无甚好脾气,一大早被人找上门要房子,便是她小姑子又如何?她不说给,看谁敢在她手里要回去,宛春冷冷瞥了容敏珠一眼,不再与她一个小姑娘多纠缠下去,当即一甩衣袖,喝道,“送客!” 外头的守卫立时闯进门中来,便要请容九出去。 容九还是头一回碰着一茬硬钉子,且还是在她们容家的地盘里。想她自记事时起,容国钧和徐氏连一句大声的话都不曾对她说过,六哥绍唐严厉归严厉,但也从不曾苛责她,除了这三人,容家上下更无人敢得罪她。 只有李宛春,抢了她的房子,还要撵她走,真是……真是要把她往死里欺负! 容敏珠越想越气,越气越恼,不待那守卫上前,当下眼泛泪光,指责起宛春道:“我要告诉爷爷奶奶和我六哥,你欺负我!” 她欺负她?呵,还有比这倒打一耙更好笑的事情吗?分明是她容家九小姐一大早的跑到山房欺负她李家四小姐好不好! 宛春禁不住回头:“九小姐,若你来时好好同我说几句,我还愿意请你在山房住几日,可你一进门便咄咄逼人,强词夺理,还要说我欺负你?我也不怕你告到容家去,横竖不是我上门找你的晦气,就算你六哥来,我也还是那句话,山房是我的,别说你来我不许,就是你六哥要来,也得看我的心情,许不许他进门呢!” “你……你……你真是泼妇!” 容敏珠眼眶更红,泪珠儿落得更加快了,指着宛春的那只手也忍不住哆嗦着:“怪不得我哥不喜欢你,要出去找别的女人,原来你这样坏,活该你独守空门!” 哼,她泼妇活该独守空门?笑话,她乐得清静自在,别人管得着嘛! 宛春情知同她是说不明白的,不由冷嗤一声:“你哥喜不喜欢我是他的事情,与你无关,至于我是否独守空门那是我的事情,也与你无关。九小姐,而今与你有关的,就是你站到我的地方上了,请你出去,这话我不想说第二遍!在我还能给你留一分情面的时候,趁早自己走,若不然等我的侍卫请你出去,那场面可就不太好看了。” “你要我走我就走吗?当我是你养的一只狗不成?”容敏珠跺着脚,说罢劈手将身旁丫头手里的小行李箱一夺,命令她道,“走,我们上楼去!” “我看谁敢动一步!”宛春横身立在楼梯畔,抱臂而立,耀如春华的脸上仿佛三月的天,乍暖还寒,冷起一层冰霜,直直望着容敏珠一行。 容敏珠身后的两个小丫头同容敏珠差不多的年纪,左不过十五六岁,虽说做惯了仗势欺人的事情,但遇着宛春这般强势骇然的态度,也吓得头皮一凛,站在原地果真不敢动弹。 “你们这两个废物!”容敏珠气得破口大骂,扭着身子就要自己上去。 却不想宛春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冷声道:“不要不知好歹,我说不让你进门,就绝对不会让你进的!” 容敏珠让她一语惊住,拿着箱子的手不期然一松,箱子登时掉落在地,嘭通一声,砸得人振聋发聩。 门外头,容绍唐带着副官等人早已奔到了门口,他在听到宛春说要送客的时候,便薄有惊讶之色,想不到面对容九,她也敢如此口出狂言,遂让人放轻脚步,立在门外听她姑嫂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了半晌。 因听到容九说他出去找别的女人一事,当下就想到那天在酒楼外头看到的银色轿车,心道原来不止他看到了阿九,阿九亦看到了他。只是这丫头当真越大越不懂规矩,看到他也不知下来打声招呼,现在还……还跑到她嫂子面前胡言乱语,什么独守空门? 他也是被她赶出去的好不好,且还是在新婚之夜被赶出了新房! 现今看着容敏珠也遭受了此等待遇,容绍唐当真是见怪不怪了,再听得屋里隐约有哭声传来,便向副官问道:“去瞧瞧,是谁哭了?” 副官在门缝里探头探脑瞅了一眼,片刻捂着嘴跑大惊失色的回来:“不好,九小姐哭了!” 什么,阿九哭了!一向只会把别人气哭的阿九,居然哭了! 厉害,真是厉害呀李宛春!若不是还有副官和侍卫在,容绍唐忍不住就想给李宛春鼓起掌来,能把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妹吓到哭,她李家四小姐真可谓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副官回了话,看容绍唐怔怔发愣不答言,便又问他:“六少,现在怎么办?九小姐身体不好,经不得受气,若叫老爷子知道她在外头哭了,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不会善罢甘休又如何,难不成你还要我进去把你的六少奶奶打一顿?”容绍唐讥笑副官一句,想着里头吵架的两个,一个是自己亲妹子,一个是自己新娶的老婆,开罪哪一个都不是好事,那进去的脚步就越发迟疑了。凝思想了片刻,才道,“老七最近干什么去了?” 副官道:“听二牛说七爷这两日在外头跟人遛鸟呢,新得一个小玩意,他心里搁不住,就拿出去同人显摆显摆。” “玩物丧志的东西!”容绍唐暗斥一声,转过头就去吩咐侍卫官,“打电话给老七,叫他半个时辰之内赶到玉兰山房来。” “哎,六少,叫七爷来玉兰山房做什么?”副官挠着头大有不解,一个九小姐就够他们应付的,再加上一个纨绔的七少爷,待会子见了六少奶奶的面儿,可怎么交代?难不成说容家子弟组团来给九小姐壮威来了? “做什么?当然是给他一件好差事做!”容绍唐理平了衣袖,没有进门去,却折身往回走,“待老七来,告诉他想法子把九小姐带走,若是带不走,他也别想回去了,就在这里耗着,仔细看住九小姐和六少奶奶,不许她二人再生是非。” “啊?那……那七爷来了,我们做什么啊?”他们难道不是来劝住九小姐的吗? 容绍唐微微地一笑:“我们今日只是来看一场好戏,戏看完了自然就该回去。等到老七稳住了阿九,我们再来吧!” 他可没有老七那等耐性,招架得住两个女人的战争,还不如回去继续他们男人之间的“枪火游戏”呢。(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五章 背锅 容绍唐一阵风儿似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话都不曾给容九和宛春留一句。 他走不上多时,容绍宋果然得了电话急急开车赶过来,一进门就抓着门房问:“阿九人呢?” “九小姐在……在大厅里头呢。” 门房指一指里头,容绍宋忙把他的领子一松,带着两个随从小跑着往大厅去。 门房盯着他的背影,今眼睛几乎都看直了,这一天儿过得当真是精彩极了,容家九个儿孙,光这一上午就来了仨,还一个比一个来得急切。 啧啧,六少奶奶不简单,真是不简单哪! 门房吧唧嘴的功夫,容绍宋已然带人就赶到了大厅,进门一瞧,嗨,敏珠正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呢,旁边宛春站在她身侧,偏着头似是同她说些什么。容绍宋心里暗暗嘀咕,这姑嫂两个不都好好地说话呢嘛,哪有六哥说的针锋相对的场面?亏他饭吃到一半,就摔了筷子赶来。 他进门的脚步声嗵嗵作响,宛春和容敏珠一听动静,齐刷刷的转过头来看他。 容敏珠本已止住了眼泪,这会子一看容绍宋来了,忍不住再次红了眼眶,哑着嗓子抽泣地叫唤一声:“七哥。”声音绵软,真是要酥到人心里去。 容绍宋不由得揉一揉胸口,直叹千载难逢,这么多年了,容敏珠见着他不是老七就是喂,从没有开口叫他一声哥的时候,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就能改口叫他七哥了呢? 容绍宋近前了一步,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柔弱模样,忙蹲下去望一望她的眼睛:“哟,怎么哭了?谁惹的你啊,九妹妹,你说出来,哥哥给你做主。”纵使他不是她的亲哥哥,好歹也是个表哥啊,况且人家还叫他七哥了呢,怎么着也得给她出出气才是。 容绍宋遍地找着欺负容敏珠的罪魁祸首,眼睛滴溜溜转一圈,看容敏珠的两个丫头也都是受气包模样,正寻思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宛春却道:“不必找了,是我教训的她。” 哎?容绍宋脑子里有点糊涂起来,望一望宛春娇美的容颜,似乎难以置信道:“你……你把阿九给教训哭了?” 宛春点一点头:“她跑来要我的房子,我不同意,说她两句,她就哭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容敏珠抬起了头,指着宛春就向容绍宋告起状来,“七哥,她把咱家的山房要去了,我来跟她要,她不给我,还要赶我走,你说她是不是欺负人?” 容绍宋往昔受惯了容九的欺压,一听她说话,哪里有不应和的道理?忙不迭就点头称是:“是,是,的确欺负人,在我们容家哪有赶你走的道理?” “嗯?”那边厢宛春听见,不由在嗓子眼里轻咳两声。 容绍宋心里一秃噜,直叹糟糕,只顾着哄容敏珠,倒忘了这一位也不是好相与,遂赶紧的扭回头又同宛春道:“当然咯,山房是爷爷给六……六嫂的,你一大早的跑来找六嫂要,六嫂当然不可能给你。” “可是她……” 容敏珠急张开口,还要再言,却让宛春半道打断:“可是什么可是,你这会子不嫌难受了吗?不是说没有吃早饭呢么,我已经叫厨房给你做了牛肉羹,快去洗一洗脸,过来吃饭吧。” “我不吃!” 容敏珠哼了一声,别有骨气的转过头。 原来她身体娇弱,一日三餐,餐餐都少不得,偏她今日为了来要房子,一大早就出了门,就没有来得及吃早饭。结果到了山房这边,同宛春吵了一架已是大伤元气,又经历了一场大哭,就越发消耗体力了,由是在容绍唐走后不久,就犯起了头晕眼花的毛病。 幸而宛春发应快,抓住她手腕的手一搂,就将她整个人托抱住,才不致她跌倒在地。又因宛春学习过两年的医科,将她的身体略一检查,便知她是因为没吃早饭的缘故,低血糖导致的昏迷。 当下也不再赶她出去,忙和丫头们将她扶起来坐到沙发上去,又亲去冲了一杯麦乳精,伺候她喝下去,才使得容九又有了三分精神。 宛春闻听她不吃,倒好笑起来:“你不吃,再要晕过去我可就不管你了。” “哼!”容敏珠瞪她一回,又道,“那我要吃鸭油酥饼和汤包。” “不许吃,低血糖吃这些反不利于你的身体。”她话还未落定,宛春却想也不想的就驳了回来。 容敏珠一愣,抬着头可怜巴巴望向容绍宋,容绍宋尚还陷在宛春那一句不许吃里回不过神,呆呆看她半天,才叫容敏珠将他胳膊一扭,疼得立马醒神道:“好好,我这就给你买去,这就给你买,你等着我。” 他说时人就往外走,宛春在他后头连声唤他两句他也不听,只好气向容敏珠道:“难怪你身子不好,全叫这些人宠坏了你!” “我们愿意,你管得着么!”容敏珠晃着脚得意一笑,她吵完了一架,倒把一肚子的气全吵了出去,兼之这会子宛春也比之刚才分外的好说话,她也就不似前番那般恼火。看着宛春要走,忙问她,“你去哪里?” 宛春没好气道:“吃饭去,再不吃,我都快要饿得倒下去了。“ 容敏珠听罢在她身后掩住口偷偷地笑,宛春出了厅门,看着容绍宋远去的背影,便将手一招,唤来一个听差问他:“方才是谁去找的七少爷?” 却见听差摇一摇头:“找七少爷?没有啊,方才我们几个都在这儿呢。” 都在这儿?那就奇了怪了,好巧不巧的容七怎么就挑在今日过来了? 她低眉深思着,斜侧里一个听差忽的拍起头,哎呀一声道:“差点忘了同四小姐你说呢,方才容家六爷来了一趟,见屋里头你同九小姐正说着话,他便又走了。” 哦?还有这等事吗?容六来一趟,门都没进就走了? 那么,会不会是他叫来的容绍宋? 若真如此,她真是要夸他一句高明呢,情知进去伸头一刀,缩头亦是一刀,竟把容七这个愣头青忽悠了来替他背锅,他却仍做他的“好哥哥”和“好丈夫”。只是不知,容九说他在外头又别的女人的话,他到底听见了不曾?(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六章 骗回 宛春站在门外暗暗思量一回,想那容绍唐来左不过是为了容九的事,他既换了容七来,必是无心牵扯进去,这正中自己下怀。 少了容绍唐的助阵,区区一个容九,还算不上她的对手。宛春安下心,方带上秀儿一起去吃了早饭。 却说容绍宋火急火燎去买了鸭油酥饼和汤包来,好不容易等容九细嚼慢咽的吃完了,才哄着她道:“阿九,吃过饭就同我回去罢。这儿荒山野岭的,有什么意思?不若回咱们老宅里去,格格嫂嫂们都在,你也有个说话的去处不是?” 容九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帕子擦一擦手,任是容绍宋说的天花乱坠她也不回去,打定主意要在玉兰山房住下道:“老宅才最没意思呢,大哥他们每日不是上衙门就是和同僚喝酒玩乐,家中几位嫂嫂除却逛街,便是搓牌打麻将,说不上几句话她们就露出可恶的面孔来。你看这里是荒山野岭,我瞧着这玉兰山房却是极好,鸟语花香,怡人自得,比住在老宅可惬意多了。反正我不走,要走你走好了。” “嗨,你这孩子!”容绍宋挽了挽衣袖,叉着腰道,“你要是不走,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咱们六嫂可不是好相与的,你今日能赶你走,明日就能逐你出山门,到那会儿你可别哭啊!” “谁哭来着?她就是八抬大轿抬我,我也不走,哼,我绝不能让她在山房舒坦的住着!” 容敏珠说得尤为信誓旦旦,容绍宋扶着额头,深觉自己是被容绍唐坑骗了一回,才莫名接到这个苦差事。这容敏珠不愿意走,他自然也就走不得,无奈只好哈着腰再去同宛春打商量。 宛春吃罢早饭,心情多少轻松了些,一听容九和容七都要在山房住下,并未说不可以,只道:“主楼的卧室是我住的地方,不能给你们,至于其他房间,随你们任选。” 横竖他们在她眼皮子底下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容敏珠不是要住下吗?那正好,她由着她去,只要人不犯她,她也没必要犯人。 那头容绍宋还担心着被容敏珠大闹一场后,宛春必是不会答应他们留下的,不想她心胸如此豁达,想都不想就点头同意了,当下大喜过望,忙站起来连连同宛春作揖:“谢过六嫂了。” 宛春一笑,带着秀儿自去忙活她自己的事情了。这里容绍宋也不耽搁,将宛春的话说给容敏珠听罢,又道:“可见六嫂对你还是好的,怕你饿着还要人给你做了早饭,你不领她的情,她也不曾为难你。” “谁知道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容敏珠已知容绍宋是经容绍唐的召唤才来到山房的,再一想宛春在他来山房时前后的态度变化,私以为宛春必是也知晓了容绍唐给容绍宋打电话一事,是以才这般好生对待自己,只为了将来能在她六哥面前博个贤惠的名声。 这就是她冤枉宛春的地方了,容绍宋欲要替宛春解释解释,然而细想之下,自己也不知宛春这一时恼一时好的态度究竟因何而起,故而倒又不好多说什么了,便问容敏珠:“你如今要住哪里?” 容敏珠道:“我要住星苑去。”快要入夏,星苑上空最为宽敞,向来都是赏月观星的绝佳去处。 她选定了房子,容绍宋为就近照顾的,少不得在星苑旁边择了停月楼住下。 他二人来时都有自己的随从,宛春也就不费心思给他们安排伺候的人手,不过是命令厨下每日里多做两口饭菜罢了。 容敏珠住下的目的就是要给宛春添乱,由是每日里不是嫌饭菜咸了淡了,就是嚷嚷屋子热了冷了,每每闹到宛春面前,宛春却看都不看她一眼,任由她胡闹个遍,也不理她一句。实在是让她惹得极了,便叫侍卫们给她堵在门外头,门都不让她进一步。 容敏珠无法,只得去找容绍宋的麻烦。 容绍宋跑了她这一头,自然还得当个和事老,再去宛春那跑一遭,好说歹说,总算能她们姑嫂二人维持些许安宁。 待到能歇口气的时候,少不得背着人破口大骂,又斥责他的随从:“瞧六哥给我找的这是什么破差事,还不如叫我去上阵打仗堵枪眼呢。下回你们几个再接到他的电话,就说你们七爷 我死了,千万不许应了他的话。” “是,是!”随从们个个忍笑,也知他这个“夹心饼”做的辛苦,便给他出主意,“既是六爷自己的事情,七爷何不学了六爷,也将他骗山房来,换你回去享福自在?” “哎,这倒是个好主意!”容绍宋连日的围着容敏珠和宛春转悠,倒没想起来要把容绍唐喊回山房来。只是他没有容绍唐那么大胆子,敢用一通电话去召唤他,遂使唤了个跑腿的去告诉容绍唐,说是容敏珠与宛春和好了,二人都想见一见他呢。 跑腿的极快的讲话告诉了容绍唐,容绍唐微微地纳罕,想不到容绍宋的本事比他想象的要大一些,竟能摆得平容敏珠和宛春。想着他也有数月没见到敏珠了,且蜜月之期几乎完尽,他怎么说都要回山房一趟应应卯的。 这日正风和日丽,一大早容绍唐就带了副官沈岸并三两侍卫,从军营里一路坐车赶回玉兰山房。山房的门卫老远看着两辆车过来,一瞅那车牌子,即知是容绍唐来了,自然不敢拦他,赶紧就给他开了门。 容绍唐下车出来,微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看着一个小丫头端着盘子走过,便叫住她问:“九小姐和六少奶奶在哪儿?” 小丫头看他一眼,微红了脸,伸手一指后山道:“九小姐一早就往后山去了,六少奶奶方才也刚刚过去。” 嗯,这时候她两人去后山做什么? 容绍唐凝一凝眉,旋即带人就往后山去。说是后山,其实不过是在山房院墙内的半片山腰的背面而已,容绍唐本是军营出身,带着的副官和侍卫亦都是一等一的练家子,几人行步如风,不上片刻就登到了半山腰上。 刚转过山背面,便听一阵斥责声伴着细细的哭声传来:“你这个人当真可恶的很,瞧瞧,可是自讨苦吃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七章 划伤 容绍唐脚下一顿,听得那声音仿佛是宛春在说话,又支耳细细听几遍,才知哭得那一个是容九。他面色微沉,不免加快几步走过去,抬头便见到容敏珠跌坐在地上,旁边两个丫头托着她的手臂正给她吹气,而宛春却站在一旁,似是看热闹般的看着她们主仆几个。 容绍唐大为震惊,遂带人迈一大步过去,叫了一声:“阿九。” 容敏珠扭过头,一看是他来了,不觉举着胳膊给他看道:“六哥,我的胳膊都出血了。” 容绍唐凝眸看去,见她雪白的臂膊上一道一道的血痕触目惊心,还当是宛春同她闹矛盾所致,当即心头一怒,呵责宛春道:“阿九到底还是个孩子,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你这样对待她?” 宛春一怔,挑了挑柳眉看着容绍唐道:“她拔了我的枸杞。”说着,宛春伸手一指,容绍唐随之看过去,果见得新收拾出来的土地上,歪七扭八倒了许多的草藤子。 然而宛春的话并没有让他释怀,却让他更为恼火起来:“区区枸杞,简直一文不值,就是全拔了,你也不能将阿九伤成这样,你的心未免太歹毒了!” “我……”宛春几乎被这对不讲理的兄妹气得哭笑不得,她看一眼容敏珠,瞧她的手腕上的血痕还是止不住的沁出血珠子来,一时也顾不得同容绍唐解释,不过冷冷别过脸去,蹲下身子对两个丫头道,“你们这样托着也不是办法,我已经让秀儿拿药膏去了,你们再去催一催她。” 说着,就从丫头们的手中将容敏珠的胳膊轻轻拿起,从自己身上抽出一方雪绸帕子,裹缚在她出血口处。 两个丫头还是第一次见着容敏珠伤成这个样子,早就被吓得没个主意,这会子一听宛春发话,忙不迭就拉着手跑去找秀儿拿药。 容绍唐见宛春没有答言,还当她是心虚了,便将她的帕子一抽,却用自己身上的帕子重新裹在容敏珠的伤口上,道:“不需要你来虚情假意,我容绍唐的妹妹,我自己会照顾。”话毕,微一屈身,就将容敏珠拦腰抱起,送到房中去。 敏珠在他怀里轻轻哎呀一声,转着头去望宛春,然而宛春蹲在那里的身影实在是低微的很,她并不能看到她的表情,到口的话竟也凝固在了唇边。 那跟着容绍唐过来的副官沈岸,眼看绍唐和宛春夫妻两个生起嫌隙,不免要从中劝和两句道:“少奶奶,六少打小就心疼九小姐,如今九小姐伤成这个样子,他生气也情有可原,还盼少奶奶您多多包涵。” 宛春低眉不语,片刻方站起身,走到那些草藤子跟前,一棵一棵的将草藤子似的枸杞秧苗扶起来,稍加整理了一番。 沈岸见状,忙上前去要替她收拾一二,宛春却蓦地伸出手阻止了他:“这藤子上有刺,仔细划伤你。” 嗯?沈岸脑子一转,忙小心扯过一根草藤子看了看,果真见得藤子上一根一根的生了许多小刺,仿佛荆棘,再想着宛春说的容九拔了枸杞的话,只道一声糟糕,忙松开枸杞,拱手朝宛春一鞠躬道:“多谢少奶奶提醒。” “不必客气。”宛春说罢,仍旧自顾自料理着药田。 沈岸看她在晨光中寂静的模样,仿佛方才的一场误会并没有发生过似的,如此的坦然安详,方知容家为容绍唐求娶这位四小姐并不是毫无理由的,最起码这一位的心胸就要胜过容家里一多半的人了。 既是宛春不许他帮忙,沈岸亦不多留,赶紧带了两个侍卫官回去找容绍唐说个明白。 到了房中,正见得容绍唐拿着药膏在容九的伤口上细细涂抹,温柔地不像是个将帅,倒像是诗文里常说的的多情小生。这容家上下,能得容绍唐如此对待的,也唯有老夫人和容九了。 倒真是委屈了六少奶奶。 沈岸既是容绍唐的副官,自然与容敏珠也想熟得很,眼看她的胳膊上都已涂满了药膏,才带着笑同容敏珠道:“九小姐也忒不仔细,那枸杞苗子岂是你能伸手拔的?一棵棵都长满了倒刺,我方才抓一把,都几乎让它划伤了呢。” “嗯?重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容绍唐执药的手高停在空中,蹙眉就望向了沈岸。 沈岸一笑:“这话六爷该好好问一问九小姐才是。” 容绍唐遂将药瓶子在掌心握紧,转过身就直问向容敏珠:“阿九,到底是怎么回事?” 容敏珠胳膊上的疼痛尚未消尽,瘪一瘪嘴,红着眼睛冲她六哥道:“我喜欢山房,她不给我,我就去拔她的草药了,可是我才拔了两棵,那草药就把我的胳膊刺成这样了。” “你!”容绍唐几乎让她说的无言以对,皱一皱眉才轻斥她道,“既是你自己做错了事,为什么还要哭?”害得他还以为是宛春欺负了她呢,结果闹出这么一场乌龙来。 容敏珠一看容绍唐也要责备她,急急就开口辩解道:“我又没说是她划伤我的,是哥哥自己一来就错怪人家,你还说她歹毒。” “我……我那还不是因为担心你。”容绍唐简直要抚额,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回山房?一来就遇上这些个不省心的事。 话说,那个派人告诉他宛春和敏珠和好的容绍宋哪里去了? 他四下一看,并没有见到容绍宋的身影,不觉派遣侍卫:“去把老七给我找来。”找着了容绍宋,他倒要好好问一问,他是怎么照看敏珠的,又是如何谎称姑嫂二人和好一事的。 那里容绍宋闻听动静,岂敢等到容绍唐来找他,早就脚底抹油溜了。侍卫们遍寻不着,只好回来报给容绍唐知晓,容绍唐这一下倒是气乐了:“找不着就给我出去找,什么时候找到什么时候带来见我!” 他容绍唐还是头一回被人耍的团团转呢,怎可轻易放过这个罪魁祸首! 容绍唐心里憋着一股气,敏珠这里眼瞅已无大碍,他便也没有了多留里的心情,劝她好生休养一番,就要带人回军区总部。 孰料沈岸却拦住他,笑道:“六爷,六少奶奶那里,您看是不是……”(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八章 坏人 是不是什么?容绍唐眉心一扭,他知道自己是错怪了宛春,但这会子让他去道歉,委实有些拉不下脸面,遂佯装不知的样子道:“少奶奶那边你派两个人过去给她搭把手,把阿九拔了的枸杞补种起来。” 沈岸掩住口笑咳了两声:“六爷,你知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我这样说,你这样做就是,废什么话!”容绍唐有些恼羞成怒,明明是自己的随身副官,偏生向着他人说话,岂不叫他难堪得很? 沈岸住了嘴,情知再劝下去,依照容绍唐的脾气大抵会物极必反,忙连声说了几句好字:“好好好,就照六爷您说的办,我这就着人种枸杞去!”便招手唤过一个侍卫官,吩咐他往外头去采买枸杞秧苗。 容绍唐也不等他分派完全,已经带着其他侍卫官往外走去了,沈岸忙就要去追他。不想追到楼下,恰遇着宛春在那里也要吩咐李桧去采买枸杞秧苗,沈岸忙就道:“六少奶奶,六爷已经着人买去了,您那里就不必再买了。” 宛春一愣神,微仰起头看着容绍唐等一众人从楼梯上走下来。 她今日为着耕种方便,穿的乃是一件半旧的天青色旗衫,许是年纪较之以往大了一些,身量也长开不少,旗衫的袖口明显短了一寸,正露出里头一节莲藕似的手臂,套着一只羊脂玉的镯子,温润而端庄。同李桧说话时候,那一只腕子便轻轻的挥动着,这会子既是仰起头,雪白的腕子撑在尖尖的下巴颏上,乌黑湛亮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似的,一直看到人的心里去。 容绍唐见状,不由心虚,忙将目光从她身上稍稍挪开几许,轻咳了一声道:“方才的事情我已经听阿九说清楚了,那个……你的枸杞我会叫人给你补种上的。” 宛春轻笑一声,挥挥手示意李桧出去,方向着容绍唐走过去,她的步伐轻盈,分明是愉悦的表现。容绍唐看着她向自己走来,脚下仿佛不听使唤一般,登时就停在了台阶那里。 一阵过堂风轻轻的从庭院中路过,吹起宛春的裙摆,夏日清晨山林间的草木气息,随着宛春的走动,舒缓温和的扑到他的鼻端,沁人心脾,惹得他不由屏住呼吸,看着他的小新娘含笑走进他身畔,丹唇微启几下,旋即又似风一般,吹往楼上去了。 容绍唐呆在了原地,半晌才似回过神,冷着一张脸孔一言不发就疾步迈下楼梯走了出去。 沈岸紧追他的脚步,想笑却又不敢笑,他没想到新上任的六少奶奶居然这般有胆色,竟敢说容绍唐不识好人心,这不暗讽他是“狗咬吕洞宾”嘛,也难怪容绍唐的脸跟六月天一般,变了几变。 这一对冤家,真是……真是一言难尽。沈岸暗含着笑,琢磨总得把这个笑话讲给容老爷子和顾纬听一听才好,不是他沈岸不出力,实在是六少奶奶这脾气,当真与他们六爷不相上下呀。 出了门,容绍唐到底是心气难平,赌咒发誓一般的冲沈岸说道:“下回我再要到这里来,就改容姓为你们沈家的姓!” “哎,那可不敢当呀六爷。”沈岸笑意难掩,赶紧连连的摆手,“您是不愿意来,但保不齐有人要叫你来。” “哼,也得他叫得动才行。”容绍唐岂不知他的言下之意,这一桩婚事既是容家包办,那么容国钧他们势必不会坐观他和宛春生分的。但强扭的瓜不甜,下回就是顾纬亲来按住他的头,他也不来了。 有新婚妻子骂自己丈夫是狗的吗?她李宛春简直要反了天了。 容绍唐带着一肚子气离去,山房里被他称之为反了天的妻子李宛春,却毫不计前嫌的探视他的亲妹妹容九小姐去了。 瞧着她的伤口处都已涂遍了药膏,包扎的尚算规矩,宛春便放下了心道:“这两日多仔细些,切记不要让伤口碰到水,以免感染发炎。最近天热,药膏须得一日一换,若是你的丫头不会,那么,只好我来给你换了。” “你给我换?难道,你不生我的气吗?” 宛春道:“生什么气?” 容敏珠睁大眼睛,水润润的眸子里满是不解:“我拔了你的枸杞,你不该怪我的吗?” 宛春失笑,坐在她的床沿道:“起先是生气的,气你这样小的年纪就学得这么坏,别人辛辛苦苦种下的东西就叫你给破坏了。可是再想想,你虽拔了我的枸杞,但枸杞亦划伤了你,两厢冲抵,我倒是没有生气的余地了。” 敏珠又道:“我前番那样对你,你也不怪我?” 宛春摇一摇头:“我当你是小孩子,我不同小孩子计较。” 宛春语调轻柔,一句一句都说得极为坦诚,容敏珠望着她素面朝天的容颜,大眼睛上下的忽闪着,低沉的唇角缓缓向上扬起,蓦地开口一笑:“你同他们很不一样。” “他们?他们是谁?”宛春好奇道。 “他们就是住在容家老宅的那些人啊。”容敏珠说着,就掰起了手指,“大哥,二哥,四哥,五哥,大嫂,二嫂,四嫂,五嫂,还有那些丫鬟婆子。” “哦?”宛春看她数着手指,总算有些她这个年纪女孩儿该有的娇憨模样,心底不由得柔软起来,笑着问她,“我同他们有哪里不一样?” 容敏珠偏过头想了想道:“你不怕我,他们都怕我。” “嗯?他们不都是你的家人么,为什么要怕你?” “哼,家人?也就是都住在容家罢了。”容敏珠想到这里就不觉玉容带霜,向宛春道,“你别看她们表面对我恭敬的很,背地里都嫌恶我呢,个个巴不得我早死。可我偏不死,不仅不死,我还要继续顶着九小姐的名头气死他们,谁让我姓容呢,她们受得了得受,受不了也得受着。 她虽是说的狠戾,但她的样貌实在是生得好,言语表情又十分娇俏,宛春不免看着好笑起来:“你可真是坏透了。” 容敏珠嗤了一声,因躺在那里说话不方便,她便跪坐在床上,面对面向着宛春说:“你只知道我坏,却不知我的坏是别人都看得见的,可有的人的坏,你看不见抓不着,非要到你吃亏的时候才知道,她是多么的坏。”(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九章 热闹 “听你的语气,难道你曾吃过亏吗?”宛春疑惑着问道。按理,以容九在容家的地位,该没有人敢欺负她才对,又是谁有那个本事敢让容九吃亏? 容敏珠抿了抿唇,几番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摇一摇头道:“罢了,横竖你眼下不住在容家,就是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宛春莞尔,瞧她小小年纪就如此古灵精怪,当真是可爱得紧,又看她这会子已然没有上午时那么疼了,方道:“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出去吩咐他们做晚饭。” 她说完就要起身,不想容敏珠拉住她的衣袖道:“叫她们多做一些,我同你一起吃。” “好的,我的九小姐。”宛春伸手刮一刮她的鼻梁,其实她们姑嫂两人不吵不闹的时候,还是很能聊得来的。 这一日的晚饭难得吃的愉快,敏珠既是与宛春和好,话也就越发多了起来,问及宛春为何在后山种枸杞,宛春笑道:“后山那块地荒着也是荒着,我呢闲着也是闲着,索性买些枸杞种在那里。” 容敏珠道:“我要到五月才去上学,如今也正闲得很,不如跟你一起种种地。我喜欢海棠,可以种吗?” 宛春笑道:“海棠多行地栽,一般以早春萌芽前或是初冬落叶后为宜,这会子只怕不好养活。” “那么,种蝴蝶兰呢?” “蝴蝶兰比较娇贵,多在秋天种植,若环境不适宜的话,是很难成活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种个花都要麻烦死了。”容敏珠嘟起嘴,老大不乐意。 宛春失笑道:“夏季里可供种植的花木其实多得很,譬如六月雪、朱顶红、蟹爪兰,六月雪花小而白,朱顶红花大而娇艳,蟹爪兰旺盛而莹润,种在墙角山沿,都极为赏心悦目。” 容敏珠却不答应:“子非我,不知我所欲。六月雪朱顶红蟹爪兰虽好,但我意在海棠,再看它们便无甚稀罕处了,要种你自己种吧。不然,我就等着初冬,再来种我的海棠。” “随你的心意罢。”宛春不料敏珠在种花的小事上也如此专情,笑了一笑,姑嫂二人闲说几句话,便都回房歇息去了。 此后几日,容敏珠因有伤在身,又恐天热,就不大愿意出门走动,亦不再找宛春的麻烦。宛春的生活重归于平静,这天李桧从外头回来,倒给她带来一封信。 信是周湘从旧京写来的,大致说了李家这段时日的近况,字里写到季元已经回部队去了,伯醇的学校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太平,好在还有曼之陪同,夫妻两个齐力,勉强撑住学校的正常教学活动,夫人余氏和老先生李承续各自安好,倒无需多虑。信的末尾她寥寥几句带过自己的学习情况,便细细问及宛春生活得如何。 宛春看着书信上一行一行仿佛列队一般的字迹,品读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泪水模糊双眼,才含笑擦拭一回,提笔给周湘回了一封信。她亦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未曾提到容绍唐的外宿,只说自己一切都好,便请周湘代问母亲和祖父安,又嘱咐她多多保重。 她写罢信,便命人来将信寄往旧京,敏珠从房中出来看见,少不得要多问两句。 听说宛春家中有兄长二人长姐一个,又闻她们兄弟姐妹十分和睦,不由心生歆羡:“看来人口少亦有人口少的好处,不似我们容家,林林总总百十口人,总少不了勾心斗角。”又问宛春,“你是家中幺女?” 宛春点头道:“正是。” 容敏珠摆了摆手:“我瞧你却不大像,照说你们李家家大业大,你是李家嫡出的小小姐,怎地就生出这副好脾气呢?不像是个做妹妹的,倒像是做人家姐姐的。” 宛春笑道:“你猜得很对,我家中虽没有亲生妹妹,但姑母和姨母家的两位妹妹同我亦十分亲近,仿如亲生一般。” “这就是了。”容敏珠小大人一样的会意微笑,“怪道你比我大不上几岁,却很有长姐的风范。” 宛春笑靥浅淡,并未言语。容敏珠在日光下看她,越发显得美丽晶莹,心底里微微的讶异,不知她的六哥为何这般狠心,现放着如此乖巧聪慧的夫人不理会,却偏要去招惹别的女人。 呵,真是疯魔了一样。 她对于她的六哥了解并不算透彻,又只相信自己所见所闻,倒同容家人一样,都错误对待了容绍唐与林可如的关系。 且说蜜月之期已尽,因为容国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缘故,宛春并没有在蜜月之后就即刻回容家去。她在玉兰山房过得自在,何苦回容家给自己找罪受?何苦她这里如今还住着一个容九,有了容九做借口,容家人倒也不在意她回不回去了。 最为高兴地当然要数方红英,一则容九不在她的日子就能过得舒坦,二则,容九在玉兰山房多少能给宛春一点教训,让她知道想当容家的少奶奶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她还当宛春和容敏珠积怨难解,倒不知她二人早已化干戈为玉帛。这日众人吃饭时候,徐氏念及小孙女许久不曾回来,便向人问起敏珠的近况。又想玉兰山房大抵就她和宛春夫妇两个,不知得有多冷清。 方红英饭没吃完,便抢先笑道:“如今山上两盏美人灯照着,哪里就冷清了?倒是咱们这儿,爷儿们都出去办差事的办差事,应酬的应酬,每日就剩咱们娘几个干坐着,才叫冷清呢。倒不如把个人的亲戚朋友都喊来,隔三差五聚一聚,才算热闹。” 一语说的席上众人都笑了,二少奶奶徐梦洁便道:“五弟妹这一张嘴当真厉害得很,说的话也有意思,把阿九和六弟妹比作了美人灯,她们两个可不就是个美人灯,真怕风吹一吹就坏了。” “哎,二嫂,我可没这么说,我不过说她姑嫂两个长得漂亮罢了。”方红英掩口,似笑非笑。 徐梦洁唇角轻扬,搅动着碗里的粟米粥,遂也不再言语。 徐氏只当不知她们两个的唇来舌往,想着后日便是伽蓝菩萨圣诞,势必要上山礼佛,便要婆子准备些礼佛的祭品,又收拾出几匹锦云葛,预备着给宛春和敏珠带去,做几身夏季衣衫。(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章 撞见 徐氏这一回礼佛是自己亲去,并没有托付旁人。方红英原也要跟着来凑热闹,徐氏并未应允,只命她在家协理大少奶奶杨玉蓉打点家务事。 这日正是五月十三,徐氏带着两个干练的丫头并一个知礼的婆子,四人乘坐一辆车子往红山而来。她们来得早,路过时候见那山房的大门还没有开,便直接让车子开到山顶去,先烧完香再去山房。 鸟鸣山幽,禅房便越显寂静,庵中女尼因昨日就接到了徐氏要来的消息,故此今日一早就大开了山门,清扫庭院以待贵客。 徐氏拜完菩萨,献完祭品,又命人添了火烛和香油钱,方坐下同那庵中住持说起近日的佛法心得。她一贯诚心,于佛学又十分有研究,便是住持也常有被她问住的时候,此刻二人谈到兴起处,住持倒是想起一桩事,遂问徐氏:“贵府里的九小姐是否已经回来了?” 徐氏笑道:“回来已有多日,现今正在山腰住着,住持问起她,是不是曾见过她了?” 住持道声善哉,亦笑道:“的确曾见过一面,那日九小姐同一位相好的女同学来,贫尼以为她要上香,不想她拈了一株海棠花便走了,倒是身旁的那位女同学替她上了一炷香。” 女同学?阿九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已经荒于课业许久了,哪里有什么相好的女同学? “想必你说的是我们家里新娶的六少奶奶罢?”徐氏身边的丫头按耐不住,笑问那住持道,“那位女同学是不是比我们九小姐要高一些?一般瘦弱的模样?” “正是。”住持含笑颔首,“原来她就是贵府的六少奶奶,果如传闻一般国色天香。” 丫头们噗嗤一笑,都道:“出家人也重色相?” 住持笑道:“目之所及,自然看得见贵府少奶奶的美丽,出家人不重色相,却也不打诳语。譬如我们南国的林家小姐,那亦是个美人儿。” 徐氏微笑,因谈及小孙女,便又道:“阿九甚爱花木,尤以海棠和蝴蝶兰为最,你这庵里的西府海棠眼下开的正是时候,她心里必会惦念。若是她要摘花,就由她去吧,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住持笑点一点头:“我亦如是想。”说话间,二人目光不由都追随院子里的西府海棠而去,恰在余光之中,看见一个窈窕秀丽的女子,在一位青年男子的陪同下,往庵里的正殿走去。 徐氏眯一眯眼,招手唤过一个小丫头道:”我的视力不大清楚,你眼睛好,瞧得仔细,去看看那边殿里的两个人是谁?” “哎。”小丫头口里答应一声,往前走两步,将手搭在眉毛上张望几眼,待看清了模样,脸色吓得一变,忙回来附耳在徐氏耳边嘀咕几句。 徐氏会意,嘱她不必声张,方站起身同住持作别道:“六月初三是韦驮菩萨圣诞,到那再来看你。”遂领着一行人回去。 她走至庵门外,看着外头停一辆黑色的汽车,车牌号并不是自己家中的号码,车里的司机亦不甚相熟,想是容绍唐坐了林可如的车子来的。只是,好好地,她两个人跑这庵里上什么香? 徐氏心里狐疑,面上仍是淡然慈祥的模样,只把方才出去打探的丫头叫过来低声吩咐两句,看那丫头一溜烟的跑回庵里去,方带着人坐上车开向玉兰山房。 她们下山的时候已近中午,山房的门也已打开,门房难得看到容家老夫人来,当即点头哈腰的把她带进院中去,听其问起敏珠和宛春近来情况,门房忙回道:“少奶奶和九小姐最近都在后山活动,甚少出远门,偶尔的会去山上一趟。” “那么,六少爷呢?最近如何?”徐氏出其不意问了一句。 门房挠挠头,尴尬着笑笑,半晌方支支吾吾几句:“六爷嘛……六爷的事情总是很多的,他忙得很,最近不大过来了。” 忙得很?倒也未必,忙得很的人怎会有功夫陪别的女子上香呢? 徐氏皱皱眉,当着下人的面,倒未曾多言。因听说阿九和宛春都在后山,她也不曾歇脚,就带着人一路往后山去。 到了那里,举目一望,但见四处乌压压一片,长满了半夏、天南星、枸杞等药草,药草之中还有人语的浅笑交谈声。跟着徐氏来的丫头便冲着人声传来的方向叫唤道:“九小姐,六少奶奶,老夫人看你们来了。” 登时,药田中的笑语声一顿,片刻才听得一个少女的欢呼声道:“奶奶,奶奶。” 徐氏带着笑看的容九从药田中钻出来,直直扑进她的怀里,仰起头,细声细气的道:“你今日怎么来了?” 她近来才剪得头发,额发细碎,沾着汗珠,湿哒哒贴服在眉梢鬓角。徐氏抽出自己随身带的帕子为她擦了擦汗,才道:“你许久不归家,我来看看你。” 话毕,又看一个苗条的女子亦从药田钻出来,半旧的衣衫裹在身上,勾勒出玲珑的曲线,似是天然雕饰的清水芙蓉。 那女子见她忙就问了好,又道:“奶奶来了多久了?” “刚来,并没有多久的功夫。”徐氏含笑,目光轻轻在宛春周身打量一回,瞧她姿态恭谦却不拘谨,端得是得体大方,心中大为满意,便指着那药田问宛春道,“这里都是你们自己种的?” 容敏珠在她怀里抢着话说:“不是我们种的,只是六嫂一人种的而已,我在一旁看着好玩。” “你这个懒丫头。” 徐氏怜爱刮一刮敏珠的鼻梁,方听宛春笑道:“闲来无事,不忍山地荒芜,就种些药草在里面,还曾险些伤及九妹。” “没有的事,只是皮外伤,瞧,都好了呢。” 容敏珠已经不再计较前番的事情,徐氏的到来显是让她极为高兴,挽住她的手,叽叽咕咕说了好一阵子的话。 徐氏让她说的耳根子都要热了,不觉拍一拍她的手:“你别急着说,我有话要问你。”便带着她一面往屋里去,一面问她的六哥去了哪里。(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一章 相像 容敏珠见徐氏一来便问及容绍唐的近况,想来她应该是知道了些什么,倒也不在徐氏跟前隐瞒,遂避开了丫鬟婆子道:“奶奶,你回去可要好好说道说道六哥,他做事实在太不像话。蜜月还未过完,就扔下六嫂一人在这儿不闻不问的,反倒出去约会别的女朋友。” “哦?你看见了?”徐氏追问着小孙女,“可知那个女朋友是谁?” 容敏珠撇撇嘴,大有不屑道:“还能有谁,不就是林家的那位大小姐?人都道林家满门清贵,又有一臣不事二主的美名,却不想林家的女儿这般不自爱,好好地一位大小姐,偏要和结过婚的男子拎不清。” “一个巴掌拍不响,说来也是绍唐行为不检点。”至此,徐氏方知自己刚才所见实非偶然。对于容绍唐和林可如的过往,她约莫知道个大概,也曾以为容林两家或可结为姻亲,倒不料世事无常,转眼容家就同北岭李家定了婚约。 既是有婚约,自然不能让人家明媒正娶过来的小姐蒙受委屈。徐氏尚不知宛春对于容绍唐和可如的事情了解多少,便劝诫敏珠道:“这事你知我知便罢了,莫要再叫旁人知晓了。” 容敏珠哼了一哼,挽着徐氏的胳膊娇嗔起来:“我是不会乱说的,不过我可保证不了别人乱说。再者六哥的事情,奶奶必是知道一二,才来问我的。您都知道了,也保不齐别人会知道呀。” “话虽如此,但也只好瞒得了一时是一时了。”徐氏微微叹气,又道,“那位林家的大小姐,依我看也不是不通世故情理之人,老六再胡来,于感情一事总还有些许分寸的,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也不一定,待我回去再细问了他罢。” “您要是问得出来才厉害呢。” 她六哥那个人,简直随了爷爷容国钧和顾纬两个人的脾气,猴精猴精的,黑能说成白,白也能说成黑,纵使他与林可如有些什么,明面上他也不会承认的。当初为着同李家毁约,他宁肯请了一个戏子来,都不愿牵累林可如,足可见他对待林可如的情义。这会子他若是认了,岂不让容林两家难堪? 徐氏亦知容绍唐口风严实,只是如今没有更好的法子,倒不如亲自问了他,便是问不出什么来,也可警醒其一二,让其收敛些行径。 她们祖孙两个说话的时候,宛春顾及身上衣服脏乱,委实不能穿出去待客,便先行回房中换了一身藕色淡粉格子的棉麻布旗袍来,于领口斜襟处扣了两粒珍珠盘扣,方至厅堂,陪同徐氏和敏珠两人坐下。 徐氏问询了宛春近来做的事情,听闻在后山种药草,不由笑道:“那个地方已空上许久了,之前倒也种过许多花草,只是都不曾活得长久,你想起来种药草,倒也是个好主意。”又问她跟谁学的这些本事。 宛春道:“旧时在家中学过一些种地的法子,便依样照葫芦画瓢,用来种药草,竟都成活了。” 徐氏点一点头,瞧她模样虽秀美,但眉目间到底稚气未尽,便问宛春:“读过几年书了?” 宛春道:“十年寒窗之外,又读了两年大学。” “嗯,比我们阿九多读了几年。”徐氏带笑,握住容敏珠的手道,“你的课业总是丢三落四的,如今你嫂嫂既是读过大学,你有不懂的地方,大可以向她请教,岂不比你到外头找人补习要强许多?” 容敏珠笑道:“奶奶真是说到我的心坎上去了,我方才也是这么想的呢。”便扭着身子去向宛春道,“你读的什么书?我的国文课英文课都很好,唯独数学课不好,你的数学好么?” 宛春点点头,片刻却又摇一摇头:“若说好,大抵也只比你好上一些,但若说教课,只怕我的能力还不够。”她们医学院的学生主要学习的是外内妇儿四科,对于数学也只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学习了医用高等数学而已。 然而敏珠却很满意道:“比我好就已足够资格教习我了,我又不是要去当数学博士,学得那么精通做什么。” 宛春让她说的话逗得一乐,倒也不再过多推辞。 徐氏在玉兰山房闲坐了一晌午,待吃过午饭,方命人备车回去,又嘱咐敏珠:“山林潮湿阴冷,你在山上住千万多注意身体,家里业已为你收拾好了房间,若是山上住腻了,就回家里住段日子。” 敏珠一力的点头:“好好好,我住烦了时候再回去陪您老人家成不成?奶奶您好生啰嗦,快走,快走,下回再给我带些瞻园的点心来。” “你这坏丫头。”徐氏让她连声催促得一阵好笑,坐上了车,看着宛春也送出门来,便也向她嘱咐两句,“你是新妇,不好总住在山上,多早晚也回容家小住几日,和你的嫂嫂们聊聊天也好。” “是,奶奶。”宛春含笑答应。 徐氏点头赞许,一时带人坐上车,那跟着徐氏来的婆子便笑向她道:“想不到九小姐同六少奶奶之间竟会如此亲密,我瞧着那六少奶奶倒是像极一个人。” 徐氏遂问:“哦,像了谁呢?” 婆子道:“像极了夫人您年轻的时候。” “像我?呵呵,像我有什么好?”徐氏失笑摇头,“年轻轻的姑娘,还是像阿九才好。我一个老婆子,有什么可值得夸耀的地方。” 婆子笑道:“夫人年轻的时候,可不也是位姑娘?我说她像您,不为别的,正是因为她的脾气性格同您十足的相像。说起来,咱们这位六少奶奶的性子可真沉稳呀,听说她如今还不到十九岁,也就比咱们家的九小姐大了两岁半,但说话做事,接人待物,都要胜人一筹。您当初嫁到容家的时候,比她还要小呢,持家理财亦是井井有条,做事大方,谈吐也利索,连太夫人那样挑剔的人物,都止不住的要夸赞您呢。”(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二章 枸杞 “这都多少年的事情了,也值当拿出来说,平白让小辈们听见笑话呢。” 徐氏抿一抿唇,她已是年近七十的人,但鬓发仍是黑油油的,肤色亦如往常白皙,佛眉慈目,观之便可见其年轻时的姿色,必也风采过人。 婆子说宛春像她,倒也不尽然只是脾气性格像,其实她二人的人生也多有相似的地方。一样是大家的小姐,一样是为了家族被迫嫁到容家,一样是不受夫君疼宠,只是她熬了过来,而宛春才刚刚开始。 想到这里,徐氏就不由唏嘘,车子到了容家,她便叫过那个曾去庵里打探的小丫头道:“知道林小姐为何去庵里上香吗?” 丫头回道:“听庵里小师父说,是最近林小姐的母亲身子不好,请了几位名医都不顶用,闻听咱们家在山上建了座尼姑庵,还请了菩萨来,就托付六爷带她到菩萨跟前拜一拜,祈祷母亲病体安康。” “这么说来,那也是位孝顺的姑娘了。” 徐氏微一点头,若只为母亲缘故而有求于绍唐,事情倒好办了。 南京城立夏之后,便逢梅雨季节,一月之内林林总总少说也得下半个月才肯甘心。这日难得天晴,容家的几位少奶奶窝在家中连打了几日的牌,早就憋闷得有些不耐烦了,一见天气好,便都要约着朋友出来走走。 方红英自然要叫上林可如来,从那回山房一别,她已有大半个月不曾见过林可如了,这会子一个电话打过去,林可如恰在家中接个正着,闻言当即就答应她要到容家集合再出去逛街。 大少奶奶杨玉蓉、二少奶奶徐梦洁、三小姐容敏琪和四少奶奶章含兰也纷纷给各自的好友去了邀请信息,等待的时间里,几个人想着下雨时节徐氏免了她们的晨昏定省,这会子既是雨停,自然要同往徐氏那里问问安,再陪她略说几句话的。 她们姑嫂妯娌为着今日出门,穿的俱都光鲜亮丽,从门外走进来的时候,活像一幅会动的风景画,徐氏见之心悦,不免问徐梦洁:“你们是打算出门去吗?” 徐梦洁笑道:“被雨困住几日,想要出去街上逛一逛散散心呢,奶奶要不要一起出去呢?” 徐氏摆一摆手:”我老了,走不动许多路,去了倒给你们添麻烦,惹你们嫌呢。” “怎么会?您要是去了,我们大可坐着车子逛街。”方红英含笑上前,一面替她轻轻的捏肩,一面说道。 徐氏莞尔:“真是如此,岂不成了古人说的走马观花吗?罢了,罢了,你们去玩你们的罢。若是街上有什么稀罕的东西,瞧着可心的就多买几件,你们姊妹一人一样,就算在我的账上。”她为着家和安宁,对于家中儿孙大多持之以一碗水端平的态度,若说偏袒,也只是多疼了阿九一人多些。 徐氏既是发话,杨玉蓉一众妯娌自然都十分高兴,连连的道了谢,容敏琪倒是想起来道:“这一人一件的话,山房那里还住着九妹和六弟妹呢,总不好落下她们。九妹的心意是很好猜测的,只是未知六弟妹喜好什么?” “三姐姐这心可真大,竟装得下这么许多人,连六少奶奶和阿九都不忘记。”方红英笑趣容敏琪一回,好在买东西的钱不用她出,她嘴皮子上唠叨两句,倒也未曾多说。 容敏琪知道她与阿九之间的过节,笑笑并不接她的话茬儿,几个人坐不上多时,耳听外头人来说宾客们来了,便三三两两坐上车子,自去游玩逛街去了。 徐氏屋中一时冷清下来,她念一回经,方叫过一个小丫头吩咐道:“今日老六是不是回来了?我瞧见他身边的副官沈岸了,你着人出去瞅瞅,要是见着六少爷,就说我有事交他办理。” 丫头麻溜的去了,片刻领着容绍唐进门来,给徐氏请了安,容绍唐便起身笑道:“正同爷爷他们说话呢,就被奶奶叫了来,不知奶奶何事嘱咐我去办理?” 徐氏收了经书,唤他近前道:“无甚大事,我近来眼目有些昏花,喉头也有些不舒服,找医生开了,叫我寻些新鲜的枸杞吃,或有清热明目,润肺止咳的效用。只是这时节新鲜的枸杞不大好采买,听说你媳妇那里倒是种了一些,你去让她采些送我这里来。” “哦?”容绍唐闻言,略一迟疑,“山房那边的确是种了枸杞,奶奶若是要,我自然可以让人取来,倒不必我亲去。” 徐氏道:“必得你亲去方可,正好阿九也在那儿,你取了枸杞,将她和你媳妇一道接回家来,晚饭也好吃个团圆宴。” 这……容绍唐稍加沉思,山房那边如非必要,他是当真不愿去的。况且,上一回因着枸杞,他还闹出乌龙被宛春嘲讽了一句,至今还被沈岸拿出来当笑话讲。这次再去要枸杞,真不知要如何开口。 但百善孝为先,他是徐氏和容国钧一力养大的,哪怕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呢,徐氏吩咐的事他也得给办到了才行。那李家四小姐再厉害,总不能厉害过刀山火海吧?是以,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容绍唐终是点头答应下。 不过,为着到时不碰壁,他临行还拉上了容绍宋作陪。兄弟二人驱车赶到玉兰山房的时候,宛春和敏珠也因为天晴,难得出来放个风,就没在山房里呆着,而是携手在山道旁的凉亭子里并肩坐看风景,安静地仿佛东晋顾恺之笔下的女史箴图。 一时车子呼呼的开上去,眨眼的功夫又呼呼的倒回来,容绍唐和容绍宋下了车,才向她们姑嫂二人道:“怎地在这里干坐着?” 敏珠竖了一根手指在唇上,嘘声道:“我们猜鸟鸣声呢,偏你们一来就吓跑了它。” 容绍宋嘿嘿一笑:“九妹你喜欢什么鸟,我都能给你捉来,到那时还怕听不够吗?” “庸俗!笼中鸟儿的鸣叫声,岂能比得过山林鸟儿的动听?老七,你真是太扫兴了。” 容敏珠过了那阵的事情,又恢复到以往的模样,见着容绍宋仍是毫无规矩的样子。容绍宋皱皱眉,对于她态度的变化真是要说不出话来,还是容绍唐喝住了容敏珠,嗔责她道:“阿九,不得无礼。”(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三章 雀跃 “哼!“容敏珠白他二人一眼,看着容绍唐道,”六哥这会子上山做什么来了?” 容绍唐望一望她身畔端坐如钟的宛春,略一思忖,才对容敏珠道:“阿九,你先跟老七回山上去,我同你嫂子有话说。” “什么话,这么神秘,非得避开我说?”容敏珠很不乐意,挽住宛春的胳膊道,“我偏要听。” 容绍唐无奈,只得向容绍宋使个眼色,容绍宋忙就过去拉她起身哄着道:“走,九妹妹,我给你带好玩的来了,到山房再拿给你瞧瞧。” “是什么好东西?” 容敏珠将信将疑,容绍宋顾不得回答她,已经拖着她站起来,将她塞进了车子里去,便极快的吩咐司机开车。容敏珠知道自己被骗了,气得跺脚也没法子,只好回着头,从后窗里看见她的六哥和宛春在亭子中相对而坐,一黑一白,活像是红棋盘上的两颗棋子儿。 容绍唐见她们走远,方对宛春道:“奶奶近来害了眼疾,知道你这里种着许多枸杞,闻听枸杞明目,使我跟你要一些回去,你答不答应?” 宛春起先还疑惑他能有什么话对自己说,这会子听罢倒是笑了:“枸杞价廉,我种它也正因它可以食用,亦可以药用,两相得宜。而今头一批的枸杞子已经泛了红,奶奶既是需要,尽管采去便是,何苦做的这般神秘?”倒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样。 容绍唐见她如此轻易就答应,并无为难自己之处,方才未免难堪自己还特意的将敏珠支开,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一时陡生尴尬,片刻方带笑道:“那么,我替奶奶谢过你了。” 宛春低眉,笑容浅淡,想着容家那边人口众多,单给容老夫人送枸杞,难免惹人闲话,便开口道:“这一季的枸杞收成甚好,既是食药两用,不妨多采些去,给各房都送一份才好。” “那就更要多谢你了。” 容绍唐起身一笑,想着徐氏吩咐他的话,不觉向宛春说道:“我来时,祖母曾特意嘱咐我,务必要带你和阿九一同去家中吃顿团圆宴,况且这枸杞子乃是你辛苦种得的,若要送也需得你亲送去才好使得她们知晓你的心意。” 嗯?团圆宴?好好地,如何兴起这个来? 宛春心头存疑,问容绍唐道:“是今日的团圆宴吗?” 容绍唐道:“正是,家中难得人人都在,就缺了你和阿九。” 这样说来,她竟是不得不去了。 宛春点一点头,他们停驻的这个亭子,就在离山房不远的玉兰树下。如今既是要采摘枸杞且回去吃团圆宴,宛春和容绍唐也不在亭子里多留,遂一前一后的出了亭子,往山上走去。 今日为了下山的缘故,宛春并未穿旗袍,而是穿了她上学时候常穿的那件蓝布短袖上衣,底下配着一条及膝长的黑裙子,脚上是轻便的小皮鞋,秀发绕在一起编成辫儿披在脑后,脚步轻盈盈走在山路上,从她身后望去仿佛是下了学归家的女学生,倒不像是嫁过人的豪门少奶奶。 容绍唐紧随她身后,看她一步一跃,似是心情甚好,自个儿不由也欣悦起来。 二人行了足有十多分钟,才回到山房,宛春一面让秀儿李桧带人去采摘枸杞子,一面回房欲去换身体面的衣衫。 那里容绍宋才哄得容敏珠开心,正抽身从楼上下来,一扭头见着清水芙蓉般的一个女子,从楼梯上三两步跳过来,直蹦到自己面前,打着招呼道:“老七,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若不是知道敏珠如今正在屋里摆弄华容道,容绍宋真要以为眼前这一个是容敏珠的分身了。瞧这语气,瞧这说话态度,即便她是他的六嫂,可她年纪总要小他三四岁的,怎能开口就这么叫他呢,哪怕是叫声七弟也好啊。 容绍宋心头郁闷,看一眼宛春,方道:“六嫂,我才要下去找六哥,你来了正好,九妹在屋里坐着等你呢。” “好的,老七,你忙你的去吧,我这就去找阿九。”宛春眉眼雀跃,拎着裙子要走。 容绍宋想了想,到底忍不住站在她身后嚷嚷一句:“六嫂,你还是叫我七弟吧。”老七老七的,不知道还以为是哪个家下人呢。 “知道了,老七!” 宛春回眸眨一眨眼,唇角眉梢俱都是笑意,分明是打趣他的意味。 容绍宋看她一笑回眸百媚生的模样,不觉就愣在了原地。往常他只道这个小嫂子是极有心机的人,譬如在镇守使署那一回的事,就足够他后怕几次的了,再有她要车房一事,亦发使他不敢同这位小嫂子走得过近。 难得今日二人多说上几句话,只看宛春的一颦一笑,容绍宋心道,怪道人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倾城之姿哪怕是含毒呢,也有人甘之若饴的。 他越想越不像话,愣在楼梯口活像是个木头,还是李桧采摘了枸杞子上来,捧着他恭敬地唤了声七爷,才把他给唤回了神。一回神见是宛春的身边人,不知怎地,面上讪讪一红,忙不迭就闪身跑楼下去了。 李桧兜着一提兜的枸杞子,眼看那容绍宋失魂似的跑了个没影儿,直觉容家人都诡异得很,有个怪脾气的小姐不说,又来个神经兮兮的少爷。啧啧,都什么世道啊? 李桧大大的摇头,将枸杞子提给秀儿收好,方转身回去忙活自己的事情。 傍午时分,宛春和容敏珠各自换了身衣服,随同容绍宋容绍唐兄弟两个坐上车往容家老宅而去。 她们回来的也巧,方红英和杨玉蓉等人恰也逛完了街,在容家门口各自同朋友们作别。一看有车来,众人纷纷避让开几步。 方红英眼力结实,一早看出是容绍唐的车子,不觉就将手在身畔的林可如身上拉了一把,带她迎上前道:“哟,六弟,你难不成长了只千里眼么,知晓咱们家今日有贵客来?若不然,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早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四章 晚宴 容绍唐下了车,四下一望,瞧着当地站着的都是几位相熟的夫人小姐,自个儿笑了一回,方向他五嫂方红英道:“我不知你们今日有聚会,若不然总要好好招待你们的。” 方红英摆手笑道:“拉倒吧,说好话谁不会呢?六弟要真有心意,择日不如撞日,就改为今儿请客做东如何?”说着,便去一勾林可如的手腕,“正好可如也在,你有美人相伴,还不便宜了你?” “我倒看不出是哪里便宜,我只看出来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呀,五少奶奶!” 她们尚且不知徐氏要容绍唐接回宛春和容敏珠的消息,只当容绍唐是一人从军区回来。这会子容敏珠从车中下来发了话,那方红英的脸色陡然便是一变,青白交错着道:“这……这原来是九妹跟着六弟一起回来的呀?我倒没看见。” “你没看见的事情还多着呢。” 容敏珠唇角微勾,似笑非笑着斜睨了她一眼,才转身向车里道:“东西拿齐了吗?拿齐了的话,就快出来吧,再不出来六哥可就要被拉去请客了。” “这就来了。”宛春耳听外头阵阵声响,情知方红英话里有话,倒也不急着下车去,便在车中低头把那枸杞子一包一包的分拿好,由着容敏珠一阵催促,方从车中弯身走出来。 她这一回换的是一身西式的鹅黄色乔其纱连衣裙,外罩着象牙白的披肩围巾,整个人像是裹在蜜饯里,甘甜而清爽。 她自婚后应算是首次在公众场合中露面,那些随同几位少奶奶前来的富家太太小姐,亦是第一次见到容家六少奶奶家常装扮的样子,不由都纷纷侧目而视。 容敏琪站在台阶上,望见容敏珠和宛春都回了容家,自然大喜,忙走下台阶同她二人说起话来,又招手唤过几位夫人小姐,为宛春做了介绍。 宛春少不得要应酬几分,那边厢方红英的脸上却早已白里透红,若说一个容九就已经足够让她难堪的话,那么宛春的出现,当真是如同一个巴掌拍在她脸上,直欲把她打个半醒了。 亏得她还以为容绍唐是为着林可如而来,想不到竟是带了这两个晦气的人。 好好地山房她们不住,回来容家做什么?真要让人扫兴得很! 方红英越想心头越气,扭过头向林可如道:“看来今日东家是请不成客了,罢么,下一回我单请你好了。” 林可如微微的抿唇,带笑点点头,余光从说笑着的容敏琪等人身上掠过,却向旁边的杨玉蓉说了一句:“玉蓉姐,明日我再来给嘉义辅导功课。” 杨玉蓉一听,倒是想起一事来:“可如,你先别忙着走,我那里托人给你带了礼物,正要给你拿去呢。” 她是极会察言观色的人,一望敏珠和宛春的待遇,多少都要顾及一些林可如的心情的。往常人都知可如是容家的常客,总不好六少奶奶一来,就拉下脸撵了她走,倒显得容家世态炎凉了。故此,她借口留住可如,亦是要告诉来的宾朋,可如与容家并无甚生分的地方。 林可如是个心思通透的女子,怎会不知杨玉蓉为她考虑的情谊?当下盛情难却,只好跟着她先回房中去拿东西了。 宛春和容敏珠好不容易从女人堆里脱身出来,敏珠掸着衣服,直怪她三姐多事,说得容敏琪笑起来道:“我可不是为着你,我这都是为了咱们六少奶奶。似二嫂和四弟妹新来的时候,可不也正是如此?人情往来,总要先认识以后,才可慢慢熟悉的。” “所以我总说你们这些人的交往,当真麻烦。” 容敏珠不置可否,横竖她对于社交是一贯避之不迭的,家中的几个人已经足够让她心烦意乱,更何况外人乎?也就宛春是个好性子,居然耐得住同她们说这么多的闲话。 敏珠暗自腹诽两句,打量一圈,忽的发现少了几个人,不由问她身边的四少奶奶章含兰:“方才大嫂五嫂和林家那位小姐不是也在这儿的么?怎么转眼人就不见了?” 章含兰笑道:“许是先回房去了。” “回房也不知道打声招呼吗?凭她们这样,也好意思说我们不懂规矩?” 容敏珠冷笑了一声,章含兰深怕她这会子找茬儿,忙打岔圆过去道:“大嫂今日出门没有带嘉义,恐是担心他罢,先回去也是应该的。好在待会子还是要见面的,那时打招呼也不迟。” “谁稀罕她的招呼呢。”容敏珠挑挑眉,拉着她的六嫂宛春,自顾自往院子里走去。章含兰摇摇头,直叹这位小姑奶奶心眼太刁钻。 且说容绍唐将宛春和敏珠两人送到容家,即刻就接到消息,说是顾纬找他有话说,事涉东北,他自然不好耽搁,也顾不得后宅恩怨,忙就跟着来人去见顾纬。 这一去,直到吃晚宴,他才得空歇一歇。女眷那边自然有徐氏招呼,男丁这里,有容国钧坐镇,饶是容绍秦等一众兄弟素日胡闹,今日也不敢早走一步,乖乖的坐在席上听着容国钧训话。 待得酒席散尽,众人还未及起身,忽听外头院子里淅淅沥沥的,竟是下起了小雨。 方红英好容易留住林可如吃了晚饭,这会子一看下雨,更加拉住她道:“我劝你还是在我这儿住一晚再走,瞧这雨的阵势,只怕你出门就会越下越大的。” 林可如数次推辞不肯,杨玉蓉便也上前来拉住她,极力的要劝她住下。 林可如只是不肯,留下吃饭已非她本意,这会子再要住下,可成何体统?她林可如再不甘心,家风家训总还要谨记的。她们三个推开让去,徐氏看在眼里,不觉开口道:“林小姐还是住下吧,外头起风,又添雨势,只怕不好开车的。”一言未尽,不待林可如答应,便又向宛春和敏珠道,“夜雨滂沱,只怕红山山路泥泞,你们两个今日也不必回去了,就在容家住下吧。” 那怎么行?宛春直觉就要推辞,而今容绍唐还在容家,她要是在容家住下,二人势必要共处一室。可是这会子,两个人说是夫妻,实则形同陌路,她又不曾带了秀儿出来,这一夜可要怎么度过呢? 于是,她就将目光望向容敏珠,容敏珠看是看到了,然而话一出口,就叫徐氏给驳斥了回来:“不要胡闹,你一个姑娘家,怎好同你嫂子住在一处?倒叫你哥哥住哪里去?你若是怕打雷,就搬来同我一起住。”(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五章 睡衣 容敏珠被徐氏训的面上一红,当即猜到她是欲要为容绍唐和宛春牵线,方才自己差一点就要破坏人家姻缘了,故此也不敢再闹着要和宛春住在一起,饭毕就乖乖回她自己洋房里去了。 宛春等不来敏珠救援,又苦于下雨无法回山房,只好听从徐氏的话,自去小洋楼中歇息。 她照旧还是睡在客房中,主卧那边仍是结婚典礼时的新房模样,大红的枕头和床褥尚未揭去,看样子从她搬去山房之后,容绍唐亦未回过容家。 宛春关好卧室的房门,四下里转了一转,看这栋小洋楼虽小,可是五脏俱全,凡是起居需要的东西,房中都准备的甚是周到妥当。她此番没有带上自己换洗的衣物,幸而起居室里的衣帽间还有备用的衣服可穿,她便从中取了一件粉底绣牡丹花的连身睡衣裙来,简单洗漱后,方换了新睡衣回房中休息。 母亲赠与她的怀表,她一直都戴在身上,这会子万籁寂静,唯有一星半点的虫鸣伴随着怀表的滴答声,传入耳中。 少了敏珠和秀儿两人作伴,宛春直觉睡不安稳,她在床上翻了几回身,努力闭目劝自己尽快睡去,却不想越劝脑中越是精神。仿佛有人站在她的脑门上抽丝剥茧一样,任是再久远的陈年旧事,这会子也清晰的似是昨日重现,一幕一幕在脑海中翻转不停。 她见着母亲余氏,见着了大哥伯醇三哥季元,又见着了姐姐仲清和大嫂曼之,他们每个人或哭或笑的望着她,只不说话。她有心要问,却又听是祖父李承续的声音,隔空一般传入脑海,一声一声唤她“囡囡”。 她想要应答,然而怎么尽力都张不开嘴,母亲余氏亦走到她跟前抱着她,要她回李家来。 她难道就不想回李家去吗?可是当初,又是谁要将她嫁到容家的呢? 妈妈,我回不去呀,妈妈…… 宛春无力的摇头,然而余氏的拥抱太过用力,直抱得她两肩作痛,禁不住叫唤出声:“妈妈,疼……”刹那间,禁锢在肩膀上的力量一松,一道光似是劈开迷雾而来,直照进人的眼里。 宛春皱皱眉,微微眯着眼睛,许久才看到头顶雪白的墙壁,还有屋子里半开的房门。 她心头一惊,忙不迭坐起身,猛抬头却见着一道欣长的身影立在床沿边上,定睛看去,不是容绍唐又会是谁? “你怎么在这儿?” “你终于醒了。”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一句,宛春怔然之下,还不待问他何事,便听容绍唐沉声道:“我来时听你屋子里有动静,以为你还没睡,就过来瞧瞧你,想不到竟是你做噩梦了。” 她做噩梦了吗?可是在她的印象中,只梦到母亲她们呀,怎能算是噩梦? 宛春大为不解,但这会子显然不是澄清的时候,遂问容绍唐:“是你叫醒我的吗?” “是,我听说梦魇的人,唯有唤醒,才能行动,就将你摇醒了。”容绍唐说时,眼睛不住地在宛春周遭逡巡一圈,他方才进来的时候,就已从下人们口中的得知,宛春也在楼上歇息了。是以他上楼后,看着主卧的门紧闭着,还当宛春在那里睡下了,便要自行到客卧睡去。 哪知人才走近客卧,就隐约听得里头有低泣的声音,又有人在一声声叫着妈妈,他一惊之下,忙就打开房门按亮了灯,举目一望,但见宛春在床上扭着头,似是极为难受的样子。待得他走得近些,一低头便看到米白色的枕巾上大片的水迹,竟落满了泪滴。再瞧宛春样子,分明还未醒来,想她是陷在梦境里,慌忙之中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便将被子掀开,极力晃动宛春肩膀,良久才将她唤醒过来。 这会子既是无事,两人相望一眼,都觉尴尬得很。尤其是宛春,她醒来后被子已经不知道丢去了哪里,唯留一件睡衣裹挟着身体,可是那睡衣实在轻软,薄薄地贴在人的身上,几乎让她曲线毕露。再则,睡衣上的袖子只有半截长,裁剪的又过于精巧,睡衣的下摆将将盖住她的膝盖处,不免让她玉藕似的一双手臂,并两条细而长的的大腿,俱都白花花的暴露在了外头。 她极力的想要拉低裙子遮盖住自己,叵耐顾此而失彼,一不小心竟把前襟领口也给拉低下来,直欲露出白雪似的脯子来。宛春不禁越发羞臊,坐在床沿,手脚都不知要如何摆放了,只好低低的去问容绍唐:“你把我的被子放哪里去了?” 容绍唐亦是满面尴尬,他带过许多兵,也走过许多路,行军艰苦,男儿们若想图个舒服清爽,往往遇着江河湖海,便都大大咧咧的将衣服一脱,像是下饺子一般的,扑通通连头带脚跳到水里去,洗他个干干净净。水面上时有铺天盖地的胸膛,裸露着曝晒在太阳下,黝黑的、紫赯的、山红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他见过许多种男儿肤色,却从未这么近的见过女子的身体,仿佛厨房中新端上桌的蒸糕,晶莹剔透,白里映红,软软绵绵的,刺激的人食欲大动,恨不得立马咬上一口才好。 容绍唐兀自的出着神,宛春叫他一声见无人答应,羞恼之下,遂拉高了衣服领子,半跪在那床沿上,再次唤他道:“六爷,你把我被子放哪里去了?” “嗯?”容绍唐这次终是让她叫回了神,一扭头,方见到自己刚才心切,竟把被子扔地上去了,怪道宛春遍寻不着。 这……房里没有被子,怎好睡觉? 容绍唐迟疑一回,无奈向宛春商量道:“不然,你还是回新房那里睡吧。我一个人睡这里,不需要被子也行。”眼下已入夏,他又是呆惯了军营的人,没有被子这一夜也不会凉到哪里去的。 反是宛春,看上去娇娇弱弱的,仿佛瓶子里的鲜花,一不小心就怕她要生病起来。 宛春倒不料他有这个主意,想了想,方踩着鞋子下床道:“那边还有一床新被褥没有用过,我去给你拿过来罢。只是颜色太鲜艳,今晚便要委屈你将就一下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六章 腹痛 她急于要离开这个令人尴尬到窒息的地方,慌忙中竟将鞋子穿反了个儿,刚迈出步子去,脚下不觉一个趄迾,身子晃了两晃,眼看就要往旁边倒去,容绍唐错眼瞧见,忙不迭伸出手臂,拦腰一勾,就将她拉了回来。 软玉温香,刹那间就跌卧在了他的怀中,沐浴后的芬芳香气,绵延不绝的从宛春的身上散发出来,萦绕在他的鼻端挥散不去。 容绍唐欲要深吸口气,又恐惊扰怀中佳人,少不得拍一拍宛春温软无骨般的脊背,轻言慢语地宏道:“别怕,无事了。” 宛春初时眼睛紧闭,只怕自己要闹个笑话,在容绍唐面前摔个四仰八叉,倒不想他出手如此迅疾,只一瞬间的功夫,就仿佛从地狱到了天堂,没有想象中冰冷的触感,反是撞上一堵温热的柔软的墙,待得睁开眼睛,她才知自己是跌进了容绍唐怀中。 又听他言语温柔,浑不似寻常见到的那个冷心冷面的司令官大人,宛春不由得面上羞红,手腕在容绍唐的胸膛上微微带力撑了一撑,离了他的怀抱,方垂首低声道:“多谢你了。”说罢,便将脚上的鞋子换了过来,忙就抽身往隔壁去拿锦衾。 容绍唐看她走远,怀中香气未散,温软的触感亦是停留许久,似是不愿离去。 他怔怔然片刻,低头见自己的双手还保留着怀抱的姿势,面上一愣,一股热气从颈子里蔓延而起,直欲蒸腾到他的脸上去。幸而四下寂静,无人看到他今日的窘境,他便忙将手臂放下,负在身后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拍打着,就像方才拍打在宛春的后背上一样。 他等不上多时,宛春已然找到被子,拿进客房来了。 颜色照旧是鲜艳的大红色,与新房里头铺着的如出一辙。容绍唐见之,果然有些蹙蹙眉,宛春看见他的眉头,不由得抱着被子讪讪一笑道:“那边的也是这样的红色绸缎面儿,且还印着百子图,拿给你只怕你更不喜。这一床喜庆是喜庆了些,不过纯红色,倒也可将就一二。你看如何?” 或许是入了夜,也或许是他们甚少在老宅里居住,房中人丁凋零,楼上楼下都是静悄悄的一片,唯有宛春的声音,和悦动听,像是清泉流过山涧,浸润的人心都舒坦起来。容绍唐还是第一次听到宛春这般亲切的同他说话,本要拒绝的话语到了嘴边,三番两次都在宛春清湛的目光下咽了回去。 想着横竖是在自己家中,且这一回家宴,他也没有带随从和侍卫回来,便是盖了这样的被子,也没人看见。容绍唐一时不忍推却宛春的好意,遂伸手从她怀中接过被子道:“不过是身外之物,计较那么许多做什么。被子给我,你且睡你的去罢。” “嗯。” 宛春松了手,瞧他自己铺床叠被都甚为熟悉的模样,料想没有需要自己的地方,这才转回了身,欲往新房中去。 她们住的地方在二楼走廊的最尽头,卧房安静而宽敞,寻常有些微的动静,若不仔细,在房中是听不到的。然而今儿晚上却奇怪得很,宛春才动步,就听底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听几声砰砰的敲门声。 她起先还疑心是脚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待得止住步子凝神细听,方知是真的有人在敲门。这下子由不得她不惊讶,一回头看着容绍唐道:“是不是他们找你有事?” 容绍唐亦是听见了楼下的动静,拎着被角的手一顿,便将被子搁置一边,向宛春道;“十之八九是找我的,我下去瞧瞧。”近来东北那边很不太平,时有要发生战事的样子,他和顾纬着人盯着几天了,这会子大概就是外头来信了。 容绍唐是从家宴上散席才回来,尚未来得及洗漱,身上的衣服依旧是早上穿的那件月牙白的长袍子。他的身量原就高挑,袍子穿在身上,当真是丰神俊秀,积石如玉。步伐过处,簌簌有声。 宛春穿着睡衣,本不打算就此见人,岂知转身之间,竟瞧见容绍唐外罩着的马褂还扔在床头没拿走呢,便从衣架子上随意扯过一件单衫罩在睡衣外头,忙把马褂拿在手里,跃步往楼下赶去。 且说容绍唐赶至楼底开了房门,一瞧,哪里是什么东北来报信的人,竟是他的五嫂方红英。 容绍唐面色微僵,正不知他五嫂大晚上的跑到他房里做什么,不由张开口道:“五嫂,你怎么来了?” 方红英似是有急事找他,跑得一头都是汗,好不容易敲开门,忙就上前一把拉住容绍唐,气喘吁吁说道:“六弟,不好了,可如她晚上不知吃到什么不该吃的了,竟闹了半宿的肚子疼。她起先还要忍着,不许我声张,可我看她的样子实在疼的可怕,你五哥喝醉了酒睡得跟个死人一样,我没法子,只好来找你,求你派辆车,尽快送可如去医院吧。” 容绍唐闻言,果是大吃一惊:“可如病了?好好地怎就闹起了腹痛?她如今人在哪里,五嫂快带我去见她。” 方红英一喜,忙道:“果然我平日没看错你,你还是对她有心的,她如今就在我房中,我已使丫头将她搀出门了,这会子就等你的车子呢。” “车子好说,快走,救人要紧。” 容绍唐连声的催促,人也紧跟着方红英就要走出楼房去,宛春恰此时追过来,唤了他一声:“六爷,你的衣服。” 容绍唐听得叫唤,回头一望,却是宛春罩着他的宝蓝长衫跟了过来,手里遥遥举着一件半大的夏布马褂。容绍唐眼看回去只怕拖延了救治林可如的时间,便冲宛春挥一挥手:“回去罢,衣服不必送了,我有事,去去就来。” 什么样的事情这么着急? 宛春站在原地,好奇地张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冷不丁前头带路的方红英听见她夫妻二人的交谈声,一扭头,见得门开处窈窕立着一个女子,心思微动,唇角不觉讥笑两声,片刻才转回头去,仍是领着容绍唐赶往自己的小洋楼。(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七章 好笑 到了方红英与容绍晋的住处,林可如果然由两个丫头搀扶着,站在门檐底下等候着。容绍唐疾步走过去,透过门下的灯光,正见她面色雪一样的白,双手颤巍巍扶在肚子上,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从额梢流到眼角。 容绍唐骇然之下,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忙就上前,推开那两个丫头,拦腰将林可如抱起来,冲方红英吩咐道:“快叫我的人把车子开进后院来。” 方红英连忙带着一个丫头去了,不多时,院子里就想起汽车开动的声音,容绍唐不及多言,一见方红英拉开了车门,即刻就抱住林可如坐进车里去,不等方红英上车,就已连声的吩咐司机,去到最近的广济医院。 方红英眼睁睁看着车子走远,急的一跺脚道:“还有我呢,你着什么急?” 话音刚落,那边厢她的丈夫容绍晋就已从门后闪出来,微微笑道:“你去做什么,难道你不是刻意为她二人制造独处的机会吗?” “啐,你胡说八道什么?可如肚子疼不假,老六救人也不假,怎是我故意而为?”方红英嗓子眼里哼了两哼,一看她夫君衣衫不整的模样,倒又来了脾气,“你不在屋里好好待着,大半夜跑出来干嘛?” 容绍晋倚门呵呵笑道:“我原说可如小姐病了,不妨让我开车送她去医院,你一力的说我喝醉了酒不能开车,死活不答应,我还当你有什么好主意,就特意下来瞧一瞧,原来你却是找老六去了。” “瞧!瞧!有什么好瞧!可如的事情由得你瞎操心么?”方红英白了容绍晋一眼,便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将他一面扭送回房中,一面呵责道,“别打量我不知你那鬼心思呢,我老实同你说罢,今日就是你没有醉酒,我也不许你送可如去医院的。再说了,绍唐就在容家,凭什么他的爱人他不送,偏要你这个做哥哥的去献殷勤,倘或说出去了,好笑不好笑?” 嗨,这就叫好笑了吗?容绍晋很是不满,嘟嘟囔囔几句道:“你从人家新婚夫妇那里头将新郎叫出来,去送一个女朋友,这才叫好笑呢。明儿一早,你就等着瞧吧,定有人要说闲话了。” 哼,说就说,她还就怕别人不说闲话呢。 方红英一想起方才看见的情形,心里头就不大痛快,不是说绍唐同六少奶奶不亲近的么?瞧瞧这才刚回容家多久,两个人的衣服都可以互换着穿起来。得亏今日可如这一场病来的及时,若不然叫他二人生米煮成熟饭,将来哪里还有可如进步的余地? 她全然不想如今容绍唐与李宛春才是正经的夫妻,只叹可如是得天独厚,庆幸之余,不免把几乎坏了大事的容绍晋又训诫一遍:“以后没我的准许,不许你向别的女人献殷勤,就是可如也不行。” 容绍晋嘿嘿的傻笑,想是这会子酒劲才上了头,一看他夫人急头白脸的模样,倒比往日越发可亲,不觉凑过去腻在她身边叽叽咕咕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直把方红英说得面红耳赤,轻推他几回,方相拥着一同回房,自去歇息不提。 且说夜深人静之际,方红英她们几人只顾着治病救人,倒不想车子来回的发动声早已惊动了隔壁两栋小洋楼。靠近她左手边的就是四少爷容绍魏和四少奶奶章含兰的住处,右手边则是容敏珠的闺房。 容绍魏近来公务繁忙,一直都住在衙门中,也就是这两日才回家小住。他亦是喝了酒,兼之酒量浅,回来后倒在床上叫都叫不醒一下,他的夫人章含兰只好自己动手,将他衣服脱了,仔细擦洗了一番,方给他盖上一层薄被。正端着水出去的时候,闻听楼下有动静,便站在窗户底下张望了几眼,只看到一辆车从五少爷房中驶出来,还当是容绍晋半夜出公差,并没有过多留意,就自行忙活开了。 容敏珠那里离得方红英和容绍晋的住处更近一些,这一栋小洋房原不是给她的,是她喜这一所房子绿瓦红墙,着实可爱,才同容敏琪换了住处。容敏琪嫁出门惯常不在容家,对于敏珠的要求,自是欣然答应。 容敏珠因自己没能答应同宛春住在一处,心里头尚且忐忑不安着,只怕宛春和绍唐那边会出什么不好的意外。从徐氏身边跟着过来伺候她的丫头,左右等不到她安睡,不免起身过来看个究竟。 敏珠同她还算亲善,一见她来,干脆也不再睡了,便吩咐小丫头去冲泡了一杯咖啡,自个儿将台灯挪了几下,就窝在床头趴在灯光底下,看着这个月新出的杂志散心。 一时小丫头端来了咖啡,同她说起外头的事,说是瞧见容绍唐的车子开到院子里来了。 这个却新鲜,容家的人哪个不知道车子不可入院的规矩?六哥怎地就敢冒此大不韪行事? 容敏珠实在好奇,靸着拖鞋,胡乱披了一件纱巾罩住两只手臂,走到二楼那露天的阳台上,就着路灯往下一望,正看得容绍唐弯腰抱住一个人送进车里离去。 她心头一骇,直以为是宛春出了事,忙不迭将纱巾一裹,就疾步迈下楼去,跑到楼下一问守门的人,才知是林家小姐病了。 这就让人纳罕了,林可如病了自有家庭医生过来,便是医生赶不及,也有家中送客的车子在,何须要将她的六哥容绍唐叫起来?更何况,今日还是容绍唐圆房的好日子。 圆房?容敏珠一念至此,忽的想起还有一个人,几乎让自己忘在了脑后,忙不迭就带着小丫头又往容绍唐住着的那栋楼房赶去。 她们到的时候,宛春恰刚刚在床上躺下,耳听得楼下敲门声,还当是容绍唐去而复返,忙就下楼再次开了门。 凉夜的风从外头灌进来,吹开她的衣角,亦吹进了两朵暗夜的花。 容敏珠一进门,左右瞧着宛春都是好好地模样,方松一口气,替她关上了房门问她道:“我六哥方才出去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八章 生事 宛春点一点头道:“似乎是有什么急事,衣服都来不及换呢。” 容敏珠皱一皱眉,看宛春的样子倒像是个不知情的,自己来时一肚子的话倒不知要从何说起了。思量着容绍唐这一去,来回一趟少说也得两三个钟头,横竖她也睡不着,就将宛春的手一牵道:“走,我们两个屋里说话去。”说着,也不叫人跟来,就同宛春上了楼去。 宛春简单将屋子里收拾一番,请敏珠在房中坐了,一面给她倒了茶,一面笑道:“小东西,你又来折磨人吗?大半夜的不在你的房中睡觉,来找我是要说什么悄悄话呢?” 容敏珠冷哼了一声,茶水也不曾喝一口,便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呢?没见到刚才是谁来将六哥叫走的吗?方红英那个人,能找着六哥帮忙的地方,除了与林家那位小姐有关的事,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的来。你来我们容家也有两个月了,就没有听过六哥同那位林小姐的旧事吗,如何至今还是这点子能耐?你自己的夫婿,岂能让别人说叫走就叫走了?” 她一连串说个不停,几乎没有宛春插嘴的余地。 宛春听到此处,才知刚才瞧着眼熟的那个背影居然是方红英,又听敏珠嘴里左一句林小姐,右一句林小姐的,想来方红英所来正是为林可如一事。只是,林可如怎么了,需要方红英特意过来将容绍唐叫走? 她十分疑惑的问了,容敏珠一听,真是气也气不得,笑也笑不得:“事到如今你还有心思理会林可如的情况吗?也不知她是真病还是假病,现放着那么多车子不用,非要用六哥的车子送她去医院。而且,她什么时候生病不好,偏在你们……你们这个时候生起病来,岂不让人生疑她的动机?” “我们这时候?我们这时候怎么了?”宛春越发糊涂起来,她和容绍唐还未来得及说上几句话,这外头的人就一个接一个的找进来,几乎一夜都没个安宁时候。这会子同她讲这些弯弯绕,她又岂能明白的清楚,“或者那林小姐是真的生病了呢?” 对于容绍唐与林可如之间的感情,她多少也曾有过耳闻,意中人生病,容绍唐跑去出一份力,于她看来并无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倒是敏珠,何苦在这事上大发脾气呢? 宛春实在是不解,她尚且不知经过这一个多月的相处,在敏珠眼中,已将她当做自己的朋友珍重待之,这会子眼见好朋友要落尽别人的陷阱里,她自然要为宛春打抱不平了。只是,她抱不平的力气用错了地方,宛春与容绍唐之间因无感情可言,故此,宛春对于容绍唐的离开亦没有什么难堪的感受。相反的,因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她还曾大松了一口气,毕竟有容绍唐在的时候,她总不能恣意舒坦的。 敏珠道理讲了一大堆,说是苦口婆心也不为过,宛春一面听,一面困得眼皮子发倦,无奈只得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将头抵过去低低应声道:“好了,好了,你说的我都记下了。你不困么?想来今夜你六哥也不会回来了,那么你就不要回去了,在这里同我一道睡吧。” “这会子你还睡得着吗?”容敏珠无来由气至极处,眼看宛春当真沉沉欲睡,又不免失笑起来,“我真是对牛弹琴了。罢了,睡吧睡吧,天大的事情如今也只好醒了再说了。” 她亦是个随心所欲的人,眼瞅宛春都不担心,自己再要说下去,倒显得自己杞人忧天了。索性将纱巾一扯,就着宛春的肩膀,就在她隔壁躺了下来。 姑嫂二人一个是心无牵扯,一个是事不关己,俱都睡得酣甜。次日醒来,果不出容绍晋所料,满府上下都传言起半夜容绍唐送林可如去医院的闲话来。 容敏珠情知空穴不来风,又知传言来的可疑,苦于无证据,竟不好拿人是问,只是冷着脸呵责了几个俱在一处嚼舌根的婆子小媳妇,方回自个儿房中洗漱一回,才去徐氏那里请安问好。 宛春业已早早到了徐氏那里,正同她的四嫂章含兰说着话,章含兰此人出身书香世家,脾气素来谦和,学识亦丰盛,二人言谈之间都有惺惺相惜之感。容敏珠到时宛春竟一时没有察觉,还是徐梦洁问了一声,才回过神与敏珠打起招呼。 一时屋子里众人各分主次坐了,方红英为着昨夜的事情睡得最迟,是以今日也起得最晚,到的时候自己的座位已经被旁人坐了。那个旁人不是别人,恰是宛春。 原来她一直住在山房,几乎从未参加过晨昏定省,并不知这房中座位亦有讲究,只看着末位无人,就委身坐下来。 方红英一见此状,少不得要排揎两句:“往常没有六少奶奶在的时候,我尚且有个位子,如今来了位六少奶奶,我竟是无立足之地了。” 宛春原见着她的时候,顾及自己身份在她之后,已经站起了身,这会子一听她言语,情知自己坐错了位子,忙往侧里让出一步,微笑着示意她坐下道:“我不知这是五嫂的位置,贸然就坐了,还请五嫂海涵。” 方红英鼻腔里冷哼一声,也不同她谦让,遂在那椅子上坐下道:“你不知的位置多了去了,倒不止坐了我一个人的位子这么简单。不过你既是能让出来,足见你还是个聪明人。” 她一开口便尽是话里有话,容敏珠自昨晚就忍耐了许久,这会子瞧她进门就要找茬儿,直把心里头的一股火勾动起来,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身便向宛春道:“六嫂,这边坐吧,那里的确不是你该坐的位置,犄角旮旯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也值得同别人争抢吗?” “你……”方红英闻言大为羞恼,她的位置又不是她愿意挑选的,顶头三个嫂嫂一位姐姐,哪个不得坐的比她靠前些?原以为来了位六少奶奶,自己吊车尾的情形总要改变一二,孰料这容阿九又跑出来瞎搅合一场。 好在宛春不欲生事,人又知趣,一见丫头们已经将椅子放在了方红英的下首,便推脱了敏珠的好意道:“我坐这里也是一样。”(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九章 口舌 容敏珠岂可甘心,还要再言,旁边坐着的徐梦洁遂将她的手一握,笑道:“今儿难得大家都在,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姊妹们坐在一处聊聊天不好么?” “你的主意是好,只是有人见不得别人好罢了。”容敏珠冷笑了一声,便将手抽回来,自顾自在徐氏跟前坐下道,“我数月不在家中住着,昨夜一来,倒是瞧着家里的规矩同以往大不一样。什么时候家中车子这般紧俏了?连抽一辆出来接送客人的功夫都没有,偏要到人家的房里把少爷们叫起来开车送客去?” 她故意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出这件事情,不过是要宛春正一正名。堂堂容家六少奶奶,明媒正娶过来的孙媳妇,竟被小人耍手段欺负到头上去,宛春不知情可以不做计较,她既是知情,可容不得旁人在她眼皮子底下耍花样。 方红英当初把闲话传扬出去的时候,所为也不过是冲着宛春而去,以期打一场心理战。谁知今天宛春没有发难,倒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容敏珠强出头来。 她面上一红,只当不知敏珠的言下之意,反是言笑晏晏道:“可如昨晚上肚子疼得厉害,绍晋喝醉了酒起不来,司机们一时也不知去了哪里,幸有绍唐愿意相助,及时将可如送去了医院,才总算让人松口气。”说罢,又转着身向宛春微微颔首致歉起来,“六弟妹,实在是不好意思,昨夜事出紧急,我只顾着救人,倒忘了同你说一声,你可千万别见怪呀。” “无妨,五嫂也说了救人要紧。”宛春同她点一点头,夹目向敏珠望了一回,嘱她不必再说。 宛春暗哼一声住了嘴,直气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身畔徐氏笑看她们姐妹说着话,心里头明镜儿一般的,早将那因由过往都猜个透彻,再看宛春毫不计较的模样,心下不免微微慨叹几句。 几位少奶奶请过早安,早饭便也留在徐氏这里一同吃了。徐氏年迈,同小辈们说不上几句话,就闹起头疼,宛春见状,上前问了她几句近来的病况,知她是宿疾,便道:“以往我曾学过一些医学,虽看不了大病,这些头疼脑热的事情倒也可解决一二。”于是就将腕子上的玉镯褪下来,放在桌子上,替徐氏轻轻地在头脑上的几大穴位处按摩了一回。 徐氏果然好受了许多,闭目含笑赞许她道:“难得你还会这些本事,又是个有心的人儿,昨日你送来的枸杞,我叫人在牛尾汤里放了一些,不知你们几个尝着如何?” 一时徐梦洁等人都连口称好,方红英却眉目一转,讶声道:“这枸杞是寻常便可随便吃的吗?我昨天的那一碗牛尾汤吃的不多,倒是可如很喜欢,就多吃了一碗,会不会就是那一碗枸杞牛尾汤,让她肚子疼呢?” 她话一落地,容敏珠哗的一声就站了起来,呵责她道:“枸杞性甘,清热解毒,补血安神,乃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怎会吃坏肚子?再者,昨儿晚上那么多人都喝了牛尾汤,怎地旁人就不肚子疼,偏她一喝就肚子疼?早不疼晚不疼的,专捡着别人睡觉的时候疼起来?” “九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过问一问,何尝多说什么,你一句一句,咄咄逼人,难道是要说可如故意的装病吗?” 方红英眼见众人都在,竟把惧怕敏珠的心思都淡了几分,见她如是说,自然要为可如撑撑腰的,便又道:“我不知是谁在你那里胡说了些什么,我只劝九妹妹你擦亮眼睛,多听听也多看看,可别人云亦云。” “呵,好一句人云亦云!”敏珠脸色一沉,刚要走动,就被徐梦洁起身给拦住了,她无法只好依旧站在原地,瞪着方红英道,“五嫂倒是说说,要我听听什么,看看什么?” 方红英起先还惧怕她的气势,这会子一见有人拦住,遂将腰杆子挺了一挺,冷笑着道:“自然是听听老人言,看看古人书咯。九妹若是不知看哪一个,我倒是有本好书推荐给你。近来我才看的《红楼梦》,书里头说那贾府的公子宝玉原是倾心爱慕着林家的小姐黛玉,不想临结婚的时候,让父母长辈李代桃僵娶了薛家的小姐宝钗,直把林家小姐气得病入膏肓,一命呜呼了。借古观今,真是要庆幸咱们家里头没有宝玉那样的人,不至于林小姐快要病死了还要同别人入洞房。九妹妹若多看看这本书,也就没有今日你我的这场口舌是非了。” 她这一番言语不可谓不辛辣,房中众人不由都听得呆住,宛春替徐氏按摩的手也慢慢停滞下来。 敏珠若说早先还有一些克制的话,这会子听见此等言语,也顾不得满屋子坐着的都是她的嫂嫂姐姐,朝那方红英勾勾唇,便讥笑她道:“真是纳罕的很,想不到五嫂如今也愿意看起书来。你同我讲书,我便也同你讲一讲,不知五嫂是否记得书中有个小媳妇,嫁的是贾府一个仆人鲍二,后来趁着主子过生辰,勾搭着主子爷要谋害死主子,扶正做个少奶奶,可惜被人家听见,羞得自己自缢死了。借古观今,真是要叹一句幸而我们家中没有琏二爷,亦未曾当真娶到琏二奶奶,才免得鲍二媳妇那样的人一死,摇身一变就成了个少奶奶,你说这事怪不怪哉?” “敏珠!” “阿九,不许胡说!” 旁边里,任是徐氏等人由着容敏珠同方红英吵嘴,这会子眼看她越说越荒唐,不由得齐齐出声喝止住她。容敏珠冷冷一笑:“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不成?” 她又不曾说错什么,方红英当初嫁进容家,可不就是因为她趁着容绍晋醉酒,自愿送上门来的?一大早的又哭哭啼啼从容绍晋门中出来,任是谁也都知昨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亏得那时候容绍晋的婚事尚未议定,为了给方家一个交代,容家少不得要派人出面,将给容绍晋说媒的人一一回绝过去。她以往看不惯方红英,正是恼她手段卑劣,想不到她现在竟是越发大胆无知起来,还要把宛春比作那薛宝钗。哼,也不瞧了仔细,她六哥岂是贾宝玉那等懦弱人物?别以为姓了个林字,就当真是林黛玉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章 心病 眼瞅方红英和敏珠都毫无愧疚之意,徐氏锁一锁眉,只怪自己平日里太过纵然这些晚辈,竟让她们如此不分好歹,什么样的书都看,什么样的话都说起来。她虽慈善,但事关个人声誉,少不得要板起面孔训诫道:“这些话到底为止,以后谁都不许再提了。”又吩咐丫头们道,“把你们少奶奶都领回去吧,我累了,就不留你们了。” 说时,将宛春的手同敏珠的手一叠,劝着她们道:“你们也回去歇会子吧。” 宛春道了声是,瞧着敏珠还在犯倔,就将她的胳膊挽住,拖她出房门道:“咱们外头再说。” 容敏珠心底里犹自气得不行,跟着宛春一出门,当即向她嗔怪两句:“你是锯口的葫芦吗?由得别人说你,你就半个字都无一个?” 宛春不觉失笑,她心里并非不气,只是苦于自己的这一场婚姻的确来得莫名其妙,而容绍唐和林可如又的确像极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纵使她有心为自己辩护,又岂能在徐氏跟前说出政治联姻的话来?故此,倒不如不说。 只是她的沉默,看在别人眼中未免不是一种怯懦的表现。 方红英在容敏珠那里碰了一回钉子,虽让杨玉蓉和容敏琪章含兰等人拉出来好生劝慰了一番,但心底里着实难以平静。不管她以何种手段嫁进容家,只要嫁过来,终归还是容敏珠的嫂嫂,凭她再受宠,哪里有这般没规矩的? 还有那个李宛春,看热闹一样的看到了现在,就会在徐氏跟前儿装可怜,这会儿既是离了徐氏的眼,方红英站在楼底屋檐下便向宛春啐声道:“有能耐自己出来说话,使唤旁人算什么本事?” 宛春本已不欲计较方才诸事,孰料出门碰见这种情形,任是她再想置身事外,此刻也不得不为自己说话道:“五嫂,请你自重,我从头到尾可没有说过你一个不字。“ “你没有说过?哈!”方红英禁不住冷笑,伸手一指容敏珠道,“你若是不说,她怎么会知道我去你那里将老六叫出来开车了?” “我有眼睛,有耳朵,何须别人告诉?”容敏珠且气她行事不稳重,便又道,“当谁不知道你的那点小心思吗,你费尽心机要让林可如嫁到容家,还不是因为你自认为出身卑微,想要林可如来给你做靠山?现如今你该做的都做了,还想堵了别人的嘴不许说,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 “容敏珠!你简直血口喷人!” 方红英不想她小小年纪,竟把自己的心思猜的如此透彻,当即恼羞成怒,挣开了杨玉蓉和章含兰的拉扯,几步奔到容敏珠的面前,几乎指着她的鼻尖道,“我今天倒是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没人教养的丫头!” 容敏珠闻言,亦是双目大睁,气得两颊通红道:“我再无教养,也比你爬男人的床有教养的多!” 啪! 啊! 一道响亮的巴掌声在门檐下响起,仿佛晴天里的霹雳,直打的众人个个惊魂动魄,呆在了原处不敢动弹。容敏珠亦是吓了一大跳,待反应过来,才见得宛春脸上赫然五个红红的指印,她又气又惊,又同方红英大吵了一场,直觉阵阵怒火翻腾着从心田一跃而起,遂一抬胳膊将宛春的手一握,只说出一句:“六嫂……”身子摇了一摇,竟是往后翻仰而去。 宛春替敏珠挡下一巴掌,面上尚且火辣辣疼得厉害,还来不及找方红英算账,那里一见敏珠大事不妙,旋即一倾身子,忙将敏珠的腰肢托住,连连晃着她道:“阿九,阿九,你怎么了?阿九?” 对面跟着跑过来的容敏琪等人,见此都忙不迭的让丫头去叫医生来,又道:“阿九心病犯了,快送她到屋里去。”说着,遂同宛春抱手抱脚的将阿九腾挪回房中。 方红英方才话赶话间伸出手去,虽是让宛春挡了一把,但阿九病倒却是她所料未及的。眼看众人都忙着去找徐氏和医生,她愣愣站在那里,哆嗦着身子,方知后怕起来。 章含兰瞧她亦是可怜,待要上前宽慰几句,却被徐梦洁一把拉回来道:“阿九要紧,快同我找人去!” 章含兰无法,只得同徐梦洁一道走开。霎时,原本沸反盈天一般的门廊,陡然间就变得安安静静起来,那跟着方红英的丫头一看她人都痴傻住了,忍不住上前扯一扯她的衣袖小声道:“五少奶奶,咱们也快去瞧瞧九小姐吧。”九小姐的心病由来已久,且时常发作的反复无常,徐氏和容国钧恐她病久伤寿,是以平日里对她极为宠溺,连带着容家上下都不敢随意忤逆九小姐的意愿。 这一回方红英不仅与九小姐动了口,甚至还动起了手,设若九小姐有个三长两短…… 丫头不觉同情的看了一眼方红英,任是她再能耐,容家也留不下她了。 丫头们都懂的道理,方红英如何不懂?正因为懂,她才怕的一步都走不动。一听丫头们说要去看敏珠,当下也不顾面子不面子了,赶紧擦了一把泪,急急的带着人往房中跑去。 还没进门,那边徐氏房中的一个小丫头就跑出来,急急吩咐外头的人道:”快去叫老爷来,九小姐怕是不好了。” 方红英听罢身子就是一软,若非丫头们手快扶住了她,她几乎都要跌进门槛里。 容国钧原在书房中同顾纬讨论时政,听人来说敏珠病倒了,立时就丢掉了手中的钢笔,急忙赶回徐氏房中,进门便看乌压压站了一屋子的人,敏珠自在床上躺着,双目紧闭,宛春蹲在她的床沿,正细细的为她诊断,片刻,才回过头对徐氏诸人道:“无大碍了,阿九的脉象已经恢复正常了。” “阿九。”容国钧上前几步,逼得屋中几位少奶奶忙都给他让出了道,看他立在床沿,探了探小孙女的额头,方冷声喝问道,“是谁又惹着她了?”阿九的心病若无外因,从不会无故发作。他里里外外说了多少次,阿九年纪小,身子又不好,凭他什么事都要多忍让她一些,又是谁敢拿他的话当耳旁风?(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一章 家法 容国钧怒目圆睁,骇得一众丫头婆子少奶奶都低下头去,唯有宛春无所畏惧。她平白受了方红英一顿排揎就算了,可是阿九有什么错?不过替她说了几句话,就能任凭那方红英动手打骂了吗? 她绝对不会这么饶过方红英的。 于是,她转着身便将旗衫下摆一撩,长跪下去道:“爷爷,纵使这话说出来让人难受,可我还是不得不说。九妹妹失去父母已经是她这一生最大的不幸,五嫂怎可指摘九妹无人教养?再则,我身为九妹的嫂嫂,人说长嫂如母,五嫂指责九妹,岂不是也在指责我?既如此,我甘愿领罪,求爷爷不要责骂九妹,要骂就骂没有教导好九妹的我吧。” 方红英恰也进了门里,原本容国钧的到来就已经让她吓破了胆,这会子再听宛春所言,简直要气炸了肺,宛春只比敏珠大了两岁,嫁过来还不到半年,算得哪门子的长嫂如母?她们姑嫂两个,真是要把她往死里逼。 方红英一急,忙也跪到容国钧面前:“爷爷,你别听她胡说,我没有指责九妹,我没有。” “你若没有,阿九怎会气晕过去?若不是我拦得快,你几乎还要打她一巴掌!” 宛春仰起了头,她的肤色本就白皙细腻,又素来娇生惯养,哪怕是不小心的一个磕碰,都能留下印痕,更何况是面对方红英那十足全力的一掌呢? 容国钧和徐氏看得分明,纵使知道实情不似她二人说的那般简单,只是单看宛春和容敏珠的情形,对于方红英的为人也不由厌恶了几分。兼之兄弟阋墙妯娌不睦,更是容家大忌中的大忌,寻常众人虽有不和,也不过是背地里嚼嚼舌根,这闹到他们跟前的,独有方红英一个。何况她还把阿九气得病发,便是杀一儆百,他也得责罚了方红英,于是吩咐了顾纬道:“去叫人把老五找来。” 这就是要请家法了,众人心里都是一惊,杨玉蓉身为长嫂,又领着家里的事宜,忙就站出来为方红英求情道:“爷爷,奶奶,这也是我看顾不周,由得她们姑嫂姐妹斗嘴,才闹出这起子事来。还望爷爷奶奶宽恕,五弟妹她也是无心之过呀。且看在她初犯的份上,让她好生同九妹和六弟妹赔声不是,家法就免了吧。” 她一开了口,章含兰便也想跟着上前去求情,孰料容敏琪和徐梦洁一边一个拉住了她,徐梦洁低低告诫了她道:“勿要多事,大嫂为她说话,乃因她是半个一家之主,你去求情,往后阿九和六弟妹那边,你可要怎么说呢?” 章含兰书虽读了不少,但若论世故人情,是远比不得在容家长大的徐梦洁的,让她这么提点一番,那伸出去的脚才终是小心收了回来。 他们这边怒的怒,求情的求情,正一团乱的时候,可巧敏珠嘤咛一声,竟是转醒过来。容国钧和徐氏也顾不得还在跪着的方红英,忙都赶上前,围坐在她的床头,齐声的问她:“阿九,你怎么样了?” 敏珠似乎自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将将醒来见得容国钧和徐氏的面,不觉哭泣了道:“爷爷,奶奶,我几乎要见不到你们了。” 唬得容国钧和徐氏都不许她乱说,忙都轻言轻语的劝慰着她。一时顾纬也带了容绍晋过来,容绍晋在外头已经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他万没料到平日里精明伶俐的夫人,竟会在今天闯出这样的大祸,一路上又是气又是怕。气她小肚鸡肠,同小孩子一般见识,又怕容国钧当真会要请家法,鞭笞数十,到那时他才是进退不能里外不是人呢。 这会子进屋,眼见敏珠是无碍了,容绍晋也不管丢人不丢人,扑通一声就撩袍子同方红英并肩跪倒在容国钧脚下,磕了头道:“爷爷,是孙儿管教无方,使内子做出这等祸乱内宅的丑事,几乎气煞了九妹,也气坏了爷爷奶奶。孙儿不孝,恳请爷爷奶奶准许孙儿将内子带回去管教,孙儿必会被爷爷奶奶和九妹讨一个公道的。” “算你还懂的规矩!”容国钧冷哼一声,遂命他们夫妻起来,又道,“你要把人带回去也可以,只是你媳妇不止气倒了阿九这么简单,她还打了老六的媳妇。我们容家总说宽以待人,如今妯娌间都动起了手,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这……”容绍晋不知中间还有这一层缘故,再看宛春,果然半边面颊微微红肿着,心头大骇,忙就朝她拱手作揖道,“这都是红英糊涂,我替她给六弟妹道个不是,还望六弟妹海涵!” “五哥不必多礼,庆幸五嫂的那一巴掌没有打到阿九身上,往后下不为例就是。” “下不为例,绝对下不为例!” 容绍晋狠狠瞪一眼他身旁瑟缩站着的方红英,前后赔了好一通不是,方将她的手一扭,拖出屋子去了,当天便听说他着人将方红英送回了家去,好生反省反省几日。 敏珠听言,眼见屋里已无旁人,才对宛春笑着竖起大拇指道:“你刚才的话,真是大快人心!” 宛春没好气白她一眼:“你方才也差点要大快人心了,以后不许再没病装病了,难道你没听说狼来了的故事吗?倘或下次大家对你的病不以为意,你当真出了意外,可怎么办呢?”幸好这小丫头装晕之前还知道要攥紧了她的胳膊,若不然,就凭她跌的那一下,没个心病也要跌出个心病。 容敏珠吐一吐舌头,何尝不叹宛春反应敏捷,她不过在她掌心里勾一勾,她便全然知晓了她的计划,还陪她演出这样一场好戏,便嬉笑着道:“我心里自然也明白这其间的厉害关系,所以我只吓唬她们,不会吓唬你的。再者,我的心胸可比你想象的要开阔,这等小人我才不会同她多计较呢,不过也不愿意让她们欺负到我头上来罢了。” “你呀,可真是个坏透了的小姑子。” 宛春暗叹,伸手刮了一刮容敏珠的鼻梁。容敏珠也不躲她,微微地冲她一笑:“彼此彼此,你也是个坏透了的六弟妹。” 噗嗤!两人说罢,相视间不由破口而笑,宛春这会子才知敏珠当初说的不愿再容家住,是何深意了。正好她也住不惯,姑嫂两个琢磨一回,倒不如仍去山房里住,且那里离敏珠的学校也相近些。 她们把要回山房的话同徐氏说了,徐氏也知经此一事,是留不住这两个冰雪聪明的丫头,倒也不勉强,只说让她们自己多注意冷暖,又吩咐宛春好生照料药草,多早晚再送一些枸杞子来,方命人备车送她们姑嫂两个回去。 翌日,趁着敏珠已经上学去,宛春无事,便要趁天晴,将衣服被褥都拿出来晒一晒。她领着秀儿刚在院中忙活不久,忽听得有车子开进来的声音,转头一望,却是容绍唐面如寒霜似的走下车疾步迈过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二章 扔书 宛春黛眉斜飞,站在晾衣服的架子底觑他一眼,正不知他这会子来所为何事,便见容绍唐站住脚,四下一望,喝命随从道:“去给我挨个屋的搜,除了古籍字典,其他一应书籍全都给我扔出去!” 什么?宛春讶异挑高眉毛,猜不透容绍唐这又是发的什么疯,好好地跑到她的山房来扔什么书?遂将手里的衣服丢给秀儿,忙上前几步喝止那起欲要行动的随从们道:“慢着!这里是我的家,一应物品都归我所有,我看谁敢造次!” 随从们多少听闻了玉兰山房被容国钧赠与宛春一事,闻言果然不敢擅自行动,容绍唐面色更冷,回眸凝视着宛春道:“阿九品行乖戾,多拜禁书所赐,我扔书是为她好。” 这真是奇了怪了,阿九的脾性关书籍何干? 宛春眉山微蹙:“你又从哪里听来的胡话,阿九虽是乖戾,但却明断是非,聪敏慧黠,此亦拜书所赐,你怎可仅凭片面之词就要烧了山房内藏典籍?” 容绍唐鼻腔冷哼出声,他自诩行事坦荡磊落,倒不想差点让自己的嫡亲妹子和媳妇毁了一世英名。亏得他还担心这姑嫂二人相处不睦,如今想来倒是担心的多余了,人家姑嫂两个何止相处融洽,背地里竟还联起手来演了一出大戏,几乎把人家一对夫妻拆散了不说,还闹得外头绯闻四起,都道是他为了林可如才使得宛春同方红英之间别生嫌隙,便道:“你可当真是恶人先告状,眼下证据确凿,都说是你和阿九合起伙来装病欺负五嫂,让五嫂迫于无奈被遣回家闭门思过。我原先只当阿九年纪小,平日里她胡作非为,都当成是她不懂事的表现,故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由她去了。而今你年长她几岁,却也这般不通情理,心思歹毒简直让人可恨!” 呵,被打的竟被人倒打一耙了!宛春气急反笑,驳斥了容绍唐道:“如我是恶人先告状,我倒要问问你,是谁告诉了你这事?难道她就没说,五嫂是如何辱骂阿九,又是如何要打她的吗?我看,恶人先告状的是告诉你的那个人才对。” “你!”容绍唐一时气噎,“事到如今,不管是谁告诉了我这件事,总之从今往后,不许你和阿九两个再相来往,我今日就着人将阿九的东西搬回容家去!” “这话你对我说没用,要说也该是对阿九说,我倒是要看看,阿九答不答应你呢。” 宛春气到极处,未免恼于他的独断专行,又恨他偏听偏信,柳眉横扫处,眼瞧着李桧并一众听差都隔得远远地观望向这边,心火一升,便扬高了声音道:“李桧,送六少出去。往后但凡没我的吩咐,除了九小姐和我,谁都不许进这个山房来!” 说罢,长袖一甩,容绍唐只觉得滑如丝绸的衣摆从自己的眼前忽闪而过,禁不得眨一眨眼,再抬首,却见宛春已经带着秀儿走远了,徒留一个孤高清傲的背影给他。 他暗憋着一肚子火,脑子里尚还留着宛春的娇吒声,便一扭头,向身后的副官沈岸命令道:“重山,即刻派人回去仔细给我查一查,六少奶奶同五少奶奶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岸颔首应声是,随即派了两人回容家,再一望容绍唐道:“六爷,这会儿咱们该去哪儿?”六少奶奶可是说了,没她的允许,除了九小姐不许旁人进山房啊。 “回军营!”容绍唐袍袖一甩,转身就走,容颜却越发阴鸷起来,心内连道三声好,好一个威风八面的四小姐,竟敢当面赶他走人!他越想越恼,气恼交加时无可发泄,便冲着沈岸又吩咐一句,“你留下,待九小姐回来,即刻将她送回容家去。” 说着,脚下如同生风一般,刹那就登车驶离了玉兰山房。 “哎,不是……”沈岸在后头叉一叉腰,摇头直叹自己如今办的差事是越发不像样了,一个随军的副官,哪里能管得了他这位少司令的家务事?更何况,带了谁走不好,偏要他带走九小姐,这不是要难为死他吗? 沈岸几欲挠破头,晌午时分,容敏珠下学回山房,才到门口就听门房说她六哥来过了。这倒是巧了,她正有一肚子的话要同他六哥说呢! 容敏珠憋着一股劲儿,噔噔跑进院子里,扬声唤了几回六哥,半晌没等到回应,正自纳闷着,沈岸已从屋子里跑出来,一一将容绍唐的话告诉了她,又说:“这都是六爷的原话,九小姐您还是收拾行李回容家吧!” “嘁,我回不回容家,与他何干,由得他来多事,真是好笑极了!”容敏珠果然对容绍唐的话大为不满,冷艳睨了沈岸一回,转身便去房中找宛春。 宛春便将白日里容绍唐过来时说的那一通话都向她说个完全,又道:“他还说,不许你我两个再相来往。” 敏珠才不搭理他这一套,伸手从桌子上的盘子里捏过几粒葡萄,一面剥着皮一面吃道:“他要敢扔我的书,我就去砸了他的军营!再则,我们两个又不是他手下的兵,腿脚也长在我们自己身上,凭什么他说不让我们来往,我们就不来往?叫我说,下次别让他来才好呢。” “我也是这么说的,不许他再来!”宛春一想到容绍唐的那一番话,就止不住生气。想他真是糊涂得很,不帮着敏珠讨公道倒也罢了,反而还要为了一个外人,同自己的亲妹妹计较,他这样的哥哥未免做得太不称职,真是比伯醇和季元差多了。设若她的大哥和三哥知道她被人这样的欺负辱骂,定不会轻饶过那个人的。 想到伯醇和季元,宛春倒又忆起一桩事,忙就叫来秀儿道:“最近可有家书寄来?” 秀儿摇摇头:“没有,前番我就去信箱那边看过了,里面空空的,并没有什么信件。” 嗯?说起来,距离上一次回信已过去了半个多月,便是从旧京到南京的路途再遥远,半个月时间总可以寄到的,如何直到现在也无个只言片语?(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三章 夜惊 宛春心下十分奇怪,再联想到数日前做的那一场梦,只恐李家有不测,便命秀儿去取纸笔,要再写一封信回李家。 敏珠跟在她一旁看了,瞧她话里林林总总提了不下十数人的名字,便好奇地指着其中两个名字问道:“金丽是谁?湄心又是谁呢?” 宛春笑答她:“金丽是我姑母家的妹妹,湄心是我姨母家的妹妹,她二人同我关系十分亲密,形如一母同胞。我嫁出门后已许久不曾有她二人音信,故此在心中代问她两个人是否安好。” 敏珠抵腮含笑,又问:“她们都是多大的年纪?” 宛春道:“湄心比我小一岁,今年整十八。金丽嘛,同你一样大的年纪,或许比你还要大上两个月,如今在上海圣玛丽女中读书。” “这真是好极了,若有机会,我倒想见一见你的两个妹妹。”敏珠不无歆羡的望着宛春笔下的书信,又道,“我瞧你都叫她们的名字,那么她们平日里都怎么称呼你呢?” 宛春道:“她们叫我宛姐姐。” “宛姐姐……”敏珠在嘴中细细品读了这三个字,倏尔一拍掌笑道,“叫你宛姐姐可比叫你六嫂好听多了,以后我也叫你宛姐姐如何?” 宛春看她手舞足蹈的模样,一时笑不可支:“随你的意愿,你便是叫我宛春也可以。” “直呼名姓的话只怕奶奶要说我没规矩的。”敏珠嘻嘻一笑,托腮撑在那桌子上向宛春道,“把我也写进你的家书里可以吗?我想让你的家里人都知道,你再我们容家还有我这个朋友。” “这当然可以。”宛春欣然答应,敏珠可谓是她嫁进容家之后的一个意外之喜,对于这样一个伶俐惹人疼爱的小姑娘,她自然愿意推荐给家里人认识,也好让母亲她们放宽心,她在容家总还有个伴儿的。 她写完信,封上印泥,就交由李桧寄送出去。 敏珠陪她吃过午饭,下午仍旧去学院里上学,至晚回来时,嫌在体育课上消耗了太多精力,晚饭潦草喝了些粥,就回房歇息去了。 宛春就着灯光看了几页医书,到底也没能熬住,遂洗漱一番,便也回房休息。 秀儿白日里午睡过一场,夜间倒是来了精神,不免睡得晚些,看宛春和敏珠两个换下来的衣服都还摆放在盥洗室里,闲着无事就动手把她二人的衣服都拿出去洗了。 时钟悄然指过十点钟的时候,门外却不期然想起汽车轱辘的摩擦声,秀儿一愣,忙将一双湿湿的手儿在围裙上擦抹两下,起身往外走去,就着院子里的路灯一瞧,恰见得容绍唐一身黑衣黑裤的走进门来。 她身子一直,赶紧同他问了好道:“六爷是吃过晚饭回来的吗?不巧得很,因为入夜,九小姐和少奶奶两个都睡下了。” 容绍唐摆一摆手:“无妨,我去见一见九儿。”说时,人就往别墅的楼上走去。 到了敏珠门前,敲一敲门,果然门里毫无动静,他伸手试探着推了推门,忽听细微的一声咿呀,门竟是开了。 他便轻手轻脚走进去,夏夜的月光清亮,从半开的窗户直透进屋子里,映照出一地白光。容绍唐打开了灯,欲再往前,不料灯光大亮,竟把敏珠惊得坐了起来,揉揉眼睛待看清是容绍唐,才松口气又躺回床上去,睡眼迷蒙的瞪着他问:“六哥,你来做什么?先说好,我不要回容家去!” 容绍唐无奈一笑:“好,不送你回容家。你起来我瞧瞧,五嫂打你的一下可疼吗?” 敏珠眨巴眨巴眼,倒真听话起身来了,不过不是为了给容绍唐看伤情,却道:“看样子六哥还是没有知晓实情,方红英倒是想打我来着,不过没打着我,打着宛姐姐了。” “宛姐姐是谁?”容绍唐皱着眉,他从沈岸那里听说的,可就是方红英动手打了容敏珠,何曾有个宛姐姐? 容敏珠吐一吐舌头:“宛姐姐就是六嫂呀,方红英是成心的要打我,那一巴掌把宛姐姐的脸都打肿了,只怕今日还没有完全消下去。” 容绍唐眉头皱的更紧,目光薄凉的一如地上的白月光,若是打着了宛春,那就能解释通了。宛春可是李家的四小姐,容家明媒正娶的六少奶奶,方红英再有理,出手打了她,那也是有理变没理,更何况她如今是没理在先呢。家里人瞒住方红英打宛春一巴掌的事情,恐怕所惧的也就是李家同他容绍唐的态度了罢? 他可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想着自己白日里还声称宛春是恶人先告状,容绍唐这会子也禁不住要骂起容绍晋了,亏得他也是做兄长的人,怎好为了自己的婆娘就污蔑敏珠和宛春?他没有找他夫妻两人算账,都是便宜他们了。 容绍唐握一握拳,低头瞧着敏珠哈欠连天的模样,便劝她抓紧休息,自己却出房门来,一转了身就往走廊尽头去。 那里只有一间大房,是他和宛春要住的地方,他去军营之后,便只留着宛春一人在这里。这会子她既是睡下,里外都是一片的空寂。 秀儿见容绍唐回来,原要上楼告诉宛春一声,在走廊里遇着容绍唐,倒又不好这般推开门将宛春叫醒了。容绍唐也知她的目的,挥挥手示意她自去休息,依旧放轻脚步,推门进入房中。 宛春怕黑,嫁人后秀儿总也不肯同她一处歇息,多数就她一人在屋里,遂在入夜时留着床头一盏石榴红的百褶小罩灯,倒省了容绍唐开灯的功夫。 就着灯光慢慢走近床沿,低头的时候恰能听到宛春浅浅的呼吸声,正睡得十分酣甜。 容绍唐未曾惊动她,轻轻抬手将罩灯拧向床头,在灯光的映衬下,恰能看到宛春左颊上,从耳根到下巴处有微微的红肿,果如敏珠所言,便是今日也没有消散,足可见当时方红英下手之重。 容绍唐屈膝在床沿坐下,伸着手便欲摸一摸那肿起的地方,孰料指腹刚刚碰触,就见宛春眉弯微动,显是疼了的模样。 他心田一紧,不由将手缩了回来,在膝上握了几握。饶是他见惯了家中的勾心斗角,这会子也仍是心惊,这一巴掌打在宛春身上都这般让人触目惊心,设若是打在阿九身上,以阿九的身体,就该真要犯起心病了。 容家这一盘散沙,再不收拾,迟早要出大事!(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四章 致歉 他于夜里悄然无声的来,又在夜里悄然无声的离去,丝毫没有留下来过的痕迹,直让敏珠在醒来后怀疑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天亮的时候跑去问宛春,宛春摇摇头,也是一头雾水:“我昨夜睡得沉,并不知他是否回来。不过,昨天我把话说到那个地步,他便是回来,没我的准许也进不了门的,大抵是你在做梦吧?” “可是这梦也太逼真了。”敏珠恍惚里还记得自己同容绍唐说了几句话,怎么眨眼间他人就没了?直到她上学出门,尚且还困惑着,见了李桧,便站住脚问他,“昨天我六哥是不是来过了?” 李桧眨巴眨巴眼,片刻才死命摇起头,摆着手道:“没来,没来,昨夜谁都没来过。”要是叫四小姐知道,他守着门还能把六少爷给放进去,还不得骂死他?由是他是抵死都不能承认的。 “没来过就没来过,你怕什么呢?”敏珠瞥他一眼,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失望,闷闷不乐地坐上车出门去了。 李桧大擦一把汗,捏着刚得的一封信,忙不迭就送往宛春那里去,宛春拆开看了,信却不是李家寄来的,而是二姐姐仲清从上海寄来,道是不日就是宛春的生日,随信送上一封厚礼,以祝贺她生辰之喜。 宛春在信封中掏摸一回,又从其间拿出一个小信封,拆看一看,里头塞着一枚胸针,圆形的金底托上嵌着一颗粉珊瑚,极其贵重,亦极尽心意。宛春取了胸针小心别在衣襟上,掐算日子,今儿已是六月初四了,再有两日就是她的生日,李家便是再忙,遇着她生日总该有音信来的。 谁知出乎她的意料,自上回那一封信寄出去后,仍旧是石沉大海,杳无回音。电话固然可以打长途,但一来过程十分的费事,二来由于时局关系,南北两地的长途电话时常处于占线中,线路也容易被切断。 联系不上李家,宛春便有些坐立不安,连带着自己的生日也不大放在心上了。 还是敏珠从秀儿口中听说了她的诞辰一事,直呼险些耽搁,忙就使人去将自己珍藏的宝贝拿来,逐一挑拣着要给宛春贺寿。晌午时分,容家那边的几位少奶奶并老夫人徐氏亦各自送了贺礼来,宛春一一谢过,都让秀儿好生收起,心里犹自惦念李家,遂又写一封信寄往上海,同仲清打探消息。 过了晌午寄完信,宛春心中才轻松些许,方有心去看众人送的生日礼物,其中自然是敏珠略胜一筹,送了一个粉彩花卉多层首饰盒,盒中打开每一层都有一件珠宝卧在里头。她嫌贵重,便叫来敏珠,欲要还她两件,敏珠却不答应,笑她小家子气:“好东西我自己留着呢,怎么会舍得给你?给你的都是我不要了的,哪里就那般贵重了?枉人称你们李家富可敌国,这点子眼力都没有吗?” 宛春笑道:“人言可畏,我们李家虽有些根基,却当不起富可敌国四字。不过,你既是说了不要,那么我可就全都笑纳了。” “尽管拿去,若是嫌少,我那里还有呢。”敏珠大大方方的摆手,姑嫂两个说笑时,外头又进人来。 是个戎装焕发的青年子弟,三分面熟模样,一见了宛春和敏珠的面,便拱手拜道:“六少奶奶,九小姐,少司令知今日是六少奶奶诞辰,特命小人给少奶奶送一份寿礼。又为贺九小姐康复之故,亦送九小姐一份贺礼,还请二位笑纳。” 话毕,旋即从包中拿出两个锦盒来,一红一蓝,各自递到宛春和敏珠手里。 宛春讶异至极,万万想不到容绍唐百忙之中还能记得自己的生日,她忙让人打赏了送礼的人,待他走后,同敏珠一道将锦盒打开来,方见得她的盒中乃是一支黑色钢笔,而敏珠的盒子里却是一枚小巧玲珑的胭脂玉扣。 敏珠于珠宝早已看的多了,见是玉扣难免有些责怪她六哥的品味,扭头一见宛春的钢笔,却极为赞叹,拿起来细看一回道:“这是万宝龙的钢笔,德国有名的品牌,一支几乎买得起寻常人家的两层楼房,可见六哥对你真是舍得。” 哦?宛春从她手中接过钢笔,摩挲着笔杆上的三圆环,想起自己房中的那支钢笔不久前恰跌在地上摔坏了壳,便向敏珠道:“我原先的笔坏了,还想着多早晚再去买一只,不料你哥哥的礼物送的这般及时,真可谓是雪中送炭了。” “嗯?还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敏珠站起了身,在宛春的书桌前转了一圈,果然在桌子上瞧见一个坏了壳的钢笔,斜放在一本打开的书页中。她摩挲摩挲下巴,不做声的微微笑了,想来自己前一晚并不是在做梦,容绍唐是当真回过玉兰山房的,若不然他怎知宛春的钢笔坏了呢? 如此说来,自己同他说的那段话也不是梦话,什么生辰康复,都是幌子罢了,六哥必是知道了宛春和自己遭受的委屈,才借着宛春生日的名义,向宛春和自己致歉来了。哼,她就说嘛,她六哥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多早晚六哥定会明白谁才是好人谁才是坏人。 敏珠暗里得意,眼看宛春也是心情愉悦的样子,便诚挚的邀请她去外面馆子里过生日,顺路再从蛋糕房中为她买一个蛋糕。 宛春知她手中零花钱甚多,但念及她的年纪和辈分,倒不好让她给自己做这个生日,遂也带上钱包,欲要做东请一请敏珠。 姑嫂二人外带着一个秀儿便相约坐车出门去,敏珠见请不了客,就单买了一个蛋糕来。宛春新到南京城,对于城中的酒楼饭店自然不比敏珠熟悉,问询了敏珠的意见,便择了一家极为有名的同庆楼入座。楼中小二见她三人衣着样貌皆是上品,自然不敢怠慢,忙引着她们去了楼上雅间坐下,端上茶水好生伺候一番,待她们点完菜,方下楼准备去。 这一顿饭因是宛春做东敏珠点菜,两相得宜,姑嫂二人自然吃的十分尽兴,连带秀儿都比平日活泼许多,直赞南国风味奇佳。 敏珠笑她少见多怪,想着吃过饭倒也无事,既然宛春和秀儿对南京城不甚熟悉,倒不如坐上车去各处走一走看一看。由是待宛春结了账,三人便出门坐车往秦淮河夫子庙而去。 十里秦淮,六朝金粉,自古以来便是风流佳地,敏珠难得做一回东道主,自然兴致勃发,耐心一一为宛春和秀儿讲解南京城的历史。她们绕着秦淮悠然转了一圈,宛春感于秦淮的美丽和八艳传奇,少不得要多停驻一会儿,追思逝去的过往。 她们围着河沿漫步而行,敏珠正待要领她们去夫子庙,蓦地听得一声喧哗,三人忙回头望去,只看后头刹那间围满了一圈的人,有人叫喊着道:“不好了,有人受伤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五章 医院 宛春和敏珠听罢,相视大惊,忙就携手过去,好不容易挤开人群,才见当中被众人围成的圆圈里躺着一个黄包车夫模样的人,左手臂上的衣服袖子破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淋漓,似是被利器所伤。 那人只管抱着胳膊在地上疼的打转,四下有热心的人儿欲要上前扶起他,却都被他疼的推开了。宛春瞧见,当下也顾不得身份不身份,忙推开面前的人蹲下身对那伤者道:“别动,我学过医学,快让我瞧瞧你的伤口。” 她今日出行,穿着打扮俱是华丽,虽言明是医生,左右的人却大多不敢相信,都道:“小姐,这种事你处理不来的,仔细他疼起来再伤着你。” 敏珠亦是担忧,一面去拉宛春一面道:“你何曾学过医?快别靠近他,实在不行,可以把我们的车子借给他,送他到医院去。” “只怕来不及送医院。”宛春不听众人劝阻,执意握住那人的手臂道,“瞧这血的喷射痕迹,大抵是伤着动脉了,须得尽快包扎止血,方可保住他性命。” “什么,这么严重?” 围观人群一时议论纷纷,宛春伸手在那人的伤口上端的动脉压迫点上,用力将动脉血管压在骨骼上,以中断其血液流通,眼见得血流减缓,在身上四下翻找一回,并没有找出可用的巾帕等物,只好冲围观的人群道:“谁有绷带和三角巾,或者寻常布匹也可以?” 人群中的几个粗衣大汉忙不迭都道:“有有有。”说时,各自从衣襟上撕扯下一块布来,送到宛春手里。 宛春遂叫过秀儿,吩咐她:“你的手指在这里按住,待我包扎完你再松开。”于是自个儿松开了手,将收缴来的碎布折叠成条带状,将其缠绕在伤口的上端,又利用剩下的几块布做成衬垫,在缠绕部位用衬垫垫好,用力的勒紧打成一个结。只是她力气到底小了一些,即便打了结,伤口处依然有血迹渗出,宛春便再次命令着围观的人道:“去找一个木棒来。” 立时就有人答应着去了,片刻拿着一根短小的木棒交给宛春,宛春遂将木棒从结下穿过去,旋转着木棒使条带绞紧,至伤口不再流血为止才松口气,从自己的头发上将发带扯下来,绕着木棒一圈,让它固定在伤者肢体上,道一声好了,方对敏珠道:“走吧,把他送医院里去。”她只是止住了血,伤口的地方尚未做消毒处理,总归是要去医院一趟的。 因着整个急救的过程利落而迅捷,众人不觉看得呆住,这会子眼见人是有救了,不由纷纷鼓起了掌,直对宛春等人刮目相看。 宛春甚是不大好意思的低下头去,她学医至今,还是第一次治病救人呢。 敏珠亦是看得呆住,几乎快要不认识面前这个救死扶伤的女子,她……她可从来不知道宛春还有救死扶伤的本事呢!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呀。 她呆呆的愣在那里,宛春连唤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忙答应着,同宛春和秀儿将那车夫扶起来,坐车赶往医院去。路上,少不得要问宛春:“你到底还会些什么,趁早一并告诉了我,若不然,下一次你再露什么本事,我又要看得痴呆起来了。” 宛春失笑:“这哪里算是本事,我在医学院尚未读满三年,只会一些医学的皮毛而已。若叫老师们看见,想必还要说我学艺不精呢。” “你的老师未免太苛刻了。”敏珠口中赞叹,忽而脑子里一转,又急转头去望着宛春,“你在医学院里读的书?” “是呀,有什么问题吗?”宛春不解的抬头。 敏珠张口结舌了半天才道:“你们李家居然同意你去医学院读书?莫不是将来还要你去做一个郎中?” “做郎中也未为不可,悬壶救世可是功德一件呢。”宛春含笑看着敏珠的眼睛越睁越大,禁不住捏捏她的鼻头道,“可惜以我的本事,我只会包扎伤口。” “咦,那为什么当初你不在学校里读完书?”敏珠好奇起来,李家既是愿意送宛春去读医学,总不会半途后悔吧? 宛春提起学业就不免唏嘘,看了看敏珠,良久才低低的叹息道:“因为我要嫁人了,书自然也就读不成了。” “这……”这个答案就太出乎意料了,敏珠想起宛春只比自己大了两岁半,而今才过的十九岁生日,李家也真是狠心,竟把这么一个小女儿嫁到遥远的容家来。 她并不知容李两家暗中的较量,亦不知造成宛春不能毕业的罪魁祸首就是她的亲哥哥容绍唐,心底里甚是为宛春可惜。 她们把病人送去了广济医院,这家医院的前身乃是一位爱尔兰的传教士开办的诊所,后来诊所扩建,招纳了国内外许多优秀的医生,逐渐在上海当地形成规模,遂改名为广济医院。容家在这医院里亦投有股份,家里的家庭医生也是从广济医院外派出来的,敏珠素日有些头疼脑热,也多在广济医院诊治,由是她对于广济医院尤为熟门熟路。 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一见她来还当是又犯了旧疾,便都上前问她情况,敏珠澄清之后,便指着院子里的车辆道:“那里有个人受伤了,急需止血消毒,重新包扎,你们快去瞧瞧。” 跟她相熟的一位姜医生忙就随着她手指的方向奔去,见车里斜躺着一位男子,左手臂上用葛布等物严实的包扎着,遂叫人抬了担架将他运到病房中去,亲自上阵查探一番,又拆开他的绷带,见里头伤口虽深,好在救治及时,已经止住了血,便命护士来为他清理伤口。余光却在包扎的地方再三打量了几眼,方转过头笑问容敏珠道:“敢问九小姐,这人的伤口是何人处理的?”手法虽不甚老练,但包扎的方式却极为正确,倒像是个内行人所为。 敏珠听他问,便向宛春努嘴一笑:“是我家宛姐姐包扎的,如何,是不是包扎的很好?她可曾是医学院的学生呢。”(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六章 重返 “哦?这就难怪了。”姜医生面含微笑,向宛春点一点头致意。 宛春颔首回他一礼。 姜许便问她:“不知小姐在何处求学?” 宛春道:“原在旧京医学院上了三年学,后来……到了南京,就把学业耽搁了。” 医学院的学生一向都是学满五年方可毕业,宛春只学了三年,便是姜许听了,都大为可惜起来道:“学医虽苦,学成之后却终身致用,小姐不该轻言放弃的。”如今人的观念中,医学同下九流的行业仍是差不离的,男子学医已是不易,何况女子乎?且他们医院里,就极为缺少女医生和女护士。 宛春何尝不惋惜?只是嫁了人,哪里能够说回去上学就回去上学的呢。 她面上不觉一阵的失落,敏珠眸光中望见,托腮一想,倒是有个好主意:“哎,姜医生,你这里既是缺人手,不如叫我姐姐来医院里给你们帮忙如何?她会些医学,人又聪敏,寻常你只要多教导教导她,可比在课堂上读死书还要学得好呢。” “哎呀,这自然是好极了啊!”姜许拍腿赞道,“我怎么就没想到?现如今我们医院对外还承接着救治官兵的任务,新起的大楼里什么不缺,就缺医学生。” 只不过……姜许抬眉看了看宛春,见她容颜姝丽,举止端方,分明是个大家小姐模样,且听敏珠唤她姐姐,还当她是容家的姑娘。想着容家的身份和地位,只怕未必肯同意家中小姐到医院当义工,便问敏珠:“你们家里人同意吗?” 敏珠和宛春都笑道:“他们管不到这儿的,我们只白天来,晚上就回去了。” 这样也好,晚上女孩子值夜班也不安全。既是说定,姜许遂放下心,再三同宛春和敏珠说了医院上班的时间,又看护士已将伤者的伤口处理干净,方送她二人出去。 宛春直到回到玉兰山房,还像是做梦一样,不敢相信自己又能回到医学的世界里去,她晃着敏珠的胳膊,又是谢又是笑道:“真怕明儿一早起来,发现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敏珠亦打心眼里为她高兴:“算着你上班的时间,倒同我上学的时间差不离,如此一来,我们便可以一同坐车出门去,到下午再一起坐车回来,岂不正好?” “正好,正好,好得不能再好!”宛春喜笑颜开,她平日里还有几分矜持模样,如今心怀大开,便露出与众不同的一面来。 说话的功夫,车子已经开进山房中去,她们走的时候是白天,回来的时候山上已经近黄昏了,院子里早早就亮起了灯,灯火与玉兰树交相辉映,仿佛绚丽的烟花。在烟花落处,却突兀停着一辆长长的黑色轿车。 敏珠一眼望见,嘴里哎了一声道:“那不是六哥的车子吗?”想他白日里送过了礼物,还当他不会再来了呢。 宛春也没料到容绍唐会在今日回玉兰山房,她挑眉看着李桧,李桧搓搓手,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一溜烟就跑没个影儿。 宛春让他逗得一笑,想着今日无论如何都是自己的生日,万不能给自己惹闲气,便不多计较,携着敏珠和秀儿进房中去。 楼下客厅里,容绍唐果然在沙发上如松般端坐着。 他随军时日久了,到哪里都改不了军人的气质,兼之他可能是回来得急,并不似以往换着家常衣服,而是穿了一件松枝绿的军装衬衣,衬衣的下摆扎进同色的西装裤中,脚上一双漆黑皮鞋,脊背挺直的坐在那里看报纸。 敏珠掩口偷笑,竖起食指在唇上悄然向宛春嘘了几声,便蹑手蹑脚的绕到容绍唐背后,准备吓他一大跳。谁知她才伸出手去,容绍唐的背后仿佛长了一只眼睛似的,极快就将报纸一合,扭头将敏珠的手按住,笑她道:“我早听见动静了,只是等你们来罢了。” “哼,没意思。”敏珠笑嗔他一句,松开手,顺势坐在他的身边,拍拍一侧里的空位,招呼宛春道,“宛姐姐,这边坐。” 宛春一笑,并没有同他们兄妹挤在一处,而是坐在他们对面的漆皮印花沙发上,问容绍唐:“六少爷几时来的?” 容绍唐望她一望,又在余光中看了看敏珠,并未回答,却是道:“你们两个今日出去过生日了?” “是呀,你不来,所以我和宛姐姐就去同庆楼下馆子去了,还吃了蛋糕。” 容敏珠翘着脚,悠然说起今天的日程,掰着手指跟容绍唐说起蛋糕花了多少钱,又说路上瞧见了多少的好东西,容绍唐失笑,从怀里拿出皮夹子丢给她道:“我知晓你的意思了,快不必说那么多,需要多少你尽管拿去。” 敏珠自然十分欣悦,欢呼一声,就拿着钱包往楼上跑去,宛春笑看她小人得志的模样道:“只怕你的钱包是拿不回来了。” 容绍唐倒不以为意:“拿不回来就给她好了。你呢?” “嗯?”宛春偏首微笑,“我怎么了?” 容绍唐道:“我叫人送回来的东西,你喜欢吗?” 哦,原是说的那支钢笔。 宛春恍悟过来,当然要答谢他一番:“我很喜欢,要多谢六少爷有心了。” “唔,你喜欢就好。”容绍唐虽是见惯了奉承的人,但宛春奉承的这般诚心实意,到底还是让他有些生受不起,掩口干咳一声,想起自己暗里做的事,倒又觉得有些对她不住,便道,“你来南京也有些日子了,无事的时候大可以让敏珠带你各处看一看,不要总闷在家里。” “好,我有空必然会出去看看的。”未免横生波折,宛春没有同他说明自己要去医院的事,容绍唐既是开口要她多出去转一转,她以后倒也有了外出的借口。 二人说了几句话,屋子里无端的又沉寂起来,为了不至于太尴尬,宛春忽的想起来,还不知容绍唐吃饭了不曾,便问他道:“你要不要在家里吃晚饭?” “也好,我正没有吃,那就在家里吃过晚饭再回部队去。”容绍唐答应一句,宛春便叫秀儿去吩咐厨房做饭。 三人同桌吃过饭,容绍唐没有多留,略坐了一坐,便让宛春和敏珠姑嫂早去休息,自己却登车返回部队。沈岸跟着他左右,见他默然无声的样子,还当是又在山房受了气,笑劝他道:“说过了不来,你又来了,是不是以后我要叫你沈绍唐了呢?” 容绍唐回神笑骂他一句多事,思及几日前自己人接二连三截获的信件,便问沈岸:“最近李家那边可曾有动静?”(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七章 寄信 沈岸道:“李家近来没有什么大动静,只听说是国务卿李老先生病体沉疴,天津港水师和野战部队的一应任务都交付给了李家三公子李季元。倒是上海那边,有些不寻常的迹象。” “哦?什么迹象?” “谭汝霖把其名下的两个旅从海防线上拉回去了。” 嗯?这就奇怪了,谭汝霖之所以赖在上海不走,正因其部队掌控着上海的海防线,从苏中、苏北到浙东,绵延千里的海防线近可攻远可守,抵御着日伪军和海匪的威胁。他这会子没头没脑的把军队从海防线撤下来,是要做什么? 容绍唐紧缩起眉,问沈岸道:“有没有派人打听清楚,上海那边是何意图?” 沈岸摇摇头道:“自然是派人打听了,但去的人并没有看见谭汝霖近来都见过什么人,亦不知他这主意是因何而定。不过,他把军队撤出海防线,对北疆而言,固然不妥当,但于我们南边政府来说,腹背之敌已可算是去掉一个了。” 没有了谭汝霖做后盾,北地那边再想起什么坏心思,可就得再三掂量掂量了。况且,如今李承续卧榻不起,李家内外也是一团忙乱的时候,张家这一回可真算是痛失左膀右臂。 容绍唐心中亦是如此琢磨,但他领兵已久,想得自然比沈岸还要长远,念及截获的几封信件,都是要求宛春回家探亲的,他就不得不往坏处多想一些。设若宛春接到消息当真回去李家,不难说这是张李两家设下的棋局,要拿宛春做人质,使得他们容家苦于舆论压力而不能轻举妄动。 毕竟容李两家结亲尚未满三个月,他怎好在妻子回娘家的时候,同北地大动干戈? 容绍唐越想越觉事态不平凡,遂嘱咐沈岸:“近来派人在玉兰山房那边盯紧些,还要邮局那边,但凡有六少奶奶的信件,一律待我过目之后,再行定夺。”总扣着李家的信也不是办法,时间一长,宛春总会起疑心的。幸好前两日还有李仲清从上海寄的信件来,无关李家音信,只是为了祝贺宛春生辰之喜,他也就没有拦着,看罢依样让人密封好,方送去玉兰山房。也正是因为仲清的信,他才没有错过宛春的生日,也算是对自己前番冤枉她的事情做了一个了结。 如是安排一番,想着无甚疏漏的地方,容绍唐才安然返回了南京军区总部。 他走后,宛春和敏珠便如约定好的那样,每日里姑嫂两个一道坐车出去,至下午时分,再一道坐车出来。至于出去的借口,敏珠已经为她打算好了,就说自己近来心病复发,要时常去医院检查,须得有人作陪。宛春无事,当然愿意做那个陪伴的人。 盯着她的人,跟踪了三四天,果然看她们两个每日都去医院一遭,便逐渐的放下戒心,隔不上几日,就任由她们姑嫂出去了,只是谨防着外面的口信儿别递到山房里罢了。 且说李家寄了三四封信,封封都似出笼的鸟儿一般,飞没个影儿。余氏心里暗暗着急,只是伯醇和曼之都在学校教学,季元又去了水师那里,她苦于无人商量,只得一遍遍催促听差们,每日三次的去邮局打听是否有回信。这日听差回来依旧没有好消息,余氏大胆的推测,如不是信件出了事,就是宛春出事了,若不然,依照宛春孝顺的脾性,定不会见李承续病重而坐视不理的。 她急的上火,连带着半边牙齿都疼起来,芳菲看见,自是十分心疼,一面为她冷敷一面劝道:“四小姐吉人天相,必然会平安无事,太太再着急,也得忧心自己的身体才是。您若实在不放心,不如今天我出去邮局看一看,或者是他们不认得四小姐的名字呢?” “李家上下哪有仆人不识主子名姓的,便是他们不认得,邮局总该认得的,这期间定有什么猫腻!”余氏轻揉着面颊,冰冷的毛巾敷在脸上,总算将她心头的火气消散了一二。 芳菲一笑,又去新换了一个冰过的毛巾来道:“如今南北两地看着和平,但争斗都在暗处,只瞧着这电话便可知互通音讯有多艰难,或者那些信寄的慢了,还没有到咱们手里,不妨再等上一等吧。” “我们是等得起,可是父亲只怕要等不起了。” 余氏也没料到李承续的这一场病,会来的这么突然,仿佛摧枯拉朽,一夜间就耗干了他全部体力和精神。虽有家庭医生坐镇,还不至于到病入膏肓的地步,但她却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 假如李承续熬不过这一关,宛春的回来不仅仅是看他最后一面那么简单,更是要她凭借容家六少奶奶的身份,使季元坐稳这北地的半壁江山。 如若不然,很难想象没有了李承续的李家,拿什么借口抵挡得住张家的侵并和吞噬。 芳菲不懂她的辛苦,余氏也没有心力多做解释,瞧她一天都在自己跟前儿忙活,委实太过辛苦,便劝她去换娜琳来,也好得空休息休息。 芳菲口里答应着,到底伺候她半边脸颊消了肿,才将水盆端出去,换娜琳进来。 娜琳来的时候却并不是一个人,她于外头碰着进来问安的周湘,遂领她一路到上房里来见余氏。 周湘与季元的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只是碍着李岚峰的祭日尚不到一周年,故此并没有对外发布消息,只有李家的几个心腹知道她是未来三少奶奶罢了。 周湘这一回来一则是听闻了李承续身体不好的消息,二则,也是因为宛春给她回了信,要她代问其母亲等人的安。周湘思量季元眼下不在李家,若要问安,少不得要亲自临门,好在她这个未过门的媳妇,深得余氏和李承续的喜欢,对于她的到来都表示了十分欢迎的态度。 余氏见着她彼此间相互问了好,周湘方坐下,将宛春回信的话说了,余氏惊讶道:“怎么,你写的信她都收到了吗?你是何时写得。” 周湘道是十多天前,余氏大为纳罕,她的信亦是十多天前寄出去的,为何只有周湘接到了消息,李家反而没个动静呢?于是她将宛春给周湘的回信细细看了一遍,见信中言其在容家过得甚好,心头才放下了一块石头。只不过,另一块石头却又起来了:“周湘,你的信是从哪里寄出去的?” 周湘道:“就在邮局里寄的,怎么,太太的信不是在那里寄的吗?” 余氏道:“我亦是让人在邮局寄的。”那是否说明,是邮局把她们李家的信给扣住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八章 送信 北地的邮局自然不敢扣压他们李家的信件,要扣,也只能是南边邮局所为。 而南边,正是容家的管辖地。 他们打的主意,恐怕就是不让宛春接到消息,赶回李家吧? 余氏越想越坐不安稳,面对着周湘,也不由露出几分着急神色。 周湘于察言观色上自来很有造诣,人又十分聪敏善断,一瞧余氏的表情,当即低声问道:“太太可是有为难处?不嫌弃的话,可以对我说一说,或者我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余氏想着她如今只差一个婚礼,又素来喜欢她的大方,兼之周湘同宛春是一个学校里念过书的,总有五六年年同窗之谊,故此也不瞒她,遂将寄出去的信件都无回应的话说了。 周湘道:“要不然,我再写一封信寄去南京,或者会有宛春的回信?” 余氏摆一摆手道:“没用的,他们既是不肯将李家的信送到囡囡手里,想必早已经拆阅过信里的内容了,便是以你的名义寄送,只怕也会被扣压下来。” “这可怎么办?难道就只能坐在这里干着急?”周湘英眉轻蹙,想了一想,横生出一个大胆的主意道,“太太,不如你把信交给我,由我亲自送往南京去。” “这怎可使得?”余氏大大一惊,先不说周湘还不是他们李家的人,便是过了门,也没有叫她一个女孩子在乱世闯荡的道理,忙就摇着头道,“不好,不好,若你途中出了意外,叫我如何向你们周家交代,又如何向季元交代?” 周湘感于她的体贴和小心,便笑道:“无妨的,太太,我还未上大学的时候,亦曾一个人从旧京坐火车去过吉林,那时候我扮成个小子模样,旁人都没识出来呢。” 还未上大学的时候,想必也只有十五六岁。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能有这种胆识,着实大大出乎余氏意料,但想着周湘的性格素来是爽朗火辣的,余氏心里并不疑有他。只不过,十五六岁的姑娘扮成个小子,也许没人会看出来,可是如今周湘已经十九岁了,实打实的大姑娘一个,且还是个美貌如花的姑娘,任谁看见,都不能把她当做男孩子看待的。 这样的主意,余氏不以为然:“你若扮成个小子,只怕没有什么大事,别人也当是有什么大事了。不然,叫家里人的送到南京去?” 周湘道:“家里的信都已经很难寄到宛春手中了,何况是家里的人呢?论起来,我与宛春是同学,别人尚还不知我与季元的婚约,我去了,只当做是游学到南京,顺便会一会阁中密友,容家便是有怀疑,也怀疑不到李家头上的。” 这……这倒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余氏低眉思量一番,便道:“我找两个信得过人,送你到南京去。” 周湘笑道:“这样自然更好,我必不会辜负太太众望的。” 余氏含笑望着她,能得妇如此,也算是李家的福气了。 她们两个商议完毕,余氏因担心周家父母会不答应,周湘道是不必同他们说个明白,只说是外出游玩,趁着这周有假期,两三日的功夫,足够来回。 余氏深觉不妥当,但又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得好生嘱咐跟着她去的人,务必要保证她的安全。 周湘既是打着游玩的幌子,那么带着的两个人就一个充当了听差,一个充当了司机。他们一道坐火车去的南京,赶了一夜,天亮时分,三人遂在新宝泰车行里租了一辆汽车,一路问询着开往容家。 容家老宅那边见来了位阔绰的小姐要找宛春,都道她不住在老宅里,而是住在山上的玉兰山房。于是,周湘一行人又调了车头,赶往玉兰山房。 她模样俏丽,言语爽朗,兼之此番出行身负重任,穿衣打扮无一不精致得体。那守在山脚下的听差,本是要拦着车辆不许放行,一见里头出来这般漂亮的小姐,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再看其车牌号,亦是南京本地的车子,心里对周湘的戒备就放低了几分。 周湘也很懂规矩,怕他不放行,随即从手提包里拿出两个大洋来,佯装无意的塞进那听差手里,轻柔的问他:“敢问容家六少奶奶可是住在这上头的山房里?我曾是她的高中同学,后来随父母迁居至此,闻听她嫁到了南京,特来拜会,还请你行个方便,替我引见引见。” 容家的地位在南京城首屈一指,容绍唐又是明摆着要成为容家下任掌权人的,南方各地人马对于容家与容绍唐的巴结,听差们早已见怪不怪。这会子闻说是宛春的同学找来,那人目光晃动着,上下将周湘打量了几回,光看她的样子和气派,倒也是富贵人家的出身,不管是不是宛春的同学,这要攀附的心思,却是实实在在的显露出来了。 听差掂量几把手里的大洋,周湘心思灵动,忙又塞给他两个,听差这时方带着笑道:“不瞒小姐你说,这也是你来得巧,少奶奶和九小姐今日赋闲在家,没有出去。若是换做以往,只怕你再多的钱,也是见不到她的。” “所以说,我真是要多谢你引见,若不然,六少奶奶就是在家,我也见不到她。” 周湘陪着笑奉承那听差几句,听差心里头十分受用的点几点头,亏他前几日还抱怨自己揽了一个苦差事,瞧瞧,眨眼的苦差事就变成香饽饽了。有这一回例子,下回还怕没有引见的人吗? 听差带着笑,虽不曾放行了车子,然而已经允许周湘到山房去了。他给周湘指了条路,言明一直往前走,至半山腰便可到达山房。 周湘谢过他,没能带上两个从李家跟出来的人,只得自己一个人往前行。好在是白天,山上的小路寂静是寂静了些,却不使人生怕。路两旁的玉兰花尚未落尽,顶在人头上,活像是天上的云落到了凡间来。 然后周湘却没有赏花的心情,她带走带跑的到达山腰,看见一座红顶别墅高高矗立在面前,不由得松口气,上前敲着门。 门房听见动静,出来一看是个极为陌生的年轻美丽的姑娘,登时诧异着挑高眉头问她是谁。 周湘依旧报称是宛春的同学,又道:“还请告诉贵府六少奶奶,就说我叫周湘。”(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预谋 门房见她说的甚为真挚,亦看她穿着打扮非比寻常,自然忙就去院子里向李桧禀报。 李桧闻听周湘二字,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还当是自己听错了,连问了门房两三回,待得确认就是周湘的时候,也来不及向宛春禀告,忙不迭就往外头跑。出门瞧见周湘还在山房外头站着,赶紧打开了山房的门,一面笑一面道:“不知是您来,几乎慢待您了。” 他是季元身边的随从,跟随季元近十年,甚为忠心耿耿,对于季元与周湘的婚约,自然心知肚明。季元和周湘虽未曾成婚,但在他眼中,周湘俨然同曼之一样,都是李家的人了,且周湘比曼之更得他的的优待,谁让周湘是季元的妻子呢? 他大献着殷勤,周湘爬山累到这时,总算是有了些笑容道:“你便是李桧吧,我听说过你。怎么只有你来,宛春呢?” 李桧忙道:“四小姐在房中同九小姐玩升官图呢,她还不知道您来,您快请进,我这就带您去见她。” “快去。”周湘说着,连忙跟在李桧身后,一直进到客厅那里,抬头望去果然见着宛春穿了一件家常的半截旗衫子,歪斜坐在沙发上,扭向一边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玩着游戏。 她便在门前唤了一声:“宛春。” 宛春正玩到紧要处,敏珠又在旁嘀嘀咕咕打断她的思路,她着急间恍惚里听到有人叫唤自己,还当是敏珠又淘气了,便嗔怪她道:“叫我的名字也没用,我可不听你的,我只要再掷一个赃,分到外府做个七品小官,很快就可由府升县,继而升知州了。” 敏珠一笑:“真是会冤枉人,我何曾叫你名字了,不过是催你两句罢了。”敏珠头对头的同她趴在一起,话才落地,那边又听有人在叫唤宛春的名字,且声音就在附近。 宛春抬头笑她:“还说不是你叫我?” 敏珠亦是抬起了头,指一指宛春的身后道:“不是我叫你,是她叫你呢。” 嗯?宛春闻言回头,见是熟悉的好友周湘,身子一转,当下就从沙发上跃起,直面周湘道:“你怎么来了?我可是在做梦么,居然梦到了你?” 周湘笑而不语,瞧着宛春的情形,想来在这山房过得不错,她没有时间去细细打听宛春为什么没有住在容家老宅里,只想着如何尽快的让宛春知道李家如今的境况。 但看宛春身边还有一个少女在,便道:“你不是在做梦,当真是我看你来了。咱们同学多年,如今你一嫁便嫁的这么远,我心里甚是想念你,就过来看看。” 宛春笑颜逐开,拉着她的手紧握不放,敏珠瞧见,少不得要问来人身份,宛春才要说话,周湘已经快一步的自我介绍起来:“鄙姓周,单名湘,表字子萍,与六少奶奶原是同学。”她深恐宛春会说出她与季元的关系,万一隔墙有耳,只怕自己会白跑一趟。 敏珠从宛春那里倒是听闻她有三两闺中密友,其中的确有一位姓周的姑娘,这会子见周湘言语举止皆爽朗磊落,直叹宛春交友有则。想着周湘风尘仆仆的来,必是有话要同宛春长叙的,敏珠便乖觉的要出去着人上茶水来,遂带着自己的丫头走开了。 屋子里一时只剩下宛春和周湘两个,宛春直到这时候还不能全然相信可以在玉兰山房见到周湘,登时一肚子的话都亟待要说给她听,且还有好多的问题要问她。只是她来不及开口,周湘已经变下脸,沉着面孔握紧她的手低声问道:“近来你可曾收到李家的来信?” 宛春摇一摇头,这可是她多日困惑的地方:“已有多日不曾收到母亲他们的来信了,只是小半个月前,收到上海那边寄过的一封信来。” “信中都说什么了?”周湘追着问道。 宛春便将仲清祝贺她生辰的话略略说了一二,半字也没提到李家。周湘皱一皱眉,看来当真如余氏所言,容家是拆阅之后才视内容把信扣下的。幸亏她这次是带着口信,由是便附在宛春耳边,将余氏要她带的话都同宛春说了个遍。 宛春听到李承续病重的消息,已然变了脸色,再听闻李家的信全让人给拦截过去,脸上由苍白急转赤红,禁不住气道:“容家竟敢欺我至此!我必不能善罢甘休!” 周湘道:“快小声些,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宛春,你得尽快拿个主意了,李家那边还等着你的消息呢。” “不必等消息,我这就跟你回李家去。” 李承续病重,她不能坐视不理,况且母亲那边定然还有别的事情,若不然不会叫周湘亲自跑这一趟的。她欲要上楼去收拾行李,周湘却将她的手一拉道:“我们要走,也只能悄无声息的走,如若让容家听到动静,我们两个就都走不成了。” 这话固然有道理,可是一个大活人,总不能凭空的消失,容家里的耳目又那么多,怎么才能走的悄无声息? 宛春重新坐下来,抵着额头几乎要穷尽所有想法,良久,才问周湘:“你怎么来的?” 周湘说起租赁汽车一事,道:“未免使人生疑,故而汽车都用的南京当地的。” 宛春柳眉一动,倒是有主意了:“新宝泰汽车行里的汽车有多少辆?” 周湘道:“林林总总,少说也有上百辆。” 上百辆的车子,掩人耳目足够了。宛春有了主意,便在周湘耳边嘀咕几句,周湘略有迟疑道:“车子的事情好办,可是上哪里去找这么多姑娘?” 宛春道:“我有办法。” 她贵为容家六少奶奶,倾情接待自己的宾客,邀请当地名伶到家中唱戏,总不是件难事。再则,名伶妆容多变,到时只要她和周湘混迹其中,躲开容家耳目除了山房,再连夜坐火车回李家,就万事大吉了。 周湘听罢她的主意,细想之下,禁不住拍手赞一声好:“就这么办。” 宛春也不耽搁,立刻找来李桧仔细的嘱咐他,又道:“把三哥许我带来的那二十个人找来,我有话吩咐他们。”(未完待续。) 第三百章 出逃 李桧一见她们两个都是这般郑重的模样,再思量周湘突兀的拜访,心思一转,当即猜测必是北岭李家出事了,他不待多问,忙答应声是,出去将二十个听差都喊进来。 宛春打量着面前这二十个青壮年,眼瞅无人在,便问其中一个道:“庄起,我有些话要问你,你要从实说来。” 庄起不知她要问何事,点一点头道:“四小姐尽管问,我等知无不言。” 宛春便将周湘一指,向他说道:“这一位是三少爷的未婚妻,你是三少爷送来的人,见她便如见三少爷。我且问你,你等众人是否是三哥从部队中派出来的?” 庄起面色微僵,迟疑了片刻,才颔首下去道:“不瞒四小姐,我等的确是部队出身。” 宛春遂追着问他:“是水师还是野战部?” 庄起道:“野战部第七集团军。” 第七集团军可谓是李家的嫡系部队,直属季元管辖,唯季元之命是从。宛春早先见他们时常出去外头锻炼,便猜测着他们并非只是听差那么简单。但她人在容家屋檐,设若叫容家知道她带了二十个精兵来,必会横生猜忌,倒不如装作不知。 这会子她急需这些人办差事,故此才要将他们来历打探清楚,亦好将周湘托付给他们。此时既知这二十人都是极为可靠的,她便将自己的计划告知庄起等人道:“我会派你们出去租赁二十辆车子来,再去接二十位名伶,你们要谨记我的吩咐,有人问起,就说我要大宴宾客。至于其他,不要多问,亦不要多说,只待我一声令下,你们就速将三少奶奶和我送出山房,直奔火车站。” 庄起听罢,拱手称是,自带了人去租赁车辆,接待名伶。 敏珠那里但看屋里屋外人进人出忙活,十分纳罕,就去问宛春。宛春对于这个小姑子一向都是亲昵有加,只是事关李府安危,她倒不能同敏珠说实话,只好含愧欺她,说要好生接待朋友们。 敏珠有些奇怪,暗想她平日也不是喜爱热闹的人,况且在南京这么长时间,并不曾听她说起有什么朋友,只有今日来了一个姓周的女同学罢了。 不过她想着宛春今日的身份境遇,或者宛春是想在周湘面前摆一摆场面,好使她的朋友们得知她在容家过得还不错,亦未为可知。只是如此一来,她倒有些不耐烦了。 本身敏珠就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况且自恃身份,素来不与三教九流打交道,寻常家里宴客,她不过露一露面就避开去了。这会子宛春宴客,她脾性使然,自是不愿在客厅里多呆,同不相熟的人客套,故而推说怕吵闹,就带着丫头们拿上升官图,回她的星苑玩去了。 她这一走正中宛春下怀,若不然,她还真不知要以什么理由打发敏珠呢。 南京繁庶非比寻常,吃喝玩乐之处数不胜数,十里秦淮两岸又自古是温柔乡风流地,遍出才妓与名伶,二十个人并不难寻。再则,庄起他们打着的又是容家的名义,得了帖子的名伶们,大多倍感荣幸和惊讶,且听闻是容家新晋六少奶奶摆宴,又都十分的纳罕,便都纷纷答应着要上门登台,欲见宛春一面。 至晚上时分,玉兰山房热闹得像是过年,大红灯笼从山脚一直挂到山腰,多少名贵汽车一辆接一辆的,像是成语接龙一般的驶上山去。山脚下的守卫原不知宛春要宴客,待查了十数量车之后,明显疲乏下来,待得闻听是夏日宴,看也不看的就将后面车辆放行上去。 或许是因为逢场作戏,亦或是急于求成,二十个名伶中,宛春只点了一出穆桂英挂帅,余下的全叫秀儿领人伺候着,在台下观看。整场戏演了一个时辰都不到,宛春佯称山风吹得头疼,便把众人都腾挪回厅里去,想着如今最出名的两个人,不若青衣旦秦雪莲和花旦金玉奴,她便借以讨教的名义,将她二人特邀进会客室。 因为在李家听过几场戏的缘故,宛春于戏曲上略有一番研究,而且她还认得如今势头大火反串男旦的杜丽君,由是秦雪莲和金玉奴同宛春倒也可聊得尽欢,宛春遂趁机邀她两个为自己和周湘各画一个旦角素面。 如今时代不同,世家中捧戏子捧明星的大有人在,秦金两人也只当宛春是个戏迷,且眼下正是同容家交好的好机会,她们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便命人将自己贴身行当取来,仔细为宛春和周湘描眉画脸,好一番拾掇,终是画出了一个花旦和一个青衣来。 宛春和周湘彼此相视一眼,眸中都是一番深沉笑意,二人请秦金两个在屋中稍坐,只说是出去串一串戏,瞧她们是否认得出来。 秦雪莲和金玉奴果真当她们是要去开一场玩笑,自然都在屋里憋着笑,等好戏登场。孰料宛春和周湘携手一出门,当即命令李桧备车送客。 她二人带着妆容,衣服行礼全都顾不上拿,宛春只把一个精巧的勃朗宁手枪藏在衣袖中,上车即刻就吩咐人往火车站赶去。 山脚下的侍卫拦车打探几眼,见是两个戏子下来,便问道:“山上的宴席散了?” 周湘回道:“还不曾散席,只是我们还有一场戏要赶,故而先行离去。”她的声音于侍卫们来说自然陌生得很,且赶戏的情形常见,守卫不疑有他,挥一挥手,即刻放了车子离开。 宛春不觉在车中大呼口气,忙拿出一条帕子递给周湘道:“把脸擦一擦吧,这等模样到了车站反叫人生疑。” “嗯。”周湘接过帕子,一时二人都用力擦起面上的素妆,又相互查看一回,见无痕迹才放下心。 到了车站那里,车票早已买过了,庄起将车子停下,送着宛春和周湘到站里头道:“我已同他们说过了,分批行动,我们先走,他们几个人稍后在车站汇合,再赶往旧京。“(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一章 逼停 春正有这个想法,二十多人未免太显眼,分开走亦可掩人耳目,于是同周湘两个,带上李家来的人并庄起等,一行总有五六个,分在两个车厢坐下。 车子呜呜呜的鸣起笛声,宛春简直觉得这声音比唱戏还要来得悦耳,只要出了南京,往北就是回家的路了。 她心里暗自的开心,周湘奔波两日,提心吊胆这么多时,唯有此刻可以稍稍的宽心,将头纱取下来,扑扇着手儿,撩起一丝微风笑道:“总算是不辱使命。” 宛春望着她英气勃发的面容,甚觉慨叹,不想在危难关头,竟会是周湘赴汤蹈火,她三哥娶妻如此,当真三生有幸。 夜路漫长,车窗外头黑涔涔的,看不清风景,只能看到人的影子倒映在上头,随着车身一下一下的晃动。宛春和周湘跑了这一遭,身心皆累,火车还需八九个时辰才能到达旧京,二人一时困顿,便相互抵着肩靠在座位上稍作小憩。外头庄起已经吩咐了人轮番守夜,务必要保证将她两个完好无损的送回旧京去。 宛春不知自己睡了多少时辰,睡梦中只觉身子猛然向前一冲,几乎撞到对面去。她霎时转醒,兀自好奇间,忽听有人将车厢的门哗啦一声打开,急急道:“四小姐,火车停下来了。” 这个时候出故障,岂不是添乱吗? 宛春醒过了神,刚站起身,一侧里周湘亦是被晃得一动,睁开眼睛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宛春余光从窗户上瞥过去,外头照旧黑漆漆的,仿佛是个无底洞一般,要将整列火车吞噬下去。她心里头无来由的慌乱几分,却仍是强自镇定向庄起道:“或许只出了些微故障,你再去找人问个清楚。” “是。” 庄起毫不犹疑的迈步出去,宛春和周湘彼此对视一眼,周湘亦觉出几分不妙,拉住宛春的手道:“如有意外,叫庄起他们护着你先走。” “不,要走咱们就一起走。”宛春摇一摇头,“眼下状况未明,我们不能自乱阵脚,等一等庄起的消息再说。” 她话声刚落,门又被人从外头打开来,这一回是个不甚相熟的面孔,是跟着周湘从李家过来的听差,他一开门也顾不得规矩,当即就道:“前面有部队借道,把火车逼停了!” 部队?这个时候已是深夜,何来部队借道? 宛春面上一骇,想着己方尚未出南京城,而能调动南京军区部队的,除了容家再无旁人。 必是容家知道她走脱的消息了。 她紧紧地抓住周湘的手腕,容家拿住她不怕,可怕的是还有周湘在这里,她不能……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周湘落进刀山火海中去,故而一分犹豫也无,当即喝命那听差:“速速护送周小姐离开这里,若有人来查,切记要装作不认识我!” 周湘闻言,当即便知她的用意,遂也反握住她的手道:“不,你说的,要走便一起走,我来南京就是为了找你回去,岂可半途而废!” 宛春看着自己的闺阁挚友,又是感动又是悲痛:“如果当真是容家来人,我们就不能一起走了。我虽是李家四小姐,可说到底还顶着容家六少奶奶的名分,他们就是抓住了我,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你与我却不同,设若叫他们知道你是我三哥的未婚妻,我们李家才真是万劫不复呢。” “可是宛春……” “没有可是。”宛春容颜凛冽,乌瞳似墨一般,几乎融进暗夜里去,唯有眸中的一点亮光,如星辰闪烁,奕奕有神,“周湘,我如今叫你一声三嫂也不为过。请三嫂就看在大局的份上,速速的离开这里罢!回去见着母亲,势必要告诉她,无论如何,我迟早都会赶回李家见爷爷一面。” 她说罢,已然不待周湘回应,便挥手示意听差将周湘带离开去。周湘欲要叫唤,又怕找人耳目,只能含泪无奈同她作别,跟着听差另寻别处躲藏起来。 他们走不多时,庄起恰也得知消息赶了回来:“闻听是部队集训,占了一节火车道,看来我们是要等上一会儿了。” “只怕等的不止一会儿。”宛春漠然坐在位子上,手指在底下握了一握,手上的勃朗宁手枪沉沉欲坠,仿佛她的一颗心,亦是沉沉的,藏着些许的不安。 果然,他们等不上多时,外头就起了喧哗声,说是部队里有逃兵役的人,趁乱躲火车上来了,他们要登车搜查。 庄起何等精明的人,一听这话,立刻知道大事不好,旋即起身将车厢门一锁,向宛春道:“四小姐,我们得想个法子离开这里了。” 想法子?若是有好的法子,她就不会在这里等到现在了。 “不要动,也不要出声,一切静观其变。”她沉稳而有力的连发三道命令出来,庄起一愣,直觉就要劝诫她,宛春却摆一摆手,“无需多说什么,只管听我的便是。” 容家要找的人是她,只要她肯自投罗网,便可给周湘那边多留出一些时间。 她微微的转过头,目光凝视着窗外,一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外头再起响起脚步声,她才将目光收回来。 入目的面孔,同车窗外映出的那张几乎一般无二,一样的冰冷,一样的沉寂,甚至是一样的幽暗。 容绍唐冷冷看着车厢里端坐着的女子,竟说不上是气还是笑。 枉他在玉兰山房布下重重人马,却仍是叫她在眼皮子下跑出去了。若不是容绍晋听闻玉兰山房要开宴会,遍请南京名伶,一时好奇上山去看了一眼,他到现在都还不知,自己的老婆居然没了。 接到容绍晋电话的刹那,他桌案上的纸笔都要被扫落了一地,待得着人细细出去打探今夜出发的火车之后,他当机立断就调拨了一队人马,迎头而上,硬生生将火车逼停下来。未免闲言碎语,自然是不敢说容家丢了一位少奶奶的事,只得借故逃兵而登车临检。 如今既是找着了人,容绍唐挥一挥手,随即召来沈岸吩咐道:“把人带回去。” 宛春横眉冷对:“我不回去,你让我走!” “让你走?呵……”容绍唐垂眸嗤笑一声,脱下了军帽,扔掷在宛春一侧,”是不是需要我提醒你一句,你是容家的六少奶奶?你要往哪里走,要回哪里去?” “那我也提醒六少爷一句,我可不仅仅是容家的六少奶奶,我还姓李,既是姓李,自然就要回李家去。我自从嫁到你们容家,从未归宁,如今归宁,难道有错吗?” “归宁没错,可是六少奶奶,我倒想问一问你,但凡嫁出门的姑娘,有哪一位归宁是趁夜偷偷走的呢?又有哪一位归宁,却不带上新婚姑婿?你们李家借着探亲的名义,诳你回府,你就当真信了?” “我信与不信,与你何干?你私藏我家书,又将我软禁,何曾不是诳我?” 宛春怒而生恼,站起身,直斥着容绍唐道。 她在容家受的百般委屈她都可以忍了,可是而今连娘家他们都不让她回,不是欺负她又是什么? 容绍唐不料她气势转盛,微一蹙眉,便露出几分不悦:“我劝你不要不识时务,嫁到容家,便是容家的人,自然该当为容家考虑。北地要联手起来掣肘南国,你此时回去,岂不是自送把柄到他们手上?” “我何曾有什么把柄,难道我看一眼生病的爷爷也不行?”宛春气噎,情知同他讲道理是讲不清的,还是想要尽力争一争。 容绍唐却已然有些不耐烦,便使个眼色给沈岸,不愿再同她浪费唇舌。 沈岸会意,刚往前迈去一步,谁知宛春的手腕一抬,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就顶在了他脑门上,冰凉擦过他额上的肌肤纹理,使他身子一僵,就停在了原地。 容绍唐瞥一眼宛春,再瞥一眼她手中的枪,唇边无端露出一丝笑痕,阴鸷的让人可怕:“把枪放下!” 宛春冷冷将他一望:“你让我走,我就把枪放下。” “哼!”容绍唐微微地低下头,他比宛春身量要高,这会子目光与宛春齐平,就更能看得见他眸中犀利的阴冷的光芒,“我再说一遍,把枪放下!” “不放!”宛春虽是让他的威风骇得心脏都要紧缩成了一团,但她却不得不鼓足了勇气,拼死一搏。 容绍唐唇角微弯,笑容益发诡谲神秘起来,宛春注视着他的神情,只怕他有变动,忙不迭又将枪口递进了些许:“我劝你不要耍心思,要不然擦枪走火可不是好玩的!” “我倒觉得擦枪走火却也好玩得紧!” 容绍唐锁定宛春的一双杏目,在她双目大睁的刹那,硬是将她的枪口从沈岸头上拉到自己的胸前:“你不是要开枪吗?好,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扣了你的书信,你要找人算账,尽管冲我来!” “你……”宛春不意他有如此动作,扣在扳机上的手哆嗦着几乎要拿不住枪口。 沈岸从旁看得心惊,又怕大声会唬着宛春,只好小心翼翼的开解他们夫妻:“有什么事情是说话不能解决的?六少奶奶,您先将这东西放下来,咱们再谈其他。”(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二章 刀俎 放下再谈?真是说得好听,她如今本就落了下风,这把勃朗宁手枪已经是她最后的退路,假使放下,岂不真就是她为鱼肉,他为刀俎? 宛春冷起心肠,依旧握紧了手枪道:“要谈其他也可以,你们出去,我只和六少爷一个人谈!” “这……”沈岸犹疑望向容绍唐,容绍唐微微地颔首,他才答应下来,“也好,你们夫妻之间必是有什么误会的,两相说开事情也就好解决了。”说着,沈岸便躬身退出车厢,体贴的为他二人将车厢的门关上。 他一走,宛春绷紧的身子方稍稍放松下来,用枪头指一指座位道:“坐下说。” 容绍唐不置可否,随着她的动作,自去对面坐下。宛春不敢松懈分毫,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容绍唐,轻轻挪一挪步子,亦是在位子上坐下来。 容绍唐莫名笑了一笑,看她:“你要同我谈什么?” 宛春清了清嗓子:“你要怎样才许我回李家?” 容绍唐剑眉斜飞,目光若有似无的从宛春面颊上转悠了一圈,似乎是在品评她强装出来的冷静之下掩盖着的恐慌,沉吟许久,方从怀中掏出一只烟来。点燃了却没有抽,任由袅袅烟丝从指尖里冲出来,腾空而上。 宛春直视着他,一双眼睛睁的大大的,亮如寒星,真怕他要搞什么鬼。 容绍唐无意抬头看见,又是抿唇一笑,薄如蝶翼的睫毛上下一忽闪,蓦地就凑近了唇,在那烟丝上一吹,烟气霎时喷薄到宛春跟前儿,直呛得她疾退开身,连声咳了两咳。 容绍唐这时才笑出了声:“还当你真的是什么都不怕呢。” 宛春呛出了眼泪,已没甚神气同他叫板,气到极处,一时竟红了眼眶:“你们容家欺人太甚!” “欺人?”容绍唐半眯起眼,将一支腿翘在宛春身侧的座位上,似笑非笑着道,“容家何时欺过你?你要车子要房子,晨昏无需定省,喜怒皆随心意,容家哪一样不曾答应你?” “答应又如何?你们先是欺我父亲新故,强娶我入门,后又欺我年弱,不许我读书,而今还欺我李家路远,连家书都不让我看一眼……”她一说就说到了伤心处,隔着白如晨雾的烟气,宛春不觉落下一行清泪,父亲李岚峰的枉死,对于她已经是很沉重的打击了,李家要她从大局计嫁入容家,她也嫁了,可是她从没有想过政治婚姻的维续会如此艰难不堪。 艰难到她回一趟娘家,也需得以生死相逼。 低低细细的啜泣声,像是远处依稀传来的羌笛,缠绕在人耳畔,挠的你从耳朵根儿直酸痒到心窝里,再硬的心肠,也柔软了起来。 容绍唐不提防她会哭起来,想刚进来时她的刚强威风,还当她们李家一门果然风骨迫人,却到底是失于计量,忘记再刚强的女子也终究是女子。 他不是没见过女人哭,自己的亲妹妹敏珠就是个水做的丫头,一个不如意就哭,直哭到心满意足为止。他让敏珠哭得怕了,最听不得哭声,这会子宛春一哭,容绍唐不免有些尴尬。再者,当初李家的确是写信来求过,要让宛春毕业之后再嫁人,是他在气头上驳回了李家的请求,生生把一个女学生变成了少奶奶。 而今宛春句句指控,他听得心中一虚,慢慢就将腿收回来,胳膊肘撑在膝上,前倾着身子,几乎要凑到宛春眼前去,思量许久方道:“你就这么想回李家?” 宛春泪盈于眶,紧紧盯着他点一点头:“我想回去看看家中老人。”祖父的身体,依照周湘所言,已是十分的不妙,母亲那里她离开了这么久,亦不知她一人是如何挑起这全家的重担,她只怕再不回去,就再没机会回去了。 一滴泪珠儿在她点头的瞬间,不提防滴落下来,无声的砸在容绍唐扶膝的手背上,温凉的清澈的,像是年幼时捏在掌心里的那枚玉碎。 狭小的车厢中,一时沉寂起来,静默地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一道低缓,一道绵延,丝丝缕缕的交织在一起。 宛春此时已经止住了哭,像是雕塑一言不发的坐在那里,手里的枪虽还举着,却早已偏离了一开始的方向。如同她这一回的行程,亦不知要驶向何方。 容绍唐放在膝盖上的手,时而握紧,时而一松,就在宛春以为两个人大抵会这般到天明的时候,他却忽然出了声:“我同你一道回李家。” “你说什么?”宛春回过神,只当自己听错了。 容绍唐却已然站起身,从她身侧将军帽一拿,端正的戴在头上道:“重山,吩咐十一旅,即刻拔营,赶往旧京。” 门外头沈岸趴伏在门框上,正琢磨里头怎么半天都没个动静,冷不丁容绍唐的命令声破门传来,当即吓得站直身子,敬了一个军礼:“是!”直把旁边三两小兵憋笑个不住。 宛春这时方知他不是在说笑话,亦从座位上急急站起身,搭在容绍唐的胳膊上问:“你同我回李家,容家怎么办?” “容家大把的人在,况且你既是说探亲,探完了我们自然会回来,何须担心容家?”容绍唐微微回眸,似在说一件极为轻巧的事情,,“再说了,我这个做人家姑婿的,总得见见岳母大人请一请安。” “当真如此?” “当真如此!” 容绍唐扭头看着宛春满面难以置信的表情,好笑一回,趁她不注意,探手就将她的手一握。宛春一个激灵,下意识就要抽回来,却被他大力拉住,把勃朗宁手枪紧紧攥进她手中道:“这东西我不会拿走,你可以留着自己防身。只是刀枪无眼,以后有事情大可以商量解决,不必如此大动干戈。”擦枪走火事小,万一伤着无辜的人,可就大不该了。 宛春怔怔愣在原地,只觉得手背上一阵滚热的烫,连带着她的面颊都要发热起来,再看容绍唐时,却觉得他也不似以往那般讨厌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三章 行迹 火车经过一夜的奔波,终于在次日中午时分到达了旧京车站,宛春和容绍唐先行下了车,十一旅没有同他们一道坐火车来,而是由副官坐镇指挥,要稍晚才能抵达北地。 一下车,宛春自然就要往家里去,容绍唐却伸手拦住她:“还有一个人,你不打算带上她一起回去吗?” 宛春心里有些打鼓,欲信却不敢信:“还有谁?” 容绍唐觑她一眼,向后招招手,片刻宛春便听后头响起了脚步声,扭过头去,当真如她料想的一般,周湘竟被他们容家的人找出来了。 周湘看着宛春亦是一脸的愤懑,也不知容家的人都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她都换了一身的装束,还是被他们给抓个正着。 容绍唐瞧一瞧她二人的神色,不觉笑了:“你的朋友,我自然会小心对待,走吧,还是先回李家再说。”话毕,旋即招呼人去找辆车来,待宛春和周湘都入座,自己方坐在了副驾上,吩咐开往静安官邸。 回家的路因为有了容绍唐的存在,而变得熟悉又陌生,宛春不知道他对于周湘的来历知晓多少,亦不知道他对于李家知晓多少,自己能做的,也不过是保持沉默罢了。 静安官邸因为没有接到周湘的回复,是以并不知道宛春和周湘两个已经回来了,更不知容绍唐也紧随其后而来。余氏这日一早正同芳菲说起周湘的事情,盛赞其英勇,又思量不久之后便是李岚峰的周年祭了,过了中元节,也该为季元和周湘的婚事打算打算,总不好一直叫周湘没名没分的。 芳菲笑着贺喜她一回,才要吩咐人去做午饭,门房那里就跌跌撞撞跑了人进来,说是四小姐和姑爷回家省亲了。 这让芳菲和余氏都大吃了一惊,打发走门房前去迎接宛春她们,芳菲才同余氏耳语道:“周大小姐去南京不过两日,这么快四小姐就回来了,且还带了姑爷回来?” 余氏亦觉其中有蹊跷,但既是宛春和容绍唐一同回李家,她作为主人翁没有不欢迎的道理,便道:“有什么话咱们娘俩过后再说,先去看看宛春她们。”遂在芳菲伺候下,换了一身黑底蓝花的旗袍,搭扶着她的手一路出了厅堂往前院去。 容绍唐前回已经随同顾纬来过一次李家,此次再来便没有那么陌生了,陪同在宛春身侧跟随着听差一路进到院中,恰与出门来的余氏和芳菲碰个正着。 余氏远远便看自己的小女儿,似是一支新荷,在院中亭亭玉立,瞧着身段倒比离家时分要丰腴了些,可见她在容家生活得还不错。又看旁边的容绍唐,亦是丰神俊秀,玉树临风,二人并肩站在一处,真要羡煞一众旁人。 她于心里对于容家这位少爷还是十分满意的,面上微微露出几许笑容,芳菲眼尖,抬头便见得周湘也跟在宛春她们身后过来了,随即在余氏手背上轻拍一拍。余氏抬目一望,当下会意的点点头,迎上前去笑道:“你们小夫妻怎么回来了?不愧我在家中惦念许久。”她不提家书一事,唯恐两下里难堪。 容绍唐也是个聪明人,见状,请过安便道:“听闻府上老先生身体抱恙,晚辈和宛春心中尤为惦念,故此前来探望。” 余氏赞他一声有孝心,转而去望着宛春,拉住她的手道:“好孩子,这一回来可要在家中多住几日,我同你祖父都甚是想你,还有你的哥哥嫂嫂,亦曾多次提起你。” “嗯。”宛春压住心头的哽咽,含笑点点头。她未曾提及昨日一夜做梦一般的遭遇,只恐母亲多心。 余氏欣慰一笑,眼睛又向周湘望了一望道:“难得宛春回来,你同她是知交好友,这两日可以多来坐一坐,两个人说说话也是好的。” 周湘腼腆的答应着,只是自觉没有办好差事,任是芳菲和余氏挽留,也不肯在李家吃午饭。余氏无法,便命司机好生护送她回参事府。 因着宛春的回归,厨房那里自然不能寻常待之,芳菲遂命人重新准备菜品,挑拣着宛春爱吃的菜式预备午饭。 屋子里容绍唐心知宛春和余氏母女两个必是有许多的话要说,自然要回避一二,便借口探望李承续而先行离开了。他一走,余氏就揽过宛春在怀里,好一番怜惜。 宛春忍着泪,笑同她母亲说起在南京有意思的事,且说起了自己新交的好朋友敏珠:“我起先只当这个小姑子着实可恨,后来才知,她却是个可怜人儿,我心里头不觉要疼她一些。” “这是你心地善良的缘故。”余氏笑着抚摸她的额头,这个家中最小的孩子,她捧在手心里舍不得放开的孩子,终究还是慢慢长大,变成飞鸟离开了巣。这一次有幸飞回来,唧唧喳喳的,倒又像是那个不曾离开过她的小姑娘了。 余氏暗里叹息着,宛春又问她:“怎么没有瞧见大哥和大嫂?还有三哥呢,他人在哪里?我见了他还有话要对他说呢。” “你要对他说什么?”余氏笑看着宛春。 宛春面上一红,直起身子在余氏耳边嘀咕道:“我要问他什么时候给我娶一位三嫂呢,周湘真是个巾帼英雄,他再不娶回来,我真要怕被别人抢了去。” “是啊,周湘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余氏想起她的自告奋勇,就不由心生赞叹,只是说到季元,她亦有事要找他,便向宛春道,“你回来还没有见过你的祖父,他如今人就在房里,你去看一看他罢。” “是,我这就去看爷爷去。”宛春见着余氏的时候,简直要高兴过了头,这会子想起爷爷李承续,方担忧几分,忙起身往正房那边去。 余氏觑着她走远,才叫来一个听差道:“即刻打电话给天津港水师总部,让三少爷尽快回府一趟。”她没有预料到容绍唐会来李家,而容绍唐的出现也无疑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她得尽快在张家还没有发现宛春和容绍唐行迹的时候,把李家的一切都安排妥当。(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三章 妩媚 宛春去正房的时候,李承续已经得知了她回府的消息,便使李达扶着自己从床上起来,仍似往常一般坐在桌案前,掩住咳嗽翻阅旧日里的一些书信,以待她们夫妻的到来。 不想却是容绍唐一人先到了房里,他除了在宛春的婚礼上曾见过这个孙女婿一面,余者全是从季元口中闻听而来。闻听他未及弱冠就已开始领兵作战,二十刚过,就已是南国首屈一指的少年将才,而今不过二十四岁,俨然便是容家下一任的掌门人了。 他观其行,度其貌,察其言,倒也不得不佩服容国钧的胆识和眼色,容绍唐年轻是年轻了些,但言谈举止间却很有王者之风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之才,再思及旧京里的一众公子哥,便是张景祖来也不及他的气魄。 李承续不由为北地的将来暗暗担心,然而面上却仍是慈善近人,问过容国钧是否安好,才对容绍唐道:“人说女婿如半子,你既是娶了宛春,那么就是半个李家人了,李家这内外你愿意去哪里看看,就去哪里看看。囡囡以前一贯的深居浅出,你若是有不知道的地方,尽管问她。” 容绍唐含笑颔首,他忖度着李承续的面色,倒有些久病的迹象,但老骥伏枥,尚且志在千里,何况老将乎?是以,他竟不能凭此就对北地掉以轻心了。 来者是客,再则容绍唐作为李家的女婿,又非寻常客人,便是容李两家有宿怨,这会子也不能当面提及,由是两个人便只捡着诗书文章闲谈了一通。李承续亦是存了考量容绍唐的心思,几次三番的以兵书相探,不料容绍唐皆知出处,想来他私下亦没少研读。 说话间,宛春人已经到了正房里,李达见着她很是高兴,一路带她去到李承续房里,便见的一老一少二人彼此执一书卷,聊得十分投机。 宛春纳罕地上前道:“爷爷,母亲说您身子不好,您怎地没有好好休息呢?” 李承续见她来,满面含笑,放下了书卷同她招一招手:“小毛病,不碍事的。你来,让我看看你。” 宛春乖巧的走过去,李承续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与嫁出去的时候无甚差别,心里多少安慰一些,又问了她近来的情况。有容绍唐在侧,宛春岂有不说好的道理?兼之她不想李承续为些须小事烦神,说着话的时候,手已经伸过去,在李承续的脉搏上搭了一会子功夫,细细听他脉动,见脉搏跳动规律,气血运行尚可,才安下了心。 李承续对这个类似夫人的小孙女一贯宠溺颇多,听她仔细的劝诫他少抽烟多休息注意饮食的时候,不由就笑了,一一点头答应了她。 容绍唐从旁瞧见,不觉甚为罕见,人都传言李奉也是守在紫禁城的一头猛虎,谁曾想猛虎也有细嗅蔷薇的温柔时候。 这时前头那边有人传话来,说是开午饭了,请他们前头吃饭去。李承续连日的喝药,要忌讳的东西颇多,未免扫兴,便借着要休息一番,并没有同宛春和容绍唐往前厅去。 宛春只好带着容绍唐自行往饭厅里去,因是盛夏,她二人行走处一路繁花夹道相送,又有雕梁画栋,斗拱飞檐点缀相映,颇多奇趣。容绍唐上一回来的时候,不能正大光明的观看,今日有宛春作伴,他便有大把时间大方欣赏了。 宛春走出几步,想着夫妻两个总不好过于生分,以使母亲他们生疑,遂停下脚步等了一等容绍唐。夫妻两个一起到饭厅里陪同余氏吃过午饭,余氏念及容绍唐初来乍到,自然要让人好生招待他,领他在家中各处转一转。 宛春因问及她的大哥和大嫂何时回家,芳菲便道:“大少爷和大少奶奶那边已经使人送口信去了,想必晚上就会回来。” 至晚,果然如同芳菲所说,伯醇携曼之坐了汽车回来,夫妻两个见到宛春都很高兴,尤其是伯醇,对于这个小妹妹早就思念不已,这会子得见少不得拉住她多说几句。曼之看着好笑,扯一扯他的衣袖嘀咕道:“还有新姑爷在,怎好冷落了他?” 这才将伯醇说回了神,忙去和容绍唐握一握手。两个人都是一般高挑的男子,且学识见地只在伯仲之间,说不上几句,伯醇就已抛去了大伯哥的身份,与容绍唐相向而坐,谈起革新的话题来。 曼之无奈一笑,拉住宛春的手,姑嫂两个自去房中说些悄悄话。 宛春经历嫁人一事后,再看曼之,便深深体谅起她当日的处境来,言谈间十分和睦,若非曼之房中的丫头碧儿来找她,两个人还要继续说下去的。 不过也正因为碧儿忽然找过来,宛春才意识到一个十分尴尬的问题。今天晚上,她和容绍唐可要怎么住呢? 她的院子一向以精巧出众,只有一个房子,并无偏厢。若叫容绍唐住去别处,势必要引起家人的猜忌,可是……若他们两个住在一起,她又深觉难堪的很。 由是在曼之和伯醇走后,宛春倒慌得手足无措了。偏她这一回急着回家,秀儿和李桧都没有来及带上,设若秀儿在,还能给她出一出主意,秀儿不在,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了。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或许是母亲为她考虑太周到的缘故,早知她没有带秀儿,已经命自己房中的娜琳并一个小丫头熙儿过来照顾她们两个了。娜琳是何等的角色?跟在余氏身边那么多年,一双眸子早炼得火眼金睛一般,宛春哪里敢在她眼皮子底下动脑筋? 无奈之下,只好让秀儿在浴室里放了热水,兑好温度,才向容绍唐跟前道:“你先去洗,待你好了,我再去。”她话音里带着羞怯,在清凉夏夜里,尤为悦耳可人。 容绍唐也是将将才料到今晚的住宿问题,见宛春这样说,笑了一笑方道:“如今倡导女士优先,还是你先去洗吧。待你好了,我再去。” 宛春略作迟疑,抬头瞧见熙儿那个小丫头好奇的站在那儿望着他们,不好再耽搁下去,便将换洗的衣服一拿,对熙儿道:“你先回去休息罢,这里我自己来就好。”熙儿答应声是,一面走一面还不住的回头打量着。 宛春上前关上了门,长呼口气,拿着衣服自去隔壁浴室里洗漱了一番。 水声伴随外头的虫鸣声,一道传进人的耳朵里。容绍唐原是坐在书案前,闲翻着一本志怪小说解闷,让水声一扰,心神便恍惚了起来。思及那一日错闯进客卧中见到的场景,仿佛仍是历历在目,他的手指不期然在书页上摩挲了一回,纸墨微凉而柔软,亦像是那一夜掌下的肌肤,滑腻腻的,让人禁不得要握得一紧再紧。 想着想着,身上不由就燥热了几分,容绍唐轻呼一口气,合上书页,烦乱的去打开了窗户。夜风裹着池塘里水汽,扑进房中来,总算是让他的燥火消散了几分。左右是无事,借着灯光,容绍唐好生打量了一回宛春的闺房,瞧着她屋里一色紫檀雕花的小件木器家具,精致而灵巧,两侧安琉璃漏窗,北窗下有一湘竹榻,榻上置簟,可以躺卧。旁边立着三足几,几上有一盏哥窑花瓶,遍插了时新花卉,靠着落地花罩那里放置了一架多宝格,格中随机陈设了一些玉石古玩,悬在花罩下的湘帘随着夜风轻轻摆动,越发显出整间屋子的清幽典雅。 倒比纯西式的建筑,要引人入胜的多。容绍唐心生感慨,又见那多宝格里放着几方石墨,他便拿在手中打量着,正凝神的时候,忽听有帘幕的响动声,不由得回眸看去,却是宛春洗漱完换了一身衣服出来了。 她回来的时候没有事先通知李家,所以家里也没有为她预备下新衣服,穿戴的还都是她未曾嫁人时候的旧衣衫。说是旧,其实也不过穿了两三次,样子还是时兴的样子,就是衣服颜色未免太鲜艳。湖绉绸的睡衣本就凉薄,经风一吹,更加薄薄贴在了人身上,桃红色从衣服上一直蔓延到她的面颊上,宛春裹紧了衣衫,忙向容绍唐道:“我已经洗好了,你快去洗吧,若不然水就该凉了。” 她除却结婚那几日穿过鲜艳的颜色,再后来大多都以青绿两色为尊,素雅是素雅些,却也平添几分老气横秋之色。难得她今日穿得艳丽,又有灯光作陪,只观一眼,就让人挪不开目光,仿佛天上下凡的七仙女,清滟而妩媚。(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四章 胡想 这样美的人,怪道会住在这样美的房子里! 容绍唐直愣愣看着宛春,手里的徽墨掉了一地犹不自知。宛春哎呀一声,忙上前欲将徽墨捡起来,容绍唐这才回神,亦是忙着弯下腰去,两个人不提防碰在一处,容绍唐不及捡墨,探手就将宛春的胳膊一挽,才使宛春站稳了身子。 宛春答谢他一句,在他的目光下不甚好意思的抽出胳膊道:“我来收拾就行了,你快去洗漱吧。” 容绍唐摊一摊手:“我来的匆忙,并没有带换洗的衣物,这如何是好?” 嗯?宛春想起他是被自己要挟回来的,的确不曾带行李,自个儿也失笑起来,垂眸凝思片刻道:“三哥的身量同你差不多,你若不介意,我去他房中取一件衣服给你换上如何?” 容绍唐道:“只要你的三哥不介意,我自然是不介意的。” 宛春莞尔,今日季元并不在家,她去拿一件衣服并没有什么要紧,便叫容绍唐在屋子里等着,自己一个人走出门来,径自往季元的沉香园去。自从李桧跟着她去往南京以后,沉香园中便只住着萍绿和两个粗使的老妈子,听差们都在二门外候着,季元隔三差五的不在家,园子里便都以萍绿马首是瞻。 萍绿的能干是连母亲余氏都赞不绝口的,宛春找到她,将要取一件衣服的话说了,萍绿一面向衣橱里翻找着一面笑道:“你同姑爷回来的也太急切,竟是一件衣服都不带。亏得家里前一阵子来量衣服,给三爷新做了两身长袍,他嫌部队里穿长袍不利落,就没带着,如今还是透新的。姑爷既是要换,索性我做主,把这两件长袍都赠与你们,呶,你拿去看看喜不喜欢。” 她说着,就向宛春面前递过一件银白色缎绣团花长袍并一件绿沉色万字纹暗绣团菊的便袍,接着取出一件月牙白的男士睡衣道:“晚上总不能穿衣服睡,这一件你一并拿去吧。” 宛春没有和她客气,将衣服一一接在手中,同萍绿道了谢,又赶回惊鸿园中去。 到了房中将两件衣服都交到容绍唐手中,又说:“睡衣我给你放在浴室里了。” 容绍唐将长袍打量一眼,颜色倒都合他的心意,就是不知尺寸如何。不过如今洗澡要紧,他也就不计较那么多,将两件衣服都挂在那晾衣架上,方去浴室中洗漱去了。 宛春待他走后,一瞧自己的拔步床,不禁又犯起了为难,她的屋子里就这么一张床,同容绍唐两人势必要睡在一起了。其实,上一世她成亲不是没有经历过情事,可好歹那时自己与陆建豪还算情意相通,自然不觉尴尬,这会子同容绍唐只算是半个熟悉的人,怎好在一张床上睡下呢? 她犹疑着,还想有别的打算,孰料娜琳竟在这时候来了。 原来宛春将熙儿赶回去休息之后,熙儿说及她们夫妻正待洗漱的事,娜琳想着自己方才来收拾屋子的时候,并没见他们两人带什么行李来。宛春的闺房一直都留存着,自然有衣服可以更换,倒是容绍唐,不带衣服来可怎么穿呢?她暗一思量,遂从伯醇那里借了一身衣服过来,敲门的声音,几乎让宛春吓一大跳。 开了门见是她就更惊讶了,娜琳还不知她的心底事,将衣服塞进宛春手中道:“四小姐,这是大少爷的衣服,未曾穿戴过,拿来给姑爷换洗用的。” 宛春勉强笑着谢过她,未免娜琳留下来,忙道:“我从三哥那里也借过两身衣服了,不想还是劳动了琳姨。您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我们自便就好。” “那就好,那就好。”娜琳含着笑,不料宛春这般体贴,由是对她的婚事放宽了心,也想着他们夫妻新婚,自己留在这里总归有些碍眼,就向宛春嘱咐几句关紧门窗的话,方行离去。 宛春见她走远,忙就关上门大松口气。恰这时容绍唐洗了澡出来,拿了一方雪白的毛巾擦一擦头上的水珠儿,问她道:“是谁来了?” 宛春便将娜琳送衣服来的事情说道几句,容绍唐擦干了头发,将毛巾搭在那架子上,笑道:“你们家人倒都是极会体贴人。” 宛春对于这话不予置评,清亮的目光在他身上绕了一绕,瞧着季元的睡衣穿在他身上倒像就是为他定做一般,极为合体,方点一点头:“睡衣既是穿得下,那么两件长袍自然也可以穿得了。” 容绍唐不想她看着自己半天就为了这件事,笑了一笑,余光中看房子里只有一个雕花大床,挂着藕荷色的纱帐,迟疑了一下,才问宛春:“今晚我要睡哪里?” 宛春让他问得面色微红,指一指拔步床道:“自然要在床上睡得,往日里我同两个妹妹也曾睡过,倒也睡得下。” “那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容绍唐自认为二人既是夫妻,或早或晚都要同床而眠。虽说新婚之夜的那场事故实在让人难堪,但于宛春来说,叫她即刻的同一个陌生的男子同床,亦是很困难的事情。 这会儿难得两个人可以心平气和说些话,容绍唐遂不客气,自做主就睡在了床的外面。 宛春睡在床里,尽量的将身子靠往墙边,不觉使得两人中间空出了一段空隙,仿佛有道看不见的沟渠,将他们分成两个世界。 容绍唐耳听得她翻身的声音,窸窸窣窣,响个不停,一时间也没了睡意。眼睛虽是紧闭着,但正因如此,倒显得耳聪鼻灵起来,一阵一阵的茉莉香气,从他的左侧悄无声息的潜入他的鼻尖。那是宛春所用香皂的味道,他在浴房里嫌香气浓郁,并不曾使用。 却不想用在女儿家身上,会是这般沁人心脾,似乎真的有一朵茉莉花,悄悄开放在夜色里。 容绍唐禁不住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香味依旧持续不断地传过来,隐约的还夹杂着雨后清荷的味道,他越闻着心里头越发好奇,待耳边无了动静,只闻浅浅的呼吸声时,容绍唐便轻手轻脚地半起身,翻转着面向宛春。 他们睡得地方正面对着步步锦格心支摘窗,窗户的上部蒙了白纱,底部却安装了玻璃,如水月色从玻璃透进房中,将屋里的一切都铺上了朦胧的面纱。宛春曲腿睡在紫檀色的拔步床上,或许是因为热,被子只盖到了腰间,两只胳膊并半截身子都露在了外头,肤色如玉,蒙着月光,活像是盛放在锦盒中珍贵的明珠。 容绍唐看了片刻,才惊悟一声非礼勿视,待要转过身去,偏偏又十分的不舍。再看一回时,忽听外面有雨滴声,叮叮当当似乎打在了房檐上。时值七月,夏夜多雨,早已不是奇怪的事情,只是有雨就少不了风云。轻垂的纱幕微一摆动,立时有凉气透进屋里,容绍唐见宛春睡得深沉,小心探出手去在她胳膊上摸了一摸,果然触手温凉,他摇一摇头,伸长胳膊就要去将落下的被子重新盖到宛春身上。 只是他的手才伸出去,宛春似乎也察觉到了冷意,于睡梦中自然地伸直胳膊,亦是掀起了被子。两个人的手一时错放在一处,宛春丝毫未曾察觉,紧紧握住容绍唐的手背,就将他的手连同被子一道扯到了自己胸前。 掌下柔软的感觉从手心直窜到脑海,容绍唐欲动,又怕惊醒宛春,可是不动……就凭眼下的情形,饶他是个正人君子,也免不了胡想一通了。 久违的燥热再一次从胸中蒸腾而起,容绍唐实在是耐不住,起了身就要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只是他不动还好,一动,宛春顺着他的手就侧转过身,竟把他的胳膊垫在了脖子下。 这下,容绍唐是越发走不动了,饶他遍读兵书,深谋远虑,此刻只是一个脖子就叫他全无了主意。思虑半天,容绍唐终是无奈的躺下来,由着一只胳膊垫在宛春头底,一夜睡到天明。(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五章 试探 且说翌日宛春一觉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鸣蝉的聒噪声一阵赛过一阵,从窗户外头传进屋里。她揉一揉眼睛,眼神过处,但看得纱幕轻扬,脂粉飘香,怔忡片刻才恍悟过来,难怪如此熟悉,原是自己旧日的闺房。 她翻了个身,不曾想,脖子底下硌得一疼,伸出手一摸,硬挺挺却又温热热的,宛春骇了一跳,忙坐起身,这才见得是自己把容绍唐的胳膊垫在脖子底下了。好在容绍唐此时还没有醒,并不曾见到她这时候羞赧的神情,宛春佯装不知道的样子,轻手轻脚的将容绍唐的胳膊放下来,自个儿半支起身便从他身上跃了过去,悄悄穿衣换鞋下床去。 她随手将床上的纱帐遮掩个严实,却未曾在意床上本该睡得昏沉的容绍唐,此刻早已经睁开了眼睛。其实早在宛春醒的时候,容绍唐就已经有了意识了,只是不待他说话,宛春已然坐起了身子,还将他的胳膊拿起来放在他身侧。他情知这时候醒来,势必要使两个人都尴尬,索性也就装作熟睡的样子,任由宛春从他身上越过去了。 待得听见吱呀的开门声后,等了许久都没有别的响动,想是宛春穿好衣服出去了,容绍唐才不再装下去,亦是起床换了身银白色绣团花长袍,他穿好裤子和皮鞋,慢条斯理的站在窗前扣着长袍上的纽扣,就如同宛春预料的那般,这件长袍于他再合身不过。 夏日炎炎,日头一升上来的时候,暑气便也跟着蒸腾起来,幸亏宛春的院子临水,波光艳影中,多少消散了一些温度。 他扣好衣扣,那边厢宛春恰带着小丫头熙儿端了水盆进来,手里拿着一方雪白的毛巾,向他一笑道:“估摸你该起来了,我让人打些水来,你洗一洗脸吧。还有,这瓶子里装着的是牙粉,你若要用自取便是。” 容绍唐依言洗漱一番,方同宛春一道去前厅吃早饭。他们夫妻今日都无甚要紧事,吃过饭便又结伴去探视了李承续,在李承续房中留下说了半日的话,至晌午时分,伯醇和曼之夫妻做东,好生宴请了宛春和容绍唐一番。 容绍唐听闻他们两人都在日本学校里教书,自然十分惊叹,然而却并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伯醇大喜之下,遂邀请他和宛春去学校里参观参观。 一日的时光就这样消磨殆尽了,宛春回家之后见着母亲余氏和爷爷李承续,心里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再看她大哥和大嫂之间的感情益发一日好过一日,不由更加高兴,招待起容绍唐也多了几分热情。 吃过晚饭,二人照旧如前夜一般休息,容绍唐这一回长了教训,借口从李承续那里借了一本兵书观阅,便使宛春先去休息,待她熟睡,自己方小心的上床,睡在了外侧。 或许是白日里逛得累了,这一夜容绍唐倒是睡得香甜,早起的时候竟不知宛春是何时出去的。他另换了一件绿沉色暗绣团菊的便袍,正待要出去,却听窗户外头吱吱喳喳仿佛喜鹊一般的说笑声,他蹙眉打开窗户向外一望,恰见一个着白色衬衫,黑色西裤的青年男子,疾跑几步进了惊鸿园中,将迎面而去的宛春高高抱起,原地转悠了几圈。 宛春笑着握拳在那男子肩头轻轻捶打了几下,道了一声:“三哥,快放我下来,我的头要都要转晕了。” 容绍唐这时方知是李家的三少爷李季元回来了。 他隔窗遥遥观望了季元几眼,仿佛比自己那一回在婚礼上见着他的时候要黑瘦了许多,却也硬朗了许多,可见其在部队锻炼中没少吃苦。 既是有客来,容绍唐自然不好在房中装糊涂,便将长袍一掸,施施然就去打开房门。 清晨幽静,丁点的蝉鸣都能吵得人耳疼,那一声开门声就越发显得清脆了。 季元彼时正握着宛春的肩头,细细问她嫁人之后的生活,冷不丁听到响动,忙站起身抬头一望,正与容绍唐的目光对个正着。 两个人都是少年领兵的人物,一样足智,一样多谋,只这相看的一瞬间,便都将对方掂量个遍。只是,不同于容绍唐的沉静,季元再看到他的那刻心里头就不由吃了一惊。 他来时只听母亲派人说是宛春回家了,要见他一面,倒不知容绍唐也跟着宛春回到了旧京,难怪他来时听闻有南边的人在建国门处转悠。 不过,来者是客,何况这人还是他名义上的妹夫呢?季元笑了一笑,放下宛春便向容绍唐走去道:“不知妹夫也来了,方才多有失礼,还请不要见怪。” 容绍唐便道:“无妨,我亦不知三舅哥要来,有失远迎,请勿见怪。” 季元含笑,伸出手去同他握了一握,两个人拿惯了刀枪,掌心中多生薄茧。季元眉目一动,趁着两厢交握的时候,不觉使了七分力气。 容绍唐陡然感觉一股力道夹住了五指,当下便知是季元在试探着他,遂也用了七分力气,回握了一握。他看上去是个斯文佳公子,实则少从名师,刀枪剑戟不说精通,倒也可有防身之用。 忽听外面有雨滴声,叮叮当当似乎打在了房檐上。时值七月,夏夜多雨,早已不是奇怪的事情,只是有雨就少不了风云。轻垂的纱幕微一摆动,立时有凉气透进屋里,容绍唐见宛春睡得深沉,小心探出手去在她胳膊上摸了一摸,果然触手温凉,他摇一摇头,伸长胳膊就要去将落下的被子重新盖到宛春身上。 只是他的手才伸出去,宛春似乎也察觉到了冷意,于睡梦中自然地伸直胳膊,亦是掀起了被子。两个人的手一时错放在一处,宛春丝毫未曾察觉,紧紧握住容绍唐的手背,就将他的手连同被子一道扯到了自己胸前。 掌下柔软的感觉从手心直窜到脑海,容绍唐欲动,又怕惊醒宛春,可是不动……这个样子,饶他是个正人君子,也免不了胡想一通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六章 赶走 或许是从听差那边得知了季元回来的消息,宛春她们到前厅的时候,芳菲领着人已经将饭菜都预备整齐了,因是有容绍唐在,芳菲便叫人去李家指定的早点铺子将旧京特色的早点一一送进来。 一时主客坐毕,相谈甚欢,余氏见着季元心里多少都轻松了些许,吃过饭,便将季元叫到自己房中,欲要趁着宛春和容绍唐都在,及时召集众人,宣布他为李家三军主宰。 季元不想他母亲叫他回来竟为了这件事,不但丝毫没有感激余氏的良苦用心,反是恼羞成怒,愤然起身道:“妈这样做岂不是让我食嗟来之食?我们李家的事务,为何要容家插手相帮?” 余氏不意他是这种态度,当即也扬高了声音道:“若没有容家做后盾,凭你一人如何坐稳主帅之位?眼下你爷爷尚且健在,张家那边势必不能拿我们怎么样,可万一他老人家倒下了,你年轻言微,焉知可以镇住三军将领?如再有张家从中做阻,盘利剥削,到你手中的只怕连一半的兵都不到。” “这是母亲杞人忧天!”季元冷起了面孔,“我们李家于张家自来忠心耿耿,李家旧部虽不是我一手带起,可是祖父与父亲的余威犹在,他们就算叛主,难道到了张家那里,又能越过张家一众亲兵得到善待?我不信这个邪。母亲做事一向都妥当,唯独这一次,怕您是失算了。” “失算?呵,我倒不知哪里失了算!我的本意是要请囡囡回来,便是看在她容家六少奶奶的身份上,张家要有动作也该忌讳一二的。谁能想到那容家的六少爷跟着囡囡一道回来了?他来更好,有他在,推举你做三军主帅的事情就更稳妥了。“ “四妹妹她是人,不是我们李家的物品,您将她嫁去南方已经够让她寒心的了,再这样利用她,叫我们李家如何对得起她?”季元气上心头,直觉他的母亲像是变了个人,囡囡一个女孩子,嫁人的不幸已经很值得同情,而今还要被连累进政治阴谋中来,便是以此得来主帅之位,从今往后他也坐不安稳的。何况,他自诩是有些能力的人,余氏说这样的话,无疑是门缝里看人——把他给看扁了。 斜侧里余氏也简直要被她的小儿子给气晕了头:“你可知我找囡囡回来有多困难?容家情知我们李家有难,生怕李家以囡囡做威胁,竟因此扣住了我给囡囡的去信,秘而不发。若不是湘儿胆大,敢为我们李家冒险去南京送口信,你以为今日能见得到囡囡?再则,囡囡是你的亲妹妹,是我们李家嫡出的四小姐,与我们李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是她知我这一番苦心,也会支持我这么做的。” 湘儿? 季元皱起了眉,望向他母亲:“您是说,是周湘去南京将宛春找来的?” 这简直是胡闹,她凭什么去南京?凭什么擅自插手李家的事? 季元气起来,浑然忘了自己与周湘的婚约,拱手向他母亲道:“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如今趁着张家那边还不知四妹妹她们回来的消息,还请趁早让四妹妹回南京去罢。”说着,便一甩衣袖,大跨步出门去了。 余氏气摔了桌子上的茶杯,恨得直骂他是不开窍的倔驴,他只为张家着想,以为只要李家不变心,张家那里就安然无事吗?真是竖子之见。 芳菲耳听门里的摔裂声,再看季元怒气冲冲的走远,忙就跑进屋子里来,眼看余氏无事,才松口气道:“太太,好好地说着话,你们怎地就生气起来了?” “还不是那孽障糊涂!”余氏长呼口气,想起季元临走时说的话,忙吩咐芳菲,“快别管我,那孽障犯起糊涂,要撵宛春走呢,快去拦着他!” “啊?哎!”芳菲闻言一惊,忙追着季元出了正房的院子,一径往后面去。 且说季元从余氏房中出来,越想越气不平,路上又遇着跟从自己回来的侍卫官,说是建国门里头有人闹事,核实过了,正是容家的人,且城外似乎还有容家军赶来。这更让季元恼火,来了一个容绍唐不够,还拉来了容家军,知道的说是宛春同丈夫回家探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李家假借容家的手要“逼宫”呢,设若景侗得到消息,往后他们兄弟还如何相处? “走,跟我去见四小姐!” 季元一挥手,当下也不耽搁,即刻带着三两侍从就赶往惊鸿园,路上巧了,遇着周湘听闻他回府的消息,特意过来找他。彼此一见面,周湘脸上带笑,还不曾说话,就叫季元呵斥了两句:“你来得正好,我待会正有帐要跟你算呢。” 嗯,跟她算什么账,她这两个月来可是头一回见着他呀!周湘很不明白他这话的用意,眼瞅着季元已经闪身进了院子里,忙也跟他身后进去。 院子里只有宛春在侍弄花架,她和秀儿走后,虽有人常来打扫屋子,但外头放着的几盆芍药并一架紫藤,都疏于照料,已显出衰败的迹象了。她正细心松土的时候,季元已经到了她跟前。 欣长的投影落在她面前,宛春一愣,仰起头见是季元,倒是笑了:“三哥,来了怎么不说话?” 季元看着宛春素净俏丽的面容,心中的怒火才堪堪消灭些许,但主意却不曾变动,遂伸手将宛春从地上拉起来,对她道:“囡囡,你在家住了两日,爷爷你也看过了,母亲和大哥这边也都甚好,你也是时候回容家去了。” “这……三哥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要赶我走吗?”宛春脸上笑容渐渐消散,只怕自己是误会了季元,她回家住不上两日,哪里就到了回去的时候? “说我赶你走也好,劝你回去也好,总之我们李家如今是留不住你了。”季元知道自己的话说出来,势必要让宛春伤心。可是从长远而言,总比宛春留下来陷落在阴谋里要好得多。 他性子耿介,认理不认人,话一说出口,便是周湘都耐不住驳斥他道:“宛春是李家四小姐,为何不能留在李家?你这样赶她走,难道真当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你闭嘴!”季元没好气回过头斥责周湘一句,“我还没有问你,为何擅自做主去将囡囡找回来,我们李家的事,关你周湘何干,要你去我母亲面前献殷勤?”(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七章 叩别 “你!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周湘被他一语气噎,她同他之间早已盟订婚约,现如今他居然说出李家的事与她何干的话,还要怪责她大献殷勤,她周湘若不是看在他和宛春的情分上,怎会甘愿冒险南下金陵? 周湘跺一跺脚,急恼起来也不再管他们的家务事,一甩头就转身跑开了,宛春叫唤她两句都不曾让她回头。 这边李季元却丝毫不为周湘的离去所动,看一眼宛春和容绍唐,又道:“我们李家的家务事,自有我们李家人打理,就无需劳动四妹夫了,你的兵如何带来的,还请如何带回去。四九城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设若你们容家人在四九城误打误撞了哪里,叫人拿住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三哥这话又是从何而来?”宛春这会子定点的笑容也完全散个干净,终于愿意相信她的三哥哥的确是要赶她走了。 季元道:“我的话四妹妹或许不清楚,但四妹夫心里必如明镜一般通透,我李某人再不济,也还不曾沦落到要靠外人接济才能执掌家业的时候。”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尽管紧紧的盯住了容绍唐,容绍唐眉峰一扬,待要说什么,转念之间,却又将到嘴的话都咽了回去。他的无言,在季元看来,无疑是默认了,因此益发坚定要宛春回南京的念头。 且说芳菲一路从正房那边过来,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一步,见季元果真要让宛春走,忙上前劝说他道:“三少爷,四小姐刚回来不久,这凳子都还没焐热,你就要让她回去,岂不让她心里难受?还是让四小姐多住两日罢。” “现在走是走,多住两日之后也还是走,不过早晚的事情。你们都不必再劝我,我言尽于此,要么四妹妹回南京,要么我自去张家请罪。” 季元转身,便欲大步的走开。 宛春在其身后看他决绝的背影,情知季元心意已定再无更改的可能,心里痛到极处,反而麻木起来,叫住他道:“三哥,你不必去向谁请罪,我现在就走!” “四小姐!” “囡囡!” 霎时,闻讯赶来的伯醇夫妇和芳菲异口同声叫唤出来。伯醇要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万不会相信,他的三弟居然要将四妹妹赶走,一时又气又恼,拉住季元便呵责他道:“你糊涂了不成,囡囡是什么人,你竟赶她走?” 季元抬头,淡漠的望着他的兄长:“大哥,眼下你和大嫂都在,我干脆就再多说两句,请你们二人放心,有我在,就有张李两家盟约在!” “你!” 伯醇瞪直了眼睛,事关曼之,他竟一直找不到话语来驳斥了季元,倒是曼之通情达理,上前劝和他兄弟道:“我既是嫁到李家,便是李家的人,至于张家那边,同李家可是世代交好,绝不会因为四妹妹和四妹夫回家探亲的事情而与李家生隙。三弟,就留四妹妹多住两日罢。” “大嫂,大哥,你们不必再说了,我走!” 一旁,宛春早已心灰意冷,她竟不知她的三哥疑心她到这等地步,张李两家盟约固然重要,可是她也是李家的人,她何曾想过要破坏张李两家的关系?既然家中已无她容身之地,也罢,也罢,她便趁早离去罢。 因她来时两手空空,走的时候自然也空空如是,只是李承续和余氏那里,她还是得亲去辞行一番。 余氏让季元气过一回,这会子见小女儿要走,恨得直恼自己为何要把季元那个一根筋的东西叫回来,宛春却大大安慰她一番,只说自己来一趟不易,南京那边还有许多事务在等着容绍唐,便是季元不叫她走,过不上两日她们还是要回去的。 余氏怜爱的抱住她好生哄慰几句,才使人将她送去李承续院里。 宛春就在李承续膝前给他磕了磕头,李承续从李达口中得知季元要逐宛春回南京的消息,两下里一思量,自然明白季元的良苦用心,只是……太过委屈宛春了。 他将宛春扶起来,拍一拍她的手背道:“我们李家对不住你的地方太多了,如果当初有第二个选择,我必不会将你嫁去南京。” 可是人生没有回头路,如果的事,也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宛春叩别李承续,经由芳菲曼之和伯醇一路将她和容绍唐送出大门,坐上车往车站去了。 她走后,李承续强忍住的咳嗽才一并发作起来,人几乎都要咳得坐不住了,李达慌忙上前替他拍拍背,缓一口气。李承续摆摆手,推开他问道:“囡囡走了?” 李达躬身回他:“走了,是家里司机送走的。” “嗯。”李承续点一点头,仰坐在那稍显宽大的太师椅上,回想起宛春方才跪在他膝前的样子,依稀像是她年少时绕膝玩耍的模样,那么娇柔文弱,那么冰雪聪明。人都以为他们李家将宛春藏在了深闺,两耳不闻窗外事,却不知她心里比谁都看的通透。 正因如此,他才万分心疼,摩挲着底下的红木扶手,不觉叹息一声:“我此生最后悔两件事,一是为北岭负了敏敏,二是为李家嫁了囡囡。”前者,他穷尽后半生都无法弥补她了,而后者呢,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她在家族的漩涡里挣扎吗? 不,他不能这样对待囡囡,若敏敏知道,定然会责备他的。囡囡的身上,曾寄托着敏敏的希望,她希望囡囡嫁一个平凡的人,和和美美的过完一生。 他得……他得帮助敏敏完成这个心愿,才好到那边同敏敏相见。 “李达,去把我书房夹层中的箱子取来。” 那里有他攒下来的积蓄,原本是要给李家的子孙留一条后路,可是如今,伯醇和季元想来都有了自己的主意,李家交付给他们,他足可以放心。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囡囡了,他要把这些钱全部留给囡囡,将来就算囡囡离了婚,也不会仰人鼻息过活。 他一张张数过那些钞票,加上存折里的,总有十万块。十万块买一处房子雇两个丫头,使一个人安然度过一生绝没有问题,他又命李达取纸墨来,纤细的羊毫笔饱蘸一砚乌墨,立时就在雪白的笺纸上立下遗嘱,使李达务必保存妥当,待他百年后即刻将此物交付给宛春。 宛春尚且不知自己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她从李家出来,就像是被人拔去气门芯的车胎,浑然没有了精神和灵魂,呆愣愣坐在车上,直到进站还没有回过神。 容绍唐知道季元的话对她打击甚大,倒也没有多打扰她,小心护卫她登上车,寻了特等的车厢坐下道:“你若是难受,就躺下休息一会子,火车总要一天才能到达南京。” 宛春一路沉默而不言,这时候听他说话,倒肯张开口了:“你同我回李家是另有打算的,是吗?” 打算?他能有什么打算?若不是她拿着枪不肯放,死活都要回李家一趟,他会答应跟着一起回来?若说有打算,所打算的也不过是顺顺利利地带回他自己的媳妇罢了。 这……有什么不对吗?“ 容绍唐不知自己何事又恼了这位四小姐,再想或许是她心中有怨气,借故发泄给自己,便一笑道:“你说归宁,我便陪你归宁,何错之有?” “不,你不是陪我归宁,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宛春冷冷凝视着容绍唐,琥珀般的明眸里,寒意森森,“你借口陪我回李家,实则暗中指使你的人马在旧京城里惹起事端,故意招人眼目,又趁我三哥回家之际,将容家军拉近城门,让外人误会我们李家要弃张李之盟,转投容家,是也不是?”(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八章 南下 容绍唐闻言,再次的沉默不语。他在李家的时候,就已经从季元的话语中听出了言外之意,他所怕的不过是容家挑拨离间,以使得张家对李家生疑,继而猜忌。 若在往常,这倒也像是他的行事作风,为着容家利益着想,拆散张李两府的结盟,对他们容家而言有利而无弊,设若再拉拢了李家做容家的盟友,那就更是如虎添翼了。 只可惜,这一回的确是李季元和李宛春兄妹两个误会了他,他虽有意使容家军进京,却不是为了胁迫张家同意季元执掌李家军,只是想给自己和宛春留一个从旧京全然身退的后招。至于有容家的人在四九城闹事,那就更非是他本意了,他练兵甚严,无主帅指挥,军中将士绝不敢在外借着容家军的名头恣意胡闹。但季元的样子又不像是在说谎,是以极为可能的,就是沈岸指使人这么做的。 作为多年的好友和上下级,对于沈岸的行为,容绍唐自然清楚他的用意,无非是站在容家的立场,想就此挑拨离间了张李两家,尽力促成容李两府的关系更进一步。他的出发点固然很好,只是操之过急了。 当然,面对着宛春,容绍唐绝对不会将沈岸做的事吐露出去,既然宛春已经存心疑他,就算他说实话,在她看来也势必会是推托之词,他便坦然的认下了这一桩莫须有的罪名。 宛春见他两度不言语,心里失望透顶,来时对他的一点好感,顷刻间便烟消云散了。 夫妻两个一路默默无言着回到了南京,宛春自然还是要回她的山房上去,容绍唐尚且有话要去问沈岸,便叫人先送她走,自己等着沈岸出站,方汇合着一道回军营,路上少不得要对他说起匆忙南下的原因。 沈岸大惊,不想自己的一番好意,倒生出这么许多事故,当即就要负荆向宛春请罪,容绍唐摆摆手拦住他:“罢了,我们平安回来就好,部队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山房那边过两日待她消消气再说吧。” 他这一趟去旧京并不是全无收获,至少对于旧京目前的势力分割,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自从李岚峰亡故后,张李两家表面看去如同一汪死水一样的平静,内里却波涛暗涌。本来卧榻之旁就容不得他人酣睡,对比李家在旧京百年的根基,进京不过二十年的张家,兵马上勉强可以同李家对峙一二,在声望威严上却远不及李家,这也就难怪张家会风声鹤唳了。李季元如此急切地逐了宛春和他回南京,为的也不过是要安一安张家的心,以免张家轻举妄动,无端破坏了北岭安稳的时局。 换作是他,在没能完全把握住李家兵马的时候,想必也会如同季元一样,尽快将宛春赶回南京的。以往,他倒是小瞧了李家的这位三少爷。 容绍唐暗自的思忖,回去之后少不得要重新思考当下的战略与格局。且说宛春被送回玉兰山房时候,恰逢敏珠下学回来,见了她连跑带跳的奔过来,挽着她的胳膊,只管笑眯眯地看着她。 宛春在来时的路上就已想好了无数种即将面对敏珠的情形,她以为自己突然的离开,势必会惹恼敏珠,却不想再见面,敏珠竟会如此亲昵。旋即,敏珠一开口,才解了她的困惑:“宛姐姐,你这一次回家探亲探的如何?有没有……有没有发生些什么很有趣的事情?” 宛春一怔,问她道:“怎么,你也知道我回家探亲的消息吗?” 敏珠笑道:“整个容家谁不知道呢,往常看着六哥同你寡寡淡淡毫无往来的,还当他心里没有你,这一回倒叫我改了想法。那一觉醒来,遍地寻不到你,还是七哥过来说,六哥思量你嫁到我们家之后,接连数月都没有回门过,实在有违传统,故此就给你订了车票,同你一道归宁去了。” “哦?”宛春眸光百转,怪道敏珠没有生气,原来是容绍唐已经为自己撒过谎了。 哦,不,他不仅仅是为她撒了谎,更是为他自己撒了谎。一想到因为他的行为,自己被三哥赶出了家门,宛春咽下去的那口气不觉又冒了出来。 如此,面上自然也无甚好精神,见敏珠又问起同容绍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新的进展,便摇摇头道:“两三日的功夫,勉强可以回家一趟,哪里有闲情同他有什么进展,他……有他的要事去忙。” “咦?你们之间还是这样生分吗?”敏珠大感意外,亏得她还特地跑回容家炫耀一番,只说宛春和容绍唐必是有了感情,以此让那些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死了心才好。孰料宛春还是前番那般不痛不痒的态度,敏珠叹一口气,遂挽起她的胳膊,一面往院子里走,一面道,“这到底要何时才能孟光接了梁鸿案呢?” 宛春让她一语说得笑起,刮一刮她的鼻梁道:“上一次真该叫你哥哥将你书房里的书烧掉才好,免得你小小年纪净看些荒唐故事。” “嘁,《西厢记》何等精妙绝伦,在你眼里竟成个荒唐故事了,你可真庸俗。”敏珠扭一扭头,仰起脑袋,甚为倨傲的驳斥宛春两句。 宛春见了她心情便为之大好,姑嫂两个说话间就已到了房里,秀儿和李桧都在客厅,一见宛春回来都顿吃一惊,只是碍着敏珠跟前不能把话说明白,秀儿无奈之下,只好先让人伺候宛春和敏珠先吃了饭。 饭后,主仆两个才回到房中关起门说些知心话,宛春大致说起家中情况,对于自己被季元赶回来的事情却只字不提,只问秀儿自己那天与周湘走了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秀儿便将容绍晋来山房的看戏的事情说了,又说:“七爷来了没多久,就说要见四小姐您和九小姐,我和李桧同他说九小姐睡下了,您同朋友在房中说话不便见男客,他就走了。走不上多时,却又转身回来,正碰着散场,就问了我两句话。” “他问你什么了?” 秀儿道:“问我秦雪莲和金玉奴是几时走的?” 宛春道:“你是怎么回他的?” 秀儿道:“我说是七时走的,七爷就没再说什么了,但我瞧他脸色却很可怕,似乎遇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宛春垂眸,那晚七时走的是她和周湘,想必容绍晋在散场的时候遇到了真正的秦雪莲和金玉奴,是以才知晓了自己和周湘走脱的消息,进而告诉了容绍唐。 这也就不奇怪容绍唐会那么及时的带兵赶去逼停她们的火车了。 得此因由,宛春才稍稍松口气,只要不是她身边的人背叛她走漏了消息就好,至于容绍晋,迟早她要跟他算一算账的。(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九章 一仁 幸而容绍晋本人也很识趣,得知宛春和容绍唐已经回到南京的消息,连着小半月不敢到玉兰山房来,任是容国钧和徐氏差遣,他都借口有事物一一推脱了。 他不来宛春只好暂时作罢,每日仍旧似以往那般,与敏珠一道出门,敏珠自去上学,她则往广济医院当护士。 连着几日不见她,姜许还以为她被容家拘住,不再让她来医院了,这会子再见面,倒是十分惊喜,忙走到她跟前笑道:“还当你再不来了呢,我们近来人手越发的紧缺,咱们之间可得有个约定,以后你不请假,可不许擅自离岗的。” 宛春含笑答应他的条件:“家中有事耽搁两日,往后下不为例。” 姜许朗声一笑,带着她一面往病房中,一面同她讲近来病房中安排的病患,又道:“我将你的医科学历告诉了陈院长,陈院长听说后很惊讶,也很惜才,表示只要你愿意学习,我们院里的资料你尽管翻阅,还说你若是遇到了什么医学难题,要我们这几个医生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呢。” “你说的是真的?”宛春大为意外,又尤为的高兴,连连追问姜许,“姜医生,院长当真同意我看病历资料吗?” “可不是,院长可是说了,这如今的女医生比那金子还稀罕呢,咱们这医院好不容易来个女医学生,自当要好好培养。”姜许说着,话锋一转,又道,“哎,咱们可说好了,医院以后要是把你培养出来,你可不能跑咯。” “不跑不跑,我就在广济医院哪里也不去。” 宛春笑的弯起了眼睛,能当医生曾是她最大心愿,如今眼看就要成真,她岂有挑剔医院的道理?故而,专下心在医院里当着为病人服务的护士,换班的时候,则到医院七楼的资料室阅览医学书籍。姜许他们偶然见到,亦会到楼上小坐一会儿,指点她的功课。理论联系实践,竟比她在学校里学到的还要精炼透彻。 心思既是放在了医院那边,对于容绍唐和容家,宛春反倒不甚在意了。容绍唐嘴上说过两日要去山房同宛春解释,孰料一归部队,数多事务等着他处理,便是有容绍秦和容绍汉在,大家伙也非要他点头许可才肯行事。 毕竟这群人都是他父亲当年拼死保下的,他们知恩图报,容家的人也不好多加指责,只苦了跟着容绍唐的几个侍从和副官沈岸,连着多日陪在容绍唐左右,以便随时听他吩咐。 他不回山房,宛春和敏珠也乐得自在。时值八月,敏珠业已放了暑假,每日闲着无事,又不能天天陪同宛春到医院里闻着消毒水的味道,故此就在山房百无聊赖的练字帖画水墨打发时间。 这正在房中临摹赵孟頫的《胆巴碑》,忽听她的丫头疏篱跑上来说,山房里来了个客人,是个年轻的公子哥,要找六少奶奶。可巧六少奶奶不在,秀儿姑娘和李桧都去后山照料药田了,家里正愁没人接待,问敏珠要不要下去见见? 换做以往,敏珠定要责备疏篱不懂规矩,竟要她擅自见外男。但这次听说是找宛春,她却有了兴趣,便将手头的狼毫笔放在笔架山上,稍事打理一番,就命疏篱去将人带进来。 不多时,疏篱便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走进屋里来,敏珠站起身,眸光不觉就对来人打量了一番。见他龙眉凤目,神清骨秀,穿的是学生式的黑色立领中山装,翻起的领子熨烫得极为笔直,服帖在他脖颈处,脚上是时新的黑色皮鞋,腕上隐约从袖口露出银色的圆表盘,越发衬托得他面如冠玉,清逸俊秀。 这般气度和容貌,倒也的确像是李家的人。 敏珠曾听说过宛春有两个哥哥,只是看这个人的年纪却不像比宛春大的样子,便问他:“是你要找宛姐姐?你是她的什么人呢?” 来人亦将敏珠打量一通,瞧她年纪甚小,左不过十五六岁,梳着两个辫子,上身穿的是一件元宝领的蓝色短衫,底下一条玄色及膝短裙,蹬着两只白皮鞋,是个女学生模样,只不过比之寻常的女学生,要更加的白皙,更加的秀丽,直如玉雪雕成一般。 此刻见玉人儿相问,来人忙不迭就低下头拱手道:“我是贵府六少奶奶的姨表弟,本家姓江,讳字一仁。敢问姑娘芳名?” 敏珠听说是宛春的姨表弟,倒有了些许印象,笑道:“我叫容敏珠,是容家的九小姐,宛姐姐嫁的正是我家胞兄。” 江一仁忙又拱了拱手:“原是九小姐,恕我有眼不识金镶玉。” “你从前并没见过我,不知者无罪。”敏珠莞尔,直觉这个青年真是有意思,人长得端庄,说话也礼貌,便请他坐下来,吩咐人端上茶道,“你来得不巧,宛姐姐出门去了,要到下傍晚的时候才能回来。你若是不急着走,可以在这里等她回来。” 江一仁谢过她道:“我并无什么要紧事,只是从苏州考到了上海的大学,假期无事,父母双亲便许我出来走动走动,想着姨表姐嫁人之后还不知她近况如何,就代替家父母特来此探望一二。” “你们家里人倒是有心。”敏珠自来就很歆羡宛春的家庭成员之间的友好关系,这会子见姨表兄弟姐妹之间也是这般互相惦念,益发羡慕不已,遂问他,“你家中是不是有个姐姐,叫湄心?” 江一仁道:“正是。” 敏珠笑道:“我曾听宛姐姐说起过她,怎么她今日没来呢?” 江一仁道:“她还在国外留学,要到明年这时候才能回国。” “那可真是了不起呀。”敏珠赞叹着,想起自己的学业,又羡慕起他的姐姐来,“我的家中也曾要让我去国外读书,可是一来我的身体不太好,二来我的功课也不够好,所以我只能留在南京了。” 她说着话的时候,不觉流露出几分向往,十足的小女儿神态。 一仁在家中行二,要从江家一门算起,又是老幺,自来都是当人弟弟的份儿,从没见过比自己小的孩子。这会儿难得遇到一个小姑娘,同自己无所顾忌的聊天,竟无端生出一份责任感,安慰着敏珠道:“南京当地也有很多外国人执教,你去他们那里学习,多少也可以了解一些外国的文化,可以弥补你少许遗憾。” “国内的那些大鼻子我也曾见过,说法语说英语的都有,不过他们教的大多是我不喜欢的。” “那你喜欢什么呢?”江一仁好奇起来。 敏珠便道:“我喜欢外国的壁画,有小天使的那种,可是请来的外国先生都不会画。” 噗嗤,江一仁忍不住笑起来,暗想到底还是个小丫头,哪里有请了先生来只为画小天使的呢?他不笑时有不笑时的温文尔雅,笑起来却又有笑起来时的阳光开朗,同容家的男子们都不一样。 敏珠本是要生气的,一见他的笑容倒又无气可生了,只道:“难道小天使不可爱吗?” 江一仁点一点头:“天使自然是可爱的,你若喜欢,我可以托我姐姐从国外给你买些油画的书籍来,你照着学应该就会画了。” “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敏珠不料自己同这位江家少爷很有些话题可聊,两个人虽悬殊两三岁,但好在都是学生,开口闭口间都是学校里的事情,倒比她一个人写字画画有意思的多。 至宛春回来时候,敏珠还有些意犹未尽,跑去同宛春说了江一仁来到的消息,又偷偷向她道:“宛姐姐,南京好玩的地方很多很大的,你要请你的弟弟多留几日才好呀。”(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章 重阳 宛春初初得知一仁来南京的消息,甚是惊讶,这会子闻听敏珠要留下一仁多住几日,面上就更为惊讶了,笑问她道:“以往你总嫌男子污浊,怎么今儿偏就对他另眼相看呢?” 敏珠撇一撇嘴,娇娇哼了一声道:“寻常男子还是污浊得很,不过他却与寻常男子不同,大抵是因为她是你的弟弟罢。” “我的弟弟就这么了不起吗?”宛春笑她小孩子脾气,领着她一路回去。见到江一仁的时候,顿时惊喜道,“才多久不见,你的个头就长得这般高了?家中姨母姨父可好,湄心那里可曾有书信寄回国?” 一仁先向她问了好,才一一回答她道:“家中父母亲都安好着呢,我姐姐上个月曾寄过书信,报了平安,这个月倒还没有消息来。” 宛春道:“一月一封信的往来,真是辛苦姨父姨母和湄心了。倒是你,如何没有选择出国,却留在南京读书了?”她尚且记得从前姨母说过,待一仁中学毕业后,也要将他送往英国的,便于他和湄心姐弟之间互相有个照应,怎么说变卦就变卦了? 一仁道:“是我个人的选择,我母亲她们原是要送我去英国的,可我想着,咱们自己国家的文化亦很出色,我的国文还没有学习透彻,贸然出去留学倒不甚妥当。不如先在国内读完大学,再去国外进修也是极好的。” “如此看来,你竟是很有想法的人。”敏珠从旁大为欣赏他的魄力,赞叹一回,遂也道,“我亦觉得我们国家的精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在我身边总有些人崇洋媚外,觉得月亮都是外国的圆,真叫人不以为然。”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倒不必过于介怀。” 一仁笑着开解敏珠,宛春对于他们两个的话题不做评论,见秀儿来,便吩咐她今日的晚饭多预备些,将有南京特色的菜肴都一一做上桌,势必要好生招待一仁。 一仁从前同他母亲在李家小住的时候,就很喜欢这位温和柔美的四姐姐,这会子瞧她嫁人之后,脾气依旧温和可亲,但于做事上的态度却较之以往干练起来,颇有点他姨母余氏的影子。只不过余氏的威风是在世家中经年累积下来的,而宛春的厉害却是后天里养成的,由是并不使人觉得敬畏,倒更加地让人沉迷于她的魅力之中。 饭桌上多了一个人,且还是一个聊得来的人,敏珠的话便比往常多了些许,屋子里也比往常热闹许多。吃过饭,宛春安排着一仁在客房中住下,余光瞥见敏珠不停地给她使眼色,笑了一笑,才追加一句:“你放心的住下,南京城可玩的地方还很多,待明日我使人送你出去四下逛一逛,也不枉你来这一遭。” 敏珠听罢,俏脸上带起微笑,忙道:“正是呢,我们南京可是六朝古都,你不是喜欢古老文化么,明儿我有空得很,可以免费做你的导游,带你游览一圈。” “那可真要劳累四姐姐和九小姐了。”一仁大方谢过她二人的好意,自跟着李桧洗漱歇息去了。 宛春捏一捏敏珠的小鼻梁道:“小鬼头,你带着他玩可以,可不要想什么点子欺负他呀。” 敏珠没好气白她一眼:“在你心里,我是那样不堪的人吗?你的家人,我自会好生照顾的,你不说谢我,反倒诬赖我。” “是了,是了,我多谢九小姐成不成?”宛春笑着哄她两句,携起她的手,亦往楼上歇息去了。 由是接下来的几日,江一仁都同敏珠一道坐车出去,在南京城各处观光游览。他是心怀坦荡的人,敏珠又极为聪明伶俐,宛春并不觉得她们出去是怎样不应该的事情,反是秀儿多心,劝她几句:“毕竟都是未结婚的男女,总在一处,便是没有什么,人家也会说闲话的。” 宛春笑道:“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你不叫他们两个出去,才是让他们难堪呢。”倒说得秀儿哑口无言。 不过一仁虽说住下,倒也没能住多久,左不过三五天的功夫,掐算时间已过了八月半,忙来向宛春辞行道:“几乎忘了告诉四姐姐,母亲还曾嘱咐我往上海去一趟,拜会拜会二姐和二姐夫,我还有半月的功夫就要开学了,这会子再不去只怕往后就没时间去了。” 他要去上海看仲清,宛春当然不能阻拦,想起自己也有信要给仲清,遂使人收拾许多南京当地的特产,同书信一起叫一仁一道带给仲清。 一仁对于这样的任务自然愿意接受,辞别了宛春,想着同敏珠也算是相识的朋友了,又去敏珠那里辞行。敏珠不料他走得这样急,一时间竟说不出什么话留住他,只好同宛春一起送他出门。 宛春瞧她闷闷不乐的模样,笑道:“他九月里还要到南京上学,那时候必然还会再来这边,你不必要难过。” “啐,谁要难过呢,他来不来同我有何干系,我只是……我只是今天头有点不舒服罢了。” 敏珠着急澄清一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宛春的话分明听来只是一句玩笑话,但却像是一颗石子,投进她的心湖里,荡漾起无数的涟漪,酸酸甜甜的,活似吞了一个山楂糕。 宛春一笑转身,浑然不觉她的小儿女心思。 她近来于医学上越发痴迷,每日吃过晚饭还要挑灯学习到深夜才罢休,是以对于窗外事,几乎都处于失聪的地步。 眼看日子就这么平淡如水的一天天从指缝间溜过去,眨眼间就到了九月。这日正逢九九重阳,有了前番敏珠与方红英争吵的一起事故,容国钧和徐氏便默许了宛春和敏珠在山房过节,只是命人给她姑嫂两个送了茱萸和重阳糕来。 而山房这边,李桧也早就买来各色盆栽菊花,一盆盆像是流水席一般的送到院子里,廊檐屋角无一不放。宛春和秀儿看见菊花,倒应了北地的风俗,遂将菊花枝叶贴在门窗上,取“解除凶秽,已召吉祥”之意。敏珠还是头一回见识北地习俗,不觉感到新鲜,也凑趣在自己房中门窗贴了几片菊花叶儿。 她们姑嫂忙完过,敏珠便道:“今日既是重阳佳节,登高必是少不了的,咱们往山上尼姑庵瞧瞧去吧,她那里应时花卉多得很,我们两个登高赏花岂不美哉!” 这是个好主意,宛春自然点头应和,二人吃过早饭,也不用车,便带了秀儿并两个听差,一道往山上走去。 尼姑庵后院里果如敏珠所说,种了不少的时令花卉,敏珠和宛春一面赏着美人蕉,一面道:“我见书上写,蕉叶覆鹿,可惜我们只有蕉,却没有鹿,未免失去意味。若不然,就是有酒也是好的。” 宛春嗔她做梦,说道:“佛门净地,岂容酒肉玷污,你尽早打消这个念头。” 敏珠不以为然,反倒更加跃跃欲试:“你岂不闻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你心中有酒,便见我喝的是酒,可我心中无酒,是以我喝什么都没关系。” 她的歪理邪说几乎有一箩筐,宛春哪里说得过她?索性道:“横竖这会子是没有酒的,你想喝只怕也喝不着。” 敏珠偏过头冲她微微地笑:“谁说没有酒了?我若是找出来,你可要陪我喝两杯的。”说着,就将宛春的手一拉,两个人遂从前头佛堂径自绕到后院,后院是尼姑们的住处,此刻外头香客众多,师父们早就出去待客了,整个后院都静悄悄的。敏珠领着宛春到后院的一株杏花树下,挽起袖子就同宛春道:“从前六哥带我来的时候,见这儿的杏花开得甚好,就让人摘了许多做杏花酒,埋在树底下。要是不提,我几乎要忘记了这件事。” 杏仁露宛春听说过,杏花酒倒是头一回见,且想起这个主意的又是容家的少爷小姐,宛春一时也倍感新鲜,帮着敏珠一道挖土。不多时,果然从树底下挖出一个小酒坛子来,两人欢呼一声,赶紧将酒坛子洗净,刚拆开酒坛上的封口,顿觉奇异的酒香扑鼻而来。 饶是宛春大呼罪过,也经不得敏珠诱惑,同她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的,足喝了许多下去。待得秀儿找过来的时候,姑嫂两个趴在后院的石台上,已经站不起身来了。 秀儿晃了这一个,又去晃那一个,半天都没唤起她们,不得不掩住鼻子,遮去酒味,跺脚气道:“好端端的大家闺秀不做,偏要做个酒鬼,且还是在庵里,也不怕佛祖们生气。” 宛春和敏珠醉生梦死起来,哪里听得到她的啰嗦,自然仍是大睡她们的。秀儿照顾一个还好,偏生眼面前儿是两个,她不能丢下任何一个不管,可又不能一人带着她们两个人下山去。 好在庵里的姑子们都认识敏珠和宛春,见她们喝酒也不敢多嘴,忙上来两个人帮助秀儿把敏珠和宛春送到厢房里去休息。九月秋凉,石台子又冷冰冰的,喝些酒得罪菩萨不怕,就怕她们两个人伤了身体才是不妙。 只是不巧,她们在庵里熟睡的时候,一个多月不曾回来的容绍唐,偏在这一日回来了。原来他们容家最重风俗礼节,寻常日子不见面也就罢了,哪有重阳节还在外头过得道理?容绍唐便放了沈岸他们一日的假,自己往容家老宅请过安之后,得知宛春和敏珠并没有去老宅,俱都在山房里过节,遂又转道往山房来。(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一章 醉酒 孰料他在山房等了一个下午,也不见她们姑嫂两个人,想想只怕事有不妥,赶紧带人往庵里去,半道遇见听从庵中住持吩咐往玉兰山房报平安的姑子,听闻宛春和敏珠二人在庵里喝醉了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到达山顶便随姑子往后院而去。 秀儿正守在后院厢房那里照顾宛春和敏珠两个,一见容绍唐大跨步迈进来,当即骇一跳,忙站起身道:“六爷来啦。” 容绍唐冲她点一点头,旋即问道:“六少奶奶和九小姐呢?” 秀儿指一指房中,容绍唐掀开半卷的秋香色帷幕,一进房中果然闻见阵阵酒气扑鼻而来,他顿了一顿,紧锁着眉头走至床前,瞧着敏珠睡在床里,宛春睡在床外,姑嫂两个都是十分酣然的模样。他伸一伸手,先是晃了晃宛春,半晌毫无动静,无奈只得再过去晃一晃敏珠,幸而敏珠的酒量比宛春要好一些,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望向他道:“干嘛呀?” “干嘛?你们这么醉酒赖在庵里不走,你说我要干嘛?还不快起来跟我回去。” 容绍唐没甚好语气的低低斥责敏珠几句,拉着她的胳膊就要将她拽起来,敏珠醒是醒了,可酒劲还没过去,浑身上下都是散了骨头一般,哪里拖拽的起来?便躺在那里冲她哥哥嘟囔着道:“我不要回去,你让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睡在庵里像什么样子?”容绍唐眉头皱的更紧,待要强把她拉起,无奈偏生两人中间还隔着一个宛春,要拖动敏珠势必要从宛春身上过去的。他想了想,只好先将敏珠的胳膊放下,弯下身便要将宛春从床上抱起来,再对敏珠作些安排。 不想宛春的身子娇弱,庵里厢房又素来简陋,只有薄衾附体,睡到这个时候,早就将一身玉骨冻得冰一样凉。此刻忽然落尽温暖的怀抱里,她自然而然的就腾起胳膊,紧紧环抱住容绍唐的腰身,将面颊胸脯都尽量往温暖的地方靠过去。 容绍唐本打算将她抱过来交给秀儿先照顾,再去把敏珠唤起,不料生出这样的变故,他一时放不开手,又不能强行的将宛春丢开不管,怔忡之下,遂叫过秀儿道:“六少奶奶由我带下山去,你把九小姐叫起来,外头有人接应你,让他把九小姐背下山去吧。” “是,六爷。” 难得他过来帮忙,秀儿忙不迭的点头答应,待他一走,赶紧死命摇醒敏珠,将她扶起来搀出院门,果然门外有两个青袍侍从等着她们,一见她们出来即刻上前将敏珠背起,赶往山房去。 容绍唐已经先她们一步回去了,宛春睡着后异常乖觉灵巧,窝在她怀中紧闭着双眸,像是遗落人间的精灵,兼之体态也轻盈,是以容绍唐并不觉得累,一路上反而放慢脚步,生怕颠簸了她。 只是刚回到山房的时候,却陡然出了意外,宛春喝下去的那些酒,被山风一吹,登时就吐了容绍唐一身,吓得看门的人手忙脚乱,赶着上前给他掸也不是,擦也不是。容绍唐本身爱洁净,对于酒糟之物自然颇多厌恶,可是面对醉酒的人,他又无法在这时候说出责备的话,便命那门房守在原地等敏珠他们来,自己却强忍不悦,将宛春送往楼上卧室。 她吐得时候,自身多少也沾了一些,总不好就这样的睡去,容绍唐原要叫唤秀儿,一想秀儿还在敏珠那里,倒是不能及时喊她过来。再欲去叫旁人,可是山房是宛春的家产,自她来后,除却灶房洒扫的几个老妈子和秀儿并敏珠的两个丫头,余者全是她从李家带回来的听差。他总不能叫粗手粗脚的老妈子来照顾宛春,更不能让听差们来了。 踌躇之下,只好自己动手,微微地闭目,将宛春身上脏衣服褪去,换了一身睡衣来,送到浴房中又为她擦洗了面颊和脖子。自己身上的脏衣服自然也是要脱下的,他稍事洗漱一番,换了一身睡衣出来,或许是因为才吐的酒,心里不舒坦,他一出来正见得宛春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乎要掉下地去,吓得他一个跃步上前,忙将宛春身子接住,推到里头。 这才好容易安心一些,等他从敏珠那边回来的时候,宛春居然又翻到床外头来了。 他竟不知她睡的这么不老实,容绍唐气急反笑,再次将宛春往床里头挪了一挪身子,谁知胳膊才伸过去,就让她抱个严实。冰凉光滑如丝绸一般的面颊,贴着他的腕子缓缓的蹭了一蹭,直到找到舒服的地方,才安然趴在上面再无动静。 这……这个李家来的四小姐……把他容六当个枕头不成? 容绍唐眼角处微微地跳动,他试着抽回自己的手,可是只要他一动,宛春就极不高兴的越发抱紧他。他的腕子上还带着一只百达翡丽的手表,若要强行将手抽过来,势必会伤着她面颊,纵使他不喜这位家中为他强娶来的的六少奶奶,可也不喜欢那样标致的面孔上会因为他的举动而留下伤痕,是以一时倒入了两难之地。 且说秀儿送敏珠回房后,因不放心敏珠的醉酒,便跟着她的两个丫头亲自照料她入睡,才急急赶着回宛春这里。她想容绍唐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少爷,只怕做不来伺候人的细活,而山房中的老妈子多上了年纪,怕是也照顾不好宛春的,宛春那边的情形只怕是一团糟糕。 她从星苑一路小跑着到这边上了楼,脚步声踢踏踢踏在静夜里十分的响亮,容绍唐一听动静,忙问一声:“是谁?” 秀儿隔着长廊回道:“是我,六爷,少奶奶她好些了吗?“ 听见是秀儿的声音,容绍唐微微地松口气,想着她来自己或许便可脱身了。于是弯下腰去,就要将宛春的脑袋从自己胳膊上放回到枕头上,不料,他这一动,越发惊动宛春,原是抱在他胳膊上的手,在他弯腰的刹那,转而就搂在他的腰身上,像是从庵里头回来的那样,紧抱着他不放。 容绍唐试着几次,都没能松开她的手,耳听秀儿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里不觉叫苦一声。他和宛春虽是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平素又多不亲近,宛春的脾气他是见识过的,设若叫秀儿看见眼前这一番情形,再告诉了宛春,她定会误以为自己趁机做小人,那么明儿自己可真是有嘴都说不清了。当下便趁着秀儿还未曾过来,忙道:“六少奶奶已经睡下了,你回去歇息吧。”(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二章 同床 “可是六少奶奶她……”她还没有人照顾的呀,秀儿站在门外犹疑不定。 容绍唐便又强调着道:“六少奶奶这里有我照应,你无需担心。” “哦,那……那好吧。” 秀儿想他和宛春毕竟是夫妻,夫妻之间总归要比她一个丫头要来的亲近,容绍唐既说了宛春不用她照料,她只得下楼回自己的卧室睡去了。 容绍唐打发走秀儿,思量自己总不能就这样子撑在宛春上头睡一夜,权衡一番,便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胳膊放平,就在宛春身侧躺了下来。他的胳膊垫在宛春的颈子下,怀里偎着的是宛春的身子,两个人近的仿佛是连体的婴儿。他的气息,混合着宛春的气息,夹杂着些许酒意凝结成一团,萦绕在整间屋子里,纵使他没有喝酒,这会子也觉得有些熏熏然了。 上一回他们在李家虽也曾在一张床上共枕过,可是毕竟不如今日这般亲昵,他只要一低头,便可看见侧卧在他怀抱中的女孩子那张温柔莹润的面庞,长长的颤动的睫毛,高高的挺起的鼻梁,红红的微抿的嘴唇,无一不精致,怪道人都说软玉温香,他总算可识这话的真谛。 灯下看美人是越看越美丽的,更何况他看得还是个醉了的睡美人,要说容绍唐起先还有些恼她姑嫂两个喝了太多的酒,这会子全然都将那些恼意忘了个干净,只记得宛春这会子的美好,一时心悦之下,不由伸出手在她鼻梁上轻点了一点,指尖又不自觉划过她的面颊,她的耳廓,最终却停在了她的红唇上徘徊不去。 说起来倒是不怕人笑话,他贵为容府的六少爷,几乎已将整个南京城数得着名儿的名媛玉女看了个遍,女朋友也曾似真非真的谈了二三,可真要说到有肌肤之亲的,除却同可如玩笑间打闹的几下,竟再无旁人。宛春,是他的夫人,亦是他头一个抱在怀中酣睡的女人。 设若她不是李家的女儿,设若他们相遇的方式更加浪漫单纯一些,或许……他会甘愿娶这样一个可人的女子为妻,他在外戎马天涯,她在内相夫教子,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她偏偏是李家的四小姐,而他,又偏偏是容家的六少爷。 迟早有一天,南北两地的战争问题,会使得他们夫妻反目成仇。到那时,他们之间又会是什么情形呢? 容绍唐想象不到,亦不愿在这难得温馨的时刻去想那等残酷的事情。秋夜的山风比往常要迅猛而刚烈,扑棱棱地拍打着窗户,容绍唐下意识抱紧宛春,将被子拉起来直盖到两人脖子上去,这才闭目沉沉的睡去。 敏珠住的星苑在靠山腰的小楼上,她经历一宿的醉酒,早起乍推门,便看底下一地落叶,似是风卷过的残云。她揉了一揉额头,伺候她的丫头疏篱哒哒的跑上楼,送了一碗醒酒汤给她,笑道:“正料着你要起呢,倒赶了个巧,这是六爷让人吩咐煮来的,特意使我送一碗给小姐你喝呢。” “六爷?你说六哥来山房了?” 敏珠接过醒酒汤喝了两口,忽的想起了什么,便问疏篱:“我昨天不是在庵里的吗,如何回来了?还有六少奶奶她人呢?” 疏篱笑道:“你还说呢,昨儿个你哄我说要和六少奶奶去山上登高,一去就没个影儿,六爷在山房等你和六少奶奶一下午也不见你们回来,担心你们会出事,就上山找你们,谁知道找回来两个酒鬼。初见底下人将你背回来的时候,几乎没把我和秋芸吓死,还当你又旧病复发了呢。” 敏珠听她说,自己也跟着笑起来:“我原以为杏花酒同果子酒是一样的,喝不醉人,哪知喝不上几口,人就不听使唤了。你没见着你们六少奶奶,她的酒量还不如我呢,她……哎呀!” 敏珠说到这里,猛然一拍手,惊呼一声道,“糟糕了,宛姐姐喝那么多酒,又让六哥逮个正着,保不齐要挨六哥骂的,快走,我们瞧瞧她去。” “哎,哎,你的醒酒汤还没喝完呢……”疏篱跺脚,气她说走就走。 敏珠向后摆一摆手,急急道:“不喝了,不喝了,我都醒了,还喝什么喝!”如今可是救宛春要紧。 她一路小跑着往宛春那里去,秋芸和疏篱都跟在她身后直唤她跑慢点,仔细伤身。主仆三人都是急火火的模样,几欲把正从客厅里出来的容绍晋吓一跳。拍着胸口站住脚,一见是敏珠,便道:“九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敏珠不意这个时候容绍晋会从屋里头出来,瞥他一眼,亦问他道:“七哥又在这儿做什么?” 容绍晋耸耸肩:“我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找六哥有事喽。” “这么说来,六哥在房里?”敏珠指一指楼上,好奇地问他,“那你有没有见到六嫂啊?” 六嫂,他……他没事见六嫂做什么?容绍晋不禁瞪了敏珠一眼:“九妹妹慎言,我可……我可是来找六哥的,并没有去见六嫂。” “没见到就没见到嘛,你瞎咋呼什么?” 敏珠白他一眼,抬头打量了楼上几回,支耳听得上头并无甚动静,难道宛春醉酒还没醒吗?这样正好,她得赶在容绍唐教训人之间,抓紧把容绍唐支使开。事不宜迟,敏珠将裙摆一拎,便欲从容绍晋身旁绕道往楼上去。 容绍晋忖度她的举动,忙上前两步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扯回来道:“你干什么去?” 敏珠皱一皱眉,不解的盯着容绍晋:“我当然是要找六嫂去啦,还能干什么?” 容绍晋道:“果然我猜得没错,九妹妹你要去找六嫂不是不可以,不过我劝你,还是晚些去为好。” “咦,这是为什么?”敏珠越发的不解。 容绍晋便向上撇一撇嘴道:“我方才去的时候,正碰见六哥穿着睡衣从房中出来,我才喊了他一声,就被他给批评了,说是声音太大要扰人清静,让我下楼等他换好了衣服再说。” 敏珠道:“六哥批评你,与我要找六嫂何干呢?” “哎呀,九妹妹你难道还不懂我的意思吗?”容绍晋举起一只手,高高指着楼上,附耳向她道,“六哥怪我扰人清静,可是他已经起了身,屋子里除却六嫂,我还能扰谁的清静?你这时候还要上去找六嫂,岂不送上门找骂吗?” “你说什么?你这话……莫不是……莫不是说六哥昨晚上和宛姐……不,和六嫂一起睡的?这……这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吗?” 敏珠一脸的难以置信,容绍晋笑她小姑娘没见识,便道:“六哥和六嫂是夫妻,自然要在一起睡的,九妹妹怎地如此大惊小怪?” 敏珠受他打趣也没有生恼,一颗心思全在宛春和容绍唐睡在一个屋里的事情上了。寻常夫妻的确是同床共枕的,可是她六哥和六嫂可不是寻常的夫妻,谁都知道这一桩婚姻背后的政治利益纠葛,是以她暗里撮合几回,都没叫这两人亲近半分,怎么喝了一回酒,两个人就亲睦起来了? 敏珠真是难以理解他二人突然生出的情意,愣愣走到客厅坐下来,果真不再往楼上去了。容绍晋见劝住了她,方也坐下来静候着容绍唐。 好在他们也没等多久,容绍唐就换了一身西式的服装从楼上下来,见着敏珠神色不定的坐在沙发上,还当她宿酒未醒,便问她是否喝了醒酒汤,是否还头疼,宛春一一都答了。容绍唐一笑,嘱咐疏篱秋芸两人仔细照看好她,才招招手,示意容绍晋往楼下的书房去。 他这边一走,敏珠这头立时回过神,忙从沙发上起身,赶往楼上卧室里去。 她到的时候,秀儿正伺候着宛春喝醒酒汤,让敏珠的推门声一惊,几乎将手里的汤洒落出去。宛春睡过一晚,原也酒醒了泰半,再喝过醒酒汤,人就越发清醒了,见是敏珠推门进来,忙招呼她坐下。 秀儿知道敏珠这么早来必是有话要对宛春说的,便极快的收拾好汤碗出去,留着她们姑嫂说话。 敏珠一待秀儿走,立时就指控宛春道:“好六嫂,你瞒得我好苦!” “嗯,这话要从何说起?”宛春十分纳罕的望着眼前一大早就来找茬的小丫头。 敏珠鼓着腮帮,竟越发不满道:“你还要同我装糊涂吗?你既然是孟光接了梁鸿案,为何不早告诉我,害得我还赶着要来救你。” “救我?好好地,你为什么要救我?”宛春让她说的,更加一头雾水,不觉伸出手,贴着敏珠的面颊问她道,“阿九,你是不是喝醉了还没醒呢,我这不是在这里的吗?你要去哪里救我?” “我说的救不是那个救,算了算了,反正都说不清楚的。”敏珠不耐的挥开宛春的手道,“要不是七哥拦住我,只怕要被救得那个人就是我了。” “七哥?你说容老七来山房了?”他这是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又敢到她山房里来了呢,上一回被他泄露消息的帐她还记得一清二楚呢,瞧她不跟他算个清楚。(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三章 叛变 敏珠道:“他如今正同六哥在书房说话呢。” “六哥?”宛春烟眉罥笼,偏过头去问敏珠,“他也来了吗?” 这可是说笑话了,敏珠亦是柳眉轻卷,反问宛春:“他昨夜同你住了一宿,你难道不知他来吗?” 同她住了一宿?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秀儿,秀儿,你过来。” 宛春扬声就叫唤起秀儿,秀儿在楼下听见声响,忙搁置下手中茶盏,跑上楼道:“叫我什么事?” 宛春道:“昨夜里到底是谁送我回来的,又是……又是谁照顾我睡下的呢?” “呃……这个嘛……”秀儿捏一捏衣角,想起早上遇见容绍唐时,他叮咛过自己的话,便心虚的低下头细声答她,“昨夜里是六爷送小姐你回来的,是……是我照顾你睡下的。” “咦,那么六哥呢,没住在这屋子里?” 敏珠追问着秀儿,秀儿声音越发低下去道:“六爷住在隔壁客房里呢,四小姐醉的厉害,他不放心,就留下住一晚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六哥和宛姐姐是一人一个屋子咯?” 秀儿点一点头:“嗯,是这个意思。” 敏珠便哼了一声:“这个容老七,净会胡说,怪道我还纳闷宛姐姐和六哥言归于好怎地没有告诉我。” 宛春瞧她很有些气不平,笑道:“老七他都胡说些什么了?将你气成这样?” 敏珠遂将容七说容绍唐与宛春同居一室的话说了,宛春听罢,也是一声冷笑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理他呢,他迟早都要经受些教训才能改掉长舌又急色的毛病。”说完,便命秀儿将自己的衣服拿来,换上衣服问敏珠道:“你的早饭吃了不曾,没有吃的话,咱们这会子就下楼吃去。” “谁有心情吃早饭呢?”敏珠站起身,一抬手腕,瞧着手表上的时针已经指到了八点钟,便道,“我这会子赶着去上学,你呢,今天睡到这个时候还要不要去医院了?” 宛春笑道:“我为着重阳节,特意和别人调休了一天,是以今天并不用去医院。你既是赶着上学,路上叫他们给你买些糕点带着,总不好不吃早饭就去的。” “是了,是了,你好生啰嗦。” 敏珠终于笑起来,待要走,却又转身向宛春说了一句:“六哥是我的亲哥哥,我同你又亲如姐妹,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盼着你和六哥好的了,无论你们之间如何,我都希望你们不必瞒着我。” “那是自然。”宛春感于她对自己对容绍唐的一番情谊,含笑点一点头,送她到了楼下。 自己去餐厅里吃了些早点,看着书房门口站了两个听差等候吩咐,想来容绍唐和容绍宋还在里头没走,她也就没往楼上去,从茶几上取了一本新出的报纸,便安然地坐在沙发上看起来。 书房里头,容绍宋见容绍唐的神情比之以往要欢愉,还当他一夜帐暖,心里不由十分歆羡,只盼自己将来能娶得如花美眷,也过上神仙眷侣的日子才好。 容绍唐哪知他的心底事,将信拿过来粗粗看几眼,便折成褶,就着烟斗上的星星之火点燃,看它烧成一堆灰烬,方向容绍宋道:“这信你从哪里得来的?” 容绍宋道:“六哥你也知道我爱逛茶楼酒肆,这信就是在茶楼的时候一个人塞给我的。” “塞给你?”这等示好的信件,竟用如此草率的法子,若不是谭汝霖早有把握,熟知他们容家诸人,那便是谭汝霖心急却又想吃热豆腐,再等不得时候了。 若是前者,他必要掂量掂量一下他的诚心,若是后者,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事情,会让这位上海镇守使大人坐不住了呢? 手里的烟斗在桌角轻轻地磕动,容绍唐踱步暗暗思量着,半晌转过身吩咐了容绍宋道:“此信来的蹊跷,我们不能贸然就信了他的话,暂且先按兵不动罢。这两照旧到拿到信的那间茶楼去走动,谭汝霖若是真有心要同容家结盟,得不到回应必会再联系你,到那时我们就可知他的用意了。” “是,我都记住了。”容绍宋颔首道。 容绍唐想着容绍宋做事一贯的不牢靠,这一回若非是容绍宋得了信,而他又实在不愿再多一人知道谭汝霖向容家示好的消息,否则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容绍宋去办这一趟差事的。可事到如今,容绍宋是他不得不为之的人选,他便不得不多嘱咐两句道:“谭汝霖要向容家示好的事,你知我知便好,务必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是,六哥放心,我嘴巴严着呢。” 容绍宋嘿嘿一笑,容绍唐不由冷哼一声:“严不严实我只等外头是否有风声就知道了,若是走漏半句,你就仔细你的皮罢。” “这可不敢。”容绍宋一见他六哥又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忙收起嬉皮笑脸,点头答应着,不敢再呆在屋里惹他六哥生气,忙借口出去办事,就开了书房的门。 刚转过身,立时看见宛春端坐在沙发那里看报纸,明明晃晃的,他自然不能当做看不见,便上前笑一拱手:“六嫂早。” 宛春从报纸上抬起头睨他一眼,亦是道:“七弟早,你这可是有阵子功夫不来了。” 容绍宋笑道:“琐事缠身,就没能过来这里给六嫂请安,六嫂可别见怪。” “见怪倒不会,”宛春勾一勾唇角,略带三分笑颜道,“只是七弟不来,我倒有好多的事情都耽搁下了,想着除了七弟你,只怕别人是办不好的。 她笑脸看人的时候,真个如春花照水,让人移不开目,说什么你都愿意答应她,容绍宋便是如此道:“哟,都是什么事?六嫂你尽管的说,只要我能办到,必然不会推辞。” 宛春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七弟你且跟我来。” 容绍宋忙不迭跟在她身后过去,二人从前院绕到后院,又从后院绕到一株大树旁,宛春便伸手一指大树前头用挡板隔起来的四方格子道:“我的药田近来长得总不大景气,问过人,说是少了些肥料,我想我们自家中就有个粪池,粪料不就是最好的肥料?可惜那起人不懂,每日里都命专人将粪池清理了,难得七弟你今日来,我正要拜托你替我担两担粪料,送后山上去呢。” “挑粪……还……还要送后山上去?” 容绍唐当即瞠目结舌起来,原还以为是什么美差事,想不到竟是这等下九流也不愿意干的勾当。他堂堂容家的七少爷,去挑粪浇田,说出去不是让人笑话吗? 容绍宋直觉就要摆手不干,宛春微微地笑道:“这是不是难为住七弟了?我早先也正怕七弟会不愿意呢,可是若叫别人挑粪浇田,我心里总有几分不情愿。这药田是我费尽辛苦才种植出来的,前些日子祖母还使人来告诉我说,要是药田里的三七熟了,务必送一些给她,可眼下因无肥料,三七苗都要枯萎掉了,没有了三七到时我怎么给祖母交代呢?如若是七弟你替我挑粪施肥,待得他日三七长成,祖母面前总少不了你的功劳,你说这差事是不是很好?” “这……这给祖母她老人家尽孝自然是极好的事。”不过那粪池真是要臭死人了,他挑一身粪味回去,可怎么得了? 宛春见他面生犹豫,不由再次问他:“七弟你到底是愿意不愿意呢,要是不愿意,我也只好坐等三七枯萎了,到那时祖母面前一说,可就不止我一个人的错。” “六嫂你这……”这不是赶鸭子硬上架么,他就知道最难消受美人恩的,瞧瞧,事还没办,错倒是揽了一身。容绍宋暗里咬牙,只恨自己方才做什么要同她打招呼,这会子骑虎难下,只好认命的去拿担子挑粪去。 宛春吩咐人给他满满装了两大桶的粪料,一面嘱咐他仔细些,一面在他后头远远跟着。那容绍宋一路憋着气,赤眉红脸的将粪料挑到药田,搁下担子,连句话都来不及同宛春说,急急忙忙就大口呼着气往回跑。 擦肩而过的时候,果然一阵阵的臭气从他的身上冒出来,宛春捂住鼻子,看他连蹦带跳跑远的身影,几乎要笑弯了腰。 回去的时候,她还在笑个不住,容绍唐见着跑走的容绍宋本就纳罕不已,再看宛春跟在容绍宋身后一路笑一路回来,禁不住问她:“你方才喊老七做什么呢,把他吓成那样?” 宛春也不瞒他,笑道:“我使他替我担了两担粪肥到后山去了。” “担粪肥?你可真是……”容绍唐果不其然凝着川眉道,“家里那么多下人,老七他还有事要忙,你使唤谁不好,偏要使唤他挑粪?他虽是庶出,可到底是我们容家子弟,你怎可同他开这样的玩笑?” “你说我为何要同他开这样的玩笑?”宛春凤目微扬,蝶翼般的睫毛在风中轻轻的扇动,斜斜睨了容绍唐一眼,便将裙摆一拎,翩跹从他身畔绕开去了。 容绍唐回眸凝望着她的背影,只易思亮,便知她是所为何事了,心里一时又气又笑,禁不住摇一摇头,直叹她:“真是个小心眼的女人。”绍宋告密她走脱的事都过去多久了,偏她记到了现在,要是叫她知道她的姐夫叛变了李家…… 容绍唐皱一皱眉,而今只有盼她越晚知道的越好。(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四章 衷肠 过了重阳,日子仿佛一天赶着一天,急急的度过去,容绍宋自那一回被宛春捉弄之后,许久不敢再到玉兰山房,对于容绍唐嘱咐他的事,他自然放了十分的心思在上头,四处留心打探着,果然又一次在茶楼中收到了谭汝霖方面的示好信。 这下子,容绍唐便知上海那边定然是生出事故了,若不然以谭汝霖的兵力人马及他夫人李家的地位,实在是犯不着舍近求远,同他套近乎的。 上海毗邻苏锡常三地,如果谭汝霖投靠容家,苏锡常就再不会受上海兵力的威胁,此后江南大可高枕无忧。这一桩生意,是稳赚而不赔。 容绍唐思索着遂往上海方面去了一封密信,邀约谭汝霖择机面谈。至于面谈的人选,他这一回并没有选择容绍宋,而是派了自己身边的副官沈岸亲往上海去一趟。 他做事素来稳妥隐秘,兼之他甚少在山房里住,宛春等人自然都被其蒙在了鼓里,每日敏珠仍去学校上学,宛春则借着她的掩护,往医院里去做护士。若说与往常有什么不同的话,便是周六周末两日,一仁会到山房里来辅导敏珠的功课。 这也是敏珠本人的意思,她的数学不好,欲要从头学起,却恨找不到好的师父,难得一仁学习成绩十分优异,且在数学物理方面尤为精通,故此敏珠便让宛春问过一仁的意思,就请他来做自己的数学老师,薪资可以按照学校代课老师的标准计算。 一仁当然愿意助人解惑,只是薪资方面却含笑推却了,宛春知他们江家在苏州当地也算是数得着的富商之家,倒也不多客气,只叫他来山房进出自便,全当在他们江家一般。 她对一仁的品行作风都极为放心,却没有料及,一仁今年不过十八岁,敏珠亦是十六的好年华,二人一个俊秀清举,一个貌美如花,相处日久,怎可不生情意? 这又一早就出门去了医院,敏珠在双休日的时候是不用去学校的,清早在书房中学习完数学,便同一仁相商要去山顶放风赏景。一仁近来学业繁忙,亦想要放松心情,说定罢两人遂往山上去。 深秋之景最是壮美,一仁心旷神怡之下,不觉向敏珠道:“此处风景尤佳,可惜只有我们两个人,若是四姐姐也在,那就更好了。” 敏珠原是托腮凝望着远处脉脉白云,像是浓纱,笼在天际,冷不丁听他说话,偏过头竖了三根手指笑道:“何来两个人?你一个人,便足可抵三个人。” 一仁初初不解,待得反应过来,知她是拿自己的名字打趣,一时好笑不禁,将她手指一握道:“你这丫头如今学得越发刁钻了。” 敏珠莞尔,一低眉瞧着他的大手紧紧包住了自己的手,不由心生羞怯,忙欲将手抽回来。 一仁见状,喜她情态可爱,没有松开手,反是越发握紧,想着自己这些日子里,无论是坐也罢,行也罢,脑海中总是对面前的这位容家九小姐的容颜挥之不去,即知自己怕是陷入了恋爱中去。他原就打算找个机会,向敏珠表白了心意,再问问她的意愿如何。眼下既然有如此好时机,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屈膝就蹲在了敏珠面前,与她的眉端齐平,望着她灿然却又困惑的眼睛,晃一晃她的手指便低低问她道:“阿九,你知相思如何写吗?” 敏珠不知他要做什么,但看他眉目之中波光涟涟,依稀像是她上一回喝过的杏花酒,深邃而迷醉。她摇了摇头,更加的别开头去道:”你又发的什么疯呢,相思二字并无难处,问我作何?” 一仁浅笑,凝视着她姣好的面颊,拉起她的手,用手指缓缓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勾勒着道:“相思有许多的写法,但在我这里,却只有一种,那便是敏珠二字。”他说罢,亦在容敏珠的掌心中写罢了最后一笔,才将她的手心再次的紧紧握紧,“阿九,你是我心里不可解的相思。” “一仁……”饶是敏珠平日里机敏过人,这会子面对突如其来的表白,也不由得慌起了手脚,忙不迭就从山顶凉亭站起,望着比她高出一个头的青年道,“你是在开玩笑吗?若是玩笑话,趁早不要再说了。” 江一仁不想她如此误会,忙澄清着道:“不,我这不是玩笑话,我是真心说的。我之前只怕你年纪小,且还在上学,贸然告诉你我的心意,于你反是累赘。可是今天,我已经忍不住了,我想告诉你,我是如此的爱慕你。” 爱慕吗?敏珠怔怔望着他,她在容家从没有见过爱慕一个人是什么模样,她的哥哥嫂嫂无一不是出自利益的牵扯而结合到了一起,便是神仙眷侣一般的六哥和六嫂,剥开那层婚姻的外皮,内中也不过是两个熟悉的陌生人罢了。 他……会爱慕她吗?爱慕一个人,是否就是他这样,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仿佛含着星光,看着她的时候,神色中带着些许的紧张? 可是,他还不曾见识过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仅凭这短短数十天的相处,便可爱慕上她了吗? 敏珠直欲不信,且也不敢信,可是面对着一仁祈盼的目光,她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其实想一想,在他不来的时间里,她亦是……想着他的,不过她私心以为那些只是对一个新认识的朋友的挂念罢了。 天边的风卷起了云絮,卷起了松涛,亦卷起他二人的发尾,时光仿佛只在这一刻放缓了脚步,一仁等了许久都等不来敏珠的回答,心底里依然开始着急害怕起来。他急自己失于考量,害怕敏珠如若对他并无那等情意,二人之间只怕要生隔阂了。 又过许久,久到天色都像是要晚了的时候,敏珠终于开口道:“你容我回去想一想。”她未曾经历过儿女情长,总要有时间捋一捋思绪。 一仁却已经大喜起来,急急点着头道:“好,好,你……你回去想想,不论是好是坏,我都等你的消息。” 他二人只管在山尖互诉着衷肠,竟都没看见听从宛春吩咐前来山上寻他们两个回去的秀儿。秀儿同宛春的年纪差不离,亦是淘气的时候,原本远远看着一仁和敏珠两个站在凉亭中说话,便弓起了身子借着草木掩护走上去,想要吓唬他们一回,开个玩笑。 谁知她人才走到山亭底,便听到一仁对着敏珠表白的话,一时竟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动也不敢动的蹲在花木丛中,又将敏珠的答复全然听进了耳中。 这下可是不得了了,秀儿遂把宛春吩咐她叫一仁和敏珠下山的话忘个干净,蹑手蹑脚地便往山房一路小跑而去,到了房中忙就趴在宛春耳朵旁,把自己听来的话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她,又道:“我就说不好总让江家少爷来教导九小姐的,你总不听我的,瞧瞧,要闯出大祸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五章 拆开 宛春也不料这两个少年人之间的感情会升温的如此迅疾,短短数月之内便到了谈情说爱的地步,一时间又是好笑又是无奈道:“这两个小东西,竟背着我暗通款曲起来,撇开身家不论,以敏珠和一仁的人品学识,倒也可做一对难得的佳偶。” 秀儿摊手道:“你也说了是抛开身家不论,可现实却是九小姐毕竟是容家的九小姐,江少爷也毕竟只是江家的少爷,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凭江家的势力,只怕是攀不上容家这一门亲事的。” “谁说不是呢?”宛春在李家这几年,眼界和见识早非前世懵懂无知的谢雅娴可比,连秀儿都能看懂的道理,她如何不懂?何况,如今容家已经与李家达成了盟约,而江家与李家之间的关系又亲密非常,他们犯不着再白白嫁一位小姐到江家去,这才是叫人为难的地方。 可是古话也说了,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设若敏珠和一仁之间当真是郎有情,妾有意,她又怎可忍心就此棒打鸳鸯? 宛春蹙眉苦思许久,既舍不得敏珠委屈,也不愿一仁受苦,便对秀儿道:“阿九不是说了要回去再想一想的吗?她和一仁都尚且年少,大抵是分不清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友情的,既然阿九说要想一想,那么这一段时间我会找个借口,先不要让一仁再到山房来教导她读书,或许隔一段日子,他们两个见不着面或许彼此就可放下这段感情了。” “可是,咱们得找个什么借口呢?”秀儿亦是蹙起了眉,别看着敏珠年纪小,可是为人却着实聪明得很,若是找的借口蹩脚的话,叫她看出来,那就又要生起是非了。 宛春也知敏珠是不好糊弄的人,沉吟片刻,才道:“实在没有办法的话,这周末我就带着敏珠回容家老宅住两日罢。” 秀儿道:“好好地在山房住着,突然间说回去就回去,岂不让人生疑?” 宛春笑道:“我们当然不能无事一身轻的回去,我前几日看后山药田里的决明子收获颇丰,决明子是益肾明目的良药,老夫人的眼睛不大好,咱们带些回去,一来尽尽孝心,二来也算是为回容家找个名目了。” “哎,这倒是个好主意,”秀儿拍着手笑道,“说来也是缘分,咱们自家的老夫人原就十分的疼爱你,你嫁到了南京,容家的这一位老夫人亦是十分疼爱你,逢年过节哪一回不送许多东西来给你?咱们既是有好东西,自当要回报她一二的。” 宛春道:“药草是我亲力亲为种植起来的,送人也不失情分,不过容家人口众多,咱们还是要同前一回一样,各房都要送一些去才好。秀儿,辛苦你,要多替我准备几份了。” 秀儿笑道:“这算什么辛苦呢,也值得你念叨。”便去唤李桧来,叫上两个听差,自去后山采决明子去,倒真是收获了满满一大包。 敏珠还在为一仁的表白而辗转反侧的时候,决计想不到宛春主仆已经打算好要将她和一仁暂时的分离开。周五傍晚,她放学回家来,正为明天要再见到一仁而心怀忐忑,不想宛春已经让人将她的衣服都收拾好了,同她说道:“自中秋之后,咱们在山房住了两个月,都不曾回容家去看看,我这里正有一些东西要送往容家,你和我一道回去小住两日可好?” 敏珠自是不能说不好,犹疑着扶住那车头,便问宛春:“是何要紧的东西,非要赶着今日送去呢?” 宛春笑道:“是我叫秀儿从后山摘下的决明子,奶奶不是说她的眼睛不舒服么,决明子有明目的功效,咱们送去给她,岂不正好?再则,而今已快至寒衣节,我们不能一直留在山上,总要回去祭奠先祖的。” 她的话句句在理,敏珠想了想,只好坐上车道:“那么,我就和你一起回去吧。”至于一仁那边,想必明日他来的时候,门房会告诉他,自己同宛春回容家的消息的。原本她就还没有打定主意是否要接受他的表白,既是临时有事,倒也可再多两日思考的时间。 由是当晚,宛春和敏珠姑嫂二人就赶往容家老宅。那容家的仆从一看她们的车来,忙不迭就大开院门,一面放行一面使人往院里通报,说是六少奶奶和九小姐回来了。 这个时候正是容家吃晚饭的钟点,宛春和敏珠的到来无疑似是稀客一般,直教人纳罕。容国钧便叫人去请她们两个到餐厅来,徐氏亦使人为她们姑嫂添了座椅和碗筷,底下坐着的容昌耀夫妇便笑道:“许久不见老六媳妇和阿九了,也不知她们回来所为何事?” 下首边杨玉蓉徐梦洁等人亦是各自纳罕,方红英位置居末,仗着说悄悄话别人也听不见,遂往四少奶奶章含兰身边凑一凑,笑道:“莫不是咱们六爷让六少奶奶受委屈了,才叫她黑咕隆咚的连夜跑回老宅来?” 章含兰笑不做声,对面容绍宋恰逢今日无事,回来的早,难得坐下来同众人吃顿饭。他自来做事就没个耐性,且在家中吃饭的时候,总有无数的规矩和顾忌,一顿饭正吃得味同嚼蜡的时候,冷不丁耳朵尖听到方红英说得玩笑话,不禁将筷子一放,笑起来道:“五嫂,你这话可就差矣,六哥对待六嫂可是十分体贴温柔的,怎会给六嫂委屈受呢?” 方红英不料隔墙有耳,让容绍宋大大咧咧这么一嚷嚷,面子上不由就红了几分,掩口嗤嗤笑了几声道:“老七说话真有意思,我不过同四嫂说话取乐,偏你有耳报神,什么都听了去。你说六弟疼爱六少奶奶,怎么,你亲眼见过吗?” 容绍宋道:“我自然是亲眼见过才会说这样的话,那日一大早我去山房找六哥有事,你们猜怎么着,我不过是在走廊里动一动脚步,都让六哥十分的不悦,生恐我打扰了六嫂的休息,特意将我赶下楼才说话呢。”(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六章 香囊 容绍宋说的分明,坐中诸人亦听得分明,上首的徐氏听罢,不觉问道:“老七,你说的可都当真?” 容绍宋点头笑道:“爷爷奶奶面前,岂能胡言?自然都是当真的,再则六哥六嫂夫妻同心,难道是不应该的事情吗?” 徐氏笑道:“的确是应该的事情,而且还是件好事情,他们小夫妻过日子,老七你以后再要去去找你六哥,最好先给他打一通电话。” 一时诸人都笑着打趣起来,方红英听见宛春与容绍唐和好之事,心里已是十分的惊疑,想不到短短数月,容绍唐的心思就偏到宛春那里去了,她有心为林可如抱不平,遂冷笑着道:“天下大势尚且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何况儿女情长呢?我劝大家也别高兴太早,还是等六少奶奶给咱们容家抱个大孙子再说吧。” 旁边坐着的徐梦洁原是喜于敏珠的回来,正笑同徐氏说要留敏珠多住几日。冷不丁听见方红英的话,登时心头火起。其实说起来徐梦洁同宛春之间其实并无多少交情,寻常方红英嘴头上也没少打趣过六房,她也都一笑置之了,只是今晚方红英说话实在是不合时宜,况且容绍唐是敏珠嫡亲的哥哥,又是她的表哥,就是为着敏珠和容绍唐,她岂有不维护宛春的道理?遂在方红英话音刚落的时候,旋即笑道:“正是呢,咱们家都多久没喜事了?说起来嘉义都快要到上学的年纪了,嘉元嘉兴亦到启蒙心智的时候,五弟妹,怎地你的肚子还不见动静,若是六弟妹再有了喜事,你们五房的孩子将来可就要喊六房的为哥哥了。” 众所周知,嘉义是大少爷容绍秦的儿子,年方六岁,而嘉元则是二少爷容绍汉和徐梦洁的独生子,同四房里的孙少爷嘉兴同年,都才刚满三岁。大少奶奶杨玉蓉、二少奶奶徐梦洁和四少奶奶章含兰几乎都是在结婚不久,就怀了身孕,独独五少奶奶方红英,结婚都已两年,还是没个好消息。她急起来的时候,也曾四处拜佛求药,正怕会因无子一事而得容家苛待。 好在容家上下因为有了三位孙少爷的缘故,对于她怀孕的事为了不使她难堪,寻常倒都不甚在意,二少奶奶徐梦洁特意在这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无异于是狠狠打了方红英一耳光。饶是四少奶奶章含兰惯爱明哲保身,这会子也不得不出声劝住徐梦洁道:“二嫂,少说两句吧。” 徐梦洁冷哼了一声,她最见不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事,怎么方红英有胆子说人家六少奶奶没孩子,就不兴她揭方红英的短么? 方红英此时早已气的面颊通红一片,她最恨人说她没有孩子,平日里就是无意听见那个丫头背着她笑两声,她都要疑心是在笑她怀不了身孕,总要借机打探清楚说的什么话才可。这会子徐梦洁如此不给她脸面,她怎能就咽下这口气,便猛地起身,推开茶碗道:“是,我没孩子,没资格同你们这些有孩子的少奶奶坐在一处同桌吃饭,我走,行了吧!” “红英!” “五弟妹!” 底下容绍晋和章含兰等人纷纷伸手去拉住方红英,徐氏暗里别看脸,她平素对于几个孙媳妇,虽不说十分亲昵,可以是一视同仁,公平待之,从不以出身等俗世想法去品度她们。可事到如今,由不得她不厌烦五少奶奶为人处事的胸襟和气魄,只道她到底是小门小户的出身,比之大家闺秀的杨玉蓉徐梦洁章含兰和宛春等人,实在是差之远矣。 眼下见她被容绍晋等人拉扯住,竟越发蹬鼻子上脸要闹腾开来,不觉就搁下筷子,沉声斥道:“容家的家规,是食不言寝不语,你们这样吵来吵去,成何体统,还不速速坐下!” 她一贯以慈悲心待人,又多有心提携后辈,一应家务俱都交托给长媳和长孙媳,时日一长,众人难免都忘记了她的威风,此刻见她颜面微寒,雌威毕露,那方红英岂敢再多说一句,忙鼓着腮帮子,含泪坐了下来。 容国钧自方才起,就一直微闭双目,对于饭桌上的一场闹剧似乎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尽皆由他的夫人徐氏妥善处置,这会子一见四下重归寂静,才睁开眼道:“你们奶奶说得对,吃饭就好好地吃,睡觉就好好地睡,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你们的日子多少会好过些的。” “爷爷教训的是。”两位老人既然都开口发了话,众人哪里有不遵从的道理,忙不迭纷纷点着头称是。 敏珠和宛春手牵手一进门,耳听里头连声说是,相看一眼,敏珠便笑着道:“是什么是呀,不会是我们来得迟了,都没有了吧?” 她一壁说一壁同宛春进到餐厅中,容国钧和徐氏见着她,早已换上了笑脸,忙都招手唤她上前来,命她在徐氏身侧坐下道:“你爱吃的菜都叫厨房去给你预备下了,再饿不着你的。”说时,就使人去吩咐传菜。 宛春经上一回座位安排的事情,这一次就长了个心眼,一看长桌后尾还有个空位,便向众人问好之后,遂上前坐在那空位上。 徐氏见着她亦是十分欢欣,问她道:“今儿怎么想起来回家了,可是山上住的不舒服?绍唐呢,没有同你们一起回来吗?” 宛春笑道:“不是这个缘故,是我思及后日就是寒衣节,家中要祭祖,就特意带了敏珠回家小住两日。再则,后山那里又收获了不少的好东西,想着家里爷爷奶奶叔伯婶子哥哥嫂嫂都在,不如采摘些来,送与大家尝个新鲜,绍唐他事情多得很,不知道我们下山来,这会子想是还在军营里呢。” “哦,原是这样。”徐氏点一点头,又问她,“你说收获不少好多东西,是什么好东西?” 宛春便叫人将带来的决明子香囊取来,笑献给徐氏道:“是决明子,同绿茶沸水冲泡,可益肾明目。” 徐氏闻说,含笑使人将花囊收下,宛春便站起身,趁着吃饭时间众人都在,便将自己准备好的决明子香囊一一送到众人手中,递到方红英手中的时候,方红英碍于此前的事有心不接,欲要使宛春难堪,偏是章含兰手快,一把将香囊接过来,径自就塞进方红英手中道:“瞧着香囊做的多秀气,五嫂,就收着吧。” 方红英听她一说,扔也是扔不得,只得冷着面孔将香囊捏在手中。(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七章 呕吐 吃过饭,宛春和敏珠在徐氏房中稍坐片刻,就自回去睡了。容绍唐既是没有回来,秀儿也不在,宛春一住在小楼里未免孤单,便邀敏珠与她一起同住。 敏珠亦有此意,姑嫂二人洗漱一番,便躺在床上说些女儿家的玩笑话。宛春连着几日在医院工作学习,身子骨早已疲乏不已,今日为着带敏珠回容家,总算是多出些时间休息,说不上多时人就昏沉睡去了。 敏珠耳听她均匀舒缓的呼吸声,自己在床上翻动两下,却是怎么都睡不着,她想着明日一仁不知是否会想以往那样早早就到山房去,又想他若是见不到自己,是否会以为自己不答应才借口回容家的呢?越想她的心里越是心潮起伏,难以成眠,辗转至天亮,才终是抵不住困乏,休憩起来。 且说那方红英在饭桌上被徐梦洁排揎一回,回房就大哭了一场,又痛诉容绍晋没有及时的维护她:“我难道不想怀孩子吗?结婚头一年,你就被外派到了无锡协助大哥主持政务,好不容易调回南京,又得三不五时去军营报道,人都说怀孕生孩子最重要的是时机,谁知道你在的时候是好时机还是你不在的时候是好时机?为何到头来,生不出孩子竟都成我的错了?” 容绍晋知她方才受了一通委屈,如今不过是迁怒于自己,想笑却又强忍住道:“好,好,我也有错,我也有错,行了吧?你呀,平日里看着是个强干的人,就是嘴上没个把门的,你说好好地吃饭,你提老六媳妇生不生孩子做什么?你岂不知爷爷奶奶是最偏疼老六和阿九的,你当她徐梦洁是当真是替老六媳妇说话呢?她那样猴儿精的一个人,是做足打算在爷爷奶奶面前为老六说咱们的不是呢,你就是太傻,送上门给人当枪使。” 方红英泣涕道:“我就是瞧不惯六弟这等薄情的样子,才和那李宛春结婚多久呢,就好得似蜜起来?他把可如置于何地?” “可如,可如,又是可如!”容绍晋皱起眉头,坐在他夫人身边苦口婆心劝道,“可如和绍唐之间都是过去的事了,宛春才是绍唐明媒正娶的夫人,你不想着法子同宛春打好交道,却专一要去走可如的路子,迟早要走进死胡同里去!” “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方红英狠狠擦一把眼泪,气道,“李宛春一来,就处处使我难堪,我就是不为可如,也不能平白咽下这口气。” 她浑然不觉是自己处处针对宛春在先,才招致今日这般后果,容绍晋眼见女人生气起来,丝毫讲不通道理,摇一摇头,无奈的去睡自己的大觉去了。 方红英含恨在心,自是一夜不能安宁,晨起时候就觉身体有些不舒服,想了想,便拿起电话往林家拨了号码,叫可如来陪自己说说话。 逢着双休,林可如恰也要到容家来给嘉义教授英文课,一接到方红英的电话,忙就坐上车赶到容家。两人甫见面,方红英就向其大倒苦水,道:“你不知那李宛春有多可恨,她自己也没有孩子,还要拿我做个垫背,我和绍晋之间难道比她们夫妻聚的长久吗?绍晋十天里有八天要在外头吃喝应酬,回来又常常睡得像个死人,这些苦衷难道叫我向外头大肆宣扬去吗?” 一个人生恨起来,当真可以颠倒是非黑白,明明不是李宛春说的话,方红英却都一概的记在了宛春的头上,可怜宛春无辜就背了黑锅。 林可如原是为探病而来,此刻见方红英气色虽不甚好,倒不像有病的样子,又听其大谈特谈起宛春,心里便有些不耐烦。她上一回装病从宛春身边将容绍唐叫走,原以为会给宛春和容绍唐之间制造出嫌隙,不想容绍唐实在是个正人君子,将她送到医院后,就往林家通过一声,特意叫来她的丫头到医院伺候她,几乎不曾落人话柄。 她心里多少有些怨念容绍唐的绝情,这会子再听李宛春三字,心头就越发不痛快了,只是面上却不曾表现出来,却问方红英:“九小姐和六少奶奶回来做什么呢?绍唐也回来了吗?” 方红英道:“据说是为了寒衣节回来的,还送了我们决明子,嘁,无事献殷勤,谁知道她们要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呢。” 说到决明子,方红英不禁想起昨晚的香囊,便让丫头取来,解开香囊闻了一闻,向林可如道:“难得你来,这决明子听说是个好东西,我叫人泡上茶来,你也喝一些尝尝。”话毕,就把香囊递给丫头,使她去泡茶来。 林可如不置可否,二人坐着说到近来新到的杂志和新出的电影,都齐声的邀约要一同去看,林可如笑道:“过早的读完大学也不是什么好事,如今我除却教习嘉义,整日里都无聊得紧。欲要抛头露面的去工作,只怕家中族人要反对。” 他们林家自诩清贵世家,家中女儿又多,每日里只以诗书礼乐为重,最恶女儿家沾惹铜臭,是以林可如从英国毕业至今,也不曾出去工作过。能得以教习嘉义,也是受大少奶奶杨玉蓉所托,且分文不取,才不致家中反对。 方红英知道她书读得好,且在国外见过世面,想到宛春是肄业的文凭,不由笑向可如道:“我们家再不济,到底也将我供养到了大学毕业,枉容家把李宛春捧在手心里,谁能料想是个没毕业的学生呢,也就李家的出身能给她长点脸面了。” 林可如笑而不言,一时小丫头捧着两杯茶奉上来,二人喝过茶,那边厢章含兰得知林可如来了,便请她过来为自己翻译一段英文小说。方红英左右是无事,就随同林可如一起到章含兰房中玩耍。 下午时分,林可如忖度天色不早,便要回林家去,方红英和章含兰自然要送她出门,岂料刚起身,恰逢四少爷容绍魏抽着烟同三两好友一道步入门中,三人遂站住脚一同打了招呼。 方红英原是站在最边上,容绍魏手中的烟夹在指尖,烟气经风一吹,袅袅就传入她的鼻中,方红英只觉心里一阵作呕,突然之间就弯下腰去大吐特吐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八章 疑心 这一吐把旁边说话的几个人都吓了一跳,章含兰和林可如首当其冲过来扶住她急急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吐起来了?” “我……我也不知道……就是肚子里难受……”方红英断断续续说着,仍是一阵接一阵的反胃,她搭着林可如的手,一张俏脸上苍白不堪,只哭道,“我这莫不是要死了不成?” 慌得林可如和章含兰都道她胡说,章含兰忙就吩咐容绍魏道:“你快去叫人找医生来,五弟妹这样子吐下去实在不是办法。” 容绍魏一叠声的答应,也不管他的朋友还在,急急就出门叫住两个听差,吩咐他们一个去找医生,一个去找五少爷容绍晋。 听差们不敢耽搁,赶紧听令而去,不多时容绍晋就一阵风儿似的跑了过来。此刻方红英已经被章含兰和林可如搀扶到客房里躺下了,容绍晋没头没脑的一推开门,顾不上许多就趴在床头问着方红英道:“红英,你这是怎么了?早起不还好好的么,怎么说病就病了?” 方红英正被吓得六神无主,一看容绍晋来,好不容易忍住的泪珠儿又像是穿了线一般,滚滚落下来道:“绍晋,我怕是得了急病了,你瞧,我总是在吐。” 早起吃的那些东西,到如今全吐了个干净,这且不算,她说话的时候,犹是忍不住要犯恶心,吐得只剩下清水沫子。 家庭医生还没有到来,众人眼见此情此景,都吓得没个主意,章含兰便又叫人去请老夫人徐氏来。这边厢容绍晋含着惊悸,还在问他媳妇道:“你今天可乱吃了东西不曾?” 方红英躺在那里摇一摇头,哭道:“我何尝吃什么来着,早起的时候嫌身子不舒服,就让丫头们从厨房里端了碗粥,就着她的手吃了点儿,旁个再没乱吃的。” “既是没有乱吃,如何就吐起来了呢?”容绍晋百思不得其解,方红英的身子他最为了解,虽不甚丰腴,可胜在匀称健美,平日几乎不见她有什么小病小灾,怎地一日功夫就变得这般娇弱了? 他这么一问,方红英是让呕吐吓得糊涂,没有仔细多想其他,反是床头边上站着的林可如,依稀记起来一件事情,便向容绍晋道:“会不会是我们喝的那杯茶有问题?” “茶?什么茶?”容绍晋急急站起身。 原是躺在床上的方红英,一听林可如此言,当即也睁大眼睛,强撑着身子半坐起道:“对,是茶!是茶有问题!我叫人泡了决明子,可是那决明子是李宛春送来的,她定是恨我,才要置我于死地!” “红英,你病糊涂了不成!”容绍晋听到此处,半信半疑道,“六弟妹同你之间何来如此大的血海深仇,非要置你于死地?再者,她拿来的决明子可是人人有份,难道为了你一个人,她还要害死容家所有人不成?你莫再说这样的胡话,叫六弟听见,岂不生恼!” “他生恼我也是要说的。”方红英气急败坏,咬着牙道,“李宛春为何恨我,你们难道不知原因么?自她来容家之后,我们两个一向势同水火,彼此间少说也吵过两三回,她定是恼我那一日为着可如生病,在她和老六圆房的时候将老六叫开去,是以才要毒死我!她拿来的决明子虽是人人有份,可也都是分门别类放好了才递到我们手上的,焉知她给我的那一份不是有毒的?” 她越说疑心越重,几乎都要断定是宛春要害死她,林可如本是无心一提,这会子眼见她说话越发离谱,不由劝道:“未必如此,你瞧,我也喝了那茶,到现在不是好好地吗?恐怕,是你吃了什么同那决明子相克,是以才会呕吐的。”林可如此意生恐因自己的一句话,而无端惹出是非,再让容绍唐知道,保不齐要说是自己在里头挑事,故而才会拿出自己做例子,欲要解开方红英的疑惑。 然而方红英既然认定了是宛春在害她,一言两语岂能说得通?故而越发钻起牛角尖,向林可如冷笑着道:“事到如今你还为凶手说话,那一回你生病,不正也是吃了她送的枸杞子做的粥?她害你不成,竟又来害我,可怜你还被蒙在鼓里。” “那一回是我自己着了凉,怪不得旁人的。”林可如尴尬一笑,不好说出自己装病的事情,胡乱打着马虎眼道,“至于你,秋夜露重霜浓,会不会也是着了凉?早起的时候你不还说身子不舒服吗?” 方红英道:“那会子不舒服,可到底没能吐成这样……”她说着,冷不丁扶着床沿,又开始吐起来,一面吐,一面恨声道,“老夫人来了不曾?还有李宛春,她别想躲得过去,快着人把她叫来,我就是死,也得死个明白,不能白白放过她去!” 众人眼看她发了狠,又着实吐得不成样子,容绍晋便也顾不得许多,赶紧让人去找宛春,且往军区总部那边去了电话,叫容绍唐回家一趟,又去催人瞧瞧医生来了没有。 他们这里忙的一团乱,宛春却因不知情,仍在屋里闲适自得地翻看着报纸杂志。她看罢一页,悠然翻过篇来,斜眼瞧着对过沙发上敏珠拿着一本小说,也不看它,只顾呆呆的发愣。 宛春隐隐一笑,搁下了杂志,便问敏珠:“你的那本书好看吗?” 敏珠让她一语惊醒,猛地回过神道:“哦?你说这本书么,嗯,挺好看的,很有趣。” “哦?”宛春指一指她的书,笑容更深,“倒着读书的确很有趣。” 她一说,敏珠不由低下头去,果然见得手里的书拿反了个,登时面上微红,啐着宛春道:“你自看你的杂志便是,管我怎么看书呢?真让人讨厌!” 宛春笑个不住,干脆坐到她的旁边,低低问她:“你近来是否有心事?我瞧你这一天都神思不属的,活像是丢了魂。” 敏珠玉面飞红,几乎让宛春说中心事,她站起了身,羞恼的丢下手中的小说:““你……你才丢了魂呢,我昨晚没睡踏实,今朝没个精神行不行?”(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九章 月事 “行行行,你是容家九小姐嘛,自然怎么说都可以!” 宛春见敏珠有些羞恼之状,想着女儿家的面皮总归都是薄的可爱,便止住了口,不再打趣她,然而心底里对于她和一仁的感情,却又多了几分见解。 看样子,一仁那个臭小子,也不算是单相思。 这一对小鸳鸯,倒还真是彼此都有情意呢。 她且喜且叹,敏珠见她不再同自己玩笑,才又重新坐下来,照旧捧着那本小说,胡乱翻了几页,也不知是否看进去一言半语不曾。 宛春不欲打扰她,才要起身离开,忽听有人敲门,便去开了房门,见是个极为生面孔的听差立在外头,向她一躬身道:“六少奶奶,五少爷和五少奶奶请您到四少奶奶房中去一趟。” 咦,奇怪,无缘无故的五房夫妻两个干什么请她去四嫂那里? 宛春疑惑的回眸,便问敏珠:“五哥和五嫂找我去四嫂那里呢,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果然,敏珠听罢,亦是一脸纳罕,从沙发上站起来道:“她们这时候找你去四嫂那里做什么?走,我同你一道瞧瞧去。”一想到方红英此前做的那些事,敏珠直觉这一回定然也不是什么好事,当然不肯宛春一个人前去受委屈,忙就走到她跟前,陪着她一道往四房住的小楼走去。 说来也巧,容绍唐昨夜闻听山房的人汇报说宛春和敏珠同回容家老宅了,心里止不住的奇怪,正怕她们姑嫂两个回来又生是非,且念及周末便是寒衣节,早晚都要回家一趟,宜早不宜迟,便在这一天下午吩咐毕几件要事后,遂坐上车回了容家。容绍晋使人去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的车子就已经到了容家的大门外。 一进院,顶头碰着家庭医生穿了一身白大褂,手里拿着个医药箱,急色匆匆的往里赶,还当是容国钧和徐氏的身体有什么不适,忙追上那医生仔细问询两句。得知是方红英病了,他做人小叔子,自然不能当做没听见,便顺道跟在医生身后,亦到四少奶奶和四少爷住的地方去探望探望。 屋内众人都不料他来得这样迅疾,容绍晋吃了一惊后,见到医生又是一喜,忙拉住医生道:“你来得正好,快给六少奶奶瞧瞧她是怎么了?” 医生连连点头,正待要上前去给方红英诊脉,却被方红英一把推个踉跄,直指容绍唐哭诉道:“六弟,你来的正好,你可得给我做主。我承认,我以往为着你和可如的事情,同六弟妹之间的确有些不愉快,可是再不愉快,她打我骂我都可以,何苦却要来害死我?旁人喝了决明子的茶都没有事,单我喝了以后又呕又吐的,几乎把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 她仿佛如同机关枪一样,咄咄说个不停,几乎不给人插话的余地。容绍唐听得稀里糊涂,不知她生病为何要怪起宛春,又为何要牵扯到决明子,便道:“五嫂,有话慢慢地说,你说宛春怎么了?” 方红英泣道:“她……她昨日回来,说要祭祖,还送了我们每家一香囊的决明子,我觉得新鲜,就在今早拿出来请可如一起喝了,可谁知喝过以后就吐得不成样子……你说,是不是她要害我?” “红英,医生没有诊治之前,怎好下这等定论?” 容绍晋这个时候还算有些理智,想那李宛春乃是北岭李家的四小姐,而今嫁的又是容家六少爷,何等尊贵身份,如何会做这等害人不利己的勾当?故此心中多少有些不愿相信,只盼医生诊断过后,能让方红英打消了此念。 可是方红英哪里肯错失这等“揭穿”宛春真面目的好时机,执意不愿医生诊治,非要等着徐氏和宛春来,再讨一个说法。 过不多时,徐氏果然在徐梦洁的搀扶下过来了,而宛春和敏珠两个也几乎同时到了四少奶奶房里。一见屋外乌压压的阵仗,宛春和敏珠心头不由都是一跳,待进了屋子,就更为吃惊了,方红英披头散发半躺在床上,正抽抽噎噎的不知同容绍唐在说些什么。 抬头一瞧宛春和敏珠,身子骨霎时更加硬挺,像是亟待攻击的美人蛇一般,高昂起头颅,直指宛春就道:“就是她,就是她要害我。” 她要害她?这话从何而起?宛春黛眉颦颦,便问方红英道:“五嫂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红英遂将喝了决明子之后呕吐的话又重新提起一遍,宛春道:“决明子药性寒凉,虽有泄泻的作用,却不至于呕吐,且我给你们的决明子中还附加了黑乌龙、茯苓等物,茯苓可以健脾护肝,规避决明子的寒性,不但不影响饮食和健康,还可以润肠排毒,几者都不是毒物,怎可说是我害你?” 方红英一听她说另加了别的东西在里头,当即大怒喝道:“你还说没有害我,你既是能加入茯苓,岂知你不会在我的那包香囊里加进别的东西?为何别人喝了都没事,单我喝了有事?” 宛春气噎,正待要辩解,容绍唐已在旁开口问道:“或者,你在装的时候不小心混进去别的东西了?” 他的本意是要给宛春一个台阶下,对于宛春的为人,他自然也不认为会是毒害他人的小人,只不过设若说她是恶作剧的话,那倒也有可能。 只是他的好意,在宛春看来,无疑也是质疑她在图谋害命,不禁冷冷一笑,甩开敏珠的手,便推开容绍晋上前盯着方红英的眼睛道:“我若是害你,也不会用这等下作又愚蠢的方法。你不说我给你喝的决明子有毒么,我倒是要看看里头究竟是何毒,会毒的你吐个不住。”说罢,伸手便将方红英的手腕子一扯,径自拉到自己眼前。 方红英让她凛冽的神情吓住,才想要抽回胳膊,却让宛春按住了动都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宛春一只手搭在她腕子上,一只手按在她的肩头,半晌,方见她神情古怪的问道:“你的月事这月来了不曾?”(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章 冒犯 月事?正说下毒的时候,关她月事如何?方红英紧紧蹙眉,哼声道:“还不曾来过。” “这就对了,”宛春搁下她的手腕,面上似笑非笑着道,“恭喜你,五嫂,你不但没有中毒,相反倒是有了一喜。” “你说什么,有喜?” 方红英双目大睁,一咕噜从床上爬起,紧盯住宛春道:“我……我怎么会突然就有喜了?你不要借口诳我,明明是喝了你送的决明子茶才吐成这样,怎地就变成有喜了?” 宛春眼见她还抓住决明子不放,冷笑一声,遂转头叫过家庭医生:“五少奶奶既是不信我,那么,就由你再给五少奶奶把一把脉吧。” 徐氏等人听罢,忙也都道:“快去,快去。” 家庭医生赶紧弯腰走上前,道声得罪,便探手在方红英腕子上摸了一摸,良久,起身转首抱拳就向容绍晋道:“五少奶奶脉来流利而圆滑,如盘走珠,真是要恭喜五少爷,贺喜五少爷了,五少奶奶这是喜脉,且腹中胎儿快要两个月了。” “这……这……”容绍晋一时尴尬,一时惊喜,脸上红白交错,搓着手儿几乎不知要说什么好。他望一望方红英,方红英亦是惊得难以置信,昨儿她们还笑她生不出孩子,今儿个她就有了? 难怪……难怪她会吐成这样,原来是孕吐吗?不是宛春送的决明子的缘故? 方红英秀面通红,眼角噙泪,激动之下倒是说不出什么话来,那边徐氏杨玉蓉等人听着五房有喜,自然都为他们高兴,杨玉蓉便上前拉住方红英的手笑道:“好了,好了,误会一场,你这个人也真是马虎,自己的身子自己还不清楚?这么多日没来月信儿,也不知找医生瞧瞧,还几乎冤枉了六妹妹,快同六妹妹说声不是罢。” 方红英也知自己这一回是闹足了笑话,诚然对于宛春,她是冤枉了她,可是要让她道歉,倒也非一件易事,故此扭捏半天,才嘟囔着道:“既是说胎儿快要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里为何我一直都不曾呕吐呢,可见同那杯决明子茶还是有些原因的。” 她这般嘴硬着不肯认错,不说宛春忍不忍得下,头一个敏珠就不乐意起来,站在徐氏身侧,冷脸沉声道:“如果我们今日不曾回来,你呕吐了却要冤枉谁去?依我之见,是你存心要与六嫂过不去才是,便是今日她送你人参,你也会借口是人参害得你呕吐。” “你!” 方红英让敏珠一语说中,脸上更加的红了起来,扭着头就要找她的夫君容绍晋为她做主:“绍晋,你听听九妹这话,十足的冤枉我,无缘无故,我为何要与六少奶奶过不去?” 容绍晋苦笑一声,这一回再怎么说也是他们夫妻无理取闹,冤枉了一个好人,兼之眼下还有容绍唐在,他哪里敢为方红英撑腰,便摆一摆手让她不要多言,只道:“好了,好了,你如今是有身孕的人,快别多想,该好生休息才是。”便去问医生,“五少奶奶胎象如何,要不要开些安胎的药?” 那家庭医生还不待说话,宛春却道:“五嫂的脉象从尺到寸皆如行云流水,可见母体气血充实,想必腹中胎儿亦是平和安稳。方才五嫂说之前都不曾呕吐,那是因为孕妇害喜多在受孕后的五、六周后才会有所体现,因人而异,孕吐的原因也大不相同。我看此间卧室不像久有人住的样子,且屋内窗户紧闭,密不透风,又伴有烟草气,五嫂在这里会吐个不停也在情理之中,非是我送的决明子之故。” 她在广济医院经数月的研习护理,医术已非昔日可比,见过的孕妇产妇没有上千,也有百八十个,姜许更曾亲自指点她切脉诊脉,她自诩于脉象上几无差错,说起话来也就有了十分的底气。 众人听罢,纷纷惊于她的博学多识,便是家庭医生,也忍不住夸口赞道:“六少奶奶说得甚是,五少奶奶身体并无大恙,从胎象上看,寸的脉象跳动更为明显,可见五少奶奶怀的乃是上上胎,明年贵府便可有弄璋之喜!” “哎呀,这可是喜上加喜。”跟从在徐氏身边的几个老妈子闻说都忙不迭贺喜起来。 徐氏含笑,亦是为府里添丁感到高兴,但念及府里头已经有了三位孙少爷,对于方红英怀的这一胎,倒没有过多要求,只说是不拘男女,都是容家子孙,必是要好生庆贺的。 一时满屋子便从惊慌转而变成了惊喜,彼此道贺不迭,敏珠冷眼看去,丝毫没有为方红英高兴地样子,却是偏过头来问宛春道:“别人的喜事与你何干,你还不走?难道,还要再等着别人冤枉你一次?” 她的性子一贯都是得理不饶人,众人道贺的声音便都低了几分,宛春心知她为自己出头的义气,且已澄清了原由,便也不愿在此多留,遂站起身来同敏珠一起走了出去。 徐氏余光中看着她们姑嫂两人出了门,便向一旁不甚自在站着的容绍唐道:“你媳妇今日确实受了委屈,你去哄一哄她,替你五哥陪个不是,别叫她在心里憋闷着,仔细闷坏身子。” 容绍唐道一声是,忙跟着宛春和敏珠追过去,全不曾在意身后林可如紧紧追随他的目光。 他长手长脚,只需快走几步,就赶上了宛春和敏珠两人,敏珠一见他来,知他必是有话要对宛春说,便知趣的先走开了。宛春站住脚,斜望着廊檐下的一盆金绣球道:“你来做什么?” 容绍唐面上哂然:“前来给夫人陪个不是,方才是我鲁莽,言语冒犯了夫人。” “冒犯?呵……”他还真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宛春讥笑一声,“六少爷,算上这一次,你足足冤枉了我三次。一次冤我欺辱敏珠,一次冤我同敏珠做戏污蔑方红英,这一回又冤我毒害她,可不是一句冒犯那么简单。”(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一章 不孝 容绍唐对于她记仇的心思早已深知,闻听她如数家珍一般历数自己的“恶状”,不由好笑道:“那么,夫人意欲如何?” 宛春冷睨着他道:“不欲如何,譬如六少最恶别人刁钻阴狠,我亦有最恶之事。” 容绍唐摆手施礼:“夫人最恶何事,但请讲来。” 宛春便道:“我最恶别人欺我,辱我,诽我,谤我,这一回或许是个误会,再有下一回,你且看我必不会饶过他去。” “哦?” 容绍唐情不自禁摸一摸鼻头,耳听宛春言下之意,句句在己,无奈笑后,倒还真不知要如何是好了,忽的想起方才情形,便转而问她:“还不知夫人在医术方面竟也有钻研,是何时习的医学?” 何时习得医学?这人可真是会明摆着装糊涂,若非他逼迫,她怎会中途就从医科学院退学嫁到了容家?他冤她欺她也就罢了,唯独退学一事上,宛春每每念及都暗恨不已,便将杏目一挑,朝向容绍唐狠瞪一眼,扭着头就走道:“我劝你吃东西的时候千万仔细着些,下回若是换你中了毒,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你这人……” 容绍唐让她一语噎住,愣愣站在原地,恍惚片刻才失笑着摇头,暗叹自己的这位小夫人当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同自己的夫婿也敢说出这等不敬的话来。其实,他倒是委实不知宛春曾是医科学院的学生,皆因当年他对于同李家的结盟深为抵触,一丝一毫都不愿听得关于李家四小姐的消息。及至后来李家来信,欲要宛春完成学业的时候,他因为气上心头,亦未曾多问一句,宛春学得究竟是何专业,还当她同世家女子都差不离,读些文学上的专业便罢了。 今日宛春露的这一手好医术,他虽是纳罕,可仔细想来李家世代英杰辈出,出生于此等钟灵毓秀府邸,宛春便是有一二技艺傍身,也不足为奇。譬如他的九妹敏珠,看着于学业上不甚出众,但于书法绘画佛理上却天赋异禀,很有一番造诣。 故此,他也不曾追问下去,回房之后,见宛春已经自去歇息,遂没有打扰她,就只在客卧里小住些时候。 一夜无话,且说翌日便是寒衣节,按照古礼,祭祀时除了食物、香烛、纸钱等一般供奉物外,还要一种不可缺少的供物——冥衣,在祭祀时人们将冥衣焚化给祖先,称为“送寒衣”,寒衣节便是由来于此。 容家老宅自有祠堂,故而便在家中举行家祭,容国钧和徐氏带头祭拜过后,便由各房子孙纷纷上前祭拜。宛春和容绍唐祭拜罢,便退下来,待容绍晋和敏珠上前去磕头行礼。 容绍唐忖度宛春面色,冷冷冰冰,同昨日无甚分别,便转过头去道:“你今日还要回山房去吗?若是回去,我的车子可以顺路捎带你和敏珠一程。” 宛春直言拒绝道:“不必,我自有我的车子。” 容绍唐付之一笑,见她不领情,自己也就不再勉强了她,何况眼下军营那边几乎离不开他,祭拜之后他就赶着回去了。留下宛春和敏珠陪同老夫人徐氏说了些话,又一处吃了午饭,才坐车回山房上去。临走前,方红英到底耐不过心亏,着人给她送了一副镯子来,答谢她昨日的诊脉之喜。 宛春欲推辞不受,敏珠却将镯子一把拿过去道:“她那样的冤枉你,拿对镯子就想买心安,倒是便宜了她,不过这镯子咱们不要白不要,省的还回去再落她话柄,说你小人心胸呢。” 这的确像是方红英做得出来的事,宛春不置可否,由着敏珠将镯子带上,姑嫂两个甫回山房,敏珠下车时猛地想起一事,便借故向宛春道:“瞧我这记性,把镯子落在车里了,宛姐姐你先回房去,我取了镯子再去找你。” 宛春不疑有他,径自便去了房中,敏珠这才扭转着身子,往门房那里去问他道:“这两日江家少爷可曾来过?” 门房点着头道:“来过,来过,昨儿一早来的,我同他说六少奶奶和九小姐您回老家祭祖去了,他便等到傍晚才走。今儿一早又来了,您同少奶奶偏巧还没回来,江家少爷也是老实,又是等到晌午时分才走。可不想,他前脚走,你们后脚就回来了。” “是吗?那可真是不巧极了。” 敏珠听得江一仁连着两日都在山房等她,心里又酸又甜,再听他们居然擦肩错过,不觉又失望起来,回首凝望着下山的路,只盼能看见他的一丝身影也好。 可是山路漫漫,峰峦叠嶂,哪里能看得见人烟? 她再怎么翘首企盼,也不过是徒做无用功而已。遥想江一仁没能得到自己的答复,不知该是何等难过的心情,敏珠这一晚纠结的连晚饭都吃不下去,匆匆喝了一口茶水,就躲回自个儿的星苑,独解相思苦去了。 她原以为再等过这五天,待得周六,便可重新见到一仁,到那时她定要同他明白说明,她心里亦有他的一席之地。孰料,天公不作巧,第二周江家有事,一仁竟又回苏州去了,并没能来到山房。 敏珠从宛春口中得知消息的时候,气得直把画好的一幅山居图撕个粉碎,恼于一仁的不告而别,只恨不得再不见他才好。可是说不见,夜里不成眠的时候,偏上脑海里全都是他,笑也是他,不笑也是他,赶也赶不走,挥也挥不去,真个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她心里愁苦,一仁何尝不苦?他连着半月没有见到敏珠,回家之后,见到父母亦无甚欢颜,饶是听说他的姐姐湄心回来了,也不过是乐了片刻,就再度失魂落魄起来。 按理来说,湄心的原计划是打算在年底的时候,再从英国回来的,可是不知她忽然发了什么疯,非要在秋意正浓的时候飞回了国内,一见她母亲的面,二话不说就跪倒在地,直言不孝。(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二章 榜样 唬得她母亲余云仙骇了一跳,忙问她是因为何事,待听得湄心是要为一个男子而执意休学回国,禁不住一拍桌子,只气得要一巴掌打醒这个女儿才好,便问她:“那张家五少爷可知你的心意?” 湄心摇一摇头:“他只当我如同他的妹妹,可是母亲,我心里委实放不下他,从见他第一面起,我就知他同别的男子是不一样的。起先,我以为宛姐姐会与他白头偕老,却不想宛姐姐竟另嫁他人,我想代替宛姐姐陪在他的身边呀,母亲。” “你真是糊涂至极!” 余云仙越发动怒,张景侗与宛春之间的一段过往,她自然也曾在宛春的婚礼上耳闻目睹过,张景侗固然是个东床快婿的好人选,可是有宛春珠玉在前,他的眼里哪还会看得见别人?更别说,他如今尚且不知湄心的心意,湄心就这般贸贸然要去张家,无名无分岂不让人看笑话?余云仙咬紧了牙,恨声道:“我不会同意的,我劝你也趁早死了这一条心吧,那张家少爷不过是在国外同你见了一面,你就误以为他是对你有意,殊不知同他见过的女子那么多,难道他都中意吗?” 湄心便道:“那不一样的,母亲,在李家的时候我就曾与景侗哥哥相识,纵使他心里还不曾见我作为一个女朋友看待,但只要我肯陪在他左右,假以时日他必然会明白我的情意。” “明白你的情意?呵,说得好听,那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换来的是什么?是薛平贵另娶代战公主!”余云仙一说便说动伤心事,不禁红起眼眶,甩着帕子向江湄心哭骂道,“你可知聘为妻,奔为妾!我在余家忍辱负重二十年,上敬嫡母,下尊嫡姐,好不容易讨来一个正妻身份,生了你这么个嫡女,又同你父亲辛辛苦苦培养你,教你读书,送你留学,难道是为了让你给人不计名分做小的吗?你莫说不孝,若你真敢去张家找那位五少爷,从此以后我们母女之间恩断义绝,再无瓜葛,我全当这么多年没有养过你这个女儿!” “母亲!” “母亲!” 余云仙言语决绝,当下就让湄心和闻讯赶来劝和的一仁跪倒了一地,齐齐求她息怒。 湄心回国之前虽已做好了父母不会同意的准备,可是却再没想到会闹到母女决裂的地步,她又是哭又是愧道:“母亲,是女儿错了,我不该没有知会您和父亲一声,就偷偷回了国,您别生气,我答应您,不会去景侗哥哥,女儿知错了,还请母亲息怒。” 一仁亦道:“妈,姐姐既是认错,您大人大量,就宽恕她这一次吧。” 余云仙何尝想同女儿断绝关系,一见湄心伏地泣不成声,鼻头一酸,亦是抚摸着她的头哭道:“孩子啊,你还年轻,未曾经历被人看不起的苦,我因是庶出,在余家里半生都不曾抬起腰杆,我不想让你和你的孩子重蹈我的覆辙呀。那张家的五少爷和宛春之间本已说不清道不明,有她珠玉在前,旁人都会黯淡无光,便是你去了也会如同那墙上的蚊子血,平白招人厌恶而已。你听母亲的话,找个家世同我们江家差不多的,嫁过去稳稳当当做个少奶奶不好吗?” 湄心低低抽噎:“可是母亲……我心里……放不下他该如何?” 余云仙长叹一声,慢慢收回手,摩挲着一旁香几上放的一盏温茶道:“时间一长,自然就会放下了。幸而今日你父亲去办差事,不曾回来,我就当从没听过你方才说的那番话,你安心在家住两日,后日还是回英国去吧。” “是,母亲。” 湄心含泪磕了磕头,她固然倾慕张景侗,可是这份倾慕与亲情相比,她更加抛弃不开的是亲情,没有了张景侗她的生活不过是平淡一些乏味一些,可若是没有了父母兄弟,她的生活便如同拆掉顶棚的屋宇,浑然没个安心之地。 她的一场婚姻之战,打的突然,结束得更加突然。江一仁从头至尾,都像是在看他的姐姐和母亲演了一出折子戏,看罢心里却久久不是滋味。 他的姐姐一向都是娇憨纯真的,有时说起话来,反倒是他更像是她的兄长,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湄心可以如此勇敢,为着自己喜欢的人,风尘仆仆不远万里的赶回来,只为了要到那个人的身边去。纵然她的壮举以失败而告终,可是她为爱付出的努力,却十分让人动容,这让他不由得想起自己与容敏珠的事。 自那一回告白后,敏珠还没有给他答复,他心里忐忑归忐忑,却不曾后悔过那一日冒昧的告白。此刻又有他姐姐的例子做榜样,一仁越发打定心中主意,敏珠若是一日不答应,他就一日不放弃,定要坚持到她答应为止。 如此一来,待湄心在家小住两日重新回英国之后,一仁便也赶着时间回了南京。虽然他到的时候,夜幕已经垂挂了许久,但他却像是不怕黑不怕累一般,愣是从火车站包了一辆车子坐到山脚下,便乘着夜色爬到了山腰。 玉兰山房的守门人本已见天黑,料是无人再来,遂要将那铁门关上,落锁歇息。猛然间瞧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走过来,足吓了一跳,喝问一声道:“什么人?” “是我,黄大叔,我是一仁。” 江一仁疾走近前两步,守门人一瞧他面孔,倒又笑了:“原是江家少爷呀,这么晚了,你怎么上山来了?可是找六少奶奶有急事?” 江一仁道:“是有急事,不过不是找六少奶奶,还请您给通报一声,告诉九小姐,就说那一次我问她的事情如何了?” 他是山房的常客,又是敏珠的课外辅导老师,守门人听罢还当他同敏珠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课题要说,当即就开了开门,笑道:“我这笨嘴拙舌的,怕是到了九小姐面前,也说不出什么一二三来,江少爷既是来了,就请屋里去吧。”(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三章 洞悉 “哎,谢谢黄大叔。” 一仁急于得到敏珠的回答,也不同守门人客气,闪身进了门内,就赶着要往后面星苑去。 玉兰山房大而空寂,自宛春入住之后,李桧怕有什么闪失,便将李家送来的二十个听差分成早晚两个班次,早班的人留着听宛春吩咐,晚班的人却是在入夜后四处巡逻警戒。这会子正是晚上九点多钟,宛春和敏珠明天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活,一般这个时辰都已回房预备休息了。 一仁进了门内,走不上两步,就叫晚班巡逻的人给拦了下来,领头的正是庄起,他自然认识江家的这位姨表少爷,只不过心里纳罕他来的蹊跷,便道:“江少爷这会子来可是找六少奶奶有事?” 一仁讪讪一笑:“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要找九小姐切磋一下学问上的问题罢了。” “哦?”庄起直觉皱眉,暗道奇怪,白日里那么多时间他不来,偏要找着大晚上的去同九小姐切磋问题,孤男寡女,岂不让人说闲话吗?他不敢贸然让一仁走,遂笑着安抚住他,“九小姐只怕是已经歇下了,江少爷不介意的话,还请在这里等一等,待我等去问一问九小姐的意思,再来同你回话。” “好,好,我就在这里等着。”一仁毕竟年轻,还不知男女间的大忌有多可怕,听庄起这么一说,便老老实实站在原地,只等着敏珠的传唤。 谁知庄起一转了头,就即刻吩咐人去告知宛春,说是一仁要来见敏珠。 宛春得到消息的时候,又惊又疑,好在她忙着学习,还不曾更衣洗漱,闻言忙把书本一合,急急带着秀儿就赶到楼下,隔着老远就道:“一仁?是你来了吗?” 江一仁不料竟会惊动他的姨姐,心里头扑通一跳,忙转过身弯腰作揖道:“是我,宛姐姐。” 宛春闭口不提庄起着人去找她的事情,只望着江一仁微微笑道:“我在楼上就瞧着身形像你,还当是看错了。你这两日不是说家去了吗,可曾见过姨父姨母,家中可都好?” 一仁不知宛春已经听到了自己向敏珠表白的消息,当真以为宛春是在楼上见到自己才会下来,便笑道:“家中一切都好,母亲知姐姐对我多有照顾,心中很是感动,还说待有机会,定要请姐姐去苏州玩一玩才好。” “那我就先谢过姨母的心意了。”宛春浅笑着,瞧一仁的目光不住的往她身后望去,佯装不解道,”还没有问你呢,怎么这么晚了还到山上来?吓我的以为家里是要出了什么事。” 一仁连连的摆手,直说没有,道:“我只不过是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要过来问一问阿九?” “哦,是什么问题,非要你这么晚赶过来问她呢?”宛春道。 一仁思忖片刻,深以为自己与阿九之间尚且八字没有一撇,若是贸然就同宛春说了,且不说宛春同不同意,就是阿九那边势必也要责怪他背后胡说,遂道:“来时想到的一个问题,这会子一打岔倒又有些忘记了,不过看样子,阿九这时候大概是睡下了,我就是明日来也一样。” 宛春道:“明日只怕阿九要上学。” 江一仁笑道:“那么我就还等周六来。” 他大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意味,宛春失笑一回,心里暗叹拆人姻缘也不是件好差事,便道:“只怕你这个周六也是没空来的,我正有事要托付你。” “是什么事情?”一仁心里头有些焦虑,他已经错过了很多机会,这周在不能得见敏珠,只怕敏珠要生恼的,就是愿意也要变成不愿意了。 宛春看出他着急的心情,虽是难为他的情意,但为着他和敏珠的将来着想,也不得不狠下心肠,向一仁说道:“这一个月来,二姐姐已经许久不曾给我写信了,我有些担心上海方面的情况,只是我如今外出南京不甚方便,想着你曾去过二姐姐那里,熟门熟路,想要托你替我去上海看一看她,你意下如何?” “这……为宛姐姐办事情,我自当义不容辞,何况去看望的又是二姐姐呢?”一仁略一踌躇,又道,“只是阿九这边的功课,只怕要落下许多了。” 他拖延半个月不曾来给她补习数学,也不知阿九会不会怪罪他。 对于这一问题,宛春似乎倒是胸有成竹,一见江一仁犯难,当即便道:“阿九的功课你不用担心,我已为她另寻了补习数学的老师,想必这周就会到山房来。” “这周就来吗?” 江一仁剑眉微蹙,顿觉哪里有些不对劲,他看了看宛春,在夜色映照下,宛春的一切都像是变得陌生起来,陌生的不像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温婉柔和的宛姐姐。 一仁沉默片刻,倏尔却猛抬起头,直直望向宛春道:“宛姐姐,你不要瞒我,你是不是……是不是知道什么,是以才会千方百计不许我同敏珠见面?” 若说寒衣节和他回苏州都只是凑巧的话,那么这一次宛春执意要支开他去上海,且还为敏珠另寻了补习教师,明摆着是要拆开他和敏珠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觉得他配不上敏珠吗? 一仁心头微寒,却又十分的不解:“宛姐姐,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宛春愣了一愣,想不到一仁心思转圜的如此迅速,这么快就洞悉了她的意图。 不过,这样也好,省的她费尽心思要把他和敏珠两人隔绝开,眼下既是捅破了窗户纸,宛春便直言不讳道:“一仁,你不要怪姐姐心狠,姐姐是过来人,看的事情远比你和敏珠要透彻。似我们这些世家的子弟女儿,婚姻大事,向来由不得自己做主,何况你和敏珠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身份地位,还有政治关系。你是知道的,容家已经与李家联乐姻,而苏州江家与余家、李家亦是姻亲关系,敏珠就是嫁人,也不会嫁到江家去的,因为那么做,就会浪费了她身为容家女儿的价值。”(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四章 相悦 敏珠嫁给他难道就没有价值了吗,他们的爱情难道不是无价的吗? 一仁尤为震怒,握紧了拳道:“宛姐姐,或许你结过婚,可以有你的一番见地,可是对于我而言,婚姻不是儿戏,亦不是可以成交的买卖。我和敏珠之间的事情,自当由我们两个解决,敏珠嫁与不嫁,又该嫁谁,都该是敏珠的事情,旁人无权干涉。” 宛春苦笑,看着眼前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来的青年,微微地叹息:“我不是要干涉你们,一仁,我只是要告诉你,长痛不如短痛,与其你们以悲剧的方式结尾,倒不如从当初就不要开始这段恋情。”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要摆出这样决绝的面孔?”一仁悲愤莫名,猩红的目光中隐隐含着一丝怨恨,“母亲如此,现在连宛姐姐也是如此。难道我姐姐一个人的婚姻不幸还不够,还要再添上我一个吗?你们就那么希望我的将来,是同一个我不爱的女子度过?” 宛春惊异于他的言语,忙追着问道:“你姐姐?你姐姐湄心她又怎么了?” 一仁遂将湄心执意回国要去找张景侗,却被他母亲余云仙以断绝母女关系相逼,而斩断情缘的事一一说给了宛春,宛春听罢,五脏六腑直如翻江倒海一般,久久不能平静。 她从不知湄心对于张景侗会这般情根深种,印象中湄心还是那个娇憨纯真的女孩儿,想不到转眼间她亦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且痴情的那个人……还是张景侗。 对于张景侗其人,自她嫁到容家之后,就已经决定闭口不谈了,过去的事,彷如消散的云烟,再经不起一丝回想,若非一仁提及,只怕再过不久,她连他的名字都该忘却了。 老实说,张景侗的身家品貌,的确是值得女儿家托付的,只是……只是苦了湄心,在错误的时间遇上错误的人,又错误的奉献出了自己的爱情。对于姨母的阻止,宛春深以为是,遑论张江两府的地位差别,只念张家如今争权大战尚未平息,正似一塘泥水,任谁走一走,都要沾惹一身的泥,湄心那样透明乖巧的丫头,她哪里忍心让她羊入虎口? 一仁拿湄心作比,有同又有不同,毕竟景侗那里还不知湄心的心事,可是敏珠已经得到了一仁的表白。宛春经此一番打击,对于湄心和一仁两姐弟的境遇颇多怜悯,再思及自己本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何来的资格去拆散一仁和敏珠两个呢? 她长松口气,无奈向一仁道:“不要说我没有给你机会,我现在就让人去找敏珠来,如她答应了你的告白,那么从今以后,我就是为你二人做回红娘亦无妨。如她不答应,你就别怪姐姐是那法海,任由你水漫金山,也休得再见敏珠一面。” “姐姐此言可当真?”一仁为之惊喜,一双眸子里星光熠熠。 宛春含笑颔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罢,就让秀儿去请敏珠来。 且说敏珠这两日总不见一仁,由初时的忐忑不安,到后来的恼羞成怒,再到而今的失魂落魄,正是辗转反侧的时候,入夜几乎很难成眠,冷不丁她的丫头秋芸进屋里来说秀儿姑娘来了,是六少奶奶要找她下楼去问个话。 敏珠甚是诧异,想着自己同宛春作别也不过一个钟头的功夫,怎么就又要找她说话了?念及自己这会子横竖也是睡不着的,她便唤了人来穿衣下床,跟着秀儿往宛春那里去。 一到院子里,就见一地灯火通明,绕在玉兰树上的彩灯不知何时叫人拧开来,火树银花之下正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男子,衣冠笔挺,神采飞扬,仿佛阶下芝兰。才见到她,便立时双目放着光,一瞬不瞬的紧紧盯着她的面容。 敏珠万想不到这种时候还能得见一仁,瞧他目光望来,思及自己近来的种种烦忧,皆因他而起,顿时生恼得别过头,只朝着她的六嫂走去道:“宛姐姐,你找我来何事?” 宛春此时已将闲杂人等尽皆挥退开了,正怕此事不成,再落了他人口舌。这会子既见敏珠,便招呼她近前道:“不是我找你有事,是他找你有事。”说时,将手向一仁一指,微笑着道,“一仁,我把人给你找来了,你要问什么尽管问来。” 一仁不自觉的将拳头攥得更紧,他已多日未曾见过敏珠,此时灯下再见,直觉如神仙妃子一般,便是吴生在世,穷丹青之妙,怕也难摹一二。尽管敏珠看也不曾看他一眼,然而一仁有情在先,越发觉得她此举美丽动人,便问敏珠道:“我那日同你说的话,你可都想好了?” 敏珠登时一惊,不料他当着宛春的面也敢这样说,忙佯装糊涂道:“你同我说什么了?我可不知道。” 一仁面上一急,就要把在山顶说的话再说一遍,倒是宛春同敏珠相处日久,看得出她心里的小别扭,忙将敏珠的手一拉,笑道:“我都知道了,你就不要瞒着我了。原先我是不同意一仁和你来往过密,是以才找借口五次三番地分离了你们两个。今天一仁上山倾诉了他的衷肠,我听了很是感动,委实不忍棒打鸳鸯,所以才让秀儿叫你来,就问你一句,你到底答不答应他呢?若是答应,以后一仁自然还到山房来教习你的功课。若是不答应,那么我现在就可以赶他走,从此以后,再不许他踏进山房半步,你意下如何?” 敏珠听罢,又是惊又是恼,怪道无缘无故宛春突然就要带她回了容家,又难怪一仁回苏州竟连只言片语都不曾给她留一个,原来其中竟还有这层缘由,倒叫她这些日子平白担着心。她欲要生宛春的气,偏生宛春说的话是那么实诚,一言一语毫不隐瞒了她,她一时无可奈何,只得啐声道:“话都让你们姐弟两个说遍了,哪里有我说话的余地?” 一仁忙道:“有的,有的,你尽管的说,我都听你的。” 宛春噗嗤笑出来,敏珠粉面含羞,扭着身子斥他:“我还没有说话,你就都听我的吗?若我叫你去死,你也去?” 一仁笑道:“死有何可怕,你不答应我,才是比叫我死都可怕呢。” 敏珠偷偷地抿唇,一张玉面上露着若隐若无的笑靥,却在底下拉一拉宛春的衣袖嗔怪道:“宛姐姐,你瞧瞧他,净会胡说。”(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五章 赏玩 宛春这会子才知她二人终是两情相悦,心里酸甜杂陈,听着敏珠撒娇一般的说话,便带笑带说的将她的手一握道:“他可不是胡说,就问你你到底是答应不答应呢?若答应,就叫一仁在这里住下,若不答应,我即刻让人送他下山去。” 敏珠侧开了脸,低声道:“天色这么晚了,只怕山路艰难,便留他住下,明儿再走吧。” 这就是答应了? 宛春笑向一仁点了点头,一仁自然也会意敏珠的心思,他乐不可支,可是又不敢太过张扬,眉眼之上俱是喜色,遂向宛春和敏珠作揖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敏珠嗔他得便宜卖乖,又道:“你们姐弟真会折腾人,我都要睡着了,偏又被你们给叫了起来,夜色已深,我可要回去接着睡了。” 宛春笑着让秀儿再送她回房中去,院子里便又剩下了她和一仁两个,宛春道:“敏珠固然答应了你,可是容家那边还不知是什么意见。你莫要心急,往后还是老规矩,照常在周六周末来给敏珠补习功课,天大的事情,也等敏珠毕业之后再说。” “宛姐姐说的我自然全都明白,姐姐放心,在婚事盟订之前,我必会恪守男女大忌,谨遵姐姐教诲。” “如此甚好。” 纵使对敏珠和一仁的婚事,宛春深觉前途渺茫,然而假使自己当真可以促成这一桩婚姻的完成,于她而言,也算是功德一件了。就如同一仁所说,湄心和她的婚姻都已经足够不幸,难道还要再添上敏珠和他吗? 她不忍,亦不情愿,既然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就放开胆子搏一搏,或许还有成功的可能。宛春想罢,便回房中叫来秀儿,问她道:“近来可还有什么节日不曾?” 秀儿道:“十月过后,再有节庆就该到腊月里了,过了腊八,就是新年。小姐,你问这个做什么呢?” 她是宛春的心腹人,宛春素来有事都不瞒着她,便道:“敏珠和一仁的事情总有东窗事发的一天,我替她两个瞒着也不是个办法,我想还是须得找个时机,回容家探一探容老爷子和老夫人的口风,再不济便是问问六爷也好。”容绍唐是敏珠的嫡亲哥哥,对于敏珠的婚事,他亦有做主的权利。 秀儿听她说罢,自然认同她的想法,不过说到容绍唐,她就不得不多啰嗦几句:“你呀,真是平时不烧香,临急抱佛脚,设若以前六爷来的时候,你多说两句好话,多体贴体贴他,哪里会如同今日这般,要见六爷一面,还得掐算着节假日来?也没见过小夫妻做成你们这样子的。” 宛春噗嗤嗤的笑,伸手一刮秀儿的鼻梁:“你见过几对小夫妻呢,就这般说教我?依我看,你的年纪也一年大过一年了,我可得要给你找个好人家,为你凑一对小夫妻才好。” 她刮得秀儿满面通红,羞得一跺脚恼道:“人家正经的给你出主意,你又混闹!才不要跟你说了,你快去睡吧。”说着,就将她的床帐放下,甩手就走。 宛春隔着帐子遥望她的背影,还不忘再多说一句:“我可没有同你混闹,你仔细考虑考虑呀,我瞧李桧就不错。” 李桧是跟着她三哥长大的,为人忠心又诚恳,难得心思也灵活,对待秀儿亦是十分照顾,她在家中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二人如此登对,如今离了李家,既是要给秀儿寻一门好亲事,倒不必舍近而求远。趁眼下她的手中还富余着母亲送她的压箱钱,假如秀儿和李桧的婚事真的成了,她就在南京城给她两个买一栋大房子,离容家离阴谋诡计都远远地,让他们安心过他们的小日子。 至于她自己,大不了将一生耗在容家罢了,没必要牵累到别人。 宛春越想这主意越好,寻思找机会还得去同李桧说一说,她翻过身去,崭新的一轮明月已经高高挂在了窗外的树梢上。无论是敏珠和一仁,还是秀儿和李桧,都使她黯淡无光的生活里,添了一抹浓丽的颜色,让她看见这世道总还有美好的存在。 她含笑睡去,翌日清晨,一仁早早就起床了,吃过早饭,同她和敏珠道了别,才下山回学校去,走时宛春还嘱托他道:“我拜托你的事情,也不全是为了拆散你和敏珠,二姐姐那边的确已经很久没有书信送来了,再过些日子,你抽个时间,帮我去看一看她,可好?” 一仁既得到敏珠的答应,哪怕宛春让她下刀山下火海他都会万死不辞的,忙就应下道:“这个季节没有长假,不过很快我们就要放寒假了,待到放假时,我再去上海看一看二姐姐。”说罢,这才各自去各自的地方。 十月(本文中多是农历)一过,冷冬的风便大肆的吹动起来,逢着初九大雪,学校便都开始放起了寒假。一仁果然不负宛春所托,放假没几日,就转道去上海看望仲清。 他走后,敏珠在山房闲来无事,想起山顶庵里的那株老梅树大抵开花了,便寻思要上山去摘几支来插在耸肩美人瓶里,遂去找宛春相商,宛春道:“这不大好,设若庵里的人不同意咱们摘可怎么办? 敏珠冷笑道:“她们敢不同意?若真不同意,咱们就用身份吓唬她们。你是容家六少奶奶,我是容家九小姐,看谁敢拦着我们。” 这倒足可见她的底气了,宛春失笑着,便让秀儿抱上美人瓶,自己换了身大毛的衣服,同敏珠出门往山上去。因为前夜才下过一场大雪,推开山门,望山上一望,真是好一片琉璃世界。昔日里青郁葱茏的山竹松柏,个个都被白雪压弯了脊梁,却仍放佛较劲一般,不肯低下头来。 敏珠欢欣于此,一路且说且笑,到了庵中,女尼们闻说她是来采花的,忙都去给她搬了凳子来,敏珠便指挥着人择取其中开的最好的几支摘下来,尽皆放进瓶中,又道:“再摘一些花儿开的最多的来,山房里还有一对青瓷联珠瓶,祖母腿脚不便,这天气必是不能出门,咱们将花插在瓶子里也送去给她赏玩赏玩。”(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六章 破相 宛春也正有此意,叵耐开的最旺的花枝大多长在了树梢,摘花的那个女尼身量娇小,伸直了手半天也摘不到一两支。敏珠急的跺脚,宛春便折起衣袖,笑道:“你们都下来吧,让我试一试。” 她个子苗条,身量也较之寻常女子颀长些,说话间那女尼已经从凳子上下来,宛春便搭着秀儿的手爬上凳子,仔细在花间搜索着,片刻才高抬着手臂,从一团缨红中摘下一支遍开梅花的花枝来,低头递给敏珠。 敏珠喜之不尽,又看上头还有一株,亦是生长的十分茂盛,遂指给宛春看,让她将那一枝也摘下来。宛春口中笑答应着她,再次的伸直了手,无奈这一回的花枝实在是长得太高了,就是她也不能全然碰触到。宛春估摸着距离,极力的踮起脚尖,猛地一跃起,果真将那花枝牢牢攥在了手里。只是她只顾着摘花,浑然忘了此刻自己还站在石凳子上,跃起时痛快,落下时亦是痛快,扑通的一声,人就跌进白雪世界中去了。 唬得旁边站着的敏珠和秀儿都齐齐张开手去拉她,秀儿手脚最快,一将宛春拉起来,忙把她身上沾着的雪粒使劲掸开去,深恐雪粒划化开打湿衣服,再叫她受了凉。只是雪粒子才掸两下,秀儿的眼睛冷不丁往雪地上一瞧,正看嫣红如梅花似的血迹,洒落成一团。 她惊呼一声,忙就在宛春周身打量一遭,一看她额头,当即骇道:“这可如何是好,都破了相了。” 她不说不打紧,一说敏珠和女尼也赶紧凑上前来,看宛春的额上直让那花枝戳一个红印子来,隐隐往外沁着血珠儿。敏珠忙把自己随身带着的白绸帕子扯下来,替她捂在伤口上,又问女尼道:“你们庵里可有治跌打损伤的膏药?” 女尼点着头道:“有,有,我这就给你拿去。”原来她们这座尼姑庵因为是容家建造的缘故,在南京城十分的有名,又因为庵中菩萨几乎百求百灵,故此素来香火鼎盛。游人香客多了,上山下山的时候总免不了磕碰,住持慈悲心肠,便命庵中多多的预备下跌打损伤的药膏,只为防油贴纸着万一。 这会子女尼速速去取了膏药来,敏珠亲自上手,一面给宛春擦干血迹涂了几遍膏药,一面道:“这两日宛姐姐你切记不要沾着荤腥辛辣等物,仔细落下伤疤呢。” 宛春笑道:“我可是医学生,自然知晓这些忌讳的。” 敏珠微微的笑,抹匀了膏药,秀儿才想起来宛春身上的雪粒还没掸干净,只是这么一折腾,那雪粒早就融化尽了,宛春今日穿的是一身珍珠白狐肷毛的大衣服,最沾不得旁的颜色,雪粒子化出的水痕一道道显在衣服上,别提多碍眼了。连敏珠都直言可惜,恐糟蹋这件衣裳。 女尼瞧她们这般形状,笑着道:“这位施主的衣服既是湿了,不如换下来晾一晾才好,未免你们生寒,我们庵中后院还有一处温泉汤池,那是贵府老先生体恤老夫人登山劳苦,特意命人修建的。建好后,老夫人也只享用了两三回,你们二位都是容家的人,想必用了那汤池,老先生和老夫人也不会介意的。” 她不说,敏珠竟还不知有这等绝妙的地方,闻言拍掌就叫好道:“这或许是天意使然,该当我们用那个汤池呢。”说着,就拉起宛春的手,让那女尼带路。 走不上片刻,姑嫂两人并秀儿就跟着女尼到了汤池,一入内果见得里头云烟雾绕,热气蒸腾,彷如天宫仙境,与外面冰雪世界全然是两个模样。女尼等她们入内,便去取了三身换洗的衣物来,又道:“这儿原是南朝萧梁时期皇家御用的温泉,又被称为圣泉,莲花庵未建之时,此泉一直荒废,不曾使用。莲花庵建好之后,经老先生指点,我们方知此处还有圣泉,四季温暖如春,经久不歇,二位大可放心使用。” 宛春敏珠等人便都谢过她的好意,换下衣物,进到汤池中。泉水当真如女尼所说,温暖怡人,敏珠从水中游玩一回,笑道:“想不到祖父那样冷面的人,对待祖母却这般体贴,登山之后泡一泡温泉,果然极为舒适。” 宛春道:“我们都是托了老夫人的福,那两瓶花倒真送得值得。” 说的秀儿都笑了,看她两个在池子中戏耍,便道:“池水深不深呢?仔细着脚下,不要再跌倒了。” 宛春和敏珠都让她也下来泡一泡,秀儿推辞不就,只道自己怕水的很,哪怕是温泉也不敢碰的。二人勉强她不得,便让她去外间坐着歇息,无需在这儿等闲伺候。 秀儿想起宛春的衣服尚还湿着,就走出来自去向女尼那里寻一个暖手炉,给她蒸一蒸衣服。 池子里敏珠游得累了,便坐在池中石阶上歇一口气,对面宛春半坐着,一节雪白的颈项和半边雪胸欲遮还羞的露在水面上,在波光的晃动下,分外诱人心魂。敏珠本是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宛春让她看的不大好意思,才要拿起巾帕盖住身子,却听敏珠大为遗憾叹息道:“真是可惜,我今日没有带画油画的工具来,若是带了,我便可给你画一幅美人出浴图了。” 此话一出,当即吓得宛春紧紧盖住胸口,啐声誓死不答应她道:“你这小东西也学会这些下三滥的东西来了,你要画画,尽管画去,唯独画我却不可以。” 敏珠嘁了一声,一面撩拨着水珠儿作耍,一面道:“你真是俗人一个,外国那么多名画中,有几个女子是穿衣服的?美就该表现出来才是,我替你作画,是你的荣幸,你心有邪念嫌我画的有伤风化,却不知我还懒得给俗人画呢。” 宛春看她玉体映在碧波里,亦是十分好看,便笑道:“讲歪理横竖我是说不过你的,不过,我的水墨画画的也不错,不如我替你画一幅?” 不想敏珠竟坦然答应:“你若愿意画,我自然欢迎之至。” 宛春噗嗤笑开,忍不住啐她一口:“年轻未出阁的姑娘家,怎地脸皮恁样的厚?”她说着话,人已经上了池岸,想了想,还是偏转过头接着道,“我画你又能如何,出了这个门还是要撕掉的,不然叫旁人看见可如何是好?” 或许是才从汤池中出来的缘故,水珠儿挂在她的身上将落未落,在她偏头的刹那,正顺着她的额角滴至颊边,趁着额角被花枝刮伤留下的一抹血痕,越发鲜艳欲滴,简直像极了话本子里说的山间精灵。 敏珠暗将这一幕铭记于心,如此美的盛景,若不画下实在是太可惜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七章 脾气 她跃跃欲试,在同宛春下山之后,果然备齐纸笔,循着记忆画出一幅美人出浴图来,未免宛春看见要找她的后账,就将画轴小心卷起,塞在角落中的落地青花瓶中。 且说数着日子就到了腊月二十七,一仁从上海回来,第一时间赶到山房,向宛春汇报了仲清近来的消息,道是她在入秋时候生了一场病,据闻还是月子里时候的后遗症,吃了许多药请了许多名医,总也不见好,已在床上躺了一段日子了。谭汝霖气恼伺候的人照顾她不周,遂狠心辞去了一批人,另寻了一批老妈子和丫头来照顾仲清,至于谭家小少爷谭铭伟,也因着仲清身体不好的缘故,一直都是奶娘带在身边养育。 宛春听罢,心里隐隐生出些许不安,仲清的身子她很清楚,虽然在生产时候经历了一场风波,但她后来去参加铭伟的满月礼,尚且见到仲清神色大好,不像是有后遗症的样子。再说,月子里的后遗症哪里会拖延到这个时候才发作呢?她唯恐仲清的病情另有缘由,无奈逢着过节,她就是想去上海,也得等着过完春节以后。 不过一仁的消息多少可以让她宽慰一些,谭家家底还算殷实,仲清的病迟早会治好的,只要不是上海当地局势生变就好。 一仁消息既是带了回来,念及明儿就是腊月二十八,他定然要赶着今晚的火车回苏州江家去的,但在回家之前,他还有极为重要的人要见一面,那便是他的心上人敏珠。 敏珠知道他回来亦是十分欢喜,重新梳妆打扮一番,才从星苑过来见他,二人多日不见,总有一肚子话要说。宛春想他们正在热恋的时候,自己在旁不免要打扰了人家,遂带着秀儿走开,屋子里徒留下敏珠和一仁两个。 一仁笑看着敏珠,把这一路去到上海的所见所闻都一一向敏珠说了,又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可曾看书了?” 敏珠道:“天寒地冻,哪里有心情看书呢,不过闲暇时也不过动一动笔,画一两幅画而已。” 一仁知道她在书法绘画上的造诣,闻言忙道:“你不说我几乎想不起来,快过年了,劳您的大驾,替我写两幅门联成不成” 敏珠抿唇一笑:“我的字算得什么呢,巴巴求去写门联?外头多得是书春的先生,哪个不写的比我好?” 一仁道:“书春先生的字哪里可以同你相比,你写给我的门联,一则喜庆,二来我也可睹物思人。” “睹物思人?怎么,你是要离开这里很长时间吗?”敏珠疑惑问他。 一仁笑道:“家中父母催得急,明儿又是腊八,今晚我就要赶火车回苏州去,少说也要在家中呆上一两个月的。” 他不说则已,一说罢,敏珠不觉将脸一沉,冷冰冰甩着袖子道:“你既是赶着要走,还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当我是个过客不成,你匆匆的路过,就此作别?” 一仁不知她为何这般生气,忙站起身赔笑哄她:“过完年开学我还回到南京来,若你认为我在家中呆的时间长了,我们可以凭书信互通往来啊,我等下就把家中地址写给你……” “谁要你地址来着?你要走便走,我不稀罕!”敏珠鼓起两颊,眼中汪汪凝着泪滴,她足盼了七八天才盼的一仁从上海回来,原以为他可以在山房多留几日,二人一道赏赏雪后风景,说说话岂不妙哉?倒不料一仁来了就要走,她倍感失望,这种失望再碰着一仁不解其意,就越发气恼起来。 敏珠惯常爱使小性子,平日里有宛春在,二人相知相惜,倒也可保得一时相安无事。只是面对的人一旦换成一仁,她的喜怒哀乐便全然爆发出来,简直无所顾忌,偏生一仁爱极她的性情,每每都迁让着她,若是敏珠要他上天摘星星摘月亮,只怕他一不留神也会答应的,是以秀儿见过敏珠发脾气之后,背着敏珠没少在宛春面前替一仁抱屈,只道:“九小姐生气起来简直不把一仁少爷放在眼里,我都看得心疼。” 宛春笑秀儿多事,却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一仁既是甘之如饴,她们外人又瞎操什么心呢。” 叵耐这一回任由一仁百般哄劝,只为他今晚就要走这一件事,敏珠愣是没个笑脸。一仁没法子,便去她书桌那里,欲要给她留一个地址。 敏珠眼看他过去,忙不迭将那桌子上的笔墨纸砚一挥,叮呤当啷就摔碎了一地。 宛春和秀儿正走到楼下要为一仁送行,耳听屋子里的动静,主仆两人都吓了一跳,赶紧推开门进去,瞧着似乎是在吵架的模样,宛春便当先问着一仁道:“姨弟,你又如何惹着我们九小姐生气了?” 一仁苦笑摊一摊手,他若是知道怎么惹着了阿九那倒是好办了,正因为不知道她为何生气,才闹成如今这种局面。 宛春笑了笑,又去劝敏珠:“他才从上海回来,说话功夫又得要赶回苏州去,你有什么委屈,可以同我说说,我替你骂一骂他成不成?” 敏珠这个时候哪里听得进去道理,见宛春说这话,分明是知道一仁行程的,她们姐弟二人就只瞒着她一仁,心里恼火的时候便又冲着宛春大发一通脾气。 宛春听得稀里糊涂,再三的同她讲不清楚,亦是生恼起来,气道:“你到底要怎样才好?一仁同你赔不是你不听,我替他赔不是你也不听,你生气摔什么不好,偏要摔那易碎的东西?瞧瞧这一屋子,光那一个碎掉的明代青石砚台就足有百十块钱,更遑论其他了,零零散散放一处没有三千,也有两千,你一声不吭就摔了,可知这些钱放在贫苦人家够他们吃穿多少年?” 她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同敏珠明算账,敏珠鼻尖一酸,不无委屈哭道:“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不就是几千块钱吗?我赔给你好了。” 宛春气笑起来,伸手就递到她眼皮子底下道:“我现在就要,你倒是给呀。” 敏珠哭道:“你……你存心要逼死我。”(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八章 赔钱 嗨,这可真是倒打一耙! 一仁上前就要去安慰敏珠,宛春忙将他拦住,却向敏珠道:“是你存心要逼死我们才是,一仁他回去之后又不是再不回来的,你若是想跟他在一起,大可在过年之后到苏州玩些日子,何苦在这时候哭天抹泪,惹人笑话?” 敏珠掩面泣道:“你就说得好听,焉知我去了苏州,他在苏州的家人都似你这般对我好?” 宛春猛地将手一拍,笑道:“怨不得你哭成这样,还没嫁人,就先愁起婆家来了?你放心,我的家里人我清楚得很,她们都是很和善的,一仁的亲姐姐湄心往年还在我们家中住过,脾气性格都很好,只要你不为难她,她决计不会为难你的。再说了,你以前不常说自己是容家的九小姐吗?这等显赫出身,别人只有巴结你的份儿,谁敢欺负你呢,我只求你别出去欺负了人才好。” 噗嗤!敏珠破涕为笑,拿着帕子擦擦眼泪,抬起头看她道:“你专一会哄人。” 她笑了就说明心里的委屈也就散了,宛春便一手拉着一仁,一手拉着她,笑道:“好啦,好啦,你们再不说些私心话,就要来不及了,我不在这里碍你们的眼,你们有什么尽管的说。”又对一仁叮嘱着,“说话时候别忘了时间,你还要去坐火车呢。” 一仁和敏珠都点着头应下,这场莫名其妙兴起的风波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当天夜里,一仁就下山坐火车回苏州去了,敏珠为弥补自己之前胡乱发的那场脾气,特意写了两幅门联并五六张大红福字赠与一仁,嘱托他一路平安。 思及要不了几日就是春节,宛春和敏珠定要回容家老宅过节的,只是逢着节庆不能两手空空的回去,年货虽不需她们置办,年礼和红包却是少不了的。 宛春将她母亲陪嫁的钱取出来点了点,除却这一年的开支,拢共也就剩下四千来块钱。四千块钱再要去了年礼,只怕红包都要凑不够了。 秀儿亦是将那钱点了一遍又一遍,道:“钱这东西就是这样,平日里看不见大的花销,零零散散一年花下来竟也有一万元了。顶头的就是药田花费的最多,秧苗、种子、肥料无一不是外头买的,再一个就是衣食住行了,咱们这座山房别看上上下下才二三十个人,一年的花费比咱们在李家那会子还多呢,设若太太知道,又该说你对待下人太宽容了。” 宛春看着她数钱,便道:“你和李桧是跟着我从李家出来的,我自然不能薄待你们,外头二十个听差是三哥送来的,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我亦不能苛待他们。再至于山房里旧有的家丁仆从,他们驻守山房已经很辛苦了,我岂能再叫他们在金钱一事上受委屈?” 秀儿数来数去,还是四千多的数,叹口气将钱都放进匣中,道:”你不委屈他们,就要委屈你自己。自打你和六爷结婚之后,山房的支出尽皆落到你的头上,六爷虽也时常叫人送钱来,可都是杯水车薪,哪里体会到你的辛苦?这下好了,钱到用时方恨少,回到容家老宅拿不出红包来,又得落人话柄。” 宛春也知自己平日里大方惯了,竟没有算计过年时候的用度,这会子事到临头,总要想个赚钱的法子才行。她既是嫁出门,就没有伸手向娘家要钱的道理,可若是不向李家要钱,难道还要向容绍唐要吗? 那一回她同容绍唐置气,二人到现在也没有正经的和好过,她怎么好意思去开这个口?宛春咬着唇,思量来,思量去,忽而问秀儿:“昨儿阿九打碎的那些东西,你都让人收拾了吗?” 秀儿道:“自然都叫人收拾走了,若不然一地的碎片,再划伤了九小姐可怎么得了。” 宛春便道:“收拾的东西都扔哪里去了?你去叫那人给我找回来,我想到一个要钱的法子了。” 要钱的法子? “难不成是要向九小姐要去?”秀儿疑惑地问道,阿九固然有一些零花钱,可是那几百块钱用来发红包也不够呀。 宛春笑道:“阿九能有什么钱呢,且她还是个孩子,小孩子打碎东西,都是大人来赔的,咱们向六少要去。”容绍唐既在军中担任要职,又兼领着金陵银行的董事,一月下来少说也有几千块钱的收成。当初山房是容国钧明摆着说要送给她的,山房里的东西自然都归她所有,敏珠把东西打碎了,她找敏珠的亲哥哥要赔偿,总不会有错吧? 她径自把算盘打到容绍唐身上,好固然是好,可是容绍唐那边肯给钱吗?秀儿直觉不大可能,宛春且不理她,只叫她赶紧将碎的那些东西都找来,一一的清点过后,便取笔墨列成一张单子,吹干上头的墨迹以后,遂喊来李桧吩咐他:“把这个东西送给六少爷去,就说是九小姐打碎的,让他务必照着单子上的价格赔给我。” 李桧小心托着那张单子,打眼一看,唬得哎呦一声道:“这九小姐到底打碎什么了,值一万块钱?” 宛春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尽管送南京军区总部给六少爷,他一看便知。” “哎,哎。”李桧满口答应着去了,下午时分,不仅他回来了,后头还跟着容绍唐的副官沈岸一道回来了。 沈岸见到宛春的面,便抱拳含笑问安道:“给六少奶奶请安了,六少奶奶送去的价目表,六爷已经阅目,只是价格上有些存疑。六爷便使我来问一问六少奶奶,家里究竟是打破了什么,非得要一万块钱?” 宛春道:“打破的都是我的宝贝,自然要贵重些,不信你可以去问敏珠。” 沈岸只得又去问敏珠,敏珠听着他细细说了一遍始末,心里头暗笑宛春狮子大开口,嘴上却漫不经心道:“东西的确是我打碎的,碎了就碎了呗,六哥也真是小气,不过一万块钱,放在他那里同放在六嫂这里有什么区别?你且回去传我的话给他,就说我没钱赔给六嫂,才叫他赔的。”(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万变 沈岸前后跑了两三回,眼瞅敏珠和宛春两人活像是商量好了一般,说的话几乎分毫无差,没办法只得灰头土脸去向容绍唐复命。 容绍唐冷笑一声,他妹子和媳妇一条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罢,既是她两个开口要钱,给她便是了,遂叫沈岸去取一万块钱来。钱取到了手,想想到底是不甘心,宛春和敏珠两个分明拿他当冤大头,他要是不声不响的当真把钱送过去,焉知有了这一次就没有下一次?便在送钱的时候,特意的吩咐人传话给敏珠,就说她二人下回吵架再有摔东西的举动,便即刻让敏珠搬出山房回容家老宅住去,不许她们再相往来。 他上一回这样说的时候,敏珠就没有当成一回事,这次又闻听来人传话,嗤笑一声就道:“他当真要管我和六嫂两个,就让他到山房当着我们的面说,背地里发狠谁不会呢?” 传话的人老老实实将话传给容绍唐听,倒把容绍唐给气乐了,想着不日就要过年,还真得回家一趟,便暂且将这一笔账记下,等回去的时候再好好对敏珠和宛春说道说道。 却说敏珠那边见过了容绍唐的人之后,趁他一走,即刻就跑去找宛春,笑着威胁她道:“你对我说要几千块,却对我哥说要一万,我不管,你不分一半的钱摆平了我,我就跑去告诉我哥,说你诓他呢。” 宛春笑眯眯道:“我同你说的价格,是我对你的让步,同你哥说的价格才是真正的价格呢。你要分钱,也可以,我只同意三七分,你三我七。” 敏珠忙摇着头:“那不行,不能五五分,好歹也得四六分,我四你六。” “成交。”宛春钱拿到手,心头正是十分欢喜的时候,原本这一桩“买卖”里就有敏珠的一份力,便使唤秀儿道,“去把早上六少送来的钱取四千来,给你们九小姐。” 秀儿答应着去了,敏珠拿了钱亦是分外高兴,大手一挥:“走,今儿我请你下馆子吃去。” 宛春乐不可支,两人带着秀儿另换一身衣服,便坐车下山去,不仅仅为着敏珠的一顿饭,还因为马上就要回容家过年,年礼都还没有买呢。 顶头容国钧和徐氏的年礼自然不能轻薄,长一辈的两位叔伯婶母也须得人人有份,往下平辈中的几位兄长嫂嫂亦是要面面俱到,再至于晚一辈的嘉义、嘉兴、嘉元的压岁钱也得拿得出手才行,林林总总,一上午的时间少说也花销了三四千元,还有她是新嫁娘,山房这边且不说,到了容家那里容家上下的仆佣们也要打点一二才成,保不齐又得是千儿八百的花销,得亏是容绍唐把钱送了来,要不然宛春当真不知要上哪里打秋风去。 置办齐了年礼,宛春的心才可放下大半,便让汽车夫先将采买的东西尽皆送回山房去,自己猜带着秀儿同敏珠一同往奇芳阁吃午饭。 奇芳阁始建于前朝末帝年间,地处健康路上,是南京数得着的老字号店,不但南京本地人喜欢光顾,就是外地的客人落脚此地,也无不慕名前往。宛春到那里之后,但看重檐飞阁,厅堂宽敞,正门匾额上店招流金,十分气派。 敏珠看样子便是店中的老主顾,熟门熟路的找了一处僻静的位置坐下,便唤那店中跑堂的前来点菜,三个女孩儿吃不下许多,就斟酌着点了店里的几道招牌菜并一碟鸭油酥烧饼。敏珠手里头难得如此阔绰,点完菜仍是意犹未尽,便问宛春和秀儿:“你们还想要吃什么,尽管说,我保证都能买到。” 宛春笑她有钱就显摆,道:“四千块钱看着很多,花起来倒也快得很,眼看就是年下了,过节亲朋往来,红包必是少不了的,人家给了你,你还得还给人家,再有底下小辈尚有人在,你的钱还是快收起来吧,免得到时囊中羞涩。” 她说这话倒是提醒了敏珠,托着腮就笑向宛春道:“往年只有六哥给我压岁钱,今年你是不是也要给我一个呢?” 宛春笑道:“我不是给了你四千吗?你可不要贪心不足蛇吞象呀。” 敏珠嗔她借花献佛,说笑间她们点的菜已经上了桌,敏珠忙招呼宛春和秀儿吃菜。 宛春举起筷子,正要夹菜的时候,忽的一抬头,冷不丁瞧着对面隔间里坐着一个人,身量背影十分的相熟,她口中咦了一声,便将秀儿的胳膊肘一推,问道:“你看对面坐着的那个,是不是二姐姐府里的听差东子?” 秀儿一口菜还没有吃到嘴边,让她一问,当即就放下筷子,从屏风的缝隙中仔细瞅了瞅,半晌才低低回宛春:“看那样子,似乎就是东子,不过这时节东子不该在上海的吗,如何到南京来了?” 宛春也正纳闷这事,她稍稍偏移身子,从屏风的另一边缝隙中又往隔壁打量了几回,待看得清东子对面的人时,心里头却猛地扑通一跳,旋即坐正了身子。 唬得秀儿和敏珠都问她道:“怎么了?” 宛春摆一摆手,不多言语,只是示意她两个多多吃菜,然而自己拿筷子的手却止不住轻轻地哆嗦着。方才她看得清楚,坐在东子对面的人正是那日来给她传话的沈岸。 沈岸是容绍唐的副官,从来都只听从容绍唐的吩咐做事,而东子却是她姐夫谭汝霖的心腹,这样两个相隔甚远且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为何会在这个地方见面?且看他们的样子,分明是相谈甚欢。 上海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宛春心里暗暗生疑,但她那一次回北岭李家,就已经让李家避之不及,这一回再去上海的话,焉知对她姐姐仲清来说是福还是祸?她不敢贸然尝试,想着一仁前几日才去过,不如等他从苏州回来以后,再细细问他一问才好。眼下,唯有以不变应万变了。 这一顿饭因为东子和沈岸的突然出现,而变得食不知味起来,宛春心里惦记仲清,又忧心上海局势变化,回府之后也没有了多少心思打理过节事宜,幸而还有秀儿在,那是个可靠地丫头,又是跟着余氏娜琳等人历练过来的,带着家下人里里外外把山房收拾的很有一番过节的气象。(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章 血痣 过节的时候时兴一切都是新的,窗花门对是当先要换的,锦衾被褥也得重新洗净,再则就是身上衣物了。宛春和敏珠在入冬的时候就已经做了好些新衣服,这会子拿出来正赶着穿上。 秀儿一面替宛春更衣,一面看她额头上的那道疤痕,颇为苦恼道:“想不到梅花枝这般厉害,不过是戳了一下,到如今都还没有消肿,看这豆大的疤,怎么出去见人呢?” 宛春揽镜自照,额上的疤痕说是疤,倒不如说是血痣更确切,殷红殷红的,枸杞子一般,正长在额头中央,大抵是那日叫花枝戳的深了,没来及清洗干净就涂上了药膏,倒把血珠子封在疤痕里头了。虽不至于难堪,到底生在眉头中央,每日一照镜子便可看见,平白给人添一桩烦心事。 宛春摸一摸额头,片刻才想了主意道:“要不然再把刘海儿梳下来,挡一挡呢?” 秀儿道:“好不容易留起的头发,剪了不免可惜。”只是大过年的,顶着一张破相的脸,着实有些晦气,她只好去拿剪刀来,仔细为宛春剪了齐眉的刘海儿,再梳齐了发尾,仿佛又回到了宛春的学生时代,连敏珠过来看了,都心痒难耐,要秀儿也给她剪一个。 一时姑嫂两个打扮整齐,容绍唐的车子恰也在这时候开进山房来,他今日正是为了接宛春和敏珠两个回容家老宅去,进门看到宛春和敏珠肩并肩从楼梯上下来,梳着一样的发型,穿着一色时新的棉袍子,恍惚像是一对双生的姐妹花。再看二人项上手上都带着珠宝鱼钏等物,越发显得清贵典雅,私以为给了她们钱也是不错的一件事情,至少女人钱花在打扮上就很让人赏心悦目了,更何况是眼前这样两个出俗脱众的美人呢。由是不自觉就将宛春和敏珠联手诓他一万块钱的旧账给抛在了脑后,只看着她们两个笑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这会子去容家可有些功夫才回来呢。” 敏珠道:“一早就收拾好了,谁还等这时候呢,咱们快走吧。”说时,就一手拉着宛春,一手拉着容绍唐坐上车去。 容家那里预料到她们会在过年的时候回来,亦是早早为她们打扫好了房间,这一次因为是过年,且因为方红英有孕在身不常出门的缘故,未曾能与敏珠和宛春两个会面,府里倒是少了许多纠纷。 宛春性情偏于柔和,大抵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态度,这一次回来又为阖府上下带了不少大礼,由是在容家很快就积累起了好口碑。容家的几位孙少爷嘉义、嘉兴、嘉元都是正憨玩的年纪,平日里有丫鬟听差跟着,怕他们磕碰了哪里总也不许他们乱跑乱来,而今宛春一来,她又是极为喜欢小孩子的,给嘉义嘉兴嘉元表兄弟三人都带了不少的玩具做礼物,三个小淘气几乎养成了惯例,每日里一睁眼就要往宛春的小洋楼跑。 宛春这般喜欢孩子,固然是件好事,不过再怎么喜欢也终究不是她自己的孩子,杨玉蓉和徐梦洁想着她们夫妻成亲几乎快满了一年,宛春的肚子也没个动静,正想要宛春和容绍他趁着节下衙门无事,好好地相处培养感情,最好再有个好消息才是,故而每每看着猴孩子们往宛春那里去,就忙让丫头们给拦截回来,只怕会打扰了宛春和容绍唐的二人世界。 其实这倒是她们多虑了,宛春和容绍唐明面上看去极为和睦,相敬如宾,但在背地里二人依旧你过你的,我过我的,敏珠深知其中详情,初时还能给她们遮掩一二,到最后两处小楼跑的不耐烦了,索性就在宛春她们楼里住下,间或还同宛春住了一间。 秀儿最是心疼宛春,又本着为她考虑的态度,深以为敏珠的举动大为不妥,哪里有做小姑子的专门来拆分兄嫂的呢?她急起来,只好托付疏篱去委婉提醒敏珠,叫她为宛春和容绍唐撮合撮合。 敏珠听罢,找来同秀儿说道:“你固然是个忠心的人儿,为你主子打算的心意亦是极好,不过你难道不知强扭的瓜不甜吗?我哥和宛姐姐既是不能住在一起,那就说明她们的缘分未到,缘分未到便是我离了十万八千里,她们依然还是住不到一起去的。大家倒不如顺其自然,我同宛姐姐自然相处我们的,至于我哥和宛姐姐之间,就只能看天意如何了。” 秀儿急道:“难道天意叫我们小姐一辈子都不能和六爷住在一起,她们就当真不住在一起吗?” 敏珠笑她痴傻:“哪里有人轻易就说出一辈子的话?你且等着瞧呗,天意的事情,谁都说不准的。” 若她真能一语成谶的话,必然早教宛春和容绍唐心心相印了,哪里等得到这会子呢? 秀儿也知自己是关心则乱,好在眼下是在容家,她不能过多表露出情绪,便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沈岸是容绍唐的副官,从来都只听从容绍唐的吩咐做事,而东子却是她姐夫谭汝霖的心腹,这样两个相隔甚远且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为何会在这个地方见面?且看他们的样子,分明是相谈甚欢。 上海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宛春心里暗暗生疑,但她那一次回北岭李家,就已经让李家避之不及,这一回再去上海的话,焉知对她姐姐仲清来说是福还是祸?她不敢贸然尝试,想着一仁前几日才去过,不如等他从苏州回来以后,再细细问他一问才好。眼下,唯有以不变应万变了。 这一顿饭因为东子和沈岸的突然出现,而变得食不知味起来,宛春心里惦记仲清,又忧心上海局势变化,回府之后也没有了多少心思打理过节事宜,幸而还有秀儿在,那是个可靠地丫头,又是跟着余氏娜琳等人历练过来的,带着家下人里里外外把山房收拾的很有一番过节的气象。(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一章 外嫁 宛春哪里肯要她的钱呢,忙笑着推辞,又说:“我寻常并无大的花费,绍唐给我的钱已经足够用了,奶奶的钱还是好生收起来吧,容家儿孙这么多,年节下要花费的地方多着呢,都给了我可叫别人怎么办?” 徐氏笑道:“别人的自然都有,只是独独多给你一份罢了。”说着,到底还是取出一千元另封了一个红包给宛春。 宛春无奈收下,徐氏看着她的模样比之刚嫁过来的时候长开些许,越发有个少奶奶的气派,想着五房那里已经有了喜讯,不免要向宛春漏着口风道:“阿唐和阿九的父母去世的早,自然压岁钱也比别人少一份,我多给你的就当是补全了你公婆的那一份礼。若是你和阿唐再有个孩子,以后他同你一样,都是双份的大红包。” 宛春讪讪一笑,未敢接着她的话说下去,自己同容绍唐连洞房都没有圆过,哪里来的孩子呢?她不愿在年节里惹老人家不高兴,便转了个口气,问着徐氏道:“奶奶,阿九过完年再上一学期就该毕业了,毕业后要让她上哪里的学校好呢?” 徐氏道:“这个自然要看阿九本人的意愿,不过按照你爷爷的意思,是不大愿意阿九离家太远的。你们都知道,阿九的身子不好,离得远只怕没个人照顾她。” 宛春抿一抿唇,若容国钧不愿意阿九到别处读书,那么婚姻大事自然就更加不愿阿九走远了,这可怎么好?江家可远在苏州呢。 她试探着,又问徐氏:“假如……奶奶,我是说假如呀阿九遇到一个对他很好的人,那个人偏偏不在咱们南京住着,将来你和爷爷会同意阿九跟他走吗?” 徐氏笑道:“好好地,你这怎么还说起阿九的婚事了?她还小呢,婚事还得等两年再说。不过,真要有人愿意照顾她的话,那自然很好,要是那个人的品貌都十分出众,就更加的好了,我们容家虽有些根基,倒也不是十分讲究门当户对,假如阿九也同意的话,大可将来许那个人入赘咱们容家。便是不入赘,南京城可做的差事那么多,寻个好职位给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言下之意就是不许阿九外嫁咯? 宛春心里打起鼓,深怪自己当初还是莽撞了一些,松口让敏珠一仁在一起。纵然当初自己拆散她们是很不光彩的事情,但长痛不如短痛,眼看如今他二人已然如胶似漆起来,将来设若容家死活不答应,倒让这一对小鸳鸯怎么办? 她微微的蹙起眉,徐氏余光瞥见,不觉问她:“可是坐的累了?若是累了,就回房歇会子去,待吃晚饭的时候,我再使人叫你。” “哎。”宛春顺势点点头,方起身同徐氏告别,回自己的小楼中。 因为过节,衙门里都已放起了年假,部队里再忙,年也还是要过的,由是这些日子不单容绍秦、容绍汉、容绍魏、容绍晋等兄弟都在家中陪妻伴子,容绍唐和容绍晋亦是早早赋闲回了容府。 这日容绍唐拜会完容国钧,正在房中翻着兵书典籍打发时间,容绍晋听人说他回来了,遂鬼鬼祟祟从外头进去找他。 宛春远远瞧见,便从夹道的梧桐树后跟着他出来,瞧他左一下右一下的张望,旋即就闪身进了自己家的小洋楼,不觉心下好奇,也蹑手蹑脚的进到楼中,悄无声息靠近了书房。 人才近得门旁,就耳听里头容绍晋气急败坏道:“六哥,你这样做分明是看不起我,早先咱们可都是说好的,由我去同谭家那边接洽,我这才一转身的功夫,你就立刻换了沈岸去同谭家打交道。我知道容家上上下下都道我是庶出,看不起我,可我也想凭自己的本事在容家混口饭吃,你不能不顾兄弟这点子志气啊!” 门里有片刻的沉默,宛春听着容绍晋一口一个谭家,再将之前遇见东子与沈岸打交道的事情一对比,当即就骇得变了脸色,再听门里容绍唐沉着声音回道:“咱们兄弟之间自然该当彼此照应,可是天下大事容不得我不三思,七弟你求进取的心固然是好,只可惜我不能贸然就拿容家江山为你作保,你若真想办差事,过完十五,我正有一个事要交付给你。” 容绍晋忙道:“什么事?” 容绍唐道:“今早惊闻东北恐已生变,据线人来信,前夕日军再一次大规模增援关东军,抽调两个师团,看样子要与东北军决一死战。我方得到的消息十分零散,大抵是北地那边封锁了内幕,我要求你过完正月十五即刻启程,出发去锦州,打探一下北地如今是何局势。” 什么,东北有变故了? 宛春在门外越发听得目瞪口呆,这才短短几个月呢,局势就已经紧张到这般地步?东北可是张家军的大本营,假如东北都已不太平,旧京又能安稳到几时?母亲和爷爷大哥三哥他们,是否还安好? 宛春咬紧唇,直觉事情十分棘手,她不再往下听下去,便如同来时一样,蹑手蹑脚的上了楼。一进房中随即关紧了门窗,按着胸口跌坐在床上,她需要足够的时间来消化方才偷听到的一切消息,关于李家,关于上海,问题一个比一个严峻。 宛春定一定神,万事总有轻重缓急,东北虽乱,好歹还有三哥和张家军在,倒可稍稍安心。反是上海那边,谭汝霖作为李家的女婿,本该同李家一条心,如今却在私下里与容家的人接头行事,可见他是有叛变之意。既是知道谭家已经不再是李家的左膀右臂,更有可能还会同李家成为敌人,她就不能这么干坐着不理会。只是,到如今该如何给仲清送消息,告诉她谭汝霖已有二心的事情? 她怔怔发着呆,秀儿遍地寻不见她,从楼下找到楼上,一瞧方才还开着的门此刻竟关上了,猜想着宛春或许在房中,便上前敲一敲门。 宛春吃了一惊,忙喝问道“是谁?” 秀儿在外头笑起来:“是我,四小姐。你在屋子里睡觉的吗?” “没有。”宛春听是秀儿,这才松口气,起身给她开了门道,“找我有事?” 秀儿笑道:“我找你能有什么事呢,方才是九小姐要找你玩来着,来了一圈没看见你,就回去了。”说话间看宛春神色苍白,似是受了什么惊吓一般,忙道,“你身体不舒服吗?” 宛春摇一摇头,思虑再三,还是拉住了秀儿把听来的话跟秀儿说了。秀儿果然也是一惊,急的直在屋子里转圈道:“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设若谭姑爷叛变的话,二小姐的处境岂不艰难?” 宛春道:“我真有此担心,所以才要尽快的把消息告诉二姐姐去,只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一仁倒是可堪大用,只是他如今人在苏州,又得到开学时候才能回南京,可我们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他回来了。” 秀儿道:“如果不依仗一仁少爷的话,凭咱们两个可以出南京城吗?”她犹记得宛春说过,她前番从金陵到旧京的一路坎坷,谁能保证这一回去上海就会容易呢? 她所想的都是宛春之前已经思索过得问题,眼下容家当真有心思要与谭家联手的话,势必会防着李家知晓。这李家不单包括母亲和哥哥他们,亦包括她和她的姐姐仲清。 她敢保证,只要自己出南京城,那边第一时间就会有人把自己拦回来的。她去不了,一仁等不及,那么,就只有秀儿和李桧了。 可是秀儿和李桧虽不是正经的李家人,但任谁他们都知是她的心腹,怎么才能叫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离开容家呢?宛春苦苦思索着,秀儿亦是愁眉不展。 主仆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良久宛春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问秀儿道:“你可还记得我曾经问过你的话?” 秀儿道:“你问过我那么多话,这会子我哪里想得起来是哪一句呢?” 宛春道:“我曾问你,是否可以考虑嫁给李桧,如今,我再郑重的问你一回,姜秀儿你愿意嫁给李桧吗?” 秀儿粉面一红:“这……这都哪跟哪呀,正说正经事,小姐你就别开玩笑了。” 宛春摆摆手道:“我不是同你说笑话,秀儿,我是真心实意的问你,若你愿意嫁给李桧,那么过完十五我就会找个好日子,替你们两个在别处置一间房间,帮你们完婚。从此以后,你们大可在外头安心过你们的日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走多远就走多远,而不必跟着我在容家过得像个傀儡。”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走多远就走多远? 秀儿眨一眨眼,许久,才张口结舌道:“小姐,你是说……你是说……我和李桧,可以走出南京城是不是?只要我们两个结了婚,离了容家,就可以……就可以想去旧京就去旧京,想去上海就去上海?” 宛春点点头,倏尔却又摇摇头:“可以当然是可以,不过秀儿,我希望你是真心想要嫁给李桧的,如果你不喜欢他的话,只好委屈你,仍旧和我一起,生活在这座金鸟笼里。”(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二章 吉日 秀儿沉默了片刻,忽然间就突兀跪在了宛春膝前道:“李大哥待我一向很好,我心里也愿意嫁给她,可是小姐,我不能离开你,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容家。”容家表面看着看着风光亮丽,可是背地里的阴谋诡计简直丛出不穷,她实在不放心宛春独身一人应付所有艰险。 宛春忙将她拉起来:“你愿意嫁给李桧就好,李桧那边我亦曾打探过他的意思,当初三哥派他过来的时候,就已知晓了他的心意,故此我才愿从中撮合你们两个。秀儿,你对李家的忠心,对我的好,我都看在眼里,我明白你不愿离开的原因,可是如今我们李家有难,我求助无门,唯有你和李桧两个堪称是我们李家的救星了。你放心,我毕竟还是李家的四小姐,只要我们李家不倒,我就不会有事。” “可是六爷他……” 秀儿还待要说话,宛春却蓦地捂住她的嘴道:“六爷那里自有我来应付,我们如今最要紧的就是保证二姐姐的安全。” 她把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告诉给秀儿,秀儿全都用心的记下,宛春说罢又道:“若二姐姐问起我,你就告诉她,我一切都好,让她不必挂念,赶紧养好身子才是。” 秀儿点一点头,自古以来离别都是让人感伤的话题,她一想到日后自己要与宛春分开,不免生出许多不舍之意,握紧宛春的手,二人足足说了一下午的话才罢休。 晚饭徐氏果然使人来叫宛春去餐厅吃,宛春半道上遇着容绍唐和容绍晋两兄弟,他们还不知宛春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容绍晋叫了声六嫂,忙就转身先走了。倒是容绍唐站住脚等了一等宛春,问她近来都在做什么。宛春敷衍两句,说话功夫人就已经到了餐厅,敏珠早已入座,一见她们夫妻,连连的招手唤她们过去。 这一顿饭后,倒是接连几日的平静无奇,宛春翻着黄历,看得正月三十是个大吉的日子,宜嫁娶入宅移徙,便同秀儿定下在那一日为她和李桧举行婚礼。 虽说秀儿只是她们李家的家下人,但因为与宛春有十多年的姐妹情谊在,宛春自是不能在婚礼一事上苛待了她,遂去同容绍唐说,要好生为秀儿和李桧大办一场。 容绍唐知道秀儿乃是宛春的心腹人,论年纪比宛春还要大了一两岁,的确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何况她嫁的也不是旁人,正是宛春从李家带来的听差李桧,也就不疑有他,只管让宛春放手操办去。 他因为与谭家私自结盟之故,对于李家到底还存了三分歉意,宛春平日里又闲着无事,让她找一些事情做也可打发打发时间,不必每日里在山房憋闷着。只是想起宛春说要在城内另给秀儿和李桧买间房子住下,他便体贴问道:“秀儿走后,你的身边竟缺个使唤的人了,若你有意,大可再去寻个可心的丫头来伺候你。” 宛春道:“我有手有脚的,倒也不需要人时刻伺候着,况且山房里还有几个婆子媳妇在,有事吩咐她们也一样。” “那便都随你的心意罢。”容绍唐恐她忧心自己会往山房里安插自己的眼线,便没有过多的勉强她,只是告诉她,如人手不够的话,大可以从他的部队里调取。 宛春谢过他的好意,待得正月十五一过,即刻就领着敏珠和秀儿回到山房,开始着手安排秀儿和李桧的婚事。因为秀儿的父母远在湘潭,不能为秀儿预备婚嫁的东西,一切便都由宛春招揽过去,从头至脚全都打点个完全。 敏珠看着那新做的大红嫁衣上,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着实喜庆富贵,一时爱不释手的摸着那嫁衣,艳羡道:“这样好看的衣服,真不知我要什么时候才穿得上呢。” 宛春和秀儿都笑她人小鬼大,宛春道:“我问过奶奶的意思,她极为舍不得你,还要多留你两年才许你出嫁呢。” 敏珠笑道:“世间的事情哪里可以时时算计,机缘到了,我自然就可以嫁了,机缘不到,就是等十年我也不会嫁的。” 她嗔笑如初,宛春思及徐氏的话,倒不好在这时候泼她的冷水,便也一笑置之了。 眨眼间就已经到了正月三十,照理敏珠已经开了学,但她因为和秀儿的感情还不错,便请了一天假回来参加秀儿的婚礼。一仁亦是刚刚从苏州赶回来,一进山房见得到处都是张灯结彩,喜庆满堂的模样,倒吓了好一跳,再打听是李桧和秀儿成亲了,抚掌又是一笑,直叹她二人这姻缘来得真是迅疾。 那从李家跟来的二十个听差,已在山房闲了近一个月,这会子难得有事情可忙,自然个个都愿出力,且同李桧之间他们亦是十分熟悉,故此秀儿和李桧的这一场婚事,竟比宛春皆婚当日还要热闹,连容绍唐都应景的回到山房喝了他二人的一杯喜酒。 众人在山房中直闹到日落西山才罢休,宛春从容家回来后,就着人出去为秀儿和李桧寻个好住处当做新房,到结婚这日,新房那边早已收拾整齐了,由是众人又簇拥着闹到新房那边去。 宛春一路送着秀儿下山,主仆两个紧紧的握着手,始终不愿意松开,仿佛一松开,再握上就不知该要到什么时候。 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路在漫长,到底还是到了新房,宛春含笑送秀儿和李桧进门,又受她二人一礼,殷殷嘱咐了他二人许多话,才坐上车回山房中去。 寒冬夜凉,月冷如冰,沉默而孤寡的映照在山间田野,亦映照在宛春孤零零的汽车上,孤零零的人影上。宛春怅怅然叹一口气,秀儿这一走,她就真成个孤家寡人了。 好在容家里还有个不同于世俗的九小姐在,秀儿走了的这段时间,也唯有她可成为宛春的慰藉。 一仁参加过婚礼之后的第二天就回去学校上课了,他照旧是每周周六和周末两日到山房为敏珠补习功课,宛春几次想要将容家的想法告诉了他,然而看着他和敏珠都是两相欢喜的模样,竟一时不忍破坏了他们的美梦。(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三章 随军 由是这一耽搁就又过了十多天的功夫,秀儿和李桧果真按照计划的那样,在结婚没多久就已回家探亲的借口出了南京城,偷偷赶往上海去。宛春在家中候着他们两个的消息,心里忐忑不安,以致夜不能寐,到了白天精神不足,竟寥寥有些生病的样子。 姜许看见,少不得要慰问她两句道:“是不是最近太辛苦了,瞧你气色竟不大好。若你实在不舒服,可以请两日假,开些方子回去吃吃药,休息休息。” 宛春笑着谢过他道:“近来的确有些睡不安稳,请假倒是不必要,我想还是去拿些安神的药吃一吃吧。” 姜许便给她开单子,让她自己去药房抓药,方去准备下一场手术事宜。 宛春拿着药方子去到药房那边,正有两个面熟的小护士守在前面排队,似是也要拿药的样子。那站在她面前的护士听着动静,一回头见是她,忙笑着打声招呼,道:“邓医生,你也来取药吗?” 宛春点一点头,自敏珠将她推荐到医院工作之后,为了方便的缘故,她早已将自己容家六少奶奶和李家四小姐的身份尽皆隐匿起来,对外只声称是容家远房的亲戚,仍旧借用上学时的名姓,假称姓邓,老家在江苏徐州。由是整个医院的人,都常称呼她为邓医生。 她人生的貌美,脾气也温柔,兼之还与容家沾亲带故,在医院里的人缘和口碑一贯很好,药房里头抓药的药剂师听到她的名字,亦是笑着说道:“邓医生的药着急要吗?若是着急的话,我可以先拿给你。” 排队的两个小护士笑话他两句:“方主管真是偏心,我们两个刚才排那么久的队,你都不曾说给我们先拿,就看人家邓医生来,却又大献殷勤。” 方主管笑道:“人家邓医生拿完药,还要赶着时间回去学习,不像你们两个,拿完了药就赶着出去逛街。” 说的小护士们和宛春都笑了,宛春便道:“我今日无甚要紧事,先来先得,还是让她们先抓药吧。”便靠一旁挪一挪,静立着等她们先拿。 两个护士说笑一回,言语中忽而提到近来职位调动的事情,便有一人伸出头来问宛春道:“邓医生,这一回去前线随军,你会去吗?” 去前线随军?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宛春疑惑道:“我没有听到消息,怎么,是哪里要打仗了吗?” 小护士便道:“打不打仗不清楚,只是听闻军队来咱们医院要人,说是随军的军医人数不够,让我们医院想法子派一支医疗小队跟去扎营,以防万一。” “哦,还有这等事?”宛春臻首低垂,广济医院有容家的股份在,如随军,也只能是随容家军。细想前些日子自己听来东北战乱一事,怕是容家已经对东北局势有了应对的法子。 如他们真到广济医院来要随军医生的话,对自己倒是探听情况的一个绝佳机会了。 她在原地想了许久,遂将药方子在手中团了一团,忙就折身返回去找院长。 她要毛遂自荐跟着部队去前线! 有人肯毛遂自荐当然是件好事,陈院长虽是不大放心宛春一个女孩子去当军医,但对于她的勇气还是十分欣赏的,在详尽的说明了随军的种种危险之后,陈院长方道:“你要去也不是不可以,当初带你进广济医院的正是姜许,如今他亦在随军的名单之列,且他还是医疗小组的组长,你去问一问他的意见,设若他同意的话,我个人是不会反对的。” “好,我去问他。” 宛春急急忙忙便去找姜许,只是姜许还在手术中,她在手术室外左右徘徊了一个多小时,才等得姜许出来。她将陈院长的话同姜许说了,姜许这一回却有些不大赞同她:“不行,你不能去,随军是很危险的事情,我不能让你一个女孩子去做这样的事。” 宛春忙道:“我不怕危险,姜医生,你就答应我,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姜许摇一摇头:“便是你肯去,你的家里人呢?她们能同意你去吗?” “同意,同意,这样的事情他们再没有什么不同意的。”宛春极力的点头,她的家里人都远在北地旧京,哪里知道她在南京的事?再者,军队既要远行,想必容绍唐亦是要跟去坐镇指挥的,她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时机偷偷溜出来。至于山房那边,她自然有办法打点。 姜许眼见她说什么都不愿放弃,好笑又好气,只得说一声:“那么,你就同你家里人商量好再来找我说罢。” 宛春欢呼雀跃着,当下收拾完手里的活计,就赶紧坐车回去山房,待得敏珠从学校里回来,便拉住她进房中道:“阿九,你知道我对于医学一直很用心的,这一次我们医院正有一个学医的好机会,我想要那个机会,求求你帮我办一件事情成不成?” 她并没有明说是什么样的机会,敏珠在上学的年纪,哪里懂得那么许多门道,一听是宛春求她,尚且不知是什么事,就满口的应承下来:“好,你说吧,要我办什么事?” 宛春遂道:“我要出去一段时间,设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有人过来问我去了哪里,还要请你替我遮掩遮掩,就说我去秀儿那里小住几日了,说白了,就是为我撒些谎,瞒过那些人去成不成?” 这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敏珠想了想,便道:“说谎话我倒也可以说上两句,只是你要去哪里学习医学,竟不能回家来住吗?” 宛春道:“据说是要去外地,若不然我也不会让你帮我这个忙。你也知道,我从医一直都瞒着六爷和容家,只怕他们知道了,要不许我去呢。”毕竟她是容家的六少奶奶,容家就是再大方,也不可能大方到允许一位少奶奶抛头露面的去给人家看病。 敏珠体谅她的难处,只得答应下来。 宛春得她的回答喜不自禁,抱着敏珠好一通感谢,这才回房中去收拾自己的衣物行囊。(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四章 剪发 她决定做的急,走的也急,翌日下午就在姜许那里报上了名,坐当夜的火车赶往河南郑州,随的是南京军区汤从渠的二十军团。汤从渠乃是此次行动的第一战区副总司令官,亦是容家军里除却季宗壬之后,容绍唐最得力的干将,老家原就在河南荥阳,此次让他带兵,大抵也是考虑他在河南熟门熟路的缘故。 宛春坐在火车上,听着姜许一一同她说着随军的各项事宜,俱都笔笔记在本子上。因为她的资历还不够独当一面,由是此次出来,只能以助手和护士的身份,协助姜许做事。只是这一路只是防守,没有进攻,是以并没有什么人员伤亡,她们预防的也不过是行军途中有人生病罢了。 宛春无事时也曾出去走动过一两次,她有心要去打探这一次行军的企图,叵耐以她的能耐,接触到的都是虾兵蟹将之流,只懂听从上头命令做事,并不知具体的内情。是以她每一次的打探,都以失败而告终。 历经十多天的长途跋涉,二十军团终于赶到了河南商丘,再要不了几日就能到达目的地郑州了。到了河南,便算是到了容家势力的最北端。打河南往北数起,黑龙江、山东、吉林、辽宁、河北、山西、陕西、青海、甘肃九省并内蒙古、新疆十八区,就都是张家军的地盘了。 因是临近开春,冰雪消融,路面泥泞不好行军,故此大军便在商丘停驻下来,歇歇脚,过了明儿再走。 二十军团虽不是容家的主力军团,但少说也有一千多号人,一千多人不说行动了,哪怕是跺一跺脚,在商丘当地人眼中也是了不得的事情。纵然汤从渠一到商丘,就下了各项禁令,不许官兵扰民,但禁不住兵蛋子们闲极无聊,就偷摸的到村子里打秋风寻野味。把汤从渠气歪了鼻子,便将那十来个小兵蛋子拴在树桩上,当着商丘父老的面,好一顿鞭笞,终是将部队风气整治下来。 宛春给兵蛋子们拿药的时候,亦是好气又好笑,她的眉眼俱都弯弯的如同新出的柳叶一般鲜活,额上的胭脂痣也因为她的嗔笑,而更加艳丽起来。小兵蛋子们被鞭笞的疼痛,在看见美人儿的笑容之后,仿佛都治愈一般,再喊不出半句疼字来,甚至于在宛春想要亲自动手为他们擦药的时候,吓得忙都拿上药跑出帐篷去了。 宛春笑向小护士佳颖说道:“这些小孩子怕什么呢,我又不是汤司令,难不成还能再打他们一回?” 佳颖笑道:“他们哪里是怕,他们是害臊呢。这年纪的毛头小伙子,见着姑娘家没有不脸红的,更何况你生的这么好,他们就更不好意思在你面前上药了。那些鞭笞的伤都在屁股上,愣个大的人,哪里好意思说脱裤子就脱裤子?” 宛春无奈摇一摇头:“都说医者父母心,我拿他们可都是当病人看待的。” 佳颖微微地笑,转过头看见宛春额上的刘海儿已经快要盖住了眼睛,不觉道:“你到底想好了没有,头发剪还是不剪呢?” 她不说宛春几乎都要忘了这件事情,摸一摸头发,很有些舍不得的意味:“才剪过一回,我心里就已十分的舍不得了,再剪可就没了。” 佳颖道:“没想到你这么个洋气的人儿,骨子里的思想还那么传统呢。如今可不时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的道理,没看见南京城大街小巷的小姐太太都剪了西式的发型吗?咱们女子在外随军,穿衣吃饭已是不易,再要洗头洗脸就更麻烦了,还不如剪了去,干净又利索。” 宛春让她说动起来,想了想,终是狠下心道:“那好吧,剪就剪,不过你可要给我剪个当下最时髦的发型呀。” 佳颖听说她做下了决定,未免她再反悔,赶紧将随身带着的行李包拿出来,取出剪刀笑道:“放心,我这双手拿得动手术刀,也拿得动理发刀,保准给你剪得漂亮又别致呢。”说着,就拉宛春去洗了头发,又给她面前围上了毛巾,操动着手术刀在她的发上翻飞着,过了一个时辰,将毛巾拿下为宛春掸一掸碎头屑,笑道,“好了,你自己照镜子看看去。” 宛春忙站起身,从兜里拿出一面小圆镜子来,前后照了两照,瞧着佳颖将她的一头秀发尽皆剪去,只留了齐耳的短发,额前的刘海儿也经她的巧手雕琢后,变成了斜刘海儿,弯弯扣在耳朵后,正露出一张俏丽的容颜,和额上嫣红的血痣。整个人都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几乎连她自己都要不认识自己了。 宛春心内欢喜于自己的新造型,再三的同佳颖说了感谢。以往她的血痣遮盖的严实,倒还显不出她的特别之处,从剪过短发之后,部队里的小兵蛋子们几乎都知道了随军的医生里有个极貌美的医生,额上有颗红痣,见之忘俗。 姜许初初听到人传言,正恐那些小兵蛋子们会来骚扰宛春,故而回去之后就不再让宛春出面抓药看病了,而是专一在帐子里抄写行军记录和病程药理。 这日天晴,按照行军日程,该当拔营赶往郑州的,不想南京方面却突然在此时发来电报,说是东北生变一事已定,是以汤从渠切莫轻举妄动,只在商丘静待指令。汤从渠果不敢动,全军便又驻扎下来,宛春好奇的出门探视一回,忙回来问这日天晴,按照行军日程,该当拔营赶往郑州的,不想南京方面却突然在此时发来电报,说是东北生变一事已定,是以汤从渠切莫轻举妄动,只在商丘静待指令。汤从渠果不敢动,全军便又驻扎下来,宛春好奇的出门探视一回,忙回来问姜许道:“怎么说走又不走了?” 姜许借由给汤从渠的副官治病的原因,便将听来的话告诉宛春道:“据悉是南京方面要求的,说是东北有变,叫军队切莫轻举妄动,好像是在等着跟十一集团军汇合以后再出发。” 十一集团军?那不正是容家的嫡系部队吗?听闻一直由容绍唐亲自带领,此前不是说他们已经往徐州去了,怎地突然就掉转头往商丘来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五章 急症 宛春一面在屋子里转着圈圈,一面苦苦思索应对的良策,幸好这几日姜许发过话,不让她出门去为官兵看诊,多少免除了她见到容绍唐的一些可能。但是军队目前只是暂时驻扎,总有拔营的时候,她总不能一直都躲在帐篷里不出去吧? 可是出去就有碰见容绍唐的危险,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叫他看不见自己呢? 咦,看不见?宛春眸光闪了闪,一眼瞧见桌子上放着的一摞白色医用口罩,她真是被容绍唐的到来给吓傻了,竟没有想到这个好主意,她把口罩带上不就成了吗? 军医问诊看病,未免感染,穿白大褂戴口罩几乎成了职业的本能,她便去里头将带来的白大褂穿上,再戴上口罩,只露出额头和两只眼睛在外面,任是谁也看不见她的真容。 如此一来,宛春才稍稍安下心。三日后,容绍唐部果真从徐州行到了商丘,宛春闻听外头一阵骚动,想看却又不敢去看,跟着她同住一室的佳颖从外头进来,瞧她呆呆坐在临时搭建的木床上,不由笑道:“又犯什么傻呢?外头那般热闹,怎地不出去瞅一瞅?” 宛春回过神,笑一笑道:“是何事热闹呢?” 佳颖倒了杯水喝,坐在椅子上,半转过身,一只手儿搭在那椅背上神秘兮兮的向宛春道:“哎,你是容家的远亲,我问你,你见没见过容家的几位少爷啊?” 宛春神情一慌,忙讪笑着摇头道:“你也说了我是容家的远亲,哪里有幸见到容家的几位少爷呢?且我自来都在别处长大,也就是同容家九小姐相熟一些。” “哦。”佳颖点一点头,得知她未曾与容家的几位少爷谋过面,心底里不觉有些失望。不过也就是一刹那的功夫,便又开心起来,招招手,唤过宛春低声笑道,“你猜我刚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见到谁了?” 宛春道:“谁呀?” 佳颖便含羞带怯的念出一个名字来:“容绍唐,容家的那位六少爷。以前我只在传闻里听说过他,只道他是年纪轻轻就已统领了容家三军,印象里还当他是五大三粗的莽夫,却不想今日一见,竟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公子哥儿——不,他比寻常公子哥还要贵气,让人看一眼就再忘不掉他。人说容家子弟多芝兰,果然名不虚传呀。”她说着,越发动起小女儿情怀,抬肘轻轻一捣宛春道,“你没有见到他,真是你的遗憾。” 宛春强自笑了一笑,她见过容绍唐那么多回,倒不知在旁人的眼中竟可以用文质彬彬来形容他。其实他那个人也就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内里不知有多坏呢。 她暗里腹诽两句,佳颖看她不愿意出去一望究竟,也就不再强求了她,兴致盎然的扭着头去翻日记本,将这一日的所见所闻尽皆记录下来。 眼看她安分下来,宛春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好歹是躲过了一场。就在二十军团和十一集团军会师的第二天,军队终于开始拔营往郑州去了。 因着宛春的可以遮掩,连日来她都未曾在军队中露过面容,且有姜许的默许,她越发的安静,专心在后头负责整理医药和器具。经过五六日的奔波,在一个傍晚,集团军终是顺利抵达了郑州。郑州北临黄河,西依嵩山,东南为广阔的黄淮平原,乃是中部地区十分重要的交通枢纽。容绍唐把兵力布置在这里,也是因它交通发达,往北往南,进可攻退可守。 宛春从零星的得到的消息中拼凑出东北眼下的状况,据悉日本大量增援关东军,如今与东北军已经势如水火,更因为张景祖的疏忽大意和短见,错误做出不许张家军抵抗的命令,欲要通过言和来保住东北和张家私兵,却被日军一路乘胜追击攻到了盘山,接着占领了辽西重镇打虎山,竟把张家作为重点的左翼营沟全线击溃。这也就不难怪为何容绍唐急急要同二十军团汇合守住郑州了,万一日本军从东北一路攻下来,容家第一个失守的便是河南郑州。 得此结论以后,宛春心里对于张家的未来和季元的前程不由挂念万分,季元虽是水师统领,但在他手中还握有一支久负盛名的劲旅——李家野战军。 张景祖能为了保住张家实力而做出不抵抗的命令,焉知他不会因为保住张家而牺牲李家军? 宛春越想越不安宁,可恨她身不由己,不能即刻赶到旧京那里,问一问家中情况。 郑州比之商丘要繁华些许,军队固然还是驻扎在郊外,但吃住比在商丘好许多,宛春她们也不再住在帐篷里,而是住在了郊区百姓的民房里,照旧和佳颖同住一室,只是佳颖比她要忙许多。近来天气乍暖还寒,许多官兵都因为水土不服和天气的缘故,而染上了风寒痢疾等症状,姜许作为医疗小组的组长,一方面要组织医生护士为病人看病,一方面也要吩咐人做好预防工作。 这一天下午,宛春按照姜许的安排,照旧是按着方子配药,给全军将士熬汤御寒,她一个人足以忙得完这些,由是佳颖就抽身去外头给一些病重点的将士打针。 宛春配完药,抬头的时候才发觉外面天色已经暗黑了起来,她扭动着脖子,伸个懒腰站起来,想要放松放松身体,忽听门板吱嘎一声,不由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原以为是出去的佳颖回了房中,不料话音一落,就听一个男声问道:“敢问这里是军医们的住处吗?外面有人得了病,邀请医生去给看一看。” 宛春循声回头望去,但见门口处站着一个戎装子弟,服饰笔挺,面目肃然,望之而生厉,倒不像前些日子见到的那些二十军团的兵蛋子。 因他来找医生,宛春颔一颔首道:“我就是,是谁生病了,生的什么病?” 那人回道:“不大清楚,病来的太急,还请您快快跟我过去瞧个究竟吧。” 行军的人因为在外多有不便,最怕急症,宛春闻说,赶紧将口罩一戴,向来人说道:“姜医生他们都出去了,这里只有我在,我虽不济,却也有一些本事,你容我带上医药箱,这就跟你过去。”(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六章 是谁 来人便在前头引路,急急带着宛春行至郊区一座僻静的民房前,他人没有进去,却对宛春道:“病人就在里头,您请进吧。” 宛春点一点头,赶紧拎着行李箱,敲开了门。 开门的亦是一个戎装子弟,一样肃然的面孔,凛冽的目光在宛春周身上下望了一望,见她穿着一身白大褂,戴着白口罩,手上拎着个急救箱,便道:“您是医生?” 宛春颔首道:“正是。” 那人便退开一步,示意宛春进门来,探出身子朝外头四下张望一回,方小心的关上门,领着宛春一路行到厅堂偏房中,向内汇报着道:“医生来了。” 里头立时传来一句快请,宛春便掀起门帘进去,瞧那屋子里家徒四壁,甚是简陋,唯有靠墙的地方放了一张竹木床并一张书案,床上铺着一层半旧的红绫花褥子,褥子上正躺着一个人。那床边站着的人眼看宛春进来,忙山前拉着她道:“医生,你快来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了?” 宛春让他拉的一个趔趄,疾走两步至床前,堪堪稳住身子,却又几乎吓得一个趔趄。 原来床上躺着的那个人不是别个,正是她的丈夫——容家的六少爷容绍唐。只是这一回见面,容绍唐再不是从前那个威风凛凛的少司令,而是一个紧闭着双眸浑然没个精神的病人。 宛春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知晓口罩还在,方略略放松几分,将手上拿着的医药箱放在一旁,挽起袖子,探手在容绍唐的额上试了一试,顿觉烫得惊人。再看他的肤色亦是奇怪极了,宛春顾不得许多,伸手就将容绍唐衣衫上的扣子解开了几颗,扒开一看,瞧他的胸膛上大大小小遍布了许多风团,倒有些荨麻疹的迹象。再听其呼吸,急缓不均,她忙就松开手,将容绍唐胸口的衣襟一掩,想着一旁站立等候的人问道:“这是几时发的病症?” 那人道:“今日早晨他就觉得有些瘙痒,只是没有在意,不想到了晚上,却成了这副模样。”说着,越发忧愁的蹙起眉心,问宛春道,“医生,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救救他吧,他……他可千万不能出事呀!” 她当然知道他不能出事,他若在日军侵占东北时出事,容家必然生乱,容家一乱,那天下也就差不多全乱了。宛春定定心神,越发肯定容绍唐得的是急性荨麻疹,近来天气变化巨大,兼之行军饮食也不讲究,军中也不是没有人得过此病,只是都不到他这般严重的地步罢了。 真是个富家公子,生个病都比别人娇贵。 宛春腹诽罢,便吩咐人去烧热水,又从医药箱中取出荆芥。薄荷、牛蒡子等疏风解表药,配以玉蝴蝶、京赤芍、粉丹皮等清热凉血之物佐以透发,煎熬成汤,扶起容绍唐使其饮下。 良药苦口,容绍唐昏昏沉沉里被人狠灌一口汤药,苦得五官都要皱成了一团,那原是站在一旁干看着的人,一见容绍唐表情,忙道:“慢点,慢点,你当他是牛呢,不喝水还强按头!” 宛春抬眉睨他一眼:“到底你是医生还是我医生?” 那人面色一愣,缓过神讪讪摊摊手道:“好吧,你是医生。” 宛春没好气哼了一声,看着碗里的药汤已然全部灌进了容绍唐口中,方嗤笑道:“既然我是医生,那么你们就得听我的。”她四下看了看,遂指一指屋子道,“去生一个炉子来,把火生的旺一些,拎到这屋里。再去多拿一床被褥,竹床本就寒凉,他发烧成这样,不能再受寒了。” 是,是,是。她说一句,随侍的人便应一声,待她说完,便赶紧出门叫来人按照她的吩咐一一置办起东西来。 宛春瞧他举止从容,指挥有度的样子,浑不似是个侍从那般简单。容绍唐身边的几个心腹,她都曾见过,唯独眼前这一个极为面生。且好像对于容绍唐得病的事,他很怕人知道一般,吩咐人办事的时候也都是在外头发号下令。 若说起先这还只是宛春猜测的话,到后来一应东西都按照宛春吩咐的放进了屋子里,容绍唐喝过药人也安宁许多,身上的烧热亦是褪去不少的时候,宛春正思量要回去自己的房间去,却不想被屋子里的那个人横身就拦住道:“且慢,医生,病人还没有醒呢,劳您的大驾,今晚还请您就在这里耽搁一宿,待他醒了,您再回去休息。” 他话语里全然没有商量的余地,宛春想着来时引路的人也未曾说明是容绍唐生病了,想必他也不知晓。三军未动,主帅病倒,此时最怕的便是人心动荡,此人要留住她,只怕也是担心她出去会乱说,再惹了人猜忌。 故而宛春只好放下医药箱,再次坐下来。 那人一看她如此识时务,微微笑了一笑,才转过身关上门出去。屋子里刹那间寂静下来,郊区本就人烟稀少,再加上此处择址偏僻,整个世界都安静得好像无人存在一般。正因为如此的安静,容绍唐微喘的呼吸声和他要喝水的轻唤声,才显得那般突兀。 宛春从半梦半睡中清醒过来,忙就去拿热水壶给他倒了一杯水,未免他喝水的时候洒到床上去,便一手扶起他的后背,一手端着茶杯轻轻递到容绍唐的嘴边去。 方才宛春开的那一副药方,虽正对荨麻疹的病症,但也留下了思睡、口干的不良反应,容绍唐要水喝,也是因为喝了一碗汤药的缘故,其实他本人并没有真正的醒来。经宛春扶着,就她的手喝了两杯水后,便又开始犯起了浑噩之症。 宛春眼见枕在自己胳膊肘上的脑袋越来越沉,忙将手上的茶杯一放,起身弯下腰慢慢将容绍唐的脑袋放到枕头上去。 她的动作轻柔而舒缓,神情亦是轻柔而舒缓的,仿佛面对的不再是令她憎恶害怕的容家六少爷,而仅仅只是她众多病人之中最普通的那一个。 容绍唐迷迷蒙蒙中勉力睁了睁眼,凑着床头稀微的烛光,只见有一白衣蹁跹,白纱遮面,红缨覆额的女子,在为自己擦着汗珠儿,恍惚里倒像是行夜的书生,遇着了月中仙子。 他下意识的勾动手指,拉住了宛春的衣袖,张了张口道:“你是谁,博喜呢?” 或许是此前病得太沉,他的嗓音并没有完全的恢复,纵然是张口说话,于宛春而言,也不过是急促呼吸两声罢了。 她便仍像在广济医院中那样,不觉伸着手在容绍唐的被子上轻轻拍动了几下,哄着他道:“快睡吧,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她说话的声音也温柔极了,容绍唐沉醉在她的哄慰中,虽没有问到她的名字,但面上却已经安定下来,睁开的双目也再次轻轻闭了起来,只是手指却越发将宛春的白大褂的衣角勾得紧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七章 痊愈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宛春为着照顾病人,只得勉强趴在床沿睡了一宿。翌日醒来,昨夜侍立在容绍唐左右的男子已经进了门,一看她便道:“辛苦你了,怎么样,病人好些了吗?” 宛春忙起身摸一摸容绍唐的额头,半晌方道:“烧已经全部退下了,你着人按照我昨日开的药方子,再给他喝上两日,稍晚我会重新给你开一张药方,待他醒后,按着新药方煎服三四天,就大可痊愈了。另外,还有些注意事项,我会一并写下来交付给你。” 那人愣一愣神,忙问宛春:“怎么,你要走吗?” 宛春道:“他已然无恙,我留在这里也是徒劳无用,外头的事情那么多,我昨儿在这里耽搁一宿,还不知医疗小组那头是何情形,总要回去看一看的。”说话间,便起身收拾起医药箱来。 来人看一眼床上躺着的容绍唐,再望一望宛春,许久方低声道:“他这病来得突然,未免外头胡说,还请医生回去之后切莫同外人讲起这事。” “我明白。”宛春颔一颔首,开罢药方,再三将注意事项同来人说了,才拎起医药箱回自己屋子去了。 到了房中,佳颖同姜许竟然都在,瞧她进门,忙都迎上前去,佳颖急急就问着宛春:“你去哪里了,一夜也不见人影儿,几乎要急死我们。” 姜许也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昨晚上干嘛去了?” 宛春捶一捶肩头,她枕着胳膊趴在床沿一宿,几乎累瘫了身子,这会儿听佳颖和姜许问起,便把医药箱轻轻放下,拖了一张椅子过来,一面坐一面伸手端着茶碗,大喝一口道:“昨儿部队里有个人得了急性荨麻疹,他的战友找到这里来,要请医生前去看看,适逢你们都不在,我只好先去看看情况了。到那边瞧着他病得不轻,就多留了一会儿,待他吃完药退了烧才得空赶回来。” “你这哪里是多留了一会儿,你是多留了一夜呢。”佳颖大皱起眉头,嗔道,“区区一个荨麻疹,哪里就那么严重了?究竟是什么大人物,竟能请动你在那里呆了一夜?” 宛春别开眼,用喝茶作掩护,遮住三分心虚,浅笑道:“什么大人物不大人物的,医生眼里可只有病患,不管他是将军还是小兵,得了病我都是要去救的。” 姜许听见,不由笑道:“这话很是,不过你也实在大意,就是要走,好歹也给我们留一个口信儿,若不然可叫我们上哪里找你去?” 宛春道:“这的确是我的疏忽,下次我定然会告诉你们一声的。” “下回?嗤!”佳颖鼻子里哼了一哼,抱臂冷笑道,“只这一次就够我们受得了,可千万别有下回了。” 说的宛春和姜许俱都笑起来,考虑到宛春忙活了一宿,且还未吃早饭,姜许忙招呼着她和佳颖去厨房中吃过饭再说。 且说容绍唐那边的人听从宛春的吩咐,定时定点的给容绍唐喂了汤药,果不其然到,到了第二天晌午,容绍唐就已经完全转醒过来。其间他曾尝试过睁开眼几次,不知是不是因为在白天的缘故,他并没有见到前夜里见到的那位仙子一般的女子,心里不免有几分失落几分疑惑。 故而傍晚清醒坐起来的时候,一见床前侍立的人,失望之色就越发明显了,道:“博喜,是你?” 被他唤做博喜的人,正是广州军区集团军总指挥白渊,表字博喜。白博喜看他神清目明,提溜几天的心终于如同石头一般落了地,坐在他身畔搂住他的肩膀笑道:“不是我还能是谁,总不能是你留在徐州那边的沈岸飞过来了吧?” 容绍唐皱一皱眉,拿开他的手道:“除了你,还有谁来过我这里?” 白博喜眨巴眨巴眼:“就我一个啊,你突然间就病得不明不白的,我哪里敢让别人来?” 容绍唐不大敢信,他直觉自己睡梦中见到的那个女子是确有其人,便追着白博喜道:“你仔细想想,除了你,是不是还有个女子来过?” “行军路上哪来的女……”白博喜头摇到一半,倏尔想到宛春曾来给容绍唐治过病,忙又扭转身子点一点头道,“倒是有个女的来过。” 果然,他就知道那不是梦。容绍唐喘息一口气,神情里隐隐带着一些轻松道:“她是何人,来做什么?” 白博喜道:“是咱们队里的军医,我请她来当然是为了给你治病,不然还能做什么?” 军医吗?容绍唐微微地颔首,白博喜瞧他醒来只管追着宛春问不停,不由好奇道:“怎么,你认识她?” 容绍唐摇摇头,片刻,却几不可见又点了点头。既是知道那女子是军医,且就在自己的部队中,他多少可以安下心,便问白博喜:“我病了几天了?” 白博喜道:“打前儿到今天,足有三天了。幸好这三天里天气回寒,我借口路不好走,没有让人拔营,要不然就凭你这副样子出去,我还真不好同汤从渠他们交代。” 容绍唐不置可否,扶着白博喜的胳膊下床喝了几口水,他大病初愈,体力尚且不济,两口水一喝,就觉得身子发软,不由得再次坐下来,继续同白博喜说道:“东北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白博喜道:“消息自然是有的,不过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张家那个二世祖,简直是被日本人吓破了胆子,日军还未到梆子沟,东北的边防军就已经开始向关内全面撤退了,据悉关东军已经占领了锦州,照这情势,不出一年,吉林哈尔滨就都得失陷。若吉林哈尔滨失陷,咱们就可借机驱除倭寇,直攻入张家军大本营。” 这对于容家来说无异于是天赐的良机,白博喜本以为容绍唐会高兴一些,哪想到容绍唐原还带笑的面容,竟瞬间暗沉下来,将手紧扣在床板上,恨声道:“张景祖此人心胸狭隘,且目光短浅,由他统领张家军,可谓是张家的一大不幸。东三省乃我华夏不可分割之部分,他们竟敢弃而不战,拱手相让,简直十恶不赦!传我的命令,明日即刻拔营,赶往郑州,驰援东北。” “驰援东北?这可不是一件易事。”白博喜剑眉冷对,“我固然也想驱除鞑虏,光复中华,可前提得是张家那边同我们结盟才行,不然只凭我们这两个集团军,哪里拼得过日本关东军。” “这事我自然有思量。”容绍唐长长呼了口气,良久才沉声道,“我今夜便会写一封信,你找个可靠的人,尽快的将信送往旧京李家。” 李家?白博喜一怔,这才想起容绍唐娶得夫人正是李家的四小姐,而李家三少爷如今统领着天津港水师并一个野战队,他们若和张家要结盟,还须得找个中间人作保,那么这个中间人无疑是李家最为合适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八章 照顾 只是任谁都知,李家对张家可是忠心耿耿,他们会答应帮容家作保吗? 白博喜对于此事并不大看好,容绍唐便道:“他们李家的四小姐如今可是我们容家的六少奶奶,他帮我亦是在帮着他妹妹,更何况,李家的老爷子胸怀天下,必也看不惯张景祖的保守做派。” 白博喜点一点头,李承续当初敢开城门迎张家入睛,正是因为他在替天下苍生谋出路,是以在叛国之后,李家才能保持数十年屹立不倒。老一辈风骨如此,想必年轻一代也不会逊色到哪里去,由是他并遵从容绍唐的命令,着人取纸笔,写信送往李家。 第二天,汤从渠部果真得到了拔营的消息,军马行动在即,白博喜打量一眼容绍唐的身体,有些不放心道:“你这病还没好,能行军打仗吗?” 容绍唐冷眉睨他一眼,整理好戎装道:“不过是出个疹子,要不了人命。”他说着话,目光从床沿上无意瞥过,不觉又想起病重的那一夜,便掩口干咳了两声,“以防万一的话,或许可以叫一个军医来,随行照看。” 白博喜一笑,隔空指一指他道:“你呀,我还真当你是铁打的身子呢,好在咱们队里的军医有好几个,我等下出去就喊一个过来。” 容绍唐道:“不需别人,还是用上一回过来看病的医生罢,我这情况越少人知道越好。” 白博喜也有此意,便照旧使唤上一次的侍从官,去请宛春过来。 宛春正在屋子里收拾行囊,听了来人的话,遂问他:“是病人还没有醒吗?” 侍从官回说:“具体情况不清楚,是我们首长再三要我务必请医生您过去一趟。” “哦,好。”宛春微微皱着眉,她上一次开的药方,应该很快就生效了,注意事项也都一一写给了他们,怎么还没好?她来不及细思量,眼看拔营在即,便将行囊同医药箱一起带上,有了上一回的教训,这次她走的时候便尤为注意的在桌子上留了一张纸条,告知了佳颖和姜许她的去向,以免她二人着急。 容绍唐居住的民宅要远在宛春民房之后,宛春同那侍从官走了好一阵功夫,才到了地方。侍从官如前次一般,站在外头替她敲开了门,只是这一回开门的换成了白博喜。 因她额上有颗红痣,十分醒目,白博喜一望便知没有找错人,随即招手让她进屋。宛春一面走一面问他:“病人如何了?还没有醒吗?这几天你们有没有按照我的方子熬药给他,我说的不许他吃荤腥海鲜等物,你们可都忌讳了?” 她一连串的发问,直问得白博喜一阵好笑,忙摆着手道:“我们可都是谨遵医嘱行事的呀,病人昨日已经醒了,只不过未免行军中会出意外,特意叫医生你陪同照看罢了。” 醒了便是好了,怎地还需医生陪同照看?他们当她是他一个人的专属医生吗? 宛春不由有些生恼,白博喜隔着医用口罩,也看得出她脸上的面容,一时噤声,赶紧小心将她领到屋里。 容绍唐已然换好了军服,戎装焕发,哪里有个生病的样子?这样越发让宛春不满起来,她重重将医药箱搁在那书案上,容绍唐猛地一回头,瞧见她倒是有片刻的怔忡。 在那一晚初见宛春的时候,他就隐约觉得似在哪里见过她一般,今日再见,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了。纵然她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可是眉眼总还是要露出来的。弯弯黛眉如翠峦,剪剪双眸似含水,额头光洁,玉耳晶莹,虽不见其面,亦可臆测到那白口罩之下会是怎样一副绝色之姿。 他只管望着宛春出神,宛春起先还恼于他没事找事,这会子一看他目光眨也不眨的盯在自己身上,忽而醒悟过来,自己可是从容家逃出来当的军医。假如……假如是容绍唐认出了她,这……这……这可怎么得了? 由是她的怒意瞬间消融,心里转而升腾起不安,慌张的别开脸,避过容绍唐的目光,低着头只望着那医药箱道:“你既是无碍,我那里还有许多的事情要我去忙活,就不能留在这里照看你了……” 她慌里慌张颠三倒四的说着,容绍唐闻言越发惊疑,连声音都仿佛似曾相识一般,他下意识就往前走了两步,欲要拿开宛春的口罩。 宛春越发惊惶,忙推开一步道:“没有其他问题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容绍唐忙出声叫住她,想了想,终是放下手道,“是我唐突了,只顾着自己,却没有料到军队里还有其他人也需要医生,你……你回去吧。” “哎。” 宛春稍稍点头,未免他反悔,赶紧拎起医药箱,正待转身,却又被容绍唐拉住道:“还不知医生贵姓?” 宛春轻咳了一声,低低回他:“免贵姓邓。” 容绍唐又道:“敢问芳名?” “邓……邓宛儿。” 容绍唐英眉轻挑:“是婉丽的婉?” 宛春轻轻地摇头:“不,是宛如的宛。” 宛如的宛吗?宛春正也是这个宛字,莫非叫宛的女孩子都生的这般好样貌不成? 容绍唐暗里思忖,问罢宛春的名字,又问她:“还不知邓医生仙乡何处?” 宛春略微沉吟,顿了一顿方道:“家住徐州沛县。” “原是汉高祖的故乡人,容某失敬了。”容绍唐作势拱一拱手,瞧着宛春连行囊都已带上,便道,“你要走吗?” 宛春道:“部队启程,军医自然也要启程的。” 容绍唐遂伸手拿过她的行囊:“邓医生于我有恩,既如此,这些东西就由我替邓医生带上吧。” 宛春心头一跳,想着行囊中还有她从家里带来的衣物,自是不敢让容绍唐瞧见,忙抽回手,紧紧拎着行囊推却他道:“不必了,里头不过装些换洗的衣物,倒也不重,我一个人完全可以应付,你大病初愈,还是多注意身体为是。”(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九章 好奇 “哦,是吗?”容绍唐犹疑望向白博喜,他方才只管盯着那位邓医生打量,并未曾注意她说话的语气。 白博喜亦回望他一眼,倏尔莫名笑了一笑。 容绍唐让他笑得直皱起眉头,不由得摸一摸脸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白博喜摆摆手,连声笑道:“非也,非也,我只是想着你生就这等样貌,又有此等显贵出身,方才那小大夫或许是因为看见你,心下害羞才闹起惊惶也未为可知。” “去你的。”容绍唐不料他是为着打趣自己而来,笑着捶了白博喜一拳头,二人又闲说几句,才各自去收拾各自的行囊。 启程之时,仍旧是汤从渠部做先锋,容绍唐和白博喜紧随其后。郑州离商丘少说也有三五日的路程,他们便白日里走,夜里扎营,风餐露宿,十分艰苦。对于行军打仗惯了的人来说,这等艰苦自然是不会放在眼里,但对于宛春佳颖这些从未随军过的姑娘家而言,可真是辛苦至极,尤其宛春的身子薄弱,行不上多时,就慢慢脱离了队伍,渐渐落到后面来。 佳颖起初还陪同她一起,后来宛春见她总受自己牵累,心下实在过意不去,就勉力支撑着尽量走快些,只是再快,也赶不上军队的行军速度,便也只好让佳颖先跟住姜许他们要紧。至于自己,早一时晚一时倒也没什么,只要不跟丢了就行了。 好在这一日的夜晚很快到来了,趁前头部队停住休息,宛春忙加紧步子,要追上去。她身量苗条,又穿着白衣白褂,在虎背熊腰的一众官兵中尤为引人注目。 容绍唐骑马原是同白博喜一道并行,抬头一瞧月下有女仿佛嫦娥一般,衣袂翩跹,直欲乘风而去,不觉双腿一夹马肚子,手中长鞭轻甩,忙就打马上前去,在宛春跟前轻巧的一扯缰绳,停住马问她道:“邓医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宛春正跑得一头是汗,猛听见身旁传来的汽车声和说话声,不由就站住脚,回过头上气不接下气的捂着胸口,凝望来人一眼。一瞧是容绍唐,慌张就把头又拧了回去,喘着气道:“我要去赶前锋部队。” 前锋部队?容绍唐一抬头,见着前头果然稀稀拉拉还有一群人影儿往前头奔去,离这儿少说也得有一里地的距离,这要追还有有阵子功夫,何况看她这身体状况,想要尽快赶上汤从渠部就更吃力了。他不及多想,便道:“我送你过去。” 嗳?宛春还没想通他这一句送她过去是何意,忽见眼前一晃,身子猛然间就被容绍唐单手搂住向上一提,登时就把她人给拦腰抱到了马背上,贴在了他的胸前。 温热的触感,从他的胸膛一直贯穿透她的心房,宛春暗里一恼,忙挣扎着道:“不用你送,我自己会走。” 容绍唐双手从她胁下穿过,将将拉扯住缰绳,让她一挣,几乎失手扯了马头,不觉低低在她耳畔道:“别动,仔细惊了马,再摔下去。”说话间,那轻暖的鼻息,缓缓喷薄在了宛春的颈子上,像是冬日里衣服中透出的棉绒,挠的人心痒难耐,又禁不住的酥麻。 或许是当真怕惊了马,亦或许是让这近距离的接触吓得呆住,宛春果然不再挣扎了,只是身子骨尽力的往前靠了靠。容绍唐低眉见她脊背挺直,不由一笑,方打着马往前去追汤从渠部。 白博喜原是与他同行,这会子见他英雄救美,倒不好去坏人家的好事,干脆放慢马步,留在后头带队指挥。 马力比之人力果然要快许多,仿佛只是眨眼的功夫,宛春便可看见前头扎营的姜许和佳颖她们了,她心内欢喜,正待要挥手呼喊她们,倏尔想起身后还有一个人在呢,那举起的手不觉就放下来,在容绍唐执辔的手背上一握,急急道:“好了,已经到地方了,你快放我下来吧。” 她的体质素来偏寒,又经夜风一吹,就更加的冰冷了。由是那只手儿才碰到容绍唐的手背,便让他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就回握住她的手道:“你很冷吗?” 宛春方知自己刚才失态了,赶紧将手一抽,摇摇头道:“不冷,你快放我下来。” 容绍唐细想自己刚刚为着赶路,骑马的时候几乎是一路风驰电掣,他自己过惯马背上的日子,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全然没有注意宛春这般娇弱的人儿,哪里经得住夜风呼啸呢。登时歉意的松开手,自个儿先下了马,才将宛春搀下来道:“是我考虑不周,只为着赶路,竟没有顾及你的身体。”他见宛春那一袭白衣实在看着单薄,遂将自己身上的军大衣脱下来,为她披上道,“夜里寒凉,这衣服就给你御御寒罢。” 宛春吃了一惊,披着那军大衣,两只眼睛直愣愣望着容绍唐,璀璨似明珠。 容绍唐瞧着这么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脑海里那股子熟悉之感怎么都抹不去,只是他每每见到宛春的时候,宛春都是这么一副白大褂白口罩的打扮,就算他欲一探究竟,也不好强要人家取了口罩跟他说话。 既是宛春要求在这里下去,他便遵从宛春的意思,目送她去到医疗小组的营帐中,自个儿方牵着马下去喂些粮草,顺便等一等后头跟着来的白博喜他们。 等不上多时,白博喜部也已赶了上来,见着他不免又有一通玩笑话,道:“我方才想了,你这件事情还有些棘手的地方。若是平常,你看上人家也就罢了,可是如今,你已是有妇之夫,夫人还是李家的四小姐,只怕她不会容许你纳妾的。” 容绍唐闻言,笑骂他胡言乱语,只不过言语提及宛春,他模糊中竟深深觉得那位姓邓的医生与宛春似乎有种莫名的默契。比如,二人名字里都有一个宛字,比如二人的身量都差不离,再比如二人声音也很相似。 要说有不同,大概就是宛春额上没有红痣,而那位邓医生却有。宛春身上总带着花木气息,而那位邓医生却隐隐有些草药的味道。 他越想越是好奇,不觉便问白博喜:“你可曾见过邓宛儿的真容?”(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章 另起炉灶 白博喜叉起腰晃着脑袋左右想了想,还别说,他真就没见过宛春的真容,回回瞧见她都是老一套的打扮,白大褂白口罩,间或带个白帽子,独露出一双眼睛。 他摇摇头,容绍唐心内的疑惑更重,抬眼向着宛春营帐的方向望了一望,并没有瞧见任何人,却只瞧见微弱的烛光透过帐篷照射出来。 初春夜寒,白博喜禁不住冻得一缩头,便将容绍唐的肩一拍道:“走,回帐子里喝几杯去。” 容绍唐冷脸斥他一声:“禁酒令才下,怎么你这副总司令是要带头以身试法不成?” 白博喜一怔,转而笑嘻嘻的在他肩上拍了两拍道:“怎么会,我说的是喝两杯热茶而已,走,算我请你。” 他转圜得甚为机灵,容绍唐冷面消融,隐隐勾动一分笑意,便随他进营帐中去了。 第二日天不亮的时候,一众将领正等起兵拔营,却忽有一人来报,说是北边来消息了。 容绍唐和白博喜急急叫递信的人进来,他们还当是寄去李家的信有了回音儿,却不料来的是东北那头的最新快报,张家五少爷张景侗与张家统帅张景祖内讧,张景侗拉拢人马另起炉灶了。 这可足谓是天大的消息了,比之地动山摇更加让人震撼。谁都知道张家六子女中,唯有大少爷张景祖与五少爷张景侗是行伍出身,余者张景邺、张景成并两位小姐张曼之张曼宜皆是舞文弄墨的人,手无缚鸡之力。故此张景祖在其父张作凌亡故之后,接管张家军的第一件事就是培养张景侗为其左膀右臂。 相对于张家五虎司令,身为同胞兄弟的张景侗显然更得张景祖重用,入伍短短一年时间,就从东北军第三混成旅第二团团长升到了东北保安总司令,手握军中大权,当真少年得志。且从他的入伍成绩来看,也算是没有辜负他的兄长对于他的殷殷期盼。 这会子说他要与张景祖决裂,另起炉灶? 不说容绍唐不大相信,连白博喜都直摇头道:“恐这其中有诈,而今正逢日本关东军大肆进攻东北,他们张家正需上下齐心的时候,那张景侗看着也不像是蠢笨的人,如何在紧要关头叛出张家?莫非是诱敌之计?” 容绍唐一面就着蜡烛仔细看着眼前的行军地图,一面摩挲下巴沉吟道:“关东军一路势如破竹,打的张家部队节节败退,张家没有必要再诱敌深入了。依我看,只怕那位五少爷定是在某一方面和他的兄长产生了分歧,谈不拢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只是,到底会是什么原因,能使亲如一体的同胞兄弟反目成仇呢? 容绍唐暗一思索,忙又叫过报信的人道:“你可知张景侗都拉拢了哪些人?” 来人回道:“因为消息隐秘,只探听得是五虎司令中的一位并……。”他略微迟疑,犹豫不决的看了一眼容绍唐才继续道,“并李家的三爷。” “李季元?” 容绍唐猛地蹙起眉,白博喜亦是吃了一惊,急忙站到信使跟前道:“这消息千真万确吗?” 信使点一点头:“千真万确,据悉,正是因为有李家做后盾,张家五少爷才敢另起炉灶的。” “这就难怪了。”白博喜呢喃一声,转过头便向容绍唐道,“李家手中的人马,足可与张家平分半壁江山,别说是一个张景侗叛变,就是随便一个小兵蛋子,只要李家愿意,一样可以扶起来另起炉灶。哎,我说你这三舅哥有点本事啊,他知道自己若是改旗易帜,势必要引起口舌之争,但要是他扶起了张景侗,那说法可就不一样了。” 张景祖是张家人,那张景侗可也是张家的人,外人看着是他兄弟俩内讧,其中谁又知道李家的心思呢?张景祖生性多疑,有李家这只猛虎从旁卧榻,他岂能睡得安稳?现今是有日本军在前,他不好对李家下手,设若将来打跑了日本人,李家又出了大力气,赏无可赏之时,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都是兵家常有之事。李季元若有几分头脑的话,当然会预料到这些,与其坐着等死,还不如放手一搏,扶起手无寸兵的张景侗,使其依赖自己,从而削弱了张景祖的力量,亦可以保全住李家。 这可真是一石二鸟之计。 容绍唐直觉自己从前低估了这位李家新任的少将军,他的智谋、远见,让他都不免要叹一个妙字。不过,五虎司令中是谁那样大胆,竟也叛变了张景祖? 容绍唐猜测不出,便吩咐信使再去细细打听。 送走了他,倒是想起派去李家的人还没回来,白博喜不由有些担心:“李季元要是当真与张景侗另立门户,那咱们的结盟之约可还行不行得通了?” 容绍唐微微一笑,将地图轻轻卷起道:“假如张家兄弟不决裂,或者我们同李家之间还有几分结不成的可能,不过如今既是张景侗和李季元都叛变了张景祖,我想,我们这个盟约是结定了。不仅是与李家结盟,更有可能,会是张景侗与我们结盟。” “张景侗?这怎么可能!”白博喜嗤笑一声,大大摇着头道,“张容两家的纷争自开国到如今就没停过,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说好就能好了的?” 容绍唐道:“我方才看了地图,关东军占领锦州已有两日了,再打下去,东北军的大本营哈尔滨都要保不住了。张景侗在此时与张景祖决裂,依我之见,大概他是不赞同其兄长的不抵抗政策,决心要同日本军决一死战了。只是,以他目前的力量而言,纵有李家在其后支持,也抵挡不住关东军的进程的。他要想保住东北,就只能与我们结盟,借助我们的兵马,对日本人迎头痛击。你若不信,大可等一等李家的来信。” 白博喜听罢哑口无言,虽说他也是统领一方的副司令,不过论起军事能力,由不得他不佩服容家的这位新继承人。既然盟约已定,白博喜才放下心,二人换上戎装,准备再次启程。 宛春那边还不知张景侗和李季元另起炉灶一事,她这两日为着赶路,已经十分辛苦,又因昨夜里吹了风,竟于翌日启程时候发起烧来,吓得佳颖和姜许都过来给她诊治。 姜许眼看她喝了药,便道:“你今日不能再同昨天那样跟着队伍后面跑了,我出去看看谁有马车,载你一程吧。” 宛春道:“马车早已经载粮草先走了,哪里等到这个时候?我还是自己走吧。” 说着就要下地,慌得佳颖一把按住她道:“你虽说是个医生,可医生病了的时候,就是个病人,是病人就得听我们的。不要再走了,没有马车,有马也是好的呀,我出去叫人给你牵一匹马来。” 说罢,不等宛春阻拦,她人就已经闪出了帐篷,四下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马棚。有认识的小兵看见她没头苍蝇一样的转悠,不觉问道:“王护士,你找什么呢?” 佳颖便将宛春生病要找一匹马背负她的话说了,那小兵遂伸手一指远处的大树道:“这如今行军说走就走,哪里有马棚?喏,你往那边去,马儿都拴在树底下河沟旁吃草喝水呢。” 佳颖闻言,忙谢过他,就往大树那儿跑。可巧容绍唐和白博喜从帐子里出来,亦是要去牵马启程。 佳颖半途中碰见容绍唐他们,因她从于此前见过容绍唐一面,知道他就是容家的六少爷,此次容家军的总司令,不由得就站住脚,含羞带怯的叫了一声:“容司令。” 容绍唐回眸,见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子立在自己面前,左不过双十年华,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便也站住身子道:“你是何人?” 佳颖遂报上名姓,又道:“同我们一道来的一位女医生得了风寒,身子不大好,怕是走不了路了,我便来借一匹马给她。”(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一章 真容 佳颖虽未明说处宛春的名姓,但在容绍唐听来,直觉就是宛春生病了,他不觉关切问道:“病得重吗?要不要紧?假如病得很重的话,还是即刻着人送她回家休养为宜。” 佳颖有些笑他大惊小怪,道:“还不至于病到那个地步,况且姜医生已经给她诊治过了,休息两日便可大安了。” 容绍唐听罢,仍是有些不放心,看一眼白博喜,遂吩咐他:“你带队先走,我稍后去追你。”便冲佳颖一摆手道,“带我去看看她。” 佳颖不晓他这样忙碌的人,还有工夫去关心一个生病的军医,当下对于容绍唐的好感又多了几分,忙羞着一张桃面,领着容绍唐往营帐赶去。 宛春这会子喝过了药,自觉无甚大碍,眼看佳颖出去多时也不曾回来,她心里着急,担心会因为自己而连累行姜许他们行军,便强撑着身子站起来,欲要同大家伙一起走。 姜许劝不住她,又等不来佳颖,左右为难的时候,忽听帐子外头响起脚步声,姜许一喜,忙道:“定是佳颖那小妮子回来了。”说着,伸手就去掀起了帐篷。 不巧,容绍唐和佳颖也从外头掀起帐篷来,两下里扯个来回,姜许便笑着放开手,只等佳颖自己进来。哪里料到,进来的竟不是佳颖,而是一位着军绿色戎装的青年男子。 那男子一进门,瞧见姜许也是一愣,正待要说话,忽听姜许身后有个女声道:“是佳颖回来了吗?” 她语调轻柔,带着些暗哑的鼻音,果是生病了的。容绍唐一急,来不及同姜许说话,就往一侧里迈出步子,抬眼便道:“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他的话将将说到一半,入目瞧着一个犹带病容的绝色女子站在眼前,剩下的话登时就卡在了嗓子眼,指着宛春半晌,才从嘴里蹦出一句,“是你?李宛春,你怎么在这里?” 宛春不想竟是容绍唐到了营帐里,她平日里虽时时以口罩遮面,但面对着佳颖和姜许,却都以真面目示人。况且今日她生病,一直卧在营帐中不曾出去,就更没有必要用口罩做掩护了。此刻让容绍唐撞见了真面目,心下又恼又怕,兼之她尚有风寒在身,两下里一惊,登时眩晕着就往后头倒去。 容绍唐眼明手快,瞧她情形不对,慌忙越前一步,探手就勾住她的腰身,才不至于她摔到地上去。只是宛春这一场昏迷来的太突然,不单容绍唐慌了手脚,就是姜许也吓了一跳,赶紧叫佳颖拿医药箱来,又指使容绍唐将宛春抱到简易的床上去。 容绍唐小心将宛春放在由褥子铺就的床上,看姜许前后忙活着,不由追着他问:“不是说染了风寒吗?怎地会晕倒呢?” 姜许一面使佳颖烧水,一面取出药道:“风寒之症可大可小,皆因个人体质而异。邓医生身体偏弱,体质偏寒,是以风寒也比寻常人重些。她又才吃过药,那药的副作用本就让人易困易倦,所以我才叫佳颖去寻一匹马来给邓医生。” 他一口一句邓医生,不免又使容绍唐回忆起方才的惊艳一瞥。他以往只觉得这位邓医生与宛春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再不料二人连面容都如此相似,除却这一头短发和额上的红痣,哪怕有人说她和宛春是双生的姐妹,他也会信的。 世间真有如此蹊跷之事吗? 容绍唐将信将疑,便问姜许:“邓医生是何时到医院的?老家是哪里人?” 姜许因不知他身份,起先还当他与宛春是旧识,这会子闻说,倒又不像是旧识,就道:“邓医生来我们医院时间不长,左不过半年的功夫,老家听说是在徐州。” 这倒与那邓宛儿说的话相同,容绍唐沉吟望着她昏睡的面容,想了一想,便向姜许仔细叮嘱几句道:“好生照料她,不必急于启程,稍后我会叫人来带你们。” 说罢,一掀帘子大跨步的就往外走。 姜许让他说的一愣,直等到佳颖烧水回来,才拉过佳颖小心问她:“方才那个青年是什么人?竟好大的派头。” 佳颖竖指在唇边嘘了一嘘,小声附在姜许耳边说了三个字。 姜许神情变了几变,回头再望向宛春的时候,目光不觉复杂起来。 且说容绍唐出了营帐之后,即刻就招手唤来了人命令道:“传话给沈岸,让他在徐州沛县查一户姓邓的人家,是不是有个女儿叫邓宛儿,在外从医。” “是。”那人答应一声,赶紧听从他命令,传信给在徐州当地的副官沈岸。 容绍唐还有些不放心,又问留守在商丘的将士道:“近来可否与外头通信了?” 将士回说电话线已经修复,可以与外头通信,容绍唐随即亲自上阵,摇通电话,转接玉兰山房,直言要找敏珠。也是巧了,今儿逢周末,敏珠正在山房同一仁一起温习功课,电话一到,她的丫头秋芸即刻就跑上楼喊她下去接电话。 敏珠还纳罕她的六哥不是领兵出城了么,怎么这会子打电话给她?便迟迟疑疑接通电话,才唤了一声六哥,那头容绍唐便冷声问她道:“宛春在家吗?” 敏珠眼皮子一跳,正待摇头,蓦地想起宛春临行前嘱咐她的话,忙又点着头道:“在的,在的,六嫂方才去后山侍弄药田了,六哥,你找六嫂有事吗?要不要我叫她来?或者,有什么话,我转告了她也一样。” 宛春在山房?容绍唐剑眉横飞,再次问道:“你确定她在家?” 敏珠尴尬笑道:“怎么不确定?我又不会认错人。” 这就奇怪了,难道邓宛儿当真是另一个人不成?容绍唐不及同敏珠多言,仓促挂断电话,踱了踱步,良久,才犹带困顿的走出屋子,吩咐人备车马送宛春她们出发。 只是这件事始终如鲠在喉一般的横亘在他心田脑海,只要一想到邓宛儿的音容笑貌,他就不自觉想到远在南京的宛春。苦于心结难解,便也只好静心等待沈岸那边的回话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二章 分配 幸而沈岸办事利落,隔天下午就来了消息,电话中言明徐州沛县当地的确有户姓邓的人家,家中两女一子,其中长女外嫁,次女和幼子则都在外地,至于在外地做什么,邻人不大清楚,只听说小儿子像是个当兵的,倒与邓宛儿说的吻合了十之八九。 原来当日宛春也并非全是胡编乱造,她当初求学易名姓邓,便是随了她的包车夫小邓的姓,而小邓就是江苏徐州人,家中两位姐姐,其中一个出嫁了,另一个年方二十,就在旧京城报社里做打字员。小邓也的确是个当兵的,且当的还是她们李家的兵。那会子小邓每日接送她上下学,二人无事时闲谈了许多话,对于小邓的身世,宛春自然十分了解。 她之前几句话里,除却自己是个假冒名姓的人,余外皆是现实存在的,由是沈岸这一查,倒坐实了她邓宛儿的身份。 若说对于敏珠的话,容绍唐还有些半信半疑的可能,但对于自己的心腹沈岸,他是最信任不过了,沈岸既说明在徐州那边当真有个邓宛儿,容绍唐气恼惊疑了两日的心才堪堪放下来。想不到沛县邓姓那等小门小户的人家,居然能养出邓宛儿这般绝色倾城的人物,再想她与宛春之间,同样容貌却大不相同的出身,他就不得不感叹天意弄人。 他素来沉稳,一贯是泰山压顶面不改色,如今只为了邓宛儿的身世,就闹了两天的心神不宁,作为容绍唐的知交好友,白博喜自然十分纳罕。呐喊之余,便不由得多心观察起容绍唐的举动,见他三番两次佯作散步的样子,打马溜达到前方队伍中去,目光每每在人群中逡巡着,最后总会在医疗小组马车旁徘徊不去。他便也学着容绍唐的样子,朝那边望了一望,笑道:“你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容绍唐尴尬一扭头,遮掩咳嗽一声道:“我在看还有几日到达郑州。” “嗤!”白博喜讥笑一声,摇摇头,叹息着拍一拍容绍唐的肩膀,“你想看谁你就去看好了,又何必自欺欺人!” 容绍唐冷冷瞥他一眼,执鞭的手松了紧,紧了又松。自从知道此宛儿非彼宛儿之后,他对于她就不免多了几分歉疚和挂念,那尚且生病,便被自己吓晕了过去,这两日也不知情形如何了。他原有心要过问两句,偏是行军途中耳目太多,未免人多嘴杂,再怎么他也只能隐忍为上。 其实不独他隐忍,宛春坐在马车上何尝不隐忍呢?她那一日叫容绍唐吓掉了魂,醒来之后一万个担心他会来揭穿自己,将自己从军医队伍中赶出去,却不想已过去两日了,却一点风波都没有。容绍唐自那一天之后,再没来找过她,而队伍中也没有听说要将她赶走的话。 她心内惴惴,不明白容绍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不是见到她了吗?不是已经认出她了吗?怎么会……怎么会还能继续容忍她留在行军队伍里? 宛春想不通,又怕他是憋着坏,到最后再给自己使一个猛招,于是心里越想越担忧,思虑一重,身子就更加不好了,竟把一场小风寒,拖延了数日也不见痊愈。好在她本人还懂些医术,一时也不用姜许和王佳颖太多关照,强撑着到达了郑州当地的营区总部。 人一落地,方觉飘飘然,竟又清瘦了些许。佳颖看着她,又是心疼又是好气:“起先就不该答应让你来随军,真怕病人没治好,你倒成个治不好的了。” 宛春微笑着握紧她的手,说些好话,才道:“有你和姜大夫在,我多少可以放宽心。前几回都是咱们两个一屋子住着,这一次仍旧是咱们两个住吧。” 佳颖笑起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担心吃住的问题?前头早就安排好了呢,等我去瞧一瞧名单再说。”便去外头找姜许要住宿单子。 虽说在外一切从简,但为着方便,意外时候可以即刻找到人,对于医疗小组的人员安排,均是上头统一调度的。 佳颖的话才说完,正好姜许手中拿了几张登记卡走进来,一见佳颖便道:“哟,你在这儿呢,我找你正有事。”遂把登记卡递了一张给佳颖,“你看一下房间号,待会子把行李都送到你自己的房中去。” 佳颖接过登记卡一看,哎呀一声就道:“怎么把我和于卿卿分在一起了?不是说我和邓医生一间房的吗?” 姜许正待要走,闻说便站住脚道:“邓医生如今风寒未愈,上头为怕相互传染,就单独给邓医生拨了一个房间,就在你们楼上,且我们医疗小组个人有个人的任务,邓医生的任务便是负责三楼以上的紧急病情。” 三楼以上?佳颖啧啧舌,三楼以上住着的可都是团长以上的大人物,把宛春拨去伺候这帮人,可真是让她捡个大便宜了。佳颖忽闪忽闪大眼睛,想想宛春的容貌,再想一想容绍唐白博喜的俊逸,不由痴痴念叨着:“姜主任,你说这安排是不是上头故意做的啊,好巧不巧的,偏叫咱们邓大美人负责三楼以上伤情病况?” 她的话正勾动姜许的烦心事,听罢便冷声呵斥她道:“胡说八道什么,三楼以上的将士哪个不曾娶妻成家,你把他们把邓医生都相承什么人了?” “我……我这不是随口说说嘛。”怎么还生气起来了,佳颖嘴里头小声嘀咕,转身拿着登记卡赶紧跑去找宛春和于卿卿。 姜许怔怔看她跑远,手里捏着登记卡,良久才长叹口气。他如今已年近四十,对于许多事,都可以用过来人的身份看待之,宛春生得貌美已是不争的事实,可也正因为她生的太过貌美,他心里才会生出许多不安。 部队里本就是男多女少,绝色而美丽的女子,则是少之又少,那群成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大老爷们,见着宛春这等姿容,岂有不眼馋的?便是那容家六爷,再怎么高高在上,见着了宛春,仍是同寻常男子一般无二的。那来,他就已觉察出不妙,那不是一个男子看待寻常女子该有的目光。 设若是在话本子中,大概就要写出一段年少将军与娇美医生的风流佳话来,可这如今的现实可比话本子残酷多了。容绍唐娶过妻子,是南京城人人都知晓的,况且他娶得还是旧京李家四小姐,想那李家何等势力,邓宛儿一个小小的女医学生,如何能同北岭李家四小姐相比、 不行,万万不能让这二人横生出绯闻来。姜许暗暗一点头,思量找个时间,还是要同邓宛儿说清楚,在三楼切莫同任何人走得亲近,尤其是容家的那位,更要远远离开才是。 (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三章 拿药 只不过他的担忧在宛春看来不免有些多余,不消别人来说,她盼着远离容绍唐还来不及呢,哪里还敢再接近他?由是姜许一提点,她当即连连点头作保,如非必要,绝不会靠近容绍唐的。 姜许得她的保证,才稍稍安心,毕竟宛春是他从医院带过来的,他就有监护她的义务。可惜,世事总归难料,岂能都如人意? 这不,军队才在郑州扎营了一日,旧京那边就回过信来,诚如容绍唐所言,李季元答应了与容家联手剿寇的事,但并不是以李家的名义,而是以张家五少爷张景侗的名义,签订联盟协议,也就意味着经此一战后,张景侗算是彻底的改旗易帜,与他的大哥张景祖分道扬镳了。 容绍唐与白博喜看罢信,彼此间相视一笑,白博喜拱拱手笑道:“还是你说得对,张景侗仅凭张家之力是对抗不了日本关东军的,看来我们在北地要有一番大作为了。” 容绍唐折好信,亦是微笑道:“说起来,张景侗比他的大哥张景祖更适合掌权领兵。一个不关心老百姓死活,只在乎一己私利的将军不是好将军,最多可称之为地头蛇而已,张家不需要地头蛇,张家需要的是猛虎——一只可以下山显神威解救百姓于水火的猛虎,而张景侗和李季元就是猛虎。”他将信在桌子上一拍,蓦地从墙上撕下地图,摊放在桌面上,指着哈尔滨道,“这里是张家大本营,张景祖欲要全身而退,就不得不想法子把他的军队拉回关内,放弃哈尔滨而自保。目今日本已经打到了锦州,我们要做的,就是加速前进,务必要在关东军占领热河之前,同李季元和张景侗会面。” 这可不是件易事。 白博喜伸手在地图上从郑州往热河划拉两下,道:“两地之间隔着河北辽宁两省,没有一个月的功夫,别想到达热河。依张景祖的做派,他们东北军撑得住一个月吗?” “撑不住也得撑!”容绍唐屈起食指,在地图上轻敲两下道,“热河若失守,那么东北三省就尽归日本人囊中了,这其间利害想必张景侗他们比我们更了解。李家野战部是出了名的虎狼之师,且他们还有一个“五虎司令”,计划得宜,抵御一个月应该没问题。待我们从山西取道,直奔辽宁,与他们在热河会晤,借用长城为屏障,两军并进,驱除鞑虏必不成问题。” “这样做,李家军怕是要死伤惨重了。”白博喜叹息一声,吸了口烟道,“那可是你亲家的亲兵,你就一点不心疼?” 容绍唐玉面冰冷:“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若都心疼自家亲兵,我们与缩头乌龟张景祖又有何区别?”说罢,便着人吩咐下去,要速速准备粮草车马,安排行军日程。 底下的人不想才驻扎下来,就又要开拔赶路,急忙忙就去收拾各自行李,宛春亦不例外。只是她此番为着多带药品,随身带的衣物并不多,收拾起来也简便,唯一要做的不过是静待出发的命令。 且说白博喜从楼上下至三楼时候,冷不丁瞧着楼梯口一旁半开门的屋子上挂着一个小匾额,写着“医务处”几个大字,笔墨微干,倒像是新换上去的。他尚且记得三楼往上住的都是团长级别之上的将领,怎地还有个医务处设在这里?明明一楼那里已经有了医务室了啊。 好奇起来,遂推开门进去道:“这儿也有医生吗?” 彼时宛春的白大褂才穿了一半,闻言还当是有人来看病,急急就套着一只袖子转过身道:“我是医生,你要看什么病?” 她因为被容绍唐看见了容貌,这两日虽仍旧提心吊胆,但对于遮掩一事却不大在意了,由是惯常带着的白口罩业已早早摘下来,收在了医药箱中。这会子素面朝着白博喜,衣袂翩飞,猛然望去,仿佛高山上开出的雪莲花,圣洁而清滟。 白博喜欲要问的话不觉都卡在了嗓子眼里,直盯着她额上的红痣大张着嘴,半天才猛地一回神道:“你不是那个……那个给……”他情急之下,差点说出容绍唐的名字,好在头脑转圜得快,旋即狠狠一吞口水道,“给我战友治病的女医生吗?” 宛春含笑点一点头:“正是。” “难怪!难怪!”白博喜连说两句难怪,一拍头嘟囔自语道,“难怪容六那家伙时刻盯着那马车瞧,原是里头有个绝世美人儿。” “嗯?你说什么?”宛春听不大清他嘴里的话,还当他是有什么病况,不由就要近前两步去,不料却吓得白博喜往后一退,连连的摆手道,“无事,无事,你……你忙你的罢,我只是路过而已,路过!” “哎?” 他来的蹊跷,走的也蹊跷,宛春追出一步,正看着他背影下了楼梯。她怔然站在那里,倏忽间,冷不丁就听见背后一道低沉男声响起:“你在找什么?” 宛春顿觉脊背一凉,头皮都要带着发麻起来,站在原地半天也不敢回过头去,只是低低回道:“没找什么,就出来看看。” “哦?都看什么了?” 来人的脚步声愈发靠近,宛春脊背更僵,咽了咽口水道:“没什么,随便看看罢了。”说着,猛地低下头扭身就要走。 她这样子活像是偷了油的耗子见着猫儿一般,容绍唐见之好笑,不觉伸出手将她一拦道:“你不必害怕,那日是我唐突冒犯了你,以后不会了。还有,那给我开的药还有吗?我身上还有些风团未消。” “只是……只是要拿药吗?”宛春谨慎而细微的抬起头,望着容绍唐。 容绍唐轻声浅笑,点一点头:“只是要拿药。” “你……不会赶我?”宛春迟迟疑疑地问他。 容绍唐摇摇头:“不会。”行兵打仗自来都顶着枪林弹雨,哪里会不受伤?军医,是部队里必不可少的一环,他怎么会赶她走呢? 容绍唐心下笑她胆小,又想若是宛春来,必不会如此怯弱。她的胆子可大得很,一把枪就敢威胁他坐火车到旧京去。(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四章 联盟 容绍唐自是认为邓宛儿是邓宛儿,与宛春无干。宛春却以为,容绍唐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只是不知是何原因,并没有将自己赶回南京去。 二人不约而同生起了误会,竟换得一时和平共处,宛春闻听容绍唐要拿药,忙将他带回医务处,翻着药箱取出药给他道:“前番的中草药已经用完了,这是西洋药膏,对付风团亦有良效,你拿去吧。” 容绍唐接过药膏拿在手中,来回转了一转,方问着宛春:“听说前两曾染了风寒,近来你的身体可好些了?” “嗯,已经好许多了。”宛春点着头,不想他也有体贴人的一面,心里的忐忑与不安,便在这三言两语的闲谈中慢慢的平静的下来。 容绍唐坐在那医务室中,抬眼一望四周,见这里似乎是个办公室临时改建出来的,又看那靠墙的简易床上放着一个大行李包袱,不觉问道:“东西这么快都收拾好了?” 宛春道:“姜医生通知得急,我又怕事到临头再要落下什么贵重医疗器械和药材,故此就早早收拾整齐了。” “辛苦你了。” 容绍唐眉目稍弯,又同宛春说了几句话,方起身拿了药膏作别,下楼径自去巡视各营的启程情况。 白博喜亦在营中巡查内务,一看容绍唐来,旋即挥手斥退一个军务不过关的小兵蛋子,上前将容绍唐脖子一勾,嬉笑两声道:“好小子,你可真有眼光!” 容绍唐让他说得一愣,又看他勾肩搭背实在没个体统,便抬肘一击白博喜的肚皮道:“好生说话。” 白博喜让他捣得哎哟一声,忙松开手揉一揉肚皮,遥指着三楼方向笑问他:“你还同我装模作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自来就是千古佳话,你要打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算盘,如何不先告诉我一声?” 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 容绍唐紧蹙起眉,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旋即会意他说得是宛春,不由反问他一句:“你见过她了?” 白博喜忙笑的一摊手:“见过是见过,不过我同她之间可什么事都没有。” 容绍唐鼻翼轻动,几不可闻的冷哼了一声,负手一面同白博喜巡视军营一面告诫他道:“你最好不要打什么主意,邓医生近来染了风寒,未免交叉感染,我才使人将她安置在三楼。” “哦,哦,哦,我知道了,明白,都明白。”白博喜眉梢带笑,嘴里说着明白,神情分明还是戏谑不已。 容绍唐一望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就直觉头疼,便道:“我家中的夫人你可曾见过?” 白博喜道:“不曾。” 容绍唐便道:“假如有一见过我的夫人,便会明白我这几日的奇怪之处。”他当年结婚时候,白博喜正在带兵回广州,自是没能参加他的婚礼,理所当然的也就没有见过宛春。 假如他见过,定然也要道一声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的。不同的人家,不同的血脉,竟能生出双生一般的女儿,任谁都不能不惊讶。 惊讶过后,难免就要对这相似的二人做些对比。容绍唐便将自己近来屡屡关注宛春的行为,俱都归结在了她与自己的夫人相似的一事上。 既是定下良策,容绍唐首先便与季元方面通上了信,告知他己方的行动。如他所料,季元果真表明了药誓死捍卫住热河每一座城池的决心。 他将信拿给了张景侗,张景侗看罢,与容绍唐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之所以叛变张景祖,亦是因为张景祖欲要向日本政府屈服,妄图将军队拉回关内,拱手让出东三省,让张家军余部在东三省做一个不问世事的傀儡,企图用这种办法保住张家军在东北的势力。 他把日军想得太过简单,以为他们只要占住了东三省,必不会再深入一步,却不知日本的狼子野心,岂是东三省就能填满得了的?他们巴不得把整个中国都插上日本的国旗才好。 退缩,绝不是一个好法子。 张景侗狠狠一攥来信,便问季元:“你手里的兵马还有多少?” 季元道:“除去在关外打游击的三千人马,咱们手上还有七万多人。” 关东军目前已近二十万,区区七万人马,无异于是螳臂当车。容绍唐冷眼看着地图上的锦承线,又道:“七万人,抵挡二十万人,能挡住几天?” 季元道:“不出十天。” 十天的时间,决计等不来援军,张景侗点一点郑州方向道:“我们势必要撑过二十天,才可守住热河。这二十天,你说容家赶得来吗?” 季元点一点头,对于容绍唐的为人,他虽不了解,可也曾风闻了一些。他既是肯在国难当头,抛弃一己私利,愿意同张家携手合作,就说明他不是投机取巧的宵小之辈。那么,他势必也会想到热河失守对于中国来说意味着什么,故此他大可以放一百个心,容家援军一定会来。 如今最要紧的,便是怎样撑过二十天。 季元看着地图,想起来一事,遂问张景侗:“驻守热河的是谁人?” 张景侗道:“是赵国强。” 是他?季元蹙一蹙眉,在他的印象中,赵国强还只是个警察厅的厅长,想不到一别不见,他就成为一方镇守使了。若是他在热河,赵国栋必也也在热河。赵国强虽然是张景祖的人,可是赵国栋与他们一同长大一同学习,自来关系亲密,倒是个下手之处。 季元便道:“速速派人去热河联系国栋兄,咱们若是同他打个里应外合,撑过二十天绝不在话下。” 是他?季元蹙一蹙眉,在他的印象中,赵国强还只是个警察厅的厅长,想不到一别不见,他就成为一方镇守使了。若是他在热河,赵国栋必也也在热河。 季元便道:“速速派人去热河联系国栋兄,咱们若是同他打个里应外合,撑过二十天绝不在话下。”可是赵国栋与他们一同长大一同学习,自来关系亲密,倒是个下手之处。(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五章 战场 且不提赵国栋接到来信后是如何表态,单道容绍唐这边在得到季元他们的回信之后,便已领兵启程,快马扬鞭,行色匆匆,一路从河北赶到到唐山,距离热河省会承德,地图上看去也不过只差一步之遥。 只是这一步之遥仍需五六日功夫才可赶得到,不幸,在这期间,容绍唐便接到了前方发来的噩耗,就在两天前,日本人借口日军一个大尉被东北边防部队查获处死一事,发动了沈阳战役。 情势紧迫,容绍唐遂在途中与白博喜和汤从渠兵分两路,一路由白博喜带队,往承德与容绍唐和李季元汇合。一路则由他本人亲自指挥,前往沈阳,抵御日寇。 随军的医疗小组亦是一分为二,姜许有心把宛春和佳颖几个女孩子分到了白博喜部,自己则带着另外几个男医生,跟随容绍唐去往沈阳。 宛春从佳颖口中得知部队要去承德与李季元他们汇合,又是喜又是惊。她此番出来,正为着要同季元见一面,可是见面之后要说的话,她却隐隐不大敢说出口了。 谭家叛变的事情,她尚且没有足够的证据,设若因此而破坏了南北两地政府的联盟,倒是她的罪过了。因此她便小心将此事搁置心头,一切都待见了李季元之后,再从长计议。 从他们出发,到郑州会师,紧赶慢赶少说也用了十七八天的功夫,季元和张景侗手下的七万人马,一面打一面从关外将日本军诱进了关内,配合赵国栋,用前后夹击之计,好歹是保住了大部分兵力,暂时将日本人打出了关内。 但他们剩下的七八成人马,三成变成了残兵,宛春同部队赶到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此前从河北行来,一路繁花怒放,春意盎然,依稀还是盛世太平的模样。却不想在盛世之外,竟浮尸满地,血流成河。 宛春大惊之下,蓦地想起季元就在这里,她慌慌张张的在人群中寻找着,真怕他会是躺在地上的那一个。佳颖等人拦不住她,都在她身后追问道:“你要去哪里?” 宛春也不回答,见那临时搭建起来的病房里,斜三躺四的卧着许多伤兵,忙上前问一个伤兵道:“你可是李家军?” 那人点一点头,宛春急忙又问他:“你们将军呢?李季元他在哪里?” 伤兵伸手一指后头的大帐道:“李将军和少帅都在那里。” 宛春看清方向,一扭头转身就往大帐里跑。 李季元和张景侗苦撑十多日,如今终于撑到容家援军赶来,二人身子一软,正躺在帐子中喘口气。他们虽是统帅,但身体力行,亦在战场受了不少的伤,满地里都是护士给他们换下的伤药。 宛春跑进去的时候,不单换药的小护士吓一跳,连季元和张景侗都吓得从地上一跃而起。 季元初初得见宛春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问了数声道:“囡囡?是你吗?囡囡?” 宛春哽咽着点点头,扑进他的怀里:“三哥,是我,我还以为……还以为你……” “以为我死了是不是?”季元朗声一笑,拍拍她的后背,万般怜爱道,“傻妹子,你三哥我命大得很,阎王爷哪里敢收?倒是你,怎么会到承德来?” 宛春便道:“我是作为军医随容家军一起来的。” 军医?季元眉头一锁,按住她的肩膀,直直盯着宛春的眼睛:“容家让你当军医?”这也太欺负人了,他的妹子是嫁去容家做少奶奶的,怎可让她冒着生命危险到战场当军医去? 季元有些气恼,宛春瞧他误会,忙摇着头道:“不是容家叫我当军医,是我……是我自己瞒着他们,偷跑出来的,容家……还不知道这件事。” “你……”季元张口结舌,他虽知自家的这位小妹妹很有主意,却也不料她的主意这般大胆。再想往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季元当机立断道,“那不行,我不能让留在这里,稍后我就安排人送你回旧京去。” “三哥又要像在旧京那样赶我走吗?不,这一回我决计不会听你的了,要回,也是咱们兄妹一起回去。”宛春颇似赌气一般道,她岂不知战场凶险?可也正因为知其凶险,她才不愿将季元孤身一人留在这里,设若他将来再要受伤怎么办?她虽不能领兵作战,但治一个人多少还是有些办法的。 季元挠了挠头,那一回季元因为逐她出家门,暗里已经颇为内疚了一阵。此刻见她旧事重提,心内不由再次含愧,想她犯起倔来,是连祖父和父亲母亲都拦不住的,当初为着学医,她就没少花费心思。而今要是硬让她走,只怕她转头还是会回来,欲要她回去的话,就怎么都张不开口了。 他们兄妹已有数月不见,再见面彼此都担忧对方境况,倒把旁边站着的张景侗晾了半日。 张景侗初见宛春的时候,亦是惊得合不拢嘴。在宛春嫁人之后,他曾想过无数种再次重逢的场景,或者是她回家探亲,亦或者是他在南京偶遇,再没想到二人会在战场相见。 宛春同季元说完话,余光中终于瞥见一侧里还站着一个人,她愣愣从季元怀中退出,看着那个记忆里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良久才默然颔首,算是打了一声招呼。 张景侗见她分外客气的模样,心底不由一阵涩然,强自微笑了一笑,方向宛春道:“路上还好吗?” “嗯。”宛春点一点头。 她额前的头发近来长了些许,未免行动时多加妨碍,便在头上别了一个黑色的长尾发夹,露着光洁的一张玉面,亦露出额上嫣然的一抹红痣。 比她嫁人之初,更添俏丽和妩媚。 那是他在旧京时候不曾见识过的风情。 张景侗一想到宛春在南京,或许都以这样的面目示人,那容家的六少爷自然看遍了她的所有表情,心底里就隐隐生出懊悔与悲痛。(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六章 南下 二人说不上两句话,就又重归于沉寂。 屋子里有片刻的尴尬,季元打个哈哈,忙将宛春的手一握道:“走,囡囡,你还没有见过哥哥的大帐吧?我带你瞧瞧你,往后你就住在那里,哪儿也不许去。” 宛春勉强笑着同他走出营帐去,再见故人,说不悸动是假,单说悸动似乎也不妥当。大抵便如同少年时她曾极力爱惜的一件连衣裙,待得年长,纵然再怎么喜欢,也穿不上了,到最后还是扔进了衣橱的角落里。 看不见,便也想不起,还曾有过那样的一件衣裳。 她与张景侗的过往,便也似那衣服一般,看不见,也就想不起了。 季元将她领回自己帐篷中,指着那铺设好的床褥道:“郊外天寒,你将就一晚,明日我再叫人给你多找一床被子来。” 宛春忙让他不必麻烦,抬头瞧着季元黑了许多,瘦了许多,却也精炼了许多。果然风霜似刀剑,凌厉了他的锋芒,亦打造了他的体魄。 她凝望一圈,伸手在季元受伤的胳膊上轻柔的抚摸了一摸,道:“三哥,打仗是不是很可怕?” 季元叹息口气,亦是摩挲着自己的伤痕道:“打仗不可怕,可怕的是杀戮。妹妹,你见过外头那些尸体吗?那些……都是跟着我们李家数年的兄弟,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我面前死在日本鬼子的刀尖上,死在日本鬼子的枪眼里,可我却没有办法救他们。” 宛春握一握他的手:“我明白的,三哥。” “不,你不会明白,我亦不愿让你明白。”季元回望着宛春明媚的容颜,他永不愿意去想象宛春遇难的任何一个场景。这是他打小放在手心的小姑娘,纵然她如今长大了,嫁了人,可她还是他记忆中娇娇弱弱的四妹妹。 是他拼了命,也得守护着的雪莲花。 这一回让她闯到了承德来,不得不说是容家的疏忽。不过,前几日容家来信的时候,不说领兵的事容绍唐吗?怎么他没来? 季元好奇的问着宛春,宛春道:“听说他已经赶往沈阳支援去了。” 沈阳被日本侵略的事情,季元自然有所耳闻,即便容绍唐不去,他和张景侗也要赶去应援的。这会子闻听容绍唐已经率军前往,倒给了他们一些喘息之地,只是,他去沈阳,如何不带着宛春? “妹婿难道以为你在我这里会更安全吗?”好笑着道,“若非赵国栋来得及时,他几乎就要做一个错误的决定了,我这里可不比沈阳安全。” 宛春笑一笑,没有做声,心底里却暗暗打起鼓。照她三哥的说法,沈阳方面的战况定然也不容小觑,那容绍唐他……不会有事吧? 她轻轻地咬唇,分明有些担忧的样子,季元见此,不由笑的拍拍她的肩:“放心吧,妹婿其足智多谋,他既是分出两队人马来,想必对于沈阳那边已经有了应对的主意,待我们部队集结完毕,及时赶到沈阳,亦可助他一臂之力。他是你的丈夫,我岂能坐看他出事?” “三哥……”宛春软语娇嗔他一句。 季元报之一笑,他的伤才包扎完全,宛春不忍同他多言,打扰他休息,便借口要回去拿行李,便掀开帐子出去了。 一路上入目的皆是伤兵,回到帐内后,宛春便即刻同佳颖于卿卿一起,赶紧拿上医药箱为伤员疗伤,顶着额上的红痣,整整忙活了一个下午,总算是忙出了些头绪。 张景侗遥遥站在大帐中,半掀起帘子,看她像是一只白蝴蝶,从东飞到西,又从西飞到东,思绪瞬间被扯远了起来。他怔怔在帐子前发着呆,连赵国栋走近都不知道。 赵国栋猛拍他的肩头,笑一声道:“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容绍唐猛然间惊醒,忙将举帘子的手一缩,踱步回到帐中道:“看一看天色罢了。”便问他,“你腿上的伤怎么样了?” 赵国栋道:“幸而没有伤筋动骨,不过是皮外伤,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你和季元,流了不少血。” 张景侗一笑:“男子汉大丈夫,本就流血不流泪。说起来,我们还该要谢谢你,要不是你说动国强突然发兵,凭借我和季元,只怕撑不到如今。” 赵国栋唇角轻弯:“为兄弟两肋插刀,本就是分内事,谢谢二字倒是见外了。不过,你当真相好要同张总统分道扬镳了吗?” “嗯。”张景侗点着头站起身来,遥指地图上的半盘江山道,“你看东北三省,靠着我大哥的政策,如今剩下了只剩下了一省,再这么下去,连旧京都要不保了。这还倒在其次,最主要的是那些无辜的老百姓,他们手无缚鸡之力,遇见日本人便只有死路一条,我们不救,无异于助纣为虐。” “可是你母亲那边……”赵国栋有些犹疑。 张景侗道:“母亲想来也会理解我的,她曾说过,若有一天情形不对,便叫我把张家军拉回关内去。如今张家军十之八九都掌握在了我大哥手里,我的话他们未必听得进去,我也只能和季元走一步是一步了。”说到季元,他还不知旧京李家那边是何情形,忙又问赵国栋,”你近来可有旧京的消息?” 赵国栋道:“旧京里除却你和季元另起旗帜一事闹出不小的风波,别的倒无甚大事。哦,对了,纯美前些日子还有口信捎来,贵府的二少爷闻说南下去了。” 他同大哥都在北方,二哥南下做什么? 张景侗大为不解,忙问:“信里可曾说明缘由?” 赵国栋道:“这倒不曾,如今东北几乎全境沦陷,书信往来实属不易,我也有数日的功夫不曾收到家书了,纯美的信还是未战之前托家丁送来的,她听说东北有难,正恐波及热河,要问我平安。不想她的书信才到没有几日,你和季元的信便也到了。” 这倒是奇怪,张景侗万般想不通张景邺南下的理由,横竖他是张家人,要南下势必也是为了张家,他倒也无需多虑。 只是那个从南边北上的容绍唐,如今又到哪里去了?张景侗自觉今日没有见到他,所见的不过是白博喜与汤从渠二人,不过宛春在这里的话,想来容绍唐亲自领兵应不是假话。 他便叫来一个侍卫官出去问问,侍卫官去不多时,便跑进来回道:“容司令已经往沈阳去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七章 沈阳 沈阳被日军大举入侵的事情,在他与季元到达承德的时候就已经听说了,只可惜二人为了守住热河,分身乏术。此时一听沈阳危局可解,张景侗松了一口气,忙带着赵国栋去找季元,欲要赶往沈阳,与容绍唐并肩作战。 季元也正有此念,只是他们这一走,就怕日军再杀个回马枪,故此便与白博喜商议,留白博喜部与赵国栋部在承德守城,自己则与张景侗赶往沈阳。 宛春听到消息,当然也要跟他们一块去,季元起先并不大同意,承德好不容易安全下来,他想让宛春留下,不愿叫她去沈阳跟着自己冒险。 宛春用尽借口也说不动他,情急生智,拉住季元便道:“我的丈夫在那里,是生是死,我都得和他在一起。” “你这丫头!”季元暗自生恼,想不到短短一年时间,她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就已达到生同穴死同眠的地步。他百般无奈,只得答应宛春的要求道,“你去也可以,不过你要时刻同我在一起,一有危险,我还是会第一时间送你回来。” 宛春大力点一点头,赶紧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她如今已经习惯了这样艰苦的军旅生活,打包起东西来也是熟门熟路。佳颖舍不得她走,坐在床沿晃着她的胳膊道:“咱们两个都留在这里不好吗?你何苦要往沈阳去?” 宛春笑道:“我去,自然有我的理由。” 佳颖托着腮沉思,看她不停在屋里忙来忙去,不禁开口问她道:“老实说,邓医生你……是不是喜欢少司令啊?” “嗯,少司令,哪个少司令?”宛春扎紧了包袱,疑惑地望着佳颖。 佳颖眼珠子一转,瞧着外头并无人过去,方探过身子低低说道:“就是咱们的容少司令啊,母今只有他在沈阳,你急急忙忙非要跟着张家部队过去,不是为了他还能为了谁?” “我……”宛春张口结舌,她思及自己的身份只有寥寥几个人知晓,佳颖缘何会出此言?便咽了咽口水,问她,“为什么会这么说,难道就不兴我是为了救助伤员去的吗?” 佳颖道:“我们这里亦有许多伤员需要救助,怎么不见你留下呢?”她说着,夹目对宛春微微一笑,“你呀,真要成了一个闷葫芦,有什么话都藏掖在肚子里。容少司令年轻有为,但凡年轻女子,没有不喜欢他的,你喜欢他也情有可原。只不过,我可有几句话要叮嘱你,你是知道的,少司令他已是娶过亲的人,妻子还是北岭李家的四小姐,虽说你本身也与容家沾些亲故,但想来是万万比不过李家势力的,你如今这般为少司令着想,恐怕到头来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这都哪跟哪儿啊?宛春几欲哭笑不得,她本来就是容家的六少奶奶,何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眼瞅再说下去,就要越说越离谱,宛春遂将包袱一拎,便赶着佳颖道:“去,去,你赶紧忙活你自己的事情去,我这里忙得很,别再跟我添乱了,有什么话都等我回来再说。” “那我只好盼你早些回来了。” 佳颖让她推搡出门外,再三的告诫她务必注意安全,方离开了大帐。她走不久,季元便着人来接宛春前行。 因为是要去支援沈阳,所以部队一路都是急行军,宛春自然也不能例外。好在天气转暖,衣衫减半,人就比前番来的时候要轻松许多,宛春便也要了一匹马,同季元一道打马赶往沈阳。 沈阳远在辽宁境内,从热河的承德过去,少说也得七八日,部队就是再怎么急行军,人马也少不了休息的时候,季元便同张景侗商定,入夜在营口驻扎。 人马停驻不久,宛春便看一个年近不惑之龄的中年男子,从人群之后打马追上前来,一跃而下,拜了张景侗一声道:“少帅。” 张景侗笑称他多礼,旋即抬手拉起他,二人速往屋子里去了。 宛春好奇看那来人,季元便向她解释道:“那是保国将军郭奇志,你大抵未曾见过他。” 保国将军郭奇志?原来他就是背叛了张景祖的那个“五虎司令”。 宛春了然点点头,季元一瞅天色,眼见夜深,忙也让宛春速去洗漱一番,抓紧休息。 且说那郭奇志一入帐篷,便直直问张景侗道:“听说沈阳那边是容绍唐亲自带的兵?” 张景侗颔首道:“正是,郭叔叔有何见地?” 郭奇志道:“见地谈不上,不过意见却有一二。”他回身望了一眼窗外,恰见着季元送宛春回房,遂又转回身来,看着张景侗道,“适才我们从承德起身,便见那容家军浩浩荡荡,足有七八万人之多,且这七八万人还不算上容绍唐带走的那一部分。闻言他此番不过召集了广州并江苏两地的部队,区区两个集团军就有十多万人众,再想我们,被日本人打死了四五万,让大少爷带走了三十万,余下的总共也就十多万,敌长我消,长此以往,我们还凭何与容家平分天下?” 张景侗负手沉默,良久才低声道:“那么,依郭叔叔看来,我们该当如何?” 郭奇志便将手一比划道:“剿寇也是剿,剿敌也是剿,何不一举两得?” 一举两得?张景侗再度归于沉默,他听得懂郭奇志的心思,他欲要他趁着容绍唐在沈阳剿寇之计,在他背后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诚然,这是个损伤容家军的好机会,只是手段未免太不地道了。 张景侗狠吸一口气,纵然容绍唐娶走了宛春,让他心中倍含怨气,但背后插刀的小人做派,却是他最不屑一顾的。他便是要赢,也要赢得堂堂正正,光明正大,遂谢绝郭奇志好意道:“郭叔叔说的我自然明白,不过眼下攘外还需安内才是,一切都等到驱除鞑虏之后再说罢。” 郭奇志有些失望,摇了摇头无奈笑道:“到那时只怕就没有这么好的时机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八章 食言 郭奇志说罢,蓦地想起方才进来时候看得人,忙抓着张景侗问道:“刚刚和李三爷站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是不是……李家的四小姐,现今容家的六少奶奶?” 张景侗点一点头:“正是她,郭叔叔问这个做什么?” “哦,没什么,倒是觉得……倒是觉得她同少时大不一样了。”郭奇志尴尬一笑,松开手理了一理衣袖道,“说起来,容六少爷在沈阳,为何这位六少奶奶却在这里?” 张景侗涩然道:“也许容司令是认为承德比之沈阳要更安全些,再则,宛春的哥哥也在这里,彼此间多少可以照应一些。” “是吗?” 郭奇志点一点头,被岁月吹皱了的眉头微微一锁,许久才带着一丝笑意道:“当年听闻五爷同这位四小姐之间还曾有过一段过往,如今佳人在前,不知五爷心中如何?” 张景侗讪讪笑着摸一摸鼻梁,片刻才旋转身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我的心思可都在打日本人的事情上。” “五爷当真这么想的话,那郭某就足可放心了。” 郭奇志似笑非笑地拱一拱手,他从张作凌枉死之后,就一直很不看好张景祖的做派,只是苦于自己曾受过张大帅的恩惠,倒不好在他亡后忘恩负义。而今难得李家出了李季元这等英才,拥立着张景侗为新主,他自是不能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当机立断就和张景侗一起离开了张景祖亲部驻守的哈尔滨。 他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眼看打跑了日本人,就有极大的协助张景侗夺回张家大权,可不希望因为一个女人而毁了大家的建业大计。现在既是得到张景侗的一个承诺,郭奇志多少可以宽下心来,将新到的情报与敌情一一说与张景侗听。 或许是风声鹤唳,又或许是忧心沈阳战场,宛春一夜都睡不大安稳,翌日一早天不亮就起来了。因是驻扎在郊外,那草地上的露珠儿,俱都娇滴滴地立在枝头草尖上,人走在上面,湿漉漉的,像是小狗儿的舌头,在脚上轻轻舔过一般。 宛春深呼吸口气,正待要活动身子,却听身后猛然有一道人语:“小心脚下,莫在往前走了!” 宛春一愣,抬出去的脚下意识一落,不想嗵的一声,还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就已经踩进水汪里去了。 她吓得惊呼一声,忙不迭就要抬起脚来,可恨草长,沾了露水越发湿滑,脚下禁不住一个趄迾,人登时就要向前倒去。 电光火石之间,但闻身后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草地上刷刷的跑过来,一把就拉住她的胳膊,堪堪将她从水边拉了回来。 宛春站稳身子,惊魂未定地拍一拍胸口,这才瞧见来人竟是张景侗,容颜霎时转冰,片刻才偏过头去冷冷道了谢道:“有劳张少帅。” 张景侗见状,心里微微地苦笑,低头见她鞋子已然湿得不成样子,便也不去计较她对自己的态度,指着她的鞋子道:“这里前些天刚下过春雨,路面积水,让草盖住使人总误以为会是平地。瞧,你的鞋子都要湿透了,赶紧回去换一双吧。” 宛春低眉看了一看,果然青草绿的行军鞋上满是水痕,她难为情的将脚缩了缩,急急道:“多谢您了。”转了身就要走。 张景侗忙在后问她一声:“你心里还在怨恨我,是不是?” 宛春脚下一滞,恍惚间又听他道:“若你当真怨恨我,就一直这么怨恨下去吧,哪怕你以后回了南京,也请你不要忘记怨恨我。”若是不再爱了,那么就恨着吧,至少恨的话,她这辈子都会记得他的。 宛春怔怔无声,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心里是否还在怨恨他,怨恨张家。从嫁人之后,她的人生仿佛就已经成了放在多宝格里的珍本,外人瞧着稀世宝贵,可翻开一看,一眼便能看到结局。至于这期间的种种,也不过是结局的垫脚石罢了。 她直觉地想要摇头,可是再想着不怨恨,二人之间又能如何?他是张家新起的少帅,她是容家新娶的少奶奶,别看眼下张容两家是结了盟,可待战事一过,总还有一场内战等着他们,作为敌对的两个人,难不成还要做朋友吗? 不,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 既如此,那就当她仍然怨恨着罢!宛春漠然地走开,全然未曾回顾一眼身后那个曾给她的生命带来过欢笑的男子。 季元远远在山坡上望着分道扬镳一般的两个人,提溜一早上的心,这会子才放回了原地。郭奇志从他身后绕上来,用手架在脑门上,也往远处望了一望,倏尔笑道:“李将军好兴致,早起赏风景吗?” 季元让他骇一跳,回过神瞧着远处已并无宛春和张景侗的身影,方冷哼了一声道:“郭将军兴致也不小,也来早起赏风景?” 郭奇志闻言嘿声笑了两声道:“人老了就觉少,兼之心里总觉得有点什么事似得,就越发睡不着了。” “有事?你心里能有什么事?”季元嗤笑道,“昨天看郭将军和景侗相谈甚欢,还以为将军心里的事都对他说完了呢。” “哈哈……”郭奇志朗笑着拍拍季元的肩膀,“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咱们三爷的眼睛,诚然对少帅的话郭某已经都说完了,可是对李将军的话,郭某可还没有说哪。” “哦,你要对我说什么?”季元好奇起来,他同郭奇志之间虽不陌生,却也说不上熟悉。二人虽说都背叛了张景祖,但内中缘由却大不相同。他之所以愿意扶持张景侗,的确也有为李家谋后路的打算,但说到底是他与张景祖道不同不相为谋,与张景侗却是志同道合,两人都是主战派,且都恨及了日本人在东北的烧杀抢掠,故此才在他的掩护下,张景侗往英美寻求了一些外援,再加上他的一些助力,才可从张景祖那边分立出来。可是郭奇志就不同了,他原是五虎司令之一,恩威深重,又有扶持张景祖登位之功,再怎么看,张景祖也不会不善待他。可他偏偏另辟蹊径,在他二人改旗的前夜找上门来,为他和张景侗的叛变添了最后的一把火。 正因猜不透他此番作为,季元心中对于这位谋略颇深的老将总是诸多顾忌,寻常二人交情也只在点头之间而已,多数主意都是由张景侗直接与郭奇志面谈。 这会子他说他有话要对自己讲?季元微微一笑,摆着手道:“但请直言。” 郭奇志便道:“敢问李将军同少帅之间有多少年交情了?” 季元道:“我与景侗乃是世交兄弟,自少时开班启蒙,彼此就已经认识了。” 郭奇志数了数道:“这么说,竟有近二十年的交情?难得!难得!那么,恕郭某冒昧,再问李将军一句,二十年世交之情可抵得过亲情?” 季元颔首道:“足可当同胞兄弟视之。” 郭奇志便又道:“郭某得罪,再问一句,兄弟之情可抵得过兄妹之情?” 季元笑道:“我家中有兄有妹,自来一视同仁,对待景侗亦如是。” 郭奇志道:“若当真要李将军从兄妹之间择一人呢?” “那就恕难从命了!”季元摆一摆手,“手心手背皆是肉,岂能随意弃之?” “郭某要的就是将军这一句话了!” 郭奇志凛然一笑:“将军可曾记得,昔日将军起兵前,曾口口声声说要誓死追随张少帅,郭某和少帅感念将军为人,自当相信将军此言。可如今看来,将军只怕要食言了。” 季元俊眉微挺:“此话怎讲?” 郭奇志道:“众所周知,贵府的四小姐嫁给了容家的六少爷,现今正是容家的六少奶奶。李将军作为四小姐的亲哥哥,设若妹妹有难,心疼妹妹自然不在话下。可设若是妹妹与咱们少帅同时有难呢?不知道李将军会偏向六少奶奶多一些,还是偏向咱们少帅多一些?” “你!” 季元料不到他竟敢出这等诛心之语,一时恼羞成怒,甩着衣袖冷厉喝道:“目今容张两家正在结盟之际,郭将军说出这话岂不有挑拨离间之嫌?” 郭奇志冷笑道:“天下间本就没有不散的筵席,眼下结盟是兄弟,他年反目便仍是仇敌。倒是李将军,你会选择哪一方而战呢?” “选择谁是我的事,就不劳郭将军费心了,郭将军若是实在闲得很,就多留点力气,到沈阳身先士卒吧。哼!” 季元冷冷一瞥郭奇志,遂将军帽一戴,转身便下山坡而去。 郭奇志隐隐笑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在营帐前一个温柔的女子身上淡漠的掠过,许久,方负着手从山坡上下来,整装出行。 大抵是快要临近沈阳,从承德见过一次的血腥战场,在这会子便又见了一次。宛春虽是医学生,但学得多是纸上谈兵,便是在广济医院,所见的也不过是为着动手术而做的开刀,哪里曾看到眼下这等凄惨情景。开膛破肚的尸体随处都是,有老人,有小孩,甚至还有快要生的孕妇。她抑制不住地在一旁干呕起来,季元正怕她受不了这场面,忙从前面赶来道:“囡囡你没事吧?“ 宛春摇摇头,看着那一地尸体不语,季元便向她解释道:这些应是日军做的孽,日军叫容绍唐他们打跑了,只是没来及掩埋尸体。咱们今夜会驻扎在这附近,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先把死难的人安葬了再说。”(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九章 温柔 宛春点点头:“看尸体的样子已经开始腐烂了,要尽快掩埋才行,如若不掩埋,腐烂的尸体就很有可能会污染水源,加上近来才下过雨,活下去的人饥不择食,就会去找水喝,万一喝到被污染的水源,这样下去只怕会有瘟疫发生。” 季元答应一声,事不宜迟,便将宛春搀扶起来,送她去马车上休息罢,就指使人开始安置尸体和侥幸活下的百姓。 宛春稍事休息之后,也开始下车四处查看伤员。此时天色近晚,艳丽的晚霞布满了半边天,仿佛在蓝绸缎上烧起的熊熊大火,从天边一直烧到了地平线。 宛春低着头,正为一个年约六七岁的孩童包扎伤口,他是侥幸被父母藏在了身子底下,才躲过了日军的刀尖。只可惜发现他的时候,他已在父母尸体旁守候了两天了,小小的脸上满是惊慌,被刀尖划破的手腕处,鲜血都已开始干涸。宛春望之,心疼难耐,一面小心替他清理伤口,一面细声细气的同他说话,宽慰他幼小的受伤的心灵。 孩子初时怕极了她的接近,待得她软语劝慰之后,紧绷的小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天真无邪的面容上,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望着宛春,饱含着希望问她道:“姐姐,我爸爸妈妈只是睡着了对吗?” 宛春眼眶微红,缓缓摸着他的额头道:“嗯,睡着了,他们为了保护你,实在是太累了,要睡很久很久才可以。” “很久很久是多久呢?” “等你长大,便知道了。”宛春温柔擦去他脸上的泥浆,静默了片刻,才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子奶声奶气道:“我叫小志。” “小志是吗?”宛春揉揉他的头,起身将他抱起来,“姐姐先带你回去洗一洗吃点东西好吗?”两三天没有东西吃,她几乎想象不到这么小的孩子,是如何撑到现在的,心里酸苦难言。 小志也乖巧,宛春抱起他,他便伸出手乖乖的搂住她的脖子。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被落日的余晖拉的很长很长。 张景侗从前头巡视过来,扭头见着宛春挺着纤细的腰肢,吃力的抱着一个孩童,忙大阔步的迈过来,伸手就要从宛春手中将小志接过去。 宛春下意识闪了闪身,待看清是他,还未曾放手,却不料怀中的小志受此一惊,瞅着他一身军服,像极了那日屠戮他们村庄的官兵,当即吓得哇哇大叫起来。他一闹腾,宛春越发抱不住他,正轻声哄劝的时候,张景侗瞧着孩子在她怀中四脚乱蹬,正怕蹬疼宛春,更加要将小志抱过来。 小志眼看躲不过去,惊吓过度,冷不丁一把扯过他的手臂,张口就咬了下去。小孩子牙尖,用力又没有分寸,张景侗只觉那手臂上仿佛被马蜂蜇了一般,禁不住呼痛撒开手,宛春低眉看去,但见他手臂上一个醒目的牙齿印,殷殷往外冒着鲜血。 她立时吓了一跳,慌忙拍一拍小志的脊背道:“这个叔叔是好人,小志不可以咬叔叔。”遂将他放下来,拉过张景侗的手臂道,“伤口已经见血了,不清理的话,怕有感染的危险,正好我这里有现成的药,你等一等,待我拿来给你敷上。” 说罢,人就闪身进帐子中去给他取药来,张景侗只手捂着那个牙齿痕,初时的疼痛已然过去,若在以往,这等小伤他自然不必放在心上。但如今看着宛春如此介怀,心里却颤颤激动起来,愣愣的站在营帐外头。过不多时,宛春果然拿了白纱布和一瓶药膏出来,替他涂些药,裹上了纱布道:“这两日手臂伤处注意不要沾水,伤口虽不深,到底还需再换一次药才可以。这是药膏,你拿去,到明日今时再换吧。” “哦,好。”张景侗忙伸出手将药膏接过来,讪讪一摸伤口处,洁白的纱布轻柔的覆在那里,绵软的仿佛美人指尖拂过一般。他握紧了药瓶,看看小志,便接着道,“这个孩子是当地人?父母可还在?” 宛春摇摇头。 张景侗叹息口气,自战争爆发以来,各战场多得是失去亲人的人,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能例外。眼看宛春要生出照顾小志的想法,考虑她一个姑娘家,带着六七岁的男孩子,总归是有诸多不便,就自做主向宛春说道:“既如此,就把他交给我照料吧,再不远处我看有几户人家亮着灯光,想必是幸存下来的百姓。他是当地人,咱们带走他,行军途中也不好保证他的安全,倒不如过两日将他放在老乡处抚养,若是经济不好的话,我身上还有些钱财,可以都给他们,足可保证衣食无忧。”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主意,宛春仔细想了想,也就答应了他这个想法,半蹲下身,抚摸着小志的面庞,指一指张景侗对他道:“这位是我们的张少帅,是来帮助你们打鬼子的,不是坏人。你记住他的样子,这两天就同张少帅住,好不好?” 小志望着她的眼睛,默然无声。 张景侗微微含笑,亦是半蹲下了身子,探手将他的小手握住道:“叫我张叔叔就好,你叫小志是吗?不要害怕,坏人已经被打跑了,以后每人敢来欺负你,你看见外面那些骑马的人没有?他们都是来保护你的。”他的手掌宽厚而有力,温暖着小志冰冷的手指,亦温暖他那一颗惊慌失措的心。小志看一眼张景侗,又看一眼宛春,许久才在她二人温和地目光中,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张景侗呼口气,他自来没有哄小孩子的经验,难得成功一回,便伸手将小志举起,骑跨在脖子上,笑道:“走喽,叔叔带你骑大马去。” 宛春不料他有此举动,一惊之下,忙仔细叮嘱他两个道:“小心些,别再摔着孩子。” 张景侗回眸一笑,看她人站在帐子中,白衣若雪,容颜似玉,美得仿佛画中仙,一时竟无端生出这是一场梦的错觉。 曾经,唯有在梦里,宛春才会对他这般温柔。(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章 乱说 张景侗一时心情大好,带着小志回到自己营帐中,好生替他洗漱一番,又让人给他拿一些馒头和水来,一面看他吃完,一面铺床叠被,好使小志睡一个安稳觉。 宛春洗了洗手,外头来了一个小兵喊她出去吃晚饭。行军打仗,饮食上自然不会有太多讲究,所谓的晚饭也不过是炊事班临时用土堆了灶台,架上大锅烧些米粥,大家伙分点馍馍大饼,就算是齐活了。 众人只道她是医生,却不知她与季元之间的关系,更不知她和景侗之间的过往,且宛春自来平易可亲,从不仰仗身份别开新例,都是同那些士兵同吃大锅饭。那些小兵蛋子间或捕着野味,也会乐颠颠跑来分她们医务组一份。 由是宛春洗过手,照旧拿上自己的碗筷,和医务组的其他同事一起往外头走去。炊事班掌勺的大师傅一瞧见她们来,忙伸出手接过碗去给她们各自打了一碗粥来,又分别给她们一人一个馒头并些咸菜。宛春拿上粥碗就要走,忽然间却从身后冒出一双碗筷来道:“给我也来一份。” 那打饭的师傅一愣,忙不迭弓着腰接过碗去,小心打满了一碗粥,再小心递到张景侗手上,照旧和宛春她们一样,送去一个馒头并些咸菜。他想一想,又从咸菜里扒拉扒拉几下,愣是扒拉出几块新鲜的腌萝卜来,舀到张景侗碗中道:“没甚好东西,少帅将就尝尝新罢。” 张景侗笑着谢过他,转过身来却向宛春问道:“你坐哪里?” 宛春不待说话,她旁边站着的小护士已然开口指着前方道:“那边。” 张景侗点一点头,随即示意宛春:“那就一起去吧。”说罢,也不等宛春回复,人就已经往小护士指引的方向去了。 小护士端着粥碗,一脸惊喜的向宛春道:“那个人当真是少帅吗?不仅比想象中要年轻,而且还……还要俊秀多了。” 宛春无言失笑,捧住了自己的粥碗,默不作声的往自己营帐的方向而去。 小护士急急也端住碗跟她后头快走两步,二人并肩坐在打扫过的木桩上,张景侗自然也就在她们对面席地坐了下来。 他含笑看一眼宛春,见她沉默着只是低着头小口小口的喝着粥,手上拿着的馒头里尚还夹着一些咸菜,忙从自己碗中将那几块萝卜干挑出来,夹放到宛春碗中道:“咸菜味道有些重,只怕你吃不惯,这萝卜干是新腌制的,配着米粥,正当清脆可口。“ 宛春一怔,看了看碗中几块缨穗红的萝卜干,许久才轻声道了谢,又将萝卜干分给身旁的小护士两块。小护士受宠若惊,连声谢了几句,便问张景侗:“少帅不吃吗?” 张景侗摇一摇头道:“我不大爱吃这些,白粥配着大馒头,就足够了,还是你们吃吧。” 宛春从余光中觑他一眼,再三想了想,一鼓作气的将萝卜干配着白米粥吃完,端着碗起身往屋里去,张景侗正犹疑自己是否得罪了她的时候,却见宛春又从帐子里走了出来,手上的碗还在,却是清洗过了,里头盛着一碗菜梗子一样的东西,递到他面前道:“快吃吧,这是我今儿摘来的马齿苋,已经用水烫开过了,我早些时候从炊事兵那里还要了些盐和米醋拌进去,原是打算给小志吃的,如今你既然说他吃过饭睡下了,这马齿苋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拿来大家分吃了才好。” 张景侗赶紧放下碗,伸手接过去,用筷子夹了一些放在嘴里尝了尝,酸酸凉凉的,倒比咸菜要好吃许多。他不禁多尝两口,错眼瞧见小护士眼巴巴望着他手中的碗,忙也示意她尝一尝。 小护士果然也吃了几筷子,不觉竖起大拇指夸赞起来:“邓医生,你真是神了,不过是普普通通的野菜,竟也可做出这等美味来。” 因为要隐瞒身份,季元和张景侗都默认了宛春作为邓宛儿的存在,这会子小护士一夸,宛春不甚好意思的勾动一缕发丝别在耳后,浅笑道:“我也不过是照本宣科罢了,马齿苋药食两用,有清热利湿、解毒消肿的作用,故此在民间有长寿菜的美誉,而且马齿苋生命里也顽强,不论是园地还是荒野,都可生长,老百姓常常采来拌凉菜。眼下正在行军,可惜缺少调料,若不然味道还会更好。” “这就已经够好的了,真不知再好下去,会是什么味道呢。” 小护士意犹未尽,便是张景侗也深深觉得甚为可惜,他还是头一次吃到宛春做的菜,便是野菜,也比曾经吃过的那些山珍海味还要诱人心脾,一念间,冷不丁就开口道:“若要调料也好办,待打完鬼子,咱们回到旧京,自然什么都齐全了,到那时你尽可大展身手。” 他话一说完,宛春面色陡然间就变了几变,讪讪笑着将空碗一收,默不作声就仍回她自己的帐篷中去了。张景侗呆呆捧着碗愣在原地,这才想起,便是回到旧京有了调料,宛春也不可能再做野菜给她吃了。 她如今……可是容家的六少奶奶,为何自己刚才就给忘了呢? 张景侗一腔热心转淡,呼噜两口将那剩下的米粥扒拉完,就把碗筷一拿,自去回帐子里歇息,徒留小护士在原地,一会儿瞅瞅宛春的帐篷,一会儿再瞅瞅远处的最大的那个营帐,心里头直觉方才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般,可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她不明所以,忙也扒拉两口饭,端着空碗钻进宛春的帐篷,趁她没有睡,赶紧坐在她被褥旁低低问道:“邓医生,你和少帅之间……你们……” “我们什么事也没有。” 她一语未完,就被宛春突兀的打断了。小护士眨巴眨巴眼,自己什么还没说,她就答出了这么一句,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果然,邓医生和张少帅之间是有事情的。本来嘛,男未婚,女未嫁,且又都生的如此好容貌,在一起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小护士捧了捧碗,蓦地轻轻一捣宛春的胳膊笑嘻嘻道:“放心吧,邓医生,我嘴巴很严的,绝对不会出去乱说的。”(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一章 神秘 宛春瞥一眼她故作神秘的样子,噗嗤失笑道:“你胡说些什么呢,放心什么放心?有那猜忌的功夫还是早早回去多睡一会子吧。”说罢,便起来伸手将她推出帐外去。 小护士吐吐舌头,只当她是害羞了,带说带笑着出了帐篷,也就回去睡去了。 宛春待她走后,自个儿坐在帐子里呆呆思量一回,这才合衣囫囵睡下。 春日的早晨总是来得分外及时,宛春睁开眼,便已见得四处天光大亮。她叠好了被褥起身,半掀起帘子朝外一望,正瞧着一轮红彤彤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像是旧日里母亲常常拿在手上摩挲着的红宝石。 她微生笑意,才要放下帐子来,却见她的三哥季元正大踏步的从远处走来,看见她便笑道:“囡囡昨夜睡得好吗?” 宛春点一点头:“夜里凉是凉了一些,好在带了厚衣服,倒也不觉得冷了。” “那可真是辛苦你!”季元一笑,一面握住她的手,一面掀起帐篷,兄妹二人携手进帐子里又道,“行军打仗的人过得都是风餐露宿的日子,我起先还真怕你受不住,想不到你竟坚持下来了。” 宛春道:“苦一点倒没什么,最苦的还是这些无辜牺牲在战争里的老百姓。”她上一世虽家境清寒,到底也算是有吃有穿,这一世得天独厚,几乎享尽万般宠爱,就越发不知穷苦人的感受。独独这一趟随军出来,遍地可见死难者尸体,举目便是颠簸流离的难民,让她心中不无震撼便是在容家受得那一点委屈,到如今也不算什么了。 他们兄妹虽重逢了多日,但碍于急行军,倒没有多少时间用来叙旧,此番季元特地一大早的找来,也是想着在今日启程之间,两个人可以说说话。他对于那日赶宛春走的事情,尚还耿耿于怀,也正想寻机再给这个自来疼宠的小妹妹陪个不是。由是二人入内一坐下,季元便道:“四妹妹来时可曾怨恨过我?” 宛春疑惑道:“三哥这话从何说起?” 季元不甚好意思挠挠头,遂将自己来意说了,宛春掩口笑了两声,嗔他道:“都多久远的事情了,三哥还放在心上呢。说实在的,初时我是恼于三哥的不近人情,不过回南京时候我就已经想通了,三哥也是为咱们李家好,亦是为我好。当初是我和母亲考虑不周,只盼三哥早日坐稳交椅,却忘了三哥的能力早已经不必我和母亲担忧。” 她这般善解人意,季元深感于怀,长长叹息着道:“也是我做事欠妥当,当日明明有更好的法子同四妹妹你说清楚,我偏生挑了一个最蠢的,非要将四妹妹逐出旧京去,且还是当着妹婿的面儿,也不知妹婿回去后要怎么想我这个大舅哥呢。” 宛春莞尔,说到旧京,说到母亲,兄妹之间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宛春思及如今已是四月初,自己当年就是在四月里的时候成的亲,一晃眼一年的时间就过去了,她不及慨叹,忙去问季元:“你和周湘的婚事可都订好日子了?目今父亲的祭日已过,你们也该是时候成家了。” 季元嗨了一声道:“敌未灭,何以家为?大抵是要等打完仗以后了。” 宛春皱一皱眉,倒不甚赞同:“谁知道什么时候打完仗?这岂不是要让周湘一直等下去?” 季元笑道:“我们如今成不成亲,都无甚要紧,横竖周湘是既定的李家三少奶奶,她自在李家等我便是。” “你们这些男人简直都没个良心!”宛春哼了一声,周湘再怎么豪爽,终归还是姑娘家,哪里有让人家姑娘一年一年干等着的?要说有个期限还好,可打仗这种事情,一年半载有之,三年五载亦有,岂可说得准?她不免要替周湘报声委屈。 季元无奈失笑道:“好妹妹,是不是妹婿他曾得罪了你,你竟把气都撒到了我头上?”他说得何曾有错,男子汉原就四海为家,何况如今倭寇未灭,自己生死还是未卜之数,怎敢就在这个时候匆忙结婚,白耽误一个好姑娘?只不过这种大不吉利的话他不敢同宛春讲明白而已,笑着打趣宛春两句,就此换了话题。 宛春一见苗头要往自己和容绍唐身上引,自然也不敢让家里兄长知道自己与张景侗不过是对挂名夫妻,便也笑了一笑,未曾接他的话茬儿,就问起大哥伯醇和大嫂曼之的事。 季元道:“他们两夫妻如今正经的是夫唱妇随了,大哥一人开办日文学校还不够,还要把大嫂拉着也去学校里当个女先生,母亲管不到他们两个,也就只好随他们去了。” 宛春笑了一阵,想不到这一桩错误的政治姻缘到头来却成就了一段佳话,说起伯醇,言谈间就不得不提到她的二姐仲清,再要说到仲清,就不免想到她从南京来时遇见的蹊跷事。 宛春笑容微微转淡,遂问季元:“三哥这半年来可曾收到二姐姐的消息?” 季元摇头道:“我这一年在外的时间远比在家中的时间要多得多,寻常也只是母亲和大哥会往天津发一发电报,至于二姐那边,或许母亲收到过消息,我倒未曾收到。” “那么,关于二姐夫的事情,你也未曾收到过什么消息吗?”宛春又问。 季元心里生疑,困顿反问她:“二姐夫有什么事情?是不是二姐姐给你去信了?” 宛春摇摇头:“我也有数月未曾收到二姐姐的来信了,一仁刚上大学的时候,曾到上海那边探望过二姐姐,回来说二姐姐产后落下了后遗症,身子不大好,正在家中调养,不大见客。我起先也以为是二姐姐生病了,故此没有消息,可后来我在南京见到一个人,深以为上海那边必然有事瞒着我们李家。” 事涉李家和仲清,季元自然关心,忙追着问宛春:“是何事情,你快说给我听听。”(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二章 不保 宛春遂将在南京酒楼看见东子和沈岸见面的事情说了,又道:“谁都知谭家与李家是姻亲,平素与容家绝无往来,怎地这样两个人会单独见面了呢?且还见得如此神秘。”若非她们那日一时兴起进那间酒楼吃饭,怕是永远都不知道他们私下会面一事的。 她只是凭借直觉倍感起疑,季元却深知这其中定有猫腻。再一推算宛春说的他们私下会面的日期,联想起前后那阵子南北两地发生的事情,略一沉吟,不由将手在膝上一拍,恼声恨道:“谭家竖子不足为谋也!” 宛春一惊,忙道:“姐夫他到底想干什么?” 季元恨道:“他要背叛李家,投靠容家去了。妹妹可能不清楚,去年谭家曾把沿海的驻军都拉回了内陆,那时我和爷爷就曾探讨过他此举意欲何为,亦曾去电问过他,他只说是调整几支队伍回内陆进行演练。我们想他毕竟是我们李家的女婿,没有必要对我们撒谎,倒也并未在意。如今听了你的话,那谭家竖子将沿海驻军拉回内陆,哪里是为了演练,而是向他们容家示好呢。”毕竟上海是李家安插在容家心腹上的一根毒刺,或早或晚,都得刺他一刺,容家憎恶谭汝霖的兵马早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设若谭汝霖将沿海守军都拉回上海当地,这就无异于是胳膊肘往外拐了。倘或他再与容家达成了结盟,那么上海方面的驻军不但不能成为李家的左膀右臂,反而还会成为一把双刃剑,把李家自己割得遍体鳞伤。 假使这一切都如同他所预料,那么……那么仲清的处境,必然是危险极了。 唯有仲清处境危险,谭汝霖才敢铤而走险,甩开李家奔向容家。 季元忙将其中利害告知宛春,宛春心里扑通跳了两跳,对于谭汝霖的为人,她早有所见识。先是李玉君,再是陈芳菲,这等薄情寡耻且见色忘义之人,能对李家忠心才是奇怪呢。只不过,她们就任由他在上海作威作福不成?还有她的二姐仲清,现如今还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她来时虽叫秀儿和李桧去上海送了消息,叵耐随军的时候出发太急,也没能给秀儿她们留个口信,万一二姐真有个什么事儿,秀儿可要到哪里找她诉说去? 宛春急得几欲将唇咬破,只恨自己处事不周全,季元拍一拍她的肩,劝慰着她道:“此事非你的错,也是我们李家识人不清,错让二姐姐落到狼窝虎穴里。妹妹放心,我既是知道此事,必不能让谭家欺负到我们李家头上去,我稍后就写一封信送到李家,叫母亲告知姑母一声,往镇守使署探视探视二姐,若二姐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谭家就等着给二姐谢罪吧。” “眼下也只好如此了。” 想来有姑母在上海,谭汝霖就是再兴风作浪,也得收敛几分。至于他和容家的结盟,哼,有她在容家一日,岂会让他们谭家过得安心? 宛春暗里咬牙,重活一世,她对于薄情的男子总是厌恨至极,前番为着仲清和肚子里的孩子考虑,她已经放过了他一马,想不到竟会给仲清留下这么大的后患。且等着她回到南京,头一件事就是找他们谭家算账去。 他们两兄妹只顾着在帐子里说话,不料隔墙有耳,那帐子又分明是个不隔音的,张景侗抱着小志,原是想宛春昨夜温善的好态度,一念兴起,正待要以小志做借口来找宛春说说话,谁知就听到他们兄妹说起谭家投靠容家一事来。 这可真是个了不得的坏消息,那上海能被李家从容家口中夺过来,正是因为上海的镇守使是李家的东床快婿。而今这东床快婿居然另择新榻而卧,不说李家损失一员猛将,单他们张家而言,便已失了一统江山的先机。 张景侗修眉微沉,一双幽暗的眸子中波光冷凝,片刻,方抱着小志循着来时的路,慢慢走了回去。小志自昨夜之后,已经同他十分的亲密,这会子瞧他往回走,不由问道:“张叔叔,我们不是要来找大姐姐的吗?” 张景侗淡淡一笑,抱紧了他道:“我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没做,得赶紧回去。小志听话,先去同哥哥们骑马,回头叔叔再带你去找大姐姐。”话毕,随手就招来一个路过的士兵道,“把孩子带去玩一会儿,待我忙完事情再来找你们。” 士兵敬个军礼,战战兢兢从他怀中接过小志,自去带他往别处玩去。 张景侗理一理被孩子的手脚弄乱的衣襟,一刻也不停留地大步向一个正在拆卸的帐篷走去,一入内便对帐篷里的人道:“你们都先出去吧,这里有我和郭将军就够了。” 三个正忙着拆帐篷的士兵连连点头,退了出去。张景侗便将那一半耷拉下来的帐篷一拉,仍是拉回了原处。 郭奇志瞧他神色不对,举止又是在奇怪得很,不觉在帐篷里的小马扎上坐下来,笑望他一眼道:“少帅今儿是怎么了?怎敢惊动你来给我拆帐篷?” 张景侗不言,亦从旁边拿过一个小马扎,靠近他坐下方道:“郭叔叔,我有件要紧事要同你说。”便将从宛春那边听来的事,一句一句,句句不落的全都告诉了郭奇志。 郭奇志果然也是一惊:“少帅当真听得清楚,谭汝霖背叛李家要投靠容家去了?” “嗯,我听得再清楚不过。”张景侗再三颔首,“据说他的人同容家的人已经四下会过面了。” “不妙,不妙,大为不妙啊。” 郭奇志抚一抚掌,对于李家军,他也曾有过调查,但调查最多的,也不过是李家的嫡系部队。而有关李家这个姻亲部队,苦于远在上海,行动不便,他就只在传闻中听说过几句。原以为上海有他镇守,还可死守寸土,作为掣肘容家的一把利剑,却不料利剑虽在,可是剑尖居然掉转头对准了北地,不由深深锁起眉道:“想不到容家同我们结盟,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早在南京就已同谭家达成了联盟,如今又借口打鬼子骗取我们信任,深入到了张家腹地。倘或他们打完鬼子,与谭汝霖部两下夹击……少帅,只怕张家祖业不保啊!”(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三章 人心 张景侗沉默不言,容家与谭汝霖的结盟,无异于是晴天霹雳,劈在了他的脑海上,不需郭奇志说,他就已经开始疑心容家驰援北上的意图了。 若当真容家临到头来,撕毁盟约,反击张家,以张家如今的势力,恐怕必不是其对手。 那么,当初与容家签订合约的他,可真就是引狼入室了。 他面目冷凝,一腔心事毫无保留的,尽皆显现在了脸上,郭奇志望之片刻,遂又将帐篷上的帆布扯紧了一番,低声向张景侗献计道:“好在如今我们手中还有一个制胜的法宝。” 张景侗怔怔问道:“郭叔叔言下何意?” 郭奇志神秘一笑:“少帅,容家里可是有个人质在我们手里头握着呢。” 他不过点了一点,张景侗却猛然醒悟,双目微睁,冷声便呵责郭奇志道:“宛春是季元的胞妹,李家又与我们张家有恩,让宛春做人质?此计断然不可行!” 郭奇志道:“少帅如今还顾念着昔日旧情否?可知人心隔肚皮,最是难防?你只道她是李家四小姐,可别忘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如今可是正儿八经的容家少奶奶。那容绍唐行军,带了谁不行,为何偏偏要将自己的夫人带上战场?岂不知战场刀枪无眼,其夫人手无缚鸡之力,又最易落人手柄?更何况,他最蹊跷的还在于前往沈阳驰援,竟将自家夫人放到承德与我部汇合,这是为什么?这难道不是为了让其凭借李家四小姐的身份,凭借与少帅昔年的旧情,伺机做个内应?” “不,宛春绝不会做这些事!” 张景侗不待他说完,便决然断言,将郭奇志余下的话尽皆堵了回去。郭奇志一时气噎,冷面站起身道:“既然少帅听不进郭某建言,为何却又到此帐中来?” 张景侗垂着头无声沉默,两只手交叉在一起握了一握,许久才扭头掀起帐篷,径自走了出去。 郭奇志跟在他身后追了两步,眼看他无停住的势头,恨得一甩帐子,便向外喝骂两声道:“人呢?都死哪里去了?还不速把帐篷拆喽!” 那起子原被打发出去的士兵,正远远站在一棵大树底下闲话聊天,冷不丁听见喝骂声,赶紧都将口中的草杆子一吐,忙不迭都跑回来,齐齐动手再次拆起了帐篷。 却说张景侗一路铁青着面孔急行回到自个儿营帐中,季元遍地找不着他,猜测他会在郭奇志那里,正待要从帐中出来,猛抬头与他打个照面,不觉笑道:“当真说曹操,曹操到,我正有事找你呢。” 张景侗睨他一眼,掀开帐子进到屋中,将凳子上的皮带捡起来,顺手系在腰间,便问他:“什么事?” 季元道:“不是什么大事,就问你打算何时启程,我也好命令下去。” 张景侗系腰带的手轻顿,凝思半晌,方重新低下头去,将腰带扣上道:“不急于一时,这里伤亡如此惨重,也不知活下来多少人口,我思量要找个人去各处看看,若有孤寡老人落难儿童的,都一并安顿好再说。” “这事耽误的功夫可就多了。”季元微微皱眉,“那些老弱病残幼虽无辜可怜,但也无需我们整个集团军扎营救助,不妨留下一支队伍在这里巡查,其余人仍赶往沈阳,岂不更好?”沈阳那边战况还不知是何情形,他们委实一分一秒都耽误不起。 张景侗却已然下定决心,穿戴完军装便转过身对着季元道:“我们此行统共带了三万人马,再要留下一支部队,还拿什么去驰援沈阳?不若安置完这些老弱病残,再走也不迟。” 不迟?季元眉头越发皱成一团,打仗讲究的莫过于兵贵神速,再这么晃晃悠悠下去,等到沈阳,别说黄花菜凉了,只怕容家军死伤士兵的坟头草都该长有一人高了。 他们二人都是陆军讲武堂的出身,没道理这么浅显的兵法他懂,张景侗却不懂。 季元心思百转,脚下的步子挪了几挪,良久才向张景侗沉声问道:“你是不是……要借此打算耗尽容绍唐的一兵一卒,与日本兵拼个你死我活,再去坐享渔翁之利?” 张景侗冷笑一声:“你把我张景侗当成什么人!既是与容家签订了盟约,我自当会遵守,又何来坐享渔翁之利之说?” 季元面容严肃,负手冷声道:“我以为你会和你的大哥不同,容家与我们有约在身,盟约上分明说过,南北两地搁置争议,联手抗日,待得他年天下太平,再谈南北分治。言犹在耳,你怎可突生二心?岂不让人说我们北地不仁不义?” “别人若不仁,我又岂会无义!” 张景侗仰首长眺,只看着那地平线上的脉脉青草道:“季元,除此之外,你就没有别的话要同我说吗?” 季元哼了一哼,甩手而立:“没有了。” 张景侗余光中瞥他一瞥,沉默片刻方道:“既如此,你先回去吧,待启程时,我自会着人通知你。” 季元神情一凛,不想到这个时候他还要坚持停留在此地,便道:“好,我回去等你,待过晌午,若还无人来告知启程时间,我自会带我的人先走,赶往沈阳。” “你这是要同我决裂?”张景侗猛地转身,满是不信的盯住季元。 季元长叹一声:“非是我要同你决裂,而是我不能背弃盟约。”且不说君子有重诺之美德,单看在容绍唐是宛春的丈夫一事上,他就不能冒这个风险,让容家军耗死在战场上。话再说回来,他们当初能从张景祖那里改旗易帜,多多少少也因为尚有容家虎视在侧,张景祖投鼠忌器,不敢贸然就与张景侗刀剑相争。倘或因为他们的见死不救,而让容绍唐有所闪失,那么第一时间张景祖就会发兵沈阳,袭剿他和张景侗。 张景侗以为自己与张景祖有同胞血缘,他必不会对自己痛下杀手。却不知,他李季元与张景祖可没有什么大交情,张景祖大可以打着消灭叛军的口号,合五虎司令余下几部军马,围剿李家军。只要李家军一倒,张景侗的靠山自然也就没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四章 百害 这种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他是誓死不会做的。 张景侗想不到季元心念如此果决,待他走后,自己在帐中沉思许久,才招招手,换来一个小兵,低声嘱咐他几句,小兵听罢自是领命去了。 且说季元带着一身怒气回到宛春帐子里,正把宛春吓一大跳,放下收拾的行李箱,赶过来拍着他的肩膀笑问道:“怎么了,三哥,外头说没说什么时候走?” 季元对张景侗的话尚且介怀于胸,闻言便哼声回道:“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过了晌午,我们即刻就出发。” “嗳?”宛春颇有些不明所以。 季元张口欲言,细想了想,却又觉这些事非同小可,怕告诉了宛春,倒徒增她的烦恼,故而忙又闭上嘴,片刻才重启唇道:“说是有些百姓要安顿。” 宛春点一点头,不疑有他。既是时间充裕,她也就不赶着收拾行囊,看一看怀表的时间道:“这个点儿了,也不知道小志吃饭了没有,我过去看一看他。” “小志?小志是谁?”季元疑惑扬眉。 宛春笑道:“是战场里捡到的一个孩子,据说刚满六岁。” ”四妹妹还是那么心地善良。”季元喟叹一声,有如此性情的女子,他又怎可忍心使她失去丈夫?故而,竟越发坚定要赶赴沈阳的念头了。 宛春含着笑,问过季元是否吃了早饭,待听他说早起已经吃过些干粮了,便也不再同他多言,端上搪瓷茶杯子,里头盛着昨晚上剩下的一个馒头,并些萝卜干,就往张景侗帐子里去。 小志骑了一圈大马回来,也恰恰在帐子跟前下马落了地,一见宛春,当即张着双手奔向她跑来,抱住她的腰肢嘻嘻笑问她:“大姐姐,你是要来找我玩的吗?” 宛春蹲下了身子,腾出一只手给他擦擦汗道:“当然是要来找你的呀,瞧瞧你,又玩的满头大汗。你吃过早饭了吗?” 小志点点头,倏尔又望着宛春手里的搪瓷杯子摇摇头:“只喝了点米粥。” 宛春失笑,将被子放到他手中道:“喏,我给你带了馒头来,你快些吃吧。” 小志欢笑接过去,拉起宛春的衣袖,便要将她往帐子里拉去:“大姐姐,你进来,咱们一起吃吧。” 宛春拗不过他,二人一进帐子,张景侗正在帐中起草文件,听着动静下意识回眸一望,瞧着宛春和小志两人,便将手下的文件一扫,放进了文件夹中,起身望着她两人道:“你们何时约在一起来了?” 宛春还以为这个时间他已经出帐篷忙活去了,此刻乍一会面,倒陡生出几分尴尬来,忙摆着手道:“我只是来给小志送个早饭,不想却打扰你了。” 张景侗微微带笑,招手示意小志过去坐下,自个儿却站起身,走至宛春面前:“无妨,你来正好,我也有事要拜托你帮忙。” “什么事?”宛春不觉好奇,她可没什么大本事能帮得起堂堂一方少帅。 张景侗笑指一指手臂上的纱布:“我一只手换药着实费劲些,既然有医生在,还要麻烦医生帮我换个药吧。” 宛春这方想起来他昨儿被小志咬伤的事,忙问他道:“我给你的药膏你放在哪里了?” 张景侗回身从大衣兜里掏出一方帕子,层叠展开,不多时帕子中赫然出现了一个小药瓶,正是昨儿宛春给他的。如此郑重其事的放在衣兜里,可见他珍视的程度。张景侗拿出药瓶,递到宛春手中,宛春颊面轻红,伸了手将那药瓶拿过来,小心为张景侗拆开纱布,凝目看那牙齿印上已经开始要结疤了,遂倒了些膏药在手中,一面替他在手臂上抹匀,一面叮嘱着他万不可近水,而后方仔仔细细仍旧用那纱布将牙齿印包裹上。 张景侗低眉温柔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凝神聆听她的每一句话语,只盼这难得的良辰过得慢些,再慢一些,才好。他们已经许久不曾这样说过话了,亦许久不曾这样面对面相处过,回忆往昔,他每一次偷偷溜进李家的时候,总会惹得这位李家四小姐连声惊恼,惊恼过后却又是柔美至极的微笑。 她心地软,他知道。她脾气好,他也知道。 唯独他不知道的,便是她的果断与决绝吧! 当初乌衣巷一别,不仅使二人情缘尽断,更使二人咫尺天涯,再不能见。 他每每思及于此,心中总是悲痛难耐,再想那容家夺人所爱,心里越发悲恨。这会子既有佳人在眼前,张景侗便试探问着宛春道:“容家那位对你好吗?” 宛春缠绕纱布的手微微停住,片刻才微不可见点一点头,继续缠绕下去。 张景侗望她一眼,申请变幻莫名。许久之后,久到宛春以为他不再会问自己有关南京有关容家的事时,他才又开了口道:“可曾有我当初对你那般好?” 宛春缠绕纱布的手不觉收紧,那层层盘绕如愁索的纱布,随着它的动作,不觉在伤口上紧紧一勒。张景侗却似浑然没觉察出痛一般,只是紧紧的盯住宛春明媚如春花的容颜。 宛春有刹那的失神,容绍唐对她的确称不上很好,却也说不出坏来。他之于她,只是一纸婚约上的匆匆过客,似乎只要保得她衣食无忧,就是他对她最大的好了。但这份好,自然是比不过当初张景侗费心对待她时的体贴。 她不知张景侗此时问这些要做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已经嫁了人,若非打仗,她与张景侗之间本不该再有往来。便低下了头去,专心的将他纱布系好,方道:“好与不好,他都是我的丈夫,不足为外人道。” 张景侗心中顿生涩意,听到她称呼那个人为她的丈夫,听到她处处维护着那个人,长久以来压抑住的情感,忍不住就要喷薄而出。或许是宛春近日的温善许给了他一个美梦,以至于他沉溺于此,总不肯醒来,这会子眼看美梦破裂,张景侗禁不住按住宛春的肩膀,急迫说道:“若是当初我去了乌衣巷,而今哪里还有他人什么事。宛春,你明不明白,我们……才该是一对夫妻。” (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五章 自重 夫妻?呵,他怎敢说他们才是一对夫妻? 犹记那天她在乌衣巷从早等到晚,从初阳等到雨落,未曾等来他的身影,却等来她人无情的嘲笑。而今,他还敢说夫妻……宛春无声冷笑,用力挣脱开张景侗的怀抱:“少帅请自重!宛春已是有夫之人,实不敢再与少帅当得起夫妻二字。” “不敢?为何不敢,是因为他在吗?”张景侗直直盯着宛春入墨双眸,“若是……若是那人不在,你我二人可再续前缘?” 宛春摇一摇头:“此生在容家一日,我便是容家媳妇一日,无论他在与不在,这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张景侗听罢,颓然松开了手,那原本剩下的一点子希望,也在宛春决绝里,杳无踪迹。 宛春回望小志一回,轻轻摩挲他的发顶,旋即不再停留,转首便步出了营帐。 张景侗定定站在营帐里,任由那掀起的帘幕,轻轻拍打在面颊上。 小志低头小心放下搪瓷杯子,握一握他的手低低问道:“张叔叔,大姐姐是不是生气了?” 张景侗默然回首,亦是回握了一握小志的手掌,半晌,才轻声说道:“她是生我的气,与你无关,安心吃饭吧。” “嗯。”小志似懂非懂的点一点头。 宛春从他营帐中出来,就一路跑回了自己的住处,她来不及平复心情,就急急将床上摆放的物品,一股脑儿都堆放进箱子里。 她一定要尽快的离开这里才行,不能再呆下去了,再呆下去,真不知要出什么事。 她被张景侗的言语惊骇住,只管收拾着行囊,连季元进了帐子都不知道。 季元见她神色慌张而匆忙,不觉倍感意外道:“四妹妹回来了?这会子忙活什么呢,急急忙忙的?” 宛春见着他,心下方松缓几分,握住季元的手便问他:“三哥,可不可以不等晌午,咱们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走去哪里?” “去沈阳,去旧京,只要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 宛春急不择言,季元剑眉一沉,握住她的肩晃一晃道:“怎么了四妹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吓成这样?” 宛春让晃得陡然回神,怔怔看着季元片刻,方别开脸去,摇一摇头:“没事了,没事了,三哥,你就当我方才是胡说罢。” “便是胡说也该有胡说的道理。” 季元蹙眉紧盯住宛春,挑眉望一望她来时的方向,脑海中似有灵光一闪,随即冷下面孔问她:“是不是景侗那小子欺负你了?” 宛春闻言心头扑通一跳,忙摆摆手:“不,不,不关他的事,是我……是我自己……” “你自己怎么了?” 季元追着她不懈的问,宛春沉默良久,才臻首轻抬,丹唇微启道:“是我想找绍唐了。” “你还真是……”季元信以为真,愣了一愣,不由好笑起来,“你就一刻都离不开他不成?这才几日功夫呢,就想得一晌午都等不了,偏要急着往沈阳去?” 宛春默默低下头去,对季元撒谎已经是她的不是,如何还敢欺瞒他更多?叵耐她这般情态,落在季元眼中,益发觉得她们夫妻情根深种,便将宛春的手一牵,轻拍了两拍道:“妹妹放心,我定然会将你送到妹婿身边去的。” 宛春仍是颔首不语,季元劝她两句,举步便向张景侗帐子里去,他要再次的说服张景侗,务必要在近日下午启程赶往沈阳。 他原是做好了无数的说辞和打算,单等着见到张景侗的时候再见招拆招,谁知两人才见面,不待他多言,张景侗便道:“我才要使人找你去,你既是来了,倒省我一番功夫。传令下去,今日下午一时,全体拔营,赶赴沈阳。” 季元听罢大喜,当即领命道声是,又将张景侗的肩膀一搭,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是见死不救的人!” 张景侗笑捶他一拳,旋即吩咐大军整装,只待下午一时集合完毕,即刻出发。 宛春听到外头传来的集合哨声,揪紧的心缓缓放安,备齐行李药品等物,便和随军的小护士们登上了车。 车身在颠簸的泥泞路上不停晃荡,晃乱了她的思绪,亦晃乱了她的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得前头有哨子声响起,原是到沈阳城外了。 宛春不觉在车厢后头掀起那棕色树皮一般的帆布帘子,往外张望了一望,看那沈阳城城门紧闭,而她与容绍唐也就在一墙之隔间,只是不知他见到她来,会是怎样的心情。会欢喜,会惊讶,还是会……恼怒? 大抵会是恼怒吧?她从南京跑到承德已经大不应该,再从承德跑到了沈阳,就更不应该了。 她只顾打量那城门,殊不知在城门之外,亦有人只顾打量着她。张景侗高高坐在那马背上,但瞧纤丽的身影掩映在阔大的帘子中,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那堵灰灰的城墙,心里直如打翻了五味瓶,遍尝尽其中辛酸滋味。 季元打马从后头追过来,一望那紧闭的城门上插着的旗子,旋即喜道:“看来日本兵已经全数被打跑了。” 张景侗没有做声,只将手里的马鞭挥动两下,打马行至城门前,着人前去喊话。 守城门的人远远看见张家的旗帜,已觉出是自己人马,此刻再看来人喊话,越发放下心来,赶紧往里知会一声,就命人开城门,放张景侗和李季元他们进来。 城门开处,依然还能见到战争过后的屠戮惨状,那些砍杀的面目全非的尸体重叠叠在一起,身上的服饰有日本的,也有当地守军的,更多的却是容家军的草绿色军服,足可见容家赶到的及时和沈阳一役的惨烈。 二人便都下马来,一面往里走,一面听那守城的将士汇报近况。 宛春亦从车厢中下来,举目一望,果然又是一片人间惨状,她心生不忍,别过脸吩咐着小护士们道:“都随我来吧,看看有没有伤患需要帮助。” 此番驰援沈阳,军队中带着的都是李家旧有的军医,于人手上未免不足。宛春虽还未曾师出有名,倒也可当半个医生对待,兼之她对人对事的态度都十分认真,小护士们也爱听她的吩咐,忙都拿上医药箱跟住她的脚步。(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六章 医生 一行人果然在城中发现了许多伤患,有平民百姓,更多的却是那些穿着草绿色军服的小兵蛋子们。宛春对于这样的颜色再熟悉不过,那是容家军特有的颜色,这不由得让人奇怪。 沈阳乃是辽宁省的省会城市,东北地区经济文化的中心,一直都由张家旧部重军把守,如何在沈阳城内死的却都是容家军呢? 她大为困惑,在为一个伤着手臂的小兵上药的时候,不觉就问起他来。这时方知,原来早在容家军到达沈阳之前,三月底日本军围攻辽西的时候,东北剿匪总司令魏丽煌见大势已去,为了保住沈阳,掩护空运撤退,不惜将驻守在本溪、抚顺、铁岭等地的部队连夜调入沈阳,连同驻扎在沈阳的部队,共两个军团、六个师团、三个骑兵旅等十万余人,全都交给了第八兵团司令官郑富成指挥。叵耐郑富成过于食古不化,虽有十万人马在手,却仍是谨奉张景祖的不抵抗政策,不幸被日军侵占了沈阳市区商业街及大小西门一带。魏丽煌大怒之下,不得不命令三经街警察署、商埠三分局、南市场等公安分队及警察大队奋起抵抗,与日军展开巷战。无奈飞蛾扑火,在日本关东军猛烈攻势下,公安官兵伤亡惨重。最终因敌众我寡,没有后援,魏丽煌不得不命令余下各部撤出沈阳,向锦州集中待命,自己却舍命留在沈阳观察局势。 幸喜在残部即将撤完的当夜,容绍唐带领容家军夜袭了日军在沈阳的大本营,同日军展开了一场十分险恶的大战。因他所带人马只有五万,若正面抵抗,必不是日本关东军的对手,故此他几次三番布下瞒天过海之计,在城内魏丽煌等人的配合下,与日军在沈阳街头巷尾你追我藏你进我退,硬是用五万人马并城中的各公安总队耗尽了日军十万大军的精力。只可惜在耗尽日军的同时,容家的五万人马也几乎所剩无几了。 宛春一面听那小兵抹着眼泪哭诉,一面颤着手替他包扎了伤口,待他说罢,才轻轻地问他:“不知容少司令如今人在哪里?” 小兵擦擦眼角道:“少司令为鼓舞俺们的士气,身先士卒,最先冲进了城里,俺们都是跟着他冲进来的,只是那时候打仗的人太多了,俺们也不知他后来去哪儿了。” “连你们也不知道吗?” 宛春面色一白,容绍唐乃是这一回沈阳战役的指挥官,若是连跟着来的士兵都不知他去了哪里,是否说明他已经…… 不,不会的,容家军对待容绍唐一直都十分忠诚,怎敢轻易让他涉险?容绍唐……容绍唐他必定会平安无事的。 宛春极力摇一摇头,甩去头脑中突兀冒出来的骇人念头,强压着心慌为小兵包扎完伤口,才带着医药箱速速去救另一个断了腿的士兵。 彼时张景侗和季元因知沈阳城已经安全了,倒也不甚在意宛春的去向。况且他二人对于宛春的身份都有意瞒着外头,正是为了保证宛春的安全,由是一进沈阳城,张李二人问过了守城官兵,便迫不亟待的赶往沈阳当地的市政府,去同魏丽煌见面。 恰巧容绍唐也在,张景侗一入内,便看得他衣冠肃立,负手望着墙上贴的一幅沈阳地图,正专心听着魏丽煌说些什么。若非知晓魏丽煌其人其性,张景侗真要以为魏丽煌是他容家的人了。 领着他们进来的小兵打了声报告,魏丽煌和容绍唐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来,魏丽煌一见张景侗和李季元,当即赶上前同他二人打了招呼,又问张景侗道:“五爷怎地这时候来了?” 张景侗道:“知你沈阳有难,特来驰援,不想还是来迟了。”他说着话时,眼睛却望了一望容绍唐。 容绍唐微微挑起眉梢,不同于张景侗的凤眉,他的眉浓密而深长,斜飞入鬓,寻常看人便犹带三分凉薄,这会子既是棋逢对手,于凉薄之外,不觉添了几许兴味。 二人自恃着身份,一时都没有开口说话,倒是季元从张景侗身后走出来,笑向容绍唐道:“此番沈阳之役多亏妹婿赶得及时,我替沈阳城中百姓多谢妹婿了。” “三哥不必多礼。” 季元既是口称妹婿,容绍唐便也就势叙起亲来,向他道:“你我两部既是姻亲,又有盟约在身,我救沈阳同你救沈阳便也无甚区别了。” 季元感叹一笑,这其间的差别可不是他一句话的功夫便可遮掩的。五万人马,说死就死了,且还是死在沈阳的战场上,便由他来量度,只怕他在赶到沈阳城的时候,也未必有那个胆量,把自己的部队往死里送。 如今容绍唐不声不响的做到了,单是这份为国家为苍生的气度和胆识,就由不得人不佩服。 其实岂止于他,张景侗心底对于容绍唐的牺牲壮举亦是吃惊不已,心里越是吃惊,他便越是警惕着容绍唐。 一个连自家五万人马都可以牺牲掉的人,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张景侗默然凝思,容绍唐见他不说话,以为是自己在这里的缘故,拱手向季元说一声失陪,便往外头走去。 季元一见他,想着宛春来时说的话,招招手正要唤他留步,对他说个清楚,无奈张景侗却先开口向魏丽煌道:“魏司令,还请你再同我和李将军说一说沈阳城内的情况罢。” 魏丽煌答应一声,忙去把桌子上摆放的资料都取过来,季元无法,只好眼睁睁看着容绍唐走远了。 且说容绍唐一出了市政厅,便唤来自己的随身侍卫官,询问着城内百姓的安置情况,又道:“我叫你找的医生都找来了没有?” 侍卫官回道:“城内因为战乱,许多人家都搬出城去了,往昔知名些的大夫,这会子遍寻不见踪影。便是坐堂的那些小伙计,也被战乱冲没了,怕是一时寻不得。” “这事不能耽搁。”容绍唐山眉皱成个川字道,“我们如今只余下不到五千人马,其中半数都受了伤,只凭我们带来的那几个军医,完全应付不过来。若再不能多添人手,只怕那些个伤势过重的就该因不治而亡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七章 重逢 侍卫官自是知道其间厉害,点一点头,忽的想起来道:“方才我从城外进来,倒是看见有医生进城了,像是……像是张家那边的军医。不对,倒也不全然是他们的。” 侍卫官略微沉吟,方又道:“我记得咱们部队的军医里,原是有位极美丽的女军医,额上生着红痣。只不过这一回到沈阳来的时候,未免女军医和女护士们受伤害,医疗组那边来的俱都是男军医,那位女医生并没有在列。可我在城里却又分明见到了她,还有几个穿着白衣服的女护士。” 额上生着红痣的女医生? 容绍唐微怔,至今为止,额上生着红痣且又极为美丽的女医生他可就见到了一个,不过那个人不该是在承德的吗?如何又到沈阳来了? 思及此番季元和张景侗正是从承德赶来,容绍唐料着宛春或许是跟随张家军来也极有可能。但为何不偏不巧的就带了她来呢? 那位女医生的样貌,他分明记得与宛春正有八九分的相像,而宛春与张景侗的过去亦是他曾亲眼所见过的,难不成那位张家的新少帅要把她当成宛春一样对待吗? 容绍唐不觉冷笑了一声,随即甩手问着侍卫官道:“可知那位女医生如今在哪里?” 侍卫官道:“就在城南桥附近,正给伤兵治疗呢。” 容绍唐便摆一摆手,示意他领自己前去。 二人出门牵过马,便打马往城南而去。 宛春忙活了小半日,总算将城南的散兵穷勇都上完了药,因她一路问了不少的人,都说未曾见到容绍唐。一颗心不免飘飘忽忽的,总不能安定下来。 那跟着她过来的小护士,瞧她神思不属的模样,还当她是累了,便劝她歇一歇再走。 宛春哪里肯呢? 光是城南就有数百个伤兵,就不难想象其他地方了。救人如救火,哪容得她耽搁?由是她将医药箱一拎,便急欲赶着往城北去。 恰此时容绍唐带着侍卫官刚从城北打马过来,一番枪林弹雨之后,沈阳城早已杳无人烟,死了的人寂静的躺在各处,活着的人俱都掩实了门窗。眼见街道上四下无人,容绍唐和侍卫官便和一路纵马疾驰。 宛春和两个小护士收拾完药箱,未免遗漏伤员,故而并没有从大道上走,而是选择了在巷子中穿行。她们行至巷子深处,见有一堵墙矗立在尽头,方知前路不通了,故而又从旁边的青石板小巷口钻将出来。 三个人都是一般娇弱的女孩儿家,行动处如弱柳扶风一般,全然没个声息。宛春刚走出巷子,忽听哒哒的马蹄声,不觉侧目一望。 容绍唐在那马背之上,四月的春风一吹,河畔杨柳的枝条恰随着春风的吹拂,披陈到他面颊上来。他只觉眼前一闪,似有点点的火星之芒,从眼前倏忽闪过。 不知是天意如此,还是他二人合该有这一场姻缘,容绍唐在那杨柳纷飞之间下意识拉紧马缰,只听前面有人语的惊呼声,他目光掠过之处,再要下马已然是来不及了,便在电光火石之间,人坐在马背上,却将腰身一弯,探手就将马蹄将要践踏到的那个女子扯上了马背,单手一绕缰绳,扯得马儿悲鸣许久,才堪堪停下了脚步。 直把身后跟着他的那位侍卫官吓得腿肚子直哆嗦,赶紧挥鞭而上,亦是追上他来,向他怀中一望,正待要问,却恰见得宛春额上红痣,不由惊呼道:“呀,真是邓医生!” 容绍唐自方才在马背上就瞧见了前头的身影十分之熟悉,这会子一听侍卫官的话,忙低下头去,果然见得宛春卧在他怀中,且自吓得睁不开眼,唯有额上的那颗红痣,沁着薄薄的一层冷汗,鲜艳欲滴。 容绍唐不由得伸出手去,轻拍一拍宛春的脊背:“莫怕,已经无事了。” 经过三日夜的追逐巷战,他的声音已不再是昔日的玉石之声,倒更像是摆放在她闺房中的那个沙漏,一碰便沙沙的作响。 宛春直觉这个声音陌生得很,静心之下,察觉人已经不再颠簸了,方小心睁开眼眸,偏生就与容绍唐对个结实。 她的眸子一贯清亮如水,看着人的时候,直欲把人溺毙在其中才甘心。 容绍唐瞧她几乎不敢相信的样子,微微笑了一笑,搂着她的腰肢,将她身子坐正才又道:“方才有没有伤到你?” 宛春怔怔不能言语,她才想着他是否是出了事,这会子便看他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自己面前,心中如何不激动? 眼看她望着自己越发痴傻,容绍唐疑心自己方才真是吓坏了她,一时也不敢放她下马,便稍稍环起胳膊将她的身子一搂,道:“你要去哪里?” 宛春指一指后方,容绍唐会意,双腿在马肚子上夹了一夹,一面调转过马头,一面问她:“为什么要到沈阳来?” 宛春这时心神方定,将手在那马缰上握紧,半晌,才急转过头去问他:“你有没有受伤?” “我吗?”容绍唐怔然片刻,旋即微笑起来,“只受了点皮外伤,并无大碍。” 他自觉从前与这位女医生并无甚交情可言,初次见面,是她治好了他的荨麻疹,再次见面是她谢拒了他的好意,却不想这一回再见,这位邓医生竟会对他如此体贴。莫不是,她到沈阳来,是为了他不成? 容绍唐颇以为这个念头实在荒唐,但在荒唐之余,不免又觉得有几分受用。他虽有过几位红颜知己,也曾被女子们青眼相睐,但却无一人如同邓宛儿一般,冒着生死的危险,为他赶到沈阳来。便是他的夫人,亦不曾有这等胆色。 容绍唐望着怀中的女子,目光不觉温柔下来,连日来的辛苦与疲惫,在此刻竟全然的消散于无形之中。 他打着马将宛春送到城北,城北的伤兵便如宛春预料的那般,比城南多出了数倍,随处便可三五人抱胳膊抱腿互相靠着背坐在一块,包扎不甚完好的绷带中,不时渗出血迹。(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八章 包扎 医者仁心,宛春一见忙就要从马背上跳下去。 容绍唐伸手扶住她的腰肢,自己先行下了马,方将宛春也抱了下来道:“小心些。” 宛春薄面绯红,冲他一颔首,便将手上的医药箱往上提了提,疾走几步赶到那些伤兵面前,蹲下了身子,仔细查看他们的伤处。 因只有她一人被带到了城北,跟着她的小护士一时也不见踪迹,容绍唐眼见她忙手忙脚,一会儿拿药,一会儿拆纱布,遂将膝屈起,亦是半蹲在她身侧,从她手中递过去药膏道:“是要在伤口上涂这个吗?” 宛春忙碌之中点了点头,容绍唐便轻轻拉起一个伤兵的胳膊,帮着宛春将她把药膏匀净的涂抹在伤口之上,又问宛春:“需要包扎起来吗?” 宛春余光中瞥了一眼那道伤痕,瞧着虽是止住了血,但仍可见翻开的肉层,就将自己跟前的纱布撕扯下一些,递送到容绍唐手中,嘱咐他道:“看样子要包扎起来的,你手脚轻些,呶,就像我这样,把纱布缠绕在伤口处就成。”她边说,边给容绍唐做了示范。 除却初时见面的尴尬外,这会子伤情当前,她倒也顾不得同容绍唐过多客气。 容绍唐仔细看她步骤,这才小心的去为伤兵包扎伤口。却说那伤兵都是他容家嫡系部队的人,岂能不识得自家的少司令?容绍唐给他上药的时候,便已吓傻了他,这会子眼看还要给自己上药,吓得那伤兵一咕噜翻身爬起来,就要谢罪。 唬得一侧里正为他身旁另一个伤兵救治的宛春赶紧站起了身,强把他按下坐着道:“别乱动,他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不过是包扎个伤口,你怕什么呢?” 伤兵嗫嗫嚅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为难着看向容绍唐。容绍唐让宛春的威风惊了一惊,蓦地想起自己当初亦是被她这个大夫好一顿批评,便也不由得冲那伤兵微微一笑道:“医生既是让你别动,就别动罢,咱们两个都该听医生的话。” 宛春闻言,掩在口罩之下的朱唇,不由勾勒出一抹笑痕。她已忙活完了面前伤兵的包扎,便在起身之后,干脆将手中的另一块纱布塞给容绍唐道:“既如此,那么,就请你把余下这两位伤兵也包扎了罢。” 容绍唐抬头仰望,只见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露在白色的口罩之外,正波光盈盈看着自己,面上不觉露了笑容,果真接过宛春的纱布,老老实实蹲在那里伺候另外两个伤兵。 宛春有他帮助,多少可以减轻些负担,就抽开身来,又往旁边去查看别的伤患。 一时走至一个似乎是断了腿的小兵面前,宛春瞧他脸上很有一番痛苦之色,料想其伤情必然严重,忙停下脚步,在他跟前蹲下,一面细细询问他的伤处,一面轻轻的掀开胡乱包裹的绷带。果然里头惨不忍睹,那伤口处大如一指长,深可见骨,尚还汩汩冒着血腥,用来夹着断骨的木板,经血液固住,几乎要长到血肉里去。 宛春躬身从药箱中拿出消炎水等物,一面擦拭伤口,一面细心地将木板轻轻拿下来,待为他上了药,才又将木板取过擦了擦干净。或许是随身所带的资源有限,她原是要旧物利用,打算将那块稍显宽大的木板一分为二,再将其绑缚在断骨处。 无奈她的力气甚小,想要徒手掰开一块木板,实在是吃力得很,宛春尝试了再三,隐隐觉得指头都要痛了,也没把木板掰开来,不免有些丧气。 容绍唐刚用完了一卷纱布,眼瞅宛春拿着一块板不知所措,忙走过来道:“出了什么事?” 宛春将木板给他看了看,又指指伤兵的腿道:“我想把这块板掰开,只要一半的宽度就好。” 容绍唐眼瞅她两双玉手拼的通红,好笑着从她手中抽出木板,嗔怪一声道:“这等粗活,你喊我便是,何须自己动手?”便把木板在膝盖上一顶,刹那就按照宛春的要求分成了两半。 宛春惊叹于他的力气倒比自己想得要强许多,含笑着就将木板拿过来,欲要给伤兵包扎。 容绍唐低头递送过去,恰见得她指尖处的红痕经久不退,心头不觉起疑,便蹲在她身畔,也不顾还有他人在场,就将宛春的手一拉,直扯到眼皮子底下,细看了看方道:“你这个医生实在是不仔细,如何自己的手受了伤却还不知道?” 嗯?宛春闻说,便也将手指抬起来看了看,果真在右手的中指上,有一道紫红色的血痕鼓了起来。原来,她方才用尽力气欲把裂了丝缝儿的木板掰开的时候,不经意却将自己的手指夹了进去,因为顾着伤兵,竟也未曾觉得疼,这会子容绍唐说起,才隐隐觉得指头尖有些肿胀。 她不甚好意思地将手从容绍唐掌中抽回来,仍是把木板靠在伤兵的腿上道:“一点子小伤,何足挂齿呢?还是救人要紧。” 容绍唐以手肘撑着膝盖,凝眸望着宛春认真的侧颜,越发觉得其当真是玉雪可爱,风骨亦似玉雪,洁白纯净却又不失刚强凛冽。 眼看宛春包扎完,还要再往前走,容绍唐忙站直身子,将她的手儿一牵道:“再有事情,尽管吩咐我来做。”那处夹痕虽说比不得伤兵们的伤口,但因在指尖上,分明给宛春的行动带来了诸多不便。他眼看她在包扎的时候频频蹙眉,情知她是强忍着疼痛在为他人救命,心底里不无触动。 他们夫妻早先虽也曾有同床共枕的时候,到底心怀异梦,未曾过多亲密。这会子两人手牵着手,宛春温凉的手指包裹在容绍唐滚烫的大掌中,顿觉有一股暖流,从指尖直直流进了心扉里。这么一闪神的功夫,宛春竟忘了抽回手,任由容绍唐将自己牵着走到另一处伤兵卧倒的地方。 容绍唐小心将伤兵扶正身子,学着宛春的样子问过他的伤口处,便一一询问宛春该如何处置。宛春见他真是要全力帮助自己救治伤兵,也就不再同他多计较,开口殷殷叮嘱他上药包扎。 夫妻两人直忙活了半晌,待得张家军医和小护士们赶到的时候,城北的伤兵几乎一半都重新包扎过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九章 月下 众人便又忙活了一阵,终是赶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把城北的伤兵都包扎完毕,尽皆移动到了门房里。至于城东和城西,因为有姜许他们在,宛春便也放下心来。 她收拾毕医药箱,从民房中关了门出来。 十六的月亮圆如玉盘,月光如水银一般,泻落了一地。容绍唐负手站在院子中,正望着院子里的一株石榴树怔怔出神。 宛春偏头看他一回,脚步轻盈的行至他身后道:“在看什么?” 容绍唐伸手一指那盘银月,笑着道:“我见这月亮倒像是长在石榴树上一般,有些新鲜罢了。” 宛春抬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那银月盘颤巍巍从女墙上头露出来,在院子中看去,果真如同是石榴树长长出来的。一路行来,看多了死亡和杀戮,对于这样静谧美好的风景,宛春已经多时未见,此刻不觉面带起微笑,亦是默然的凝望着远方的那一轮明月。 月色如轻纱,薄薄的覆在她眉梢眼角,直如下凡的嫦娥,让人移不开眼眸。 容绍唐一时看得呆住,宛春倒是浑然不觉,仍旧望着那一轮明月,良久方轻轻叹息着道:“李青莲曾说,少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一个月亮,倒有诸多叫法,可是每一个似乎都很合适与它。” 容绍唐让她说得不禁回神失笑,便道:“你最喜欢哪一个叫法?” 宛春以手托腮,纤长的食指在如月的面庞上轻点了两点,片刻才俏皮一转首道:“我最喜她叫婵娟。” 容绍唐讶异一声:“哦?这却是为何?” 宛春笑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岂不是人间至美之事?” 容绍唐失笑摇摇头,倒不知她还有这般小女儿一面,依稀像是他家中的幺妹敏珠,开口闭口总有许多的歪门邪道,偏让人听了却又辩驳不得。 他们两个只管站在院子中赏月说话,却说张景侗和季元听罢魏丽煌的汇报,正将带来的人马安排在城中各处,重新驻守沈阳。因在晚饭时没有见到宛春的身影,季元不由有几分担心,便叫过自己的侍卫官,询问宛春的去向。 侍卫官回说白日里还曾在城北见到宛春,季元听罢,便要往城北去找。 张景侗见他行动,忙在庭前站住脚问他道:“季元,你去哪里?” 季元便将要出去找宛春的话说了,张景侗遂回房取了大衣和军帽,披戴整齐,向他一摆手道:“我随你一起去。” 二人骑马赶往城北,听了一个人的指挥,正找到那所民房中来。 张景侗先行下了马,季元接过那马缰,自去拴在树下。 民房的门只是半掩了一扇,隔着那扇门板,恰可见里头风光。季元栓了马回来,抬头瞧见张景侗仍如来时那般,静静地站在门口处,不觉奇怪道:“怎么不进去?难道囡囡不在这里吗?” 张景侗沉默着不发一言,季元快走两步行至他身畔,伸直了手就要推门,却在探身的刹那,一眼瞧见宛春和容绍唐并肩站在石榴树前,低低细语,情状十分亲昵。 他不自在的轻咳了一声,忙伸回要推门的手,尴尬笑向张景侗道:“看来是我们多虑了,有他在,囡囡必会无事的。” “是吗?” 张景侗低声一笑,在夜幕的掩映中,眸间的些微怒火仿佛是划过天际的流星,倏忽便消匿了踪迹。他微微的转过头,望着季元道:“你们兄妹两个对他倒都信任得很。” 季元笑道:“他是囡囡的夫婿,囡囡自然会信任她。至于我,不过是在信任囡囡的丈夫罢了。” “囡囡的丈夫与容绍唐有何区别?”张景侗冷冷笑道,“一个人始终是一个人,终不能当做两个人对待之。” 季元耸耸肩,并未多言,只道:“囡囡既然是和容绍唐在一起,我们也就无需在这里招人厌了,走罢,回去陪你喝两杯。” 他回身便去牵马,倒没有看见张景侗垂在身侧紧紧握住的双拳。 哒哒的马蹄极快的来,又极快的去,似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宛春下意识就向着门口处张望了两眼。只可惜夜色幽深,连白日里的种种惨状都可掩去,又何况是区区两匹马乎? 她没有望到什么,容绍唐观她神色,思量白天忙活了那么多时,只怕宛春也该累了,遂问她道:“你现下住在哪里?” 宛春道:“我同部队一道进城后,就去救治伤员了,倒还没有问过住宿安排的问题。”这竟麻烦了,不知道安排,倒是要她住哪里呢? 容绍唐见她面有难色,料她没有住处,想着自己那里倒是独门独户,独住着自己和侍卫官几人,便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宛春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容绍唐望她不做声的微笑,旋即牵起她的手来道:“你跟着我走便是了。” 一时将宛春带出了门房,两个人骑上马,容绍唐照旧将宛春环在身前,打马催鞭,行不多时,宛春便看得马儿在一处古朴的小楼前停了下来。 容绍唐翻身下马,伸着手对她道:“来,跳下来。” 宛春果真搭着他的手,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容绍唐见她面有难色,料她没有住处,想着自己那里倒是独门独户,独住着自己和侍卫官几人,便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宛春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容绍唐望她不做声的微笑,旋即牵起她的手来道:“你跟着我走便是了。” 一时将宛春带出了门房,两个人骑上马,容绍唐照旧将宛春环在身前,打马催鞭,行不多时,宛春便看得马儿在一处古朴的小楼前停了下来。 容绍唐翻身下马,伸着手对她道:“来,跳下来。” 宛春果真搭着他的手,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在那小楼前站稳了身子。 容绍唐遂含笑牵着她的手,引她往小楼里去。容绍唐遂含笑牵着她的手,引她往小楼里去。(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章 夫人 宛春就着壁灯的灯光四下打量一眼那间客房,见墙面上贴的俱是漆皮花纸,地上铺着波斯蓝色织花长毛绒地毯,当中放着一架欧式白色实木公主床,床头依稀可见被扯坏了的枕头和散落在旁的压花被子,靠床的里侧有一扇拱窗,窗户底下零散堆着两张提花面儿布沙发,并一台透明玻璃圆茶几,真个是扫荡之后的模样。 宛春走进去,稍稍将那床上收拾一番,又同容绍唐合力把沙发和茶几归放整齐,拍一拍手笑道:“这间屋子比在承德郊外住的民房和帐篷要好多了,不过是临时住的地方,倒也不需再添置什么了。” 容绍唐微微含笑,将半开的窗户掩了严实,方转身对宛春嘱咐道:“你今日忙活一天,这会子只怕正累得很,里头套间就是盥洗室,天色已晚,还是尽快洗漱休息罢。” “嗯。”宛春点着头,目送他下了楼,这才将门从里头销上,拿了换洗的衣服,自去洗漱休息不提。 且说翌日醒来,容绍唐到底还是开具单子,让人去沈阳城内为宛春新置办了被褥桌椅等物,又着人给她采买两盆花来,放在那拱窗沿上。 宛春出去诊治回来,一眼瞧见窗台上开得浓烈的芍药花,不觉扶着门框一笑。 容绍唐恰从她房中出来,见她笑意盎然,一时唇角轻扬,便向宛春道:“喜欢吗?” 宛春笑道:“何苦来哉,我们又不是在这里长住,这两盆花开的这么好,待我们走后,要找谁料理她去?” 容绍唐道:“一日是开花,两日也是开花,既是能博美人一笑,这两盆花便只开一刹那,此生也就足矣了。” 宛春含羞低眉,又望见屋子里新添的几样家具并窗帘枕套等物,越发好笑道:“不是说不必费神弄这些来吗?偏你会多事,都是大物件,买了也是带不走的,白白便宜别人。” “谁说便宜别人?” 容绍唐见她含嗔带羞,分明是喜欢极了自己的安排,却只在嘴上强硬着,心里头未免升起几分愉悦,遂上前将宛春的手牵住,引她到拱窗的沙发上坐下道:“快来歇一歇,再看看我买的这几样小物件如何?”说着,便从圆茶几上取出几个锦盒来。 宛春望去,见那蓝盒子里头装的是三花牌护发油,红盒子里头装的是上海锦荣牌双生花萃原汁护手霜,绿盒子里头装着露得清的面霜,还有个黄盒子,比前头几个都要大一些,打开一看,却是个无敌牌擦面牙粉,林林总总倒把头脸用的东西都置备齐全了。 宛春想笑又不能笑,只觉她的丈夫真是体贴过了头,明明是战乱的时候,竟还分心为自己备下了这些。她张口要谢,容绍唐便将那些盒子俱都推到她面前道:“你们女儿家的东西,我不大见识,这些都是着人出去看着买的,若是用的不习惯,你只管说,我再让他们换去。” 宛春忙摆了摆手:“不必换,不必换,这些已经足够好的了。”这又不是在旧京和南京,还讲究什么好歹,出门在外,有这些用都已经是了不得的事了。 容绍唐见她是当真满意,便也不再留在房中多扰她,闲说两句就起身出去了。 宛春小心将那些红红绿绿的锦盒都收拾在抽屉中,自己捧腮坐在沙发上,想着容绍唐先时送礼之际不甚自在的模样,不由得轻笑出声。 她只当容绍唐的这些举动都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却不曾想容绍唐眼中只把她当成是邓宛儿视之。他未曾对自己夫人宛春示的好献的殷勤,这会子俱是一股脑的给了“邓宛儿”。 他且喜她有宛春的容貌,有过人的本事,却又无宛春背后的政治的纠葛,自己在择妻时曾一闪而过的点点余念,在看到“邓宛儿”来到沈阳的刹那,便瞬间清晰了起来。 两人因这般误会,倒难得的亲睦起来。寻常无事,常是同进同出,便是起居饮食,也仿佛约定好一般,她若是起得早了,便下楼给他和侍卫官们做些早饭,他若是起得早了,则带着人到外头摊子上采买些沈阳当地的早点来给她。 如此这般,那起子容家军们,便都知宛春与容绍唐之间关系不俗了。又有知晓容绍唐娶过妻的人,都道容绍唐是生了要纳妾的念头,想把邓医生带回南京容家呢,故而一传十十传百的,传至最后,人都说容家军里有个随军夫人。 话传到季元和张景侗耳中,二人都骇一跳,还当是宛春的身份暴露了出来,待得细问之下,方知外人还把宛春视作邓医生,季元便放下心失笑道:“他们夫妻也真是胡闹,囡囡也是,寻常看着机灵灵的,偏碰着容绍唐就犯起糊涂,正经的夫人不当,去当什么随军夫人。” 张景侗漠然凝视着手中的地图,听罢便接上一句道:“或者他是在为囡囡考虑。” 自古从军就没听说过有夫人跟着的,容绍唐不公开宛春名姓,也在情理之中。 季元方才言语也不过是开个玩笑话,他还巴不得宛春就以邓医生的身份瞒下去呢,至少在太平之前,是没必要公开的。他说着话,便去看张景侗手上的地图,一瞅上头接二连三地用黑笔划了几个圈圈,不由好奇起来:“你这是在做什么?” 张景侗凝望着地图不曾言语,许久之后,才将地图折成一卷,塞进衣兜里道:“驻守城门的人可否有话传来?” 季元道:“今早儿来人传过话,说是追出去的人马都回来了,日军残部已经退出了沈阳。还有锦州那边亦传来好消息,宋久翎集中优势兵力攻入日军在交通大学的大本营,击毙日军官兵数十人,又化整为零,进攻日军北大营,想必不日锦州就会重回张家门下。” “如此甚好!” 张景侗敲一敲桌子,向季元笑一笑道:“你方才不是要出去吗?这会子怎地没动静了?” 季元一拍脑袋,亦是笑道:“同你说话的功夫几乎忘了正经事,容家军近来也恢复差不多了,我出去找找容绍唐,问他何时归程。若他要回去,务必把囡囡也带回去,战场实在凶险得很,我不放心她。”(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一章 待命 张景侗双眸不禁微微一缩,情不自禁呢喃问道:“囡囡也要走吗?” 季元好笑道:“她当然要走,她当初到沈阳来就是为了容绍唐,如今容绍唐要是走的话,自然夫妻二人一起走。” “哦,是吗?她来沈阳……就是为了他吗?” 张景侗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着季元,他想起在承德的时候,她为自己包扎伤口的模样,那么体贴,那么温柔,谁能看得出来二人之间曾经决绝过呢? 为何一到沈阳,她就变了?变得连一面都不曾与自己见过。 张景侗越想越不甘,眼见季元已走,便唤进人来问道:“郭将军的部队还有几日能到?” 来人回说:“前儿回的消息,说是已到营口了,想必明日晌午就该到沈阳了。” 张景侗握一握拳,站起身便向他低声吩咐道:“传我的命令,着第三旅、第十七旅于明日一早于城外郊野桦树林待命。” “是。” 来人点头应允,随即出门传令去了。张景侗再次将地图展开,指点着营口到沈阳的路线,慢慢于心中形成了计划。 且说季元出门后果真去找容绍唐了,巧的很,因为春后本就是疾病杂生的季节,城中有部分的百姓染了风寒,还有些的被前番的杀戮吓破胆,听说人死后会生瘟疫,结果白白惹起事故,以致城中百姓人心惶惶。 宛春知晓后,连同几天都跟随军医们在外为百姓医治身体,查看病情,这一日也不例外,一大早便出门去了,故而小青楼中就只有容绍唐在。 季元原要一道同他的妹妹说个明白,既是没见着她人,也只好先把话对容绍唐说了,欲要他尽快启程,赶赴回南边。 容绍唐心知他在保全自己,要让自己尽快退出张家的地盘去,以免日久天长,事情有变,不好脱身,便答应下来。况且他也预备着在这两日离开沈阳,赶回徐州同沈岸汇合。邓宛儿家在徐州,他自然也要将她一道带回去,顺便去她府里看一看,若是合适的话……也该是时候同她表明心迹了。 纵然他是有妻子的人,但只要他保证日后将以平妻之礼对待宛儿,想必宛儿的家人不会不答应他的请求的。 他已这般计量了许久,只是面对着宛春的哥哥季元,自然不能表露分毫,季元说完话,刚刚要提及宛春,便让容绍唐一言打发了,又道:“三哥放心,我必不会亏待令妹的。” 他虽不能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只要他在容家一家,无论宛春要什么,他都会答应她,只要她愿意让宛儿进门。 季元还以为他们夫妻私下里已经商量过携手离开沈阳的事,一时竟也未曾察觉出什么不对,见容绍唐满口答应下来,便笑着起身告辞道:“那就有劳妹婿了。” 二人言笑拜别,宛春至晚回来,见屋子中十分整洁,似是收拾过一番的模样。她大感意外,便在吃饭时候问容绍唐道:“我的东西你怎么都给收起来了?” 容绍唐道:“明儿我们就该启程了,我瞧你这么晚还没有回来,怕你明儿一早来不及收拾,就做主为你收拾了。” “怎么走得这么匆忙?” 明明前儿她还曾问过他,说是要多留几日,这会子倒又说走就走了? 容绍唐道:“便是亲戚间往来,住个三四天也该招人嫌了,何况我们同北边还算不上亲戚呢?终究是别人家的地盘,不单我们住着不舒坦,别人心里头也不舒坦的很,不如大家散了,一了百了。” 他以亲戚作比,通俗而易懂,宛春会意过来,浅笑着喝罢米粥,便道:“如此,我今晚就早点歇息,明儿咱们一道走。” 容绍唐正这般思量,一看宛春也有此意,当即也笑起来:“正是呢,吃过饭你就去歇息罢,莫再看那些医书了。” 宛春咦了一声:“你怎知我晚上看医书?” 容绍唐笑道:“我晚间几次醒来,都看你房中的灯亮着,若不是为看医书,难道还要睹物思人吗?” 宛春嗔他一眼,抵腮笑问他:“你就会胡说,我睹什么物思什么人了?” 容绍唐一指楼上,便道:“你屋子里有什么物,你便睹什么物,这楼下有什么人,你自然就思什么人咯。” “啐!越说越不正经。”宛春甩帕笑骂他一声,只想他惯常冷面冷心的人,说起情话来,竟也这般磨人得很。她羞恼的掩面跑上楼去,容绍唐望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遂也回房收拾自己行囊去了。 第二天晨起,宛春和容绍唐的东西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宛春原还想着要去同季元告个别,自入沈阳城以来,一日忙过一日,以至于她们之间还未曾说上话呢。只是人在小青楼中转了两转,想着张景侗亦和季元在一起,心里不由打起鼓,深恐会在见到季元的同时不幸再见到了他。 他们之间早该是过去的事情了,她如今与容绍唐的关系也日益亲密起来,不能再出什么差池才是。 宛春只顾在院子中打晃,那跟着容绍唐的侍卫官见她似乎很是烦躁,还当她是因为不见容绍唐的缘故,便笑着道:“邓医生,少司令说了,他出去集合部队去了,叫你在院子里等他使人来接你。” “嗯?哦,好的,我知道了。”宛春漫不经心点一点头,左右思量着,不由得噔噔跑回楼上去,取出纸笔来,打算不去面见季元,给他去一封信道别也好。 她把钢笔拿在手中,起头落了李季元三字,忽听楼下有人叫唤,旋即将信封握成一团,走下楼道:“是谁找我?” 但见楼下一个身着藏青色军服戴着大檐帽的年轻人站在那里,听见她的声音,忙抬起头来道:“邓医生,我们李将军生病了,叫我来请邓医生过去瞧一瞧。” 季元生病了?宛春心头一急,旋即几步跑到他跟前问道:“好好地怎就生起病来?他人在哪里,快带我过去。”(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二章 使计 来人忙就要领她上车去,守在小青楼的侍卫官见状赶紧上前来道:“你是什么人,要带邓医生往何处去?” 来人遂也对他道:“我们李将军生病了,要找医生去给他看看呢。” 侍卫官冷冷一笑:“你们将军生病了,自然该由你们的医生去救治,如何要找我们的军医去给他看病?岂不知今日我们就要离开沈阳了吗?” 宛春在车子中听见,因怕耽误季元病情。忙见身子从车窗中探出来道:“无妨,我去去就来,若是绍唐使人接我,就让他到市政厅去。” 侍卫官见她开口发了话,这才愤愤不平的让开路,让他们走了。 宛春心焦季元身体,一路只管盯着前方不停张望。进入沈阳城后,除了城南和城北,她几乎没有去过别的地方,更不知市政厅会在何处,便任由那车辆载着自己,穿过一条又一条大街,一条又一条小巷,终是在一座不起眼的黑漆门前停了下来。 宛春下车后一望四周,深感困惑道:“这里不是市政厅?”哪里有市政厅放在居民房中的? 年轻人笑一笑道:“李将军就在里头,邓医生进去就知道了。” 难道季元没有住在市政厅,如同她和容绍唐一样,是住在民居里的吗? 宛春心存疑惑,上前推开了门。她人才迈进去一只脚,便听身后呼啦一声,接她来的那个年轻人竟把门从外头关上了。宛春唬了一跳,拍拍胸口,抬脚往屋里走去。 这间民房是北方典型的四合院造型,进门便是一条青石板路直通正房,左右两侧各有一间厢房,庭中栽种着花果树木,逢春时节,生长得枝繁叶茂,花香袭人。 宛春站在院子里,见四下一片寂静,心中无端生出几许不安,便扬声高唤两声道:“三哥,三哥,你在里面吗?” 她在院中凝神细听了听,并无人应答,想是季元病了无力回她也是有的,便鼓一鼓勇气,拎着医药箱迈上台阶,步入正房去。正房门前似寻常人家常做的那般,悬着毡布帘子,宛春微微低下头,伸手便将那帘子一掀,便见的在正房的堂屋内恰有一人背对着她站在那里。 看身形模样,似乎是季元,又似乎不是。 宛春正犹疑间,那站着的人听见响动,业已转过头来。二人彼此一会面,宛春当即惊得倒退一步,几乎摔了手中的医药箱道:“怎么是你?” 张景侗无声望着她,良久,才缓缓在堂屋中的太师椅上坐下道:“为何不能是我?” 宛春打量他一回,又朝屋内看了一看,方道:“我家三哥人在何处?不是说他生病了吗?” 张景侗轻笑一声,顺手将身侧八仙桌上的端放着的一盏茶捧起来,轻轻碾着茶沫子道:“你家三哥好得很,哪里生病了?” “不是说生病了彩石人叫我来……”宛春话刚刚说出口,看那张景侗仍是老神在在的模样,脑海中几度千回百转,终是回过味来,玉手一指张景侗,难以置信地喝问他道,“是你!是你使计诳我来的,是不是?” 张景侗默不作声喝了口茶,直将一杯茶喝的见了底,才放下了杯盏,指指旁边的交椅道:“有话坐下说罢,你站着不觉累吗?要喝茶吗?我给你倒一杯。” 宛春见他似是默认了这个事实,不由抬眉冷冷瞪他一眼道:“不敢,少帅还是留着自己喝吧。”话毕,转了身就走。 她真是闹恨极了自己的糊涂,怎可一听季元生病,就不曾问个仔细,盲目跟着人出门去了呢?这下可好,被人使计诳来,若是叫容绍唐得知,还不定怎么想自己与张景侗的关系呢。 她跺一跺脚,急急地走出正房,忙就要去开门。 张景侗眼看她走开,倒也不急着去追她,只是闲适跟在她身后,掀起半边帘子望着外头。 宛春走到了门边,使力一拉门,那门却是动也不动。她心里头一慌,禁不住拉动门栓晃了两晃,便听得外头似有咚咚的敲击声,遂从门缝中张望过去,原来门却是被从外头锁上了。 这分明是有预谋的一次行动。 宛春越发急恼,拉着那门栓,怒向张景侗道:“你快放我出去。” 张景侗微微启唇,似笑非笑着道:“放你出去?你要去哪里?” “自然离开沈阳,回南京去!” “回南京?回南京做什么?”张景侗冷笑一声,甩开帘子,迈步走下台阶来,“难不成你还想着回南京做你的六少奶奶?” 宛春冷冷别开脸,紧紧攥住手上的门栓:“我要去哪里都是我的自由,与你无关,要做什么样的人亦是我的自由,也与你无关。你快放了我出去,若不然,再晚片刻,只怕你就要惹来一场大麻烦了。” 外头容绍唐尚且还在等着接她走,如果见不到她,必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不能坐视因为自己而引得张景侗和容绍唐另生嫌隙,不由软了软声音,劝张景侗几句:“你若是有话想对我说,大可以现在说完,不必要将我锁在这里。” “谁说不必要?” 张景侗呵呵笑了一笑,越发靠近宛春几步道:“我若不锁住你,你能乖乖的留下吗?囡囡,你有的时候就是太倔强了,可知太倔强的人,总是要吃些苦头的。“ 他的神情简直太过恐怖,宛春无来由的脊背一寒,方知张景侗将自己锁在这里的目的并不似自己想象的那般简单。她强忍住惊悸,忙问他道:“你想怎么样?” “莫怕,莫怕,我并不想对你怎么样,只不过是要多留你在沈阳城住几日罢了。” 张景侗说着,就要伸出手去拍一拍宛春的肩膀。 宛春忙不迭避开他,瞧他像是魔怔了一般,心头又怕又惊,便道:“你要留我住下也可以,但我要见我三哥。” 这张景侗不知是发了什么疯,宛春不敢贸然信他,唯独见到季元,她才能探问出一二缘由。只可惜,张景侗哪里肯给她见到季元的机会? 他用季元诳宛春来,本就是背着季元做的,他不能让宛春和容绍唐走,他已经失去过宛春一次,如何还肯甘心失去她第二次?且他已在城外桦树林埋伏了大批人马,只等容绍唐的部队一出城,就即刻就地斩杀。(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三章 临危 若非怕误伤了她,他又怎会特意将她诳到这里来? 张景侗神色越发阴鸷,计算着时间,小青楼那边也该动手了。容绍唐不是要接宛春出城吗?正好,他也可借此送他一份大礼,看他以后还有什么能耐同他争天下争宛春。 他负手在后紧紧握住拳,微微睨向宛春道:“时候到了,我自然会让你见你的三哥,只不过眼下时候未到,你还是听我的话,乖乖留在这里为妙。外头形势那么乱,万一你有什么闪失,可让我怎么向你的哥哥交代,嗯?” “你……” 宛春心怀忐忑,情知言语打动不了他,只得静一静心神,一计不成另施一计,强自淡定道:“我来的突然,还没有吃早饭,你……可否带我出去吃过早饭再回来?” 张景侗蓦地一笑:“要吃早饭容易,我这就让人给你做去。” 说罢,拍一拍手,果然从前面倒座房里头钻出两个婆子来,各自系着一条花围裙,赶到宛春和张景侗跟前弓着身道:“五爷好。” 宛春愣在原地,想不到这四合院中除了张景侗,竟然还有旁的人,可见他是预谋已久。 张景侗指了指宛春,向那两个婆子吩咐道:“这位四小姐往后就是这院子的主人,一切事情但凭四小姐的吩咐,她要什么,你们就给她什么,你们给不了的,可以使人告诉我,我再找给四小姐。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听清楚了,但凭四小姐吩咐。”两个婆子忙不迭的点头答应,又向宛春齐刷刷问了声好道,“四小姐好。” 宛春调转开目光且不看她们,却只对张景侗道:“这院子里除了她两个,还有别的人没有?” 张景侗轻挑扬眉:“是不是两个人不够使唤?你放心,你要再多的人我都有。” “不必了,我只是问问罢了。”宛春掩口干咳了两声,余光在四下里望了一望,自她进门后,左右两边厢房的门就未曾打开过,她并不知道那里头是否如同倒座房一样藏着人。两个婆子已经足够她应付得了,假使再要藏了别人……凭她一己之力是决计出不了这间屋子的。且这座院子的人,想来都是张景侗精心挑选过的,自是都以他马首是瞻,自己若想往外传递消息的话,怕是难上加难。 可是容绍唐还在外头等着自己一道回南京,若没有了自己的消息,他该怎么想?宛春内心越发焦灼,可是越焦灼,她越不敢露于表面,让张景侗看出端倪。 既是有现成的仆佣在,宛春便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向张景侗道:“人是有了,可我的早饭呢?” 张景侗失笑,便吩咐那两个婆子道:这会子四小姐要吃早饭,你们还不快去尽快的做来!” “哎,哎,这就去。”婆子们连声答应,忙转着身就小跑着往厨房里去。 宛春转身回了正房,她如今心头正乱,张景侗突兀的转变是她所料未及的事情,眼瞅他现在是软硬不吃,一门心思想把自己困在这座小院里,她不能不抓紧想个好法子,以使自己脱身出去。 且说张景侗把她诳来的时候,就已想好了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宛春越发憎恶他,却不想宛春当真会乖乖听他的话,愿意留在四合院里。眼看她胃口极好一般的吃起了早饭,张景侗提溜的心也慢慢放下来,心道她之于他到底还是留有旧情的,若不然如何这般甘愿就放弃挣扎了? 他坐看宛春吃罢了早饭,时钟不声不响的走过了九点的方向,想着他派出去的人也该将容绍唐骗出城了,便起身对宛春道:“你吃过饭就休息一会吧,里头床铺都是我叫人新换的,你尽管放心使用。” 宛春瞧他起势要走,忙站起身追问他:“你要去哪里?” 张景侗微笑着道:“我有事出门一趟,去去就回,你再这里安心等着我。”话毕,人就已掀开了门帘子,宛春急忙跟着他身后追过去,岂料才将帘子一打开,便见眼前一道青色光芒闪过,却原来是两个藏青色军装的小兵,一左一右横栏在她面前。 二人一看宛春出门,当即伸出手扯住她道:“四小姐,五爷说了,叫你在这里等他就好。” 他们都是部队里训练过的人,手上不过使了使劲,宛春就一动也动不了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四合院的大门被人从外头打开,而张景侗就在她面前大步遥遥迈了出去,随即两扇黑漆油门又从外头极快的合上去了,哐里哐当,依稀是落锁的声音。 宛春颓然松懈了心神,远远望着头顶的一片天,看得那成群的大雁恰恰从院子顶上飞过,只恨不得立时抓了两只下来,做一回鱼雁传书才好。 她一人困守在四合院中,殊不知在她失踪的短短一个时辰内,沈阳城外几乎发生了惊天裂地的一件大事。 原来她被张景侗诳去后不久,小青楼里就来了一辆汽车,说是要接宛春走。那守在小青楼的侍卫闻听此言,忙将宛春外出就诊的事说了,汽车夫只说自己担不起责任,非要将侍卫拉去同容绍唐说个清楚。侍卫不疑有他,果真上得车来,不料一进车内,就被人死死按住嘴巴,掐住脖子带离开了小青楼,却从车上走下去一个女子,佯装是宛春,独身一人守在那小青楼里。 过不多时,容绍唐派来的人亦到了小青楼,因他未曾见过宛春,只看有一个女子开了门出来,略略问过两句,随即请她上了车,赶去同容绍唐部汇合,一道出城去。 出城不足五百米,那些个埋伏在白桦林里的张家军,便出手行动起来了。因容绍唐此番带出城的人马只有三千多人,另有一千多人马尚在城中养伤,哪里是两个师团的对手? 若非郭奇志部来的及时,将那起埋伏在白桦林的人俱都喝止住,只怕容绍唐真个如张景侗所言,几乎要立毙于白桦林了。 不说他惊了魂,便是郭奇志都吓得一个哆嗦。他来时只知道张景侗命他在城外接应张家军剿匪,哪里想得到这匪竟会是容家六少爷呢? 也是那张景侗大胆,他只是让他合力围攻容绍唐部,生擒容绍唐做个谈判的条件,谁知他倒好,竟要把人给往死里打。(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四章 生天 仇敌相见,难免分外眼红,郭奇志虽早知容绍唐大名,但与容绍唐两军对垒倒是头一回。别看容绍唐残部现今只有两千人,可他昔年决战柳条湖的时候,亦不过用了区区一万人马就将驻守在柳条湖段的三万日军打个人仰马翻,其中运用的兵法谋略,说是写成一本书也不为过。 喝止住张景侗派来的人,郭奇志便翻身下马,客气向容绍唐一拱手道:“得罪了,六公子。” 容绍唐淡漠捂着胳膊上的伤口,冷冷瞥了他一眼,看他一身风尘仆仆之态,知他是为了此次白桦林一役而来,不禁嗤笑道:“既是要兵戈相见,郭将军又何须客气?” 郭奇志摆一摆手,示意身后的人将枪炮都放下来,自己亦是卸下身上别着的手枪,摊开手道:“我是诚心要与六公子谈和,何来兵戈?吾家少帅行事贸然,或有不当之处,还请六公子海涵,郭某这就带六公子回去稍事医治一番。” “医治倒不必,”容绍唐按紧了伤口,深如幽潭的双眸暗涔涔地望向郭奇志道,“我只问郭将军一句话,你们把邓医生怎么了?” “邓医生?哪个邓医生?” 郭奇志有些茫然,他来之前可未曾听到有关于医生的消息。 “郭将军当真不知邓医生下落?” “郭某当真不知,不过,六公子要找那位邓医生做什么?若也是为了医治的话,大可随我回城,城中有军医在,必会好生为公子治疗的。” 他一口一句公子,一口一句治疗,听得容绍唐立时剑眉出鞘一般,横立起来,心道他原来当真不知宛儿的下落。那张景侗可以使人假做宛儿,与城外埋伏的人里应外合,想必真正的宛儿自当在他手中才是。 念及宛儿容貌,他心里不无担忧,唯恐那张景侗会别生歹念。 既是郭奇志不知晓,容绍唐也不再与他绕弯子,眼看郭奇志部已将枪炮都卸了下来,容绍唐登时心生一计。他负起手,莫不做甚的在身后轻轻敲击着脊背,嘴上却向郭奇志道:“将军不知便罢了,只是容某心里仍有疑惑未解,到底因何事,你家少帅非要背弃盟约,取我等性命?” 郭奇志微微一笑:“六公子,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难道还需郭某为你多言吗?诚然,我们与你们容家有盟约在身,但一想到放公子回南京,便如同放虎归山,我们少司令心里就不大安定啊。郭某虽说不能做主放公子你回去,不过也可在少司令跟前说上几句话,劝一劝他放公子回南京去。只是,至于怎么劝嘛,还要看公子你的表现了。” 容绍唐背在身后的手敲击的越发频发起来,然而面上却是一片淡然,勾着一抹讥笑道:“哦,我要怎么表现?” 郭奇志便道:“请公子发令,命容家军助我们少帅夺取哈尔滨,拿下张家在东北的指挥权。” “呵呵……郭将军真是高抬了容某!”容绍唐轻笑了数声,“东北本就是张家的大本营,又何来要我帮助张家夺取东北指挥权一说?” 郭奇志道:“公子不必同郭某装疯卖傻,公子是明白人,同明白人说话,郭某也不需绕弯子。如今天下人都知我郭奇志叛变,另立新主,可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另立新主之说。当初大帅枉死南满铁路,临去前并未曾明说以后的张家要由谁来掌控。大爷固然是大帅的长子,可我们五爷亦是大帅之子,年轻有为,能力不在大爷之下,甚至于要比大爷更适合担当大任。当年若非夫人以大帅遗孀身份,要我们五虎司令入京扶持张家站稳脚跟,强推大爷上位,只怕现如今坐在哈尔滨的就不是大爷,而该是五爷才对。老话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当初推举大爷为大帅,已是大错,而今我又岂能一错再错下去?跟随五爷,也不过是听从自己当初的心愿罢了。只不过,五爷现今的实力委实不能与大爷抗衡,有你们容家军在,或者大爷还可收敛一番,但只要你们容家军一走,那五爷同我同季元贤弟,必都将成为大爷的刀下鬼。公子,你与季元贤弟也是沾亲带故的人,便是看在他的份上,也请你帮一帮我们。” “请我帮你们?呵……”容绍唐冷起面孔,伸手一指白桦林中卧倒的各处尸体道,“这也是你们张家求人的态度?你们求人,都是用枪顶着脑门子求的吗?” 郭奇志怔了一怔,倏尔放低了声音道:“误会,想必都是一场误会,我们不过是要留住六爷在沈阳城罢了。” “哼,留我?” 容绍唐冷冷一笑,又指了指一个方向道:“那也得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留得住我了!” 他才说罢,身后那批留意着他的手势和动作的人,立即都端起枪来,趁着郭奇志部手无寸铁的功夫,一顿机枪扫射。 郭奇志大怒,忙喝命属下卧倒,赶紧弯下腰去捡起地上的手枪。他本以为容绍唐已在强弩之末,为了示诚,一时大意之下,他才会让人将枪炮都放了下来,想不到容绍唐死到临头还打起逃跑的主意。 他一把捡起枪,一面让人去追,一面急急在那溃逃的散兵之中搜寻着容绍唐的身影。只可惜容绍唐的动作实在是迅疾,身上披着的斗篷早不知什么时候丢在了路旁,穿着与散兵一般无二的藏青色军装,活像是撒了一地的青豆,兼之那白桦林亦是青青绿绿密密麻麻的一片,青豆撒在林子里,哪里分得清谁是谁非。 他找不见人,又恐让他逃回去,势必给自己和张景侗带来一大灾难,便也顾不得留活口,赶紧让人开枪放炮,胡乱打了起来。宁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他们这边打的昏天暗地,生死未卜,宛春在那四合院中,也似是有心灵感应一般,坐立难安起来。她几度起身,出门看了看,那守在门口的两个侍卫,总归是形影不离。 恨极起来,宛春连饭都不愿吃下了,一叠声的要找张景侗来。 可是这会子张景侗哪里抽的开身过来?容绍唐逃掉的消息传到市政厅的时候,几乎没把他肺给气炸了,不能指着郭奇志鼻子骂,便只好指着自己派出去的人骂。(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五章 麻醉 直骂得整个市政厅鸦雀无声,郭奇志虽知他是在指桑骂槐,但因此次事件的确是他疏忽引起,低着头站在办公室里愣是一声也不敢吭。 那原本来向张景侗汇报四合院状况的侍卫,刚走到门外头,就叫兄弟们给拦了下来,小声劝道:“凭你有什么事,但凡与容家无关的,趁早不要这会子来说,少帅在里头正找人撒火呢。” 侍卫听罢便道:“是少帅亲口命令,无论我那边有什么问题,都要尽早的报与他知晓。” “你那边的问题再大大得过天去吗?这如今里头说的可是比天还要大的事。” 守门的士兵连连的摆手,再三劝道:“快回去吧,总得要等少帅消了气再说,若不然你可真是自讨苦吃了!”说话间,门里果然扑通扑通传来几声响动,似是东西摔落的声响,间或夹杂几声喝命,道是还不快去搜之类的话。 前来汇报的侍卫缩一缩脖子,再不敢说要进去了,忙猫着腰顺着来时路原样返回去。 回到四合院,便对守在那里的婆子道:“少帅说过了,四小姐要什么,你们就给她买什么,别问那么多。” 婆子看他出去一趟又回来,还当是真的得到了张景侗的应允,忙都点着头答应,跑去宛春那边听她吩咐道:“我要羊踯躅三钱,草乌头二钱半,若你们五爷问起何用,就说是治牙痛的。我近来心头上火,总是牙痛,须得用这个才能治好。” 婆子笑道:“五爷知道了,叫我们都听小姐你的吩咐呢。小姐还需要其他的吗?” 宛春摆手道:“不需要了,就这些已足够,往后你们要是有谁风虫牙痛了,就用这个方子,研成末,化作蜡丸大小,绵包一丸,咬一咬就大好了。”说罢,又从腕子上退下一个镯子给她道,“你虽听我的吩咐,到底不是我的人,我不大好意思总这般白白使唤你,可我这一趟来的突然,身上也无多少钱,这个你拿着,往后还需要你多多费心。” 那婆子闻说,连连的作揖,笑谢过她,忙接过镯子揣进怀里道:“小姐真是贵人心善,您使唤我们是应该的,哪里就这么客气了?还请小姐宽坐,我去买了东西就回来。” 宛春点一点头,目送着那婆子出了门去,才忙起身来,从窗户上将那一盆茉莉花搬下来。茉莉花花期在六七月间,此时还不多开花的时候,盆子里便只剩绿丛丛的一片叶。宛春轻轻将根茎底端的土壤扒拉出来,用手提了一提枝叶,登时生拉硬扯的将茉莉花根从土里提溜了出来,看那形状,足有一两多。宛春欣喜非常,忙在桌子上拿过一把裁纸刀来,将茉莉花根尽皆剪下,仔细的堆放在一张白宣纸上,裹将起来收藏好,便把那剪掉了根的茉莉叶照旧放进花盆中,添进土去仔细栽种的严实,仍是莲花带盆的放到窗台原处去。 藏好了茉莉花根,她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手帕来,里头装着从小厨房中发现的几根原打算炖汤用的当归,并几钱从窗户底下发现的菖蒲叶。 几样材料俱都准备了妥当,便只等着羊踯躅了。 原来宛春思量拼蛮力是逃不出这座四合院了,就往别处多想了一想。起先,她是要借助自己身上穿戴的几样东西,收买院子里的人,意图使他们行个方便。叵耐两个婆子倒还好说,那守门的三两侍卫,真个是油盐不进,凭她说得再好听,也是一分钱都不要她,横竖是不能让她离了这个院子。 眼看收买行不通,宛春只得再另辟蹊径。也是天意使然,偏巧在婆子们端菜上桌的时候,玩春暖蓦地发现汤里竟有些当归在,再一思及窗台上有盆茉莉花,兼之快到五月,城中人家多在院中种植菖蒲和艾叶,用以来过端午节。一时竟想起书上曾言,羊踯躅、茉莉花、当归并菖蒲四样,可做麻沸散之用。 麻沸散,古传为神医华佗所创,道是“若疾发结于内,针药所不能及者,乃令先以酒服麻沸散,既醉无所觉”,乃是用于外科手术的麻醉药的鼻祖。既是不能用强,倒不如药倒了这一屋子人,再逃出去。 只可恨四样东西中,偏少一样羊踯躅,可是单买一样羊踯躅又未免让人生疑。宛春想了想,干脆便再多买一副草乌头,佯作是治疗牙痛。 好在四合院中的人听罢她要买的东西,都不曾起疑。傍晚时分,婆子便将羊踯躅买来了,大抵是那个镯子起了作用,婆子连说带笑的送上羊踯躅,又多嘴向宛春讨好道:“小姐,现今城中行走可是不易哪,到处都是衙门的巡警在抓人,说是走脱了一个嫌犯,闹得整条街都不太平,许多商家都关上门啦,我足足跑了三家店,才买到这么些东西。” 宛春闻言,神色猛然大惊,忙将那婆子的手腕一握道:““走脱了嫌犯?什么样的嫌犯,多大年纪,那里的人?” 婆子唬了一跳,讪讪笑道:“我……我哪里知道那么多呢?不过街头巷尾听到两句罢了,据看到画像的人说,是个年轻的哥儿,也不知犯了什么大罪,满城都贴着通缉他呢。” 年轻的哥儿? 年轻的哥儿能值得张景侗他们大动干戈满城巡捕的,除了容绍唐还能是谁? 宛春心头越发不安起来,她强笑着接过羊踯躅,待那婆子一走,人就呆坐在了椅子上,再想不到张景侗竟当真会下如此毒手,抓了她来还不够,竟还要置容绍唐于死地。 她越想越怕,越怕便越不敢耽搁,赶紧凝住心神,起身把羊踯躅挑出来,仔细分好分量,又将白日里清洗好的茉莉花根并当归、菖蒲等物俱都取出来,只等晾晒干罢,便研磨成末。 也是她行动小心,人又温婉,送饭的婆子一来二去,便都与宛春熟悉了起来,宛春手里又大方,戒子镯子俱都赏给了她们,她们闲无事时也多会留一会子陪宛春说说话。宛春既要成事,自然不能让人看出端倪,饮食虽照旧,多少还是清减一些,问着那婆子道:“这两日怎地五爷总也不来,是不是外头有事绊住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六章 孤独 她越想越怕,越怕便越不敢耽搁,赶紧凝住心神,起身把羊踯躅挑出来,仔细分好分量,又将白日里清洗好的茉莉花根并当归、菖蒲等物俱都取出来,只等晾晒干罢,便研磨成末。 也是她行动小心,人又温婉,送饭的婆子一来二去,便都与宛春熟悉了起来,宛春手里又大方,戒子镯子俱都赏给了她们,她们闲无事时也多会留一会子陪宛春说说话。宛春既要成事,自然不能让人看出端倪,饮食虽照旧,多少还是清减一些,问着那婆子道:“这两日怎地五爷总也不来,是不是外头有事绊住了?” 婆子们见她问,以为她是思念张景侗之故,再想张景侗这般将一个绝美的小姐私藏在这里,定有不能见人之处,心中不无为宛春可惜。可惜之余,也都怕张景侗再往别处纳了别人,冷落这里,到头来自己白白丢个好差事,便都劝着宛春道:“小姐呀,不是我们老姐妹两个说你,你这心哪太硬了。男人哪里喜欢硬心肠的女人呢?便是小姐你生的再好又如何?男人们都喜欢心软的姑娘,爱撒娇爱笑的,哄一哄他们,他们就高兴了,一高兴可不就得常来?” 宛春知她们会错了己意,却也不解释,只是微笑听她们说完道:“正是呢,我的性子是不大好的,不过若要改可还来不来得及?” 婆子们忙都道:“来得及,来得及,小姐若当真要改,下回五爷再来,您便可留他多住几日了。” 宛春道:“可总得他来我才能做到呀,你们瞧,上一次你们使人去问他,他也不曾来过这里。我想着,要不然再让人叫他一次?” 婆子便道:“这样也好,不过那些个侍卫愣头愣脑的,只怕不大听使唤。” 宛春低眉转了一转眼眸,倏尔招手叫过那两个婆子小声吩咐道:“都说吃人嘴软,今儿个晚上,我同你们一道做桌子好菜送给他们,谢他们这两日的辛苦。待他们吃罢,我再使他们去把五爷叫来,到那时他们总不该不同意的。” 婆子笑道:“这主意甚好,做菜是我们老姐妹最拿手的,厨房里今儿个正好新采买了鸡和鱼,小姐既是有吩咐,我们定会好生做一桌菜,请他们哥几个吃顿好的。” “那可真就辛苦你们了,若事情成了,我还要重谢你们呢。” 宛春轻轻一笑,下意识伸手在一兜上拍了一拍,那里有她配好的麻沸散,只待做汤时洒在那汤里,保管这一个院子里的人都睡得人事不知。 婆子们得了她好处,又有她的许诺,自然听风就是雨,当天晚上,宛春果然挽起了衣袖,同两个婆子一道下起了厨房。三人在里头足足忙活个把时辰,终是做出一桌大席来,送到了侍卫们那里。 侍卫们连日跟在院中白天黑夜的看守着宛春,正无聊得紧,眼瞅这两日宛春俱都乖乖巧巧的窝在房中,没出什么乱子,他们也就慢慢放松了警惕。闻说厨房那头宛春特意做了上好的酒菜谢他们辛苦,侍卫们俱都一笑,各自会意,斟满了酒便同送菜的婆子道:“回去替我兄弟们谢谢四小姐,就说待我们兄弟吃喝罢,再听她吩咐。” 婆子含笑一叠声的答应,回来有样学样告诉了宛春,宛春欢喜一笑,忙招呼她和另一个婆子道:“能得他们帮助实在是有你二位的功劳,我眼下无甚好报答你们的,不过这菜我样样留了一些,你们也吃一些罢。” 婆子们都感念她体贴,好生谢过一番,当真坐下吃喝起来。 宛春只动了几筷头,便借口吃饱回了房间。她一走,婆子们便如风卷残云一般,将剩下的菜都消灭了个干净。 且说宛春回房后紧紧的销上了门窗,趴在那门缝上,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不知不觉,人就倚在门边睡了过去。夜半时分,经寒意冻醒,方知自己大意,忙又爬将起来,照旧附耳在门上细细听着。 彼时万家万户俱都进入梦乡,临近入夏,院子里只有几点虫鸣交错响起,越发显出院子的寂静来。宛春悄然打开门,冷眼往外一看,左右厢房里头皆是漆黑一片,再看倒座房那头,竟还隐隐亮着光。 莫不是还有人醒着不成? 宛春皱一皱眉,开了门蹑手蹑脚走下台阶,穿过院子,站在那小厨房的门外头,轻轻探出身子朝里一看,正看得在厨房门边斜躺了一个人,却是那为她买药的婆子。 宛春吓一跳,待静下心,忙上前晃一晃她,连唤几声,也未曾唤醒她来,便大着胆子上前,伸出手在她鼻息下试了一试,呼吸绵缓,是沉睡后的模样。直到此时,她方知自己的那包麻沸散的确是见效了。 宛春喜不自禁,在院子里高兴蹦跳了几回,左右的厢房依旧安静无声,她放心的回到屋中,将早已打包好的行李背在了肩上,出的门来,走至一处矮墙跟前,放下椅子,便踩在那椅子上顺着椅子就爬上了墙顶,又从墙顶颤巍巍跳出了墙外去。 不过是三日未出门,再出门,宛春直觉自己如同放出笼的鸟儿,看什么都新鲜的很。她背紧了背包,顺着墙根底下一溜儿小跑。 头顶的月光也似明了了她的意图,悄然钻进云朵中去,只在星空中留下些许的轮廓。 宛春顺着墙根一路跑出巷子,再抬头,面前直如拨开云霁一般,豁然开朗起来。那是一条她曾跟随容绍唐骑马走过的大道,就在大道路旁的电灯杆上,果如婆子所言,贴满了容绍唐的画像。 宛春走至那画像前,伸手轻轻抚摸着画像上的容颜,都说睹物可以思人,只是不知思的那个人可知她在这里? 而容绍唐他……如今人又在哪里? 宛春凝视着那幅画像,低低的呢喃。纵然她历尽辛苦逃出了四合院,可是逃向哪里,却是她从未思考过的事。 她神色仓皇,呆呆站在那路灯下,孤独的身影被露出脸儿的月光拉的分外延长。(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七章 怜爱 当先站着的男子身姿挺立,器宇轩昂,正是失踪了多日的容绍唐。 宛春月下见他,又惊又喜又不敢相信,愣愣站在电灯下问他道:“当真是你吗?绍唐?”她莫不是在做梦吧,这般想见到他,居然真就见到了他。 容绍唐微微一笑,连日来的东躲西藏,早已让他和侍从们疲惫不堪,可是一想到宛儿尚且落在敌手,他就寝食难安,这一回也是趁着城东已被巡逻的人搜查过了,他们才敢从民房中溜出来,找寻一二,只盼着能找到宛春的行迹。 大抵是他们心有灵犀,想不到二人就真在城东相遇了。 宛春见他点头,方知自己不是在做梦,多日来的担惊受怕种种过往一时间俱都化作了委屈,禁不住红了眼眶。 容绍唐急急跑向她,就着灯光一瞧她容色,不由骇然道:“怎么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这么晚,你怎么一个人在街上?当初又是谁将你带走的?” 他一叠声的问,每问一句便勾动一回宛春的伤心事,她掩着口几番哽咽说不出来,扑在了他的怀中只是泣道:“你怎么才来?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行军时受遍那么多风雨都没有哭过,这会子一哭,梨花带雨,娇弱可人,饶是容绍唐一贯冷情,此时见她形状堪怜,也不由大生自责,忙揽住她好生劝慰道:“怪我,是我考虑不周,将你留在了小青楼里,从今往后,我再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了。”逃亡这段时日,一想到宛春可能遭遇到了毒手,他的心中便如同五爪挠心一般,只恨自己当初太过大意,竟轻信了南北两地的临时盟约,以致连自己所爱的人都保护不住。 此刻夫妻相逢,自然情难自持,彼此都有许多的话亟待要说,叵耐城里的通缉令还未撤下,为着安全起见,那些跟着容绍唐来寻宛春的人忙都劝她两个道:“少司令,既是找到了邓医生,咱们就不能在城中过多耽搁了,还需尽快出城才是。” 现如今满城都是张景侗的人马,稍有不慎,他们就别想再离开沈阳城了。 容绍唐也知事态紧急,不能在此久留,便将宛春的手儿紧紧握在掌心中,低声问她道:“能走吗?” 宛春点点头道:“嗯,能走,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容绍唐望着她的目光,笑了一笑,即刻吩咐侍从按照来时路返还,从城东那里翻出城外去。 在夜色掩映下,几人急行军一般的,猫腰在巷子里穿行,欲往城东而去。 怎知事有凑巧,那张景侗为着容绍唐逃脱一事,正闹得个头疼,整个市政厅都几乎忙得人仰马翻,只为着可以找出容绍唐他们来,由是他已连住多日未曾回过四合院。这夜张景侗原打算仍在市政厅住下,时刻等候外头的消息,却不料季元找上了门来,进来便喝问他是不是派人出去偷袭了容绍唐。 原来前些日为了能顺利将容绍唐拿下,张景侗便借口要季元外出查看附近乡镇伤亡,将季元诓骗出了城,待得季元回来时,正看到满城贴着容绍唐的悬赏画像和通缉令。 他又气又惊,气得是张景侗偏他出城,惊得却是张景侗如此大胆,竟在沈阳城外对容绍唐下了毒手。 “你难道不知白博喜部和汤从渠部离我们只有一步之遥吗?倘或他们知晓容绍唐在我们沈阳城出了意外,你以为我们还有活路可退?”季元恼恨得几欲咬牙,“景侗,你别忘了我们同南边尚有盟约在,若天下人知晓我们背信弃义,我辈与鼠辈又有何异?” 张景侗冷冷嗤笑一身,站起身道:“我诳你出城,正知你不会同意我行此计。我当然知道白博喜和汤从渠离沈阳不过一步之遥,但你可知,赵国栋如今人在哪里?” “国栋兄?”季元神情微怔,不由相问道,“他在哪里?” 张景侗道:“他现下就在承德,以我名义,正在与白博喜和汤从渠联盟,欲携手北上,再助长春,杀光日本军。只要他们到了长春,必将会有一番苦战,待得弹尽粮绝之际,便是我挥师北伐,与我大哥两头夹击容家军之时。到了那刻,便是白博喜和汤从渠都在,我又有何惧?” “又有何惧?哈,真是笑话,你当容家军都是傻子不成!” 季元冷笑数声,指着市政厅外的高墙道:“容绍唐他如今人在哪里你都不知道,你还期望白博喜和汤从渠能和国栋兄联手北上吗?难道他逃出去的第一件事,不是告诉白博喜和汤从渠,南北两地盟约已解?” “那也得他逃得出去才行!” 张景侗面色阴沉,屈指轻扣着桌案道:“他可是有把柄攥在我手里的,不怕他不回城来。” 季元听他意思,心头一颤,忙道:“他有什么把柄?” 张景侗回身睨他一回,不做声的在桌案前坐下,捋一捋衣袖,轻描淡写的说道:“把柄自然是越少人知道才越好使,眼下还不到告诉你的时候,待我抓住了他,你便知晓了。” “你……”季元气结,便将衣袖一甩,冷哼声道,“景侗,若你我还是兄弟的话,你不妨掏心窝子跟我说一声实话,你是不是在忌惮着我?” 张景侗轻声一笑:“我忌惮你?呵,我忌惮你做什么?” 张景侗面色阴沉,屈指轻扣着桌案道:“他可是有把柄攥在我手里的,不怕他不回城来。” 季元听他意思,心头一颤,忙道:“他有什么把柄?” 张景侗回身睨他一回,不做声的在桌案前坐下,捋一捋衣袖,轻描淡写的说道:“把柄自然是越少人知道才越好使,眼下还不到告诉你的时候,待我抓住了他,你便知晓了。” “你……”季元气结,便将衣袖一甩,冷哼声道,“景侗,若你我还是兄弟的话,你不妨掏心窝子跟我说一声实话,你是不是在忌惮着我?” 张景侗轻声一笑:“我忌惮你?呵,我忌惮你做什么?”(未完待续。) 第三四百六十八章 锁城 他算盘打的噼啪响,却不曾想一到四合院,打开门便见里头静若无人,到处都如同泼墨了似的,乌黑一片,连丁点儿的烛火都不曾见。 张景侗心中咯噔一跳,只道不妙,急急带着两人寻进屋子里,拉了电灯一瞧,哪里还有宛春的身影?他急怒交加,当即便在院子中高声喝道:“人呢?都死哪里去了,还不快出来!”他接连喊了数声,跟着他来的两个侍卫官眼见事有蹊跷,忙跑到左右厢房把灯都拉开来,但见那右边厢房中横七竖八醉卧了三个人,左边厢房床上睡着一个婆子,还有一个婆子躺在倒座房里,亦是睡得人事不知。 侍卫官口呼糟糕,忙将情况一一告知了张景侗,张景侗越发动怒,瞧着院子中的桃树下现放着一桶水,遂将那水桶一拎,当即冲进厢房中,仿佛瓢泼一般就将一桶水尽皆倒在了三个守卫的身上,直把他们浇得浑身抖了个激灵。 无奈宛春那碗麻沸散下得分量实在多,药效着实厉害,便是被浇了水,也不见那几人有醒来的痕迹。一个侍卫官上前探手摸了摸酒盏,又将其放在鼻端闻了一闻,忙回身向张景侗兵报到道:“少帅,恐怕这酒水里被人下药了,闻着味儿不大对劲。再则,这还有汤菜尚未凉透,想是醉下不久。” 既是醉下不久,宛春也该当还未走远。 张景侗目光阴森地掠过地上几个酒鬼,他知道宛春曾在医科学院读过书,于医学药理上别有一番研究,药倒三五人当不在她的话下。只怪他太掉以轻心,未免太过张扬反而引起别人注意,故此他才只在四合院中留了这么几个人来,谁知他们竟都这般不济。 张景侗几乎恨红了眼,一扫那酒盅,便喝令跟着来的两个人道:“看这样子,她应该还没有出城,你们速去城门,传我的话,即刻命人封锁城门,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许出城!” “是,少帅。”侍卫官们忙应声出去传令。 四合院所处之地正是城东,离城门口不过数百米之遥,传令的两人风急火撩一般地跑到守门人处,三言两语便将张景侗的话传给了他们,守门人不敢耽搁,忙将城门紧闭,严实栓了起来。 宛春和容绍唐一行人恰也在此时到了城门口,眼看城门已锁,守城的人正在旁来来回回地巡逻着。 容绍唐不由道:“想是我们的行踪被人发现了,他们要把我们困在城里呢。” 宛春闻说脸色不由变得苍白起来,紧紧攥住容绍唐的胳膊,小心问他:“我们还能逃得出去吗?” “只怕难得很。” 容绍唐举目望一望四周,瞧着临着小巷正有一间铺子待出租,遂把手招了一招,唤过跟着来的几个侍从,将铺子的门锁撬开,拉着宛春便躲了进去道:“既然他们关了出城门,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出得了城了,更有可能,张家的人会来搜城,我们得想个法子,躲过搜查才是。” “可是……要怎么躲呢?” 宛春咬起了唇,这里头加上她也不过六个人,六个人如何对抗得过张家的三万大军?张景侗若是有心要把沈阳城翻个底朝天,他们就是躲到地下也难逃生天啊。 宛春所忧正是容绍唐所虑的,张景侗关城门正是要来个瓮中捉鳖,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张景侗得逞,故而便把跟着来的几个侍从唤近身旁,低低耳语道:“人多声响便多,也就越发引人注意,不若大家分散开来行动。你们几个是生面孔,把衣服换换,扮成寻常百姓的样子隐在城中,想是张家那边也认不出你们。” 侍从们便道:“我等容易,可是少司令你要怎么办?”这满城贴着的可都是容绍唐的画像,任是三岁小儿,也该认得出他了。 容绍唐笑拍一拍他们肩膀:“我自然有我的主意,只是不便于同你们多说。你们出去后,寻个机会还是要尽快出城去,往南去找白博喜和汤从渠,见到他们务必要告诉他们,千万提防张家军。再使他们急行军,赶赴营口,万一我有什么意外,就叫白博喜指挥大军,务必要阻住张家军南下。” “少帅……”侍从们耳听他言语不妙,都不忍在此时弃他而去。 容绍唐一笑,便道:“我也说了是万一,你们怕什么?快去,越快越好,只要你们出了城,我和宛儿才有救。” “是。” 侍从们再三的拱手,劝他务必保重,方小心查探了四周,钻出铺子,再从外头合了起来,这才四散开,各自领命逃亡去。 他们一走,方才还嫌狭小的铺子,立马空荡起来。宛春缩缩脖子,越发向容绍唐靠近道:“他们去了,我们要做什么?” 容绍唐怕她深夜受凉,便把衣襟一解,揽住她在怀中,轻轻宽慰道:“我们暂且什么都不要做,以不变应万变。” 越危险的地方便越安全,张景侗越是要找他,便越会以为他藏得深沉,万不会想到他们就藏在城墙根下。 他一直以来便是沉稳睿智的人,宛春听他所言不急不缓,原还焦躁的心不觉慢慢平静下来。光洁的额头抵在他的下巴颏上,让他这几日新出的胡茬子轻轻剐蹭着,又刺又痒,她一时禁不住低笑两声。 容绍唐让她笑声一闹,也不由好笑道:“什么事这般开心?” 宛春仰起头,伸手摸一摸他的面颊道:“待出城,头一件事便是要把你这一把胡子都刮掉才好,简直要扎死人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容绍唐兴致大起,越发将下巴在她面颊上摩挲起来,直痒得宛春低声咯咯笑个不住,忙告饶道:“好嘛,好嘛,我知错了,再不说刮你的胡子了。” 容绍唐听她告饶,才停住了动作,探手把她的腰身再三往怀中搂了一搂道:“若非是在逃难,真想与你就这么呆下去,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必管,就我们两个人,在一间屋子里,哪怕是这么说说话都行。”(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九章 换面 宛春鼻端一酸,亦是伸出手,轻轻环抱住了他。二人都是锦衣玉食堆中长大的,何曾受过这等东躲西藏的逃亡之苦?若在寻常,宛春必要叫苦不迭,可因着有容绍唐在她身旁,一时间竟也不觉得苦了,不过是心疼他受的这一场无妄之灾。 他二人紧紧相拥着坐在一起,容绍唐轻嗅着宛春的面颊,倏尔却问她道:“你用的什么擦面霜?恁地香死人,倒不似寻常味道。” 宛春微挑眉梢:“这几日只顾着要逃出来寻你们,我何曾用过面霜了?”说罢,自个儿也深深嗅了一嗅,空气中果然有一股奇异的香气,阵阵传来。 宛春脱离开容绍唐的怀抱站起身,因为夜深,铺子里没有电灯,几乎伸手看不见五指,她便小心地摸索到一张柜台边儿,趴在那柜台上仔细闻了闻,又慢慢伸出手在柜台上找寻了一圈,良久,才拿着一个小盒子重回到容绍唐身侧坐下道:“看来咱们进到一间脂粉铺去了,你闻闻看,是不是这个香呢?” 容绍唐果真就着她的手一闻,不由在暗中点一点头道:“像是这个味道,却也不尽然是。” 宛春笑道:“这铺子里还留着好多胭脂水粉呢……”她话说到这里,蓦地顿住。 容绍唐不明所以,却笑问她:“怎么?你喜欢这里的东西?” “喜欢,当然喜欢得很。” 宛春面露惊喜,将那胭脂盒子在手中紧紧握住,一只手儿不觉抓住容绍唐的胳膊晃了一晃道:“我想到一个脱身的好主意了。” “什么主意?” “改头换面。” “改头换面?”容绍唐愣了一愣,反握住宛春的手,“此话何解?” 宛春遂将那脂粉盒子举到容绍唐鼻端,浅笑道:“真是天助我们,这间脂粉铺子竟剩下许多的化妆用品。外头不是贴满了你的画像吗?既如此,倒不如利用这些东西好生装扮一回,定然叫他们都认不出来咱们才好。” 改头换面……原来是这般改头换面! 容绍唐心中顿喜,忙将宛春一把抱起,狠狠的搂在怀中,朗声笑起道:“我的好宛儿,你当真成个女诸葛了。” 他竟然没有想到还有改头换面这个好主意! 他的臂膀结实而有力,宛春柔软的身子紧紧贴服在他胸膛之上,不觉满面绯红,娇嗔道:“你轻些,要弄疼我了。” 容绍唐听之心悦,禁不得在她颊面上大亲一口,低低附在她耳边沉声笑道:“好宛儿,这算得什么疼呢?往后有你疼的时候,到那时你再唤我轻些也不迟。” “啐,你又胡说。”宛春听他言语露骨,分明有调笑自己之意,面上越发红热起来,推一推容绍唐的肩膀,嗔道,“快放开我罢,你再胡说,我便不理你了。” 容绍唐一笑,也不怕她色厉内荏般的吓唬,仍是将她抱在了怀中,哄一哄道:“遵命,我的小娘子,再不胡说了。天已经晚了,你快歇一歇,待得快要天明时咱们再起来装扮一番逃出去。” “嗯。” 宛春窝在他怀中点了点头,自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沉沉地睡去。 她历经一夜的艰险,到这时候早已困到了极处,容绍唐腾出一只手用衣襟将她重新包裹住,轻柔的抚摸着她的面颊,温润的手指不意碰触到宛春清凉的薄唇,禁不住在她唇间缓缓滑动着,心中按捺半晌,终是耐不过情弦,遂慢慢低下头去,浅浅含住她的丹唇轻吻了几回。 他虽成过亲,亦曾结交过女朋友,但在男女情事上到底不曾深知过。而今仿佛二八少女,情窦初开,他浑然觉得自己如同是个毛头小子,不过是偷亲了心爱的姑娘,胸膛里便像是有人在里头擂起了牛皮打鼓,咚咚咚直欲响个不停。一时吓得他动也不敢动,只怕心跳声亦会将怀中酣睡的佳人惊醒。 他就这般在半睡半醒间,怀抱着宛春坐到了天光微亮。 门缝中露出的一点子鱼肚白,恰恰可使人看得见铺子里的摆设。容绍唐睁眼瞧见,不由得轻轻唤醒宛春,宛春揉一揉眼坐起身来,一望四周,忙一咕噜站起来,惊喜的绕着那柜台走了一圈道:“这里头的东西竟比我想象的还要齐全呢。” 容绍唐随她一道立在柜台边上,举目四望,不觉推测说道:“想是前番打仗,吓跑了这个铺子的老板,只顾着逃命,倒没有来得及把铺子里的东西带上。” 宛春料想来也大抵如是,虽是古语有云,不问自取视为偷,可她们如今为着逃命,也就顾不得这些虚礼了,大不了逃出去后再叫人送钱给他便是。 宛春思罢,也不再多耽搁,趁着天还未曾大亮,忙拉过容绍唐道:“现如今最要紧就是不能让别人认出你来,我定要给你画个浓妆才行。”话毕,便拿过柜子里的那些瓶瓶罐罐,胭脂水粉,挑着颜色,仔细为容绍唐画起妆来,肤色要涂成紫棠色,眉毛要浓些浓些再浓些,人中上再点颗小痣,最好下巴上的小胡须还要再密集点儿。 她细细画着,活像是在描摹一般,容绍唐兀自不动,低着眉笑望她围着他来来回回,只管任由她摆弄。 宛春忙活完这一切,借着光亮仔细打量容绍唐一眼,不觉掩口笑弯了腰。 容绍唐见她情状,便知自己眼下定是难看极了,可他心里并不生恼,只是捉住了宛春的手,亦是要给她画一回。 宛春挣不过他,无奈由着他为自己细细描了一回眉毛。因屋子里没找到镜子,她也不知容绍唐将自己画成了什么样儿,不由得捧着脸面儿问容绍唐:“是不是很丑?” 容绍唐摇头轻笑,蓦地想起往昔书中说新妇,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他读完只觉得女儿家的心事真是有趣得很,诗人以此投递敲门砖,也别有一番心意。 却不想在今日这般危难时刻,倒于不知不觉中又想起这首诗来。若是有一日回到南京城,回到容家,他们成了婚,她也会这般紧张吗? 容绍唐低眉含笑,抚摸着她的眉梢道:“不丑,美极了。”美的他真想把她藏起来,只自己一个人细细欣赏才好。(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章 小子 宛春得他赞誉,不觉含羞低下头去浅笑一回。只是,话虽这么说,可到底不能就这么走了,宛春便从柜台子上取出一些胭脂膏子来,红红黄黄的搀兑着,亦是把原本白皙的面色遮掩了下去。又将头发散下来,盘在头顶上,取过柜台边上放着的一顶呢绒小帽戴住,顺手取过旁边椅背上耷拉着的一件黑色的白大褂,套在身上。 容绍唐看她忙活了这么会子功夫,竟打扮成个小子样儿了,一时新鲜,不由抱臂靠在柜台上,一面细细打量她,一面笑道:“你若生成个男儿,也是个风流小公子。” 宛春俏皮的举手一抬帽子,高扬起下巴道:“分明是个翩翩佳公子,哪里来的风流?” 容绍唐笑而不语,只在她腰上摸了一摸。 宛春忙打下去他的手,方知他在笑话自己细腰,姿态风流。 容绍唐见她要恼,也不再同她闹下去,理了理长袍,便拉住宛春的手道:“待会子出去,我们便佯作是行路的人,若有人起疑,咱们就见机行事。” “嗯。”宛春答应一声,二人遂小声开了铺子的门,往外看了看,熹微晨光之下,整条大街都空荡荡的,浑不见个人影儿。 容绍唐和宛春尽皆松口气,一前一后离了铺子,靠在那墙根下,小心行走着。 城东既是封锁了城门,想必城南城北和城西也必不通行,胭脂铺子固然可以躲一时,却躲不过一世。再则铺子里除了胭脂水粉,连口水都没有,若是张景侗有意封城围堵他们,不需他动手,只待得三五日后,他们两个就该渴死饿死在铺子里了。 容绍唐带宛春出来,也正是为着找一个更为可靠地落脚之地。小青楼那边他们自然是回不去了,不过好在他曾于沈阳城有恩,城中有个老先生,原是前朝旗人,幼年丧父,由母亲养大,少年时便曾入选过秀才,若非前朝灭亡,依着他的才能做个有品阶的大员想来也不在话下。叵耐,世事无常,前朝到底还是灭了,老先生风骨犹存,誓死不愿入新朝为官,是以这么多年来便同他母亲两个居在这沈阳城里,他母亲故去之后,便剩他一人独身至今。 那带人破城入沈阳,从日本鬼子手里救下的第一个人便是这位老先生。 如今他落难,也不知当初老先生说的话还做不做得数,有事相求,必肝胆相报? 容绍唐心中不大确定,但事态紧急,他只好死马当做活马医,先找到了那位老先生再说。于是带着宛春,从胭脂铺子门前的小巷钻出,又钻进另一条小巷,一直往北走,直走到下一条小巷横在面前,方左拐进去,看到一个铁亭子,亭子旁边便是一座古朴简单坐北朝南的老旧民房。 容绍唐道一声:“到了。”便拉着宛春上前敲了敲门。 天才破晓,这儿又偏僻,四下鸦雀无声,那敲门的声响便直如重锤出击一般,当当响得骇人。 宛春心中一紧,忙四处张望了一回,只恐叫人听见了动静。 容绍唐心笑她胆怯,正待安抚她一番,却听门里头有擦擦的脚步声,一晃一晃地走过来。片刻,就见那扇木板门吱呀呀打开了。 门里头露出一张仿佛山羊似的长满胡子的脸,微眯着眼儿瞅一瞅来人。他见到宛春还好,见到容绍唐之时,那眯起的眼睛刹那睁圆起来,口里直念叨着道:“啊呀,啊呀,你不是……你不是那个……” 老人家高举了一根手指,指点容绍唐半天,到底没叫出他的名字,反是将他的手一拉,扯进门中道:“快进来说话。” 容绍唐便顺手将宛春也带进房中,关上了房门,随着那老人家一路步行进堂屋里。 老人一面让他们坐下,一面去拎了个茶壶来,给他两个倒上茶道:“快喝口水,歇一歇罢。” 宛春和容绍唐道过谢,接过他递来的杯子,也不客气,俱都饮个干净。老人瞧见,不觉叹口气,拄着拐杖道:“我瞧见城里贴的告示啦,原还以为不会是你,想不到当真是你。真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呀,你是我们沈阳城的大恩人,他们那些人怎么会说拿你就拿你呢?” 容绍唐和宛春相视一回,容绍唐便问道:“关老先生这里可曾有人来搜查过?” 那关老爷子便道:“搜查了,怎么不搜?昨儿晚上才搜过,柴房茅房厨房卧房,没一处儿落下的,几乎折腾散我这把老骨头。”他说着话,混沌的目光就在容绍唐和宛春脸上转了一转,又道,“容老朽猜一猜,少司令来找老朽,可否是要老朽给少司令寻个藏身之处?” 容绍唐正琢磨怎么同他开口,不料关老爷子竟是开门见山的说了,当即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只不知老先生可否行个方便?” 关老爷子笑一笑道:“我前些时间才想命不久矣,也不知什么时候还的上少司令的救命之恩,却不知天意早已注定,既是恩人有难,我岂有不帮之理?横竖我们家就我一个人,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倒不如死得其所。少司令且放心在我这里住下,不管他们怎么查,都还有我给你挡着呢。” “那可真要谢谢老先生了!” 容绍唐听罢,忙就站起身,拱手抱拳再三谢过他的好意。 关老爷子忙摆一摆手,示意他无需多礼,便将手一伸,指着左侧的一个厢房道:“少司令别见怪,老朽家贫,无甚宽敞处,只有一间东屋尚可做待客之用。我瞧少司令和你的侍从都是男儿身,想来也没有什么可避讳处,那间东屋便给你们两个住下吧。” 他上了年纪,老眼昏花,单看宛春的衣着打扮,还以为她是跟着容绍唐逃命的小兵蛋子。 容绍唐和宛春都觉得有些好笑,但在此际尚还不到解释的时候,故而两人都默认了老先生的话,容绍唐便道:“一间东屋已足够,还要多谢老先生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一章 解禁 关老爷子直言不必客气,将他二人送至东边厢房,安置妥当。 待得关老爷子一走,屋子里便只剩下宛春和容绍唐两个,彼时天光微亮,晨色朦胧,宛春不甚好意思的将帽子中散下的碎发掖到鬓角,低低问容绍唐道:“我们如何安歇呢?” 容绍唐抬眉打量了屋中的摆设,只有一张床并一把椅子,且像是许久无人居住过的模样,他便把行囊搁置下来,一面擦着椅子一面扶着宛春坐下休息道:“实在无法,就你睡床上,我睡地上。如今临近立夏,倒也不甚冷。” “天儿虽不冷,可地上总还是冷得很的。”宛春不大赞同摇了摇头,他们逃难已是不易,万一再生起病了,就更是雪上加霜了。横竖二人是夫妻,任是她矜持,也不由得从大局考虑,含羞垂下头道,“这张床足够睡得下我们两个了。” 容绍唐闻言猛地一抬头,似是惊讶更多的却是欢喜,便按着她的肩膀问道:“你当真如此想吗?” “嗯。”宛春点点头。 容绍唐蓦地轻笑几声,便屈膝蹲在宛春面前,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将来待我们出了沈阳,我必会给你一个说法的。” “给我什么说法?”宛春偏着头好奇的问他。 容绍唐有意卖个关子,刮着她的鼻梁笑道:“到那就知道了。” 去邓家提亲的事宜他在心里已经思索了不下数十次,难得这一回亲耳听到宛春的心声,知她对于自己也有情意,他心中自然欢喜不已。 两个人不觉间又生了些许的误会,且说这一夜便算是平安过去了,天一早宛春便整理了衣帽,出去做早饭。关老爷子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寻常一日只吃两顿饭,这会子既是来客,他自然不能怠慢,便也早早地起了。 在院子中碰见宛春,直觉此前天光太暗,看不分明,这会子再看倒是个分外清秀的小公子。得知宛春早起是为了做早饭,关老爷子忙拦住她道:“无需贵客动手,老朽自己来,自己来罢。”说着,便往厨房里去做早饭。 宛春瞧他年迈,哪里忍心他老人家一个人忙活,遂也进厨房里帮衬一二。 吃过早饭,关老爷子磕一磕烟袋,便同容绍唐商量道:“如今外头不知是什么情形,你们是不能出去露面的了,这些日子你们尽管在我这里住下,隔三差五的我自会替你们出去打听打听。” 容绍唐也正想拜托他这些事,闻说不觉拱手再三谢过,自此他和宛春两个就在关老爷子家中住了下来。因她二人彼此间皆有情意,这会子又同屋同寝,便越发难舍难分起来。 佳人在怀,软玉温香,容绍唐几次梦回百转,都恨不得将旁边的女子狠狠搂进怀里,大亲几口才好。叵耐他的理智尚还健在,倒是晓得如今二人未成婚,竟不能玉成好事,故此只得暗暗将心里的强压下去。 是日,关老爷子又从外头打探了一圈回来,进了院子便急急关上门去找容绍唐道:“城门关了六七日,今儿可算是解禁了,终于开城门了。” 容绍唐刚为他劈完了柴,听罢忙将手擦了两擦,问道:“四个城门都开了?” 关老爷子道:“都开了,都开了,听今早卖菜的说,凌晨时分就开门了,也不晓得是因为个什么。不过,自打前夜他们搜寻了一趟,又是空手而归后,这两夜倒不见有人来了。想来他们以为你走脱了,是以开了城门?” “这倒也有可能,不过……”容绍唐沉吟片刻,接着说道,“也有可能是诱虎出山之计。”张景侗在沈阳城几次三番的大肆搜索,若非他和宛春藏的巧妙,险险就让他们抓了去。他那样的大动干戈,分明不是善罢甘休的样子,大抵还是后者更有可能。 呵,他倒也不是个笨的,知道自己和宛春藏了这么久,必是等待出城的时机,便立马设起了套来。 关老爷子捋着胡须想了一想,也知仓促出城不是个好主意,就道:“若不然你们再多等几日,看看形势再说。” 容绍唐笑道:“无需多等几日,待得明晚,我们就要走了。” 关老爷子骇一跳,忙道:“你这岂不是自投罗网?” 容绍唐摇一摇头,负手立在院中,仰望长天悠然道:“说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更为合适。老爷子,我如今可是退无可退了,只有出城才可有生路。” “这……”关老爷子心有不舍,可又不得不舍。他一样有过这般年少的时候,亦一样地胸怀大志,可到头来都因前朝的倾覆而化作了尘土。如今再见当世英杰,他又是钦佩又是感叹,不觉将拐杖在地上敲了一敲道,“是我燕雀不知少司令鸿鹄之志呀,老朽知道是留不住你们了,不过你既是明晚走,今儿便坐下同老朽好生喝上一杯,也不枉咱们两个忘年交一场。” “老爷子的大恩,晚辈没齿难忘,今晚这一场酒,该当晚辈敬老爷子才是!” 容绍唐爽快应答下来,便叫宛春预备下酒菜。 关老爷子见他年少有志,德厚流光,越发心喜,遂将自己珍藏多年的好酒拿出来,同容绍唐大喝起来。宛春劝不住他们两个,她是个女儿家,又不会喝酒,只好先行回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等容绍唐回来。 孰料将近夜半,容绍唐才带着一身酒气回房来。宛春本已在半梦之间,让他酒气一熏,登时清醒着半坐起身,扶住容绍唐的身子道:“究竟喝了多少酒,醉成这个样子?” 容绍唐屈起一指摇了摇,也不知是喝了一碗,还是喝了一坛。那酒本就是关老爷子自家所酿,又是陈年老窖藏,后劲十分厉害,任是容绍唐自诩好酒量,到这会子也说不出一句全话来。 眼瞅着宛春起身扶他,他便抱住宛春的身子低低笑道:“宛儿,跟我回南京好不好?” 他身形高大,宛春哪里扶得动他?直被他压得跌坐回床上,好笑着推搡他道:“我不跟你回南京还能去哪里呢?你不要再说醉话了,我去打些水来,给你洗洗,你快睡觉好不好?” 容绍唐把头埋在她颈子上摇了一摇:“你不能去别的地方,只能跟我回南京。” “好好好,我跟你回南京,那么现在让我出去给你打些水行吗?” “不行,不要打水,也不要出去,你哪里都不能去。” 宛春越发好笑起来,她从不知喝醉了容绍唐这般粘人,且是这般不讲道理。她欲要强行把他放到床上去,岂料容绍唐硬是不肯松开手臂,宛春拗不过他,一个趄迾便跌进了容绍唐怀中去。 这下子他是越发不撒手了,酒气搀和着宛春身上的清香气息,一阵一阵扑进他的鼻子里。容绍唐低下头在宛春面颊上嗅了嗅,又在宛春脖子上嗅了一嗅,越嗅便越是情难自持。 宛春初时还有抵抗他的余力,叵耐醉汉的力气实在是太大,她三番两次挣脱,都叫容绍唐搂了回去,二人活像是打仗一般折腾了半夜,直到最后宛春都不知自己到底是何时睡着的。(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二章 追寻 翌日直到日上三竿,容绍唐才堪堪醒来,明亮的日光从窗户里、门缝里透射进来,几欲闪花人的眼。容绍唐下意识遮盖住额头,待看到光溜溜的两只胳膊时,如箭羽一般的眉毛不自觉就拧在了一起,脑海中仿佛打着瞌睡看电影儿似的,零零星星的忽闪过许多片段。 他记得自己同关老爷子喝了不少的酒,却不记得自己如何回了房。记得自己见到了宛儿,却又不记得都同她说了些什么。记得自己靠在了宛儿身上,却又不记得…… 容绍唐稍稍用力捶一捶头,零散的,又记起他好像……好像是亲了宛儿,而且他还……还……解了宛儿的衣裳……这可如何得了?尚未成亲,便如此冒犯人家,也不知宛儿……会不会见怪于他? 容绍唐一念及此,忙就抬起头来四下里看了看,床里屋子里都没有宛儿的身影,他探手在被窝里侧摸了一摸,那边早已凉个透彻,想是宛儿已经起床许久了,唬得容绍唐忙也就要翻身下床来。谁知才掀开被子,人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竟想不到他不单是光着两只胳膊,连胸膛亦是光着的。 虽是无人,容绍唐亦不甚好意思的掩口干咳了一声,忙不迭从床头架子上取了一件长袍并长裤换上,整理一番,急忙忙就开门步出东屋,径直走到堂屋里去,但看得屋子里只有关老爷子在,便向他急急问道:“老先生,可曾看到跟着我来的邓医生?” 关老爷子嘬着水烟,兀自惬意,听他问,便笑着把烟嘴向厨房的方向指点两下道:“小邓一早就起去做饭去了,因为你喝醉了酒,他叫不醒你,就同我先吃了,这会子估摸着你大抵要醒,正给你预备饭菜呢。” 容绍唐听罢,忙又急转身就去厨房寻宛春。那关老爷子看他大跨步走得甚快,不由得含笑摇摇头,直叹这俩年轻人有意思极了,总是焦不离孟的模样,倒不像是上下级的关系。 且说容绍唐从堂屋中出来,直走到厨房中,人还未进门,鼻端便闻得阵阵饭香,这让他更加深恼于自己昨夜醉酒后的莽撞,便在那门外扶着门框子,禁不住在门口踌躇了几分,欲想进去,却又不知进去以后该说些什么。 恰逢饭已做好,宛春盛好热粥出来,正待去叫容绍唐起来吃饭,打开门时冷不丁见得一人立在外头,直吓了一跳。容绍唐见状,生怕她手上的热粥一时端不住再烫着了她,赶紧伸出手去搭住宛春的胳膊道:“小心!” 宛春见是他,被吓住的心慢慢回到原位,挑眉便睨他一眼道:“做什么鬼鬼祟祟的?吓我一跳。” 她言语里含嗔带笑,倒不像是个生气的样子,容绍唐略一迟疑,便一面接过她手中的碗,一面小声地试探道:“你……你昨晚睡得好吗?” “嗯?”宛春好看的柳叶眉轻轻一弯,偏转过头盯着容绍唐的侧颜看了看,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你难道不知我昨晚上睡得好不好吗?”若非是亲身经历,她真是想象不到照顾一个酒鬼竟比照顾一个重伤的病人还要累。 他简直……简直闹腾死人。 宛春眉目婉约,眸波轻盈,只这一眼就让容绍唐羞愧垂下了头去,直骂自己昨夜当真是唐突佳人了,便带十分歉意道:“此事……此事的确是我的不是,你放心,待我们回南京,我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你总说回南京便给我交代,倒真让我好奇是怎样的交代呢。” 宛春展眉微笑,眼看到了堂屋中,便将容绍唐的身子轻轻一推,吩咐他道:“去,坐那里快把粥喝了。你昨儿喝了半夜的酒,倒还剩了半桌子的酒菜,想必这会子也该饿了。” 经她这么一说,容绍唐摸肚子,果然觉得有些饿了,便冲宛春一笑,端着碗自去屋子里吃饭去。 因他此前已告诉宛春今夜启程的消息,未免遗漏下什么东西,宛春遂回房去再三将行李都收拾了一遍,又对着镜子把自己脸上妆容仔细勾描一遍,生怕出门之后再叫人认出来。 容绍唐回房以后,少不得被宛春拉住,依样给他的妆容也重新勾描了一回,二人装扮整齐,至晚稍稍吃过晚饭,取了些干粮之后,那关家老爷子便从外头赶回来对他两个道:“我仔细看过了,城东那边的守卫并不多,且这两日大家伙儿也搜寻的够了,多少有些懈怠,逢着今天赶集,晚上进进出出的人定然很多,你们混在人堆里出去想也不是难事。” 容绍唐和宛春深深谢过关老爷子,那关老儿孤寡半生,难得这些日子有他两个作伴,一时心生不舍,红着眼眶拉住他二人的手殷殷叮嘱道:“老朽我已近风烛残年,此生有幸得与少司令这等英杰相识,已是死而无憾,还盼少司令和邓医生此去一路顺风,他年若有重逢日,希望再与少司令把盏一回,畅谈至夜。” 容绍唐紧紧握住他的手,对于这位在逃难途中结识的忘年交,亦是十分舍不得。说是他年再见,只怕他年只有来生了。 关老爷子说罢了心里话,一抹眼泪儿,知不能再多留他们,忙拄着拐杖将他们送出门去道:“我等你们的好消息呢,快走罢,走罢。” “哎。”宛春和容绍唐几次回头,待得深夜之中再见不到老爷子的身影,二人才扭转过头去,急急步上街。正如关老爷子所说,街里头灯火通明,早上的集市刚刚散去,晚间的集市便又架设了起来,路上行人三三两两的行过去,若不是亲眼见过这座城的伤亡,宛春真要以为这儿便是太平盛世了。 容绍唐眼见她默然无声,于无人可见处偷偷伸出手将宛春的手一握,低声道:“死去的人已经死去,可是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着,百姓能够生活安康,正是我辈所期盼的。” “嗯,我知道,我只是心里有些感想罢了。”宛春微微地笑,回握住容绍唐的手,夫妻两个从人行中穿行过去。 一个高大,一个娇小,虽是一样的男子打扮,但落在有心人眼中,不免多了几分注意。 李季元找寻宛春这么多日,因遍无她的踪影,又因未曾听到容绍唐落网的消息,还当他们两个或许已经逃出了沈阳城,故此这两日就不大使人往街上去找了,反是趁着开城门,托人去往旧京和南边打听了几回,或许能够得到宛春和容绍唐的消息。 这一恰是闲来无事,听得人说各处城门口的驻兵还未拉回来,心里对于张景侗的执着不免有了几许担心,正逢外头夜市,便也带着几个随从,出门探探情形,顺便吃些夜宵。 孰料,一碗馄饨还未端上桌,便看得夜市的人群中有道身影极为熟悉,他遂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钱来拍在那馄饨摊上,急急忙忙带着人就追着那道身影而去。(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三章 发现 宛春跟着容绍唐在人海里穿行,本就左右提防着会不会有人认出自己和容绍唐,余光过处,隐隐看得有几个人一直不远不近尾随在他们身后,不觉握紧容绍唐的手,紧张问道:“我们是不是被人发现了?” 容绍唐亦是警觉到有人在跟踪着自己,但看对方的气势,倒像是不大确定他们的身份,是以才没有在这会子轻举乱动,抓捕他们,现在他要利用的就是对方犹疑的心态,于是就把宛春的手一拉,将她扯到身畔,低声嘱咐道:“别怕,放轻松些,只当我们是出来逛夜市的,待会儿你在前头走的快些,我个子高,可以给你遮掩一二。” “你给我遮掩,那你怎么办?” 宛春不敢松开他的手,急急道:“说好我们要一起回南京的。” “我们当然要一起回南京,相信我,不会有事的。”容绍唐轻轻含笑,就势将宛春推在身前,一面催她急行,一面道:“夜市人多,他们要想抓住我们还须得费些功夫,你听我的命令,直往前走,不要回头,将近城门的时候,我会设一计助我们脱身,到时你只需往城外跑就是,跑得越远越好。” “你要设什么计?”宛春心里又急又怕,眼看城门口越来越近,她心里的恐慌便也越来越深。 容绍唐没有答她,只是抬头装作是查看着夜市的风景,却在不经意间偷瞄了几眼身后跟着的人群,又看看城门口处,因明儿便是端午节,卖粽叶儿、卖菖蒲、卖艾草、卖五色丝线的摊贩随处可见,尤其是那卖五色丝线的轱辘摊子分外热闹,前后左右围绕着不少女人和小孩,挑三拣四的,寻摸着自己喜欢的彩线,欲要买来系在手腕上和脚腕上,用来驱毒避邪,直把城门口处拥堵的水泄不通。 守城的士兵赶也赶不走,动又动不了他们,再一想这也算是大难之后第一个节庆日,不忍扫大家伙儿的兴,便也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们去,自个儿于进出的人群中多多留心着,只盼找到悬赏上的人物,再去领几个钱花花。 容绍唐便趁此机会,瞧着那些小大姐们都在专心致志的挑彩线,就在路过的时候出其不意的伸出手在几位小大姐的腰肢上屁股上一路偷摸过去,待得那小大姐们齐声的尖叫的时候,忙推宛春一把,让她先走,自个儿也按下帽檐儿,快步走开。 那群小大姐大多十六七岁上下的年纪,已知廉义羞耻,让人在背后揩了油,俱都恼羞成怒,一叠声的喝问是谁。恰在这时那群跟着容绍唐的人眼看得容绍唐和宛春要出城而去,也顾不得左右张望,忙都要追上去。 他们都是从张景侗亲兵营出来的,年纪约莫也只有十八九岁,最是年少好时光。小大姐们转过头寻着咸猪手的功夫,一见来了五六个儿郎,神色张皇,左顾右盼,还当是他们几个人群起作案,那小大姐中不乏有泼辣的,见他们要走,忙将身子一横,就拦住道:“你们这几个色中饿鬼,看着好模好样的,想不到背地里竟做此下流勾当!” 那起子亲兵被她骂得都是一愣,待得反应过来,登时恼着推开她:“你胡说些什么。”便急于脱身离去。 他们这等张狂态度,落在那群小大姐眼中,岂容忍得下去?立时又站出两个小姑娘,拉住其中两个亲兵的胳膊不放,便要找人说理。 那些买粽叶儿的、买菖蒲的、买艾草的人看见有热闹,忙都三三两两赶过来,亲兵们眼见情势越发不妙,便又三两个机灵的赶紧弯腰从人堆中偷跑出去,头也不回就赶往城外追着容绍唐和宛春而去,徒留身后的弟兄们被老百姓围成个圈儿,跳进黄河般洗不清。 且说容绍唐和宛春跑没多远,便听得身后似乎有脚步声传来,宛春暗道糟糕,忙向容绍唐道:“我要跑不动了,你快走,不要管我了。” 容绍唐拉住她的手,脚下仍是生风一般跑得飞快道:“宛儿,你千万要坚持住,我们就快要逃出去了,到了白桦林就有人来接应我们了。” “可是……可是白桦林还有好远呢……” 宛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体力远不比行伍出身的容绍唐,只要抬脚,鞋子里便如同灌了铅一般,似乎有千斤的重量拉扯着她,不让她走。 她跑不动,容绍唐却越发不敢懈怠,耳听得脚步声更加清晰分明,想是跟踪他们那伙人追了上来,容绍唐遂将手一指黑漆漆的前方道:“我们拐进前头,就要到白桦林了,宛儿,快些跑。” 宛春此时那里还有力气回他的话,直觉面前天地无边无际一般,终不知何时是个头。 那些跟在他们身后跑来的几个人,眼瞅他们再跑下去,就要跑进白桦林,若是那样,可真就是泥牛入海,杳无踪迹了。 带队过来的亲兵小队长,一见要出大事,忙把别在腰里的枪掏出来,喝令一声道:“追不上就给我开枪打,少帅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容家那杂碎,咱们几个可得提着头回去呢!”说罢,当即自己砰砰先开了两枪。 宛春本就在惊吓之中,这会子枪声一响,几乎没把她吓倒在地,禁不住捂住耳朵,尖叫了一声。容绍唐心头亦是一骇,忙把宛春护在怀中,一面替她遮掩,一面拖抱着她前行。 宛春忍不住落下泪来,死命去掰开他的手道:“我走不掉了,绍唐,你快走,快走!他们抓住我也不敢拿我怎么样,只不能叫他们抓住了你!” “不,我不会再让他们把你抓走了,宛儿!”容绍唐咬着牙,竭尽全力把宛春横抱起来,急急就往白桦林赶去。 他一人负着两个人的重量,行动自然不甚方便,后头追来的人眼看他步履缓慢下来,枪声不由更加的急切,容绍唐曲曲折折绕行着往前跑,黑夜之中子弹打出去难免失些准头,倒又让他跑出了老远,恨得那亲兵队长换了弹匣,就不信抓不住他们两个。(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四章 中枪 宛春被容绍唐紧紧横抱在怀里,只听得后头枪声阵阵,泪珠儿便也似弹雨一般落个不停,她不愿拖累容绍唐,可是三番两次开口都叫容绍唐拒绝了回来。 夫妇两个仿佛林中的鸟,在大难之中并肩齐飞。 只可惜,飞也就飞了那么一会子的功夫,就在宛春再次央求容绍唐放下她的时候,不幸的,一颗子弹穿透夜的黑,直射入容绍唐的胸腔。强大的穿透力,把在容绍唐怀中的宛春都震了一震。 她顿觉抱住自己的手一松,身子不由得就慢慢矮了下去,唬得宛春脚一落地,忙不迭爬回头,搂抱住跌落在地的容绍唐,急声唤着他道:“绍唐?绍唐?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言语呜咽,几乎连不出一句话。 那搂在容绍唐背后的手掌心黏湿了一片,宛春是学过医的人,见识过无数的手术,自是知道黏在掌心里的是什么。 那是血,是从容绍唐身上流出的滚烫的血! 她死死地咬住唇,极力压抑着要哭出来的声音,容绍唐受那一枪重击,差点将五脏六腑都疼在了一处,他微微地睁开眼,夜幕下,虽是看不见宛春的容颜,却听得见她低低的哽咽的哭声,和破碎的话语。 未免她担心,便硬是强忍着疼痛道:“我……我没事,只是跑的累了……宛儿,你不要管我,快走吧,去承德,去见博喜,告诉他……是我托付他……要好好照顾你……” “我不要听你说这些,我不要听……呜呜……” 宛春忍住的泪水大颗大颗低落在地,她是经历过一回生死的人,最知死的容易,生的艰难。她不愿容绍唐死在这里,便是拼上她的命,她也不愿容绍唐死在这里。 宛春狠狠擦一把泪,顾不得跑近的脚步声,忙从随身行李中摸索着拿出纱布等物来,将容绍唐扶起身子道:“你不会死的,我会救你,我一定会把你救过来的……” “宛儿……” 容绍唐心有戚戚,有意不让她白费功夫,可是宛春已经听不进他的劝告了,只顾着去找她的手术刀,和疗伤药膏。 那些亲兵知自己打中了,正是分外得意时候,追上前来,看得二人俱都坐在地上,遂上前道:“叫你们跑!再跑啊,小爷就不信你们跑得出我的手掌心来!”说着,就要人去将他两个捉拿回城。 宛春手上不停,一面急急为容绍唐止血,一面冷声喝道:“都不要过来,若有一人敢动一步,我必叫他生不如死!” 亲兵队长因未见过宛春,且宛春和容绍唐俱都化了妆,他一时未曾认出宛春身份,只看她说话的气势,便不是容绍唐,也是容绍唐眼前的得力人,便啐了一声,嘲讽她道:“呀呵,死到临头还说大话,兄弟们,上,甭管死的活的,都给我拖回城,若真是抓到容家那小兔崽子,咱们哥几个可就能领赏去了。” 跟着来的两个人忙就上前要去拖曳宛春和容绍唐,宛春眉目冷凝,夜色中也不知她动了什么手脚,那探手过来的亲兵只觉得胳膊肘一麻,仿佛被马蜂蜇了一般,登时就缩回手齐声哎呀叫道:“队长,他拿东西扎我!” 气得队长骂了声娘道:“他扎你,你们就不会扎他?”又喝骂宛春,“我劝你趁早跟我们走,还可有一条生路,要是惹急了我们,别怪我们让你吃枪子儿。” “我看谁敢让她吃枪子儿!” 紧要关头,像是平地一声雷,突兀就响起来一道人语声。 宛春听见声音,神色不觉一亮,高声叫了一句:“三哥?” “囡囡?果然是你吗?” 离他们不远处,正有一群人劈开夜色,疾步跑来。 季元近前,瞅着那拿枪的三两亲兵竟掉转枪头对准了自己,不由微微眯起眼睛,冷声喝令道:“糊涂东西,也不看我是谁,还不把枪放下!”跟着他的几个侍从,亦是端枪直直对准了亲兵们。 原来他们方才在城里见到宛春的时候,恰也发现有群人跟在了宛春身后,因城中人多,未免伤及无辜,季元就没有声张,只待出城以后再做打算。却想不到容绍唐在城门口施下一计,虽是挡住了张景侗的人,可也把他们堵在了门口半天出不来。好不容易出了城,遍地里又寻不见他们声音,还是听到了枪声,才追到这里。 那带队的小队长一看季元前来,心里直叹晦气,好不容易捡的一勾便宜事儿,倒要被人占个先去了,便挥挥手,示意亲兵们放下了枪,笑向季元道:“原来是三爷您来啦,这不是……这不是少帅吩咐满城搜捕容司令嘛,我们就……就托三爷的福,把人给抓到了。” “哼,这都什么狗屁话!” 季元阴沉下脸,合着抓住他妹婿还得托他的福,这让宛春听见,岂不是误以为他和张景侗是一样的心思吗? 怒瞪着那不成材的队长一眼,季元顾不上同他嚼舌头,忙上前蹲下腰望着宛春道:“囡囡,可曾伤到你?” 宛春含泪摇摇头,见着李季元直如见到观音菩萨一般,拉住他的衣袖,急忙说道:“三哥,我求你救一救他吧,救一救他!” “他?他怎么了?”季元在夜色中尚未看清容绍唐的面容,亦未看清他的伤势,这会子一听宛春所言,忙不迭就凑上去,就着月色一瞅,不觉骇声道,“是容绍唐?他……他中枪了?” “嗯。”宛春呜咽着点头,再次攥紧季元的衣袖,“再不抢救就来不及了,三哥,我求你,求你救一救他。” “我这……我这怎么救?”季元急的几乎挠头,左右张望一回,道,“我在城里瞧着一人身影像你,就跟着追了出来,却不想妹婿竟会受此重伤。囡囡,我……我这……” “三哥,我是你亲妹妹,不怕跟你说句实话,若他死了,我也活不成的。”若不是为了回城找她,他又岂会有此一劫? 宛春心中悲痛万分,也不怕拿这话吓唬她的三哥。 季元耳听她话里的绝望之情,深恐这个小妹妹真能做出寻死的事,忙将她的手一握,哄道:“他不会死的,妹婿吉人天相怎么会死?你……你不要胡来,城外有个退伍的老军医,前两找你的时候,还路过他那里,我这就让人送他去抢救。” 说罢,忙就站起身,吩咐人即刻将容绍唐背起,去城郊找军医。 那边亲兵队长看他要把人带走,赶紧追上前道:“三爷,三爷,您不能这样啊,他可是少帅要的人,您这把人带走了,我怎么向少帅交代?” “不好交代是吧?我给你个好交代的。” 季元正恼他下手没轻没重,差点害死了宛春和容绍唐,便把袖子一挽,上前就抓住那队长的领子,好生把他一顿打,直打得他连连告饶才道:“回去景侗若要问起,就说是我把人放走的,他要是找人算账,尽管来找我李季元!”(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五章 追兵 这话传回张景侗耳中,自然是不中听的,就连郭奇志得知李季元放走了容绍唐,也不无讥讽道:“我说什么来着,手心手背都是肉,也是要分亲疏的,像咱们这些手背上的肉,自然比不得手心里的肉宝贵。容绍唐说到底是他亲妹夫,少帅还当真以为他会为了您杀了自个儿的妹夫吗?” 张景侗沉默不语,他自然知道李季元不会为了他去杀掉容绍唐,可真到季元选择了放走容绍唐的时候,他却无来由有了被背叛的感觉。 不是只有容绍唐一个人可当他的妹婿,难道他对宛春的心思,季元还不明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兄妹都要这么对待他? 张景侗想不通,偏偏那郭奇志还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少帅,不是我说话难听,李家势力是蜜糖也是毒药,端看您怎么处置了。他李季元可以罔顾你命令一次,便可罔顾你命令二次、三次,归根结底,都因他手握重兵,毫无忌惮哪。” 张景侗依旧负手沉默着,想起自己此番改旗易帜,还是借助了季元的威风,设若有一日季元当真与他分道扬镳,他……还能当得起这一句少帅吗? 张景侗不敢往深处想,却又由不得他往深处想,他低眉看了看被打伤的那个亲兵队长,便冷冷斥了一声道:“还不快出去!再给我追,哪怕是刀山火海,也给我把那容绍唐抓回来!” “是,是。” 亲兵队长连连点头,忙扶着胳膊踉跄跑出屋子去,即刻点齐人马,再度出发,去抓容绍唐和宛春。 郭奇志眼见张景侗冷下了面孔,唇角不觉微微挑起。 他被李季元强压了这么多时日,也该是时候展一展郭家军的威风了,只要踢走了李季元,何愁将来不大权在握?不过区区一个毛头小子,还真当他五虎司令的名声是说着玩的吗? 郭奇志费心的谋划,远在城外的季元却一心只顾着担忧容绍唐的伤情,他怕容绍唐出了意外,宛春当真会追随容绍唐而去,愣是片刻不敢离宛春左右,在屋子外头不停的来去徘徊。 屋子里头,宛春正帮着那老军医为容绍唐开刀取子弹,亲兵队的那一枪不偏不倚的正打在容绍唐的后脊背中间儿,便是老军医看见,也不由倒吸口凉气,直叹容绍唐命大,假如那子弹再偏个一厘米,就要打进他的心脏里去了,任是华佗在世,只怕也救不得了。 宛春何尝不庆幸于此,可是再庆幸,人毕竟还是伤成了这样,从她抱住他的那刻起,他就没有睁开眼睛过。宛春又忧又怕,一面给那老军医打着下手,一面不住地偷偷抹眼泪。 老军医气态从容的动着手术刀,余光里瞥她一眼,却好笑道:“人还没死,你哭个什么劲儿?瞧你这架势,倒也像是个医生出身,早该见惯这些了,还怕什么呢?” 宛春咬着唇不敢开口,只怕一开口便是一阵哭声,纵然她一路行来,的确见惯了生死,可是一想到死的那个人会是容绍唐,她的心里就痛得受不了。 老军医瞧她只哽咽却不语,片刻,才摇摇头失笑道:“原来他是你的心上人,难怪你要哭。”说时,顿了一顿,又道,“你要是不忍,就放着我自己来罢。”横竖那子弹是取出来了,现下要做的也不过是缝合包扎而已。 宛春却不答应,擦擦泪取过纱布道:“还是我来罢。”她说过要救他,就一定要救到底。 只是苦了她的三哥,直等到天亮,才见她摘下口罩从屋里出来,忙就迎上前去问她:“妹婿如何了?” 宛春苍白着一张小脸点点头道:“已经无碍了,只是失了不少血,这会子人还没有醒。” “保得住命就好,醒不醒就早晚的事了。” 季元憋了一晚上,这会子终于能大松口气,看了看宛春道:“你忙活一夜,也该累了,我叫人给你准了些饭菜,你吃一些就回屋睡一会儿吧。” 宛春面露微笑:“嗯,谢谢三哥。” 季元亦是含笑抬手揉揉她的发顶:“自家人,谈什么谢字。”便吩咐人去端上热粥和菜来,兄妹二人并老军医,就一同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子旁吃了一回早饭。 季元出城一夜,想是张景侗那里已经得到消息,未免他再派人来,吃过饭便对宛春道:“此地不能久留,待会子我会着人送你和妹婿离开沈阳,至于城里,我自会替你掩护。” 宛春也虑及到张景侗不大见得会善罢甘休,闻听季元要回城,不觉担忧道:“三哥回去后,张家那边不会对付你吧?” 季元哈哈一笑:“我和景侗是十多年的同窗兄弟,且我还曾一力助他改旗易帜,他岂会对付我?大不了挨他两句骂,蚂蚁咬的一般,痒一痒也就过去了。” “可是我还是不放心……” “这有什么不放心?再则,我李季元也不是吃素的,我手里的数万李家军,更不是吃素的。” 季元刮一刮宛春的鼻梁,很是宠溺的看着自己的小妹妹道:“放心吧,你尽管和妹婿回南京去,待得他年东北太平,我还要去南京看你去呢。” “那我一定会很欢迎三哥你来得。” 宛春忍住鼻酸,笑应季元一句,季元拍拍她的肩膀,遂不再多留,便把自己身边一个得力的人分给宛春和容绍唐,护送她二人南下,自个儿却带着余下侍从折回沈阳城,去拦住可能出现的追兵。 宛春待得容绍唐伤势稳定,便从老军医那里借了一辆平板车出来,同季元留下的侍卫官合力把容绍唐搬到车上,一路拉着往南走。 宛春尚且牢记容绍唐说的,到了野桦林便会有人来接应她们,故而就吩咐侍卫官从野桦林过去。二人拉着车走不上多时,便看得从野桦林中窜出一群人马,急急赶赴而来,唬得侍卫官忙不迭就要带着宛春和容绍唐躲藏起来。 宛春一眼看到来人身上的深绿色衣服,却把侍卫官的手紧紧一按,欣喜道:“是容家的人。”(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六章 博喜 来人正是此番随同容绍唐北上剿寇的白博喜,他从逃出去的侍从们口中得知了容绍唐遇袭的险境,对于张景侗的出尔反尔过河拆桥之做派,简直气到了极处,与赵国栋之间的合作自然也付之一炬。赵国栋因及时得到张景侗的消息,先一步从承德撤离出来,是以才没有和白博喜部发生冲突,而白博喜急于解救容绍唐,一时倒也没去追击赵国栋部。 他留下汤从渠在承德驻扎,亲自带队从承德白天连夜的赶往沈阳,终是在此刻与宛春和容绍唐相会了。 白博喜还当宛春是邓医生,两下里远远瞧见,就急急打马赶上前,才要问容绍唐人在何处,便看那平板车上躺着一个人,不是容绍唐却又是谁? 他脑子中似有大钟,哐当响了一声,哆嗦着嘴唇几乎不敢相信:“绍唐他……他怎么了?我终究还是来迟了吗?” 宛春红了红眼眶,望着他勉强笑一笑道:“白将军来的正是时候。”便把容绍唐如何遇险,又如何脱险的事情,简要告知了他,又道,“还请白将军尽快将绍唐安置下来,他的伤情经不得长久颠簸。” 白博喜大呼口气,手中的长鞭不意甩在那车轱辘上,恨声道:“若是绍唐有个三长两短,哪怕拼尽我部所有人马,我也要他张景侗血债血偿!” 南北之间自来就有隔阂,此番又结新仇,便是宛春,都找不到从中调和的理由。好在有人来接应,她紧绷的心弦也可松懈二分,那白博喜吩咐人小心拉着平板车,直把容绍唐拉出了沈阳地界,往南去承德,先同驻守在承德的汤从渠汇合再说。 因有容绍唐这个重伤之人在,回去的队伍自然比不得来时的队伍那般行动迅疾,白博喜一面使人断后,以免张家军追踪而来,一面打量着要寻找一处落脚地,将容绍唐安置下来休养几日再说。 于是行了半天的路程之后,部队终于在营口停驻下来,宛春照料容绍唐多时,生怕他经此颠簸再要加重了伤情,车马一停,即刻着人将容绍唐抬进屋里,解开他的衣服查看伤处,幸甚幸甚,伤口总算没有崩开。 白博喜安排妥守夜的士兵,转回来看望了一回容绍唐,见宛春将他照顾的十分周到,且行止间毫无避讳,想来困守沈阳城的日子里,他二人的情谊必定有一番进展。 在默默祝福容绍唐和宛春的同时,心底里亦不由得生起几分忐忑,说到底那李家的四小姐还好端端在容家住着呢,容绍唐同邓医生之间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想到李家四小姐,就由不得他不想到李家的那位三少爷,闻说这会子他也在沈阳城,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张景侗追杀自个儿的亲妹婿不成?亦或是说,真个如传闻里那样,他们李家最早中意的东床快婿是张景侗,这会子利用罢容家,就合起伙来要欺压容绍唐,再把那张景侗召回李家做个东床不成? 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白博喜有些愤懑不平,连带着再看宛春的时候,就不觉顺眼多了,只想着凭着容家基底,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那李家也未免太高看得起他们小姐了?瞧,设若将来容绍唐带了邓医生回去,看那李家四小姐还如何自处? 他意气上来,只管自忖自度,竟没有深思,若非无人伸以援手,单凭宛春和容绍唐如何逃得出张家军魔爪? 宛春也是从没有在身份一事上留心,兼之眼下容绍唐还未清醒,她一腔心思便都在容绍唐身上,几乎连续三两夜不眠不休的照顾,才把容绍唐从死神手里救醒过来。他二人是共患难同生死过的关系,宛春惦记着容绍唐伤势,容绍唐何尝不惦记宛春?由是人才睁开眼,就扭着头竭力张开口道:“宛儿……” 宛春正出门去给他烧了些热水来,进屋忽听有人叫唤,忙就放下水壶,急急跑进屋里,一看容绍唐睁着双眼望向自己,忍住许久的眼泪终是情不自禁地扑簌簌落了一地。 她扑过去时尚且记得不能压到容绍唐的伤口,便伏在他的枕畔低低的哭道:“你怎么才醒?” 容绍唐听她软语娇嗔,微微含笑,动了动手指勾住她的袖口:“宛儿,你没事就好。”他昏倒前,只看得有人追了过来,却不知是谁,唯恐会是张景侗那个家伙亲来再把宛春抓回沈阳城去。 还好,还好,他们到底还是逃出来了。 容绍唐晃一晃宛春的衣袖,问她这是哪里。宛春忙擦去泪痕,把白博喜从承德赶赴沈阳的事情一一告诉了他,又道:“你伤势未愈,不敢长途奔波,白将军便让我们在营口停留几日,待你休养一番再出发回承德。” “原是博喜来了。”难怪他睡梦中几回都听到了他的声音,只是他现在又去哪儿了? 宛春含笑道:“白将军是闲不住的人,留在营口这几日难免有些闷得慌,便说要上望儿山去打几只山鸡来,给你补一补身子。” 容绍唐轻轻摇头失笑,那人哪里是要给他补补身子,分明是自己嘴巴馋了,才找借口而已。以往他治下严格,行军在外时候,是很少将士允许外出打猎饮酒的,只是这一回大难不死,再得见故友,心里颇为高兴,倒也不计较白博喜的不守规矩了。 果然傍晚时分,白博喜拎着一只山鸡并两条大黄花鱼回来,听人说容绍唐醒了,遂将鸡鱼交给炊事兵拿去烧肉炖汤,自个儿匆匆赶到屋子里,正见得宛春给容绍唐擦拭面容,他不甚好意思的缩回脚,在门外头咳了一咳。 容绍唐听见,含笑对宛春道:“你照顾我这么多天,也该休息休息了,叫博喜来吧。” “嗯。” 宛春想他必是有话要对白博喜吩咐,也就不再勉强,把毛巾放在盆里拧了拧水,擦擦手上的水渍,方走出去向白博喜道:“绍唐叫你进去呢。” “哎?哎。” 白博喜回过神点一点头,弯着腰进到屋里,兀自拖过一把木椅,斜坐在容绍唐的床沿边上,望一望他的气色,又望一望他的神情,不由啧啧有声:“你这一回英雄救美可是救得厉害了,竟把你自己的命赔进去一半。”(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七章 罢休 容绍唐重伤初醒,哪里有力气同他贫嘴,便将目光淡淡瞥了白博喜几眼,白博喜让他看得讪讪一笑,只得莫可奈何的耸耸肩:“好吧,好吧,算我多嘴。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你这和邓医生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这么明显的事情需要问吗? 容绍唐斜眼睨他,白博喜失笑,不由道:“别怪当兄弟的没提醒你,李家那位四小姐如今还顶着容六奶奶的名头呢,你把这位带回去,李四小姐岂肯善罢甘休?” 罗里吧嗦就为了说这个? 容绍唐无声鄙视白博喜一眼,白博喜摸摸鼻子,合着他今天不宜开口是不是?怎么说什么都是错?便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难不成我说的不对吗?就算那李四小姐愿意同你的邓医生和平共处,事情设若传到李家,单凭她的兄长,只怕就不会同意你这么做。” 哪里有正房夫人过门才一年,就纳偏房的道理?若他是李四小姐的兄长,他也不乐意啊。 白博喜深深为自己的少司令担忧,容绍唐蹙蹙眉,想不到多日不见,这位以冷血铁腕出名的将军竟也会说出这等体恤人的话来了,倒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不过白博喜所说的,他此前已经多次思量过,宛春那边他想或许不足为虑,毕竟二人的婚姻成于政治联盟,彼此间几乎无甚感情可言。至于李家和李季元,若是宛春都不说什么,他们天高皇帝远,管得再宽也管不到他的家里事。 他这一回是铁了心要把“邓宛儿”带回南京去,何曾听得进建言? 白博喜跟随他多年,岂不知他的脾气,认定的事便是八匹马都拉不回头的,他欲要再劝劝容绍唐考虑清楚,若当真喜欢邓医生的话,不妨将她养做外室,倒不必急于带回容家。可是话一到嘴边,目光不经意看到他胸前包裹的层层纱布,想起李季元人在沈阳城就眼睁睁的见死不救,或者更有可能是合伙的同谋,心里就难免带了些恼意,既是生恼,也就不再为李宛春说话了,反是道:“说到李季元,我倒是想要问问你了,你在沈阳城的时候可曾见过他?” 容绍唐微微的点头:“张家军初进城的时候,倒曾见过两面。” “那么你离城的时候可曾见过他?” 容绍唐侧首想了一想,片刻摇头道:“不曾。” 白博喜收敛起嬉笑之色,皱起了眉,将椅子端正放好,正对着床沿面向容绍唐,交织双手问他道:“难道你就没有起疑过吗?论理,你于整个沈阳城有救命之恩,沈阳城乃是他们张家的下辖地,说起来你便是于他们张家有恩,这是其一;其二,论亲,你是李四小姐的夫君,是他李季元的妹婿,你走,他就不应送你一程?缘何你在城外白桦林遇难的时候,却不见那李三爷的影踪?这其中利害关系,你就没有想过吗?” 他怎么没有想过?在逃难的那段日子里,每每看见宛儿的容貌,便不自觉想起远在南京的那个女子,想到那个女子,就不免想到她的三哥。诚然,他信季元是个忠实可靠的人,可是他的忠实从来不是对他们容家的,他尚且记得只为了避嫌之故,李季元竟可以把已经到了家门的妹妹逐出旧京,又有什么理由不会为了张景侗,同他撕破脸? 白博喜见他沉默不语,想是他在心中必已虑及了此事,一时对这位如手足一般的兄弟同情不已,拍一拍容绍唐的肩膀劝慰着道:“幸好你吉人天相大难不死,没有白白便宜那两个贼子,只是他李季元这般待你,就没有想过东窗事发以后,他的妹妹在容家该如何自处?“ 呵,他怎么会没有想过?他既与张景侗穿了一条裤子,想来早就为他妹妹的将来打算好了,毕竟宛春与张景侗之间……可是有过一段难忘过往的。那张景侗抓了宛儿去,却未曾伤害过她,可见他对宛春用情之深,只是相似的容貌便可叫他手下留情。 容绍唐乌眸幽暗,想到这里他胸中就怒火难平,征战杀伐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栽这么大一个跟头,且还是栽在张景侗的手里,想想就不甘心,便同白博喜道:“宛春那边待我回南京再说,至于其余事情,还是有待回承德以后再商榷为是。” 白博喜点点头道:“也好,不过依我说,回去以后,你的这桩婚姻趁早了结了罢,也免得你将来同北边打起来的时候,再叫你的夫人两头为难。” 容绍唐没有做声,他为人处事一贯机警灵敏白博喜才说完话,他便已听见走近屋子的脚步声,轻轻盈盈的,是宛儿回来了,遂住了口。他不欲宛儿知晓这些肮脏事,更不欲因此乱了她的心神,便找借口打发了白博喜走人。 白博喜要说的差不多也说完了,看他醒后精神尚好,想是无甚大碍,便也放宽了心,走出屋子遇见宛春近来,不觉站住脚笑道:“有劳邓医生了。” 宛春亦冲他含笑打了招呼,因问容绍唐睡了不曾,白博喜便道:“我出来的时候还不曾睡,这会子就不知道了,邓医生不妨自己进去看看吧。”说罢,冲宛春眨眨眼,人就迈步走开了。 宛春让他眨得很是莫名其妙,还当容绍唐出什么乱子了,忙进屋子里去,见容绍唐好好地躺在床上,方松了口气。 他们一行在营口足停留了七八天的功夫,才再次启程。其间白博喜两度带人拦回了张家的追兵,有一次甚至是郭奇志亲带来的人马,恨得白博喜没少在背后骂娘。 郭奇志吃了败仗回去,当然不敢大肆声张,只对张景侗道:“容家这一回来了几乎有两个集团军的兵力,以我们现在的人马,尚还不是他们的对手。” 张景侗阴沉着面孔没有做声,轻敲着面前的桌面,问郭奇志道:“季元的人呢?” 郭奇志冷笑道:“谁人请得动李三爷大驾?少帅可别忘了,他从城外回来时候说的那句话,再要追杀容绍唐,他可是要翻脸不认人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八章 倒下 “哼!”张景侗冷哼一声,只为着他追杀容绍唐的时候几乎误伤了宛春,李季元便已多日不曾理会过他了,任他连下三道口令,李季元俱都置之不理,摆明了要逼他收回追击容绍唐部的命令,何曾顾及丁点的兄弟友情? 只恨眼下他还要依仗李家的兵马,一时竟不能与季元撕破脸,既是容家来了两个集团军,他便顺坡下驴,对郭奇志道:“把追击的人马撤回沈阳城,不日北上哈尔滨,同我大哥汇合了再说。” “北上哈尔滨?这……这少帅你想清楚了吗?”郭奇志张口结舌,不是才改的旗易的帜,怎地眨眼间张景祖和张景侗便又兄友弟恭起来? 张景侗却是点头道:“我自然想得清楚,原本叛出大哥旗下,就是为了打走日本人,如今日本人既是往北溃逃了,我们自当往北去,只是北边如今由我大哥把手,若要剿寇,还须得做通我大哥的思想工作才是。” 郭奇志闻言,大大的摇头:“少帅呀,当初张总统如能听得进你的话,愿意袭剿日本军的话,咱们如今也就不必改旗易帜了。他当初既是听不见,难道现今就听得进去了吗?” 张景侗道:“昨日是昨日,明日是明日,昨日不可能答应的事,或许想过了今日,明日就可答应了。不论如何,咱们都得试一试。”说到底,他还是不愿意张家军四分五裂,更何况他又得罪了容绍唐,依照容家军的厉害,像是不会善罢甘休,早些同大哥汇合,把分散的人马再聚齐一处,对于容家来说,亦是一种震慑,以免他们轻举妄动。 郭奇志见他心意已决,颇有些恼火和愤恨,想不到自己多日辛劳,竟要为他人做嫁衣裳,遂冷着脸连声告辞都没说,就甩手出门而去。 因张景侗撤回追击容绍唐的人马,李季元还当是自己的“抗旨不遵”起了效果,以为张景侗到底还是给了自己几分情面,心里不免有些得意,便与张景侗重归于好,二人携手共商北上大事,仿佛之前的冷战都是一场空一般。 且说容家那边,从营口足足行了小半月的路程,才赶到承德与汤从渠部汇合。汤从渠自白博喜来信中,已经知道了容绍唐受伤的消息,待得他们那边人马一停,忙叫上军医赶上去再为容绍唐诊治一番。 宛春恰也跟着一块回来,见到来人是姜许和佳颖她们,心中着实欢喜。 姜许那边还好,问过她的近况,又瞧她没有受伤,便专心去为容绍唐诊治去了。倒是佳颖围着宛春左一圈右一圈的打量,又抱着她笑道:“多日不见你,真怕你会出什么意外,还好你安然无恙的回来了,我瞧着你身子胖了一些,气色也比往日好些了。” 宛春笑了起来,回抱住她道:“你也比我走的时候胖了好些,这如今部队里的伙食是越发好了吗?” “啐,就会打趣人家。”佳颖皱一皱鼻头,假意生气起来。她的身子原就比宛春丰腴,平日里最听不得胖字,宛春这么说她,她倒真怕自己又胖了。 宛春见她闹起小情绪,不觉含笑抱住她的胳膊晃一晃道:“好啦,好啦,我同你开玩笑呢,你就别生气了。咱们两个许久不见,难道我才回来你就要一直板着脸不理我吗?” “谁板着脸啦,我岂不知你是开玩笑?瞧你把我说的那么小气。” 佳颖重又喜笑开颜,亦是挽住宛春的胳膊笑道:“我吓唬你呢。你快来,你走这许多日,我正有好多话要问你呢。”遂连扯带拽的,把宛春拉回落脚的民房中,关上门来嘀嘀咕咕说些女儿家的心里话。 她因从旁人口中听到传言容绍唐有个随军夫人的事,便问宛春道:“那位随军夫人就是你吧?” 宛春轻咬着唇,含羞道:“怎么连你都知道了?” 佳颖一蹙眉,推搡她一把道:“还真是你呀。我的天哪,我就知道你赶着去沈阳是为了容少司令……”她说到这里,不觉住口,往外头瞅一瞅,见无人方又道,“怪不得有几回姜主任跑来问我可曾听到什么流言蜚语,我都佯装不知,看他那样子,倒是不甚喜欢你同少司令在一起呢。” 这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她同她的夫婿在一起,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呀。 宛春直觉佳颖是多想了,便笑道:“姜医生大抵是担心我在那边有什么意外吧,倒不见得是不喜欢我和绍唐在一起。” “唉,你说是就是吧。绍唐,绍唐……这才几日呢,你都可以直呼司令名姓了。”佳颖口气里有微微的歆羡,转过头来,又向宛春嬉笑道,“不过咱们两个是好朋友,你与少司令当真成就一段佳缘的话,我是不是该与有荣焉?” “唉,你说有便有吧。” 宛春学着佳颖的样子,笑回答她。 佳颖禁不住噗嗤笑出声,附在宛春耳畔嘀嘀咕咕不知问了她些什么话,直把宛春问得满面羞红,推开她道:“胡说些什么呢?女儿家,嘴上全然没个把门的,羞不羞人?”忙就作势装作整理衣物的样子走开了。 佳颖知她是个薄面皮的人,不好细问她与容绍唐之间的交往,遂也就一笑置之了。 容绍唐的伤势经老军医和宛春救治以后,再兼之连日来的调养,已经好了泰半,姜许亲身上阵,能做的也不过是为他另换了副膏药,重新包扎一遍伤口。未免天热,汗水会引发纱布里头伤口感染,便嘱托容绍唐这几日务必不要碰水,亦不要穿太多衣物。 容绍唐俱都答应下来,听到姜许要派个小护士来伺候他,忙开口拒绝了他:“不需要他人动手,有邓医生在就足够了。” 姜许没有说话,他要派一个小护士来,正是要把宛春从容绍唐身边换出去。他在部队里如同佳颖一样,听到了不少的传闻,都道是容绍唐身边多了个随军夫人,若是所料不错,那随军夫人必是宛春无疑。可是容绍唐分明是有家室的人,宛春是他带出来的,他心里实在不忍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白白牺牲大好的青春,留在一个有家室的人身边,无名无分。 叵耐事情的发展总是由不得人愿,既是容绍唐指名要宛春来,姜许别无法子,只好在派遣宛春的同时,将佳颖一道派了过来,给她当个助手。 佳颖对于这个安排自是没有话说,每日便同宛春一道起宿,去为容绍唐换药。若容绍唐无事,她便和宛春摘草药,晒药草,抓药方。 这日天气晴好,宛春便要把前两日从山林里采摘来的草药拿出来晒干,遂与佳颖早早起了,只想着晒罢药草再去给容绍唐换药。 谁知草药还未晒完,那边佳颖竟先倒了下去。(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八章 安胎 唬得宛春把背篓一扔,赶紧将她扶到屋子里坐下,起先还疑心是早起未吃饭的缘故才导致的昏厥,待得宛春在佳颖腕子上诊了一诊,神色却蓦地大变,几乎难以置信的再三诊断了一番,又问佳颖:“你这个月的月信来了不曾?” 佳颖甚是虚弱的倚靠在床上,听着宛春问,便摇摇头道:“前些时候连日治疗伤员,大抵是没有休息好,是以月信也推迟许久不曾来了。” “这哪里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你……”宛春恼极,叹了口气,忙起身去把房门关上,重又坐回佳颖身畔道,“你怀孕了知不知道?” “你说什么?”佳颖瞪大双眸,震惊的盯着宛春,“我……我怀孕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明明就……” “明明就什么?”宛春直望回去道,“难道你还要告诉我,是我诊的有错?你根本就……根本就没有与人发生过关系吗?” “不是的,我……我……” 佳颖惶恐的摇着头,半晌,才忽的掩面哭了起来。 宛春见她哭,便知自己诊的没错,她果真是与人……想到这儿,宛春不觉拉住佳颖的手道:“那个人是谁?你们两个……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佳颖没有做声,只是一力地哭着,宛春急的一把握住她的肩膀,晃了一晃道:“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要一个人担起所有责任吗?孩子的父亲是谁?他把你……把你弄大了肚子,总要给个说法的。” “他说过回去以后就会娶我的……” 佳颖禁不住宛春连番的质问,从指缝中流出一行清泪道:“他是个连长,我们是行军途中认识的,他受了伤,我给他看的病,一来二去,就相熟了。” “相熟了也不能这么鲁莽呀。”宛春压低了声音,无奈道,“你也说了是在行军途中,这会子怀孕,你可怎么走呢?” 佳颖便道:“我们才好了两个多月,我也知道我们这样还没有成亲便有夫妻之实不对,可我已经……已经做过措施了,哪里想到还是怀上了孩子。邓医生,我们回程也不过两三个月的功夫,我身子好,从来没病没灾的,孩子……孩子我总能带回南京去再生的,是不是?” 宛春道:“生的事情倒好说,可是你大了肚子可怎么隐瞒过去?你又不是不知道,容家军铁纪森严,设若叫别人知道那个连长还没同你结婚,便使你怀了身孕,你想他还能在部队里呆下去吗?他若呆不下去,你二人的将来可如何是好?” “不,不,这事绝对不能叫人知道的,邓医生,我求你,不要告诉别人!”想到将来,佳颖便又哭了起来,她也知道容绍唐治下最严,行军途中饮酒打猎都是大过,更何况是私通呢,不觉就半坐起身哭求起宛春来。 宛春也知此事牵连甚大,拍一拍佳颖的肩膀,示意她躺回去,为她铺平了枕头道:“我自是不会往外说的,只不过你有了身孕,从今往后行事举动都该多注意些才是。方才我诊你脉象,倒不甚好,稍后我会给你开个安胎的方子,你按我的吩咐喝上几剂罢。” “谢谢邓医生,谢谢你了。” 佳颖闻说,这才露了些微笑意,擦擦眼泪不住的点头致谢。宛春含着笑,手指轻轻在她肚皮上摩挲而过,她前生也曾生育过,最知那小生命在身体里一天天长大的美妙。佳颖的孩子虽来的不是时候,但终归是值得高兴地一件事。 在满目疮痍之后,世间也的确需要一些希望,来弥补失去的创伤。 故而这个早上,宛春便不许佳颖再跟自己上山采药,照顾容绍唐了,只把她留在屋里做些抓药取药的轻活儿,又伺候她吃罢早饭,自个儿方到容绍唐屋子里去为他换药。 傍晚时分,容绍唐无事便由白博喜和几个侍卫官搀扶出去活动身体,宛春便回来给佳颖开安胎的方子,佳颖果然依她吩咐,连着喝了几回安胎汤药。 却说这天天刚近晚,因有消息说再过几日部队就将启程回徐州,与驻守在徐州的沈岸部汇合,姜许便只身往宛春和佳颖这屋子里来,嘱咐她们收拾好医药箱和药草箱。 也是巧了,他进门的时候,宛春去照顾容绍唐尚未回来,佳颖因有人过来要煎药,便带她去后院的厨房中去了。屋子里空无一人,姜许逡巡一圈,见桌子上地上俱都零星散落着几张纸笺,似乎是被他开门时候带起的风吹落的,他便弯下腰把地上散落的几张纸捡起来,掸了掸上头沾着的些微灰尘,错眼瞧见纸上头还写满了字,一张张,几乎全是药方。 行医之人最喜研究药方药剂,姜许也不例外,且宛春算起来还是他半个学生,此前他只知道宛春在草药上颇有研究,倒还未曾见过她开药方,这会子既是瞧见,遂有了三分为师的心态,越发仔细看起那几张药方。其中两张俱都是治疗创伤的良药,最后一张却是安胎的方子。 姜许不看则已,一看罢随即大吃一惊,想了想遂把那张单子压在桌面上,忙抽身出来去找宛春。 出门不久,他便在半道遇到了回来的宛春,宛春手中尚还拿着药箱,一看他来的方向,不觉笑迎上去道:“姜医生?你方才是从我们那儿过来的?怎么,是要找我还是要找佳颖?” 姜许看见她,也疾走了几步,行至她面前道:“我自然是找你有事。”便伸手把她医药箱拿下来,将宛春引到一棵僻静的榕树下道:“我问你,你与容司令之间可是说妥了不成?” “嗯?”这是什么意思,宛春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笑着道,“说妥什么?” 姜许道:“就是你们两个……你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啊。” 他连比带划的,宛春更加糊涂了:“我们两个的关系不就那样么,有什么说妥不说妥的?”要当真说起来,他们感情已经变得十分的好算不算妥呢? 宛春微微一笑,接过了医药箱方问姜许:“姜医生您找我就为了说这个呀?你呀,还像以前那样,总是这么替人着想。”她还以为姜许是担心自己和容绍唐之间会有不愉快,却不料姜许所想的与她所说的简直千差万别。(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九章 当讲 便在这千差万别之间,竟又横生出许多误会,姜许见宛春不以为意,不觉加重语气道:“邓医生,这不是件说笑的事,你……你都成现在这样了,难道容司令那边就没给你个交代?” 宛春笑道:“我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么。”能从事她最喜欢的医疗事业,又有容绍唐配在左右,已是十分完美的一件事情了,她还有何奢求?再则,说到交代的话,容绍唐亦三番五次的提及回到南京再给她交代,可是都交代什么呢? 宛春不甚理解,想想便又道:“姜医生,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只不过眼下还在行军,何日是归程都还不清楚,哪里还谈得及其他呢?有什么事,都等回南京以后再说罢。” 回南京以后?回南京后就怕说都没有说理的地儿。 姜许皱紧了眉,想着她或许不知道容六奶奶的底细,但他却是清楚得很,那位可是李家的四小姐,过门不过才一年,正房的夫人还没有孕,倒是一个没过门没名没分的人有了容司令的子嗣,传出去让那位六少奶奶怎么想?让李家怎么想?到头来,便是饶得过容司令,又岂能饶得过她一个小医生? 姜许大为她的将来担忧,想要直言,却又怕说出来再吓着她,毕竟她才开过安胎的方子,若叫自己三言两语再惊出什么事了,他又如何担当得起? 是以姜许忍住了余下的话,将不日启程的事情说了,再三嘱咐宛春道:“你这些时日照顾容司令,想必也有些累了,有些脏活重活,能交托出去的就交托出去,尽量不要自己动手。哎,对了,佳颖不是跟你住一屋么?她身体好,有什么事你尽管让她去办理。” “哦,哦,好的,好。”宛春尴尬点点头,不好说佳颖目前的身体状况,是什么样的重活都做不了的,便敷衍答应姜许几句,目送他走开,方回房去找佳颖商量返程的事。 这边厢姜许走不多远,想想心里还是不安稳,固然他不能把话对宛春说的明白,然而知晓容绍唐一切的不止他一人,有一个可比世间多有人都要清楚得很,那便是容绍唐本人。思及宛春是他带出来的,又曾跟他习过不学医学知识,无论如何他都不忍宛春将来落个凄凉下场,遂扭转身子,直往容绍唐的住处而去。 到了那边,容绍唐出去康健还没回来,驻守在门前的侍卫官一看见姜许,当即笑道:“姜主任来做什么?” 姜许打个哈哈道:“听说快要启程回去了,我来看看司令的身体怎么样了,适不适宜赶路呢。” 他话音才落,后头便有一人笑道:“今天倒是能放开手自己走几步了,想必再过两日,骑马都不在话下。” 姜许听言,忙转回头,恰看得白博喜和汤从渠两人扶着容绍唐回来,说话的人正是容绍唐。 他微微的躬身,算是同他们几个打了招呼,便和容绍唐他们一道进了屋子,容绍唐吩咐人端上茶来,一面喝茶一面笑问姜许:“今儿你怎么来了?宛儿不是才走吗?我这里一向由她料理,恢复如何她可都一清二楚,你问她比问我还便宜。” 姜许耳听他谈及宛春,言语中十分亲昵,果是有情意的样子,心里对于宛春怀孕一事越发坚信了,就是不知容绍唐知不知道宛春怀孕了呢? 姜许有心要问,叵耐碍于白博喜和汤从渠都在,倒不好张开口,遂转头笑向白博喜和汤从渠道:“我也有几日没见到两位将军了,两位将军近来身体可好?需不需要我开几副药方给二位疗养疗养?” “姜医生你可真会开玩笑,我们俩这身子……身强体壮的,开什么药方啊?” 白博喜听到药方二字就直觉脑门子疼,他最怕喝那些苦得掉渣的汤汤水水了,之前受伤时候就是姜许给他开的药方,一口喝下去,几乎没把他这么个堂堂七尺男儿给喝哭喽,这会子闻说又要开药方,吓得也不敢留,拉上汤从渠就道:“你还是给那位救美的英雄多开几副药方吧,至于我们两个,免了,免了。”说着,忙就闪身走出门去,把汤从渠拉扯的一句话都没来及说。 容绍唐不禁失笑摇头,待得他二人一走,便对姜许道:“你们医疗队都收拾妥当了?” 姜许点一点头:“医药箱并些医疗器械倒好收拾,就是担架那些大物件还没有整理完全。” 容绍唐道:“那些东西稍后我会派些人过去帮你们一块收拾,医疗队总共就那么几个男丁,要让女孩子来做,只怕她们也没那个力气。” 姜许笑道:“还是司令考虑的周到。” 容绍唐莞尔不语,他为医疗队考虑,亦是为宛春考虑,想想宛春那纤细柔弱的模样,便是拎医药箱他都替她担忧得很,何况是让她抬担架呢?倒不如都替她收拾好了,也可免她们的后顾之忧。 二人之间闲聊几句罢,姜许眼看时机成熟,便扣了一扣桌子,向容绍唐试探问道:“司令这回受了这么重的伤,想是和邓医生在沈阳遇到难处了吧?” 容绍唐笑的颔首:“可谓是同生死共患难。” 同生死共患难?看来,二人间倒不是他所想的单纯是日久生情。这就好办了,容家治军,最尊礼义智信,容绍唐谨遵容家教诲,为人亦是礼义兼备,智信两全,若宛春与容绍唐当真有生死交情,他倒好为宛春谋一个后路了。 姜许想罢,舔一舔干涩的唇,才斟酌开口道:“容司令今年贵庚?” 容绍唐道:“姜医生客气,绍唐今年二十有五。” “哦,那竟比姜某小了十岁。”姜许笑了一笑,端坐正身子又道,“今日我们且抛开身份不谈,单论年纪而言,司令二十五岁,姜某三十五岁,虚长司令十岁,作为过来人,姜某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亦不知司令听不听?” 容绍唐笑一摆手:“既是论年纪,那么我们也不需那么拘谨,姜大哥有话但讲无妨。”(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章 保镖 姜许便道:“冒昧问司令一句,司令与邓医生之间已到何地步?” 与宛儿之间吗?容绍唐轻轻抬眉:“姜大哥问及这些做什么?” 姜许道:“为什么司令很快就会知道,只是当下还请司令以实告知。” 容绍唐道:“我与宛儿心意相通,情意相通,可堪做夫妻。” “既如此,姜某便也就直言了。” 姜许听他说到夫妻两字,想来容绍唐也不会亏待了宛春,便站起身,拱手朝他说道:“恭喜少司令,贺喜少司令,邓医生她……有喜了。” “你说什么?” 若非有伤在身,容绍唐惊得几乎没从椅子上弹跳起来,饶是这样,他还是撑直了身子,急急追着姜许问道:“你说宛儿她怎么了?” 姜许便再次重申一句:“邓医生她怀孕了,司令……果然还不知情吗?” 他知情什么知情,若是知情早就不是如今这般模样了! 容绍唐大喘口气,似乎还没有从“邓宛儿”怀孕的事情上回过神来,自己掐算日子,自那回在关老爷子家里喝醉酒至今,倒的确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一个月,就足以孕育出一个小生命了吗?天下间竟还有如此奇妙而让人惊叹的事情。 他欣喜若狂,扶着姜许的肩膀就要站起来:“我要亲自问一问宛儿,她怀孕这么大的事情如何不告诉我?” 姜许见状忙把他按回去坐下道:“少司令莫急,邓医生她还不知我来找你一事,我想邓医生不告诉少司令,必有不告诉少司令的理由。”那一副安胎方子,想必就是宛儿不大好开口的理由。姜许知道容绍唐虽有婚娶,却尚无子嗣,万一听到胎儿不稳,再激动之下闹出什么动静,反而不美,便接着说道,“只是,作为她的负责人,我必须要同司令讲个清楚,邓医生可是个好姑娘,司令既是与她有了孩子,这将来总得给人家一个说法啊。” 说法自然有的,只不过再怎么说来,姜许毕竟是个外人,容绍唐自认为与宛春和邓宛儿之间的事情,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故而便轻笑道:“姜医生多虑了,对于此事我已有安排,待得北地事情一了,我便会带宛儿回南京。” “回南京以后呢?” “回南京以后,她便是我容某的夫人了。” “那么,姜某再斗胆多问一句,邓医生若是司令夫人的话,司令此前迎娶的那位六少奶奶又是何人?” 宛春吗?宛春她……她自然仍会做她的六少奶奶吧。 容绍唐暗暗地蹙眉,他在和宛春婚姻存续期间琵琶别抱,固然是他的不对,但感情一事,素来如此,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他心里有邓宛儿,让他放弃宛儿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宛儿如今还怀了他的孩子,他就越发不能离开她了。 宛春若是……若是要打要骂,尽管冲他来就好。她若不愿意与宛儿同居一个屋檐下,他也大可以另给宛儿安排一个住处。 往常他见大哥他们纳妾养外室,总是嗤之以鼻,这会子轮到自己,竟一时也顾不得可耻了,便道:“这就无须姜医生挂怀了,我容家家事由我一人处置便好,总归我不会亏待了宛儿。” “有少司令这句话,姜某就可替邓医生放心了。” 姜许自然也知道,让宛儿的身份越过李家那位四小姐是不可能的事,可只要有容绍唐这句话在,想必宛儿在容家也不会受什么委屈。大户人家纳妾的很多,可是不幸的亦很多,他对于邓宛儿和容绍唐的来往已然阻止不得,无奈之下也只好盼着宛儿将来不要后悔自己今日的选择才是。 谈过了话,了了心事,姜许自是不能多留,遂起身告别,回他自己住处去了。 他一走,容绍唐就扶着桌子站起了身,扬声道:“丁辰,丁辰。” 门外头,名叫丁辰的侍卫官忙开门进来道:“少司令有何吩咐?” 容绍唐便道:“你去邓医生那里看看,看她睡下了不曾,要是没有睡下,就跟她说,我找她有事。” “哎。”丁辰听罢,忙扭头就要走。 举步间,忽又听容绍唐道:“回来,回来。“ 嗳?丁辰莫名其妙摸摸头,扭着身子转回来道:“少司令还有别的事吩咐?” 容绍唐摆一摆手:“没有别的事了,就是……就是今儿天色已晚,想必她也该洗漱休息了,这会子去找她,倒是打扰了她,还是明天等她来罢。” “哦。”丁辰点一点头,既然任务没了,他便要回自己的岗位上去站着守夜。岂料,刚动步,容绍唐那边又吩咐开了:“算了,你还是去一趟,不要惊动邓医生,就守在她们外头,过后半夜我再使人换你。” “那我……守在外头干什么呀?”丁辰小心翼翼的问。 容绍唐冷睨他一眼道:“你在我这儿外头守着做什么,便在邓医生那儿的外头守着做什么,听懂了吗?” “听懂了,听懂了。” 合着叫他换个地方值班啊。 丁辰退出屋子,想那位邓医生也真是厉害,短短数月就叫他们少司令魂不守舍,一会儿瞧不见便要找上好几遍,任是容家六少奶奶也没这个待遇呀,由是不觉连连慨叹几句,那站在外头的侍卫官一瞧他摇头晃脑的出来,忙问他道:“少司令说什么了?” 丁辰呶呶嘴,一指外头漆黑的夜道:“说什么?说叫我换个地儿值夜去呢。” “哎……”直把另外两个守夜的侍卫官唬得一愣,换个地儿值夜?换什么地儿? 二人面面相觑,还待细问,却见丁辰已然小跑着走远了。 翌日宛春和佳颖醒来,冷不丁瞧见门外头站着像个树桩子似的侍卫官,齐齐骇了一跳,佳颖拍着胸口,不觉道:“吓死人了,一大早的,你站这儿干什么?” 那人是换了丁辰的班过来的,闻言忙道:“是少司令使我来保护两位的。” “少司令?”宛春柳眉微挑,“是绍唐使你来的?”这倒奇怪,好好地,给她们门外头放什么保镖呢?(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一章 回程 她直觉蹊跷得很,打发走守夜的警卫,待和佳颖一道吃罢早饭,便赶往容绍唐那里。 容绍唐因意外得知宛春怀孕的消息,正是激动地一宿没睡,早早便睁开眼穿戴好衣服,守在屋子里等宛春过来。这会子一见她,当即站起身,不顾自己尚还受着伤,便去扶住宛春道:“小心。” 宛春一愣,好笑道:“你让我小心什么呢?” 她还不知姜许误会她怀了孕一事,只当容绍唐在屋子里放了什么东西,生怕她踩着,便四下里张望了一回。 容绍唐有心要提及她怀孕的话题,可是经过昨晚一夜的思考,料想宛春不告诉他,必有不告诉他的理由。更或者,她是要给他一个惊喜也不一定,于是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倒又舍不得说了,只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道:“我这里已经无甚大碍,你往后无需天天过来。或者,以后我去你那里也是一样。” 咦,这又是为何?宛春不解的抬起头望着容绍唐,容绍唐摸一摸她的额梢,心里的欢喜几乎要满溢了出来,他实在是想象不到他和她生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是男孩还是女孩,是像他多一点还是像她多一点呢?若是个男孩子,最好不要太淘气,免得带起来劳神,若是个女孩儿,想必定会像宛儿一样,温柔美丽又聪慧可爱的。 他越想越是开心,慢慢蹲下来握住宛春的手道:“我不想你天天跑来跑去太劳累了。” 宛春失笑起来:“这算什么累?可比在沈阳城东躲西藏轻松多了。” 容绍唐自是记得在沈阳城的那段时光,想起宛春的男儿装扮,亦是觉得尤为好笑,捏一捏她的鼻头道:“放心吧,再不会让你进第二个沈阳城里去了。” 宛春眉眼带笑,示意他转过身去,翻看了他的伤口,见其背后已然结疤了,便道:“过两日远行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你可不能骑马,仔细再把合好的伤口都崩开了。” “好,我都听你的,你说不骑马,我便不骑马就是。” 容绍唐一笑,现今宛春说什么,他都深以为然。低眉间看着宛春的肚子尚且平坦着,真是难以相信那里头居然孕育了一个小生命,他下意识就要伸出手去摸一摸,却陡然间又缩了回来,只恐会惊扰了肚子里的婴孩。 两个人在房中呢喃细语几句,宛春见容绍唐今儿已无需重新包扎,便吩咐人给他端上了汤药,看他喝罢,方要去预备早饭。 容绍唐哪里肯让她辛苦,忙拦住她,直说不必她动手,却早让人从外头炊事班那里端了白粥和馒头来,就些咸菜囫囵吃了。宛春只好随他去,待他吃完饭,自己略坐一会子说说话,就自行回房中晒药草去了。 就在她走后不久,白博喜和汤从渠从外头赶来,同容绍唐说起回程事宜。 原本按照顾纬的思路,是要他们几个死守承德,占据北方要道,困住张家军不能南下之势,但在白博喜等人商榷之后,深以为张家在东北势力深广,纵然张景祖对日军的不抵抗政策,犯了些许民怒,但说到底树倒根还在,那些承德当地的官署衙门中人,可都以张家马首是瞻。他们容家能进驻承德,也是因为前番与张家联盟的缘故,此刻盟约既解,也就没有了留下的必要,设若承德中再有人同张家里应外合,对于刚刚从沈阳打完仗回来的容家军来说,无异于是一场硬仗,故此,容绍唐便另生一计,不如先回徐州去。 一来,徐州乃是容家地界,无需担忧内奸。二来,徐州地处苏鲁豫皖四省接壤地带,素有五省通衢之称,自古便是北国锁钥、南国门户,乃兵家必争之地。他们退回徐州,进可攻,退可守,不失为一则良谋。 因这计策定下已久,白博喜便道:“沈岸那边已经接到了消息,正待我们过去呢。我看过近来气象,瞧这天儿晴好,正宜启程,便定在后日走罢。” 汤从渠亦道:“若是后日走,这两天就抓紧把东西收拾了罢。还有咱们的车马粮草,也该准备充实了。” 容绍唐听他二人之言,俱都点一点头,想想片刻,却道:“咱们往徐州,做的是两手准备,一则应付张家,二则应付死而不僵的日本人,只恐沿途会生波折,不甚安稳。子渊,我记得你手下有一队骑兵,功夫不错,你不妨借我两人用用。” 白博喜道:“怎么,你是要做偷袭之计?” 容绍唐摇摇头笑道:“我们同张家都经历过几场大战,都是韬光养略的时候,何来偷袭之计?不过是要你的人,替我送一个人回南京罢了。” “这会子要送什么人回南京?”白博喜满面好奇,望着汤从渠,汤从渠摊摊手,他亦好奇得很。 容绍唐便道:“我欲把邓医生送回南京去,你找两个可靠的人给我。” “把邓医生送回南京?好好地,怎么就把她送回去了?”白博喜吃了一惊,忙追着道,“你们俩……莫不是恼了?” 容绍唐斜睨他一眼:“你就这么巴不得我们两个好吗?”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白博喜急忙连连摆手,讪笑道,“我这不是好奇嘛,你说你你们两个自打沈阳回来,几乎天天孟不离焦,焦不离孟。这个时候你说送走就送走,不是恼了,是什么?” 容绍唐道:“是什么以后你自会知道,眼下我只希望万万不能伤着她分毫才是。” 想到远行,就已让他担足了忧心,设若真如他所言,一路坎坷,那他又该如何保得她全身而退?倒不如送她回南京去,好好地把身子养起来,等他过了两三月回南京,想必她的肚子也该像冬瓜那么大了。到那时候,他正可以带着她回容家,便是看在容家血脉的份上,爷爷奶奶也不会不答应宛儿进门的。 他为宛春实在考虑到了极致,白博喜和汤从渠俱都知这位年少有为的司令官坠入到了爱河里,一时倒都不能阻止他,白博喜便道:“那好,我这就回去给你找两个人来,护送弟妹回程。” 容绍唐闻说,不觉为他那句弟妹展眉一笑。(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二章 诓骗 且说白博喜回去后,当真为容绍唐送了两个人来,俱是功夫出挑的人物,容绍唐见罢,便着手安排宛春回南京事宜。他因不知宛春真身,恐她回南京之后无处可安身,便吩咐白博喜送来的两个人,命他们将宛春送到自个儿惯常住着的南京军区红叶公馆。 宛春得知他要将自己送走的消息,一愣之下忙问来人:“为何单单送了我回南京?” 来人回道:“少司令说了,部队去徐州,少不得要耽误两三个月的功夫,恐路上会生波折,便叫我等先送邓医生回南京安心将养身体,待少司令忙完北边事物,再去南京同邓医生您汇合。” 这话好笑,受枪伤的人是他,又不是她,如何他去徐州,却把她送回南京休养?宛春直觉就要婉拒容绍唐的好意,回眸间看着佳颖尚在一旁静默站着,倏尔却又改了主意,对来人道:“你先回去吧,稍后我自己去同你们少司令回话。” 来人答应一声,果然先走开了,宛春趁机便拉住佳颖的手道:“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一道先回南京去?” 佳颖便道:“为何我们要先回南京,其他人都做什么去?” 宛春道:“他们还要赶赴徐州,我要你同我一道先回去,不为别的,正是为了你怀着身孕,倘或各处奔波,只恐胎儿受损,还是回南京养好了身孕要紧。” 佳颖仍有些犹疑:“那我要找什么理由同你一起走呢?难道别人就不怀疑我吗?” 宛春笑道:“怀疑你什么?你是和我一起走,又不是和旁人,要问起来,就说我找你同我路上做个伴。” 佳颖听罢,这才有些心动,摸一摸小腹,腼腆笑向宛春道:“不过走之前,我还得去见一个人。” 宛春噗嗤一笑:“我知道你定会要去见他,去吧,去吧,同他说一声,免得他再担心你。” “嗯。”佳颖红了红脸,便收拾一番,和宛春一道出了屋子。她去找那个小连长,宛春则去找容绍唐。 容绍唐原还担心说不动宛春回去,这会子听她说还要带上一个人走,当即道:“我亦正有此意。”毕竟两个侍卫官都是男的,若想完全,最好还是要带一个女的同行。佳颖既是护士,又是宛春好友,带她一起走,最合适不过。 宛春亦不料他答应的这么痛快,回去之后同佳颖一说,二人俱都开心不已。于是等不到后日启程,只在第二日,宛春和佳颖便在两位侍卫官的陪同下,坐车赶赴承德火车站,再坐火车赶回南京。 那跟着她们回去的两个侍卫官,谨遵容绍唐教诲,务必要把宛春送回红叶公馆才安心。 因那红叶公馆途经广济医院,正可以送佳颖回去,宛春便答应下来,沿途将佳颖送到广济医院,方一路直行,往南京军区而去。 这还是她头一回到容绍唐工作的地方来,亦是头一回到他的独立住所。那守在红叶公馆的老管家和婆子因未曾见过她,不敢贸然放她进门,跟着来的侍卫官忙拿出容绍唐手书一封,交给那管家看了,管家这才恭敬地将宛春领进公馆里去。 宛春在小公馆里徒步遍行一遭,见那小公馆红砖灰瓦,古朴雅致,从远处看那门楼,倒真当得起“红叶”之名。跟着她行动的管家和婆子,见容绍唐来信说她是十分重要的客人,且千叮咛万嘱咐,务必叫他们伺候好了宛春,心里俱是游移不定。 想那容家可是有六少奶奶的,这六少爷好好地送了一个女人到小公馆,分明是有二心呀。 婆子欲向管家打听,管家忙向她使一使眼色,不许她多嘴多舌,却躬身问宛春道:“小姐,这公馆里二楼三楼都有客房,您看您要住哪间呢?” 宛春笑道:“不要叫我小姐,实在见外得很。我今日就是过来瞧一瞧绍唐的住地,稍后还得回山房去,就不住在这儿了。” “回……回山房去?”管家有点摸不着头脑,想她既是有住处,为何六少爷还要留人家住下呢?遂多问两句道,“六爷可知小姐要往山房住去?” 宛春道:“他怎会不知呢?只不过他如今人去了徐州,还得两三月后才能回来,等他回来自会去山房找我的。” 既是如此,那他们也就可安心了。 因送她回来的两个侍卫官稍事休息之后,就赶回徐州向容绍唐复命去了,宛春要回玉兰山房,少不得得让小公馆的人派车子去。 老管家有容绍唐殷切嘱咐在前,对于她的要求再无不答应的道理,忙吩咐人备车。 宛春坐上车便让那司机直奔玉兰山房,司机闻言当即骇一跳,忙扭转头望一望宛春。他此前曾经跟着容绍唐去过山房几次,对于宛春亦曾有过一面之缘,印象中尚且记得六少奶奶是为绝色的美人儿,这会子再看宛春,亦是十分绝色,但总觉得与以往有那里不对之处。 再则,六少爷和六少奶奶之间一向来往寡淡,怎地六少奶奶会到小公馆里来了呢? 他深觉纳罕,但想着宛春与容绍唐毕竟是夫妻,别说是小公馆,就是军区,她也进得去,遂也没有多问,忙开车将宛春一路送回玉兰山房。 宛春在春寒料峭之际随军出征,到如今回来,山上的玉兰花都开好了。她原与敏珠说的,是出去培训一个月便回,哪里料到一走就是三四个月呢。敏珠在家中左等她不回,右等她不回,吓得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情,跑到广济医院,一问之下才知她竟胆大包天随军去了。 气得她真不知要说什么好,既恨宛春诳她,又怕宛春在随军途中出什么意外,由是担心了两三月,忽听人说宛春回来了,便将正在作画的笔一丢,旋即拎着衣摆跑下楼来。 姑嫂二人甫见面,便是分外眼红。于宛春而言,多日不得见敏珠,心中着实十分挂念,是以红了眼。于敏珠而言,虽也多日未见十分想念,但思及她诳她骗她之苦,倒是气红了眼道:“你还回来做什么?不是要培训吗?不是要随军吗?尽管去好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三章 秀儿 宛春瞧她又发小孩子脾气,倒也不恼,只是上前抱住她笑道:“好啦,好啦,都是我的错行不行?我也知我骗你是我的不对,可是当初我要说了实话,只怕你未必同意我走呢。” “谁说我会不同意来着?”敏珠一入她的怀抱,立时倍感委屈,“难道我在你眼里就是那样不通世故的人?你要学医,我可曾阻止过你?只是随军路远且艰险,你不同我说,可知我在家中多么担惊受怕,日夜寝食难安?” 宛春听闻,鼻头一酸,不觉盈泪浅笑道:“是我难为了你,你要我怎么赔偿你都好,以后我再要去哪里,必会同你说清楚的。” “这才是做人家嫂嫂该说的话呢。” 敏珠吸一吸鼻头,从她怀中站起身来,围着宛春来回绕两圈道:“不过说也奇怪,你去随军,该瘦一些才是,怎地却比走之前还要胖一些,气色还要好些呢? 宛春道:“以往我总是呆在屋子里,不爱走动,是以身子一惫懒下去。随军这些日子里,又是走又是跑的,竟把体魄锻炼好了,所以你才见我有了些好气色。”她说罢,看看敏珠,倒与走的时候一般无二的模样,就挽住敏珠的胳膊,姑嫂两人一面往屋里走,一面道,“我还没有问你,你这段时日在家中过得如何?一仁他还常来吗?你们两个有没有闹别扭呢?” 敏珠道:“你不是瞧见了吗?我还是老样子,反正死不掉的,那边的人也奈何不得我,一仁倒也来,不过最近他的课业繁忙,只在周日过来,周六是见不到他人的。” “一周一见,也算不得辛苦。” 宛春笑趣敏珠一回,待入房中,看家中陈设一如既往,遂问敏珠:“我走的这段时日,有没有人来找我呢?” 敏珠道:“才要同你说呢,你走后没几日,你原先的丫头秀儿曾来找过你五六回,回回都叫我打发了,可我看她的样子,实在是有着急的事情,便许她只待你一回来,就即刻告诉她来见你。还有祖母她老人家五月里斋戒的时候,曾于上山途中路过这里,问起你我便说你去看望秀儿了,她也就没多问。至于旁个如大嫂她们,见你不在,也就没在山房久留,稍坐了坐便都回老宅去了。” 容老夫人和大少奶奶她们还好说,想来也无甚要紧事,只是提到秀儿,宛春陡然想起自己吩咐秀儿去打探的事情,忙对敏珠道:“我现在就去找秀儿去。”说罢,急急吩咐山房的人备车,就要下山去见秀儿。 敏珠瞧她风尘仆仆回来,说不上两句话就要走,忙追上去道:“急什么呢,好歹多歇一会子呀。” 宛春连连的摆手,事关她的二姐,她如何能坐得住。且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三个月,还不知二姐姐那里是何情形呢,虽说前番有季元去信到旧京,着人告知姑父姑母前去照看,但在她来说还是十分的不安。 秀儿和李桧成婚后住的地方,乃是宛春一手置办,自然熟悉方向,一个多时辰后,车子便在一栋小楼前停下了。宛春等不得司机来开门,就先行下车去敲门道:“秀儿,秀儿,李桧,我回来了。” 秀儿和李桧这些日子正急的团团转,她们几次三番跑回玉兰山房,都没看到宛春的身影,又两度去到上海,仍是不曾见到仲清的面。李岚藻那里秀儿亦是过去了一趟,欲想请她前往镇守使署一探究竟。孰料李岚藻去了,只看到了仲清的孩子铭伟被奶妈抱着在院子里玩耍,却并未见到仲清本人,得到的理由同秀儿一样,都说仲清在疗养期间,不见外客。 这不得不让人起疑,秀儿原还要再北上去找余氏说个清楚,这会子冷不丁听到有人敲门,似乎是宛春的说话声,她忙从屋子里急急跑出来,打开门果然见得是宛春,欣喜地几乎不知怎样才好,捧着宛春的手直说:“我的四小姐,你怎么才回来?” 宛春顾不得多言,忙就问她:“我听阿九说你去山上找过我几回,可是为了二姐姐的事情?你们夫妻去上海可曾见到二姐姐了,她如今怎么样了?” 秀儿便道:“我和李桧去上海两回都没见到二小姐,倒是咱们姑奶奶去的时候见到谭家小少爷了,听小少爷的奶妈说,二小姐病着,一直都在静心疗养中,寻常不见客,就连小少爷无事时候也不许到二小姐身边扰她清静呢。” 这却奇怪,二姐姐不见别人犹可,为何连孩子都不见了? 宛春大感困惑,就同秀儿说道:“我才回来,今儿是赶不及去上海了,到明儿我再来找你一起去,我不信连我去二姐姐都不肯见我一面吗?” 秀儿道:“四小姐能去是最好不过了,可是六爷那边同意吗?” “他……他想来是会同意的吧。”宛春迟疑点着头,如今她与容绍唐的关系正如破冰之水,日渐升温,她要去上海看望姐姐,容绍唐没有理由不许她去。再者,容绍唐如今还在徐州没回来呢,又哪里知道她的行踪? 宛春思虑罢,深觉还是早早去见一回仲清才是,便在傍晚回山上的时候,就着人收拾东西,再给铭伟备些见面礼。敏珠听见动静,忙跑过来问她:“你又要去哪里?这一回去多久?” 宛春便将要去上海的话说了,又道:“指不定多久,或者三五日,或者十多日,总要我姐姐好一些了,我才能安心回来。” 敏珠摇一摇头:“不行,不行,不是我要拦着你不让你去看你姐姐,而是到这个月底正是祖父的七十大寿,上一回大嫂来也是为了说这个事情,你走了,就去不成祖父的寿宴,岂不是让五嫂她们说闲话?” “这……”宛春咬一咬唇,目今已到五月下旬,要不了几日就是容国钧的寿诞了,容绍唐不在南京不能参加寿宴,或可说得过去,她就不行了,还真不能说走就走。(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四章 寿宴 敏珠见她迟疑,便又道:“好歹也就七八日的功夫,你姐姐那边既是没有坏消息传来,便是最大的好消息了。你就多耽搁几天,无论如何也得过了祖父的寿宴再走呀。” 宛春让她苦苦劝住,只得待容国钧寿宴之后再定去上海的事宜。 是日正是容国钧大寿,早在前几天宛春和敏珠的寿礼便都已准备好了。敏珠一如去年,自己手画了一幅五福童子拜寿图,宛春就实用些,送的是药店里新来的花旗参。姑嫂两人准备妥了,一大早便坐同一辆车赶往容家老宅。 因其间容家众妯娌已有数月不曾见到宛春,这会子再见她,深觉越发貌美。 宛春和敏珠拜会完几位长嫂,便去容老夫人跟前应了卯,亦给容老夫人徐氏备了礼。徐氏许久不见宛春,今日得见,便拉住她的手,笑向杨玉蓉她们几人道:“咱们这儿何时兴起贴花钿了?” 杨玉蓉并徐玉洁章含兰等人,闻得此言,忙都细细向宛春额上望去,观之一笑俱都道:“可不是?怪道我说六妹妹今儿越发美丽,原是贴了花钿。” 宛春和敏珠齐齐弯起唇,敏珠经不住嗤笑道:“奶奶上了年纪,眼力不大好便也罢了,怎地几位嫂嫂眼力也如此不济了?六嫂额上的可不是贴的花钿,那是长着的红痣。” 长着的红痣? 章含兰自认为记忆力上佳,不觉奇怪道:“以往不曾见过六妹妹额上生红痣呀。” 宛春便道:“这颗红痣的确不是天生的,是那一回上山看梅花,叫梅花枝打着了额头,结果血珠子就长进额上去了。” “这可真算是一桩奇闻怪谈了。”章含兰上前握住宛春的手,将她拉至身畔坐下,又道,“也是你同那枝梅花有缘,她打你一下便罢了,偏还要给你留点念想。”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开了,她们妯娌说话取乐,不提防还有一人未来,正是那因为怀孕而姗姗来迟的方红英。 她近来肚子大了,仗着身孕越发懒怠动,府里上前恐她不适,倒也都随她的意愿。这时她来,站在门外头听得里头说什么念想不念想的,光是听声儿,便知是在同宛春说话,想到前番日子北方传来的流言,面上不觉冷笑一回,搭着贴身丫头的手进门道:“哟,都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那在徐氏房中的丫头一见她大着肚子慢悠悠进了门,忙都去给她备了椅子,扶她坐下。方红英也不客气,身子坐稳了,才向宛春和敏珠道:“原是六弟妹和九妹来了,多日不见,正不知两位妹妹可好?” 敏珠最是与她不对付,又最恶她阴阳怪调,便扬眉道:“真是有劳五嫂挂念,我和六嫂好着呢。” “两位妹妹安好,我就安心了。”方红英似笑非笑说道,转过首去,却又问宛春,“不知六弟今日可会回来?” 宛春道:“江北事务繁忙,想必他今日是回不来的。” “若真是事务繁忙倒还好说,可千万别是让什么人给耽搁住了才好呢。” “五嫂这话什么意思?”敏珠不解地问。 方红英掩口低低的笑,半晌,方摇着头道:“没什么意思,不过有的没的嘱咐六弟妹几句罢了。” 哼!黄鼠狼给鸡拜年——谁知道她安得什么心。 敏珠口上虽不与她一个孕妇争辩,心里却大大地不以为然,便偏过头去另寻徐玉洁说些闲话。 徐氏见今日乃容国钧大寿,亦不愿她们妯娌在口舌上生出是非,遂让自己身边的婆子出去看看外头人来齐了不曾。 一时婆子回说男客们都到满了,还有两位小少爷,容绍元和容绍明俱都从军校里请假回来,要给徐氏请安呢。 因屋子里坐着的都是顶头的兄嫂,徐氏便也不叫她们避讳,让婆子去请容绍元和容绍明进来,又向宛春说道:“你进门晚,来我们家的时候绍元和绍明都被他们老子娘带到外地上学去了,难得今日回来,你正可见上一见。” 宛春道:“见是务必要见的,只是我今日不晓得两位弟弟来,是以还不曾预备见面礼。” 徐氏笑摆一摆手:“不必那么见外,都是自家的兄弟,且都成年,不需要置备见面礼,你只管坐着,受他们一拜吧。” 说话间,婆子已经领着两个半大小子进门来,看模样左不过十七八岁岁,眉清目秀,一如他们兄长那般长相出众。 容绍元和容绍明知道屋里坐着几位嫂嫂,甫进门,便一一拜见个遍,行至宛春身边时,那各自稍高一些的容绍元不觉问道:“这位就是六嫂吧?” 敏珠坐在徐氏身边笑道:“在座的几位嫂嫂,除了你认识的,还会有谁是你的六嫂呢?” 绍元和绍明便都上前对宛春拱手行了一礼,宛春直说不必多礼,徐氏便道:“你们两个是初次见你们的六嫂,下回再见可都记得了?” 绍明年纪比绍元小一些,同敏珠也只相差一个多月,在家中亦算十分受宠,言行无忌,遂笑道:“六嫂这样出众的人物,只看一眼,再不会忘得。” “贫嘴的小子!”徐氏等人都笑骂他一回,问罢他们两个近来的课业情况,又问他们父母可曾安好,绍元和绍明俱都答了,待得无事后徐氏方让人送他们去容国钧那里。 方红英坐在宛春隔壁,耳听众人益发夸赞起宛春,连带两个毛头小子都如唇上抹了蜜一般,直把宛春说的天上有地下无似的,她心里就似是被毛巾塞住了喉头,堵得难受,便在大家伙起身要往前面餐厅去的时候,借机搭住宛春的手道:“六妹妹,劳您的驾,扶我一把成不成?” 宛春本不欲同她有过多牵扯,可是她的手既是伸了过来,自己也不好当面推却,就含笑上前扶住她的身子,且行且道:“五嫂如今已有六个月身孕了罢?” 方红英道:“快七个月了,说起来还得谢谢你呀,六妹妹,若不是你替我把我喜脉,我还要晚些时候才知道这个好消息呢。” 宛春笑而不语,那一回哪里是她想要给她把脉呢?分明是她诬赖在先,她为洗清冤屈,才愤而出手替她诊了一回,倒不想竟诊出个好消息。 方红英眼见她不说话,暗暗思量一回,便又带笑道:“为了答谢六弟妹,我这里也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至于消息是好是坏,我可就说不准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五章 谣言 咦?她们两个之间可没什么交情可言,又能告诉她什么消息呢?宛春好奇起来:“五嫂要告诉我什么?” 方红英水眸灵动,瞥一眼旁边随侍的丫头道:“碧玺,你先去前头给我找个位子,我同六少奶奶说会子话再过去。” “哎。”碧玺答应一声,松开扶着她的手,忙往前头去给她安排位置。 她这边一走,方红英便低声向宛春道:“六弟妹可曾听说了,咱们家六爷在北边竟有了一位随军夫人呢。” 随军夫人?宛春神色微僵,她因为误会容绍唐已知自己的身份,想着若说夫人,队伍里倒是有一个,可她是容绍唐明媒正娶来的,方红英若所言是她,必不会说的这般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可转念一想,这许多日以来,她可谓都陪伴在容绍唐左右,怎地没有听说他还有位随军夫人呢?殊不知,众人因忌讳着容绍唐的身份和李家的姻亲关系,便是有什么闲话,也不敢当着宛春的面说的,故而她在军中多日都不知自己“随军夫人”的名声早已经在外了。这会子既是方红英提起来,她恐闲言碎语传进容国钧等人耳中,忙替容绍唐辩驳几句道:“五嫂是听谁嚼的舌根?绍唐在外行军已是不易,何来心思想什么随军夫人?必是有人背后造谣他呢。” 方红英当她死鸭子嘴硬,便笑道:“我也觉得是谣言呢,现放着六妹妹这般绝色倾城人物在家中,六弟眼中岂可看得见别人?做嫂子的不过是这么一说罢了,六弟妹也就这么一听,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有什么事还是要等六弟回来才可说得清楚。” “嗯,多谢五嫂提点我。” 宛春微微地笑,便不再做声,小心将方红英搀扶到客厅中坐下,便要去找敏珠。 容国钧虽说每年都做寿,难得这一回是整寿,容家上下为讨老爷子欢心,便破了往常惯例,大操大办起来。寻常来不了的那些姑奶奶姨奶奶们,今儿都赶到容府上来了。 依徐氏一人之力,定是照顾不过来,遂将大房媳妇和长房长媳杨玉蓉都带在身边接待往来宾客,又有许多亲戚家的姑娘小姐,亦都跟随其家人来见见世面,徐氏便使两个媳妇婆子带着九小姐容敏珠前去接应招待。 宛春在客厅转一遭都没看到敏珠身影,有那知趣些的丫头见她转来转去,似是寻人的模样,便问她要找谁。宛春说了敏珠的名字,小丫头指着后头道:“九小姐把客人带她房中喝咖啡去了,六少奶奶要找九小姐,还是到后头小洋楼中找吧。” 宛春听罢,果然从宾客丛中抽身出来,径自往后头去。敏珠的洋楼比之她和容绍唐住的那一栋还要远一些,恰与五房方红英和容绍晋的住处相连,中间仅有两排水杉相隔开。宛春行至那水杉丛中,正待要转过弯往敏珠洋楼中去,不意耳朵尖一抖,恰听得有人语声从外头传进水杉林中,却道:“六弟妹真是个傻子,我把话说得那样透彻,她还要自欺欺人,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正是方红英的声音。 宛春心头有些恼火,想着这人当真可恶,她方才好心好意将她搀扶到屋子里,一转了身她竟又说起自己的坏话来。她原有心要走出去,给方红英一个难堪,却不想方红英的话音一落,立时就有一人接着道:“你又闲操那些心做什么呢?甭管六爷在外头做了什么事,养了什么人,你只装作不知不就行了,偏你又好心,特特跑到人家正房太太跟前说六爷在外头养了个外室,还叫什么随军夫人,岂不当面让人难堪嘛。” 方红英道:“这算什么难堪,爷儿们在外面哪有一个不拈花惹草的?不说六爷,就是我们五爷,我一时错眼瞧不见,他就得在外头偷荤腥吃呢。” 适逢容绍晋就站在她身边,闻言不觉笑道:“你少胡说些罢,我们兄弟几个几乎都让你败坏个完全。” 方红英啐他一口,冷笑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几时败坏你们兄弟了?难道不是你亲自同我说的,六爷他行军时候竟寻了个随军夫人在身边?你们就欺负我们六少奶奶远在山上,惯常不下山来,听不得风言风语,是以都这般胆大妄为。设若换一个厉害些的,譬如可如那样的人儿,你瞧老六敢不敢胡来?” 容绍晋尴尬一笑:“你这怎地越扯越远了?六弟妹在山上过得好好的,哪里有你说的那般可怜?再则,咱们说话便说话,你老扯些外人做什么?” “外人?我说的话里哪一个是外人了?”方红英拉下了脸儿,捧着肚子,哼声道,“眼面前站着的是我自家姐姐,难道不是自家人?可如她们林家同我们容家乃是世交,彼此间不似姐妹,胜似姐妹,何尝又是外人?若不是老六他娶了李宛春,这会子宛春和可如还不知谁是外人呢。对了,还有件事,也不怕你们知道,不是说咱们六爷去徐州了吗?巧的很,可如眼下亦正在徐州做客,万一两人碰见,焉知那位随军夫人是不是就叫可如了呢?” “哎哎,你这人说话可小心点罢。” 容绍晋苦笑一声,只叹自己这位太太着实是快言快语,浑没个顾忌,还好眼面前儿的都没有旁人,如叫别个人听见,岂还得了? 他摇一摇头,刚要把方红英扶进房中歇一歇去,余光中不提防瞥见宛春从水杉林中走出来,登时唬了一跳,忙撒手朝宛春一作揖道:“六弟妹是几时来的?”把个方红英和方红琴都吓了一大跳。 方红琴乃是方红英嫡亲的姐姐,嫁的是南京当地一个投机倒把的小商人,托她妹妹贵为容家五少奶奶的福,识得了许多上流人物,家里的生意也做的比往常好了些许。她往常只在众人传闻中听说过宛春的名号,都道六少奶奶生的貌美,家世过人,原还有心要同宛春攀攀亲近,从她那里再给她的丈夫往北边扒拉几桩生意。岂料这一见面,就是在这样尴尬的情形之下,方红琴当即羞红脸,嗫嚅同宛春问了好道:“见过六少奶奶。”(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六章 奢靡 宛春冲她微微点一点头,方向容绍晋和方红英施了一礼道:“五哥,五?32??,巧的很,在这儿碰见你们。” 方红英刚刚才说过宛春的坏话,正不知宛春可曾听见了不曾,见她言语客气,忙也讪讪笑着客气道:“正是呢,巧极了,又遇见六弟妹。六弟妹这是要往哪里去?” 宛春指一指敏珠的住地道:“我要去找阿九,五哥和五嫂要去吗?” 方红英忙一力地摆手道:“不了,不了,我方才在前头同人说不上几句话,就觉得腰酸背痛的,是以才叫我姐姐和绍晋搀我回屋躺一会子。六弟妹既是要去寻九妹,我们就不耽误你了,你快去吧。” “哎。”宛春含着笑颔一颔首,同她们三人纷纷作别,才轻移莲步往敏珠那边去。 容绍晋眼望她背影袅娜,聘婷远去,不由啧啧舌道:“恁地绝色,老六若还不满意,当真是可惜了。” 方红英在孕期之中脾气比之以往越发大了,眼见宛春似乎没听到她们说话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松口气。此刻忽听容绍晋满眼艳羡之色,不觉扭腰揪住他的耳朵,边把他往屋子里扯边道:“呸,便是可惜,也可惜不到你头上,可别忘了她如今还是你的弟妹,你下回再要多看她一眼试试?”直把容绍晋揪的连声哎呦。 跟在他们身后进屋的方红琴,一面失笑,一面摇了摇头,想着她妹子的脾气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改,足可见容家对人对事的宽容。她走到了门边,念及方才对宛春的惊鸿一瞥,犹有些忐忑不安,遂转过头望一望那走远的背影,见她步履迟缓,分明不是方才轻松的模样,心头上不觉扑通一跳,怕是自己同妹妹方红英的言语都叫那位六少奶奶听去了,便赶紧加快了脚步,匆匆忙忙进的屋中关上了门。 如她所料那般,宛春果真将他们的说话听个完全,心中只道难怪容绍唐一个劲儿的要将自己先送回南京来,原是往徐州会一会青梅去了。她自嫁到容家时候,就曾风闻容绍唐与那位林家大小姐的诸多事迹,原先只当耳旁风,听听也就是算了。可是如今,她对待容绍唐早已不是此前那番无所谓的心态,她知自己心里有他,却不知到头来终究是自己一厢情愿。 因这一通缘故,宛春也没有了去找敏珠的心思,遂回她自己的洋房中,躲在二楼蒙起被子来小憩了一回。 她的心实在是太乱了,乱到听见容绍唐与林可如在一起的消息,就不管不顾的从水杉林中走了出来,幸而最后的关头她还存了些理智,佯装是不知的样子,若不然真该要丢尽脸面了。一时又想起方红英说的那句随军夫人的话,她便越发生乱起来,真个把林可如视作是众人口中的“随军夫人”了,由是一场小憩,辗转反侧半天,也没有睡好。 中午时分,徐氏那边吩咐开餐,便使人出来找宛春和敏珠她们两个。找人的小丫头跑到敏珠房里,把话一说,敏珠就奇怪道:“六嫂没来找我呀,是不是你听错了?” 小丫头道:“六少奶奶明白说要来找九小姐你的,我才叫她往后头来,怎么会不在你这里呢?” 旁边坐着的几位大家小姐,闻言纷纷道:“或许是半路上去了别处也不一定,你再往别处找找罢,我们这就往前厅去了。” 敏珠听说,忙就叫住那小丫头道:“你先和王妈妈带着几位姐妹去坐席,我去找六嫂吧。”说着,便出门来,路过方红英的洋房之后,正见得容绍唐旧居的那一处小洋楼中有人影晃动,她忙赶了过去,寻到楼上,果见得宛春在其中,便笑道,“小丫头说你找我来了,我说怎么没见到你,原来你是跑出来躲懒来了。” 宛春见着敏珠欢笑的模样,不欲她知晓这些晦涩的事情,便起身勉强笑道:“走得累了,就进屋中歇了一会子,不曾想歇过了时候,你怎地想起来找到这里呢?” 敏珠便把徐氏要人唤她们去吃饭的事说了,宛春遂整理了一番衣服,同敏珠下楼往前头坐席去。 这一场寿宴不可谓办的不隆重,亦不可谓办的不热闹,可是再多的隆重,再多的热闹,于宛春来说也不曾看见,亦不曾听见。她自听到方红英说的话之后,整个人便如一桩断掉的枯木,落在水中,越沉越远,唯一能安慰自己的,也只有等着容绍唐回来,再讨一个说法了。 寿宴罢,夜色已晚,宛春和敏珠自是不能赶回山房了,姑嫂两人便都住在容绍唐的洋楼中,过了一夜。 一宿无话,且说第二日两人回山房之后,宛春便着手拟定赴上海事宜。她原先就着急得很,这会子有容绍唐与林可如会面一事在,整个人就越发急切了。她急于找一件事情打发掉时间,以使自己不再去想那些烦心的问题。 由是在翌日下午,宛春就带着秀儿和李桧登上了去往上海的火车。经过一夜颠簸,一下火车,主仆几人就租了辆汽车直奔镇守使署。 镇守使署的看门人原是见过宛春的,忙就使人往里通传一声,给宛春开了门道:“四小姐如何过来了?” 宛春未曾答他,只顾着往里走道:“我姐姐人在哪里?现今如何了?” 看门人不敢多言,只道:“四小姐先进屋去吧,可是巧了,今儿老爷也在家。” 说话间,那通传的听差已经把话递到了谭汝霖耳边,谭汝霖闻听宛春“大驾光临”,登时把手中的烟一掐,喝问那听差:“是谁把她叫来的?” 听差抖了个激灵,忙摇头道:“小的不知。” “混账东西,一问就三不知!”谭汝霖气得甩他一巴掌,跺一跺脚,忙把衣服纽扣扣了起来,招呼人道,“还不快将四小姐请进来!” “不必了,姐夫,我自己进来了。” 门外头,宛春已然听到容绍唐的呵责声,她几不可见的皱皱眉,迈步进了屋中,左右看了一回,见那家中陈设竟同自己前番来时大有改变,变得十分奢靡华丽,倒不像是她姐姐仲清的手笔。(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七章 铭伟 那边厢谭汝霖见她进门,下意识肃正了面容,朝着宛春望去,但看她容?32??焕然一新,原是泼墨的长发已改做了及耳短发,娥眉淡扫,朱唇吐艳,眉间的一抹朱砂痣,更是别添妩媚,心道果是嫁做了少奶奶,风韵较之以往更甚。 他凝望宛春的时候,宛春亦是望见了他,且瞧他酒肚微挺,面色微醺,衣襟上的扣子下一个扣到了上一个去,浑浑噩噩,竟是饮过酒的模样。 宛春微微蹙眉,唇角却勾起笑道:“姐夫。” 她自来生的娇弱,让人心怜,兼之说话声总是温温和和柔柔软软,只这一声就叫人酥软半边身子,谭汝霖心中自是受用,忙笑着招呼她道:“四妹妹怎地这会子来了?也没提前说一声,我这里竟没能及时招待你。” 宛春道:“我同姐姐和姐夫都是一家人,姐夫无需那么客气。”说罢,便问谭汝霖,“说起来,怎地没见到我姐姐呢?” 谭汝霖尴尬搓了搓手,抿着唇,片刻才低低道:“说出来不怕四妹妹见怪,你姐姐她近来染了恶疾,我遍请城中诸多大夫,总也治不好她,现如今还在后头阁楼中养病呢。” 在后头阁楼养病?后头的阁楼她以前也不是没有去过,冷冷清清,寻常总无人住,要养病终归比不上前面这座楼通透敞亮,二姐姐如何会去那里? 宛春心下生疑,面上却不动声色,朝着谭汝霖徐徐叹口气道:“正是呢,我再来之前便曾听得秀儿说,二姐姐生了一场大病,至今卧床不起,起先我还不信,这会儿既是姐夫也如是说,想来姐姐当真是病着了,怪道我这一阵子总也睡不安宁,想来是我与姐姐心意相通,她身子不舒服,我自然也睡不好了。” “还是四妹妹心疼仲清,她可不是不舒服极了?”谭汝霖说起仲清的病,面上带着的笑不由渐渐消匿下去,“想你姐姐从前是何等风光人物,满上海提到她就没有不竖大拇指的,偏这一场病来势汹汹,直把她那样铁打的人也击败了下去,每日里只靠着药罐子养活,饭都不下许多了。” “哦,二姐姐竟是病的这般厉害?” 宛春神色一惊,忙道:“我这就去瞧一瞧她。” 谭汝霖见她欲走,未曾多想,便忙上前拦住她道:“不急,四妹妹长途奔波,只怕也累了,还是歇一歇,我叫人给你们做些饭菜,吃饱了肚子再去瞧你姐姐罢。” 宛春疑心更重,便道:“姐姐病重,我这个做妹妹岂能吃得下东西?不如先去看了姐姐,再做计较。” “这……这……”谭汝霖有些语结,要是换做旁人来,他或可还有拒绝的理由,可是来的人不是旁个,是仲清嫡亲的妹妹,是容家明媒正娶的少奶奶。他如今与容家之间可还有几桩要事相商,总不好在这个时候得罪了眼面前儿的小祖宗。又暗自想来,宛春虽是嫁了人,但观她心性脾气,一如未出嫁时那般善良单纯,便是叫她见到了仲清,想必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反是不让她去的话,倒叫人起疑。于是,便叫一个人过来,吩咐道:“四小姐是贵客,好生招待四小姐,请四小姐去太太房中稍坐一坐,再告诉伺候太太的人,太太的病总归会好起来的,可不许在四小姐跟前多嘴多舌。” “是。”被他使唤来的听差,极有眼力的点着头答应,忙就领宛春去往仲清那里。 宛春行了几步,却站住脚,扭过头向谭汝霖道:“姐夫不一起去吗?” 谭汝霖忙摆几摆手道:“我这里还有些要务需处理,四妹妹且先去,我稍后再来。” 说着,仿佛真个有急事一般,匆匆就走开了。 宛春凝望他背影一回,默不作声地带上秀儿和李桧,去到后头阁楼那里。 楼下正有一个三十上下的年轻媳妇带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孩童,蹒跚的练习走路。 宛春走至她跟前,影子直扑到那个媳妇的脸上,她下意识抬起头,见宛春是张生面孔,不觉讪讪站起身来道:“你找谁?” 宛春望一眼阁楼,又望了一眼旁边一步一步挪过来的孩童,便蹲下来,拍一拍手唤那个孩子道:“是铭伟吗?过来,到姨母这里来。” 那个年轻媳妇见宛春不搭理她,只是口称姨母,忙把她的手一推,护住走过来的小孩子道:“哎哎,你这人是谁呀?怎地一来就胡乱说话?老爷可是明白交代过的,小少爷还不认得人,叫他不许跟陌生人亲近,以免被人拐了去呢。” 宛春斜睨她一回,又伸出了手道:“你未曾见过我,是以不知道我是你们太太的亲妹子,是你们少爷的亲姨母。” “亲……姨母?不是……不是那个……”年轻媳妇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她到谭家的日子短,并不知宛春昔年曾来过镇守使署做客,只看她容颜绝丽,还当她也是谭汝霖新找的姨太太。 一侧里跟着来的听差耳听她要说漏嘴,忙喝住她到:“不是什么不是?难道四小姐是咱们太太亲妹子一事还能做得了假不成?去,去,把小少爷带到一边玩去吧,别在这儿碍着四小姐的路了。”说罢,陪着笑就要领宛春进楼里去。 宛春置之不理,仍是伸出了手去,将小铭伟一把抱起来道:“小少爷交给我吧。” 唬得那年轻媳妇连呼使不得,又道:“太太病着呢,老爷不许我们把小少爷抱到太太跟前的,怕小少爷受感染,四小姐,您快把他放下来罢。” “受感染?二姐姐到底得了什么样的病,让你们一个两个都怕成这样?竟连孩子都不许她看一眼?”宛春略有薄怒,从进门伊始的诸多不快,到这时俱都迸发出来。 那年轻媳妇一时竟说不上来,见她生恼,不敢多与她顶撞,只好用余光去瞥跟着的听差。 听差虽有令在身,但也没那个胆子去拦着宛春,无奈朝那奶妈眨一眨眼睛,示意她让宛春进去。 奶娘无法,便让开了身,小心翼翼的护卫着宛春她们上了楼。(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八章 汤药 正如此前宛春所说那般,小阁楼里仍是静悄悄冷清清的,楼梯上走廊里?33??约可以闻到些微的苦药味儿,宛春替铭伟捂住了鼻子,抱着他上到二楼。 楼上沿边的窗户因没有打开,以致整个二楼走廊都是阴森暗沉的,似是充满了腐朽的气息。宛春眉目一挑,不由对秀儿道:“去把窗户都打开。” “哎。” 秀儿答应一声,忙和李桧两个去将窗户都打开来,那奶娘和听差紧随在宛春后头,半步不敢离开她左右,见她开了窗户,两个人不知所措的对视了一眼,奶娘咽一咽吐沫,斗胆道:“四小姐,太太的病是见不得风的。” 宛春且不理她,照旧抱着铭伟往里走,直走到卧房处,方使那听差道:“去把门打开。” 听差不敢不从,忙就上前开了门。窗户外,习习和风扑进门里,又打着圈扑了出来,带着一股奇异的药草香气。 门里头不单有仲清在,还有一个伺候着的小丫头,端了一盏搪瓷碗,里头满满盛着一碗乌黑黑的药汤。她听见动静,下意识转回头,错眼瞧见听差便喝责道:“不是说了吗?这里除了我和奶娘,不许别个人来,你来做什么?” 听差忙竖起手指嘘声道:“梦姑娘息怒,是四小姐来了。” 那个叫梦姑娘的小丫头嗤了一声,问他:“这又是哪家的四小姐?” 听差道:“是咱们太太家的四小姐,李家的那位……” 他竭力的朝着梦儿眨巴眨巴眼,梦儿会意过来,果真见他身后跟着进来一位娇俏清丽的黄衣女子,再一细想,忙就放下药碗,交叠着手儿躬身致歉道:“不知是四小姐亲来,梦儿得罪了。” 宛春望着她,见她衣着打扮皆是当下最为流行的,又看她交叠的手上遍涂蔻丹,一张鸭蛋脸上,浓妆艳抹,十分俗丽,哪里像个伺候人的?倒像是个被人伺候的。 宛春眼中寒光一凝,不由问她道:“你是哪里来的丫头?我姐姐的陪嫁丫头翠枝呢?” 梦儿讪笑一声道:“翠枝……翠枝她被老爷打发去别处了,这里就新放了我来伺候太太。” “你?呵……”宛春冷笑着睨她一眼,将手上抱着的铭伟交由秀儿,便走至仲清床前,看她双目紧闭,仰躺在哪里,往昔光洁焕发的玉面,这会子已全被暗沉和苍黄取代,披散在枕头上的乌发,油油的,像是多日未曾洗漱过了。宛春越发惊疑,遂在仲清床沿坐下,探手去握住仲清的胳膊,轻轻唤她道,“二姐姐,二姐姐,我是宛春呀,我来看你了。” 然而仲清依旧紧闭着眼,宛春便再三晃了一晃她的胳膊,那个梦儿忙道:“四小姐切莫乱动,我们太太已昏迷多日了,每日里都靠药汤吊着命呢,叫不醒的。” “胡说!哪有活人叫不醒的道理!” 宛春怒斥她一声,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的厉害,她是医生,见过许多生命垂危的病人,皆如仲清这般,人事不省。可是她不愿相信,她的二姐姐一向身体硬强,怎会无缘无故就染了恶疾? 她自进门便是一张冰冷面孔,让人不敢亲近,这会子动怒,越发牵动一身清贵气度,使得梦儿和奶娘俱都骇了一跳,忙不迭纷纷低下头去。 宛春盛怒之后,看得仲清床头放着的汤药,尚且徐徐冒着热气,便冷声问梦儿道:“这就是开给你们太太的汤药?” 梦儿点头道:“正是,都是老爷请来名医给开的药方,再使人到最好的药房里抓的药,煎熬而成。” 宛春听说,不做声的将那药碗端起来,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片刻,却又将药碗放在嘴边,小尝了一口,唬得梦儿和秀儿都道:“四小姐,这药可不能乱喝。” 宛春不曾理会她们,含着一口药汤在嘴里,仔细品度几回,倏尔却将那药汤猛地朝外一吐,喝问起来道:“这里头放的什么东西?” 梦儿眼见她神色不对,正待抬脚往外跑,宛春冷眼一瞧,即刻喝命李桧:“把那个丫头给我拉过来!” 李桧忙上前一把抓住梦儿的胳膊,不顾她挣扎,强行将她拖曳到宛春跟前。 宛春也不同她多讲,只对秀儿道:“给我把她嘴巴掰开,这一碗药汤恁多贵重,我倒是要请她喝一碗了。” 梦儿听见,登时吓得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地来,连连的求饶:“四小姐饶命,四小姐饶命,此事非是我的主意,我也只是听吩咐每日里来伺候太太喝药罢了。” 宛春端起了药碗,直望着她道:“不是你的主意,却是谁的主意?你又听谁的吩咐?” “我……我……”梦儿连说几个我字,惊惧之下,不由扬起头就要去看那跟着来的听差,谁知那听差眼见宛春发威,要拿汤药是问,早就趁众人不在意,一股脑的溜了。 梦儿寻不到她,便只顾着哭哭啼啼道:“我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老爷将我拨到这里来,汤药都是别人熬的现成的,我只管每日里端来给太太喝下去。” 哼,宛春气到极处,不觉鼻翼耸动,咬着牙道:“你虽说不知,但看你这姿态,亦有帮凶之嫌,我岂能饶得过你!”随即命李桧按住她,令秀儿掰开她的嘴,硬是将那一碗汤药灌进去道,“这只是第一回,往后你再敢害我姐姐,我必有无数个法子置你于死地。如今你既推说不知,我便且放你一马,但你需得听我的话,为我办一桩事。” 梦儿一碗汤药被强迫灌下了肚,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鼻涕眼泪流了满脸,一力磕头道:“我从今往后都听四小姐吩咐,都听四小姐吩咐,求四小姐饶命哪。” 宛春于是招一招手,唤她上前道:“我问你,是谁抓的药,又是谁熬的药?” 梦儿擦把眼泪,抽抽噎噎地回答她:“是赖头抓的药,渔婆熬的药。” 宛春便又问:“赖头是谁,渔婆又是谁?” 梦儿道:“赖头是府里新请的长工,本家姓赖,因是个光头,大家便都叫他赖头。渔婆是上海本地一个渔夫的婆娘,也是府里新请来的厨娘。”(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九章 藜芦 这却奇怪,好好地,谭汝霖为何将镇守使署上下的人俱都换了个遍?还?33??翠枝,任是谁不在仲清身边,她也不该不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宛春留了个心眼,不再多问,只吩咐梦儿一句:“如今我既已问得明白,想来的确是不关你的事,不过赖头和渔婆两个,我却是不能放过的。你且起来,去到厨房里找这碗汤药的药渣,设若有人看见问起来,别说是我叫你去的,就说是药喝完了,方子不知放去了哪里,要找药渣再抓几副,听明白了吗?” 梦儿点点头,直说听明白了。 宛春便道:“去吧。”喝令她去拿药渣,待她一走开,秀儿忙问宛春道,“四小姐,这汤药里是不是有古怪?” 宛春摇一摇头:“目前还不知晓。” “咦,那四小姐方才……”秀儿好奇出声。 宛春轻轻竖起食指,靠在唇边嘘了一声,低低同她和李桧道:“我不过是诈一诈她们罢了。”那个叫梦儿的 ,端看言行举止便不像是个正经丫头,再看她将仲清照顾成这般模样,愈发肯定了她心中猜想,仲清或者的确是生了一场病,但一直未好的缘由,却不见得是因为染病,倒更像是用错了药。药不对症,病人自然也就好不了。 只是不知,是谭汝霖请错了庸医开错了药,还是有人别有用心,故意要置仲清于死地呢? 若是前者,倒还好说。若是后者…… 宛春咬紧了唇,握一握拳,若是后者,她定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 且说梦儿受宛春威胁,小心去到厨房遍寻一圈,果在药罐子旁发现一堆残渣,便把衣襟纽扣上别着的一方巾帕扯下来,将残渣俱都裹在巾帕里,一路偷偷摸摸回到阁楼里来,递交给宛春道:“四小姐您要的东西我给您取来了。” 宛春忙将药渣从梦儿手上取过来,放在掌心仔细打量几眼,又抓出一些放在鼻端闻了一闻,倏尔面色大惊,一握那药渣便道:“去把赖头给我找来!” 梦儿点头应声是,赶紧又折身下楼,去叫赖头。 秀儿站在宛春身侧,瞧她神情,不由皱起眉问道:“四小姐,这药渣怎么了?” 宛春咬紧了牙关,几乎一字一顿地恨声道:“当是被人多加了一剂药。” 秀儿和李桧忙都道:“是什么药?” “藜芦。” 宛春冷冷吐出两个字来。 她尚且记得医书记载,藜芦,味苦辛,寒,有毒,不宜与五参、细辛、芍药同用,服之令人烦闷吐逆,大损虚者慎用。 他们日夜以此毒物入药,配以人参混淆视听,熬给姐姐喝,便是铁打的人,也要喝的半死不活了。 秀儿和李桧听她说罢藜芦药用,都恨得咬牙,李桧猛一跺脚,就要出去找那个赖头算账,不提防宛春在后面急急喝止他道:“李桧,回来!” 李桧气红了眼,指一指外头:“四小姐,这起子混账王八蛋简直欺人太甚,仗着咱们二小姐不能动弹,是齐心要把二小姐糟践死呢。” “我岂不知他们的歹意?”宛春冷声道,“可你现在出去拿住了赖头又有什么用,难道你当真以为赖头是那幕后指使的人?” 李桧梗起脖子:“难道他不是?药方是他拿的,药也是他抓的,他若不放藜芦,谁敢往里头加东西?” 宛春嗤的一声冷笑道:“连你都知道怀疑是他做的手脚,难道别人就不怀疑吗?如何还会放任他抓药抓到现在?再则,赖头是府里新请来的长工,他与我姐姐何仇何怨,非要置我姐姐于死地?就不怕事情暴露以后,小命不保?” “那……那……四小姐你说是谁?” 李桧嗫嚅几句,这才缩回脚重又站回宛春身边:“这谭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总得有一个是真凶吧?” “这事当然有真凶,至于赖头渔婆和梦儿,恐怕都只是帮凶而已。” 宛春玉面含冰,把那一包药渣仔细叠好,放在柜子的抽屉里,又道:“一切都还要等那赖头来了再做定夺,待会子你们两个听我的话见机行事。” 李桧和秀儿答应下来,候不多时,梦儿去而复返,果然将赖头诳了过来给她问好。 宛春不觉抬眉淡扫那赖头一眼,见他蜂目而豺声,果真当得起“赖”字,心下不由十分厌恶,轻斜柳眉道:“你便是赖头?我姐姐的药,都是你去抓的?” 赖头点着头陪笑道:“正是小人去抓的药。” 宛春便问:“不知是谁给你的药方?” 赖头道:“是个大夫给的,叫每三日便去抓一回药,须得半年,正可用一个疗程。” 宛春道:“不知那大夫姓甚名谁?” 赖头摇头道:“小人不知,听闻是老爷从外边儿请来的,说是在南边有名的很。” “哦?”宛春眼波微动,上海城的繁华富庶举国皆知,名医名家也比别处多而精,上海当地大夫治不了的病,请外边的就能治得好了? 她分明不信,却也不加置喙,反对那赖头道:“我被我姐姐的病急昏了头,还以为你们这起子人伺候的不周到,不知从哪里拿的药方就胡乱喂我姐姐吃了药,这会子你既是说药方乃知名大夫开具,想来是我多虑。看在你和梦儿姑娘这些时日辛苦照顾我姐姐的份上,我这里略备了一些薄礼,要谢一谢你们,尤其是梦儿姑娘,方才我大概是错怪了你。” 梦儿眼见她话锋陡然转圜得如此之快,还当是宛春未曾发现端倪,暗地里松口气,忙就躬身回谢道:“四小姐是心疼我们太太呢,虽说我们连轴似的照顾着太太,可太太毕竟未曾大安,四小姐心急骂我们两句也是应该的,是我们照料的不妥当。” “你能这么理解我,我心里就安心多了。”宛春略略带笑,招一招手便吩咐秀儿,“给我取二百元来。” 秀儿听话的从兜里掏出几张票子,拣选出两张递到宛春手里,宛春接过去,一手一张,便送到赖头和梦儿跟前道:“这是我替我姐姐谢你们两个的,闻说还有一个熬药的渔婆,回头你们也让她到我这里领赏。”(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章 错看 她出手如此的阔绰,竟把赖头和梦儿惊得动也不敢动,待得见宛春是真?34??实意要打赏他们,这才忙不迭都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恭敬地从宛春手上将那一百元纷纷捧了去,满含欣喜的塞进衣兜里,又躬身连声道:“谢四小姐的赏。” 宛春直言不必多礼,赏罢他们,却又叫住赖头道:“你抓药的这副方子喝了多久了?” 赖头算一算日子,便回她:“抓了四个多月了。” 四个月多?宛春暗中恼怒,姐姐就这样不明不白喝了四个多月的毒药?怪道她总好不了。 她强忍着心火,便吩咐赖头:“这一副方子喝了这么久还不见效用,只怕未必管用,再则只听一个大夫的话,也不甚周全,好在我在这里也认识个大夫,明儿我找人去跟他要一个方子来,劳烦你为我跑跑腿,把我这一副方子的药一道抓了吧。你且放心,我不会白使唤你们,只要你们不去我姐夫面前多嘴,让他怪责我胡乱花钱,我总归是有酬劳给你们的。” 赖头闻说此言,两眼仿佛见了鱼的猫儿,不禁放出光来,微屈着身子笑向宛春道:“小人……小人哪好要四小姐您的酬劳,跑腿嘛,不就是顺路的事。四小姐有什么,尽管吩咐就是。” 宛春点一点头,又去同梦儿说道:“你也是一样,每日里多替我姐姐端一碗药来,我这里自然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多谢四小姐。” 梦儿亦是十分欢喜,意外得了一百元已是了不得的事情,再想想宛春是李家的四小姐,是容家的六少奶奶,手里头的体己想必十分可观,拿出手打赏自己的也只会多不会少。古语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再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的道理,梦儿遂也急急点着头道:“都听四小姐吩咐。” 宛春打发了他们两个,便伸出手亲自为仲清把脉一回,提笔为她开了药方,又唤李桧来将仲清抱起,自己同秀儿把仲清的铺盖全都一股脑换个遍。 秀儿见桌子上放着的烧水壶中尚还有些热水,便去端个盆来,将热水倒进去,就去拿毛巾拧了热水,轻轻为仲清擦拭身体。四个月的煎熬,能把活人变成个活死人,亦能把一个富贵丰腴的太太,变成干巴巴的稻草棍。 秀儿自来心软,一见仲清这等模样,泪珠儿不觉连成一股线,直往下掉道:“四小姐怎可对她二人那般好,瞧瞧我们二小姐,都快没个人样了。” 宛春看见心里何尝不酸楚不恼恨,可是酸楚恼恨都是无济于事的,她现下要做的,便是抓紧为仲清治好病,待她醒来,方能问得清楚,她究竟是得罪了何人,竟会遭受这等无妄之灾。 因仲清是女子,又是主子,李桧闭目转身过去,不敢直视秀儿为她擦拭身子,只道:“四小姐,您不打他们骂他们就罢了,为何还要赏他们?二百元钱,哪怕是给个要饭的,也比给他们要强啊。” 宛春慢慢抚摸着仲清的面容,替她擦去额上的水滴道:“欲要擒敌,便要诱敌,如今我们是在上海,仅凭我们三个人的力气,是不能够硬来的,何况敌暗我明,我们要为二姐姐讨公道就更加要小心才是,智取方是上计。” “可是不是还有谭姑爷在吗?您把这药的事情告诉了他,何愁抓不到幕后黑手?” “告诉姐夫?” 宛春直觉摇头拒绝李桧的提议,从她进入镇守使署伊始,就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可要她说,一时半会她也说不上来。 纵然她心底里不敢去想谭汝霖会是那个幕后主谋,但出于姐姐的安全考虑,在一切未曾明朗之前,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尤其是姐夫那边,暂且瞒着他罢。不过翠枝那丫头,到底去哪里了? 那个丫头是姐姐陪嫁带到上海来的,是姐姐的左膀右臂,寻常在镇守使署便是半个管家,梦儿说谭汝霖把翠枝打发到别处去了,她还真想不到会有谁能使唤的起翠枝。 解铃还须系铃人,关于翠枝的问题,宛春隐忍着,直到谭汝霖过来才问他道:“姐夫,翠枝那丫头怎么回事?我姐姐病成这个样子,怎地不见她来伺候?” 谭汝霖出去一圈,正是为着宛春突然到了上海,而特特的出去处理了几桩事宜,以免那些人误打误撞的再撞进宛春眼里,徒生风波。这会子见她问到翠枝,便道:“我才要同四妹妹你说呢,翠枝那丫头实在是不像话,原先看她伶伶俐俐的,倒像是个好人儿,谁知你姐姐一病倒,她便露出尾巴来,寻常叫她办什么事情,她都推三阻四的,照顾起你姐姐也不用心,我实在是气不过,就把她撵出去,到我一个同僚家中当丫头了。待得她悔过,再叫她回来。” “竟有这事?”宛春面上无波无澜,两只手在下面紧紧的绞住。她不信翠枝是那样奸猾的丫头,正如她不信她的秀儿会在危难当头抛弃她一样,这其中必有蹊跷。 宛春越发觉得谭汝霖言行可疑,却仍是容色淡然道:“想我姐姐从前直把那个丫头当成妹妹一般看待,想不到竟错看了她。” 谭汝霖忙满口附和说是,宛春一叹气,遂道:“罢了,是我姐姐识人不清,撵出去便撵出去把,好在我这一次来,把秀儿也带上了,总可以照顾我姐姐几日的。梦儿那个丫头,我瞧是新面孔,是姐夫继翠枝之后请来的吗?” 谭汝霖道:“是,却也不是,因为翠枝惫懒,我便欲为你姐姐再寻个可靠地人,正好有个故友给我举荐了梦儿来,我瞧那也是个乖觉机灵的丫头,就留下她伺候你姐姐了。怎么,四妹妹觉得她伺候的不周到?” 宛春摇摇头:“不,我只不过是随口问一问罢了。”又问,“我来时瞧府里似乎添了不少新人,去了不少老人,不知是怎么回事?” 谭汝霖笑道:“四妹妹当真为人仔细,府上的确是换了一拨人。四妹妹也是大户人家的出身,嫁的也是名门贵胄,自该知晓这大户人家持家的难处,我这镇守使署虽比不得李家和容家,可上上下下也有百八十人,仅凭我和你姐姐四双眼睛,总有盯不到的地方,但凡我们盯不到的,他们就大肆的偷懒怠工,此事在你姐姐病后尤甚,我便新换了一批听话的人。”(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一章 清醒 “那倒是有劳姐夫费心了。” 宛春微微地笑,低了头又去为仲清34擦拭额梢。 谭汝霖望一望她的神情,又看看仲清的状态,便暗含小心迟疑着问宛春道:“四妹妹可曾见仲清醒来了?” 宛春摇头道:“姐姐病的沉重,并未曾清醒分毫,便是我来,也无济于事。” “哦……哦……你姐姐她……近来都是这样,四妹妹莫过于担忧,说不得哪天就好了。” 谭汝霖讪讪的点头,在他见来,仲清没有醒无疑是最好的消息,无奈苦于要与宛春周旋,他不敢露出行迹,只做悲痛状道:“说来大夫总请有十七八个了,却个个都是徒有虚名,开了那么多方子也不见效。” “不见效为何还不换一副方子?”宛春问。 谭汝霖忙又转口:“也曾换了一两副,但总换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大夫说了一个方子势必得喝一个疗程才起效用,姐姐现今服用的那副方子还须得一个多月才满一个疗程呢。” “是吗?” 宛春只做不知那方子中的古怪,她心里既是认为谭汝霖有极大的嫌疑谋害仲清,势必要找足了证据才好为仲清做主,就不能在此时惹得谭汝霖不快,便道:“左右我也闲着无事,我瞧梦儿那丫头一个人忙不过来,打明儿起我也留在这里照顾姐姐,姐夫尽可吩咐人照常熬药来,我端给姐姐喝罢。” “这……这怎好使唤四妹妹,四妹妹可是咱们家的贵客……若是四妹妹觉得梦儿一个人伺候不过来,我再叫两个丫头上来不就成了?” 谭汝霖直觉就要推拒。 宛春含笑道:“再叫旁人只怕不见得有我和秀儿仔细呢,姐夫尽管宽心,粗活重活或者我们两个做不来,伺候我姐姐的活计还不简单吗?” “四妹妹这样说来,那我也只好……就麻烦四妹妹和秀儿姑娘了。” 谭汝霖无法,细细想来,横竖那药方子他让赖头背熟以后,早就叫人给撕了,便是日后事发,他推脱到赖头身上,李家那边也奈何不得他,遂安了安心,使人去给宛春和秀儿整理客房,就陪侍在仲清隔壁。 翌日,赖头得了宛春的好处,果真过来拿药方去给宛春抓药,那熬药的渔婆听了梦儿的话,岂有不来领赏的道理?宛春见她来,正好同她要了一个砂锅,每日里与秀儿亲自煎药给仲清,使那梦儿服侍仲清喝下去,至于渔婆熬来的那一副毒药汤,却都趁着梦儿等人不备,偷偷倒进了痰盂里,每晚再叫李桧拎出去浇进那下水道中。 主仆三个如是这般照料了仲清五六日,那边谭汝霖偷偷找寻过梦儿和赖头问了宛春的动静,他们同渔婆都是指望着宛春打赏的人,岂敢将宛春的事情胡乱说出去,便依着宛春的话回他,说是照常抓药熬药,也是照常伺候仲清喝药,并未见有何不妥。 谭汝霖自此才越发放下心来,趁着宛春在这里,想着容家那边还没有给自己回信,不如拿宛春做由头,再派人过去同容家攀攀亲近,探探容绍唐那边的口风,遂去回房招来幕僚商量着拟信一封,欲择日派人送去南京。 且说这日一早,宛春打发走梦儿后照旧熬好了药,端进屋中要喂仲清喝下,谁知她才放下药盏,便猛地瞧见仲清睁开了眼,正定定望着她。 宛春惊吓过后不由大喜,坐下来握住仲清的手唤她道:“姐姐,你醒了?” 仲清望着她出了好一阵子的神,良久才迟缓地回握住宛春:“四妹妹,当真是你吗?我莫不是在做梦吧?” 她病体染恙已缠绵卧榻了多日,初初醒来,开口时的声音便同那枯败的树枝被风席卷起一般,沙哑得可怕。宛春忙给她倒杯水,小心伺候仲清喝了一些,方道:“是我来了,二姐姐,我来看你来了。” “四妹妹,我终还是等到了你!” 仲清握在宛春背上的手止不住的发抖,泪珠子如涓流似的,直从眼角流落到了枕头上,被单上,似是有无尽的委屈,随着那眼泪一道掉落下来。 宛春握紧仲清的手,缓缓拍着她的手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二姐姐,有我在呢。” “是的,还好有你在!”仲清一面流着泪,一面扭过头去艰难的四下打量一圈,又问宛春,“怎地就四妹妹你一个人在这里?” 宛春道:“秀儿出去埋药渣了,李桧我使他替我办了点事。” “秀儿和李桧也都来了?那倒是好极了。”仲清夹目勉强一笑,又问,“四妹妹可曾见到我的丫头翠枝?” 宛春道:“正要同姐姐说起这件事,我来时亦曾向姐夫问起翠枝的去向,姐夫却说自姐姐病后,翠枝惫懒,他便将她打发去别处了,此事可是当真?” “当真什么当真!”仲清气得浑身哆嗦,握住宛春的手不由使了力气道,“啐,那狼心狗肺的东西,他竟能说出这等颠倒黑白的话!” 宛春一惊,忙道:“果是如此,我就料到翠枝不是那等奸猾的人。二姐姐,你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又为何生了这么重的病?” 仲清气红双眼,一面流泪一面道:“不怕同四妹妹说实话,我们家是出个叛徒了,想我李仲清多少风光俱都在一夕间付与他人笑谈中。那个狼子野心的东西,他本不过是上海当地一个小营长,是姑父见他有可造之才,才替他拉媒牵线,将我嫁过来,凭着我们李家的势力,方使他慢慢坐稳了上海城的头把交椅。可如今他过河拆桥,竟要背弃李家,另投门第,我因为无意中去他书房,发现了他寄往南京的信件,才得知了此事,便要去与他对峙,不料他盛怒之下将我打伤,我惊悸过度,是以才会生起病来。翠枝那丫头同我最是贴心,自我病后便尽心照料我,又怎会怠慢?定是那狼心狗肺的东西要趁机害死了我,才借故把翠枝调离了我跟前儿。” 宛春听罢,掐算着时日,从她见到东子与沈岸来往的那日,到如今也有半年之久了,想来仲清就是在那时发现谭汝霖与南京方面的不正当往来的。只是,好好地,谭汝霖为何想要另投容家,她自问李家可没有对不起他谭汝霖的地方。(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二章 女子 仲清见她好奇,便道:“妹妹或许不知,在那畜生与南京通信之前,我便发现了他的另一桩丑事,他趁我忙于过年事宜,料理内务,在外又勾搭上了一个骈头,我带人去捉奸,隔窗听见她二人戏语,说要借机要害死我,扶那贱人为正,我气不过,就使翠枝狠狠打了那贱人一顿,还要告知母亲他们,收了谭家在上海的军权。或许就为了这事,他才要另投容家吧。” 这倒极有可能。 宛春微微颔首,想着仲清的性子自来要强,又因出身富贵,言语间终归有些得理不饶人之处,谭汝霖惧怕仲清告知李家之后,李家当真会收回他手中的权利,故此才会去往容家那里寻一席之地。 只是他当真是傻,容家有她在,保不齐哪一就得知了风声,难道李家容不得他,她又会让容家容得下他吗? 宛春有些嘲他病急乱投医,一时摇摇头道:“这也是他痴心妄想罢了。” 仲清冷笑一声,亦道:“他可不是痴心妄想?猪油蒙了心,竟糊涂到忘了你还是那容家的六少奶奶呢,有你在,岂能让他有好下场?” 宛春道:“正是呢,所以姐姐你大可放宽心,安心养病,一切有我应付。” 仲清躺在床上长舒口气,她混沌多时,难得今日清醒,又见到了嫡亲的妹妹,心情不由轻松了几分,便又问宛春:“妹妹来时,可曾看到铭伟了?” 宛春笑道:“看到了,奶娘带着他在楼下玩的时候看到的,小家伙长得真快,都可以走路了。” 谈及幼子,仲清微露笑痕:“他已经可以叫人了,若不是为了这个冤家,我与谭汝霖也过不到如今。” 宛春默然一笑,忽而忆起她府上大换血一事,便道:“姐姐,你这一场病不单是你受惊的缘故,而是有人在你的药里加了一份藜芦。藜芦有毒,最反人参,你喝它,是以食不下咽大伤元气。” “妹妹所言当真?”仲清面色大变,苍白着一张面孔,怔怔抓住那被角,许久才含泪冷笑道,“怪道人都说无毒不丈夫,我同他结婚六年,想不到,到头来害我的却是枕边最亲的人。他果然是改不好的,那同那贱人说要害死我,扶贱人为正,竟不是说说而已。” 仲清掩面哽咽,气到极处,恨到极处,却也无助到了极处,只是低泣着道:“四妹妹,姐姐真是没用,若你不来,我便是死在这里,也无人知晓。” “二姐姐……”宛春心中涩然,想她二姐姐从前是多么伶俐潇洒的女中豪杰,如今却被人害得只能躺在这里,默默流泪。她越发生恨,便将仲清的肩膀轻轻一拍道,“还好我终是来的及时,姐姐这些日子且将养着,外头先由我去打理。你们府里上下换了那么多新人来,想是姐夫他主意已定,势必要除你了,他不仁,就不能怪我们不义。我已经使李桧寄信去到南京,将三哥送我的二十骑带到上海来,定能护佑你和铭伟安然无恙。” “嗯。”仲清隔着被子点一点头。 宛春默思一回,看那汤药已然凉了些许,遂将仲清扶起来,要照料她喝下去。 仲清让她毒药之说吓昏了头,下意识就要推了那药碗,宛春忙道:“这是我给姐姐重新开的方子,抓的药,姐姐放心喝罢。” 仲清怔忡片刻,这才想起她的四妹妹原就是个医学生,喝罢药不觉叹息道:“那时我还曾极力反对母亲他们送你去学医,不想你学了医之后竟在今日救了我一命,可见诸事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宛春笑的放下药盏道:“既有天定,亦有人为,人不服输才有出路。姐姐也是,莫叫一桩事灰了心,这满府上下将来都还等着你主持大局呢。” “等着我?”仲清摇摇头,“我如今连手都抬不起来,又如何主持?他做尽这般丧尽天良的事,我只盼他有一日被天打五雷劈才好。” 宛春失笑,看她乍醒,不好多用这些俗事来打扰她心神,好在她开的方子中有安神补脑的药物,仲清说了几句,渐觉困乏,便嘱咐宛春务必不要擅离左右,方沉沉睡去。 宛春待她睡后,才叫来秀儿道:“这两日可曾打听出翠枝的去向了?” 秀儿道:“这里外都是新换来的人,有的连翠枝的名字都没听过,哪里会知道她的去向?四小姐,你说翠枝她……会不会……” 宛春摇头道:“未找到她之前,一切都只是猜测,或许事情没我们想得那么严重。”谭汝霖虽说要将仲清置于死地,但看他在药中加的剂量,并没有一下子就毒死仲清的意图,反倒更像是给人一种错觉,仲清是因病久治不愈而终的,以此来摘除他在谋害仲清一事上的嫌疑。若到那时,叫人发现翠枝也死了,且死在仲清前头,他便是有百口也难说得清楚。而今,唯有庆幸仲清还活着,只要仲清活着一日,谭汝霖就不敢拿翠枝开刀。 她们需要的,也不过是耐下心来,找寻翠枝的踪迹罢了。 至于仲清,宛春和她的意思,都是暂且不要谭汝霖得知她已醒来的事实,秀儿虽对谭汝霖谋害仲清的事情难以置信,但还是愤恨不已,宛春怎么说,她便怎么做,总之是不能再叫谭家的黑手伸到仲清这里来了。 好在谭汝霖顾忌着宛春的身份,这些日子并没有再出什么幺蛾子,在家呆不上两日,便借口事务忙,搬到衙门办公室住去了。 宛春且不去管他,这日正逢奶妈带了小少爷谭铭伟在楼下玩,宛春便和秀儿扶着仲清起来,站在那长廊里靠窗看着她们。 玩不上多时,宛春和仲清她们便见从前头进来一个妖妖娆娆的红衣女子,带着两个青衣丫头,一步三扭的进到小阁楼前的院子里来。 宛春还未曾问那人是谁,便听得那女子抱臂冷笑了几声道:“哟,小少爷不是在这儿呢么?是哪个瞎了眼的东西告诉的我,小少爷一早被奶娘抱出街上玩去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三章 盯梢 奶娘听她这般说,忍不住将铭伟在怀中抱紧,陪着小心笑回她道:“杨小姐来啦,早起的时候,的确带着小少爷到街里玩去了,才回来的。” 那被称呼为杨小姐的女子撇一撇嘴角,分明不信她的话,抬着下巴冷哼道:“你们一个两个都当我是瞎子不成?齐打伙儿的来蒙我,我知道是他吩咐的你,不许小少爷同我亲近。哼,当谁稀罕呢?将来我若是生了孩子,你怀里那个贱种便是八抬大轿送给我养我都不要。” “是是,太太说的是。”奶娘尴尬的应和她两声,知她是谭汝霖新纳的姨太太,倒也不敢得罪她,开口连姨太太的姨字都不敢添上。 杨小姐看她低声下气,心头得意,不觉摆摆手道:“罢了,我也不是专门过来为难你的,就想着这小少爷的娘到如今还活死人一般的躺着,小少爷同那没娘的孩子也差不离,委实可怜,才好心过来瞧瞧,小少爷这里还缺什么不缺。”话毕,招招手,随即冲着谭铭伟道,“来,到杨妈妈这里来。” 奶娘抱着铭伟踟蹰不敢上前。 仲清在二楼听见,气得直咬牙,恨不得立时冲下去就杀了那个女人才解气。 宛春亦是气到极处,不觉道:“是哪里来的疯婆娘,胡言乱语?” 仲清阴鸷的瞪着那女子一眼,方道:“还不是谭家那畜生招惹来的,不过是烟花柳巷一个贱妓,也敢当得起太太二字?我李仲清的儿子,她来提鞋都不配,还有脸说要养他,把我这个亲生母亲置于何地?看我不下去撕烂她的嘴!” 宛春忙搀住仲清,她虽生气,可到底是个旁观的人,尚且还有些理智在,抚一抚仲清的背劝道:“姐姐身体还未曾大好,不宜与那等人计较。“ “不计较?再不计较人家就要骑到我头上来了,凭那个贱人也敢说我的儿子是贱种?” 仲清犹自生气,宛春夹目示意了秀儿几回,秀儿会意过来,忙同她将仲清搀回了房中床上,宛春道:“姐姐,她敢这样闯到镇守使署来,且敢同奶娘说这样的话,后头必有人给她撑腰呢。你如今对外还说是病着,若为她贸然闯将出去,岂不自乱了阵脚?依我说,咱们还得从长计议才是。” “四妹妹想要如何从长计议?”仲清定一定心神,也知自己不能鲁莽行事。 宛春想了一想,便道:“我今日还是头一回见那位杨小姐,想是姐夫也知花街女子难登大雅之堂,才把她养在了外面。不过她这回倒是来得巧,竟少了我们出去找她的功夫。” 仲清忙道:“妹妹此话怎讲?” 宛春微微一笑,起身扶她躺下去:“若不是她来,我们还不知姐夫与她之间尚且藕断丝连。她既是来,稍后我找李桧偷偷跟着她,摸寻出了她现今的住处,咱们再上门去给她一点子教训,也叫姐夫知晓,我们李家的女儿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单单找上门去,倒是便宜她了。”仲清咬一咬牙,“那一回我就是因为捉了她两个人的奸,才会遭人谋害,病重至今,这回再去,单凭我们两个只怕未必能治得住杨鹤仙那小贱人和谭汝霖那个畜生。“ 宛春道:“所以我们才要从长计议,且我方才听那杨鹤仙的语气,姐姐生病这段时间,姐夫定然少不了杨鹤仙的挑拨,是以才敢大胆在姐姐的药中下起毒来。我且安排人盯住了她,待得二十骑到上海,再去拿她也不迟。” 仲清点一点头,这才肯安心躺下。 宛春便使秀儿叫李桧进来,仔细叮嘱他几句,又指一指外头吩咐他道:“务必跟住了她,瞅准她住在哪里再来回话。” 李桧一一答应,果然过了不久,那杨鹤仙因逗弄铭伟不成,便又改主意撒泼要去找谭汝霖,东子闻讯赶来,顾忌宛春等人还在镇守使署,哪里敢让她在这时候大吵大闹的,忙不迭借故哄走她,道是谭汝霖正为他二人的婚事做准备,让她回去再多等一等。 杨鹤仙不甘不愿的扭着身子,她已多日未曾见到谭汝霖的面儿了,这一次找上门也不过是打探打探他到底在做什么,又问及梦儿有关仲清病情一事。梦儿不敢说近来宛春早不许她沾手仲清的事宜,只道是人还没有醒,依旧照常喝着汤药。 杨鹤仙这才放下心,只要李仲清死了,她扶正的日子便指日可待,这厢才妖妖娆娆的又扭回了自个儿住处去。 李桧遵命紧跟其后,跟到了一个狭窄的小巷中,见她进了一个石洞门里,遂也悄摸的追过去,隔着门缝往里一瞅,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当即惊得直咬舌头,匆忙忙就跑回了镇守使署,告知宛春道:“四小姐,你不是让我找翠枝去了吗?我找到了!” 宛春和仲清闻言都是一喜,忙问她:“翠枝现在哪里?” 李桧道:“就在你让我跟着的那个女人家里,现如今正在她家院里洗衣服呢。” “这恶毒的贱人,糟践了我还不够,还要糟践我的丫头!” 仲清狠狠一拍床板,直欲坐起身道:“四妹妹,我等不得你那些人手来了,我不能放任着她欺负翠枝而不管。” 宛春也没料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想不到杨鹤仙这般大胆,敢把翠枝要到了身边伺候,想来翠枝也没少受她的折磨,仲清便是不说,她也要想法子救回翠枝的。 她坐在床沿凝眸重新思量一回,又叫来李桧道:“你既是知道翠枝下落,这两日还需辛苦你一趟,劳你去杨鹤仙那里盯梢几天,待她不在房中时候,寻个借口见翠枝一面。” 李桧道:“见过翠枝以后呢?是不是就可以把她带回来了?” 宛春摇一摇头:“不,不是把她带回来,而是让她在杨鹤仙面前服软,唆使杨鹤仙住到镇守使署来。” “这却是为何?” 仲清、李桧和秀儿齐齐问出了声。(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四章 诱敌 宛春道:“捉奸捉双,捉贼捉赃的道理,无需我说,大家也都懂,诚然我们上门去可以捉得住杨鹤仙和谭汝霖,可她们若是拿了翠枝做要挟,我们也奈何不得他们。不如叫翠枝使计把杨鹤仙诳到咱们的地盘上来,只要翠枝一回来,我自有法子保她平安,到时候杨鹤仙是圆是扁,可都由着我么们拿捏了。” “这个办法我看可以。”李桧一拍掌,叫了声好道,“关起门来打狗,瞧我打不死那个贱人呢。” 宛春道:“何须你动手,谁惹出来的祸,自然由谁清理。” 仲清纳罕一声:“怎么,你还打算要那个畜生亲自料理贱人杨鹤仙吗?不是我笑话你,四妹妹,你不知男人的可恶,他爱你时便觉得你百般的好,不爱你时,便觉得你十恶不赦。现在谭汝霖已然容不下我,他心里正是十分喜爱杨鹤仙的时候,又岂会由得你摆布,离了那贱人?” 宛春一笑,握住她的手,轻轻晃动着道:“姐姐你就信我一回罢,我让她来,必然已想好了万全的主意,你就当是看场好戏了。” 她说的情真意切,当真像是个胸有成竹的样子,仲清让她晃不过,只得点头道:“你是我妹妹,我当然要信你,只是一有不妥,你就即刻告知我,便是拼了我这条命不要,我也不能让杨贱人和谭畜生好过!” “姐姐说是信,其实还是不信的。”宛春嗔怪她一回,便把谋划的事再次告知了李桧。 李桧依计行事,在盯梢了三日后,见得这天下午时分杨鹤仙带着人出门去逛街,便待她一走开,就上前敲起门来。 门里尚有两个留守的警卫在,听着敲门声开门出来探头打量李桧一眼,问道:“你是谁啊?” 李桧假托谭汝霖之名,含笑拱着手道:“这位大哥行个通融,谭司令有一要事要问翠枝姑娘,特使我过来的。” 警卫听他报出谭汝霖名号,又知晓翠枝其人,戒备的心松懈几分,挥挥手道:“进来说话吧。” “哎哎,谢谢这位大哥了。” 李桧再次的拱手,进门之后,由那警卫领着,径直走到屋子里,便看那警卫手一指道,“她在里头擦地呢,你有什么话就去同她说罢。” “是,是,劳烦您了。” 李桧进到门里,看着脚下的地面儿真个如水洗一般的洁净,他皱一皱眉,想那翠枝从前跟在仲清身边是何等厉害,除了照顾仲清,其他杂事是一个手指头都不需她动的,这会子竟沦落到给一个妓女擦地来。 他心里憋着火,若非宛春临行前再三叮嘱他不要意气用事,他真想带着翠枝就此打出这个门去。 且说翠枝蹲跪在在地上,正拿着一个抹布仔仔细细擦拭地面夹角,冷不丁闻得有人在她身后低低唤了一声:“翠枝?” 翠枝听着声音有些陌生,亦有些熟悉,不由得放下抹布,转过身来,待得看清来人是李桧,掩住了口又是哭又是笑道:“李桧?是你吗,李桧?你怎么来了?” “嘘。”李桧竖起手指,轻轻示意她别多话,却走上前两步,低低的说道,“我是同四小姐和秀儿一道来上海的,得知了你和二小姐的事,又无意发现你在这里,四小姐便特意使我来救你出去。” “四小姐……四小姐和秀儿都来了吗?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翠枝泣涕,几乎不能言语。她在这魔窟一样的地方,日盼夜盼,日祈祷夜祈祷,只盼李家能来个人救一救仲清。天可怜见,她的诚意上天终于听到了,才会使四小姐赶到上海来吗? 翠枝忍不住满面泪光,拉住李桧的胳膊问他:“你们见到二小姐了吗?她如今……她如今人怎么样了?” 李桧道:“万幸我们来得及时,四小姐又习得一身好医术,终是救回了二小姐。”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翠枝不由得满口念佛,擦擦泪道,“我这就跟你回去见四小姐和二小姐,待见到她们,我才要好好说一说,咱家的姑爷和这个妓女的丑事呢。” 李桧见她已然便要冲出去,忙拉住了她:“别急,别急,你还没听我说完呢。”遂拉她近前,附在她耳边低声的把宛春的计划说了。 翠枝听罢,也有些迟疑:“此计可行吗?四小姐有没有说,把杨鹤仙骗回去做什么?” 李桧道:“做什么你就别管了,总之你按照四小姐的安排行事便可,那杨鹤仙欺负你至此,咱们家两位小姐都替你抱不平呢,骗了她回去还能有她的好果子吃不成?” 翠枝便道:“若是二小姐行此计,杨鹤仙定不会有好下场。可若是四小姐的主意,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四小姐的性情,素来宽以待人,我只怕她没那个狠心呢。” 李桧见说,摇摇头道:“或许四小姐以前是你说的那样,但在她嫁人之后的这段日子一来,我瞧着四小姐不像是没主意的人,行事厉害处也不见得就比不过二小姐。” “若是这样,那我就听四小姐的计划行事。” 横竖仲清无事,她心里也就没了牵挂,就是哪怕这会子叫她死呢,她也要拉杨鹤仙做个垫背的,更何况如今不过是让她撒谎骗杨鹤仙去镇守使署而已。 翠枝原就是个机警的丫头,这回到杨鹤仙这里,也是因为护仲清心切,打了杨鹤仙一巴掌,就被杨鹤仙和谭汝霖记恨上了,才将她弄来这里肆意侮辱折磨。也是因为仲清之故,杨鹤仙和谭汝霖到底不敢下狠手置她于死地,杨鹤仙亦不止一次的说过,只要她肯归顺了自己,就不再使唤她做这些粗活脏活,大可以在仲清死后仍旧当她的副管家。 翠枝骨子里硬气,受那么多磨难都没有答应了她,这回既有宛春传话来,她便在杨鹤仙回家之前,将手故意磕破,拿着抹布蹲坐在地上哭哭啼啼,一副好不心酸的模样。 杨鹤仙回来见之,自然又要排揎她一回,道:“寻常我劝你改改性儿,多听听我的话,你不理会,这会子倒又知道哭了,真是活该!”(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五章 服软 翠枝擦擦眼泪,站起身来,佯装委屈道:“你总叫我听你的,还总说要我给你当管家,可到如今,你何曾进过谭家的大门?我若当真听了你的话,焉知你不是诳我,要看我的笑话呢?” 她刻意要挑起事端,果不其然,杨鹤仙闻听此言,登时上了当,柳眉倒竖叉着腰道:“若不是你那半死不活的太太拖累了我,我岂能挨到这个时候还进不得镇守使署?也没见过这么不识趣的人,自己不讨丈夫欢心,偏也见不得别人得欢心。还有你这个小贱蹄子,你以为你跟着你们太太能享福呢?殊不知她若是不在了,你比我的烧火丫头还不如!” 翠枝道:“我们太太眼看是要活不成了,我们姑爷要娶你为继室,料想也无人劝阻得了他,我不怕说句实在话,你既然想登堂入室,好歹也要做出些贤惠的样子来,也让上上下下的人没得说头。” 杨鹤仙啐了一声,她是风月场所出身的人物,哪里懂得贤惠二字,当即就辩驳翠枝道:“哟,我做什么贤惠样子?你们太太难道就贤惠了,还不是正正经经的当着她的镇守使夫人!” 翠枝摇着头道:“我们太太固然不甚贤惠,可她在镇守使署到底也曾深得人心。我如今心里也想开了,太太若不在,我迟早还是要跟着小姐你过活的,倒不如同小姐说个明白,我们太太现今病着,里里外外的事务都无人打点,与其让别人来插手过问,倒不如小姐亲自上手料理,我亦能帮衬小姐一时。一来,好给镇守使署的人一个下马威,二来,小姐也可提前熟悉了内务,三来,小姐去到谭府上,着人回去多照料照料我们太太一些时日,不管太太好与不好,小姐贤惠的名声总可传扬在外了,万一我们太太有个不幸,姑爷便是想娶小姐,也没人会说什么闲话了。” 此计可谓一石三鸟,杨鹤仙沉思片刻,见她说的十分有道理,兼之她想去镇守使署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只恨仲清来头太大,谭汝霖胆子又太小,这才拖延到了如今还是个见不得人的外室。眼下翠枝既是有这个主意,杨鹤仙斜着凤眼睨她一回道:“瞧你这样子,倒当真是想开了,早这么识时务不就成了?怪道从前人总说你们太太是个芙蓉大锤,十分厉害,端看你这个丫头的本事,便可窥测一二了。不过,我说要去谭家可不算,这得你们姑爷点头才成呢。” 翠枝擦干了眼泪,再度的低低献计道:“姑爷那边还不是小姐您说几句话的事?姑爷是个要面子的人,若是小姐不顾他反对强要去谭家,他生恼起来或许不会答应,可若是小姐只道去谭家帮他打理几天事务,小住几日,待得家中清宁再回来,想必我们姑爷也不会说什么,没准到头来还要夸赞小姐您识大体呢。且我还听说,李家四小姐如今也到了谭家,小姐若是表现的好,将来便是过了门,李家那边也不会奈何你的。” 那杨鹤仙既是风月出身,在甜言蜜语上或可有些成就,可于读书识字上别说比得过仲清,便是连翠枝她都不如一二的,又哪里通晓这么许多门道?听罢心思不觉轻动,思量一回,方道:“我回屋想想再说。”话虽如此,但她看翠枝已然比从前顺眼许多,瞧她手中还攥着抹布,不由道,“你今日劳动一天,也辛苦了,这里就不用你忙活了,回去歇着罢。” “哎,谢谢小姐了。” 翠枝口里答应一声,攥着抹布出门就不由冷笑了起来,无声的冲着杨鹤仙的屋子暗呸了一声,方昂着头走开了。 杨鹤仙得她几句提点,下半天的时光几乎都沉浸在了要去谭家当太太的幸福里,适逢这日衙门没有多少的事情,谭汝霖回府得知杨鹤仙到家里闹了一通,几乎闹到了宛春跟前,心里大为恼火,遂在至晚时候到了杨鹤仙这里,进门就要找她的晦气。 杨鹤仙正也有一肚子的话要对他说,看见谭汝霖来,忙忙就扭着腰肢笑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嗲声嗲气说道:“老爷,这都多少时日没来了,人家还当你忘了这里呢。今日衙门不忙了吧?不忙的话,留在这里吃一吃酒成不成?” 她娇娇媚媚地蹭着谭汝霖的身子,一阵软香扑鼻,竟把谭汝霖来时带的火气消散了泰半下去,伸手扭一扭她的脸蛋道:“你呀,有时候贴心得很,有时候又气人的很。” 杨鹤仙拉他到房中坐下,命人端上了酒菜,一面给他倒酒一面撒娇做嗔道:“我几时气人了?老爷净会冤枉人。” 谭汝霖便把她那日去到家中闹事的话说了,又道:“家里还有客人在呢,若叫她得知,别说你了,就是我也落不得好。” 杨鹤仙掩口低低的笑:“原来老爷是为了这个,我亦有一事要对老爷说呢。我那日去到府上,看那起子家下人实在不像话,懒懒散散的,浑不成个体统,叫四小姐看见多不好呀。我想与其让个不知心的外人管理家务,倒不如找了我去呢。一来,我不要老爷您的工钱,二来,家里有我,老爷在外也可放宽了心。待得三五日整顿好了内务,我再回这里来,岂不好得很?” 谭汝霖闻言直觉摇头:“不好,不好。”宛春眼下还在镇守使署,他躲着她还来不及,又岂敢把杨鹤仙往她跟前带?不好,不好。 杨鹤仙一见他摇头,便朝着他怀中一坐,搂着他的脖子面贴面嘟囔道:“老爷您就答应我吧,我保管去了不乱说话,就去几日,给你打点打点家务事。再则,你的那位小姨子来,势必要问起翠枝下落,我把翠枝也带回去,嘱咐她不许乱说,在四小姐跟前露个脸,不就消了她的疑心了吗?往后太太再有什么事,可不就与我们两个无关了?” 谭汝霖一怔,忙道:“听你的意思,是不是翠枝那丫头服软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六章 好戏 杨鹤仙得意的点头:“我收拾人的手段可多得是,不过是个丫头,跟着的主子出身再富贵,她也还是个丫头命。既是丫头,左右都得听主子的话,她眼看她那个太太不成了,就扭转了心思,要到我跟前讨好呢。” “翠枝那丫头可不是那么好收服的,你别带了她回去再捅篓子。” 杨鹤仙自负,谭汝霖可就比她理智多了,翠枝的脾气他不是没有见识过,同仲清之间的情谊说是姐妹也不为过,之前为了仲清,她都敢同他反目,这会子说服软就能服软了?谭汝霖有些不信。 杨鹤仙便又道:“我知道她有二心呢,还不是想跟着我回去看一看她太太?不过我也想通了,若是要她为我们所用,就必须给她点施舍,横竖你那位夫人是活不到年底的,她就是想跟着她太太东山再起,也得看她有没有那个福气呀。” 谭汝霖怀抱美人,听她软语嘤咛,心底里情潮涌动,脑子里一时转不过弯来,想着宛春在府里总也不走,分明是要等仲清清醒的模样,这时候送翠枝回去也好。有翠枝在,好歹宛春可以放心的走人,把仲清交给翠枝照顾,也免得他成日提心吊胆,生怕李宛春再看出什么听见什么。 他一念想罢,将那酒满口饮下,便把杨鹤仙抱起往内室里走去道:“也罢,就听你一回,明儿我使人来接你和翠枝。” 杨鹤仙达到了目的,心里亦是十分开心,便在床底间越发奉迎起谭汝霖来,直把谭汝霖伺候得,恨不得将她拆了揉进肉里才好。 红鸾帐暖,一夜春宵,谭汝霖说到做到,第二日回去衙门果然摇了电话给府里的司机,命他来接杨鹤仙和翠枝回去,又着人吩咐东子,务必要看好了翠枝,千万不许她在府里胡言乱语。 车子驶出去,不多时就又驶了回来。 翠枝下了车,看着那熟悉的院落,熟悉的厅堂,一汪热泪猝不及防就滴落下来,好在她知道自己尚还负担着重任,忙于无人处背过身将眼泪一擦,又到隔壁打开车门,搀扶着杨鹤仙下车道:“小姐,到了。” 杨鹤仙此番虽也曾到镇守使署几回,可从来没有一回是谭汝霖叫人接来的,她昂首挺胸,仿佛这一趟来俨然就是个夫人了,搭扶着翠枝的手便道:“走,咱们到厅里去,把那些个管事的打杂的都叫来,也让我见见都是什么人物。” 翠枝含笑道:“哪里就这么快把人找齐了?小姐,以我的主意,咱们新入府,还该是先去见一见太太。纵使太太病着,不省人事,可还有四小姐在呢,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四小姐跟前总得要打声招呼的。” “这……这刚来就去见四小姐,好吗?”杨鹤仙心里打起了鼓,任她心思恶毒,碰着大家出身的宛春,还是有些打怵,更何况她还迫害了李家二小姐在前呢? 翠枝眼瞅她退缩,心里不无鄙夷,面上却仍带着笑道:“四小姐是个好性儿的姑娘,您去拜访了她,便算是尽了礼节,她素来都喜欢懂礼的人,必不会责怪你。” “那……那好吧,我们就先去见一见太太和二小姐。” 杨鹤仙倍感忐忑,同翠枝一起去到小阁楼中,见了宛春,果然同翠枝所说那般,是个十分好脾气的小姐,模样生得也好,饶是杨鹤仙脂粉堆里呆得久了,也不得不歆羡,世间真有绝色人物让人见之忘俗。 她假意同宛春问了好,又问及仲清病情,方道:“太太如今病得厉害,谭老爷眼见府里内外无人料理,怕四小姐见笑,因见我还有些手段,便请我料理几日,待得府里清静些,我就得回去了。” 宛春只当不知她的身份,也将计就计道:“原来你就是姐夫嘴里那个朋友,翠枝这几日在你府上可好?这丫头见我姐姐生病,惫懒了些,就被我姐夫打发了出去,你这回带她来,我正有话要说道说道她呢。” 杨鹤仙闻说,忙为翠枝说几句好话道:“想是谭老爷误会,翠枝姑娘那些日子是因为太太的病才无心惫懒的,倒不是有意为之,这不这回听说我要来,便也要跟着回来伺候太太呢。” 宛春笑道:“她有这个心,也不枉我姐姐疼她一场。不过杨小姐既是来帮着打点内务,翠枝这丫头别的不说,单说持家理财上就比旁人强许多,倒不如还让她跟着杨小姐你做个帮手,至于我姐姐这里,还有我在呢,她隔三差五的来看看也就算是尽了孝心了。” 杨鹤仙听她言语温柔,句句贴心,说话间那一番从容自如的大方姿态,真个要把人从天上比到地下去,她又是眼红又是羡慕。她们这一行做的是卖笑的营生,原就让人看不起,寻常男子来花街不过是讨个乐子,就叫追着来的媳妇们骂破了天,更有甚者,大打出手撕人脸面的事也有,哪里见过这么和颜悦色的大家闺秀? 杨鹤仙近朱者赤,不自觉也端庄起几分姿态,向宛春笑道:“四小姐这般有心,那我就却之不恭,先留着翠枝在身旁助我几日,再送她来照顾太太。” 宛春笑点一点头,自此杨鹤仙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在镇守使署里出入了。因有翠枝在,她行事有人指点,果然方便许多,越发做稳了要当谭家太太的梦。 那翠枝也是乖觉,三言两语哄住了杨鹤仙,每每趁着夜黑,却又赶去同宛春汇合。 宛春见杨鹤仙已对翠枝失了警戒,便对翠枝道:“明儿着人去买些山药来,不必交到厨房,直接拿到我这里就好。” 翠枝有些困惑,还当她有什么妙计,想不到她想了几日就要几个山药,心里不免有些不甚乐意。 宛春见她皱起眉头,不由得轻刮她的鼻梁道:“同你主子一个样,都不信我呢,放心去买吧,好戏就在后头呢。” 翠枝无法,只得听她安排,使婆子买了些山药来,说要做山药糕,背地里却拿了两条给宛春。 宛春趁夜同秀儿将山药去皮,浸泡在清水里,一夜过后,方将山药取出,做了山药糕来,送到杨鹤仙那里,说是要谢她这几日劳苦,却将山药浸泡后的清水都留了下来。 杨鹤仙不疑有他,想着宛春的性情做派,只庆幸亏得是仲清嫁到谭家,若不然换了宛春,这会子哪里还有她的故事呢?她吃了一半山药糕,又留一半给谭汝霖,在谭汝霖面前大大夸赞了宛春一回。 谭汝霖心中对于宛春也十分喜爱,早就感慨过若仲清有她妹妹一半性情,他们也不会走到如今地步。二人吃罢山药糕,翠枝早早就端上清水来,伺候他们洗手更衣。 谭汝霖和杨鹤仙洗罢手,隔不上多时,都觉得手背上奇痒无比。杨鹤仙还好,她因此前用毛巾擦过了手,故而只在手里沾了沾水汽,谭汝霖就难受多了,挠的手背都泛了红,也不见消停,痒起来连情致都顾不上了。 慌得杨鹤仙还以为是夏夜蚊虫多,不提防叫蚊虫给咬了,忙连夜给他涂膏药擦药水,折腾半夜,总算是安宁些。(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七章 克扣 到得第二日,宛春听了翠枝的回话后,照旧将一个灌满水的小玻璃瓶递到翠枝手里道:“这回把水倒在洗脸盆里。” 翠枝经昨天一事,对于宛春的计划无有不从,忙就拿着小玻璃瓶回去,果真倒在了杨鹤仙和谭汝霖的洗脸盆中,伺候她二人洗过脸,忙出去将水换过,又送进水来给他们漱口。 谭汝霖和杨鹤仙洗漱罢,过不多时,脸上便同昨儿手上一般,泛起了阵阵刺痒,二人禁不得伸出手去抓挠着,杨鹤仙挠了一阵,直把面皮都抓的火辣辣疼起来,忙不迭地使唤着翠枝去打清水来,又恨声叫唤人道:“府里养活你们都是做什么用的,家里那么多蚊虫,你们也不知道赶一赶,成天白日的躲懒,再叫我找着一个蚊子一只苍蝇,你们这个月的月钱就都别想要了。” 那起子被她唤来的佣人听罢了她的话,心头都是一惊,面面相觑一回,便有一人大胆站出来道:“昨夜老爷说府里有蚊虫,我们已经连夜点了熏香,又绷紧了纱窗,今儿没见着有苍蝇蚊子呀。” “没见到我和老爷会被咬成这个样子?” 杨鹤仙挠红了脸也不止痒,心头越发动怒。旁边坐着的谭汝霖亦是痒得一时顾不上说话,待得挠破了额头,方恨恨地跟着杨鹤仙一起骂道:“姨太太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废的什么话!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东西,但凡我有一日不在家,你们就趁机躲起懒来,依我说,定是你们做事不仔细,才叫蚊虫都钻进屋子里来了。账房人呢,传我的话,这个月每个人的月钱都给我扣十块钱!” 十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了,对于这些还等着月钱养家糊口买米麦面的家下人来说,这一场克扣无异于是飞来横祸,由是众人出了门便俱都埋怨起来。有那起子不怕事的,便在院中斗着胆子说道:“往年都说我们太太苛刻,可是太太再苛刻,也不曾扣过我们月钱,逢年过节,太太手头也阔绰,哪一回的红包不是十五二十的给?这半年来太太病倒了,我们的月钱一日迟一日的延发不说,好好地干着活,竟也能被扣了月钱,这还要不要人过活?” 一石激起千层浪,登时便有人点着头附和道:“就是,就是。太太从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知书达理,又识文断字,若是咱们有做不妥当的地方,同她说了,她觉得合理便就罢了,要是不合理,也不过是骂两句。哪像这个娼妇出身的姨太太,还没进门呢,就端起太太的架子来,扣这个钱扣那个钱的,我都没好意思说,她来这几日,府里的狗都要瘦一圈了。别人来送礼,经她手的东西,能有一半到老爷跟前儿就算是不错了。” “可不是,就没见过这么眼皮子浅的,连下人的钱都惦记,哪里比得过我们太太分毫?”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陡然间见到翠枝打水来,忙都住了口跟她问好,翠枝点一点头,端着水盆子正待要走,想一想还是转过身道:“太太如今病着,府里内外都得看杨小姐的眼色行事,我知道你们心里苦,可再苦也都忍耐些,日子总不能一直这么过下去不是?下雨还有晴天的时候呢,都先回去吧,别再这里闲磕牙了。” 她跟随仲清来到谭家,持掌家务这么多年,几乎就是仲清的影子,往常旁人见了她,都如同见到太太那般对待。如今仲清病了,翠枝虽是跟了杨鹤仙,但在府中积威犹在,众人念着她过去的好,便围住她将谭汝霖和杨鹤仙要扣月钱的话说了。翠枝果然皱起眉来:“这怎么可以,如今市价一天天的涨,你们的月钱不涨便罢了,如何还要克扣?你们先别急,回头待我拿个主意,再来同你们回话。” 众人听她所言,气愤了一上午的心情终于安宁下来,忙都谢过她道:“有劳翠枝姑娘了。” 翠枝打发她们个人去忙个人的活计,便紧走两步,将水盆端到谭汝霖和杨鹤仙跟前道:“老爷,杨小姐,水我给你们端来了。”说话间,一抬头,几乎没吓个哆嗦,但看杨鹤仙和谭汝霖各自顶着一张红彤彤似是冒着热气一般的脸,坐在那桌子边上,拿个雪白的毛巾不停擦拭着。 二人一看她打了水来,忙都扑过来洗脸,足足揉搓了小一刻钟,才觉脸上刺痒消散了许多。 翠枝只做不知的样子道:“这也不知是何蚊虫,咬起人来竟这般厉害,怪道老爷和杨小姐生气,家里的人的确是懒怠惯了。” 杨鹤仙擦了擦脸,终于能停下手来歇息片刻,便道:“所以我才要扣他们月钱,不给他们点教训,他们还当我是好糊弄的。” “就是呀,新官上任三把火,总是要烧一烧的,这便是小姐的头一把火呢。” 翠枝火上浇油地劝说了杨鹤仙,又看谭汝霖道:“老爷脸上好些了吗?” 谭汝霖点点头,揉揉被抓的红肿起来的脸,气恼的叹息一声,连早饭都没吃,便起身回房中歇息去了,唬得杨鹤仙忙忙追着他而去。 翠枝在其身后偷笑两声,默不作声的将新换的那一盆水端出去泼洒到了廊檐下的花坛子里,再寻不到痕迹,方转过身去仲清那里复命。 她笑将杨鹤仙和谭汝霖的丑态说了,听得仲清宛春和秀儿她们都掩口笑个不停,翠枝便道:“四小姐,你到底使得什么把戏,怎么叫他们痒就痒,叫他们不痒就不痒呢?” 宛春笑道:“这把戏说来也简单,你还记得我教你买的山药吗?山药汁有个特性,碰到人的皮肤上,就容易使人发痒,且痒起来一时片刻都停不住,任你挠破了皮也不止痒。” 翠枝闻言,忙打断她道:“哦,那我就明白了,怪不得四小姐叫我在清水里加少许的醋水,是因为醋水可克山药汁,对不对?” “聪明!”宛春拍一拍手,“这个道理其实不难懂,只是他们不知我们用的是山药汁,所以才以为是叫蚊虫叮咬而致。” 翠枝便道:“那我们每日里就用山药汁使他们发痒吗?这倒好极了,我只盼痒死他们两个才好呢。” 宛春道:“若每日都叫他们发痒,他们必会起疑,都一个就会怀疑到你身上的,这倒不妙。我的本意,可不是让他们痒一痒就算了。”(未完待续。) 第三把九十八章 收买 翠枝和秀儿便都好奇道:“不让他们痒,那山药汁还能做什么?” 宛春含了几分笑意,望一望翠枝和秀儿,又望一眼同样好奇的仲清,方招招手唤过她们几人,低声将自己的计策说了。 不单翠枝和秀儿连口道好,便是仲清都是一阵惊一阵喜道:“四妹妹如今真让我刮目相看,亏得我从前还当你是个不知世事的小丫头。” 宛春让她说的面上轻红,不觉低着头嗔道:“我这还不都是为了姐姐,姐姐倒要笑话我。” 仲清亦是微微地笑,握住她的手道:“傻丫头,我何曾笑话过你?以前我总怕母亲太过溺爱你,只恐把你教成个软弱性子,到了别处再让人欺负也不知道还手。如今再看,我们姐妹到底是一母同胞,骨子里留着的血脉一样,纵使脾气秉性不相似,可是这手段和心智,都是大同小异。四妹妹这般厉害,往后你们回了南京,我不必牵挂着你,心里也就可大安了。” 宛春回握住她的手,对于亲情她已经在李家这里享受的足够多了,可是每每面对疼爱自己的兄长姐姐,心里还是止不住的温暖激荡。 翠枝和秀儿亦喜于她们姐妹情谊深厚,说话间,翠枝想起来谭汝霖和杨鹤仙要扣府上佣人月钱的事,就道:“杨鹤仙真是个小门小户小家子气,撒火要骂人打人也就罢了,怎地连人家生活的钱都扣了?” 仲清冷哼道:“她若不是为了钱,能去做那卖笑的营生?这是你听见的,知道她克扣月钱,没听见的地方,还不知道她从这府里拿了多少好东西呢。” 翠枝啊呀一声:“你这倒是提醒了我,咱们府里的好东西可不少,她见了必然眼红,难道就这样白白便宜了她不成?” 仲清道:“天底下哪有掉馅饼的好事?你过来,我嘱咐你几句话。”说着,就坐起身,唤过翠枝吩咐道,“在二楼客卧床头底下有个小匣子,说是放鞋的,其实鞋垫子里叫我夹了不少的钞票进去,你趁无人时挨个翻一翻,拿去出分给那些被扣了钱的人,别说是我给我的,就说是你们四小姐给的,听到了没有?” 翠枝道:“这是为何?那些个人虽可怜,不过好些个都是姑爷新招进来的,咱们原先用惯的那一批都叫姑爷撵出去了,把钱给他们不是白给吗?” 仲清笑道:“所以我说你这丫头有时候就会些小聪明,大事上竟又糊涂起来。正因这些个人都是谭汝霖新招来的,我才要收买了她们,为我们所用,难得眼下有这么大好的机会,你拿了钱给他们,他们势必要来讨四小姐的好,到那时你吩咐他们做什么,他们敢不做呢?” “哎,嘿嘿,还是二小姐您聪明。”翠枝听见此言,双手一拍,似通窍了一般笑道,“我怎么就没想起来?那杨鹤仙不得人心,正该是我们大拢人心的时候,我这就去把钱找出来分给他们去。” 由是也不耽搁,吃罢午饭,伺着里外都睡午觉的功夫,翠枝当真摸进客卧去,依着仲清所言摸出一个小匣子来,从鞋垫底下零零散散翻找出数张百元的钞票来,借着翌日上街买菜,悄摸将钱都去铺子里兑换开,拿了一打的十块钱回来,趁着早起佣人们吃饭开工,便把他们都叫来道:”昨日你们说的事,我在老爷和杨小姐跟前都替你们求了情,可是你们太不仔细,放了蚊虫进来,咬的老爷和杨小姐几乎挠破了脸,委实不愿收回成命……” 她话没说完,底下就有人打断道:“既是不愿收回成命,翠枝姑娘你叫我们来干什么,这不是白给我们希望吗?” 翠枝笑道:“别急呀,听我说完。虽然老爷和杨小姐不愿收回成命,不过你们这个月的月钱是一分不少的,原因无他,皆因我们四小姐住在府上,听闻了此事,实在不忍大家伙这个月过得潦倒,想着杨小姐是请来替太太管家的,出了这件事太太也有些责任,四小姐深以为她是太太的亲妹子,务必要替太太分担,故而就拿出了自己的体己钱,叫我分给你们,一人十块,扣了多少人便发多少人。” “什么,还有这好事?” “四小姐果真愿意贴补我们吗?” “翠枝姑娘你不会是哄我们的罢?” 众人纷纷纭纭,一时竟都不敢相信,翠枝遂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来,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甩了甩道:“我冯翠枝几时骗过你们?呶,钱不是都拿来了?”说罢,便叫他们站好了队,一张一张的分发下去。 众人拿到了钱,这个月的生活便又有了保障,一个个重又喜笑颜开起来,都大大谢过宛春一回,又向翠枝道:“四小姐远来,多早晚有事吩咐,只管说句话,我们大家伙儿都愿意出个力呢。” 又有人拿着钱在手,想着宛春出手这般阔绰,越发怀念仲清持家的时候,背地里都道:“这才是大家小姐的做派呢,百十来块钱,在她们眼里算得什么事呢,偏就姨太太成天把扣钱提溜在嘴边上,依我说,倒不如都跟着去伺候四小姐呢。” 众人有附和的,有动心的,真个如仲清所料,冬天里的一把柴火便可暖人,更何况是雪中送炭呢? 有她这笔钱做基础,翠枝在府中行事越发便宜,使唤人也越发顺了手。这日距离谭汝霖和杨鹤仙脸上发痒已然又过去了几天,翠枝从宛春手中接过最后一瓶山药汁,便听宛春道:“这次千万要记得倒在她们的洗澡盆了,不单是姐夫,连杨鹤仙也不要放过。” “四小姐放心吧,我记得住的。” 翠枝答应着,拿上玻璃瓶而去,至晚待伺候杨鹤仙和谭汝霖吃罢饭,便问她两个,要不要沐浴。 因已到七月,天气一日比一日热起来,这些日子谭汝霖从衙门回来,每每都要沐浴方能入睡,今日自然也不例外。翠枝便去给他们放了洗澡水,偷摸的就把山药汁混进了洗澡水中,悄然转了身便出来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九章 得报 杨鹤仙和谭汝霖不知内情,吃罢酒菜便相约去洗鸳鸯浴,进了浴盆洗不上多时,二人便都觉起痒来,只是这一回却不比前两次那么好对付。因山药汁倒进了浴盆里,二人光着身子进到水中,竟山药汁一泡,从脚底板板到半身腰,俱都奇痒无比,这便也罢了,更恼人的是连隐私的地方都痒得耐不住。 那谭汝霖洗到一半,就被痒得爬出了澡盆,拿着毛巾,只恨不得将全身的皮都搓去一层,哪里还有洗鸳鸯浴的兴致?杨鹤仙比之他亦好不到哪里去,从浴盆中爬将出来,就不停的上下挠着。 因为洗澡,二人早已将衣物除去,这会子俱都光着身子,想叫唤个人来都不能,痒起来只恨不得在地上打着滚才好。 杨鹤仙一面挠着腿,一面强忍着底下的麻痒道:“这到底是招惹了什么东西,怎地又痒起来了?” 谭汝霖也痒得管不住手,挠完了上头,挠下头,嘴里尚还骂骂咧咧,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翠枝隔着门偷听了一回,禁不得掩住口笑着走开,回去向宛春道:“四小姐,你吩咐我的事,我都办妥了,如今他二人正对着挠痒痒呢。” 宛春伺候仲清吃药,这会子还没有睡下,听她来回话,心里甚是满意,便招手唤翠枝过来,又吩咐她道:“过了今夜,待明儿起,你便出去替我散播几句话。” 翠枝问道:“四小姐要我出去说什么?” 宛春便道:“就说老爷和杨小姐都生了病,只怕是不干净的病。” “不干净的病?那是什么病?”翠枝一阵好奇。 宛春神秘一笑,望着她道:“花街柳巷出来的人,你说会得什么病呢?” “花柳病!” 翠枝快语说出一句,却又忙眼住了口,暗想了片刻,才低低道:“四小姐的话,我听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宛春叹她果是个机灵的丫头,遂放下心,专一伺候起仲清。 且说谭汝霖和杨鹤仙被山药汁折腾了一宿,也没能睡个好觉,翌日晨起,都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好在身上的痒经过一夜的抓挠,倒是止息了。只不过,因他两个下手不知轻重,身上俱都挠的青一块紫一块的,连个房屋都不好出去了。 谭汝霖便索性告假在家,一面使东子出去买了些药膏回来涂上,一面纳罕着这几日的刺痒着实来的奇怪,便问东子:“你近来可曾被蚊虫叮咬?” 东子回他:“近来府里点了熏香,我那屋里也点上了,是以倒没有被蚊虫叮咬。” “府里其他人可曾听说有被蚊虫叮咬的厉害的?” 东子道:“也未曾听说。” 这倒奇怪,为何全府上下单他和杨鹤仙被蚊虫叮咬,别人却都完好无事呢? 谭汝霖心中泛疑,便犹豫着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谁知大夫还没请,外头的闲言碎语竟传进了他耳中来,都道是新来的姨太太不洁净,得了花柳病,惹得他也跟着受苦。 谭汝霖听罢大惊,细细想来,自己身上的刺痒果然是在杨鹤仙进了镇守使署以后才有的,只是他不知花柳病的病症,只想着前夜里自己的身下直痒了一夜,还当是果真得了不洁之症。若是别个病,也好宣医问药,偏偏是这个病,让人说都不好说出口,谭汝霖恼恨起来,无端就把心底的火发泄到了杨鹤仙身上,将她劈头盖脸大骂一通,又深恨自己沉迷女色,找什么样的女子不好,为何单单找了风月场中的人。 杨鹤仙对于自己前尘过往尚且记忆犹新,想着自己跟过的男人不知凡几,得了病也不无可能,一时心虚,被谭汝霖骂个狗血淋头也不敢吭一声,不过是窝在床角低低啜泣,且恼这病当真来的不是时候,设若再晚些日子,待自己坐稳了谭家太太才好。 谭汝霖大骂杨鹤仙之后,再看她梨花带雨对模样,丝毫没有了往昔的怜爱之情,不由厌恶皱起眉头,便让东子送她回石洞门。 杨鹤仙这些日子享惯了清福,哪里肯走,便苦苦哀求起谭汝霖,谭汝霖一脚踢开她,头也不回就扬长而去。徒留哭啼啼一个,歪身坐在床头,泪流成河。 翠枝见状,心中别提多解气,忍不住暗为宛春叫好,怪道她执意要让杨鹤仙回来,原是为了斩草除根。有了这一回“花柳病”的事,杨鹤仙再想邀宠,可就得等着下辈子了。 也因此故,翠枝便也不再杨鹤仙面前做小伏低,眼看她擦着泪,便环抱着臂弯道:“杨小姐,东西可都收拾好了?若是还没收拾好,外头可供使唤的人多得是,要不要我喊几个人来帮一帮你呀?” 那杨鹤仙眼看她脸上得意满满,哪里还有前番的胆小谨慎?她默默垂泪一回,转过心神,猛地就指着翠枝大骂起来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人,定是有你害得我落魄至此!” “我害你?你得花柳病,与我何干?”翠枝冷冷一笑,“要说吃里扒外的勾当,杨小姐你可做的比我狠多了,还有脸来教训我!你也不睁大眼睛看看,凭你下三滥的出身,也配支使我冯翠枝?也配当得起谭家的太太?呸!” “你!你!你这个贱人,你不过是个贱丫头,也敢同我指手画脚,来人,来人啊……”杨鹤仙恼羞成怒,一叠声的叫着人来。 翠枝也不怕他,待得外头真进了两个警卫,还不等杨鹤仙开口,她便伸手一指杨鹤仙道:“老爷可是同东子说过的,要把这个破落户撵出去,如今你们既是来了,就由你们撵了她出去吧。” “我看你们谁敢?你们不要拉我,不要拉我,我不走,我还有话要对老爷说,是冯翠枝和李仲清这两个贱人害我,定是她们害我,你们放手,放手……” 凄厉的惨叫惊起窗外蛙声一片,翠枝冷眼看着警卫们将杨鹤仙拖出了院子,拍一拍手,直觉神清气爽。 她忍辱这么多日,总算是大仇得报!(未完待续。) 第四百章 离婚 不过这些还不算结束,仲清药中被下毒草的事情,经由翠枝在府中调查,也终于有了眉目。此事还要有赖于仲清的那一把钞票,因为她收买的及时,人心齐聚,为讨好翠枝和宛春,不需翠枝多问,便纷纷到她跟前说了起来。 那日仲清和翠枝去捉奸回来之后,同谭汝霖大吵一架,谭汝霖惧怕李家势力,便想要送走杨鹤仙,叵耐杨鹤仙分明要把谭汝霖视作可以挡风遮雨的大树,又岂肯轻易撒手?遂在谭汝霖耳边吹起枕头风,欲借着仲清被谭汝霖打伤,需要养伤之际,偷偷在仲清的滋补汤中放入毒药草,一日一日的慢慢毒死仲清,到那时若李家追究起来,谭家上下便都可作证仲清是病死的,正可以撇开谭汝霖的干系。 谭汝霖禁不住杨鹤仙蛊惑,兼之他亦是打心眼里恨极了仲清的强势,便也就半推半就采纳了杨鹤仙的建议。只是他没想到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仲清在谭家掌事清明,深得人心的缘故,谭汝霖几次三番想要换了仲清的药,都没能下得去手。且那时仲清身边还有个忠心耿耿的翠枝在,翠枝的能耐比她主子差不了多少,想在她眼皮底下动手脚,简直难上加难。 谭汝霖无法,几度要弃了害死仲清的念头,想他们夫妻毕竟走过了六七年风雨,儿子铭伟如今还不到两岁,就这般让仲清死去,他不免有些于心不忍。只是这话对杨鹤仙一说,杨鹤仙自然不乐意,她心里明白得很,只要谭家有李仲清在一日,她便一日别想过得舒坦,遂又出一歹计,借故嘲讽谭汝霖在镇守使署尚且没有李仲清的威望大,整个镇守使署竟都是太太的人马。 谭汝霖经她一激,面子上十分无光,心里登时生恼,亦恨家下人不听他的话,回去之后便大举换了一批新人,又有杨鹤仙从旁唆使着,干脆一并将翠枝也从仲清身边换了下来,由是仲清在伤病期间,便由着那梦儿一碗一碗的将毒药灌进了肚子里,自此一食不下咽,沉睡了下去。宛春再晚来一两个月,只怕见到就只是一具尸体了。 翠枝回来冒着怒火一言一语的把底头人的话转给了仲清和宛春听,仲清气到如今,早已没有了眼泪,只是冷漠的凝望着窗户外头,仿佛听得不过是旁人家一个悲惨的故事。 宛春倒怕她积郁在心,于调养无益,忙拿话好生安慰她一回。 仲清知她好意,笑了一笑道:“妹妹,他在害我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便再无夫妻情分了,如今他之于我不过是个陌生人,同陌生人我生什么气呢?只是念在铭伟年纪尚小,我离了谭家不要紧,可谭家的基业他却不能不要,我不能就白白看着谭汝霖占尽我们李家的便宜。” “姐姐想要做什么?”宛春心里无来由的不安。 仲清摸摸她的面颊:“做什么都是我同他之间的事了,与四妹妹你无关的。说来你到我这里总有半个月了,再不回南京,容家那边还不知怎么猜测的,横竖我如今已是无事,过两日待我能自己下地行走,你就同秀儿他们回南京去吧。” “嗯。”宛春含笑应声,心里知道仲清是不欲她多插手她与谭汝霖之间的事情,便也就佯装了一回糊涂。 再则,这些日子仲清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偶尔的可以自己扶着床沿溜达几圈,宛春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之处,不过是琢磨着该如何让谭汝霖知道仲清已醒的事实。 仲清自己却不担心这件事,反是道:“你这回来还没见过姑姑和金丽呢,明儿若无事,去他们那里转一转吧,再把谭汝霖的事告诉了他,嘱咐姑父以后再见其人,务必小心。” 宛春原也估摸着日子,打算去见一见姑姑李岚藻他们,既是仲清先提出来,她便就势点了点头,于第二日一早,同谭汝霖打过了招呼,便带着秀儿坐车往思南公馆去。 因她来时适逢周末,金丽和李岚藻何长远都在家中,听人通报说是四小姐来了,阖府上下都吃了一惊,金丽急的连脚上的拖鞋都没换,就急忙跑到院子里迎接宛春道:“宛姐姐怎么来了?真是太让人惊喜了。” 宛春看见她亦是十分惊喜,想不到一年不见,金丽的个头竟又长了些许,往昔活泼伶俐的少女,眨眼间就成了个水灵灵的大美人。 姐妹两人笑着相拥进屋,李岚藻和何长远俱都站在客厅里迎着她两个,李岚藻见了宛春忙上前拉住她的手道:“难怪我今儿眼皮子一直跳个不停,原是应在你这事上了。我的好姑娘,你不是嫁去南京了吗?今儿怎么想起到sh来了?” 宛春便把仲清生病,自己挂念不下,遂到sh来探望她的话说了,又一一说了谭汝霖和杨鹤仙做下的恶事,听得李岚藻他们都禁不住大骂起谭汝霖来,都道他忘恩负义过河拆桥。金丽尤为可气,便向宛春道:“亏得谭汝霖演技好,那和母亲上门去看二姐姐,他还滴了几滴泪呢,骗我们说是二姐姐病的不愿意见客,硬将我们打发出来,却原来就是他害得二姐姐生病。” 宛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演得那么好,你们看不出来也不怪你们,只是以后姑父姑母千万记得要防备他些。” 何长远和李岚藻俱都点头答应她,李岚藻气愤难平,便要去电话到旧京,告知了余氏。 宛春拦住她道:“母亲那里倒无妨,只是祖父年纪大了,知道这些事恐伤了他老人家的心,再气出病来,好在二姐姐如今已经大安了,且我还从南京带了一批人来,打算留给二姐姐,往后他便是想害二姐姐也害不着了。” “亏得你这个孩子有心,若不然,咱们家几乎要出一个悲剧。“ 李岚藻和何长远俱都叹息一回,宛春在他们府上闲坐半日,恐仲清那里翠枝一人忙活不过来,看到何家人无事,宛春也就不必担心,遂在午饭后就同秀儿乘车返回镇守使署。 途经大乐园处,远远听得有报童晃着报纸喊道:“卖报,卖报,特大消息,特大消息,容家六少爷同李家四小姐登报离婚了,一个铜板一份……卖报,卖报,容家六少爷同李家四小姐登报离婚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一章 报纸 宛春和秀儿坐在车中,耳听那报童一声声的吆喝,还当是自己听错了,待得车子即将行至报童身边,却益发听得清晰:“卖报,卖报,特大消息,特大消息,容六少爷登报离婚了……” 唬得秀儿面上一变,忙不迭就对司机道:“停车,停车。”这边厢立时从衣兜里掏出些钱来,推开车门叫住报童,“给我来两份报纸。” 报童干脆的答应着,忙上来接过钱去,给了她两份报纸,错眼瞧着车子中还坐了一个人,两只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再次朝着车子里瞅了一瞅,慌得秀儿忙将车门关上,驱逐他道:“去,去,小孩子家家,乱看什么。” 便吩咐司机开车。 报童撇一撇嘴,将那两个铜板收在怀中,正待要走,却闻背后有一人道:“小孩,拿份报纸。”报童忙又带上笑,转过身去就要给他拿报纸,一抬起头来却吓得后脑勺一凉,忙低着头道:“九爷好。” 杜九且不理他,命人付钱取了报纸,两只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远去的车辆。 就在方才秀儿打开车门的瞬间,他分明见得车中坐着一个女子,正是报纸上所说的李家四小姐。难不成,消息是真的?容家六少爷果然与李家四小姐离婚了,若不然,她怎么会出现在上海? 杜九心下生疑,拿上报纸自回上海大乐园不提。 却说秀儿买过报纸,拿在手中给宛春不是,不给宛春也不是。她虽不大识字,可是宛春的名字她倒认得,见报纸上斗大的李字,想来报童所言不虚。她偷眼打量宛春一回,瞧她容色冷淡,看不出心中到底是何情绪,不觉深为担忧,便晃一晃宛春胳膊道:“或者,是报社造谣也不一定,事情总还会有转机的。” “什么转机?”宛春轻笑一声,她实在是没有想到,容绍唐会用登报声明的方式同她离婚,如此决绝果断,分明是不留商量的余地。 亏得她此前还以为二人之间已有感情,到头来,却还是她一厢情愿了。 方红英果没有欺哄她,林可如想是到徐州了罢?说到底,他和她才是青梅竹马,自己便是容家六少奶奶又如何呢,终究不是他的意中人。 脸上似有冰凉的液体滑落,宛春忙一伸手将泪滴抹去,望着秀儿手中的报纸道:“将它撕了罢,别让姐姐看见。” 如今光是谭家的事情,就已经够让仲清头疼的了,没必要再让她的事惊扰了仲清。 秀儿有心要留着报纸,无奈又不能不听宛春的话,只好撕去一份,暗里却将另一份报纸偷偷藏在了手袋里。 她们主仆原是高高兴兴出去,回来却个个面如土色,翠枝还当是何家那边有了意外,悄悄将秀儿拉去一旁盘问了几句,秀儿心里正苦于没个主意,便将手袋里的报纸翻出来递给翠枝道:“我到李家的时候已经十多岁了,从前在家也没有钱去学堂,不大识字,你从小跟着二小姐读过几年书,这报纸上写着的东西想来你都能看得明白吧?” “写的什么,我瞧瞧。” 翠枝好奇得很,接过报纸,即见那报纸的正页印着硕大一行字,道是“容李婚约解体,两家或恐成敌”,她大惊失色,忙细细看去,许久阴沉着一张面孔将报纸攥在了手中,恨恨道:“自来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谭姑爷是,容姑爷亦是!” 秀儿忙道:“到底上头都说什么了?” 翠枝叹一口气,未曾对她说及报纸的内容,却先问秀儿:“四小姐看过了吗?” 秀儿摇摇头:“四小姐哪里有心情看呢,伤心都还来不及。” 堂堂名门闺秀,让人以登报声明的方式离了婚,搁谁心里都不会好过的。她自来便认为世间上绝没有第二家的小姐比得过她们李家四小姐,无论是容貌还是心地,亦或是学识,宛春都是一等一的出类拔萃,为何这样好的姑娘,容家那位少爷就是不珍惜呢? 再则,离婚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情,他怎可问都不问四小姐一声,说都不说一句,就登报声明去了,这不是让人以为是四小姐不愿意离的婚,才迫使他出此下策么。 秀儿恼于容绍唐行事决绝,却不知容绍唐方面亦恼于李家的不顾情面。 原来就在宛春出发去南京不久,容绍唐和汤从渠白博喜就带兵赶往了徐州,岂料在一个雨夜,竟突遭一队骑兵来袭,若非他们行事警惕,夜夜着人守卫,几乎就让骑兵毁了后勤部队的粮草。原以为骑兵是附近的散兵游勇,待得他们抓住几个人,看清了衣服颜色,又经一番拷打方得知居然是李季元手下的野战军。 容绍唐惊怒之下,只以为季元此举分明是要同容家决裂了,又因骑兵打死打伤了他们几个人马,这一笔账算到最后,终究让他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李家既是不仁,他们容家当然不义,只不过容李之间尚且还夹着一个无辜的女子。纵然当初不愿意娶宛春为妻,可是在容绍唐心里,却从未想过同她和离一事,两个人大不了顶着夫妻的名义虚度此生也没什么要紧。便在他遇到宛儿时,想得也不过是如何叫宛春接纳宛儿的存在,倒没有想过让她“退位让贤”的念头。此刻被怒火冲犯了头脑,想着与其将来重敌,倒不如先行决裂,待将宛春送回李家,他们容家同李家才算是真正断个干净,将来便是短兵相接,两方也不必顾忌宛春的身份了。 他这主意乃是当机立断,并不从告知了南京本部,也未曾知会过容家上下,不说宛春和秀儿震惊,容国钧和徐氏在见到报纸的刹那,亦是相顾无言。 容国钧气得连发十二封电报,封封急招容绍唐南下回金陵,容绍唐方面似是早知他会有此举,竟把南京容家来的消息一律拦在了门外。 容国钧气不可耐,不得不披挂上阵,亲自坐镇南京军区总部,却把顾纬换出来吩咐道:“你带人连夜赶赴徐州,给我把老六那个臭小子抓回来!”(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二章 青梅 顾纬也知情况紧急,不待耽搁,忙整装人马,奔赴徐州。 且不说他要如何带容绍唐回来,单表上海这边,宛春虽有心要瞒着仲清容家解除婚姻一事,叵耐纸包不住火,加上容李两府的名头光是说一说就足够骇人,寻常坊间又哪里能听到两府的故事呢?这会子好不容易有个话题,想容李两家当初联姻是何等风光,岂料不过一年时间,就闹到了分道扬镳的地步,街头巷尾,茶寮酒社,谈的说的无不是这件事。 饶是谭汝霖疑心自己得了花柳病,躲在家中寻偏方闭门不出多日,亦是从东子口中听到了消息,忙忙的就使人出去买了份报纸回来,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不由唏嘘道:“容六爷果非池中物也。” 寻常人见到宛春容貌就已移不开眼走不动步,他倒好,现娶的一个美娇/娘说不要就不要了。但是这份魄力,就足让人难以匹敌,至少在他谭汝霖方面而言,是舍不得的。他谭汝霖可戒烟,可戒酒,唯独就是戒不了色。 只是色字头上一把刀,这不,冷不丁自己就挨了一刀。 谭汝霖心里想起这事就添堵,再一想如果当初自己娶得是宛春就好了,至少依着宛春的脾气性情,他总可以多宠爱她几年,也就不会有杨鹤仙这号人物出来惹是生非,如果没有杨鹤仙,自己又怎会得了花柳病? 只可惜,万事都没有如果。 谭汝霖心内怅然,胡乱将报纸揉搓成一团,便问东子:“昨儿来的那个大夫怎么说?” 东子道:“没说些别的,只说老爷这病说易也不易,说难也不难,便给开了副药方,叫每日沐浴一回,过了十天半个月,若是身上不痒的话,便可痊愈了。” “就这么简单?”谭汝霖有些不信。 东子笑道:“就这么简单,听大夫的话总没有错的。” “哼,走街串巷的大夫能是什么好大夫,不过,死马当活马医吧,稍后便叫人去拿药,待得十天半个月之后,若是不好,再拿他是问。” “哎。”东子答应着去了。 两人却不知谭汝霖哪里得了花柳病,只不过是让宛春用山药汁戏耍了一把,他当日刺痒之后,这之后的日子里便未曾复发过,只是宛春在他心里种下了可疑的种子,倒叫谭汝霖对于自己得了花柳病一事深信不疑。那日找来的赤脚郎中,原就是个走街串巷卖狗皮膏药的,被东子喊进镇守使署,起先还打算骗得一些钱花花,哪里知道会是给镇守使大人看病呢? 他一颗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战战兢兢的替谭汝霖把一回脉,愣是什么都没诊出来,不过当着谭汝霖的面,他自然不能这么说,便顺着他的话胡诌些有的没的,又随便给东子开了个养生的方子,待得拿了钱,一出镇守使署的大门,即刻回家就收拾了行囊,逃亡他处去了。 也亏得他命大,谭汝霖喝了几副养生的汤药,气色逐渐好了起来,还当是大夫的药起了效果,慢慢地就放宽了心,不再说要拿他的话,开始去往衙门办公了。 这前脚才出了门,那边仲清就着人去找宛春来,道:“妹妹可是有事瞒着我?” 宛春原还要佯装糊涂,但看仲清的神情,分明是知道些什么的样子,怔忡片刻,只得点一点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姐姐。” 仲清气急反笑:“我是你姐姐,你有事,瞒着我做什么?我问你,容家那小子是不是登报同你离婚了?” “嗯。”宛春点一点头。 仲清不由得勃然大怒:“你就这么由着他欺负?他容绍唐算什么东西,也敢休你,岂不是不把北岭李家放在眼里!他现在人在哪里,带我去见他,我倒要问问看,你到底做了什么,让他说都不说一声,就要同你离婚!” “二姐姐,没必要了,没必要再见他了,我知道他为什么会同我离婚。” 宛春起身拦住欲要下床的仲清,怅怅叹息:“姐姐,他心中另有所爱的人。” “你……你早就知道?他心里爱着的是谁,是哪个贱女人,竟敢插足你的婚姻?” 仲清难以置信,她婚姻的不幸,或可还有她的几分原因在其中,可是宛春那么好的女孩子,几乎都寻不出一个错处,怎么还有人忍心这般伤害她? 宛春见问,无声苦笑,良久才低低吐出一句:“是南京林家的大小姐,他们两个青梅竹马,原该是一对,是我……横插了一脚,才使得他们没能结成夫妻。” 南京林家? 世代书香,一门七进士,誓死不入新国的林家? 仲清一时呆立在了原地,若是旁个人,她还能帮着宛春争一争,可是那是林家的大小姐,与宛春并称“南林北李”的林家大小姐,又是容绍唐的青梅竹马,这倒要宛春如何争得过她?怪道宛春这些日子死气沉沉,想来也知这一桩婚姻无法挽回了。 “四妹妹……” 仲清无可奈何地唤了一声,摩挲着宛春的面容,心底里实在是心疼不过,禁不住酸了鼻头道:“为何我们姐妹总是一样的命苦?我是,淑云妹妹是,而今四妹妹亦是,我们三姐妹个个遇人不淑,情路坎坷,真不知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犯了哪路的神仙,才叫这一生的婚姻都如此不幸。” 宛春默然无语,是呀,为何她总是一样的命苦?前生,遇见了一个虎毒食子禽兽不如的陆建豪,今生,又遇见一个不爱她的容绍唐,呵,她真是……不该结婚的人。 仲清见她低头不说话,越发怜爱这个小妹妹,忍不住又道:“你既是离了婚,我看容家那边你也不必回去了,就留在上海住下,有我在上海照应你,从今往后必叫你不再受人欺负。” 宛春浅浅一笑,感念仲清的真情,却道:“虽是离了婚,到底还要回去一趟。我与绍唐之间或许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但在南京我还有几个要好的朋友,要去话别,再则容老先生和容老夫人那里也得去磕个头,他们两位待我甚好,我不能说走就走了。” “这也是你尽了礼数,换做我,是决计不会回去的。”(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三章 念旧 宛春强忍住心中酸涩,不欲在仲清面前落泪,再招惹她伤心,便转着话题问她道:“只是我走了以后,姐姐这边可怎么办?姐夫还不知你已醒来,我只怕他日后再生异心。” 仲清想到那个无情无义的东西,心中就无来由生怒,宛春来的这半个月,除却头两看过她一回,从那之后就再不见他的踪影,他要是知道她醒来才是奇怪呢。仲清暗里咬牙,便对宛春道:“我既是醒了,岂会再由他欺负了我?妹妹尽管放心,我自有法子应付。” 宛春也知她手段的厉害处,再想如今谭家上下多以被翠枝收买,谭汝霖便是要害仲清,也防不住有人来高发了他,是以微微宽心,便同秀儿商量起回南京的事宜。 临出发前,说不得要同谭汝霖话别。 谭汝霖见宛春要走,想她的境遇也实在是让人堪怜,便开口挽留她道:“容家那边要是住不得,四妹妹尽管再回来上海,我这里虽说不上有多好,但也可避一时风雨。” 宛春答谢过他的好意,斟酌再三,还是提点了他一句道:“我离去后,姐姐那边还需姐夫多多费心照料,你们夫妻历经多年风雨,总比我和六少爷之间的感情要多得多,外人再好,也不过一时新鲜,老来作伴的还是少年时夫妻。” “这个么……嗯,四妹妹说的极是,仲清那边我会着人好生照料的。” 谭汝霖面上有些许的尴尬之色,他知晓宛春大抵是知道了他与杨鹤仙的那档子丑事,更有甚者,她可能还知道自己曾得过花柳病一事,在如此曼妙人儿面前露出这等丑陋之相,委实非谭汝霖所愿。再则,他对仲清的确也有些愧疚,平常或许不觉得自己做的错了,然而宛春这会子一提,也由不得他不难堪。便在送宛春出门之后,少不得要到仲清房中转一转。 自那一回逐走了杨鹤仙,也许是良心发现,亦或是顾忌着宛春,仲清房中的汤药他已许久不曾叫人送去过了,连带杨鹤仙曾经的丫头梦儿,都叫他一并打发开了。由是他进到小阁楼的时候,正看到翠枝抱着孩子在长廊里玩耍,孩子已经长了牙,咿咿呀呀的开口,不知和翠枝说些什么,一见他来,立时张开着小手,叫唤着爸爸。 翠枝扭头一瞧,心尖一颤,忙抱着铭伟走上前道:“老爷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们太太。”谭汝霖不甚自在的掩口干咳一声,就势从翠枝手中接过铭伟抱在怀里,问她道,“你怎么在外面,没去伺候太太?你们太太近来如何了?” 翠枝心中忐忑,不敢告诉他仲清已醒的事实,只道:“太太她如今……如今还睡着呢,我看奶娘一个人在楼下带小少爷玩,就替她搭把手带一会子。” “是吗?” 谭汝霖不疑有他,抱着铭伟就要进房中去,翠枝有心要拦,可偏偏一时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忙也急急跟在他后头进了屋,幸而屋里头仲清喝过药睡下似乎还没有醒,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真个是睡美人一般。 谭汝霖抱着谭铭伟坐在她床沿细细看她一遍,瞧她气色比之前好了些许,果然前番那些毒药害人不浅。望着沉睡的安静的仲清,谭汝霖不由得想起她初嫁之日,掀开盖头的刹那,真可谓惊人天人,彼时他才坐上镇守使的位子,屁股都还没焐热,就娶回来了李家的二小姐,人生不可谓不风光,五湖四海前来庆贺的宾客,亦是个个眼里写满艳羡。可是这些艳羡,在如今看来,是多么的嘲讽而又荒唐。 他同仲清,本该是一对佳偶的,设若仲清一如沉睡时这般安宁,他也愿意留在府里多陪她一些时光。只是,眼下说什么都迟了。 他不知道如果将来有一天仲清醒了,会怎么看待他,也不知道二人的婚姻将要何去何从。 怀中的铭伟亦是看见了仲清,含糊不清的叫着妈妈,一声声,直叫的人心中发软。 谭汝霖下意识将他抱起,似是担心他会吵醒了仲清一般,一面轻轻的哄着铭伟,一面叫过翠枝吩咐道:“好生照料你们太太,过两叫人来把太太挪回主屋去,她本不该住这里的。”再怎么说来,仲清毕竟还是铭伟的母亲,铭伟这样的小,他心中也不忍他幼年失恃,若是他将来与仲清实在过不下去,大不了也如容绍唐和李宛春那般,离了就是,何苦害她性命?何况他又有心要投靠容家,宛春既与容绍唐和离,他与仲清只怕也不长久。 “嗯?哦,好,我知道了。” 翠枝疑心自己听错了,待得听他又叫她把仲清的衣物都收拾一番,才肯相信,谭汝霖的确是想把仲清移回主卧中去。 她目送着谭汝霖下了楼,忙将房门紧闭,将将转过身,便见的仲清微睁着双目,流下了两行清泪。 翠枝只以为苦尽甘来,忙忍着泪上前道:“二小姐,你都听见了?姑爷叫我带您回主屋去住呢,可见他是知错了。” 仲清微微的摇头,一个人的本性最难更改,她同谭汝霖同居多年,岂不知他的秉性?他或许会因旧情,而一时心软,可待将来她再初犯了他的霉头,他一样还会这般待她,遂对翠枝道:“暂且不忙搬回去,过两日待四妹妹回来再说罢。” “哎。”翠枝也知她这一回是被谭汝霖伤透了心,既是不愿回去,便也只好将谭汝霖的话先当做了耳旁风,心里却默默计算起宛春的归期。 却说宛春和秀儿一路搭乘火车回到了南京,临近夜暮才抵达玉兰山房。 守门人一见有车子来,按照惯例都是要拦下问一问来客要找何人,他这边才动步,那边秀儿已经搀扶着宛春下了车。门房唬了一跳,忙上前来给她问好。 宛春便道:“我如今已不是你们容家的少奶奶了,你同我也不必那么客气。只是不知九小姐如今可还在山房,我想见她一面。”(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四章 话别 她话虽这么说,门房便是知晓容绍唐同她离婚一事,也不敢即刻就慢待了她,忙躬身领着她往里走道:“九小姐连日都住在山房里呢,少奶奶……我是说四小姐要见她,直接去星苑便是。” “多谢。” 宛春微微颔首,方带着秀儿往山房后院去。 门房站在她二人身后,见得那窈窕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里,不由暗自摇头叹息,直叹六少爷实在是心狠,这么好的一位少奶奶,怎地说离就离了? 不独他一人会有此念,在门房洒扫工作的众人,亦是从心底里喜欢这位李家来的少奶奶,脾气性格良善不说,对待下人也平易亲和,寻常出手亦是大方阔绰,他们这一年在山房,每个人的日子都过得舒心极了。倘或以后再另换了一个少奶奶,只怕未必再有超越得过宛春的了。 是以众人心下不舍,一看宛春来,纷纷都围聚到她跟前,一声声同她打着招呼。 宛春不住地颔首微笑,她在山房少说也曾住了一年,多少有些感情在,看着众人都围绕在她身边,不觉叮咛他们道:“你们且安心做你们的活去,纵使我将来不做你们的少奶奶,可这山房终究还算是我的产业,没有我的话,就没人敢让你们走。” 仆佣们听着她的话,还当她以后还在山房住下,不由道:“伺候少奶奶同伺候四小姐都是一个道理,往后四小姐也安心在这里住罢,我们都还是听四小姐的。” 宛春笑痕浅淡,微不可见的摇一摇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不过将来我不见得会住在这里。” 众人忙七嘴八舌问道:“四小姐不住这里,可叫我们伺候谁去呢?” 宛春笑道:“你们九小姐亦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儿,只要你们不出大错,她待你们也会如我这般。” “那可不见得。” 就在众人之后,蓦地响起一声娇吒,大家伙不觉齐齐回头望去,正见得敏珠带着秋芸疏篱两个丫头,抱臂站在那里,一双凤目在灯火点映下,灼灼生辉,直欲把人瞪穿一般,立时唬得一干人等马上作鸟兽散去。 宛春失笑迎着她走上前:“你又何苦吓唬他们?” 敏珠哼了一哼,待得她走近,才将双臂放下来道:“我不是吓唬他们,我是吓唬你。你倒是好,空手的来,空手的去,怎么,还要把这个山房给我不成?凭什么你的基业,要我替你打理着呢?” 宛春听出她语意里的恼怒,知她必不是因此事而起,遂将她的手一握道:“走罢,咱们有话屋里说去,在外头说,让人听了一言半语岂不笑话?” 敏珠冷面不改,同她进了屋,一面使唤秋芸上茶,一面向宛春道:“总算是把你等来了,这几都叫你和六哥的事闹得一头雾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六哥怎地就如同疯魔了一样,居然登报同你离婚?” 宛春默然低下头去,捧着茶盏在手中,良久,才缓缓说道:“此事我也不知内情,恐怕答案只有你的六哥知晓了。” “你不知内情,他就敢说离婚就离婚?” 饶是敏珠为容绍唐的胞妹,这会子也不由得为宛春抱起不平来:“六哥此举真可谓无情至极,再怎么说你们也曾夫妻一场,不看情面看脸面,他也不能这般离了你。” “也没什么无情不无情,”宛春慢慢喝了一口茶,面色平静的观望着茶盏里那点点的茶沫子,仿佛观望着一件至宝,“自古便言,至高至远明月,至亲至疏夫妻,不巧我同你六哥是至疏的那一对。” “也亏得你想得开。” 敏珠叹一口气,她是个极具佛性的女孩儿,心思又比寻常人灵透,虽说初初听到宛春和容绍唐离婚的消息,的确叫她吓了一跳,可这几日想来,却又觉得她二人离了也好。彼此不相爱的两个人,便如同强扭下来的瓜,外表再是光鲜亮丽,内里辛苦终究由品尝的人才可得知。 是以她寥寥说了两句,竟也没有劝和的意思,只是同宛春道:“离婚后,我们两个还可以像从前那般往来吗?” 宛春不觉笑起:“自然可以,难道我离了婚,不再是你的嫂嫂,你就不要理我了吗?” 敏珠亦笑道:“这正是我担心的事情,怕你离了婚,不是我的嫂嫂,就不再理我了。而今话既说明,咱们两个做不成姑嫂,倒仍可做对姐妹,我再叫你宛姐姐可就顺理成章了。” “那么,我便仍叫你阿九。” 宛春实在是爱极眼前这个曾经的小姑子,若非是为了同她话别,只怕她也不会特意到玉兰山房一趟。 只是对于她要把山房留给自己的事,敏珠却不大接受,便道:“我住在这里不交你的房租费,便替你打理家务用以折抵,将来我迟早还是要嫁人的,难不成你要我将山房一道带去婆家吗?带不走的话,留在这里,白白的又便宜容家那些人,倒不如还在你的名下,我看谁再敢打山房的主意。” 说的宛春直笑她是胳膊肘往外拐,因敏珠说起要嫁人的话,宛春想着自己与容家已无干系,也不知以后容家愿不愿意将敏珠下嫁到江家去呢?她心里存着担心,又不好去泼敏珠的冷水,便问她:“许久不见一仁,不知他近来如何?” 敏珠道:“你们姐弟算错了日期,一仁他昨儿才来问过你的消息,见你没回,也就作罢了。不想今日你来了,他倒又回学校去了,也不知你等不等得到下周末呢。” 宛春道:“这会子才是周一,只怕我等不到周末的,也罢,待我走时经他学校绕一圈,再去看他也不迟。”说话间,疏篱已端了热饭菜上来,伺候宛春和秀儿用餐。 宛春吃罢,又同敏珠说了些体己话,方同秀儿回去休息不提。 翌日,宛春早早就同秀儿起了,她这次回来所要带的东西并不多,因庄起他们都被李桧带去上海,这里唯剩些些衣物和她惯用的日常用品在,宛春拣选些必要的带上,打开抽屉的时候,不经意看见容绍唐送她的钢笔还在。这本是容绍唐送她的第一件礼物,曾经极受她的珍爱,可眼下她拿在手中把玩了一回,终是将它放在了桌子上,同那些在承德时容绍唐买给她的珠宝首饰放在了一起。仿佛要如同她的回忆一般,一同弃若敝履。(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五章 拜别 她要去容家老宅拜别,敏珠自然也要跟着去,由是宛春收拾罢东西,敏珠便也换好了衣服,姐妹两个并秀儿和秋芸一道坐上车,赶往容家老宅。 容家这些日子亦过得不甚太平,容绍唐的那一纸离婚声明,不知搅乱了多少人的心。在容国钧和容老夫人徐氏眼中,自然大为不悦,可在五少奶奶方红英看来,却似早就料到一般,明面上不便于高兴,背地里却没少同她的丈夫容绍晋道:“我就说老六待可如不一般,你总说我多心,瞧瞧,可如才去徐州多久呢,他离婚的声明就发了出来,这难道还不是旧情难忘的表现吗?” “你就少说两句罢,还嫌家里头不够乱吗?” 容绍晋直让她说的不耐烦,忍不住斥责她几句。他有时真恼于自己当初的酒后失德,娶了这么一个目光短浅的少奶奶,那容绍唐的婚事明眼人看去也知背后牵扯的是南北的政治关系,寻常人尽力维护还来不及,偏她为了一己之私,三番五次的拆散人家夫妻。岂不知,容绍唐的这一纸休书,休的可不仅仅是李家四小姐那么简单,他休的可是南北两地的联盟合约! 自此声明之后,举国上下可就别再想有几天太平日子过了。 容绍晋恼恨方红英心胸狭隘,方红英又何尝不恼于他的胳膊肘外拐,仗着有孕,登时挺着肚子就撞到容绍晋跟前道:“怎么,我说说两句你就难受了?我告诉你容绍晋,再难受你也给我忍着,不就是个李家的四小姐吗?有什么可稀罕的?你看看你,垂头丧气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你离了婚呢!” “去去,少添乱,我离得哪门子婚?”他此刻倒是巴不得离呢,可是他敢吗?阖府上下又不是没看到容绍唐离婚之后容老爷子和容老夫人的表情,恨不得立时把老六拉回来打个四十大板才好。在这节骨眼上,他只盼着自个家中千万安安静静的才好,莫再触了容国钧夫妇的霉头,遂劝诫他夫人两句,“老六媳妇那边还不知要怎么说呢,据传闻祖母已经着人去找过她了,不知什么原因她竟没来。不过,婚既是离了,她来也是早晚的事情,你见了老六媳妇可千万别胡言乱语。” “老六媳妇,老六媳妇,哼,她这时候算哪门子的老六媳妇呢?”方红英鼻孔里哼唧两声,想想宛春到底也是个可怜人,心中便当是同情她一回,就点一点头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见了她一句话也不说哦成不成?” “哎,对,一句话也不说,才是我的好夫人呢。” 容绍晋笑说着,一口气尚且没有松尽,便闻外头有人语道:“五妹,五妹,你在家吗?” 方红英忙推开容绍晋走出去应声道:“我在家呢,是谁找我?”便打开了门。 门外头,徐玉洁和章含兰妯娌两个正并肩站在一处,一见她都道:“听说了没,六妹回来了。” “回来了?这么快,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呀。”方红英惊叹一声,忙走下台阶道,“她回来做什么呢?莫不是要同祖父祖母诉苦不成?” 章含兰摇摇头道:“这我们就不知晓了,是以才要来找你,问你去不去前头见见她?” “去,怎么不去?” 方红英急急的应声,也不管身上穿的披的,直把两个对襟扣子牢牢扣在一起,一面挽住章含兰和徐玉洁的胳膊,一面道:“咱们好歹都曾是做人家嫂嫂的人,六弟妹遭此不幸,去了便是说两句宽慰话也好。” 徐玉洁闻言,心里无声的冷笑,只道她看热闹不嫌事大还有可能,去说两句宽慰话?说出去谁肯信呢,这容府里头要说容绍唐和李宛春离婚最高兴的就莫过于她方红英了,这会子假惺惺的倒是会摆样子给人看。 徐玉洁暗中不屑,可顾及将来大家还是要住在一起,面上也就没表现出来,妯娌三个肩并肩去到正房,宛春恰在徐氏跟前同她告别。 徐氏拉着她的手,心里只是舍不得,又气道:“是我们容家对不起你,也是绍唐他没福气,娶了你却不知珍惜。你是个好姑娘,将来自有你的大造化,奶奶无别的话好说,只盼你往后的路一帆风顺,万事如意。” “多谢您老人家吉言。”宛春微微的屈膝,再三的拜谢了徐氏,便把来时带的几种药材俱都放到了徐氏眼前的茶几上道,“这些都是我在山上种的,比在外头店中买的品相要好,您总说腿脚疼,我这里还奉了一张方子,每日叫人按照方子取药熬了,喝上两个疗程,便可缓解些许了。” “你有这份孝心便够了,何苦又采药给我?那些都是你辛苦收获的,你留着以后总还有需要的时候。”徐氏欲推辞不受。 宛春浅笑道:“我若需要,自会再种,我嫁来时多蒙老先生和老夫人包容照顾,这些是我孝敬您的,您就不必同我客气了。” 徐氏含笑颔一颔首,这才使人将草药俱都收起来,徐玉洁她们恰也在这时候进了门来,纷纷同徐氏问了好,又问过敏珠和宛春好,方各自坐下。 方红英尚且还记得她丈夫的吩咐,是以这会子倒真没有开口,只听徐玉洁问宛春道:“六妹妹,你和六弟之间究竟是怎么了,好好地怎地就闹起了离婚呢?” 宛春默然微笑,徐氏拍一拍她的手背,便替她回了徐玉洁道:“这事同宛春无关,全是绍唐那不孝的东西惹出来的灾祸,等他回来我自有话要问他。” 章含兰忙道:“果真如此的话,六妹妹倒要在这里多住几日才好,待得六弟回来,我们同你一道审审他,倒要问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装的什么鬼,搞出这么一出子戏来。” 她们都是知晓其间厉害的人,再则,即便不为了南北两地的盟约,只为了这一桩婚姻,她们也不愿眼睁睁的看着一对小夫妻无缘无故的就此分离。(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六章 添丁 三人中独有方红英的想法“与众不同”,见那徐玉洁和章含兰都当起了和事老,再也按耐不住,忙凑上前笑道:“二嫂,四嫂,这是六弟和六弟妹两个人的事情呢,人家小夫妻自有人家的打算,你们就别过问那么多了。” “我们过问得多么?我看,我们过问得还不如你过问得多呢。”徐玉洁恼于她的不近人情,都到这会子,她方红英还心心念念要拆了宛春和容绍唐,任是她一贯的明哲保身,这时候也不由得出声替宛春道句不平。 方红英让她说的面上一红,讪讪道:“二嫂说的哪里话,我过问什么了我?六弟妹已然经历了人生中最不幸的事,我叫你们少过问两句,难道错了不成?” 眼看她们妯娌就要起争执,座上敏珠面色一沉,就要生恼,不提防宛春却先开口道:“五嫂说的甚是,这一桩婚姻的好与不好,终究还是我和六少爷之间的事,六少爷离婚自是有他的道理,于我方面自然也同意,两位嫂嫂就别为我们操心了。我这一回来也不为的,正是要同老先生和老夫人,几位兄长和嫂嫂道别呢。” “六妹……” 徐玉洁和章含兰面上都是一滞,不想她行事竟同绍唐一般决绝,可见他们夫妻缘分当真走到了尽头,一时竟没都没有说出话来。 方红英掩口干咳一声,亦是没有料到宛春有如此说断就断的气魄,她起先还当她是要回容家诉苦,挽留住这一桩婚事呢。不过,这样也好,她和容绍唐都愿意离婚的话,将来可如再进门可就容易的多了。 她只管想得简单,哪里又曾晓得容绍唐的心底事? 这边厢宛春同徐氏等人告了辞,因容国钧去了南京军区总部坐镇指挥,没有在府里,宛春便也没去同他说一声,只是婉转委托徐氏代为话别,遂在容府门前同众人一一别过,带着秀儿坐上了车离去,经由国立中央大学见过一仁一面,便出南京城一路向东,奔赴上海。 而顾纬那边也正在她离去的那日,堪堪带着容绍唐从徐州赶往南京。 凭他一己之力,想要带回容绍唐自然不是一件易事,原先按照顾纬和容国钧的打算,是要以兵权和武力相要挟,迫使容绍唐回金陵。岂知顾纬去到徐州之后,甫一见面说清了来意,容绍唐当即就答应同他回南京,留下白博喜和沈岸继续驻扎徐州。 顾纬心中暗暗称奇,到底忍不住,便在火车上问起容绍唐道:“你不是连南京的来信都不收的吗?如何这么痛快的就要同我回南京了?” 容绍唐笑道:“我回南京自有我的理由,倒不全是为了你的来意。” 顾纬越发的好奇,支起了身子,望向他道:“哦,你还有什么理由,大可说来听听?” 容绍唐漫不经心翻动着报纸,闲适的将背靠在专列的沙发座椅上道:“我若说容家即将有添丁之喜,可算不算得一个理由?” “添丁之喜?你莫不是说错话了不成?” 顾纬微微的皱眉,想他才登报离的婚,怎么又出来一个添丁之喜? 他直觉蹊跷,容绍唐也不同他多做解释,翻过一页报纸,仍旧闲适自得的坐在那里。 的确,他原先为着登报声明离婚的事,正恐容国钧和徐氏会怪罪他,是以才不愿回去南京,亦不愿接收南京方面的来信。孰料,那一同白博喜出门喝酒,见得酒肆的老板娘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微挺着肚子给他们沽酒,莫名的他就想到了宛儿。 如宛儿在这里,肚子也该像这个老板娘的肚子一般大了。 一念既生,百般的思念,便如杂草一样,疯狂的长在了心底,任是再好的酒也压抑不住。 他想见到宛儿,比任何时候都想要见到她,见了她之后,他正可趁着这一桩婚事的了结,带宛儿去见爷爷奶奶,也让他们知道这个好消息后,不必再为了他同宛春的离婚而大动肝火。他越想便越是坐不住,可巧顾纬来得正及时,容绍唐自然就坡下驴,跟着顾纬就回了南京。 他们到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整个南京城便如同浸在纱帐之中的仙子,朦朦胧胧,美不胜收。 顾纬因要遵循容国钧的命令,一到南京即刻就要把容绍唐送到军营里去见容国钧,岂料容绍唐挣脱开了他,却道:“爷爷奶奶那边,我自会去给他们一个交代,不过在去见他们之前,我还要带一个人来。” “你要带谁?” “待我带回她来你就知道了。”容绍唐摆手一笑,扭过身就登上车,吩咐人道,“去红叶公馆。” 顾纬只恐他又背后耍把戏,忙叫人开车在后面跟住他。 容绍唐这一次回来可谓是两手空空,不过要去红山公馆见佳人,总不好这般寒碜,遂在路上买了一束花来,又买了些早点拿在手中,这才直奔红叶公馆。 到得公馆,大抵是天刚亮,公馆的门还没有开。容绍唐捧着花下车来,将手中的早点交由警卫拿了,便上前敲门,唤醒门房开门后,即问他道:“邓医生醒了吗?” 门房在睡梦中被人叫醒,稀里糊涂地也不曾听个仔细,还以为是问他醒了吗,赶紧回道:“醒了,都醒了,六爷好。” 容绍唐带着笑摆摆手,进了门径自往屋里走,管家上了年纪,一贯觉少,闻听敲门声,恰也穿好衣服从屋里走出来,同容绍唐碰个正着,忙站住脚躬身道:“六爷回来啦?小人睡得沉,竟不知道。” “不怪你,是我回来的匆忙。”容绍唐心情正是雀跃的时候,哪里会怪罪他这些,摆了摆手,便问管家,“邓医生在这里住的可好?” “邓医生?”管家眨一眨眼,似是没听明白一般,“哪个邓医生?” 容绍唐面上一怔,便道:“邓宛儿,邓医生,一个月前我着人送到这里来的那位邓医生。” “哦,哦,原是那位小姐呀。” 管家恍然大悟,忙拍着脑袋笑道:“看我这记性,真是不中用了。那位小姐到了这里之后,四处看了看就坐上车走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七章 美人图 容绍唐心下一沉:“走了?她去哪里了?” 管家挠一挠头,左思右想也记不得宛春当日说的去了哪里,只道:“据闻那位小姐在南京另有住处,当日她说要走,还叫我给她备了一辆车。”说着,四下一望,又道,“要不,我去给六爷问问清楚?” “不必,把那日送邓医生出去的司机找来,我亲自问!” 容绍唐冷声吩咐,心底却莫名涌现出几许不安。 管家忙去把司机找来,正是容绍唐惯常用的人寇柏,一见面便问容绍唐道:“六爷找我有何事?” 容绍唐道:“听华叔说那日是你把邓医生送出小公馆的,可知她去了哪里?” 寇柏偏过头,甚是奇怪道:“邓医生?哪个邓医生,六爷您不在公馆,华叔和华婶也没听说哪里不舒服,是以近来我并没有接送过什么医生啊。” 容绍唐蹙起了眉:“你仔细想想,那人送了一个女子来,是你将她送了出去,难道你不知她去了哪里?” “送了一个女子来?”这就更奇怪了,寇柏挠挠头,“咱们这儿许久没来过人了,要说有女子的话,唯有上个月六少奶奶来了一趟,也不知来做什么,晌午时分便让我备车送她回山房去了。” “六少奶奶?你是说宛春来过了?” 容绍唐心中越发不安,还当是宛春听到风声,来同邓宛儿说了些什么,便追着寇柏问道:“六少奶奶都说什么了?有没有难为邓医生?” 寇柏好生想了一想,自觉那日真就只看到了宛春一个人,便回他道:“这个……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当日就看见了六少奶奶一个人。至于六爷你说的那位邓医生,是多大年纪,什么模样?” “就是……就是……我同你也讲不清楚!”容绍唐有些急躁,不知宛春到红叶公馆所为何事,也不知她和宛儿是否已经见过了面,说过了话,更不知宛儿的离去是不是因为宛春,兼之宛儿还怀着身孕,这一个多月也不知她一人该当如何度过,诸多事情交织在一起,饶是容绍唐素来冷静,这会子也不由得显出了几分慌张,忙对寇柏道,“快备车去玉兰山房。” 既然宛儿是被他送回了红叶公馆,他自然有责任护佑她平安。如宛春因此而对宛儿心生怨言,他愿意一力承担种种后果,只盼宛儿不要出事才好。 这般想着,容绍唐禁不住再三催促着寇柏,加快了车速,一路风驰电掣赶到了玉兰山房。 门房远远听见鸣笛声,一看车子,早就将山门打开了,迎他二人进去,容绍唐一下车便问他道:“少奶奶如今人在哪里?” 门房一怔,忙弯下腰回道:“少奶奶前儿就走了。” “走了?”容绍唐剑眉横斜,“去哪里了?” 门房道:“说是去容家老宅拜会老先生和老夫人去了,自那之后就再没回来。” “只有她一个人走了吗?邓医生呢,你们有没有看见邓医生?” “邓医生?”门房一头雾水,“没见过有什么医生过来呀,九小姐近来身体甚好,亦没有叫过医生。” 容绍唐听罢,脑中思绪越发凌乱成一团,这里也没有见宛儿来过,那她会去哪里?会不会回了徐州? 他暗中猜测,又问门房:“山房如今还有谁在?” 门房道:“如今只有九小姐在,还有原先的那一批佣人,少奶奶的人已经都叫她带回去了。” 怪道山房中静悄悄的,容绍唐点一点头,闻说还有敏珠在,便急忙带着寇柏去找敏珠。他知宛春自来和敏珠交好,之前自己从未同宛春说起红叶公馆的事情,唯一知晓红叶公馆地址的只有他的嫡亲妹子敏珠,他想宛春既是找到了红叶公馆,必是敏珠透漏给她的,或许他可以从敏珠口中得到宛儿的一丝消息。 他为着尽快的找到宛儿的下落,脚下直如生风一般,走的甚急,匆匆就赶到了星苑。因敏珠喜丹青,寻常无事,惯爱在星苑二楼临摹名家画迹,他便直奔二楼而去。不成想未曾留意脚下,竟把靠着楼梯扶手摆放的落地青花大瓷瓶碰倒在地,哗啦一声巨响,直把跟在后头的寇柏吓了一跳,忙不迭就弯腰去捡拾起来。 容绍唐本不欲理会这些琐事,低眉看了一眼,即要作罢,却在回眸的瞬间,登时身子一僵,愣在了原地,直指着寇柏手上的一幅画道:“那是什么?” 寇柏因知这府里东西的珍贵,忙将画轴小心卷起道:“是一幅美人图,好在没有破损。” 美人图吗?他分明见得……见得那是……容绍唐转回身来,忙不迭就从寇柏手中将画夺去,再次展开看了一眼。 只见得长长的卷轴之上,正画着一张美人出浴图,但看得她星眸凤目,柳眉斜飞,丹唇似启非启,面靥似笑非笑,一张白玉雕琢的脸庞上,恰有一颗红痣点映其中,越添潋滟妩媚之色。 不是邓宛儿却又是谁! 容绍唐双目微睁,禁不住三两下将画轴卷起,拿在手上,连跨几步迈上二楼,直奔敏珠的书房而去。 里头敏珠正临完一幅《女史箴图》,让他开门的响动惊得一跳,还以为是自己的丫头进门来,少不得斥责道:“说了多少回,进我的屋子,甭管我做什么,你们都要敲门,经得我同意才可进来,如何你们又都忘了?” 容绍唐也不多言,便道:“敏珠,是我。” 敏珠听罢,哎呀一声,忙把手里的狼毫笔放下,起身迎过去道:“六哥怎么这会子回来了?” 容绍唐此时哪里还有心情同她多客套,彼此一见面,就把手中的画轴打开,竖到敏珠的眼面前儿,冷声问她道:“这幅画是哪里得来的?” 敏珠见问,不觉将那画打量了一眼,倏尔却含笑道:“这是我的旧作,怎么教你翻出来了?” “你的旧作?你依谁而作?” 这话问得好笑,敏珠偏着头,无甚好气道:“自然是依着你的前夫人而作咯,果然是人走茶就凉,你同宛姐姐才离婚几天呢,就连她都不认识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八章 悔悟 轰!容绍唐顿觉脑海中活像是被人放了一把烟花爆竹,炸得他满脑子都嗡嗡的响,几乎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不由得再三问敏珠:“你说这是……这是谁的画像?” “宛姐姐呀。”敏珠皱了皱眉,“怎么,六哥是怪罪我不该这样画她吗?可我觉得却很好,那和宛姐姐去山上泡温泉,她原也不要我画她,可是我心里实在喜爱她的美丽,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就画了她的出浴图。不过我画完以后都收藏的好好地,哪里知道你今日会找出它来呢……” 她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的话,可是容绍唐已经全然听不见了,满心满眼里都是她说的宛姐姐。 心中只道,原来这是宛春的画像,不是宛儿的。 可是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宛春同宛儿一样,额上生了红痣?她……她原不是这个样子的,不是。 不对,一定是哪里弄错了,一定是的。他……他怎么可能会认错了人?当务之急,只要找到了宛春,一切都问个清楚,到底宛春是不是宛儿,宛儿是不是宛春,只要见到了宛春,他自然就会明白了。 “宛儿……我是说宛春,她……去哪里了?”容绍唐拿着画的手禁不住轻轻地颤抖着,强压住心里的恐慌问向敏珠。 敏珠想到这个心里就恼于自家兄长的无情无义,便白他一眼道:“我怎么知道宛姐姐去哪里了,她同你离了婚,就是个自由身了,爱去哪里,便去哪里,难道我还能管得住她的腿吗?” “容敏珠!” 容绍唐忍不住咆哮一声,他心间已经乱的不成样子,这会儿再经不起言语打击,便冲着敏珠呵斥了一声,恼羞成怒道:“你给我好好地说,宛春到底去哪儿了?你们背着我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我说了我不知道。” 敏珠让他斥得眉间一跳,忙捂住了胸口,顺一顺气道:“我们做什么也是我和宛姐姐之间的事情,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呵,好一句与我何干!”容绍唐冷笑数声,别过头强自抑制住怒火,若非顾忌着敏珠的心脏不好,他真要把这个自幼疼到大的小妹妹抓过来狠狠地打一顿才好。 他记得自己在军营初见宛春的时候,便打电话回玉兰山房问过敏珠,宛春在不在山房,敏珠信誓旦旦的告诉他在,还说要找宛春来接电话,他遂信以为真,从此便将那个守在自己身边的邓医生视作成与宛春长得相似的人,再没有想过她们两个居然会是一个人。 曾经那些与“邓宛儿”相处过的点点滴滴,曾经以为甜如蜜糖的过往,汇聚到如今,却都成了诛心的毒药。 他到底做了什么?他居然登报声明,与自己挚爱的人离了婚!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 容绍唐无声苦笑,再次的问敏珠道:“她走的时候,有没有……有没有同你说起过我?” 敏珠见他神色有些不对,唯恐是对宛春有什么不满,忙道:“没有说你什么,宛姐姐回来取了自己的东西,去同奶奶告别之后就走了。” “是吗?她一句都不曾提起过我吗?”容绍唐心里如针扎一般,阵阵的生疼,想着他把事情做得如此决绝,全无后路,宛春又怎会再念及他的好?只怕在她心里,自己已经如同仇人一般了吧? ”当真一句都不曾提起你,宛姐姐的脾气六哥又不是不知道,她从来不会背地里说人坏话的。且哥哥也是,既然已离了婚,何苦处处再去寻宛姐姐的不是?“ 敏珠以为他在别处又听了什么胡言乱语,自然要维护宛春几分。 殊不知她越是这么说,容绍唐心中越发悲痛,抬眉冷冷望了她一眼道:“我为什么离婚?还不都是你做下的好事!” “这……这又怎么牵扯到我了?”敏珠黛眉轻拧,仿佛皱弯一池春水,“你离婚难道同我说过吗?又难道是我叫你离的婚吗?” 她言辞咄咄,容绍唐愣了一愣,心中有苦难言,狠狠瞪她一眼,甩袖便转身走道:“待我回来再同你算账,这些日子你且老实呆在山房再说。”遂急急赶往原先自己同宛春住的主楼中去。 正如门房所说,宛春已经把她的人她的东西都带离了玉兰山房,几乎不见她曾生活过的痕迹,唯有卧室桌子上的一堆锦匣,昭显着这间屋子曾经还有过一位女主人。 容绍唐慢慢靠近了梳妆台,那些红黄蓝绿各色的锦匣,他无一不认识,无一不熟悉,正是当日自己在承德的时候细心为宛春挑选来的,脑海中尚还留着她欢欣微笑的模样。 在锦匣之中,还有一支钢笔颇为引人注目,容绍唐忍不住取了那笔拿在手中,看着那三环的标志,正是自己初次冤枉宛春之后特意着人买来送给她的赔礼。 几样东西堆放在一起,饶是他心存侥幸,到如今也不得不相信,宛春就是宛儿,宛儿亦就是宛春! 是他糊涂,从开始就错把宛春当做了宛儿,也是他糊涂,没能想到回到山房同宛春说个清楚,就莽撞地发了那篇离婚声明。到如今,竟赔了夫人又折兵。 容绍唐慢慢将钢笔在手中握紧,纵然是他从头错到了尾,可他却不愿一错再错下去,遂叫过寇柏道:“送我去南京军区总部。”他要去见容国钧,他要去求他,把离婚声明撤销回来。这婚,他不能离! 寇柏不知他到了山房中为何会神色大变,闻说要去南京军区总部,忙下来备好了车,待容绍唐一到,即刻开往军区总部。 那里顾纬正为着替容绍唐打圆场,而同容国钧耐心解释,过不多时,闻听容绍唐来了,忙笑道:”老先生,你瞧我说的对不对,绍唐这孩子总归还是听话的。“ 容国钧鼻翼轻动,哼了一哼道:“他要是当真听我的话,就不会惹出离婚的事来,是我太过放纵他,才让他越发得意忘形了。” 说话间,容绍唐人已然到了门前,来不及敲门,便推开门进去,直奔容国钧而去,二话不说,就给他跪下道:“爷爷,请您帮一帮我吧。” (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九章 复婚 彼时容国钧正坐在椅子上同顾纬说话,容绍唐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直把他和顾纬都唬了一跳,顾纬忙就要伸手拉容绍唐起来,一面劝他:“六少,有话好好说,这成何体统?” 容国钧亦道:“你叫我帮你什么?若是为了帮你离婚一事来跪我,你趁早还是滚了吧,登报声明你都发了,我还能奈何你什么?打你两下,骂你两句,你心里头舒坦了,我还不舒坦呢。” 容绍唐摆脱了顾纬的拉扯,仍是跪在那里,徐徐磕下头去:“不,爷爷,我不是为了离婚一事来的,我是为了复婚才来求您老人家,求您帮帮我。” “复……复婚?” 顾纬和容国钧面面相觑,彼此都以为是听错了,容国钧少不得再问容绍唐一遍:“你说什么?你要求我做什么?” 容绍唐道:“求爷爷帮我和宛春复婚。” “你简直是胡闹!荒谬!” 容国钧见自己没有听错,不觉以拐杖狠狠点了几下地气道:“你当婚姻是儿戏不成?你说结就结,说离就离,而今说复婚就复婚?若想复婚,当初离婚时你干什么去了,是谁给你的胆子使你离婚的?” “我……”容绍唐张口结舌,这其间的详情岂是一言两句便可说得尽的,即便说得尽,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耽搁,便又叩首道,“此事千错万错,都是孙儿的错,爷爷要打要骂都可以,孙儿只要爷爷一句话。” “什么话?” “与李家重修旧好。” “该重修旧好的是你,可不是我!”容国钧冷哼了一声,微微仰起头叹口气道,“我还当你是决意想要离婚,是以才发布了离婚声明,想不到你竟演了一场闹剧。你可知,李家那边来信了?” “李家来信,来了什么信?是不是宛春她说什么了?”容绍唐闻言惊起,忙抬着头望向容国钧道,“信上都说些什么了?” 容国钧没有做声,仰首夹目示意了顾纬,顾纬忙去抽屉里取出一封信来,递到容绍唐手中。 容绍唐急急从信封中取出信来,却并不是宛春的亲笔,而是李家老先生李承续寄来的,上书“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忆容李两门,缘结南北之盟,婚定父母之言,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既已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应各还本道。吾家幼女宛春,有关雎之德,而无吕霍之风,容君既休,祈还李家,唯盼他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此生再无纠葛”。 他辞藻虽谦和,但字句之间,分明是对容家休弃宛春之事耿耿于怀,是以才会说出再无纠葛的话。 容绍唐匆匆看罢,心里越发忐忑起来,将那信笺在手中捏紧,半晌也不曾言语一声。 容国钧忖度他神色,轻咳了一咳,方道:“李家那边已然是同我们撕破脸了,你如今要和四小姐复婚,就自己上门同人家姑娘说去,横竖我是拉不下这张老脸了。”人家李家好好一位千金小姐嫁过来,模样脾性都十分出挑,又什么错都未曾犯过,就叫他说休就休了,为人父母长辈者,岂有不心疼气愤之理?别说李承续心中恼火,就是他暗自一想,也叫这个孙儿气昏了头。 容绍唐默然点一点头,他犯下这等大错,自然该当上门去负荆请罪,可是请罪之后呢?宛春就可原谅他了吗? 容绍唐不敢确定,站起身来,又问容国钧道:“宛春她……已经回到旧京了吗?” 容国钧道:“我怎知她有没有回旧京,只听你奶奶给我打了电话,说她到家里辞行,至于之后去了何处,就是她的事情了。” “原来连爷爷你也不知道。”容绍唐苦涩一笑,看样子也只有去一趟旧京,才能解释得清了。他此番是被顾纬捉回来,身边连个侍卫官都不曾带一个人,这会子单枪匹马地出去,未免有些势单力薄,便又向顾纬道,“还请顾秘书借我一队人马。” 顾纬道:“你要做什么?” 容绍唐道:“不做什么,只不过是去旧京接我的夫人回来。” “你要去旧京找四小姐?”顾纬有些吃惊,想着他来时的路上还对离婚一事甚为自得,怎么拐着弯出去一趟,回来就如同变了个人一般?他直觉蹊跷,不欲将人马给他,便道,“我这里的人马可比不得你手底下的,只怕你用不惯。” “你只消借我就可以,其他的,不必多言。” 容绍唐急于要去旧京,哪里会挑三拣四,再说他是去见宛春,又不是去打仗,还管他什么比不比得过,便拉着顾纬要出去找人来。 顾纬让他缠得没法子,只得给他一个连的人,回来少不得向容国钧抱怨:“您老人家干看着也不知道说道他两句。” 容国钧一笑:“我说道他什么?他自己酿的苦果,自己不吃,难道还要叫我们替他咽下吗?虽说我不知他这一回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离了婚又复婚,不过他自个儿愿意登门去李家请罪,咱们就只管乐得等个结果不就成了?” 顾纬笑道:“只怕不会是什么好结果,听李老先生的口气,绍唐这一次上门,定没有好果子吃。” “李承续那老家伙,刀子嘴豆腐心,他呀心疼他这孙女呢。”容国钧说着,长叹了口气道,“换做是我,也会心疼宛春那个孩子的。听说离婚后,除却她自己带来的东西,咱们府里的她一分未取,就是玉兰山房,也丢给敏珠那个丫头了,走的干净利落,脾气秉性同敏敏简直相似到了极处。绍唐这臭小子打小就顺风顺水,没吃过苦,这一回倒也好叫他长个教训,总不能所有的事情都顺着他的心意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顾纬暗里发笑,想着容绍唐向来都沉稳有度,何曾见过他今日着急成这般的模样?也不知那位李四小姐到底做了什么孽,竟让堂堂容家少司令初到南京就改了主意,便问容国钧道:“那么,咱们还要给李老先生回一封信吗?”(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章 拦轿 容国钧摆一摆手:“不必回了,等绍唐回来看看情况再说。另外,再找一队人马出去打听打听,老六说的添丁之喜到底是怎么回事,莫不是这臭小子果真在外头找了女人不成?他要果真如此,也就不怪宛春走的那样决绝了。” “是。”顾纬忙领命吩咐下去。 且说容绍唐从他手上领了一队人马之后,连家都不曾回,即刻就整装出发去旧京。 他们百余人马从南京奔赴旧京,仅用了两日光景,到了旧京,自然不能这样招摇的进城去,容绍唐便命连长带队在郊外驻扎,自己却独带着两个警卫换了便装进城,租车赶往静安官邸。 因东北三省连年抗日,旧京城受其牵连,亦是多日不平了,尚在初夏之际,街上便寥寥凄清的仿佛秋冬之景,间或有三五行人急匆匆顺着墙沿铺面走过去。 容绍唐无心多顾,只管看着前路,开车的司机是旧京当地人,瞧他们说话的口音不似旧京人,倒夹杂些南边的口音,遂问容绍唐道:“先生打南边来的罢?南边如今可比旧京太平多了吧?” 容绍唐胡乱点一点头,司机便又道:“说来还是你们南边容家厉害,偌大的家业,据说都只在一个人手里,不似在我们北边,统共就那么纠葛省,倒还四分五裂的,别看我们张总统的名声说起来风光,听人讲他手里也只有东三省了。” 容绍唐蹙一蹙眉,这才接了一句话:“他手里只三个省,其余六省又归谁了?” 司机道:“说起来,也还是归在他们张家手里,只不过不是在张总统手里,而是在张少帅手里。原本不该他捡这个便宜,偏生他命好,张大总统故去之后,留下一班五虎司令,除却叛变死了的那个,余下四个司令中倒有两个支持他的,这遍也罢了,而今听说他又得了一层靠山,这不咱们刚刚经过的那条街,你别看人烟稀少,实际上都叫张家的人给警戒起来,说是今日晌午时分,张少帅结婚要从此路过呢。两大司令加上一个得力岳丈,拿下六个省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司机自顾自的说着话,容绍唐听罢,心头却猛地一震,忙问他道:“张景侗要结婚了?同谁结的婚?” 司机道:“说是位大家的小姐,姓什么……姓什么还挺神秘的,反正来头不小。” 来头不小,姓什么又神秘,容绍唐不由自主就联想到了宛春。宛春出身李家,足可谓来头不小,且她如今同他离了婚,是二嫁之身,张家避讳这些,瞒住了她姓氏也不无可能。 再则,宛春与张景侗之间,原就有一段过往在。他尚且记得宛春在洛阳被张景侗软禁一事,那时他还以为张景侗是因为“宛儿”与宛春有一张极为相似的面孔,才会做出此事,而今想来,只怕在那时张景侗就已认出了宛春,未免误伤了她,所以才会将她骗离小青楼,再借机对自己下手。 那会子自己与宛春尚且是夫妻,他就已然肆无忌惮起来,这会儿两人离了婚,他与宛春之间再无隔阂,结婚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不,他不能让他们结婚,他绝不能让宛春嫁给张景侗。 “司机,掉转头,去张家,快去张家!” 容绍唐想罢,急急吩咐着司机。 司机一愣,忙道:“去哪个张家?” 容绍唐道:“还有那个张家,自然是张总统的张家。” 司机蓦地放声一笑:“大哥,你同我开玩笑的吧,如今张少帅大婚,未免出意外,总统府门前连只苍蝇都不见得能飞过去,似你我这等平民老百姓又如何能过去?要我说呀,你要是想去看张少帅大婚之景长长见识,倒不如掉回头就在街边看看算了。” 街边?对,还有街道呢,他要娶妻,自然还得从这条路过去。容绍唐不待多说,忙带着警卫下了车,胡乱抓了一把钱给司机,打发他走人,便站在那街上冷眼打量了四周。 见那南北通天一般的长街尽头,隐隐约约有鼓乐声传来,一声一声,刺激得人心灵都要出窍一般。容绍唐站在那里,耳听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本该分外喜庆的时光,于他而言,却是一场诛心的灾难。 若非已经看见了迎亲的车队过来,他几乎都要忍不住冲了过去,便是这样,那垂在身侧的双手也不由紧紧攥成了一团。 迎亲队伍越走越近,跟着队伍围观的群众亦是越来越多,容绍唐一眼不眨的看着前方的大红喜色,无端的就想起他来迎娶宛春的那一年,亦是这般光景,或许比这光景还要盛大壮观。四大公子高高骑在马上,左右伴娘足足围成了一圈,宛春从那喜轿中下来,掀开盖头的刹那,直欲惊得天地变色。任他当初不喜这一桩婚事,可是看见她容颜之初,心跳亦是漏了两拍,只叹天地间竟有如此钟灵毓秀之人物。 而今物是人非,想不到再见此景,竟会是宛春再嫁之时。 胸中又是无来由的一阵钝痛,容绍唐暗暗攥紧了掌心,全然不顾那陷入掌心的指甲,划出的深深痕迹,只对跟着的警卫道:“拦轿!” 警卫两相对视一回,都道:“六少,凭我们只怕拦不住他!”况且,人家大喜的日子,他们凭什么要拦喜轿? 警卫们大为不解,容绍唐已然没有时间多解释,不待警卫们回身,便已冲到了张景侗的马前,张开了双手喝道:“停下!” 张景侗本是骑在马上兀自出神,冷不丁让他窜出来爆喝一声,当即回过神来,急急拉住马,正要问是谁人拦路,不想低头看清了来人,却将剑眉一挑,冷冷道:“是你?你真好大的胆子,竟敢孤身一人来旧京?” 容绍唐且不理他,绕过他的马,直欲往后面的喜轿奔去。 张景侗拧眉不解,急忙从马上跳下来,拉住他喝道:“你做什么?” 容绍唐一把将他的手挥开,面上隐隐现了一丝怒火:“我做什么你心里清楚,这个婚你不能结,我要带她走。”(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一章 知情 说罢,伸手便要去扯喜轿上的轿帘。 张景侗见他动起了真格,不由勃然大怒,抬肘将他打去一旁:“容绍唐,你莫要欺人太甚,这里是旧京,可不是南京!” 容绍唐让他打的连连后退两步,唬得跟着来的两个警卫忙不迭从后头护住他。容绍唐面色越发阴沉,再次的冲上前去,狠狠将张景侗甩开,趁着四下里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忙将轿帘一扯,旋即从里头拽出一个凤冠霞帔的美人儿来,遂开口道:“宛儿,跟我回去。” 被他拉扯出来的美人身子一僵,顾不得忌讳,慌慌张张的就掀开了大红盖头,挣开了他的拉扯,呵斥道:“你是什么人?” 容绍唐闻言一愣,忙回过头去,将那新娘打量一眼,倏尔仿佛被电击一般,忙忙就甩开了手,惊诧道:“你不是宛儿!” “什么宛儿不宛儿的,今日是我大喜之日,你是哪里来的疯子,要闹我的喜事?”新娘抽回了手,不觉伸手揉了一揉胳膊,便向张景侗靠近了几步道,“景侗,我并不认识他的,你不要误会。” 张景侗并未看她一眼,耳听容绍唐说出宛儿二字,似是有所了悟一般,抬头紧紧盯住容绍唐,一字一顿道:“你是来找囡囡的?” 容绍唐冷哼一声,见那新娘子不是宛春,他自然也就不必再与张景侗多言,冷冷瞥他一眼,旋即甩了袖子就要走人。 张景侗岂能任由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即喝命道:“给我拦住他!” 迎亲队伍中跟着过来护送的警卫队这才清醒过来,忙呈包围之势,将容绍唐并他的两个警卫团团围了起来。 容绍唐也不怕他,虽说在旧京城外只有百余人马,可是沈岸他们尚在徐州驻扎,离旧京城不过咫尺之遥,便是打了起来,张家这边也占不了多少便宜。 张景侗瞧他几乎算是只身一人到的旧京,也知他必有后招,是以拦住他也无心要拿他要挟南国,只不过有几句话要问个清楚罢了,便从警卫队的包围中辟出一条路,走向容绍唐道:“囡囡怎么了?你为何会以为这喜轿中的人是囡囡?” 囡囡是宛春未嫁之时的乳名,李家人以此为昵称来唤宛春,容绍唐是知道的,只不过囡囡二字经由张景侗之口叫出来,他却莫名觉得刺耳,便将剑眉一横,冷声道:“她如何不干你的事,冒昧打扰了张少帅的喜事,是容某的不对,待得回去,必将奉上厚礼,以表歉意。如今吉时将近,少帅还是速速娶亲为妙,容某就不耽搁少帅了。”说着,便又要走。 “慢着!”张景侗高举起手,再次拦住了他,“囡囡是你的夫人,你找她不去南京,却到旧京,甚至于会以为她嫁给了我,容绍唐,你当真以为是傻子不成?这期间必有蹊跷,说,囡囡究竟怎么了?” 容绍唐默不作声,但看他声声追问,分明是不知自己同宛春离婚一事的模样,心底里不无纳罕,毕竟他的一纸离婚声明,可是发布的天下皆知,似张景侗这般耳目聪明的人竟会不知道? 容绍唐藏住心中疑惑,张景侗不知内情正中他的下怀,今儿又是他大喜之日,他只盼他速速结婚去才好,遂对警卫道:“我们走。” 张景侗见他不欲多言,越发证实心中猜测,只道宛春与他之间定有事故发生,正待要人拦住他,忽听有汽车声疾驰而来,在迎亲队伍前急踩了刹车堪堪停住。众人不觉又回转过目光,见那车门砰然打开,从里头下来一个年轻俊挺的公子哥儿,不是李季元却又是谁? 他下车来一见容绍唐,面上便横生几许怒意,咬紧了牙走上前,去把容绍唐的领子一扯,便同张景侗道:“此人交由我来处理便是。” “季元……” 张景侗尴尬看他一眼,本以为季元不会来参加他的婚礼,万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季元没有回头,抓住容绍唐道:“跟我走!”说着,就将他拉上了车里去,徒留两个警卫急的在原地直跺脚,忙追着汽车后头跑去。 张景侗下意识就要跟过去,却不料被新娘子从后面扯住了衣袖,他怔了一怔,轻轻推开她的手,却唤来一个侍卫官问道:“近来容家与李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一件件的说,设若叫我知道你少说了一件,我必不轻饶!” 那侍卫官战战兢兢,望一望他,又望了一望新娘子,见新娘子拼命的摇头,到口的话却怎么也不敢说出来。张景侗一瞥他神色,便知他们定是有事瞒着自己,遂又叫来一个侍卫官,猝不及防地从腰间掏出一把枪来,直指着他的额头道:“你来说,到底你们都瞒了我什么?” 侍卫官顿觉额头一阵冰凉,吓在原地动都不敢动弹一下,吞咽几回口水,才忍不住小声道:“回……回少帅的话,近来……近来无甚大事,只……只有一件,就是容家的六少爷同李家四小姐离……离婚了。” “你说什么?囡囡和容绍唐离婚了?” 张景侗神色大震,怪不得容绍唐急急赶到旧京,误会他和囡囡成了亲,原来皆因他两个离婚了。难为大哥借口筹备婚礼,将自己囚禁在总统府中多日,两耳不闻窗外事,却原是要瞒住他宛春离婚的消息。 张景侗心中又气又喜,禁不得将枪一收,转着头就要走。 那跟在他身后的新娘眼看他神色不对,当下也顾不得矜持,拉住了他的胳膊死也不肯放手,哀求着道:“景侗,景侗,你要去哪里?” 张景侗回眸望她一眼,淡漠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宛春离婚的消息?” 新娘子极力的摇头,看他分明不信,无奈之下,只得点一点头道:“是母亲她们不许我同你说的,只怕你知道了,就再不肯结这个婚。” 果然,她们都打得一副好算盘,却只把自己瞒在鼓里。(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二章 打架 张景侗心中顿觉恼火,甩开新娘的手便道:“这个婚我不结了。” “张景侗!”新娘唬得面色大变,站在他身后大喝一声,“你别忘了,是你们张家先派人上门求得亲!” 张景侗冷冷一笑:“那又如何?结了婚的,还可离婚,何况我们两个并未曾结婚。” 新娘子不由气噎,顿了一顿,方又道:“张景侗,我到底是哪里不如那个丫头?你只为她的一句话,拼死不愿娶我为妻,这便罢了。如今我为了你,甘愿改名,随母姓覃,不再姓赵,你却又为了她,再次将我抛弃。她就那么好吗?好的你心心念念,哪怕不顾及你的兄长,不顾及你们张家,也要去找她?” 原来这个新娘不是别个,正是赵家的二小姐赵纯美。只为宛春当年嫁人之时要张景侗发下毒誓,此生不娶赵家女为妻,张景侗真个就再没理会过赵二小姐。无奈世事多磨,因他在洛阳得罪了容家,又因穷追倭寇,损失了泰半兵力,未免被容家追打,故而取道北上,前往哈尔滨与张景祖重新汇合。 张景祖心中虽恼于幼弟曾经的叛变,但毕竟一母同胞所出,且张景侗的改旗易帜也不是为了同他决裂,只是为了抗击倭寇,是以面对着他的回归,张景祖听从母命,对他抱以了极大地宽容。只不过,未免张景侗再生二心,亦为了拉拢“众臣”,张景祖待他一回旧京,便即刻要求他与赵家二小姐赵纯美完婚。不为别的,只为那赵纯美的父亲赵荫昌,现领着副总理财政部部长之职,可谓财权在握。又因他们赵家出了赵国强、赵国栋两员猛将,各司一个集团军,以致张景祖心中十分不安,只怕他们哪一日再如张景侗一般,改旗易帜起来。故而,竟出此下策,要以张景侗为质,同赵家联姻。 一来,两府婚后自成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二来,也可用赵家人马掣肘住张景侗部。三来,则是连年抗战,后方粮饷均已亏损严重,急需赵家的财源以作补给。 此可谓一石三鸟之计,张景祖自然大力撮合。 而在赵家那边,赵纯美对张景侗的爱慕之情众所周知,赵荫昌膝下又只有一子一女,对待赵纯美足谓百般疼爱,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再则,张景侗的人品样貌,尽皆出众,又是领兵的一把好手,尽管有其兄长压制一头,但看如今情势,再凭借他们赵家的支持,张景侗出人头地不过早晚之事。偏那张景祖目光短浅,只以为凭借两府姻亲,就可拿捏赵家生死,殊不知外人俱都看得透彻,张景祖无意间又送了张景侗一个靠山。 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单道赵纯美三言两语间,便困住了张景侗的脚步。 诚然他可以抛弃赵纯美,可是他却抛弃不下张家。 大哥为让他表明回归的诚意,故此才一力要求他与赵纯美成亲,若他中途逃走,在大哥和母亲眼中,岂不以为他说的话都是笑话? 张景侗大感为难,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后边跟着迎亲队伍来的一个执事,正是被张景祖钦点来,要看着他迎娶赵纯美的,此刻眼看在迎亲路上横生波折,忙从队伍后头跑过来劝道:“五爷,吉时要到了,快打马走吧。” 张景侗站着不动,执事见状,不由向左右警卫使了使眼色,警卫们会意,忙上前来牵马的牵马,抱腿的抱腿,将他重新扶回到马上去,又有两三个伴娘走上前来,将赵纯美的红盖头重新盖住了凤冠,搀扶她上了喜轿。 欢腾的喜乐声重新响起,张景侗呆呆坐在马上,任由那警卫拉住了马缰扯着他往前走,思绪却直如一缕炊烟,袅袅浮向了天际。 他想起那一年父亲和李岚峰新故,自己去李家吊唁,安慰宛春的场景,看她白麻委地,衣袂翩翩,可怜却又可爱。他们在那时便曾约定过一生,若非后来他被家人软禁,食言未曾赴约,到如今二人早该儿女双全了。 本以为这一生他都不会有机会同宛春重在一起,却不想她竟会与容绍唐离了婚。叵耐造化弄人,她离婚之时,却是他新娶之日,她们两个……今生注定是要错过了。 心中涩涩的发苦,张景侗黯然垂下头,对于明天他已然没有了什么期盼,只不知季元见了容绍唐又会如何? 想那李家上下个个对待宛春疼如至宝,其中季元更是对于幼妹疼爱非常,只为自己未曾赴约一事,就不惜兄弟反目,大打出手。这一回容绍唐与宛春离了婚,他自然不会轻饶了他的。 果如他所料,季元带走容绍唐后不久,便在另一条偏僻的街道上停住车,将他推下了车去。 想起那日在报纸上看得声明,季元心中就大为光火,早就憋着一股气儿要去找容家的麻烦,若非他母亲余氏和祖父李承续喝令的及时,只怕他人早已寻到南京去了。 这一回难得容绍唐自投罗网,季元从派出去的人口中得知他到旧京的消息,当即喜他得来全不费功夫,二话不说开了家中的汽车就奔了出去。 这会子既是抓到了人,季元也不同他客气,下了车来不待容绍唐站稳身子,猛一挥拳,就朝他脸上砸去。 不想容绍唐不躲也不闪,任由他一拳打破了鼻梁,仍是定定站在那里。 季元心中大奇,又是一拳挥出去,却打在了他的肚子上。 容绍唐立时疼得弯了弯腰,却仍旧没有动作。 季元心内生恼,便恨恨道:“出手,咱们两个打一架再说!” 容绍唐摇一摇头,忍住疼站起身道:“我知道三哥心里在气什么,若是打我能让三哥消气的话,三哥尽管出手便是,我是不会还手的。” “我呸,谁是你三哥?”季元狠啐一声,“你是堂堂容家的六少爷,一军总司令,我李季元算什么,有什么资格担得起容司令一声三哥!”(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三章 乌龙 他当真是气到了极处,想当初他就不曾看好过宛春和容绍唐的婚事,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母亲和祖父都在背后一力促成此事,且宛春本人也同意嫁到容家,他本以为依照李家的声望和地位,足以与容家门当户对,宛春嫁过去想来也不会受到亏待。兼之在洛阳,容绍唐冒死回来寻宛春,越发让他以为宛春是觅得了好夫君。却不料弹指之间,就物是人非起来,谁能想得到容绍唐会用登报声明的方式与宛春离婚呢? 一想到宛春在南京还不知受了多少的委屈,他这个做哥哥的就抑制不住心中怒火。 容绍唐来时就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让季元打一顿已是最轻的惩戒了,便道:“三哥误会,是我犯下大错,才会与宛儿离了婚。此番我到旧京,正是为了同宛儿复婚而来。” “复婚?你前脚离婚,后脚就复婚,怎么,是要拿我家妹子当猴耍不成?”季元颊面盛怒,一指容绍唐便斥道,“我倒是要问你,你究竟犯的什么错,竟要这般折辱囡囡,不惜登报与她决裂?” “我……”容绍唐张口欲言,想想却又作罢,只道,“说来,三哥在此事上亦有助力。” “我助力什么了?” 季元直觉他是血口喷人,冷声嗤笑道:“难道你离婚还能是我下的令吗?” “难道不是三哥下的令,使人偷袭我军粮草,烧杀我军三十余人?”容绍唐横眉冷对,负手望着季元,“人皆知你们李家有一支野战军,行事神出鬼没,若非我军抓住一个活口,我那三十余兄弟几乎都要白死了。” “放你娘的屁!” 季元气得梗直了脖子,断喝住他道:“我李季元行事坦荡磊落,从不做背后偷袭之事,你借口要同我妹妹离婚,想不出理由竟来诬陷我们李家军。” 诬陷?呵……容绍唐冷冷一笑,事到如今,他干脆开门见山,直言道:“你们李家军的军服现今还在我军大营,若三哥不信,我大可叫人送过来给你瞧个仔细。” “李家军的军服在你们营里?哈,哈哈,真是好笑,你莫名抓了我的兵,就说是他们烧了你的粮草,却叫我如何相信?”季元气急反笑,他带的兵莫不是令行禁止,有没有下令偷袭容家,别人不知,他这个领兵的难道还不知吗? 容绍唐见他至此时还在嘴硬,不免有些薄怒:“证据确凿,三哥还要狡辩到什么时候?若非是抓到了你们李家偷袭的人,我何至于会写那一篇离婚声明?” “你说什么?”季元闻言微怔,“这便是你同囡囡离婚的理由?” “正是。” 容绍唐点一点头,季元直到此刻方知他所言非虚。可是,他的确没有下过偷袭的命令,野战军虽直辖于李承续,但早在年初,李承续就就将大印交给他了,没有他的许可,任何人都使唤不动野战军的。会是谁……冒充了他们李家军? 季元双眉紧锁,便问容绍唐道:“你说的李家军军服是何等服色?” 容绍唐道:“乃是你们李家独有的藏蓝色。”李家发家于海军,海军军服是海蓝色,故而李家陆军军服便是藏蓝色,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然季元听罢却猛地摇一摇头:“不对,此非我李家野战军,我们李家的野战军与陆军不属一个兵种,惯常从不用藏蓝色,而是墨色。寻常人乍看下去,分不大清,可近看之后便会发现两军服色的不同。” 容绍唐见他说到墨色,脑中细想一想,再三确定抓到的那一个人穿着的的确是藏蓝色,他暗里生疑,遂问季元:“六月二十九那日,三哥在哪里?” 季元想了一想,回他道:“事涉机密,不能同你多言,不过六月二十九我已不在洛阳。” “那么洛阳留守的是谁?” “是……”季元到口的话一顿,忽的想起来在他领兵出发前往哈尔滨之前,张景侗曾使人来找过自己,说要借调一排的士兵搬运枪炮,他未曾多想就借给他了。后来那些士兵并未归队,据景侗所言,是留在洛阳与郭奇志部在一起,待得哈尔滨事态平缓,再由郭奇志领着到哈尔滨来。 他因与张景侗交情匪浅,从未想过张景侗会用这一队人马去偷袭了容军,成功的挑拨离间了容李两家。 他一言不发的僵在原地,紧握的拳头渐渐松缓了几分,一颗心如浸冰窖一般,寒彻骨髓。 容绍唐观其颜色,即知偷袭容军的那一队人马来历蹊跷,或许真个如季元所言,并不是他下的命令。而在北疆,能动用得起李家军的,除却季元,便只有一个人了,那就是张家的五少爷——张景侗。 他和李季元想必是都陷入到张景侗的反间计中去了。 这一场乌龙闹剧至此总算真相大白,容绍唐见季元已不似此前那般大动肝火,便道:“三哥,想来我们都中了别人的奸计,如今事已说明,我们容李两家自当冰释前嫌,还盼三哥说情,许我见一见宛春。” 季元心魂起伏跌宕了几回,只不敢信这等奸猾知己会是自己的好兄弟想出来的,可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不信。他胸中暗憋了一口气,一时吐也吐不得,这会子听容绍唐还要去找宛春,遂直白的拒绝了他:“囡囡不在旧京,你这一趟算是白来了。再则,即便囡囡在旧京,我也不会同意让你见他的,我们容李两家自来互不信任,如今南北两地又起波澜,原先正为着你是囡囡的夫婿,我才会在洛阳放过你一马,眼下你既是已与囡囡离了婚,他日战场再见,我也无需手下留情了。容绍唐,你好自为之!”说罢,就要上车去。 容绍唐眼见他要走,忙从后拉住了他:“你说宛春不在旧京可是当真?她与我离婚后就搬出了容家,不在旧京还会在哪里?” “这我怎么会知道,便是知道,难不成你还指望我告诉了你?”季元冷不丁甩开他的手,坐上车去,还未曾发动车子,想一想,却落下半截车窗道,“你若当真与囡囡情深意重,又岂会因偷袭一事而与她离婚?可见你的感情不值一提。当初囡囡在洛阳城外跪下求我救你的时候,我就不该心软,倒不如任由你死在白桦林才好,也免得囡囡受你休妻之辱。”(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四章 拒绝 说着,他已然踩下油门,调转车头堪堪擦着容绍唐的身侧疾驰而过。 “三哥……”容绍唐颓然伸直了手,可是那车子却已早经远得没了影儿。 他想起自己在白桦林中枪的那晚,的确是听见了有人在叫唤宛春的声音,他还当是临死之前的错觉,却曾未想过,那一夜会是季元赶来救下了自己和宛春,更不知为了救自己,宛春会向自己的亲哥哥下跪求情。 他只以为邓医生对他好,是因为爱慕,再不想在这背后,还有着一个妻子对于丈夫的爱护之情。 心口上又是一阵绞痛,似乎在得知宛春与宛儿是同一人之后,他的心痛就再没有止息过。 跟着季元的汽车追赶过来的警卫,好不容易在巷尾寻到了容绍唐的踪迹,忙不迭跑过来,一面打量着他,一面道:“六少,你没事吧?” 容绍唐黯然摆一摆手,便听那警卫又问道:“如今张家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行踪,我们要不要先回去再说?” “不必回去,先去李家再说。“ 容绍唐沉沉呼一口气,他深怕季元为了不让他同宛春见面,而编造出宛春不在旧京的谎言,故而非要亲自到李家去探个究竟才肯罢休。 跟着来的警卫犹有些不放心,思量是否要告知沈岸他们,及早做好的完全的准备。 容绍唐却已无心担忧这些,带着两个警卫叫了一辆车来,便赶往静安官邸。 他去的时候季元才到官邸不久,似是预料到他会来,早已预先知会了门房,不许放他进门。门房百般无奈,里外都是得罪不起的人物,只得寻人去向余氏汇报。 余氏正同芳菲说起宛春离婚的事,因她不久前接到了宛春的来信,知她目前一切安好,且不日就将回旧京,便也放心了一些,预备着将她从前的住处好生收拾一番。 此刻汇报的听差赶来将容绍唐到静安官邸求见的话说了,余氏凤眉一蹙,不由斥那听差道:“我们府里如今哪有什么四姑爷?他若以这个身份求见,趁早打发了他去,就说不见。” 听差瞧她又几分动怒的模样,不觉陪着笑道:“是小人说话不缜密,若容家六少爷来见,夫人可要见一见他?” 余氏道:“容家同我们李家并无瓜葛,我又见他作甚,打发他去,不见。” “这……”听差有些犹疑,微微仰起头,去看芳菲的眼色。 芳菲轻轻地摆一摆手,示意他先出去,待他走后,却站起身含笑对余氏道:“方才太太说的,我都记下了,我这就出去命人给四小姐收拾屋子。原先屋子里的那些摆设,倒都还是八成新,不需置换,只添些时新的东西进去吧。” “都由你安排吧,我也倦了,你自去忙你的。” 余氏原本的一点子兴致,全叫容绍唐的到访破坏个一干二净,这会子直觉头晕脑胀,便挥挥手,让芳菲自去忙活,却叫来彩珠和娜琳两个,陪着她歇息。 芳菲出了房门,并未如她说的那般,去给宛春收拾屋宇,反倒从廊檐下一路穿行,绕过前厅,便赶到门房那里道:“容家的那位六少爷可还在?” 门房知她是余氏身边的红人,还当余氏改了主意要见容绍唐,忙道:“在的,在的,六少爷就在门外等着呢。”遂给她开了门。 芳菲颔一颔首,拎着裙摆步出门来,遥遥见得两三个人影矗立在铁栅栏处,不由带上三分笑痕,迎上前去道:“六爷。” 容绍唐正因听差的回话而懊恼,不知该如何进入李家得见宛春,这会子闻听有女子的呼唤声,他一喜忙回过头来,见芳菲袅袅近前,忙躬身拱手道:“原是芳菲表姐。” 芳菲一笑:“六爷不必同我多礼,方才太太虽叫人打发了六爷,可我知道她本意并非如此,一切都因疼爱四小姐而起。卧伺候太太多日,最知她的心思,是以出来问一问六爷,要见太太何事?如不嫌弃,可以告诉了我,我再去同太太说,六爷意见如何?” “那绍唐就先谢过芳菲表姐了!”容绍唐登时喜形于色,忙道,“烦芳菲表姐同岳母大人说一声,我是负荆请罪而来,请岳母大人网开一面,许我和宛春见一见,我有话要对宛春说。” “负荆请罪?”芳菲有些好奇,“六爷何罪之有?若是为了离婚的事请罪,我劝六爷趁早不必,只怕六爷说了,太太会更加恼怒。” 容绍唐道:“不,不是为了离婚的事,我是为了复婚一事而来。” “复婚?”芳菲只恐自己错听了,忙道,“六爷是来同四小姐复婚的?” 容绍唐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你们这……你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芳菲直觉有些糊涂,前些日子才登报离的婚,这就要复婚了? “六爷,你这话可当真吗?” 容绍唐苦笑着道:“当真!我因误会错与宛春离了婚,着实愧对宛春,所以祈求芳菲表姐替我在岳母大人面前美言几句,让我进去见一见宛春吧。” “只怕你现在是见不到四小姐的。”芳菲微微的叹息,倏尔却又笑道,“不过六爷要找四小姐复婚,是再好不过的喜事,眼下四小姐还不曾到旧京,想必还在南京那边,若是容家没有的话,六爷可曾去秀儿姑娘的住处看过了?秀儿是四小姐身边的贴心人,闻说夫妻两个就住在南京当地,或者四小姐离开容家后无处去,住在她那里也有可能。” 住在秀儿那里了吗? 容绍唐思及秀儿和李桧正是在南京成的亲,据闻还是宛春出钱给她们置办的婚房,如宛春没有回到旧京,是极有可能住在了秀儿那里。 他想罢,心情陡然欣悦起来,忙不迭谢过芳菲,就带着两个警卫急急要出城去,赶回南京。 芳菲目送他走远,心下对于意外得来的好消息亦是欢欣不已,忙折回身去找余氏道:“太太,四小姐的屋子或许不必要收拾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五章 去信 她这话说的古怪,娜琳便道:“为什么不收拾,我们四小姐生洁,她那屋子空闲了多日,不收拾出来只怕她住不惯的。” 芳菲笑道:“琳姨别急,听我慢慢说呀。”就将容绍唐要与宛春复婚的事一一告诉了余氏娜琳等人。 娜琳听罢,哎哟一声,为余氏捏肩的手一松,忙走下来道:“你这话说得可是真的?” 芳菲道:“当然是真的。不怕太太恼我,因为太太不见六少爷,我深恐他来有什么要紧的事,就背着太太出去问了他几句,果不其然,这一问就问出了天大的好消息。” 余氏冷笑一声,挥挥手示意彩珠扶自己坐起身来,道:“这算什么好消息?离婚是他们容家要离的,如今又是他们容家要来复婚,怎么,我李家的女儿就这么任由他们摆布不成?他们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 “可是,太太……”芳菲见余氏并无喜色,对于容绍唐要求复婚的事似乎也十分的抵触,不由斟酌着开口劝道,“我看六少爷和四小姐之间并不是没有感情的,您没瞧见他方才着急的模样,似乎离婚一事当真有苦衷,太太何不再给六少爷和四小姐一次机会?” “给不给机会,我说了不算。”余氏冷冷说道,“得囡囡说了才算,囡囡若是不同意,我们李家便也不同意。” “这……” 芳菲有些不忍这桩婚事就此了结,试探着去看了看娜琳的神色,娜琳心领意会,忙就笑上前道:“就是呀,这事儿还得看咱们四小姐的主意,不过太太……四小姐她人还没到旧京,只怕不知道六少爷来找她复婚的事呢,您要不要去一封信给四小姐,告诉她一声呢?” 余氏默然片刻,许久才向芳菲道:“就依着娜琳的话,写一封信给囡囡罢。” 芳菲心中一喜,忙道:“可是我还不知四小姐如今人在哪里呢,这信写了倒要寄给谁去?” 余氏道:“看她之前的来信,倒是要往仲清那里去一回,你先把信寄往上海镇守使署吧,顺便再问问仲清的意思。” “是。”芳菲笑着答应下来,一面使人拿笔墨,一面回房中给宛春写了封信,写罢尚未放下笔,就又重铺开一张信笺,另写一封寄去了南京。 却说容绍唐急急从旧京往回赶到南京,当先就去了秀儿和李桧的住处,孰料到了那里才发现对开的两扇大门紧锁,分明是无人居住的样子。他犹有些不死心,便叫两班人马守在头,轮换班盯着,是否有人初入。 隔了一晚,派出去的人回说没有人进出,容绍唐心里越添焦躁,若是连秀儿的住处都不见宛春的影子,她还会到哪里去?左思右想,遂又去电到徐州,托付沈岸在徐州当地找寻邓家住处,使他上门亲去瞧一瞧邓家的女儿可曾回家了,宛春当日能轻松说出邓家的户籍人口,想来与邓家关系匪浅,有可能去了邓家也不一定。 沈岸见问,却不由疑惑道:“邓家的那个女儿不是被你送回南京了吗?” 他不说这话还说,一说起来,容绍唐正也有笔旧账要同他算,遂在电话中斥责他道:“还不是你办的好事!当日我托你在徐州查找一户姓邓的人家,问你邓家可曾有个女儿在外学医,你拿我的话当耳旁风,却对我谎称邓家的确有女在外,使我心生误会,竟把好好地一位夫人给休弃了。” “咦,这怎地怪起我来了?”沈岸欲笑不得,忙道,“当日你问起之后,我便着人出去打听了,徐州当地的确有户姓邓的人家,家中两女一子,一女远嫁,一女在外,另有一子从兵去了,未曾回来。这会子,如何说我谎称?难道你的那位邓医生不是邓家的女儿?” “邓医生?哪里来的邓医生,她是我的夫人李宛春!”容绍唐在电话中没甚好气道。 沈岸闻言不由咋舌:“什么?邓医生就是六少奶奶?”乖乖,这下可真是闹出大事了,难怪容绍唐大发脾气。他搁了电话,忙就找人来,细细吩咐道,“给我出去打听打听,此地可有户姓邓的人家,家中几口人几亩地,多少儿女,都做些什么,近来可有女儿回家探亲,务必问得越详细越好。” 被他派出去的人当真细细打听了一遍,回来便向沈岸汇报道:“此地有三户姓邓的人家,一家三口人,儿子尚不满两岁。一家五口人,一对老夫妻带着儿子儿媳和孙女。还有一个六口之家,顶头老太太去世的早,剩下老爷子跟着儿子儿媳过活,膝下两个孙女,一个儿子,大孙女嫁到了外省,小孙女在京津等地给人做帮佣,都未回来,至于那个孙子,据说是在北岭李家当的兵。” 北岭李家当的兵?这就不难怪了。那位六少奶奶可不是就出身于北岭李家,出入往来,身边有一二警卫也不足为奇,保不准邓家的小孙子就在她身边当的差呢,这样一来,宛春能知晓邓家情况便在情理之中了。 沈岸咬着舌,直觉这一回是闯下大祸了,挠着头惆怅得尽管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白博喜让他转的眼都花了,忙连声叫住他:“停停停,你别转了成不成?不就一句话的事么,告诉六少不就完了?” “一句话的事?这是一句话的事么,我可是把人家夫妻都给拆散了!”沈岸欲哭无泪,他跟着容绍唐这么久,从没有这么惧怕过。 白博喜暗里好笑,却道:“这里头你充其量只占一半的责任,另一半还得六少他自己担着,你想啊,他自己的夫人他都认不出来,如何叫你辨认?这事错就错在邓医生就是李家四小姐,若不是,他这婚不还是得离吗?” 话是这么说,可他哪里有那个胆子同容绍唐辩解?沈岸闷闷吐口气,横竖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便给容绍唐回了话,果不其然,被容绍唐狠狠骂了一通,直骂他以前的记性都长到狗肚子里去了。 骂完心里还不得劲,便又叫人备车上山去找敏珠的晦气。(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六章 平妻 敏珠的脾气可不如沈岸那么好说话,原本容绍唐莫名其妙的就和宛春离了婚,便让她心生很大的不满,这会子容绍唐找上门来,她自然也没有好脸色,便道:“六哥说话也要讲些道理,你同宛姐姐是夫妻,普天之下,何曾听说过做人家丈夫的不认得自家妻子的话?宛姐姐嫁到容家这些日子以来,除却逢年过节,你看过她几回呢?这时候倒来问我她去了哪里,哼,我就明白告诉你,别说我如今不知道,我就是只要,也不会同你说的。” “你!”容绍唐让她一语噎住,心中恨恨难言,良久才徐徐道,“你可知你的宛姐姐现今正怀着身孕?” “嗯?”敏珠瞪大了眼,忙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宛姐姐有孕,我怎么没看出来?” 容绍唐道:“她的身孕至今尚且不满三个月。敏珠,我知道是我有错在先,你心里偏爱宛春,对我有怨言我无话可说,只不过咱们两个好歹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就当做兄长的求一求你,把宛春的下落告诉我吧,她如今……正是经不起风波的时候。” “你既是知晓宛姐姐有孕,如何还要和宛姐姐离婚?”敏珠有些纳罕,直觉是哪里出了意外。 容绍唐不能讲详情一一告知她,只道是场误会,又道:“你总不能忍心你的宛姐姐一个人大着肚子在外行走吧?” “我……我若知道宛姐姐怀了身孕,又怎会许她下山?”敏珠这时方也着急起来,遂实话实说道,“那日宛姐姐要把山房送我,我没同意,然后她说要下山同祖母她们告别,我也就跟着下山去了,不过自那日之后宛姐姐就没回来过,我还以为她会回旧京李家,却不知……却不知她人现在已经不见了。” 容绍唐听罢,颓然坐在椅子上,连日来的找寻已让他身心俱疲,可是再苦再累,他也不愿放弃任何一个可以找到宛春的希望。是以,对于敏珠的话,他尚且留了一分质疑,便在下山之时,悄声寻了两个人留在山房里。 敏珠和宛春的交情堪比金坚,在容家里若说还可与宛春有些联系的,只怕也就敏珠一个人了。只要盯住了敏珠,说不得哪一天宛春就和敏珠来往了呢? 这边他固然用尽了所有的办法,那边厢待他一走,江一仁却从内室中闪出来,拍一拍胸脯道:“几乎吓死我了。” 敏珠笑道:“恁地胆小,他是我哥哥,便是发现了你又怎么样,我只说你是我的家庭教师不就成了。” 一人亦笑道:“我岂是怕这个?若非实在是有太多外人在,我一个男子出现在你闺房中,难免于你声誉有累,便是见一见你的兄长又何妨?我所怕的不过是六少方才同你发的那些脾气罢了,你也真是大胆,他为了找宛姐姐都要急破了头,你又何苦在这时同他争辩?” 敏珠道:“我做事都是认理不认人,在离婚这件事情上,的确是我六哥做得不对,我为宛姐姐说两句难道还不成么?也就是宛姐姐好性子,六哥说离,她也就离了,若是换做我,定要闹个天翻地覆的。” 江一仁笑道:“说归说,要闹起来,就不担心你六哥找你算后账?” 敏珠哼了一声:“他要敢找我算后账,我就把宛姐姐藏起来,让他永远找不到。” 江一仁倏尔静静看着她不说话,敏珠奇怪眨一眨眼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我很恶毒?” 江一仁蓦地摇摇头,道:“不,我是觉得以后可不能招惹你生气,要不然你把自己藏起来,我一辈子找不到你怎么办?” 敏珠噗嗤一声掩口笑开,任是方才有万般不悦,这会子也俱都消散了。她因不知容绍唐在山房留了眼线,与江一仁仍旧来往如常,一言一行俱都落进了他人眼中。 且说容绍唐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去查探宛春的下落,就在他南北搜寻的时候,宛春在上海正受了一场磨难。 原来她从容家辞别之后,因不放心仲清的身体,遂又同秀儿返回了上海,在翠枝那里得知谭汝霖欲把仲清挪回主楼的事,心里自然也为仲清高兴,在她看来,谭铭伟的年纪尚小,若谭汝霖经此一事后真心悔过,同仲清重叙旧好,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叵耐仲清还不曾转圜心意,只道是待得痊愈之后再说挪回主楼的事,宛春便也依了她的心意。怎知仲清迟迟没有“清醒”,倒又让谭汝霖心生生出一个念想。他思及宛春已经离了婚,便是再嫁,也不见得有甚好人选,故而竟生出一种痴念,欲要娶宛春为平妻,一则仲清是宛春的姐姐,即便将来仲清醒了,也不怕她会亏待宛春;二来,李家那边只怕已经知道了他的叛变,趁着容家尚未与他达成协议,他不如掉回头,再用一场联姻向李家示好;三则,宛春的人品样貌出身,不知比别个女人强出多少,有她做谭家太太,未必不如仲清出色。 他的算盘样样打得精明,为讨宛春欢心,故而三不五时就带着谭铭伟到小阁楼中去,因仲清睡着,便单找宛春说会子话。宛春还当他是有心要与仲清修好,自然不加以提防。 这日谭汝霖公休在家,便在外头与同僚喝了些酒,至晚回来,自是不能一身酒气去到小阁楼里。因看奶娘在楼下哄着小少爷谭铭伟睡觉,铭伟不从,闹着要找母亲和姨母,他便陡然酒壮色胆,下了楼接过谭铭伟抱在怀中,却使人去告诉宛春,说是铭伟不舒服,要找她呢。 宛春本要更衣歇下,听人传进话来,恐铭伟是生了病,忙将衣服穿回去,就带着秀儿赶往了客厅那里,临行时惊动仲清,忙问她有何事。 宛春遂将铭伟不舒服的话说了,仲清心里亦有几分担忧,一面叫她快去,一面又唤翠枝道:“扶我起来换件衣服,咱们也去瞧瞧怎么回事。” 翠枝道:“可是老爷那边还不知道太太醒来的事。” 仲清道:“原打算也就是这两日的功夫叫他知道,早晚的事,铭伟怕是生了病,我心里放不下他呢。”(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七章 踹门 她连着几日试探谭汝霖,见他从杨鹤仙走后,三不五时的到房中探望她,还以为谭汝霖真有悔过之意,思量自己与他毕竟生活了多年,那些露水情缘见得光便散去了,哪里比过她们之间的夫妻感情呢?是以这两日多多少少地也在劝着自己,只要他真心的改了,她总还可再原谅他一次的。 是以,仲清便想着要回主楼里去,无奈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难得这时候有个现成的,她不免打算要趁铭伟生病的事,佯作是堪堪清醒过来,借机搬回去照顾铭伟。 翠枝可喜她转过弯来,忙就给她换了衣服,扶着她下楼去。 主楼那边宛春和秀儿才进客厅,那个被打发出来的奶娘便迎上前道:“四小姐,老爷抱着少爷在屋里头呢,叫请您过去。” 宛春一面走一面问着她:“少爷是怎么了?” 奶娘道:“也不知怎么了,原先这会子早该睡了,今儿却一直闹着要找四小姐和太太,我几番哄不住他,恰巧老爷回来看见,就把小少爷抱走了,恐是小少爷不舒服,让四小姐来瞧瞧呢。” 宛春道一声知道了,遂抬脚往楼上去。二楼里,谭汝霖正拿着小玩意哄谭铭伟睡觉,又给他讲了好几个睡前故事,谭铭伟闹了一晚上,哭也该哭累了,这会子叫他三言两语一哄,不觉就缩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宛春在外敲了敲门,谭汝霖忙小心地把睡着的谭铭伟放到床上去,起身给宛春开了门。 宛春见着他急急就问着铭伟的情况,谭汝霖眼瞅她还带了秀儿来,微微眨一眨眼,就请宛春进门来:“大抵是晨日里玩疯了,出了些汗,叫冷风一吹,生了点风寒,听说四妹妹曾学过医,大半夜的也不好特特的去找家庭医生,就请四妹妹来给看看。”说着,却又向秀儿道,“翠枝如今伺候仲清去了,这楼上楼下一时也找不到使唤的人,烦请秀儿姑娘辛苦,替我烧一壶热茶成不成?一来我解一解酒,二来也给铭伟喝一些。” “哎,我这就烧水去。”秀儿本性至善,哪里知道人心险恶,听着吩咐,忙不迭答应下来,遂转了身下楼去烧热水。 一瞬间便只留下宛春和谭汝霖在,宛春进到屋子里去,弯腰向床上看了看,见谭铭伟呼吸均匀,出手一摸他的额头,体温也正适宜,不觉带上笑道:“姐夫不必担心,铭伟一切都好呢,或许是白天在小阁楼玩闹的时间长了,玩出了兴致,夜里闹觉也是有的。瞧,这会子不是睡的好好的吗?” “我看看。”谭汝霖从后看她的背影,益发飘逸翩跹,心头的歹念更加盘桓不去,便佯装是瞧谭铭伟的样子,默不作声的就从宛春身后包围住了她。 宛春尚且不自知,细细看罢谭铭伟,正要转身,忽然间瞧一道人墙压向自己,登时骇了一跳,正待要喊叫,谭汝霖却先一步伸出手将她的嘴一把捂住,一口一个心肝宝贝的叫唤,又道:“我的好妹妹,好心肝,我有许多话已经憋在心里多时了,只愁找不到机会要对你说。好妹妹,你姐姐的情况已然是好不了的了,我知道你同她姐妹情深,最为要好,便是看在你姐姐喝铭伟的份上,你就从了我吧。将来我总不会亏待了你,我会让你和仲清一样,做这府里的太太,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容家给不了你的,我都能给你。好妹妹,你答不答应呢?” 宛春让他捂住口鼻,连呼吸都困难,何况是出声呢?她欲要挣扎,叵耐谭汝霖喝醉酒之后,借着酒劲,力气比之平常还要大几分,她一个弱女子哪里斗得过他这么个大男人? 宛春惊怒之下,登时泪盈于眶,双目通红瞪着谭汝霖,若能张口,真是恨不得要啖其肉食其骨了。 不想她越这般,谭汝霖越心动,且在灯光之下,更觉她绝色倾城,便再也顾不得伦理人常,扭着头就欲去亲吻宛春的面庞。 宛春拳脚并用,又踢又打,心里气到极处,亦怕到了极处,她从没有想过谭汝霖会是这般禽兽不如的人,亏得她之前还劝和仲清同他重归于好,如今再看,自己真是瞎了眼。 她尽管不住的挣扎,泪珠儿也似断了线的珍珠一般,齐刷刷的落了下来,砸在手背上,滚烫的直让人抖个激灵。 谭汝霖略有些清醒,可是清醒之后眼见得木已成舟,他这般对待宛春,想必这会子松手,宛春也不会轻饶了他,倒不如生米煮成熟饭,叫宛春没有个后退的余地才好。遂又使上几分力气,欲把宛春往卧室的长沙发上推去。 宛春恼得没有法子,不住地挣扎,不住地去望那紧闭的房门,只盼着秀儿快快上来才好,若不然,她便是死在这里也不会叫谭汝霖得逞的。 无奈一壶水哪里就那么快烧开了?饶是她望眼欲穿,也不见得秀儿回来,谭汝霖却已经将她拖曳到了沙发上。宛春绝望丛生,挣扎着四处打量,悲愤之下,直觉触壁而死,也比被人了好。 她咬紧了牙,拼命地积攒着力气,只待一挣脱开,便要寻一个死路。幸而天可怜见,她这边厢正闹腾的时候,翠枝恰扶着仲清上楼来,耳听二楼上有丁零当啷的响动声,都觉奇怪得很,翠枝忙上前去敲了敲门。 可惜谭汝霖叫酒色冲昏头脑,这会子一颗心全都放在了宛春身上,哪里听得到外头动静?翠枝连敲十多下,只听里头有声响,却无人开门,越发惊奇,回眸便去看仲清。 仲清也正奇怪得很,便道:“再给我敲,什么时候敲开什么时候为止!” 翠枝无法,只得再次上前敲门,砰砰砰,急促而有力,谭汝霖终于在房中听见,还当是秀儿回来,不由呵斥道:“都滚开,没见的给小少爷看病吗?敲什么敲?” 他说话间,恰松了一分力气,宛春极力将他的手扒拉下来,露出嘴急急喊道:“秀儿救我!” 门外头翠枝和仲清听罢,登时大吃一惊,仲清最先反应过来,当急羞恼交加,喝命翠枝道:“给我叫人来,把这门踹开!”(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八章 禽兽 翠枝答应一声,苍白着脸急急跑下楼去叫人,好在李桧并庄起等人都在楼下,一听叫唤,忙都窜上楼来,仲清气红了脸,只道:“都去给我把门踹开!” 李桧等人因不知内情,看她神情,只怕是又与谭汝霖起了争执,正犹豫间,忽听仲清又喝命一声:“你们都是死人不成?快踹门哪!” 便在这动静之间,楼下的东子也从听差嘴里得到了消息,亦是带了一波人马急急的跑上楼,初见仲清,不觉唬了一跳,待得回神,忙问了好道:“太太……太太怎么来了?” 仲清狠狠瞪他一眼:“你的事我稍后再跟你算账。”便继续喝命李桧等人踹门。 东子阻拦不得,正要问是何事,却见李桧和庄起几个连环脚踹下去,当即把门给踢翻在地。 东子心里纳罕,待得看清房中情形,心头不觉打个秃噜。 却说谭汝霖耳听外头有踹门声,又有人语呵斥声,听起来竟似乎是仲清的声音,他几度不敢相信,捂住了宛春的口将她从沙发上拉起来,正待要去开门看个究竟,不想门却忽然间洞开了。 他吓一跳,揽住宛春的手不觉搂的更紧,宛春叫他掣肘住,说又说不得,走也走不得,只能遥遥看着仲清和翠枝她们默默落泪。 仲清和翠枝李桧等人眼看她衣衫半解,发鬓散乱,再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可当真就是个傻子了。一时众人脸上神色变幻万千,东子当先反应过来,忙带着一拨人进去,护卫在谭汝霖身后。 谭汝霖见得果真是仲清来了,又是吃惊又是惧怕,不由拉着宛春后退了一步道:“你……你怎么来了,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仲清眼看他连自家的妹妹也下得去手,心里直如打翻五味瓶一般,遥望了宛春一眼,不觉间亦是掉了泪,指着谭汝霖道:“你这个畜生,囡囡是我亲妹妹啊,你竟敢如此对待她!你禽兽不如啊你!” 谭汝霖叫她骂得满面通红,紧张的吞了一吞吐沫,结结巴巴道:“我……我没料到会这样的,我原先打算要先娶了四妹妹再说,可是我……我今天喝了点酒,我就忘了形。仲清,仲清,你听我说……” “我不听!”仲清气到极处,断喝着打断了他,“凭你这等下贱胚子,也配娶我妹妹为妻?我嫁给你已是不幸,你还要再来囡囡入火坑吗?谭汝霖,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今天便是囡囡饶得过你,我也饶不过你,我必要你怎么发起了谭家,就怎么垮下去!”说着,即刻就吩咐人去给旧京发电报。 谭汝霖又羞又恼,又怕她真要告知了李家,从今往后上海滩真就无他的一席之地,惊慌失措之下,却将宛春脖子一勒,威胁了仲清道:“你要敢发电报去旧京,就别怪我不手下留情。不就是个女人吗?我谭汝霖忍你多时也忍得够了,没了你们两姐妹,我要娶谁不成?李仲清,你也掂量掂量眼下的情形,如今你同你的妹妹可都是在我谭家的地盘上,我叫你们生,你们便生,叫你们死,你们便死。李家能耐再大又能如何?终究远水救不了近火。若是你乖乖放聪明一些,把今晚的事一揭而过,我谭汝霖大可向你保证,娶了宛春之后,再不会去外头拈花惹草,从今往后只守着你们两姐妹过活!” “做你的春秋大梦!”仲清见他到此刻都不知悔改,竟还口出狂言,直欲气得七窍升天,“我倒不信谁敢拿我和囡囡怎么样!”说罢,就命人上前去带宛春过来。 岂料翠枝还没动步,谭汝霖却先一步命令东子道:“把她们全都给我拿下!” 东子道了声是,忙就拿出枪来指挥人团团围住了仲清庄起等人。 仲清越发盛怒,斥责东子道:“你不过是谭家的一条走狗,凭你,也敢动我分毫!” 东子让她骂得一怔,倏尔却低下头道:“小人受司令大恩,司令之命,莫有遵从!” “你!”仲清气急败坏,眼看对方人多势众,自己这边除了翠枝和李桧,便只有宛春带来的二十骑,论实力远远不是谭家家兵的对手。 宛春眼见得情势急转,便冲仲清微微的摇头,欲要她放弃同谭汝霖的对峙,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横竖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便是再死一次又有何惧?不过死她一人即可,只盼不要再伤害到姐姐喝翠枝她们了。 至于谭汝霖,他这般欺辱她们姐妹,她便是死了,也不能让他好过,遂想着法子在临死前也要给他点教训。 屋子里因着僵局的形成,一时安静下来,谭汝霖松一口气,得意轻笑了几声,指尖不经意在宛春脖子上来回摩挲着道:“怎么样?想好了没有,若是你们两姐妹肯答应,我明日即刻叫人安排婚礼。你们放心,四妹妹虽然是二嫁之身,但在我眼里,依然当她是闺阁之女,必以重礼厚待之,若是你们不答应,我可就不那么好说话了。” “谭汝霖你这个王八蛋!” 仲清气急咬牙,也知他狗急跳墙,说得出做得到,倒不好当真惹恼了他,可要她点头,她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的。 正在这胶着之时,外头秀儿终于回来了,不过不是提着水来,反是神色慌张的跑上楼来,见到楼上情形之后,越发慌张起来,哆哆嗦嗦道:“四……四小姐,二小姐,你们这是怎么了?楼底下忽然闯进来好多的黑衣人,砍……砍伤好几个人了。” 黑衣人?什么黑衣人? 谭汝霖尚在怔忡间,忽听楼梯上响起错杂的脚步声,不多时,果然见得一队队黑衣人从楼下包抄过来,少说也有百八十人,个个拿着砍刀,亦有拿着枪的人。 他大为吃惊,想着镇守使署的警卫是何等厉害,怎么就叫这些人闯进来了?不由就喝问起来:“你们是什么人?” 黑衣人中便有一人走出来道:“谭司令,别来无恙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九章 成仇 谭汝霖耳听他声音甚是熟悉,叵耐这群黑衣人俱都蒙着面,他一时竟不知来人的身份,不由得审慎望了那人一眼道:“你到底是谁?” 来人呵呵轻笑两声,未曾回答,却向他怀中的女子看了一眼,露在黑面纱外的一双眼睛,如寒潭般冷冷凝了一道暗光,片刻方沉声道:“谭司令怎么说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眼下这倒是在做什么?” 谭汝霖冷哼一声:“我谭某人做事爹娘都管不着,由得到你来多嘴?快给老子滚,别等老子叫人来枪子儿伺候。” “那倒是要看看谭司令能不能叫得到人来了!”来人轻轻地笑,鹰目犀利的在他手上逡巡一回,“谭司令若是还有点理智的话,不妨先放开你手中的那位小姐,咱们再坐下来闲说几句话。” 放开宛春?谭汝霖低眉思量一回,倏尔却哈哈大笑数声道:“我还道是谁,原来是个英雄救美的。让我想想,你们是李家派来的?还是容家派来的?” 来人微微的摇头:“都不是,谭司令不如再猜一猜呢?” 都不是?除却这两家,还有谁会对宛春安危如此上心? 谭汝霖猜不出来,不过这倒是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只要不是容李两家的人,凭他是谁呢,都别想同他镇守使署做对!于是便在余光中向东子使了个眼色,东子会意,摆一摆手,就命人将枪都架了起来。 仲清不由生怕,正待开口斥责谭汝霖胆大妄为,却忽听站在她前面的黑衣人亦摆了摆手,身后跟随来的百十来人,立刻也拿出枪来,与谭家家兵形成了掎角之势。 谭汝霖一愣,不想他这般有胆量,便道:“阁下高姓大名?我谭某人究竟是哪里得罪过阁下,阁下非要与我过不去?” 来人不由讥笑一声:“鄙某人微言轻,哪里有机会同谭司令往来呢?不过鄙某平生有一桩胎里疾,最见不得人家不平事,设若见了,甭论那人是谁,总要出手管一管的。今日不巧,鄙某路过贵宝地,闻听府里有人恃强凌弱,欺负弱女,便走进来欲要瞧个究竟。谁知那欺负人的恶霸就是谭司令你呢?如我没进来,不知这桩事,倒也罢了,如今既是亲眼瞧见,可就不能任由谭司令继续错下去,谭司令,鄙某劝你,在两方还能和平解决的时候,不如化干戈为玉帛。” “呵,好一句化干戈为玉帛!”谭汝霖讥讽地瞥了一眼来人,“我倒不知阁下有多少人马,可以与我谭家的部队相抗衡,谭某倒是要劝劝阁下,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才是!”说着,便去让东子打电话给军部。 东子忙去卧室里拨了电话盘,片刻却转回身低低对谭汝霖道:“司令,电话……打不出去了。” 谭汝霖眉头登时扭成一团,低斥他道:“怎会打不出去?再打!必是我不在,军部那群狗杂碎又出去偷懒了。” 东子微微摇头,又道:“不是这个原因,咱们府里的电话线,像是被人剪了。” “什么?”谭汝霖眼珠子一瞪,转着头便紧紧盯着来人,“是你们做的?” 来人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谭汝霖此时方急怒起来,越发勒紧宛春道:“我不管你们是谁派来的,总之四小姐如今在我手里,谈判的筹码也得我说了算。”说着,又望一望仲清,“事到如今,我知你不会原谅我,那便只剩下一条路可走,我放过四小姐,也放过你,我们两个好聚好散,你们自回你们的李家,我自在上海当我的镇守使,从今往后两不相干。” 好个两不相干!仲清目渗寒意,越发恨极这个她曾一心爱过的男人,咬紧了唇,半晌方点一点头:“好,你放了我妹妹,我会带她回旧京,从今往后,我们两不相干。” 谭汝霖点一点头,随即命令她:“叫你的人和这群不速之客都退出去,我自会放开宛春。” 仲清含恨摆一摆手,示意李桧和庄起他们后退,又对来人道:“多谢贵人搭救,但我们自家事终究还得关起门来自家解决,就请你们先回吧。” 来人望一望她,又深深望一眼宛春,许久才挥手,示意手下的人收起枪来,冲仲清拱手道:“夫人既如是说,那鄙某就先告辞了。”话毕,遂招手要集合黑衣人退出去。 谭汝霖眼见对面零零散散的,只余了四五人在,这才放心下来,缓缓松开桎梏宛春的手,将她往前一推。 宛春不由自主的扑向仲清,却见电光火石之间,仲清从身后一个黑衣人手中夺过了一把枪,趁此机会,竟瞄准谭汝霖一枪打了过去。 谭汝霖不料她还留有后手,避之不迭,转身之间正叫她在后背打个正着。旁边东子情急之下,忙也拔出枪来,宛春错眼瞧见,大惊一声:“不要。”正待要扑过去,去被仲清狠狠推向一旁,倒地的刹那,但看得一团嫣红在仲清胸前炸开,仿佛那年春节她看过的烟花,在绽放的瞬间便也凋零了下去。 她又惊又慌,刚要爬起身,眼前却蓦地一阵发黑,不由自主得就缓缓倒了下去。 那起子黑衣人退出不远,闻听楼上有枪声,忙都回头跟着领头的那个急急跑上来。 当先上楼的那个人,一见宛春倒在了楼道边,忙推开趴在她身侧哭泣的秀儿,蹲下身将她抱起,极力压抑着恐惧,唤了几声道:“四小姐,四小姐!” 无奈宛春受惊过度,丝毫不见转醒的迹象,那人又看在宛春的不远处,仲清正躺在血泊里,旁边一个丫头亦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遂一面着人备车,一面把宛春抱起,往楼下跑去。 秀儿忙跟着他跑,李桧和庄起回过神来,也赶上前合力将仲清托起,一人捂着她的伤口,一人拦腰护住她,忙把她送上车,赶往医院。 身后东子也不敢耽搁,急急叫过两个人,把谭汝霖抬起,亦往医院赶去。(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章 难全 宛春朦胧中,只觉自己仿佛走在一片丛林里,周身都是高大的树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暗森无光一般。她走得极轻,像是踏在深秋之后的落叶上,林子里寂静的可怕,她张口唤了一声姐姐,传回来的却只有空谷的回声。 宛春心中无来由地害怕,回转着身子,就要找一个出口,无奈林深,一时竟不知不知身在何处。 不甘心的,她脚下的步子越走越急,叫唤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姐姐,姐姐,姐姐……” 病房中秀儿已守了她半宿,闻听她开口说声,忙就扑到床边,轻晃着她的胳膊道:“四小姐,四小姐,你醒了?四小姐,是我啊……” 宛春正在深林中找寻出口,叫她一个晃荡,猛然间仿佛拨云见日,正见脚下小路的尽头,天光大开,忙不自觉地追着那束光而去,身子刚刚钻进光晕中,登时抖了一抖,遂睁眼醒了过来。 顶头便见得上方白色的灯,白色的墙,宛春用力闭一闭眼,缓缓抬起手遮住刺目的灯光,哑着声音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秀儿擦干了泪道:“在医院里,方才四小姐惊吓过度昏了过去,多亏有人送了四小姐来。” “在医院里?”宛春呢喃自语,蓦地想起来仲清,忙放下手坐起身道,“我姐姐呢,秀儿,我姐姐呢?姐姐她怎么样了,啊,她怎么样了?” 秀儿让她问个不住,忙按住她的肩道:“四小姐,你别慌,你听我说,听我说,二小姐她也在这家医院里,已经送去做手术了,听说子弹打偏了,没有打中要害,二小姐她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吗?那就好,那就好……”宛春起先受的那些惊慌,到如今汇聚在一处,不由得掩面泣涕起来,“都怪我,若不是我要折回上海,二姐姐……二姐姐她也不会受此灾难。” 秀儿让她哭得鼻头一酸,亦是跟着掉下了眼泪,低低劝慰她道:“这事怨不得你,都是谭家姑爷不好,待我们回去,必定要叫太太她们知道,谭家是多么狼心狗肺。” 宛春泣不能言,一想到差点就失去了仲清,她就无来由的后怕。 门外头送她进来的那个人,正靠着墙默然抽烟,冷不丁听到里头有哭泣声,便将半截烟蒂一丢,极快的用脚踩了两踩,忙推开门探进头去问道:“怎么回事?” 宛春闻声一怔,愣愣的抬起头,见他面上已经去了黑纱,却换了一顶大檐帽盖住半边脑袋,不由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来人默默看她一眼,旋即吩咐秀儿:“去给你们小烧些水来喝罢。” 秀儿见他不露真容,哪敢放心留宛春一人在这里,便尽力的偎在宛春身边,不肯离去。 来人一笑,便望向宛春:“方不方便同四小姐单独说两句话?” 宛春见他当初肯来搭救自己,料想于己无害,遂点一点头,对秀儿道:“你先去看看我姐姐的手术如何了,我同他说两句话就好。” “这……好吧,手术室离这边不远,四小姐你有事就叫我。” 秀儿犹有些不放心,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出去,待她离开,那人便也不客气,拉了一把椅子就在宛春面前坐下来,慢慢揭去了帽子。 宛春一见之下,不由惊呼:“是你,杜九爷。” “叫我杜九便好。” 来人微微一笑,正是大上海乐园的扛把子杜重阳。 他那日自见过宛春之后,便留了心,命人盯住了宛春的车辆,由是宛春甫从南京回到上海,他便得到了消息。这几日宛春吃住在镇守使署,他的人便也时常在镇守使署附近打转,没他的命令也不敢撤回大乐园。 也是巧极,是日前去镇守使署盯梢的人忽听镇守使署里闹起了动静,就翻在墙头上一看,正听里头人闲言碎语的,说是谭汝霖欲对宛春不轨,太太带人捉去了。 他大惊,忙跑回去找杜重阳,好在大乐园到镇守使署不算远,兼之事态紧急,杜重阳带人一路疾驰,终是赶得及时。 他知凭着青帮的势力,欲要与一军司令对抗,简直是天方夜谭,遂在入门之时,就嘱咐人将里外的电话线都断了个干净,又把门房听差等一众人威胁恫吓着捆绑起来,这才得以顺利的进到镇守使署。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好在宛春没有受伤,医生说将养几天就可大安,他多少松了口气。 这会子既见她醒来,个中详情杜重阳也不欲同她多说,便道:“你姐姐那边我已派人守着来,没我的吩咐,除了医生护士,谁都进不去,务必保证她的安全。至于你的姐夫,听说也送进了手术室,只是你姐姐的那一枪实在是准,也不知能不能救回他一条命。” “是吗?”宛春低低应了一声,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仲清行事固然鲁莽,可是那谭汝霖的确也是混蛋极了,她只是没想到她们夫妻会反目成仇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这其中种种的前因后果,秀儿说与她无关,其实不然。若不是她……或许就没有这些事了呢? 她左性起来的时候,百般都转不过弯来,杜重阳看她怔怔发呆,却不说话,也猜得到她所为何事,浅笑了一声,又道:“你饿了吗?我已叫人做饭去了,想必不多时就该送进来,你多少吃一些罢。” “不必了,我吃不下。”宛春颓然摇摇头。 黯然苍白的面上,一双如墨的眼眸越发漆黑透亮,引人入胜。 杜重阳怔怔望她一回,忽听她咳嗽了两声,忙转回神道:“我……我出去给你倒杯水来,你再好好歇一会子罢,饭菜来的时候我叫你。” 宛春还要说不必,却见他已经几步迈了出去。 宛春背靠着床头,定定望着窗外皎洁的月色,临近七月十五,那月亮已如白玉盘一般,高高的挂在了天上。她忽然间想起在承德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夜里,也是这样的夜色,自己和容绍唐站在院子中,望着月亮说过的那些话。 她最喜婵娟之名,可惜,天不从她愿,到底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一章 坐镇 一夜无眠,待得仲清做完手术出来的时候,已是翌日清晨了,翠枝来回宛春说,打进胸腹的子弹已经取了出来,还好没有伤及要害,只需休养数月便可痊愈。 宛春得知这个消息,心神方松懈几分,杜重阳见她房中昨夜端进去的饭菜依然原样放在桌子上,知道她没有吃,便叫人收拾下去,重新做几样新菜来,又道:“医院里人多,我不便多留,你且在这里多住几日,便是陪一陪你的姐姐也好,至晚我再来看你。” 宛春望着他,不能不慨叹世间缘分的奇妙,她在前世与杜重阳便有几分纠葛,想不到重生之后,又与他横生一段奇缘。她心中感念杜重阳的仗义,但杜重阳于现在的宛春而言,毕竟只是个陌生人,她不好总叫他帮忙,便道:“九爷不必再来了,我这里自有人照料。至于九爷救命之恩,待我姐姐醒来,我必陪同姐姐亲自登门谢过。” 杜重阳闻言身子一僵,站在门边沉默许久,方背着她点一点头,闪身出门去了。 他被她的容貌蛊惑住,竟把她当成了死去的雅娴,却忘了,她其实是李家的四小姐——那个历经两朝,盛宠不衰的北岭李家的四小姐。 宛春远远望着他的背影出一回神,秀儿进门来,一见她在床前呆呆坐着,便走过去同她低低说道:“谭姑爷那边的手术也做完了,不过听说情形不大好。” “怎么个不好法?”宛春冷漠地问。 秀儿道:“说是子弹打到脊椎上去了,能不能醒来是个未知数,再则醒来以后能不能动,又是个未知数。” 宛春默然,谭汝霖是死是活如今已不在她可关心的范围,倒是姐姐那边,她实在放心不过,遂让秀儿搀扶她过去瞧一瞧。 她足在医院中看守了仲清两日,才守得仲清醒过来。 从鬼门关转了一圈,仲清直觉整个人都似扒了一层皮一般,宛如换了个人。她刚做完手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睁眼望一望四周,见翠枝秀儿等人都在,便将目光定定放在宛春身上。 宛春会意,在她床沿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道:“姐姐,我没事。” 仲清眨一眨眼,微微地笑,又望了望门外,宛春随她目光转了一圈,垂眸想了想,方低首在她耳边道:“他还活着,只是这辈子怕是站不起来了。” 还活着吗?仲清轻轻地叹口气,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开心,那一枪是她盛怒之下打出去的,本以为东子打她一枪,两人同归于尽,也算是了此孽缘,却不料二人竟都活下来了。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微微的转过头去只做是困顿极了的模样。 宛春也不欲打搅了她,连守了这么多天,她亦是疲惫极了,便留着翠枝一人在房中伺候仲清,自己却和秀儿先行回镇守使署去。 这两日只顾忙活医院的事情,谭家的小少爷谭铭伟也不知如何了,他在少不更事的时候就经历了这样一场变故,宛春心中着实放心不下,也思量仲清或许也在担忧着铭伟,便欲去将铭伟接到医院中来,近身照料。 好在她们之前花出去的钱都有了回报,兼之那夜的动静实在是骇人之极,镇守使署的下人们都叫枪声吓破了胆子,虽无男女主人在,但有从外边办差赶回来的侯升坐镇处理,谭府上下竟没有生乱。 宛春回去的时候,侯升也正因担心小少爷安危,而命奶娘将小少爷送到他房中将养,闻听四小姐到了,忙抱着铭伟出来迎接她。 宛春对于侯升的印象仅仅停留在他是二姐姐仲清从谭汝霖身边挖到的一个走狗,是以见面后并不甚愉快,只道:“孩子交给我吧。” 侯升微微颔首,将侯升递到宛春怀中,宛春四下打量一回,见府中事物俱是井井有条,倒是有些意外,便抱着铭伟站住脚道:“这两日都是你在谭家打点吗?” 侯升道:“小人不过略尽微薄之力,替老爷和太太分忧罢了。” 宛春闭一闭目,轻声道:“难得你有心,稍后我姐姐回来,我自会为你请赏,这两日还需你在府中多照料几番。” 侯升点点头,看她抱着谭铭伟要走,忙紧走两步,横身立在宛春身前道:“四小姐要将小少爷抱到哪里去?” 宛春道:“我姐姐和谭司令如今都在医院里,铭伟自然也该到医院中去看一看他父亲和母亲。” 侯升便道:“敢问四小姐,太太和老爷如今可都清醒了?” 宛春道:“我姐姐醒了,至于谭司令醒没醒,恐怕你该要问东子去。” 侯升道:“四小姐先别急着走,还请您借一步说话。”说着,就伸手一指旁边的小书房。 宛春狐疑将他望了一望,便抱紧了铭伟,同他进书房中去,见他关上了门道:“不瞒四小姐,太太和老爷同室操戈的事,如今在外头已经有了风声,我虽嘱咐家下人不许乱说,但人多口杂,总有纸包不住火的时候。现今别说我们府上群龙无首,便是军队里,因等不来司令,已经有人开始借机寻衅滋事了。四小姐,目今谭家上下够得上资格出面主持大局的,唯剩四小姐一个人,侯升斗胆请四小姐从大局计,坐守镇守使署,待得太太和司令出院,再另行他计。” 坐守镇守使署?宛春深感意外:“我不过是一介女子,又是外姓之人,凭我如何守得住镇守使署?” 侯升闻言一笑:“四小姐何必自谦,您是我们太太的嫡亲妹妹,并非外姓之人,再则,我看这院中有许多面孔,都不似从前下人,倒像是新换的一批,据闻四小姐于他们有恩,在府中说话很有分量,想来管理镇守使署不在话下。另外,这谭家里外还有一队人马,看样子倒像是个行过军打过仗的,若我所料不错,那该是跟着四小姐来的护卫,有这一支袖中兵在手,四小姐要做什么事不成?”(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二章 韩东 宛春听罢,心中直如翻江倒海一般,不由得重新审视起面前这个人来,良久,方沉声问道:“你要我做什么事?” 侯升拱手抱拳,微微鞠了一躬:“小人斗胆请四小姐假行司令之意,稳住谭家军,保谭家上下平安无事。” 宛春无声失笑,摇一摇头,道:“侯升,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带来的人虽然当过兵,可是二十人的兵再厉害也挡不住谭家数万人马,你叫我如何稳住谭家军?” 侯升未曾抬头,依旧躬身站在那里道:“四小姐无需同谭家军做对,只要拿住了一个人,便如同掐住了谭家军喉咙。” “那人是谁?”宛春问。 侯升微微地抬头,直视着她的目光,面不改色淡然说道:“韩东!” 韩东?谭汝霖身边的第一贴心人东子? 宛春直觉蹙眉:“他如今正在医院里守着谭汝霖,我如何拿住他?” 侯升便道:“所以小人才说,四小姐的袖中兵,可堪大用。二十余人要把太太和司令从医院中运出来简直易如反掌,只要司令回来,韩东势必跟着回来。他是司令的心腹,拿住了他,便可叫他事事听从四小姐指挥,只要他肯听话,由他出面假借司令之口,摆平谭家军便不是难事。” “哦?”宛春见他处事沉稳,逻辑清晰,分明是经过筹谋过的,不由大为纳罕,惊疑地问他道,“你为何要帮我出谋划策?” 侯升让她问得一愣,待得回味过来,不觉浅笑道:“与其说是替四小姐出谋划策,倒不如说是为太太出谋划策。四小姐想必已经知晓,我原先同韩东一样,是司令的左膀右臂。可惜那些年间,我背着太太为司令做过许多不齿之事,太太有意拆司令臂膀,于是就把我叫到她身边使唤,借此离间我与司令。果不其然,司令一疏远我起来,有事也不再叫我出面办理,俱都交由了韩东打点,我无法子,只得投诚于太太。而今司令和太太都受了伤,若是太太有难,从今往后,谭家必然没有我侯升的一席之地。若是司令有难,太太面前我便是得力助手,将来总有我用武之地。方才四小姐进门虽然没有明说,可我却已经着人打探过了,司令的情形比不得太太,只是司令手里毕竟还握着兵权,那韩东又不是个好对付的,焉知他不会趁着司令伤重,滥用职权呢?我叫四小姐拿住韩东,其实也就是要四小姐把谭家兵权捏在你和太太的手里,只有这样,将来才能保的太太和小少爷平平安安,亦可保得住小人在谭家的饭碗。” 原来是这样。 宛春垂首看一眼怀中乖巧可爱的谭铭伟,前后思量一回,终是点一点头道:“你的话我会考虑的。” 侯升不语,却躬身再作了一揖,方起身目送着宛春和谭铭伟离去。 宛春心知侯升说得很有道理,但她一人不敢拿这样的主意,便在去医院之后,悄悄同仲清说及此事。仲清得知侯升回府,脸上终是现了一丝笑容,哑着嗓子低低道:“他是可信之人。” 宛春道:“那么,姐姐也同意我这样做吗?” 仲清在枕头上晃一晃脑袋:“不,我怕这样你太危险了。” 宛春浅浅笑起:“你也说侯升是可信之人,有他给我出谋划策,想必不会危险到哪里去,我只是觉得他这个打算很好,不失为一个可行之计。” 仲清也知这个计划当真是好极了,她和宛春回去李家固然没有什么,可是铭伟呢?铭伟毕竟是她和谭汝霖的孩子,她不舍将铭伟放在谭家,又不甘就这么空手的带着铭伟走了。倒不如听侯升的,趁着谭汝霖尚有口气在,把军权及早的握到手中才是,将来待得铭伟成年,再移交给他也不迟,遂在无形中默许了侯升的提议。 宛春笑了笑,又把铭伟抱来给她瞧过了,方去叫李桧进来,细细吩咐他几桩事情,头一件便是将仲清和谭汝霖带回谭家。 这且好办,只要医院这边肯放人,办理了出院手续即可。 难就难在,谭汝霖那边由东子带人重兵把守,她须得借机将东子一人抓住。 此事交给李桧办理,他倒是想出了几个方案,最后终定下一条,便在办理出院手续之时,由庄起假扮医生跟在谭汝霖左右护送他回谭家,待得人一进房,便借口要给病人检查身体,将一应闲杂人等都轰了出去,仅留了一个东子在。 庄起的擒拿功夫在骑兵营是数得着的,徒手对付一个东子,实在是易如反掌。韩东心急生乱,不想在眼面前儿进了一个间谍,欲要叫唤人来,不提防门从外头打开,却是宛春带着侯升李桧并二十骑走了进来。 庄起将韩东按在地上,韩东一见侯升随侍在宛春左右,当即明白过来,不由破口大骂他道:“侯升,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好狗还不侍二主呢,你连狗都不如。你从司令身边叛出去跟了太太,如今又叛出太太,跟着一个外人欺负自己人,你不是个东西!” 侯升由得他骂完,方道:“四小姐是太太的家人,我跟着四小姐便是跟着太太,如何有叛出之说?倒是你,看在我们两兄弟过去情分上,倒要送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如今太太和司令的情况你比我更清楚,家里头没有个主事的人,会出什么乱子,你亦明白得很,四小姐这回来也不过是要同你商量几件事罢了。”话毕,便请宛春上座。 宛春挥挥手,仍旧站立着,却让庄起拉了韩东起身来道:“韩副官,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知你为谭司令做了不少的事,也知你对谭司令的忠心,但如今谭司令昏迷不醒,谭家里外总要有个主事的人。闻听这两日司令不在,谭家军已经开始闹内讧了,韩副官是司令的左膀右臂,见韩副官便如见谭司令,我请韩副官帮我做两件事。第一,以谭司令名义,将从沿海撤回的人马再度调回去;第二,以谭司令的名义,召开一次座谈会。”(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三章 冀望 韩东狠狠啐了一口,瞪着宛春的一双眸子仿佛淬了火一般:“想让我韩东学侯升,当个三姓家奴,门都没有!打量我韩东傻子不成,你们不过要趁机夺走谭家兵权罢了,我不会这么轻易就由得你们摆布的。81中『 』文网” 宛春微微地笑:“你不听我的话也不要紧,如今南北纷争日益加剧,谭家夹在南北之间,地位本就尴尬。再则,谭司令有心背离李家,投靠容家,已是不争的事实。现今李家已然对谭家军生起了疑心,至于容家那边……韩东,你往返南京那么多次,可曾见过容家点头了?里外不是人的滋味,你不会不懂,我之所以叫你出面,乃是要给谭家留一个后路,若不然就凭如今这局面,我只消拿住了你和谭司令,引得谭家军内讧,不出一年半载,就能让谭家军自行灭亡。你自己掂量掂量,到底选哪一条路走才是最有益的。“ “你!” 韩东张口结舌,诚然,他可以不为宛春做事,可是谭汝霖一日不醒,这谭家里外便一日无人主持大局,最终也只能任由这位李家四小姐恣意妄为。 从前,他从未觉得李家四小姐是怎样厉害的人物,私以为除却容貌,她比起她的姐姐实在逊色太多。再未料到,这位四小姐动起干戈来,比之仲清还要不遑多让。 他沉默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黯然垂下头道:“四小姐说话算话,务必要保谭家军不会易帜改姓。” 宛春点了点头:“你放心,有我和我姐姐在,便是有李家在,谭家军里便是有生二心的,也得掂量能不能抗衡得多李家军。” “既如此,韩东甘愿为四小姐效犬马之劳。” 韩东微微躬身,宛春同侯升对视一眼,不觉轻勾起嘴角。 三两日后,韩东便将她嘱咐的事一一办理了妥当,来跟她回话道:“沿海的驻军都已到位候命了,四小姐叫我开的会,也俱都开完了,那起老将虽然对谭司令受伤的事情感觉好奇,不过我解释过之后,他们也都释怀了。唯一难办的,就是各级的批文尚还积压在案,需要司令批阅之后才能布。” 宛春道:“这事也不难办,稍晚些你把批文送到书房中,喊上侯升,待得大家看过,商议后拟定个主意,便由你执笔回复,末尾盖上司令的印章即可。” “这……”韩东略微的迟疑,转念一想,横竖整个谭家都在宛春的掌控之中,批文再机密,有侯升那个叛徒在,早晚也会被抖露出去,便道,“好吧,那我稍晚些就将批文送去给四小姐过目。” 话毕,刚要走,却又转回身问宛春:”四小姐,司令……这两日身体如何了?” 宛春握笔的手一顿,片刻,才继续写着信,头也不抬的回他:“我已使人日夜照顾他去了,还是老样子,未见他醒来,若是谭司令醒了,我会着人知会你的。” “有劳四小姐。”韩东微微的颔,这才退出去关上了门。 见他走没了影儿,宛春方放下笔,轻轻吹干信上墨迹,用信封封存好,叫来李桧,使他寄往旧京李家,又道:“二小姐那边可有动静?” 李桧接过信收在怀中,回道:“醒是醒了,不过伤口未愈合,还不能动弹,我来时翠枝传二小姐的话让我告诉四小姐,让您只管放手做去,不必担心其他。” 宛春失笑:“这府里有我姐姐,有我外甥,我怎么不担心呢?好在韩东已被我们唬住,趁他还没有回过神,我们要先制人,请三哥给我们做一回外援,万一事态有变,总得保住姐姐和铭伟的安全。” “是。”李桧揣上信出门去。 至晚回来,还带了三个人回来,正是宛春的姑姑李岚藻一家。 原来因何金丽六月高中毕业,一家人为了给她选择一个好学校,亦为了回去拜访何家老人,故而李岚藻何长远夫妇自六月底便带着金丽出远门去了,倒不知镇守使署生了这等大事。回家之初,听得传闻,因她夫妇曾经于宛春口中得知仲清和谭汝霖的矛盾,恐流言非虚,是以一刻也不敢耽搁,忙就带着金丽赶来了。 宛春将他们迎进房中,见他们都是自家人,也不瞒着,遂将谭汝霖做下的种种恶行,仲清气不过开了一枪之事,俱都告诉李岚藻她们。 李岚藻听罢又是惊又是怒,只恨自己来得太迟:“谭家孽畜也敢辱我李家女儿,我看他这镇守使的位子是不想坐了。” 何长远也道:“冀望这一回做事的确太过分了,不怪仲清生气,可怜你们姐妹平白受这一遭苦难。” 何金丽皱着小山眉,也气得不能自抑:“活该他受那一枪,亏得我以前姐夫长姐夫短的叫他,想不到他是这样人面兽心的家伙。” 宛春道:“事已至此,大家生气也挽回不来的,姑姑和姑父既是来了,我正好有事要拜托二位,我知道姑父担着财务总长一职,还请姑父在衙门里头多多留心,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尽快告知我们姐妹才好。” 何长远点头道:“这事容易,不过,你就打算一直这样李代桃僵下去吗?” 宛春摇摇头:“李代桃僵不是长久之计,我如今所作所为也不过是替二姐姐行事罢了。待得二姐姐痊愈,这些事物便由她来打理了。” “那么冀望那边……” “姑父,我姐姐现今仍还是谭家的太太,谭家住在这里的也不止谭汝霖一个人,铭伟亦姓谭。” “这……你们莫不是要……” 何长远有些难以置信,却见宛春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姑父所料不错,铭伟作为谭家的接班人,总有一天要担起谭家重任,我和姐姐也不过是让他早一点接管了谭家而已。” “目今,怕也只有这个办法了。”意外地,李岚藻对于这事却极为赞同。谭汝霖既是瘫痪在床,仲清和铭伟娘俩总得谋个出路, 金丽年纪尚小,又初出学校,不懂这其间门道。只看宛春孤零零支撑着谭府上下,心中十分心疼她,便在她父母告辞之后,极力要留下来陪着宛春。 宛春也喜欢这个姑表妹妹,遂也同李岚藻和何长远商量着要留金丽多住两日。 李岚藻想她一人在谭家,仲清又躺在那里,正担心她忙活不开,就答应下了。宛春便和金丽齐齐出门,送他夫妇二人上了车,转了身同金丽挽起手正要回去,却忽听有人在背后轻唤她道:“宛儿。”(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四章 错过 宛春身子僵在原地,只疑心自己听错了,那道声音分明是他才会有的,可是这种时候……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迟疑着不敢回头,不料背后叫唤她的声音却越来越近:“宛儿,是你吗?” 宛春微微合目,她就知道这个声音只消听得一回,便不会错认。可是,他来做什么?不是已经离婚了吗?不是再无瓜葛了吗?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为什么还要唤她的名字? 眼眶中隐隐地发烫,一侧里金丽亦听到了声音,一面回头望去,一面牵着她的手道:“宛姐姐,你瞧那边有人在叫你呢。” 宛春狠狠忍住将要落下的眼泪,极力握紧金丽的手,将她一牵道:“你听错了,不是叫我呢,快回屋去罢。”说着,便拉上金丽急急的走进院中,嘱咐了门房道,“关上门,任是谁来,都不许给他开门。” 门房忙答应下来,赶紧去关上门。 远处容绍唐看得分明,忙带着人疾走几步过来,却还是慢她一脚,隔着关上的栅栏门道:“宛儿,是我,你开开门,我有话同你说。” 他越是叫唤,宛春心中越是烦乱,步子也越发的急切。 金丽让她拖行的一个踉跄,扭过头去,就着门旁的两盏路灯,正将来人面容觑个一干二净,不由吃了一惊,拉着宛春的胳膊晃道:“宛姐姐,宛姐姐,是四姐夫……不是,是容家那位少爷来了。” “别多话,快进屋里来。” 宛春急急打断金丽,拉着她进到房中。她岂不知那人是容绍唐?正因知道,才更不愿去面对他。 若非他提起了离婚,她怎会到二姐姐这里来?若不是到了二姐姐这里,又怎会惹出前番那些丑事? 她已经这般落魄不堪,他还来做什么?还嫌她不够丢人,想要看她的笑话不成? 宛春恼恨至极,连日种种的不快除却自愧,便都归咎于容绍唐的登报声明上。 容绍唐隔着栅栏眼看她走得急,心里只恐她会磕碰着,倒不敢再张口唤她,愣愣站在外头,看她的身影隐在渺渺如纱的夜色里。 跟着来的沈岸等人,亦是瞧见了宛春,看她不肯回头,都知她心里的怪罪之意,不觉含着小心劝容绍唐道:“六少,既是知道了四小姐的落脚处,您这事便算是成了一半了。至于其他,不如明儿一早再来郑重登门拜访,或许四小姐明儿一早便愿意见您了呢。” “明儿一早吗?”容绍唐呢喃一声,对于沈岸的说法并不抱以希望。 他想起宛春出嫁他时,对张景侗说过的那些话。张景侗不过是爽了约,便让她决绝至今,更何况他是同她离了婚呢? 她……大抵是不会原谅他的,若不然也不会如此隐瞒着行踪,如果不是陈芳菲从旧京来了信,他还不知要找多久,才会想起找到上海镇守使署来。 夜,渐渐地浓了,容绍唐不知在外头站了多久,但看那院子里,二楼上的灯光亮了灭,灭了又亮,足以想见房里的人亦是辗转难眠。他常常呼口气,转头去问沈岸:“几时了?” 沈岸就着灯光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道:“如今还差一刻便到十点了。” 已经这么晚了吗? 他知道自己再在这里站下去,宛春一夜都将睡不安稳,心头不由生起阵阵怜惜。沈岸说得对,他虽未得见佳人玉面,可到底知道她的住地,便是再忍耐一晚又如何?遂缓缓抬起手挥了一挥,同沈岸等人道:“且先回和平饭店去吧。” 宛春那里果如他所料,一宿难眠,不知夜里几时,终是忍不住起身拉开窗帘,露了一丝缝隙往外看去,见外头已经没有了容绍唐一行人的身影,心里不由得怅怅一回,不知是如愿还是失落。 翌日一早,她就喊来李桧,使他出去打听容家的人都去了哪里,李桧没有动身,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宛春道:“昨儿寄信的时候收到的,看署名应该是表小姐寄给四小姐你的,昨儿逢着姑奶奶和姑老爷都在,我就没拿出来。” 宛春接过信撕开,将信中内容粗粗看了一遍,蓦地双目一睁,似是不敢相信一般,忙又仔仔细细重新看了一遍。良久,方将那信团成一团,在手中捏紧道:“无甚大事,你先去忙活你的吧。” “哦,好。”李桧瞧她神色,不大像是没有事的样子,不过宛春不说,他也不好细问,只叫秀儿多留心宛春一些。 宛春看罢信,从信中得知容绍唐要复婚的消息,说不震惊是假,可是再震惊又如何?离婚是登报声明过的,复婚岂能是一张纸就复合得了的?若如此,也太叫人小看她们李家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又把她当成什么人? 宛春缓缓捧住脸,几道清浅的泪水禁不住从指缝中流泻出来。她因离婚受委屈的时候不见他来,她因离婚受人欺负的时候不见他来,独独她一人支撑起了大局的时候,他却来了。 可是,她已经不再对他抱以期盼了,本就不相爱的两个人,便是复婚又有何用? 她止不住的泪,如那夏日天空突然下起的雨,猝不及防就将人淋个透心凉。 容绍唐坐在沙发上,一面听人汇报这镇守使署传来的流言蜚语,一面紧紧捧住了脸,几乎不敢去想这些时日一来,宛春过得都是怎样的生活。 他原以为他错的不过是离婚一事,到如今方知,他错的太多了。 他错过了在她身边的每一个日子。 悲伤的,痛苦的,委屈的,害怕的,难以相信这所有的一切,她那样柔弱的一个女儿家,是如何度过来的。 怪道她不肯见他,怪道她连头都不曾回一个,原来……原来他差一点让她蒙受了人生中最不能承受的苦难,差一点让她失去至亲的人。 眼睛涩涩的发胀,疼的人几乎要落下泪来,容绍唐轻轻长呼口气,抵着额头轻声问道:“还有呢?她……她可曾受伤了?” 来人摇摇头:“据医院里的人说,四小姐没有受伤,只是受惊过度。” “她肚子里的孩子呢,有没有事?” 肚子里的呃孩子?来人有些惊疑,又有些迟疑:“回六少的话,没听人说起孩子的事。”(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五章 孩子 没说起过孩子的事?是不是意味着孩子没事?亦或是…… 容绍唐眉尾轻轻地颤动,抬起头道:“再去仔细打听打听,宛儿她……怀了三个月的身孕,既是住院了几天,没道理没有孩子的消息。” “好的,六少,我这就去打听。” 跟着的人不敢耽搁,当即赶赴医院,再三打探一回,不多时急急驱车赶回来,向容绍唐道:“回六少的话,医院那边说……说是四小姐肚子里没有孩子。” “你说什么?” 容绍唐双目微睁,猛地盯住了回话的人道:“什么叫她的肚子里没有孩子?孩子去哪儿了?” 回话的人吓得一个哆嗦,忙道:“医生是……是这么跟小人说的,至于四小姐肚子里的孩子,怕是……怕是没了。” 没了?呵,呵呵,这一定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宛儿明明怀着身孕的,姜许也是医生,他说过宛儿有了身孕,孩子怎么就没了? 容绍唐目眦欲裂,抓紧了来人的衣领,直直逼问到他的脸上去:“孩子是怎么没的,你告诉我,孩子是怎么没的?” 回话的人让他逼问的直冒冷汗,不觉信口胡诌道:“或许是……是四小姐受惊过度才没的。” 是这个原因吗? 刀斧劈砍似的钝痛,再一次从胸腹中升腾而起,容绍唐松开了手,忍不住紧紧按压住胸口,勉力依靠着椅背撑住身子道:“去叫沈岸进来。” “是。”回话的人见他似疯魔了一般,哪敢多做停留,一听吩咐,忙不迭就跑出去唤沈岸来。 沈岸进门见容绍唐呆呆坐在椅子上,神色戚戚,顿感意外道:“六少,出什么事了?” 容绍唐目光散乱的盯着前方,听着响动,方徐徐转过头道:“沈岸,我要见宛儿。” 这……这说见也不是就能见的啊。沈岸心里有些为难,想到昨夜宛春的做派,只恐今天上门也会吃个闭门羹,便斟酌着同容绍唐商量:“六少,要不然咱们先去镇守使署递个信儿?我想四小姐必是不知你此番的来意,是以才将你视作敌人一般,若她知道您是为了复婚而来,没准儿就会见您了呢。” 或许?又是或许?他就知道,要见她不会那般容易了。 容绍唐直觉心里一阵阵的发苦,不管宛春如何对他,他都要见到她,哪怕要他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 由是沈岸备了车,一行人分乘两辆,再次到了镇守使署。果不其然,门房的话才递进去,便有镇守使署的听差传出话来,道是不见。 任是沈岸说破了嘴皮子,好话说尽,复婚的信也塞了进去,里头的回答仍是不见。 沈岸挠挠头,还要再去求求情,却见容绍唐将手一摆,制止住他道:“她不许我进去,我便在这里等她出来,一日不见,我便等一日,一年不见我便等一年,总可以等得到的。” 沈岸听罢,又是好笑又是感叹,道:“六少,我知你对六少奶奶的心意极为真挚,只不过你等得起,可是容家那边已经等不起了。这些时日以来,你为了找六少奶奶,已经多日未曾归队,白博喜的电报都发了不下十封了。您看,我们是不是先回南京去再说?” “白博喜领兵打仗这么多年,守一个徐州难道还守不下?若真这样,他这个广州集团军司令,也可以撂挑子了。”容绍唐神色阴鸷,宛春的拒不见面已让他烦透了心,这会子哪里还能顾及到北边形势? 沈岸亦是头一回见他陷在儿女情长里,情知说不动他,只得道:“要不然再托人向谭家太太说说情,谭太太是六少奶奶的亲姐姐,有她从旁相助的话,或许六少奶奶就会改变心意了呢?” 容绍唐有些犹豫,仲清因何事受伤,他尚且记得清楚,自己虽没有谭汝霖做事那般可恶,却也绝情至极,仲清会愿意帮他说情吗? 他示意着沈岸前去试一试,不料沈岸还没敲开门,倒是从里头走出一位俏生生娇丽丽的小姐来,看他举着手站在外头,便在鼻子中哼了一哼道:“宛姐姐的话说的还不清楚吗?她不想见你们,叫你们快点走,若再不走,就让人来抓了你们走。” 沈岸让她说的一愣,忙拱手抱拳道:“不知小姐如何称呼?还请小姐回去通报六少奶奶一声,就说六少见她实在是有要紧的事,便是要打要骂,也得出来见了面才行哪。” “谁稀罕打他骂他?”金丽皱起了眉,如夏花一般绚烂的容颜上,升腾起些微的薄怒,“宛姐姐说了,离婚声明一经公开,便如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你们要见她也可以,只除非等到沧海桑田白云苍狗,若不然,你们一辈子都别想见到宛姐姐。” 说着,即刻就要关上门。 慌得沈岸忙伸手出一把拦住她道:“小姐,请您行行好成不成,我们六少此番真是为了复婚而来的。” 金丽白他一眼,撇开他的手哼道:“若不是见你们说复婚,连我都不想出来见你们的。直说了罢,离婚容易,复婚难,人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我宛姐姐亦然。”说罢,狠狠的将门一合,便闪进院中去了。 沈岸经她抢白一通,面上好不尴尬,向容绍唐道:“六少,您瞧这事……” 容绍唐不曾言语,他依稀记得金丽做过宛春的伴娘,若是猜得不错的话,她该当是宛春嫁到上海的姑姑家的女儿,不过一年不见,就已长成了大人模样,甚至于,可以替她的姐姐打抱不平了。 想必宛春心里,也正为这个妹妹而感到欣慰吧? 他不忍苛责她的家人,由是对于金丽的种种行径,都报之以宽容,沈岸无奈,便道:“六少,且先回去吧,再不走的话,还真要人家出来撵我们走吗?” 容绍唐久久不语,直等到晌午时分,宛春果然不曾露面,方在沈岸力劝之下,回到了和平饭店。 因他的缘故,宛春今日一天心神都不曾安宁,连着几桩事情都搅合成一团,见金丽从外头回来,忙道:“人都走了吗?”(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六章 教师 金丽道:“没见过那样固执的人,说也说不通,我拿话吓唬他也不行,直站了大半天才走呢。” 宛春闻言默不作声,金丽喝了口水,回过头望着她又道:“宛姐姐,他或许当真是要同你复婚的,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宛春摇一摇头,还要考虑什么呢?离婚是事实,青梅竹马也是事实,她甚至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复这个婚?是因为李家还有利用的价值,亦或是容国钧他们逼迫着他来呢? 只是无论是哪一种情形,于她而言,都不是一件好事,倒不如离了,图个清净。 宛春无声的长舒口气,勉强带上笑,去问秀儿:“二姐姐今天怎么样了?” 秀儿正为她和容绍唐的婚事暗自可惜,闻言忙回过神道:“二小姐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也可以吃些饭菜,翠枝说等再过几天拆了线,就扶二小姐下来走动走动呢。” 宛春便又问:“小阁楼那边的情形呢?” 秀儿道:“还是老样子,不见清醒,不过李桧已经安排了两班人手轮换照顾他。” 宛春心下了然,适逢侯升进门找她商谈要事,金丽和秀儿便起身避开,照顾铭伟去了。 侯升从门房那边得知了容绍唐到来的消息,忖度再三,还是开口同宛春道:“容家势力不可小觑,四小姐同六少爷便是做不成夫妻,总还可做成朋友的,与容家为敌与我们可无甚益处。” 宛春不欲多谈此事,便道:“且不说他们,我叫你办的事可都办成了?” 侯升道:“四小姐吩咐要找的资料,都已经找齐了,只等太太大安之后,再行出手。只是,如此大规模的换血,恐怕人心不稳。” 宛春道:“换的也还是谭家那拨人,只不过是将听谭司令话的人换成听我们话的人而已,想来没有的大碍。再则,这些贪污腐败的账目,也不是我们编造出来的,有这账册在手,他们也怪不得我们要下狠手。” “是。”侯升点一点头,将那账册仔细收藏好,方告辞离去。 他一走,宛春强撑了一天的精神才可松懈下来,倦怠的倚在那沙发上,仰望着窗户外头的一轮明月,一腔心思早已不知飞去了哪里。 夜色之中,容绍唐亦望着天上的一弯圆月怔怔出神,蓦地想起在承德的那一夜,宛春说过的那些话。她说少时不识月,呼做白玉盘,亦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如今,这些话俱都在他身上应验起来。 二人各自对月回忆,只恨那玉盘是个不解风情之物,倒不能做个传话的鱼雁。 接下来的三五日,容绍唐时时去镇守使署求见一回,每每他纠缠得紧了,便叫金丽打发了回来,直把沈岸急上了火,嘴角长出一堆的燎泡,无奈只好向顾纬去电,问他的意思。 顾纬想笑又不能笑,便在请示过容国钧之后,命令沈岸即刻将容绍唐带回南京来。 沈岸有容国钧“旨意”在手,哪管容绍唐乐意不乐意呢,当即同一众警卫将他架回了南京。 容绍唐没能见到宛春,岂肯甘心回来?少不得要同容国钧闹了一通,容国钧见他情场失意,已是十分可怜,倒也不计较他的没大没小,反是徐氏来劝说了几句道:“你先回玉兰山房,你祖父的话也不见全无道理,当初你若是肯同我们两个老的商量商量,也不会闹出这样大的误会。” 容绍唐岂不恨自己的鲁莽?见徐氏都出了面,自是不好再闹下去,给徐氏请了安,便沉着面孔回山房去了。 他此番来全无个动静,恰逢今日周末,一仁到山房来给敏珠补课,补完课待敏珠休息后,便从楼上下来欲要出门去。 容绍唐带着沈岸一行人从前头过来,在玉兰花从中见得一个青年男子的背影一闪而过,不由站在了原地,打量那背影几眼。因宛春离去后,将二十骑并李桧都带去了上海,玉兰山房顾忌着有敏珠在,请的多是些婆子媳妇做打杂的活计,便是有男性也俱都在五十上下了,似这样的年轻人除非是他带来的,否则绝无旁个。但看那人身影,分明陌生得很,容绍唐便问道:“那人是谁?” 跟着来的一丛人中,正有一个是他留在山房盯着敏珠的,见问忙上前道:“那位是九小姐的家庭教师。” 家庭教师?容绍唐蹙紧了眉:“阿九何时请的家庭教师,我怎的不知道?”更何况请的还是这般年轻俊挺的男子? 金丽道:“没见过那样固执的人,说也说不通,我拿话吓唬他也不行,直站了大半天才走呢。” 宛春闻言默不作声,金丽喝了口水,回过头望着她又道:“宛姐姐,他或许当真是要同你复婚的,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宛春摇一摇头,还要考虑什么呢?离婚是事实,青梅竹马也是事实,她甚至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复这个婚?是因为李家还有利用的价值,亦或是容国钧他们逼迫着他来呢? 只是无论是哪一种情形,于她而言,都不是一件好事,倒不如离了,图个清净。 宛春无声的长舒口气,勉强带上笑,去问秀儿:“二姐姐今天怎么样了?” 秀儿正为她和容绍唐的婚事暗自可惜,闻言忙回过神道:“二小姐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也可以吃些饭菜,翠枝说等再过几天拆了线,就扶二小姐下来走动走动呢。” 宛春便又问:“小阁楼那边的情形呢?” 秀儿道:“还是老样子,不见清醒,不过李桧已经安排了两班人手轮换照顾他。” 宛春心下了然,适逢侯升进门找她商谈要事,金丽和秀儿便起身避开,照顾铭伟去了。 侯升从门房那边得知了容绍唐到来的消息,忖度再三,还是开口同宛春道:“容家势力不可小觑,四小姐同六少爷便是做不成夫妻,总还可做成朋友的,与容家为敌与我们可无甚益处。” 宛春不欲多谈此事,便道:“且不说他们,我叫你办的事可都办成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七章 高明 一仁成长至今,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即唬得脸色大白,急急问着四围的人:“你们这是做什么?” 沈岸听从容绍唐吩咐,便站出来道:“我还要问你要做什么呢,这玉兰山房乃是私家宅邸,你是何人,竟敢擅闯进来?” 一仁神色一怔,看了看沈岸,半晌方低下头去,道:“我……我是贵府九小姐请来的家庭教师,我姓江,你们若是不信,大可以去问九小姐。” “九小姐是闺阁小姐,怎会请你个大男人做家庭教师?你莫不是还要污蔑九小姐闺誉不成?”沈岸词严厉色,故作生气地吩咐警卫道,“把他给我绑好了,先看押起来,一切都等我同六少说过再行定夺。” 话毕,旋即让人将他押解去储藏室。 敏珠在书房里正等着江一仁来,眼见已过了九时,还不见他身影,不免有些奇怪,便使疏篱出去看看。疏篱跑下去到门房那里问了问,登时大惊失色的跑回来对敏珠道:“糟糕了,九小姐,六少爷不知几时回来的,正碰见江少爷到咱们这儿来,把他当成陌生人给抓起来了。” “什么?”敏珠听说,心头一惊,忙带着疏篱去找容绍唐。 一见面就急急澄清道:“六哥,是你抓了一仁吗?他是我的家庭教师,来这里是要教习我功课的,你快放了他。” 容绍唐闲适的翻阅两回报纸,由着敏珠干着急,也仍是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多日不来你这里,倒不知你竟请了一位家庭教师。不过,阿九,你可知那位家庭教师是何来历?” 敏珠道:“他一个大学的学生,能有什么来历?” 容绍唐放下报纸,冲她微微地笑:“阿九,你的那位家庭教师的身份可不是一个大学学生那么简单,他姓江,是苏州江家的小公子,北岭李家的姨表少爷。” “这又如何?”敏珠瞪着秀目,辩驳道,“难道还不许富贵人家出才子吗?江少爷是国立中央大学的年级状元,学识见地均在同龄人之上,我请他当我的家庭教师有何不妥?” 容绍唐道:“你请年级状元做你的家庭教师,我自然十分支持,只是九妹你的年纪实在太小,社会阅历又是一片空白,哪里能想得到人心可恶呢?你瞧那江少爷是个优秀的学子,就没有想过他与北岭李家还沾着亲带着故吗?你不是不知道我与宛春已经离了婚,宛春不肯见我,李家与我们容家又势同水火,江少爷却一反常态,时时往来你这里,他的心里难道就没有别的心思吗?” 敏珠闻言,凤目冷凝,淡漠质问道:“他能有什么心思?” 容绍唐一笑:“自然是来这里为李家做个奸细。” “你胡说!”敏珠骤然生怒,玉面板起,直如坠冰一般道,“一仁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决计不会做奸细的。” “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焉知他会不会做奸细!” 容绍唐亦是声色转冷,淡淡瞥了一眼敏珠,又道:“再说,他便不是奸细,只为了他的身份和性别,我也不愿他再同你往来了。” “你!你胡搅蛮缠!”敏珠气红了眼,恨恨盯着容绍唐,“我同谁来往,都是我的事,与你无关。如今这世道,早就不忌男女大防了,我们正常的学术来往,怎地就不可以?” 容绍唐鼻端轻哼,讥讽道:“你们孤男寡女关在屋子里,外头人谁知道你们在干什么?亏得你是读过书识过字的大家小姐,瓜田李下的道理难道还要我教你吗?” “我们之间清清白白,便是有百张口说,也污蔑不得我们!” 敏珠纵使一贯伶牙俐齿,可事涉意中人,又有容绍唐铁齿铜牙从旁刺激,早将她逼迫的落下泪来:“我要回去同爷爷奶奶说,就说你又欺负我。你不单欺负我,你还侮辱人。” 容绍唐耸一耸肩:“随便你去怎么说,不过阿九你别怪做哥哥的没提醒你,你若是去对爷爷奶奶说了,不单是我,便是爷爷奶奶也不肯让你再见这位江少爷的。更有甚者,从此以后你都别想再到山房来住了。” “你!你!你混蛋!”敏珠简直被他气糊涂了脑袋,一面哭,一面泣道,“你就是因为找不到宛姐姐,你才要来拿一仁出气。何苦来哉,又不是我们两个使你离的婚,你自己做下的措错事,自己不思量,倒会折腾别人。你快将一仁放了,若不然,我告到宛姐姐那里去,叫她以后再不理你了。” 她这般一说,正中容绍唐下怀,强忍住笑道:“那正好,我就等着你告诉她呢,告诉她,她的姨弟在山房里做了坏事,叫我抓个正着,我倒要看她怎么跟我解释。” “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敏珠眼见他还没有放人的意思,气急败坏起来,立时就要去找宛春。 容绍唐恐她不知宛春去处,少不得刻意提点她道:“我也不怕你跟我开玩笑,你的宛姐姐如今就在镇守使署住着,江家少爷我可以暂不对付他,不过若是连你的宛姐姐都解释不清楚,就别怪我对他不客气了。” “哼!你且等着!” 敏珠气呼呼地一甩帕子,唤来疏篱秋芸便道:“给我取信封来,我要写信寄去上海。” 容绍唐见她果然上当,松了口气,招一招手叫来沈岸仔细叮嘱道:“不要亏待了江少爷,亦不要太善待他,务必要等到宛春来再给他放出来。” 沈岸到此时方知他的用意,背着人不由竖起了大拇指,又道:“六少,您这一招实在是高明啊。” 容绍唐苦笑一声,心里直叹这算得什么高明呢?哪里有人因为要见所爱的人一面,不惜使出阴谋的手段来?都怪他之前错的太多了。 好在这些错误马上就可以有机会弥补起来,他想着敏珠的信不过三两日便可到上海,从上海到南京又需三两日,最多一周的时间,宛春便可来到这里,趁着这功夫,他总要给她一个惊喜,遂让沈岸依着宛春的喜好去采买些花来。(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八章 回去 沈岸哪里知晓宛春喜欢什么,少不得还得回去问容绍唐,容绍唐思量半日,亦想不到她钟爱的是什么花,最后转而心念一动,却道:“不然就买些草药来,她很喜欢侍弄那些东西。” 到时候叫人将后山都收拾起来,隔成许多的药田,她喜欢种什么,他便给她种什么,待得药田里的草药都长起来,他们复了婚,又有了孩子,带着孩子穿梭在药田里,必然也是一道十分惊艳的风景。 他痴痴想了一回,待得回神,方思起宛春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没了,登时一腔热心终转淡,黯然地垂下头去。 且说敏珠为救一仁心切,起先还要写信去上海,写到一半看得信上斑斑点点,全是自己的泪痕,气恼地三两下将信撕掉,胡乱擦了一把泪珠儿道:“走,我们去上海。”便于当天下午就带着秋芸启程出发了。 她经一天一夜的火车到达上海,不待耽搁,一下火车就即刻租赁了车子奔赴镇守使署。 镇守使署的守门人头一回看见她,因她是个姑娘家,倒未曾不想,便使人去告诉宛春,说有个叫阿九的小姐要找她。 宛春正同清醒来的仲清说着家务事,闻说敏珠来了,又惊又喜,忙让人请她进来,自己带着秀儿便也赶下楼去。 姑嫂两人多日未见,再见面宛春心中多少有些感慨,还不待说什么,便见敏珠扑到她的怀中,哭道:“宛姐姐,你要救救一仁呀。” 宛春一愣,忙扶住她的肩问道:“阿九,你说清楚,一仁怎么了?” 敏珠遂将容绍唐拿住一仁,怀疑他是李家奸细的事说了,宛春听罢,心头一阵阵的酸涩。 前番他连着几日的守在镇守使署,她还以为他真的有几分诚意,想不到三五日一过,人就没个影儿了,她嘴里说他不来才好,心里多少还有些介怀。没想到,敏珠这一次来,竟然告诉她,他把她的姨弟当做李家奸细抓了。 呵,真是好笑至极,李家若真是想在容家放一个奸细,她只要答应他的复婚不是更好吗?何须再费心神,送一仁过去? 亏得他说得出口。 宛春心里不觉也有些生恼,敏珠说完了话,正急等着她的回答,见她不做声,不由催促几句:“宛姐姐,你究竟要不要救一仁呢?再不救,六哥真要把他当成个奸细处置了。” 宛春让她催得也不敢担保容绍唐不会这么做,便道:”你容我去跟我姐姐说一声,再和一道回南京向你六哥解释。” “好,好,我等你,宛姐姐。” 敏珠见她答应,心里方吃了一颗定心丸,乖乖坐在楼下等着宛春。金丽在二楼瞧见她,好奇的将她打量几眼,一看宛春上来,便问她道:“宛姐姐,那是谁家的小姐?” 宛春浅浅笑道:“那位便是我说的,在容家极好的朋友——九小姐容敏珠,年纪大概比你要小一些。” “是吗?那我下去跟她打声招呼。”金丽嘻嘻的笑,忙跑下去见敏珠。 宛春望着她活泼的背影,轻摇一摇头,转身进了屋便同仲清说起这件事来,仲清道:“你回去一趟把话说清楚也好,不过一仁那个孩子平日里看着老成,怎地做事这般不小心?纵然他与九小姐有情,也需得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才可成婚,怎可如此鲁莽的就上门去同人家小姐约会?你是知情人,倒也不劝劝他。” 宛春道:“我何尝不劝过呢?不过感情之事,向来由天注定,非我所能阻止,这事呀还只是个开始,我担心将来阿九和一仁未必能走到一起去呢。” “那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不说宛春,仲清对于这一桩婚事亦是不大看好。好在她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已可以下地行动了,寻常也可抽出点空子来处理三两桩公事,这会子敏珠既是找上门来求助,救得又是自家姨弟,她没道理拦着宛春不让去,故而叫宛春多带些人,速去速回。 宛春便拣选了秀儿和李桧两夫妻,并庄起等两三个侍卫,随同敏珠一道回南京。 金丽在楼下同敏珠手拉手说了许多的话,这会子看她们要走,忙道:“宛姐姐,我也跟着去吧。” 宛春笑点一点她的鼻尖:“你还有要事在身呢,我不在这里,你须得留下来替我照看一回二姐姐。” 金丽闻说,嘟了嘟嘴,果然不闹着跟她走了。 敏珠出了门来,同宛春坐上车道:“她是你姑母家的表妹?性情同你很不一样呢,不过,她很惹人喜欢。” 宛春失笑一声,握住她的手道:“金丽性子很活泼,往后要是有机会,你可以再到上海来,我叫上她,咱们一同去看戏。她很喜欢看戏,说起戏来比说书先生说的还好。” 只是敏珠如今哪还有心思研究戏曲上的事情,一腔愁绪俱都绕在了一仁身上。 且说她们两个紧赶慢赶的,终是在隔日下午到达了玉兰山房。容绍唐在山上早早别接到了山下的消息,说她们已经进了城,便使人将屋子里外再次的打扫一番,自己也整理了衣袖,专一等在山房,候着宛春的到来。 一别数月,山房上的玉兰花开得越发茂盛,招摇的飘在枝头上,仿佛被人从云端采撷下来的一蓬蓬小小的云朵。 宛春跟着敏珠,犹如在云海中穿行,不多时到得楼前,敏珠便道:“六哥就在楼上呢,宛姐姐,我们进去找他。” “哦,好。”宛春轻轻呼了口气,自己也不知这无来由的紧张出自哪里。想着一仁不过是为了见敏珠才来此地,毕竟没做过什么坏事,便力劝自己不要担心,方缓一缓心神,同敏珠进楼中去。 楼上,容绍唐早已在窗户后面见到了她的身影,目光轻柔的一如那枝头的云朵,几乎要将楼下的那个人儿包围住。 眼看她和敏珠进楼来,容绍唐便也整理了衣服从楼上下来。 宛春听见脚步声,不自觉仰起头来,见得他穿着家常的一件黑西裤,配着白衬衫,白衬衫上解了顶头的一粒纽扣,似是十分悠然的模样。 她打量着容绍唐,容绍唐亦将她的全身收在了眼里,瞧她身上穿着一件十分简单却大方秀丽的白色连衣裙,腰摆上嵌着一朵米黄色的蝴蝶结,越发显得腰肢轻软,不盈一握。(。) 第四百二十九章 错误 他们夫妻自承德一别后,已经数月未曾见过面了,此时再见,彼此心中都有些感慨万千。 容绍唐从楼上下来,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宛春,细看她容颜比之从前竟憔悴了些许,想是这些时日过得不甚安宁,心里愧疚更甚,便先开了口道:“我等你许久了,宛儿。” 宛春不想同他闲话,微微冲他点一点头,遂道:“六少,闻听你与我的姨弟一仁闹了些误会,我此番来就是为了同你解释清楚,希望六少可以放了一仁。” “一仁的事情稍后再说。”容绍唐摆一摆手,便问宛春和敏珠,“你们来时路上吃过饭了不曾?若是没吃的话,正好厨房里头我已叫人预备下了,你们先坐下来吃过饭再说。” 宛春看着他老神在在的模样,心里不觉有些烦躁,便匆促说道:“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耽搁在这里,解释清楚后我就带一仁走。” 容绍唐轻轻抿起唇,沉默片刻,却向敏珠等人道:“阿九,你此行辛苦,先带着你的人回去歇一歇,秀儿姑娘也跟着去休息一会子吧,我这里同你们四小姐还有些话要单独说。” 敏珠和秀儿俱都下意识的去看宛春的神色,宛春面上一愣,正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向秀儿她们挥一挥手道:“你先去九小姐那里等我,待我说完话再来寻你们。” “是。”秀儿正为了他们夫妻的事情大伤脑筋,可喜这会子她们肯坐下来说几句私心话,也不愿留下打搅了他们,忙跟着敏珠走开了。 屋子里一时只剩下宛春和容绍唐两个人,容绍唐示意宛春坐下说,又道:“坐了那么长时间的火车,定然累了吧?我给你倒杯水来喝。” 宛春坐下来摆一摆手,推却他的好意道:“不必了,六少要同我说什么尽管说吧。” 她言辞间极尽客气,容绍唐执杯的手暗暗握紧,仍旧自顾自地去为她倒了茶来,端正地放在她面前,含着笑道:“要说的话,一时半刻只怕也说不完,你喝些茶,我们两个慢慢说不好吗?” “我们两个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宛春不由得冷笑:“离了婚便是陌路人,我不晓得陌路人之间能说些什么?” “宛儿”容绍唐缓缓在她面前弯下腰,目光平平地对视着她的双眸,那些日日夜夜里数不尽的相思,道不完的忏愧,在这对视之间,仿佛银河落九天,滚滚的流泻出来。他下意识握住宛春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轻轻地摩挲着道,“我承认离婚是我不是,可你总要给我一个机会,听我解释,如何我三番五次去上海,你都不肯见我一面?” 解释?有什么可解释的吗? 宛春别开目光,淡淡说道:“你不说,其实我也明白的,林家小姐与你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们此前的结合不过是一桩错误,而今你改掉了这个错误,我心里也很理解,自然也就没必要再见面了。” 容绍唐听她冷不丁说起林可如,倒是好一阵莫名其妙,便道:“此事乃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与可如何干?” 宛春冷笑道:“六少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难道你与我离婚,不是为了与林小姐成婚吗?” “我什么时候说要与可如成婚了?这是谁背后胡乱嚼的舌根?”容绍唐露出些微薄怒,捧住宛春的手道,“你不要听别人胡说,我与可如自幼相识,只是很好的朋友关系,既是朋友,又怎会做夫妻?” 宛春道:“男女之间,友情更进一步当成夫妻的不在少数。六少找我来,若只是同我争论这些,那么恕我不能奉陪,我只想解释清楚一仁的事情。一仁他是我的姨弟,亦是敏珠的家庭教师,诚然他是” “够了,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也不想知道一仁究竟是谁。”容绍唐急切的想要挽回与宛春的婚姻关系,哪里还顾得上江一仁?不由出声打断了宛春,“我只是要见你而已。宛儿,我很想你。” “你你故意使计诳我?”宛春真是不敢相信,他抓住一仁,就为了引自己前来,心中不由气恼交加,沉声道,“容绍唐,你可知你这样做,几乎吓坏了敏珠?她身体本就不好,还要为了一仁的事,千里奔波到上海,你就不怕她出什么意外吗?” 容绍唐面露尴尬,的确这样事情他是用了一点诡计,可若不这样,他真不知还要多久才能见到她,故而说道:“阿九的身子经你一年调养已经好多了,怕她路上出事,我也使人偷偷跟着护卫她了。若不是若不是你总不肯出来与我相见,我又何苦要这么做?” “你!你简直强词夺理!” 宛春玉面羞红,甩开了他的手道:“我见不见你都是我的事情,你怎可拿这事去刁难一仁?你快将他放了。” 容绍唐见她生气,情知自己说漏了嘴,忙道:“我自然会放了江少爷,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些话要同你说。” “你到底要说什么?” 宛春极力的想避开他的目光,容绍唐却不管不顾的按住了她的肩膀,硬是要她看着自己道:“你看到我送进去的信了吗?宛儿,我要同你复婚,我们两个重新开始,你不是喜欢药田吗?我叫人把后山都收拾出来了,到时候你爱种什么,便种什么,好不好?” “不,我不会同你复婚,我们结婚本就是错误,离了婚才是正确的。”宛春大摇其头,她历经两次失败的婚姻,又亲眼见识过仲清的不幸,怎么还会轻易地踏进婚姻的牢笼中去?更何况,这个牢笼还是她曾经被困过的。 容绍唐见她想都不想就拒绝了自己,还当宛春在为自己登报离婚的事情生气,便为自己辩解道:“离婚才是一场错误。那时你假借邓宛儿之名,随军行医,我也以为你真的就是邓宛儿,倒没想到那是你的化名”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宛春紧锁着柳眉,直瞪向容绍唐:“你是说以为我是邓宛儿,是另外一个人,所以你要为了邓宛儿同我离婚,是不是?”(。) 第四百三十章 留下 “是,却也不全是。”容绍唐颇为懊恼的挠一挠头,浑似个毛头小子,急躁的不知要怎么表达清楚才好,“后来又因为发生了其他的一些误会,使我误以为你们李家要与我们容家决裂,所以我才会登报声明与你离婚。” 原来是这样!哈,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等荒谬的事。 宛春一时哭笑不得,望着容绍唐的目光,渐渐凛冽起来:“如此说来,若我与邓宛儿不是一个人,你终究还要同我离婚的,对不对?” “宛儿,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容绍唐观她神色不对,正待要解释清楚,却叫宛春一挥手,喝止道:“不要叫我宛儿,你如今看得明白了,那个邓宛儿早死在承德了,我不是她,我是李家的四小姐李宛春。” “宛儿你我”容绍唐张口结舌,他原以为把事情解释清楚了,宛春便会明白他的心思,何曾料到说出来的后果竟会变成这样?他上前便去握住宛春的手,极力拉住她道,“你曾说过的,月亮可叫白玉盘,亦可叫婵娟,不论换了多少名字,它都是月亮啊。你不能因为我喜欢化名邓宛儿的你,就这样同我生分起来。” 宛春挣开他,禁不住连声冷笑:“你怎知那个邓宛儿不是我故意做出的样子,去引你的喜欢?你不是最恶人心叵测吗?那正好,你就当我是那样的人,如此,我们离了婚,你好过,我也好过。” “宛儿,你为何不明白我?”容绍唐急起来,恨不得破开胸膛,把心捧给她看个清楚才好。她当初在承德有没有做样子,难道他看不出来吗?他他不过是错将她对夫婿的爱,当成了初恋一般对待,可可到头来终归不是一样吗?他还是她的丈夫,她还是他的妻子,岂不两全其美? 他用男儿的想法去思量感情之事,倒不料女人的心比之男儿要莫测多了,宛春听他的话,竟还不知错得有多离谱,气冲云霄间,也不耐与他多纠缠,便道:“六少,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了,你要复婚的那个人是邓宛儿,不是我!我这一回来也不是为了同你复婚,既然一仁的事情是你设下的计谋,还请六少高抬贵手,放了他,允我带他出去。” “不,眼下我不会放他。” 容绍唐好不容易将她诱到玉兰山房,哪里甘心这么轻易的就让她们姐弟离开?因见宛春丝毫不曾转圜心意,正着急万分,又恐她当真要带一仁走,便道:“纵然一仁是你的姨弟,也是敏珠的家庭教师,可他一个青年男子,频繁出入敏珠闺房,传扬出去,敏珠以后的声誉可怎么办?” 宛春愣愣看他一眼,道:“一仁品行端正,堪称正人君子,他待敏珠亦师亦友,从未有过逾矩行为。你便是信不过一仁,也该信过阿九的眼光。” 容绍唐道:“阿九的心思你难道不知吗?她分明喜欢那个江少爷,我若再任由她们发展下去,总有一天,他们会闹出丑闻的。” 宛春让他说的气急反笑:“他们男未婚,女未嫁,便是日久生情,传扬出去也是一桩美谈,何来丑闻之说?若说毁人声誉,谁比得上你这个做哥哥的?” 容绍唐瞧她急着为敏珠和一仁辩护,心道她果然知晓敏珠和一仁的往来,不由多说两句:“江家不过苏州一个商户之家,以敏珠的身份,你觉得容家肯让她下嫁过去吗?江一仁明摆着欺负敏珠年纪小,不懂其间道理,故而前来攀高枝,趁着家中无大人,便欲将此事生米煮成熟饭,我拿住他,正要给他些教训,让他趁早死了这条心。” “你!”宛春禁不住气噎,咬了咬唇,恨恨道,“你就那么看不起一仁吗?他们小儿女之间,情比金坚,正是十分美好的时候,为何你要这般棒打鸳鸯?我们两个的婚姻已是不幸,你还要他们的婚姻也不幸吗?你可知,他们彼此都爱极了对方?” “那你可知我亦爱极了你!” 容绍唐亦有些恼火,恼她心思都放在别处上,对待别人的感情十分透彻,唯独对待他的感情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只是他近似于表白的说法,直把宛春吓得呆住,傻傻坐在椅子上,半天也不敢言语一句。 容绍唐深呼吸口气,转身平息了心情,半晌才又转过身来道:“总之,你如今只有两个办法可行,一是你留下,我放江少爷走。二是,你走,我把江少爷经公处理,就说他拆白党。” “容绍唐,你不要太过分了!” 宛春愣愣看他一眼,道:“一仁品行端正,堪称正人君子,他待敏珠亦师亦友,从未有过逾矩行为。你便是信不过一仁,也该信过阿九的眼光。” 容绍唐道:“阿九的心思你难道不知吗?她分明喜欢那个江少爷,我若再任由她们发展下去,总有一天,他们会闹出丑闻的。” 宛春让他说的气急反笑:“他们男未婚,女未嫁,便是日久生情,传扬出去也是一桩美谈,何来丑闻之说?若说毁人声誉,谁比得上你这个做哥哥的?” 容绍唐瞧她急着为敏珠和一仁辩护,心道她果然知晓敏珠和一仁的往来,不由多说两句:“江家不过苏州一个商户之家,以敏珠的身份,你觉得容家肯让她下嫁过去吗?江一仁明摆着欺负敏珠年纪小,不懂其间道理,故而前来攀高枝,趁着家中无大人,便欲将此事生米煮成熟饭,我拿住他,正要给他些教训,让他趁早死了这条心。” “你!”宛春禁不住气噎,咬了咬唇,恨恨道,“你就那么看不起一仁吗?他们小儿女之间,情比金坚,正是十分美好的时候,为何你要这般棒打鸳鸯?我们两个的婚姻已是不幸,你还要他们的婚姻也不幸吗?你可知,他们彼此都爱极了对方?” “那你可知我亦爱极了你!” 容绍唐亦有些恼火,恼她心思都放在别处上,对待别人的感情十分透彻,唯独对待他的感情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只是他近似于表白的说法,直把宛春吓得呆住,傻傻坐在椅子上,半天也不敢言语一句。(。) 第四百三十一章 大忌 “岂止是说不得啊,简直是大忌啊!” 沈岸禁不住嗟呀一声,拍着手道:“六少啊,六少,你真是功败垂成呀!” 说得容绍唐越发摸不着头脑道:“怎地是功败垂成?” 沈岸失笑道:“不是我冒犯,而是六少你在军事谋略上诚然是个天才,可在儿女情长上比之那刚出茅庐的小子真是差不了多少。但凡再平庸的女子,在心理上也不愿承认自己的平庸的,都希望自己是最独特的那一个。六少奶奶其人,无需我多说,六少自然明白,她那般身家那般模样,坐观周围,几乎无人可出其右,自然不甘心当她人替身,哪怕那个人是她自己,她心里也是极为难堪的。六少你避着这个话题还来不及,如何还颠儿颠儿的跑到六少奶奶面前,特意提及此事呢?莫怪六少奶奶不愿答应复婚,她心里认定你是为了邓宛儿离的婚,就由你说到天边儿去,这也是改不了的事实。你虽在心里庆幸邓医生就是六少奶奶,可在六少奶奶眼里,却万分担忧,如那位邓医生不是她,你是不是依然会离这个婚?” “我”容绍唐直觉就要否认,可是细细想来,他的离婚声明不就是最好的回答吗?若宛春不是邓宛儿,如今倒当真是不必复婚了。 难怪她陡然间会生那样大的气。 容绍唐后知后觉,暗骂自己真是愚蠢至极,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下好了,旧账还没算完,竟又添了新账,心里极是懊恼,便道:“事已至此,可还有挽回的余地?” 沈岸瞧他说不出话来的模样,暗里偷笑一回,见问忙就道:“任何事情都会有转机的,六少说了便说了罢,而今要做的不过是怎样使六少奶奶回心转意。” “这话说起来容易,你可知做起来的艰难?”容绍唐没甚好气的瞥了沈岸一眼,负手道,“我方才要不是用江一仁威胁她,她只怕连今晚都愿留下的。” “你你还威胁六少奶奶了?” 沈岸苦着脸,直替他惋惜:“六少,你真是一波不平,一波又起啊。明知六少奶奶回来就为了江少爷的事儿,您还借此威胁她?你这你这叫六少奶奶怎么肯答应同你复婚?” “这不是话赶话,赶上去了吗?” 容绍唐摸一摸鼻端,他是少年初识情滋味,在感情面前,任他再机智多谋,也变得无知无畏起来,只为了要留住宛春。 沈岸也知他从前甚少在感情之事上下功夫,纵然外界都说林家大小姐与容家六少爷往来亲密,可是作为容绍唐的心腹,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个少爷之所以肯尽心尽力的帮着林大小姐,无非是看在两人为知己好友的份上罢了。若当年他二人真有个什么情意绵长,又哪里会闹出“邓宛儿”的事情来?便道:“反正啊六少奶奶今晚也是走不成了,您也别逼迫她太紧了,不如叫她休息一晚上,明儿一早咱们再想法子说服她吧。” 容绍唐点了点头,同沈岸自回去歇息了。 宛春留在楼上,气了半晌,恼了半晌,又羞了半晌,因未能见到一仁,无奈只好暂且留在玉兰山房。她恐容绍唐再折返回来说那些不尴不尬的话,遂起身便往星苑去找敏珠同宿。 守在楼下的警卫,见她出门,提溜着小心,寸步不离跟在她背后,直望着她进到敏珠的屋里去,才放了心,继续在星苑外头守起来。 敏珠正不知宛春同容绍唐谈得如何了,见她回来,忙迎上前去拉着她的手问道:“宛姐姐,六哥怎么说?他何时放了一仁?” 宛春拍一拍她的手背,倒不好同她言明一仁受的这一场无妄之灾乃是因她而起,便宽慰她道:“你哥哥只不过是要吓唬吓唬你们两个罢了,你且放心,要不了两日他便会放了一仁。” “还要等两日?这是为何?”敏珠大为不解,“难道还有什么误会没有解开吗?” 宛春勉强笑着摇一摇头道:“一言难尽,总之你先听我的,尽管安心,我必让一仁安然无恙的回来。” “那那好吧。”敏珠是个聪明人,一见宛春遮遮掩掩,分明有难言之隐,想着江一仁毕竟是宛春的姨弟,她既说没事,那便是没事了,也就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姑嫂两个奔波回来,着急要救一仁,是以都不曾吃饭,这会子心事皆安,敏珠便叫疏篱和秋芸两个去端饭菜来,同宛春主仆一道稍稍吃了些,方各去洗漱安歇。 翌日清早,容绍唐从客房赶来,因在星苑外头问警卫宛春和敏珠两个醒了不曾,警卫道她二人一早就去后山了,容绍唐便也赶往后山。 沈岸随侍他左右,想到敏珠,倒是有个主意道:“六少还不找九小姐从中调停呢?九小姐与六少奶奶感情固然很好,可始终与六少您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有斩不断的血缘关系,九小姐多少都会替您着想一些。” 容绍唐道:“我亦曾想过要阿九为我说情,可是我已抓了江一仁在先,只怕这会子阿九心里恼我还来不及,又岂会帮我?” 沈岸笑道:“这得看您怎么同九小姐说了,当初您抓一仁少爷的目的,便是为了引六少奶奶出来,如今目的既已达成,不如将实话告诉了九小姐,九小姐必会体谅六少您的苦心的。” “这样当真行得通吗?” 沈岸点头道:“您就信我这一回,保管行得通。” 他简直要成了容绍唐的情感咨询专家,容绍唐思忖半晌,不觉笑了一声道:“话说回来,重山,你这同女人打交道的主意都是跟谁学来的?” 沈岸哈哈大笑,拍着手道:“不怕六少笑话,我往常说男儿就该在风月场中享受几回,可不是白说的,这些可都是我在风月场所交女朋友得来的道理。” “风月场中得来的到底只怕在宛春和敏珠那里行不通。”容绍唐见说,倏尔又有些迟疑。 沈岸便道:“世间最了解女人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自己。所以说,六少,你信我的话准没错。”(。) 第四百三十二章 烦乱 容绍唐见他拍着胸脯,说得言之凿凿,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暂且听信沈岸一回。 二人赶到后山那里,宛春正在药田中忙碌着,她多日不在玉兰山房,药田疏于料理,许多药草都已干枯凋零了。虽然后来容绍唐着人重新将后山收整一番,可到底是“回天乏术”,宛春直觉心疼得很,是以也不假于他人之手,自己亲自挽了衣袖拿着花锄去将药田中的杂草一一拔出。 敏珠身子不大好,便坐在树荫下看着她和秀儿疏篱等人忙活,陪着她说说话。 容绍唐错眼瞧见药田中的人影儿,忙也把袖子捋起来,走下去到宛春的身边道:“我来吧,你要做什么,尽管告诉我。” 宛春扭过头去,且不理他,见他靠近,便往一侧里走了两步。 容绍唐微微苦笑,盯着她看了片刻,见她只管锄草,遂也弯下腰来,伸出手不做声的跟在她身旁拔草。 他虽是行伍出身,可到底是世家公子,何曾做过拔草的差事?兼之药田中许多药草都带着荆棘倒刺,他拔一棵草,倒要被扎好几回。嘴上不愿喊疼,可是进度却明显慢了下来。 宛春余光中瞧见,暗中嗤笑他当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儿,心里却又深觉解气,便当做看不见的样子,仍旧在前头走着。 反是秀儿心细,一看容绍唐的手背上满是一缕一缕的血痕,不由低声惊呼道:“六爷,您快别干了,仔细伤口再划深了。” 容绍唐摆摆手,起身谢过她道:“不妨事的,秀儿姑娘,这点子伤算的什么呢?想当初在战场上,子弹几乎当胸而过的事情都有呢。” 他一说,宛春在前头不自觉就想起他在白桦林时受的那一枪,那时她当真怕他要活不成了,若非三哥来得迅疾,这会子两个人只怕再不能相见了。 一念及此,宛春浑然无觉的就停在了那里,任由容绍唐追赶上来,见她原地站着不动,不由关切道:“可是锄的累了?还是交给我吧,你去同敏珠坐下歇会子。”说着,就要去拿宛春手中的花锄。 宛春闪身避过他,也不知自己在烦乱什么,便将花锄在手中握紧,默不作声地往回走,路过秀儿身边,却道:“不做了,我们回去罢。” 敏珠看她们回来,忙也站起来:“宛姐姐,都锄完了吗?” 宛春摇摇头道:“日头越来越高了,怪热的,且先回去吧。”遂急急迈着步子走开。 她一走,容绍唐也没了拔草的心思,只留了两三个警卫,便也追着宛春而去。 敏珠稍慢一步跟在宛春后头,正不知她因何故突然就不愿意锄了,便见的容绍唐从她身后追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道:“你跟我来。” “哎?” 敏珠有些意外,情不自禁地跟着容绍唐走至一旁道:“六哥找我什么事?是不是我的家庭教师可以放出来了?” 容绍唐嗤笑一声:“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那江家少爷到底是不是你的家庭教师,你心里想必比谁都清楚。 敏珠不料他的话说得这么直白,脸上阵阵羞红,捏紧了帕子道:“谁要瞒你来着,只不过一仁说了,我们都还是学生,一切都以学业要紧,要等到我毕业才可谈婚姻大事呢,偏你厉害,这么早就发现了他。” 容绍唐冷笑道:“我若不发现的及时,只怕你们铸下大错还不自知呢。也罢,也罢,我叫你来也不是为了追究你们两个人的事,只不过是有些事要拜托你。” 因他说不追究,敏珠心里又是惊又是喜,忙道:“六哥有何事要拜托我呢?” 容绍唐遂将为何拿住江一仁,又将要她去宛春面前求情的话说了,道:“若是妹妹为我办成此事,我必会保江少爷全身而退,且往后再不阻止你二人往来。” “这” 敏珠不料他如此实诚,亦不料他对宛春的感情竟到了殃及池鱼的地步。不由得思忖片刻,指尖轻动,禁不住绕一绕帕子道,“这恐怕我去说情也不行,宛姐姐昨儿屋子里的灯直亮了半宿,想必正恼得很,我的话恐她未必听得进去。” 容绍唐道:“你与她最为交好,如何她不听你的话?” 敏珠好笑道:“再好的朋友,也不可能事事都听从对方的呀。” 容绍唐大感失望,暗骂沈岸竟会出馊主意,敏珠一个小孩子,能指望得上她什么呢?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敏珠抬眉看他哥哥的面上几经变色,一时新鲜,禁不住以帕掩口笑了几声,过不多时,却道:“不过,我的话宛姐姐虽然听不大进去,有一个人的话她却必然肯听的。” “是谁?”容绍唐骤然一喜,忙握住敏珠的手道,“还有谁可以说动宛儿,好阿九,你快告诉我。” 敏珠笑道:“那人就是祖母呀。” “祖母?”容绍唐有些困惑,“祖母与宛春之间感情很好吗?” 敏珠道:“不是感情好与不好,而是祖母与宛姐姐很有的话说。自宛姐姐进门,祖母就一直高看她一眼,寻常年节的赏赐,宛姐姐的也总与她人不同。且宛姐姐的药田惯常不许人触碰,但每逢收获之际,却都会采摘些品相好的良药送去给祖母。六哥您想啊,祖母当年亦是遵从父母之命和祖父成的婚,情形想必与宛姐姐差不离,她说的话,宛姐姐必然也可听得进去。” 徐氏与宛春的交情,容绍唐因见她二人的时间较少,倒曾未得知,这会子有敏珠提点,便将手掌儿在手背上一拍道:“好,那就请祖母过来。”遂回身叫上沈岸,吩咐他去往容家老宅一趟,请老夫人徐氏上山坐坐。 沈岸领命去了,待得晌午时分,果然来了一辆车,直开进山房院中。 容绍唐只当是徐氏到了,忙带着人前去打开车门,谁知车门一开,倒从里头走出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是他的祖父容国钧。(。) 第四百三十三章 奶奶 容绍唐当即吃了一惊道:“爷爷怎么来了?” 容国钧从车中下来,拄着拐杖站稳身子,瞧他头一句就说的没大没小的,不由斥道:“怎么,这地方不许我来不成?” 容绍唐忙摆一摆手道:“孙儿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奶奶她老人家怎地没来” 一侧里,另一扇车门也打开来,徐氏正从里头走下车子,闻说,便笑道:“我在呢。”说着,搭扶着一个小丫头的手,直走到容国钧身畔道,“也是巧了,你今日使人去请我,恰逢着你祖父他闲赋在家,听说就同我一起到山房来了。” 容国钧道:“往常我们叫你来看我们两个老的,你都不老,今儿是怎么了,特特的使人接我们来?可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呀。” 容绍唐也不曾料到请了一个还捎带了一个,不过他也正有话要对容国钧说,便将容国钧同徐氏请进屋里坐下,徐氏便笑道:“你不会无缘无故就叫人接了我来,说吧,是什么样的事让你做这么个大阵仗?” 容绍唐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祖母。”遂将求她劝住宛春的话说了。 徐氏低低掩口一笑:“原是为这个,难为你想起我来。”便坐在那里想了一想道,“今儿是七月三十,正好为地藏王菩萨生日,原先七月十五的时候我便打算上山来礼佛,无奈十五那天家中事务太多,老五媳妇又临近生产,老大媳妇忙不过来,是以我就没有上来,逢着今日天气不错,去叫宛春那丫头来,陪我上山走走罢。” “哎。”容绍唐欢喜答应一声,忙让人去知会宛春。 宛春正同敏珠坐在一处,闲看着一本志怪传奇,闻听徐氏好容国钧来,姑嫂两个均是一怔,敏珠当先反应过来,喜之不尽的拉住宛春的手道:“快走,咱们两个去见一见爷爷奶奶。”便未经宛春同意,将她拉到客厅里来。 两个人各自同徐氏和容国钧问了好,容国钧淡淡看了宛春一眼,见她比之前番清瘦些许,想来离婚一事对她的打击甚大,心里不由就嗔怪起容绍唐来。 徐氏倒一直都微笑着,眼看她们姑嫂两个手牵手并肩进了门,好得几乎就是一家姊妹,心里着实欣慰,便将敏珠唤到身边,又握住宛春的手道:“我今日上山进香,路过这里,闻听你也在山房之中,心里十分开心,就进来看看。不知你可有空,陪我去山上走走?” 宛春未曾怀疑,她对于徐氏一直视为自家祖母,既是祖母相邀,她岂有不答应的道理,便点了一点头道:“我今日也无甚要紧事,奶老夫人要是上山的话,我自然可以陪侍左右。” 徐氏一笑,握紧她的手道:“你虽然与绍唐离了婚,可是奶奶二字不单单以亲情论之,便看在我的年纪上,你叫我一声奶奶也没甚要紧,不必见外叫我夫人。” “是,奶奶。”宛春不大好意思地低下头,徐氏观之可爱,便领着她要走。 敏珠自然也要跟着去,身后容绍唐瞧见,忙不迭叫住她道:“”阿九,你回来,爷爷有话要同你说呢。” 容敏珠听闻,心头咯噔一跳,还当是自己与江一仁的事被捅了出来,当即站住脚,不敢再要与徐氏她们一道出去了。 且不说容绍唐叫住敏珠所为何事,单道宛春搀扶着老夫人上了山,山上的尼姑因未曾接到容家消息,是以并不知她们二人会在这会子进香,忙都齐齐出来迎接她们。 徐氏笑说不必客气,单留着庵中住持闲说几句话,又道:“那日我叫人送了香油钱,不知用完了不曾?” 住持笑道:“施主善心,捐的香火钱足够一年用的,这会子还不到添的时候。” “若是少了,务必使人告诉我去。”徐氏点一点头,远望着庵中一株老梅树长得越发枝繁叶茂,因过了梅雨季节,满树都结着黄色的梅子,望之喜人悦目,倒是个好兆头。 一时住持使人去了香来,徐氏便携着宛春在香堂中跪拜几回,燃好香方在住持引领下到后院稍事歇息。 路上徐氏带着宛春一面缓步慢行,一面道:“听阿唐说,他想要和你复婚,不知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宛春情知老夫人带她上山,还特意支开了敏珠,必不是进香那么简单,这时听她开门见山,便道:“不瞒奶奶,我心里是不愿复这个婚的。” “哦?是为了什么不愿意,是恼阿唐他擅自登报声明吗?” “不尽然是。”宛春微微笑着摇头,挽住她的胳膊道,“起先我的确生气他登报声明与我离婚,后来时日长了,又经历了许多事,倒是看明白了一些。这一桩婚事说起来并不算美好,我与六少婚前没有感情基础,全凭两家大人做的主,这便也罢了,婚后又颇多隔阂,二人两不相见,越发过得不成体统。后来虽偶然起了一段情缘,可到底有缘无分。再则,我们容李两家说不好听些,是世敌也不为过,一时的利益联盟管不了一世,既然迟早都要成敌,倒不如趁早挥刀斩乱麻。” 徐氏叹她小小年纪,心思竟如此细腻沉稳,果是经历过风雨的模样。她轻声叹息口气,拍一拍宛春的手背,示意她到石桌旁坐下,那石桌周围遍植了许多稀世花木,人置身于其中,不觉奇香袅袅,别有一番景致。 徐氏坐下来道:“这里是我从前常来的地方,阿九打小身子不好,都说难养得很,我和雷霆都不信这个邪,一面延医问药,一面带着她到山上礼佛祈祷,或许是佛祖显灵,总算保的她平安长大。只不过,长大后的阿九却被我和雷霆宠惯得不太像样,也就你同她走得亲近些。” 宛春笑道:“阿九不过是孩子脾性,心地还是善良的。” 徐氏道:“是啊,她是个好孩子,你也是个好孩子。听说你们李家亦是信佛的,可曾听过佛经?”(。) 第四百三十四章 妻子 宛春摇一摇头:“听母亲说,祖母是个信佛的人,素来喜静,常念佛经,不过自祖母故去之后,家中就不再听闻诵经声了,且她故去的时候我的年纪还小,是否听过佛经也不大记得了。” 徐氏道:“没听过也不妨事,我方才让你叫我一声奶奶,不如我给你说个佛经,如何?” 宛春含笑道:“奶奶愿意说,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我洗耳恭听呢。” 徐氏一笑,便缓缓道来:“这个佛经乃是释迦牟尼讲给他的座下弟子听的,今人译来叫做商人的四个妻子。说从前有个商人,娶了四个妻子,第四个妻子深得商人的喜爱,不论坐着站着,商人总与她形影不离;第三个妻子是商人经过一番辛苦才得到的,商人也常常在她耳边说些甜言蜜语,但到底不如对第四个妻子那样宠爱。第二个妻子与商人也经常见面,互相安慰,宛如朋友,只要在一块就彼此满足,一旦分离便会相互思念。而商人的第一个妻子,简直如同婢女一般,家中一切繁重的劳作都由她担任,她身陷各种苦恼,却从无怨言,哪怕她在丈夫的心中几乎毫无地位。有一天,这个商人要出城远行,考虑到旅途十分的辛苦,便想要选一个妻子陪伴着自己去。他去问第四个个老婆,第四个妻子说,我才不陪你去,你自己去吧。商人无奈,便去问第三个妻子,岂料第三个妻子说,我是你抢来的,又不是情缘嫁给你的,我也不跟你去。于是商人又去问第二个妻子,第二个妻子说,我不能忍受风餐露宿之苦,所以我最多将你送到城外。商人最后没有法子,这才想起来还有第一个妻子,于是就去问第一个妻子,你愿意陪我出城远行吗?第一个妻子说,我离开父母,委身于你,不论苦乐或生死,都不会离开你的身边,不论你去哪里,走多远,我都一定陪你去。商人平日疼爱的三个妻子都不肯同她去,唯有第一个妻子愿意,是以他不得不携带决非意中人的第一个妻子,离开都城而去。你道这是为何?” 宛春轻轻蹙眉:“结发夫妻总要比半路夫妻情深些。” 徐氏笑的摇头:“孩子,你忘了么,这是个佛经故事,佛经中道理不会这般简单的。那个商人他要去的地方乃是死亡世界,拥有四个妻子的丈夫,其实是人的意识。第四个妻子,是人的身体,人类疼爱肉体,不亚于丈夫体贴第四个妻子的情形,但如果摩天大限来临,生命终结,灵魂总会背负着现世的罪福,孤单寂寞地离去,而肉体轰然倒地,没有办法陪着。第三个妻子是人间的财富,不论多么辛苦储存起来的财富,在人死之时都不能带走一分一毫。而第二个妻子则是人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朋友,人活在世上,与亲朋好友间互相疼爱,难舍难分,死神当头的时候,他们亦会哭哭啼啼,将死去的人送到郊外的墓地,在那之后,要不了多久,活着的人便会渐渐淡忘死去的那个人,继续过他们各自的生活。至于第一个妻子,则是人的心,和我们形影不离,生死相随,它和人的关系最密切,但往往人最易忽略的便是那颗心,反而全神贯注于虚幻的色身。宛春,你知道吗?阿唐便是你的那颗心。” “奶奶” 宛春想不到在这样一段冗长却深情的佛经故事背后,还有如此多的寓意,更想不到徐氏居然会将容绍唐比作她的心。 她难道要说自己忽略了容绍唐吗? 可是,明明这一切的开始,都是容绍唐先主导起来的啊。明明是他舍弃了第一个妻子。 宛春有些不理解徐氏的用意,徐氏浅浅露出笑痕道:“我不是在偏袒阿唐,而是想把话同你说的明白些。宛春,你可知,阿唐和阿九是如何没有父母的?” 宛春道:“曾听闻些,据说是二人战死在沙场上了。” 徐氏摇摇头:“那是对外的说法,其实不然。” 怎么,这样的事情还有内幕吗? 宛春有些好奇地望着徐氏,徐氏轻轻坐直了身子,两只手儿搭在石桌上微微地扣成一团:“人都说容家代代出情种,雷霆是,昌宗是,我原以为绍唐不是,想不到他如今亦走了他祖父和父亲的老路子。其实这件事,容家只有三个人知悉,绍唐的父亲不是战死,而是殉情而死。当年绍唐的父亲昌宗领兵南下伐吴的时候,绍唐的母亲照清便随军跟着他一起到了海宁,不料在进海宁的时候遇上悍匪,昌宗救援不及,眼睁睁看着照清为免成人质,投河自尽而死。他愤怒之下,在海宁连杀悍匪十二人,领兵一举从水路攻进了海宁,为容家顺利打开了南下的门户。可是此役之后,昌宗便一病不起了,我们为他延请了许多名医,也不见他好起来,在照清故去后不到三年,他就跟着去了。因他死的实在是可怜,雷霆心中悲痛,不忍他落下殉情的名声,是以才对外宣传他是杀敌力竭而死。” 宛春不自觉掩住了口,关于容昌宗和蔡照清的故事,她是嫁到容家之后才听山房的人说起过。都道那是极为登对的一双夫妻,可谓郎才女貌,说到最后无人不叹一声可惜,可惜两位早早地故去,只留了一双小儿女在人间嗷嗷待哺。她初时听闻,只觉敏珠着实堪怜,倒未曾想过少年失怙的容绍唐会如何。 而今冷不丁听到这则内幕,心里堵塞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徐氏望一望她,亦红起了眼眶道:“昌宗是雷霆最喜欢的一个孩子,脾气样貌都随了他,他领兵的时候总爱把他带在身边,所以昌宗的本事历来要比他两个兄长大一些。他这一别,我和雷霆可谓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说不难过是假,可再难过,明面上也不敢让人看出端倪来。幸而昌宗一脉还有阿唐和阿九在,阿唐那孩子活脱脱就是昌宗的翻版,不怪雷霆在孙子辈中总是偏爱他多些,我亦偏爱着他和阿九。正因为偏爱,所以我知道他兄妹两个所有的喜乐,你别看阿唐和阿九表面看去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实际上他们兄妹的某些喜好几乎如出一辙。譬如都喜欢玉兰山房,譬如都喜欢你。”(。) 第四百三十五章 凌霄 她目光如水,柔柔看着宛春。 宛春含羞,默不作声垂下头,脸上似是火灼一般,热辣得厉害。 徐氏轻轻地笑,看着她身侧里一树凌霄花倒挂金钟一般的挂在她的头顶,人映在花木中,别提有多娇媚。这倒让她想起她初初嫁到容家的时候,亦是在七月凌霄花开放的季节,只可惜她蒙着红盖头未曾见过容家院中的那一树凌霄花开得是如何绚丽,不过在别人耳中听说,她嫁来的前夕,只在一夜间,凌霄花便全都开了,是以府里都叹是个千载难逢的吉兆。 往后的日子似乎的确也应了吉兆一说,婚后夫婿对她很好,儿女对她也很孝敬,若非她有一日收拾屋子翻到了一件珍藏已久的旧物,恐怕她至今都以为,自己这一生都过得很幸福。 昔年她也曾想过愤恨,也曾想过要去质问他,为何不爱她,却又要娶了她。可是待得听人说,那个美丽端庄的女子已不幸病逝的时候,她所有的恨和嫉妒仿佛在一夜间都消失殆尽了,天知道当初她有多惧怕,惧怕深爱着那个女子的他会从此一蹶不振,更惧怕从今往后自己的地位永远要在那个死去的女子之下了。 反是她的丫头来劝她,死去的人已经死了,可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只要活着,便有希望。 她思来想去,深以为自己倒不如一个丫头明事理。是的,逝者长已矣,而生者却还要继续生活下去。 只要她活着,陪在他身边的,便一直都会是她。且因为那个女子的病故,从此以后,她知,他的丈夫即便不爱她,也必不会爱上别的女人。 这是否是另一种美满呢? 无人解答她的问题,但如今面对着那个女人的孙女,她却又觉得歆羡起来。 纵使宛春同她一样,都是遵循父母之命才嫁到的容家,可到头来,她终究比她要幸运些。 她及早的遇见了阿唐,在阿唐还没有爱上别人的时候。 她这一生已然成了定局,在数十年间,她读过无数的佛经,最爱的却仍是楞严经第一卷摩登伽女与佛陀弟子阿难的故事,也因了这个故事,她才可从爱的贪念中解脱出来。这一回眼看容绍唐就要陷入爱情中无可自拔,未免他走了自己的道路,徐氏少不得要出几分力气。 她的劝诫不说十分的有效,然在宛春心中,却也似石头入水,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 徐氏见她沉默着不说话,明白点到即止的道理,竟也没有多说下去,恰逢住持着小尼姑来寻她去喝茶讲佛,徐氏便站起身向宛春问道:“你的字写得如何?” 宛春忙也站起来道:“从前倒是临摹过柳少师的字,只是近来疏于练习,不敢拿出手。” 徐氏笑道:“柳公权的字点画爽利,匀衡瘦硬,用来抄经书最好不过。我早之前曾许了人家,要送一本金刚经,阿九那个丫头入夏入冬都惫懒怠动,是以一年多来才为我抄了一半,眼下你既是无事,就劳烦你帮我抄一些,待我去和住持说说话,再来同你一起下山。” 宛春道:“奶奶自去说话,横竖我也无事,抄经书亦不失为修身养性之道。” 徐氏便让小尼姑领了她去斋房,接替敏珠继续往下抄去。 宛春翻开了金刚经,见上头字字簪花,十分秀丽,果是敏珠的手笔,不觉慨叹她师承大家风范,因怕自己会毁了前头敏珠的心血,是以她也打点起十二分精神,仔仔细细端端正正的抄写起来。 不知不觉便到了掌灯时间,门外头一个着灰袍的小尼姑点着油灯推开门进来道:“施主,天色已晚,改日再誊抄吧。” 宛春搁下笔,此前专心太过,也不曾觉得疲累,这会子休息下来,直觉手腕一阵酸疼,就起了身问小尼姑道:“小师父,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小尼姑笑道:“夏季天长,这会子都要到七点钟了,外头还蒙蒙亮呢。” 宛春一惊,倒不知一下午的时光就这般过去了,忙又问小尼姑:“老夫人还在前头讲佛吗?” 小尼姑道:“还在讲呢,这也是她的习惯,每每来不坐到入夜是不走的。” 宛春便道:“”那么,我也去前头听听罢。”说罢,便和小尼姑出了斋房,一同往住持房中去。 不巧走在路上,遇到知客走过来,望见她忙道:“施主可是容家太太?” 宛春道:“太太在房中讲佛法,知客有事要找她吗?” 知客道:“不是我要找她,而是容家的少爷来了,要接你们回去呢。” “嗯?”宛春闻说,不由得愣了一愣,将目光从知客身上腾挪开,直望出了庵门外,但看外头有个男子,挺身而立,瞧身影倒像是容绍唐。 她微微的抿唇,便对知客道:“请同我一起去见容夫人吧。” 二人于是进到禅房中,徐氏正与住处对坐说佛法,说至兴起时倒没发现有人进来,宛春旁听了一会儿,直等到住持将话说完,方道:“奶奶,绍唐接您来了,您这会子要走吗?” “阿唐来了?”徐氏面上露出几许笑意,稍稍的转过身道,“这孩子是越发有孝心了,不过遗憾的很,我这会子还有许多话要同惠真师父说,不如你去告诉阿唐,今晚我不下山了。” “嗯?奶奶不下山了吗?”宛春有些犹疑,倏尔,便一点头道,“那么,我就去同他说,叫他不必等我们,就先回山房去,明儿一早我和奶奶再一起回去。” “不,不,不。”徐氏连连摆手,含笑连声说不道,“先叫阿唐接了你回去吧,山上风大,我在这里住过,倒习惯了,你年轻轻的姑娘家,一个人住在斋房中,怕不适应,再则斋房中也没有那么多被衾了。” “可是奶奶,我”宛春闻听要她自己随容绍唐下山,直觉就要婉辞。 徐氏却笑道:“不必可是了,你就听奶奶一回。”遂让知客送宛春出去。(。) 第四百三十六章 三姐 宛春无奈,只得随着知客出了庵门,门外容绍唐早已静候多时,一见她出来,忙上前道:“这一日在山上还好吗?奶奶呢,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去?” 宛春摇一摇头道:“不必等奶奶了,她还在与惠真师父讲佛,只怕今夜下不了山。” “下不了山?那那你呢你要留在山上吗?” 容绍唐不料徐氏会留在山上,倒有些措手不及,只好怔怔望着宛春。 宛春便又摇了摇头:“不,奶奶叫我先同你回去。” “这”容绍唐心中顿时由阴转晴,明白了徐氏的苦心,便伸出手道,“那就请你同我一起下山吧。” 宛春冲他微微的点头,谢过知客,两个人便一道沿着上山的路折返回去。 因为徐氏常来山中礼佛的缘故,沿山路上都有路灯照明,在夜幕中倒也不觉得黑了。 宛春静默地走在容绍唐身侧,原本她要走快些,可却发现她走得快了,容绍唐便也走得快起来,她慢,他便也放慢步子,总归是不离她左右。如是折腾几回,她走得累了,倒也不想在计较下去,便平息了情绪,不急不缓的走下去。 山路漫长,两个人又都不是哑巴,总不好一直沉默下去。 容绍唐正不知徐氏劝说的如何了,便先一步试探着开口道:“你今日与奶奶在山上都做什么了?” 宛春本不欲搭理她,然而转念间想起徐氏讲的那些话,倒又不忍让他难堪,便道道:“拜了菩萨,抄了金刚经,还听了一则故事。” 容绍唐见她开口,分明是徐氏的劝说有了效果,暗含欣喜,忙又问她:“山上也可听故事吗?是什么故事?” “商人和四个妻子的故事。”宛春说着,未免他继续问下去,便先将那一则故事讲了出来,抑扬顿挫,语音婉转,一如耳畔隐约响起的山涧泉水,清透空灵。 容绍唐听罢,心中亦是十分触动,静静走在宛春身畔,许久方道:“对不起,囡囡。” 宛春目光轻扬,在夜色掩映中,直望到他的脸上:“为何要说对不起?” 容绍唐长长吐了口气,片刻才道:“对不起,我没有认出你。也对不起,会因为另一个你,而冒昧的与你离了婚。更对不起的,是我也做了商人那样的人,忽视了我的第一个妻子。” “呵”宛春咧一咧嘴,直欲想笑,可是容颜未展,泪珠儿却先落了下来。当初徐氏说容绍唐是她的心的时候,她便曾想过,自己何尝不是容绍唐的心呢?那般随着他出生入死,可是他看见的,却永远不是她。她原还以为这辈子都等不来他明白这个道理,却不想会在此刻听到了答案。 宛春哽咽一回,默不做声的扭回头,佯装做是看脚下路的样子。 容绍唐陪侍在她左右,仍继续道:“只恨我遇见你太早,却听得故事太少,懂得道理太迟,以致你受了许多不该受的委屈。是我对不起你!你说得对,你不是邓宛儿,你是李家的四小姐,亦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以前或许是的,可是如今我已不是你的妻子了,一句对不起便已足够,再多也没有那些必要。”宛春忍住心头酸涩,勉强带了笑道。 “不,这些都是我要对你说的话,我希望你都可以听得到,哪怕你不会原谅我也没有关系。” 容绍唐微微苦笑一声,看那无边的夜色,似是帘幕,将他两个紧紧的罩住。若不是顾忌山风,他真希望这条路可以再长些,长到他们这一生都走不完才好。 只可惜,再好的山路,也终有尽头,眼见山房里星星点点的灯光透过了山林照过来,容绍唐握紧了拳,一鼓作气道:“所以,囡囡,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们能够重新开始?” 再给一次机会吗? 宛春静静绞着手帕,思虑半晌,方对容绍唐道:“我二姐姐仲清和姐夫谭汝霖的故事,想必你都已知道了,不过,你可曾知道我三姐姐淑云的故事?” 淑云? 宛春无奈,只得随着知客出了庵门,门外容绍唐早已静候多时,一见她出来,忙上前道:“这一日在山上还好吗?奶奶呢,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去?” 宛春摇一摇头道:“不必等奶奶了,她还在与惠真师父讲佛,只怕今夜下不了山。” “下不了山?那那你呢你要留在山上吗?” 容绍唐不料徐氏会留在山上,倒有些措手不及,只好怔怔望着宛春。 宛春便又摇了摇头:“不,奶奶叫我先同你回去。” “这”容绍唐心中顿时由阴转晴,明白了徐氏的苦心,便伸出手道,“那就请你同我一起下山吧。” 宛春冲他微微的点头,谢过知客,两个人便一道沿着上山的路折返回去。 因为徐氏常来山中礼佛的缘故,沿山路上都有路灯照明,在夜幕中倒也不觉得黑了。 宛春静默地走在容绍唐身侧,原本她要走快些,可却发现她走得快了,容绍唐便也走得快起来,她慢,他便也放慢步子,总归是不离她左右。如是折腾几回,她走得累了,倒也不想在计较下去,便平息了情绪,不急不缓的走下去。 山路漫长,两个人又都不是哑巴,总不好一直沉默下去。 容绍唐正不知徐氏劝说的如何了,便先一步试探着开口道:“你今日与奶奶在山上都做什么了?” 宛春本不欲搭理她,然而转念间想起徐氏讲的那些话,倒又不忍让他难堪,便道道:“拜了菩萨,抄了金刚经,还听了一则故事。” 容绍唐见她开口,分明是徐氏的劝说有了效果,暗含欣喜,忙又问她:“山上也可听故事吗?是什么故事?” 宛春静静绞着手帕,思虑半晌,方对容绍唐道:“我二姐姐仲清和姐夫谭汝霖的故事,想必你都已知道了,不过,你可曾知道我三姐姐淑云的故事?” 淑云?(。) 第四百三十七章 朋友 容绍唐百思不得其解。 宛春冷笑一声:“我说过的,我三姐姐自从被奶娘带去上海之后,李家的人就再未见过她,是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李家的三小姐,她的丈夫又如何能够知晓呢。” “便是不知晓,也绝无害人的道理啊?” 容绍唐是见过李家人的,伯醇和季元都是男儿中出众人物,仲清不消说,是上海数得着的名媛贵妇,再至于宛春,更不消说,亦是绝色无双。想来那位李家三小姐比之她的兄弟姐妹,亦不会逊色到哪里去,纵使没有李家做靠山,单凭她的样貌,也足够找个好人儿了。 可惜他不知,正是因为没有李家做靠山,谢雅娴才一步一步被人逼到绝境里。 宛春至今想来,犹有恨意,便道:“若我说三姐夫喜欢上了别的女人,是以要害死我的三姐姐,你可相信?” “”容绍唐报之以沉默。 宛春咬一咬唇,强忍着愤恨道:“我三姐姐固然是个好人,可是她再好,也比不得赵家二小姐好,赵二小姐有权有势,有容有貌,三姐夫见了赵二小姐,哪里还会想到我三姐姐为他奔波忙碌的辛苦。他想的不过是我三姐姐碍着他与赵二小姐的感情之路,想着若无我三姐姐,他必将成为赵家的乘龙快婿,是以他为了讨好赵二小姐,竟不惜杀了我三姐姐和他们的孩子。” 所以这就是你恨极了赵二小姐的理由吗?因为太恨了,才会在嫁人的时候,叫张景侗发誓一生都不得娶赵家女为妻,让那赵二小姐再做不成张家媳妇的美梦? 容绍唐怜惜的望着宛春,他从不知她的三姐姐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死去,便轻声道:“你的三姐姐若是泉下有知,见你们为她报了仇,想必会很欣慰的。” 欣慰吗?宛春微微摇头,她因为陆建豪和赵纯美,丢了性命,没了孩子,纵然重活一世,让他二人均不得善终又能如何?到底,她的孩子已经死了,死在旧京冰冷的江水里,无论她重活多少世,这都将是她难以忘怀的伤痛。 若是老天亦能像让她重生一样,将她的孩子还给她,她倒宁愿放过陆建豪和赵纯美一条生路。 这些过往每每回忆起来,总像心上放着一块石头一样,压得她几乎喘不起气来。 她慢慢地轻吐口气道:“我同你说这么多,不单单因为三姐姐身世的可怜,而是我要明白告诉你,我惧怕重蹈覆辙,不愿像我两个姐姐那般不幸。” “囡囡我” “你不必多说了,六少爷。我知你曾经是真心喜欢过那个化作邓宛儿的我,可是正因为知道你的真心,我才更加恐惧。设若那个邓宛儿不是我,如今的我该会怎样?如今的你又该如何?”宛春扯一扯唇角,不觉低低的笑,“恐怕眼下站在这里的那个人,就不会是我了。” “囡囡” 久违的钝痛再次遍布心扉,容绍唐不由得握拳按了一按胸膛,到如今方知沈岸所言不虚。 宛春果然在后怕他认错了人的事。 他几度想要解释,张开口却又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 宛春便继续道:“这些日子你为我的好我亦看得到,可是你当真分得清那些是为我还是为邓宛儿吗?我同邓宛儿不一样,我身后有李家,李家之后是张家,而张家与容家自来势不两立,这些道理普天之下的人都懂,既如此,你不如放开手罢,放我回李家去,我可以答应你,即使做不成夫妻,我们亦可以做个朋友。” 做什么朋友?只可思念不可相见的朋友?还是,像个陌路人一样萍水相逢的朋友? 容绍唐无声地冷笑,沉默许久方道:“不,我们不可能做朋友的。”说罢,便将宛春的手一牵,在掌中牢牢攥紧道,“你说的话我都明白,你在怕什么我也明白,我可以放你回李家去,可是囡囡,我们之间不会做朋友,永远都不会。” “容绍唐”宛春无奈于他的固执,亦不解于他的话语。 可是他说了会放她回李家去,这话多少让她松了口气。 余下的半段路程,二人再无其他言语,容绍唐仿佛赌气一般,握紧宛春的手,一直牵着她回到了山房。 秀儿因等到夜晚也没见宛春回来,心里正十分惦念,故而守在门房那里等着宛春。此时一见他二人进门,忙就迎上前去。 容绍唐遂将宛春带到她面前道:“请你们小姐好生回去歇息罢。”说着,就松开了手,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秀儿眼见他二人手牵手进来,才要惊喜,一回头却又见他们分道扬镳,不由追着宛春问道:“四小姐,发生了什么事?你和六少爷之间如何了?” 宛春伸手一弹她的脑门,嗔笑道:“就你的话多么?快别问了,我这一天实在累得很,赶紧回去歇息罢。” 秀儿摸摸额头,瞧她不大乐意说的模样,只好同她回房,自去洗漱歇息。 第二天一大早,宛春本欲上山去接徐氏下来,却听容绍唐使人来说,容国钧已经坐车上去将徐氏接回老宅了,叫宛春不必多虑,自在府中歇息。 宛春想起他昨夜说的话,便问来人道:“六少爷可曾说了什么时候送我走?” 来人躬身回道:“六少说看这天气不大好,似乎连着几日都有雨,叫四小姐你不要着急,待得雨季过了,就送您回去。” 宛春皱一皱眉,七月的南京正逢梅雨季节,谚语常说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这要等着雨季过去,可得等到什么时候? 宛春只恐是容绍唐又使了什么计谋,刚要带着秀儿去找他,忽见从外头来了一行人,带着一个年轻人走过来,细瞧之下,正是她的姨弟江一仁。 宛春大喜,忙赶上去道:“一仁?是你吗?” 江一仁隔着几步远距离,亦看到了她,忙也笑道:“宛姐姐,可是我看错了不成,你如何在这里?”(。) 第四百三十八章 铁树 宛春笑不答言,那边送着江一仁过来的几个警卫,一看到她,便退至一旁道:“四小姐,六少说了,江少爷给你送回来了,让你们姐弟好生叙叙旧。从前的事是一场误会,既然江少爷是九小姐的家庭教师,还请江少爷不要见怪,务必要长久教习下去。” 说得江一仁连连拱手,谢过了那起警卫。 宛春忙拉住他上下打量几回,瞧他衣帽俱是一尘不染,面色也不错,便问道:“他们没有难为你罢?” 江一仁道:“没有,六少已经吩咐过他们,叫他们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不要苛待我,是以这些天除了人身不自由之外,吃住都很好。” “那就好。”宛春点一点头。 江一仁望了她一眼,倏尔不好意思挠挠头道:“宛姐姐,你是不是因为我才到这里来的?对不起,我给你惹了这样的麻烦。” 宛春失笑起来,拍一拍他的肩膀:“不怪你,只是一场误会而已。对了,你来时见过敏珠没有?” 江一仁摇头道:“我才来就看到了姐姐你,还没有见到敏珠小姐。她她没事吧?” 宛春笑道:“她没有事,只是因你被抓受了一些惊吓罢了。不过你这会子既是出来了,就快去见一见她吧,也好让她安心。” “哎。”江一仁答应下来,忙就雀跃着跑上楼去见敏珠。 宛春好笑地望一望他的背影,想着容绍唐既是愿意放江一仁回来,想必他昨日的话不是空口胡说的。或许,他真的想开了,要放自己走呢? 如是那样,,可就太好了。 宛春怅怅舒口气。 似是预知一般,傍午时分,天空果然晴转多云,不多时山风四起,吹动的窗帘哗啦啦地作响,宛春才和秀儿关上窗户,便看得外头乌云罩顶,骤然间一道霹雳闪过,雨点子便急急落下来,噼里啪啦扑打着窗沿。 这一场雨来得快,走得却迟,直下了两三日方渐渐停息。 两三日间宛春再没有见到容绍唐的身影,若非敏珠过来说起容绍唐赶着去救花,被雨淋了一身,她几乎都要以为他早已离开山房了。 因问及救的什么花,敏珠笑道:“说来足可当个笑话听,六哥救的是一株铁树,我在楼上瞧见就赶下去问他做什么,他偏要哄我是在救一朵花。” 把宛春也说得笑起来道:“或者那真是一朵花也不一定。” 敏珠摇头道:“铁树与花难道我还分不清楚吗?还不知六哥葫芦里头又卖什么药呢。” 宛春掩口一笑,余光中看那天色隐隐亮起,大概是要放晴了,心头不觉动起一念,不知这一回晴天他会不会同意让她走呢? 正想罢这事,到了午后,果然天光大亮,日头像从云雾中跳出一般,郎朗高挂在天上,前头便来了人问宛春:“六少爷叫小人来问四小姐,何时出发?要去哪里?他也好将车子预备下。” 宛春瞧他当真要放自己走,一时倒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怨,想了想便道:“下了两天的雨,只怕山路泥泞,烦你回去告诉六少爷,明儿一早我和秀儿就走,回旧京去。” 她离婚后只寄了两封信回家中,也不知家中母亲和祖父会是何等心情,总该要回去看一看他们的,也好让他们放宽心,便是离婚,她依旧会过得很好。 来人听罢她的话,一五一十的回了容绍唐,容绍唐说声知道了,依旧小心照料着他的铁树。 沈岸端着一杯茶,绕他来回走了三四圈,终是挫败道:“我的六爷呀,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怎地还当真起来?有这照料铁树的功夫,您还不如多去哄一哄四小姐呢,没准哄得她开了心,一回头就答应留下来了呢?” 容绍唐没有搭理他,小心拿着帕子,将花盆里外都擦个干净,又仔细擦了一擦铁树的羽叶,半晌方徐徐说道:“我自然要哄得囡囡回心转意,不过你说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原来那日回来,容绍唐心中淤塞难解,便向沈岸倾吐了一回,沈岸一瞧宛春果如自己所说,计较起邓宛儿之事,当即没管住嘴,就叹了一声:“此事难办,除非铁树开花,否则四小姐只怕难以转圜心意。” 正因他这一句话的缘故,倒叫容绍唐惦念在了心上,隔日便使人买了铁树来,一日几回的打理着,直把沈岸吓了一跳。 眼瞅他当真要等着铁树开花,沈岸咋咋舌,便道:“四小姐都要走了,你就没点表示吗?” 容绍唐道:“明天我会让敏珠送她去车站,再找两个人护卫她回旧京。” “咦?”沈岸心中大奇,忙道,“你不亲自送四小姐回去?” “不。” 容绍唐擦完了羽叶,微微地站直身子:“我不会送她走,她只是暂时回娘家而已,不久我就会去接她回来。我要她知道,我同她永远做不成朋友,因为我们只能做夫妻。” “你”沈岸瞠目结舌,想他当真是要疯魔了,不觉端起了茶杯,摇摇头无奈走出门去。 果然,临行前,宛春依旧没见到容绍唐的身影,她虽不说,但是神色却微有些黯淡。秀儿跟随她最久,自然知晓她的心思,想那容家的六少爷真是风一阵雨一阵的,之前瞧那样子,好像离了宛春就活不了一般,这节骨眼儿上倒又不见他人了。 敏珠亦是倍感奇怪,明明出门前容绍唐还使人特意嘱咐她,务必要将宛春送进站台,她还以为他也会跟着来呢,岂料他倒是放得下心,就由着她自己一人来送宛春。 眼看火车就要进站,敏珠也不好同宛春多说什么,便拉住她的手再三叮咛道:“你便不是我的嫂子,单看着我还在南京的份上,也要记得常回来山房看一看。” 宛春含笑应下,又嘱咐她多保重身体,这才和秀儿登上了火车。 隔着远远的距离,容绍唐坐在车中,眼见得宛春登上月台,踏上火车,方缓缓的摇上车窗,颓然的向后仰躺在座椅上。 此去一别,只盼重逢的那日,不要来的太晚。 火车哐哧哐哧的开出了站,宛春透过车窗望出去,轨道两旁,一棵一棵葱郁的树木,仿佛是一个一个飒爽挺立的士兵,在人的视线中不停的向后奔跑,扯着她的思绪,亦不断的向后飞奔着,奔向那个遥远的玉兰山房,徘徊不去。(。) 第四百三十九章 不舍 敏珠遥望着火车呜呜悲鸣着远去,长叹一口气,转回身便欲坐车回玉兰山房。 不料眼角一瞥,恰看见容绍唐的车子停在不远处,便挥挥手,示意司机等在原地,自己却走向容绍唐那边,敲了一敲车窗道:“六哥?” 容绍唐隔着车窗露出半张面孔,望一望敏珠,敏珠嗤的笑了一声,摊着手道:“果真是你!宛姐姐人都走了,你还来做什么?” 容绍唐一笑,未同她说及自己到底还是因不舍离别,跟着她们车子后面早早便到了这里,反是问她道:“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敏珠道:“我自然要回玉兰山房,你呢,要不要一起回去?若是一起回去,我不如坐你的车子好了。” 容绍唐闻言,摆一摆手道:“你还是坐来时的车回去吧,军营那边还有事待我去处理,我得尽快过去。” “哼。”敏珠鼻翼一动,甩了手就要走。 却听闻容绍唐在她身后唤了一声道:“阿九,等等。” 敏珠忙回过身来,还以为他要改主意,不料容绍唐却道:“你回去之后,叫人不要擅自触碰我屋子里的那株铁树,稍晚一些,我会派人去山房将铁树拉到军营来。” “你叫住我就为了同我说这个?”敏珠柳眉轻蹙。 容绍唐点一点头。 一时让敏珠哭笑不得,冷笑道:“谁稀罕你那株破铁树,要拉走就趁早!”说罢,带着些许的气恼,扭头就回去坐上车走了。 沈岸在她身后遥望她走远,不觉笑道:“九小姐的脾气还是老样子,天不怕地不怕的。” 容绍唐微微含笑,摆摆手,示意沈岸开车。 及至晌午时分,他果然还是派了人来,小心的将铁树搬上卡车,拉回南京军区大本营了。 他自尽心照料着他的铁树,却说宛春和秀儿等人历经一天一夜的火车,终于回到了旧京。 因她们来的突然,李家并未接到任何消息,门房蒋叔一望见她们主仆,又是惊又是喜,慌慌的一面开门,一面朝里喊了两声。 宛春笑道:“蒋叔近来可好?” 蒋叔极力的点着头道:“都好,都好,四小姐,您可回来了,太太和大爷三爷他们前儿还惦念着您呢。” 宛春想到母亲,越发思乡情切,忙和秀儿进了门内。 门里的听差听见蒋叔叫唤,早已知会到上房中去了,欢喜得余氏连午觉都不睡了,忙搭着芳菲的手出来迎接她们。 母女两个见了面,自然好生一番唠叨,余氏看着小女儿清瘦的模样,想她这一场婚姻收尾得如此惨淡,心中委实心疼,不由得抱住她,拍着她的脊背红了眼眶道:“囡囡,我的囡囡,回来就好,你回来就好!” 宛春亦是泪盈于眶,反手抱住余氏轻声劝慰道:“都是女儿不孝,这般年纪还要惹得母亲为我操心。” “你便是七老八十,依旧还是我的女儿,是我从小疼到大的囡囡。”余氏微微地笑,能见的小女儿安然无恙回来,她多少放宽了心,便在众人劝说下,松开宛春,拉着她的手叫她屋里坐着说话去。 宛春一路行来,一面细细听着余氏的问询,一面捡些不轻不重地事说了,总不能让余氏再为她担忧才是。 随侍在余氏左右的娜琳彩珠等人,亦是个个欢喜,忙不迭的叫人去给宛春端茶倒水,又说:“四小姐吃午饭了不曾?厨房里都有现成买好的菜,叫厨子们给你炒几道爱吃的菜来吧。” 宛春直说不必忙活,但架不住她们欢喜,说完话不等她回答就跑出去吩咐厨下备菜了。 芳菲亦笑道:“咱们府里多日没见过这么热闹的时候了,可喜四小姐回来,晚上叫大爷大少奶奶和三爷都回来吃吧,正好老先生也在家里,大家伙儿也该是时候聚聚了。” “芳菲说得甚是。”余氏只顾着高兴,倒还没有考虑到这些,陈芳菲这般一提点,她便也道,“你祖父不久前还问起你多早晚回来,我说你在上海仲清那里做客呢,他才没多问。如今你既是回来了,快去见一见你祖父。还有你的大嫂,她今儿也在府里。” “是,母亲。” 宛春遂起身,带着秀儿往后边上房去。 陈芳菲自她回来时就不住打量她的神色,瞧她极是淡然的模样,言语中又未曾提到容家一个字,想来她与容家的六少爷还不曾复婚,倒不由得有些遗憾。 且说李承续自一朝换了天子之后,已经赋闲在家一年多未曾去过衙门了,衙门里的人从一开始的不习惯,慢慢发展成了只有副总理存在的一言堂。多少李家旧部赶上门来求见李承续,要请他再度出山,都被他以身体不适撵了回去。 李达领着宛春来时,他正在房中逗着一只小画眉鸟解乏。 宛春不做声的站在他身后,看那小小的鸟儿在笼子里扑棱棱地扇动着翅膀,婉转莺啼,十分可爱。 还是李达忍不住,笑的开口唤李承续道:“老爷,四小姐回来了。” “哦?”李承续闻言,微微的转过身,果真见得宛春乖巧的站在他身后,面上不由现出久违的笑意,站直身子,将手里的鸟食尽皆投进笼中,笑问宛春道,“来了怎么不说话?打量要吓唬我不成?” 宛春笑道:“见祖父兴致正浓,不忍打扰而已。”便上前扶着他进屋。 二人对面坐下,李承续便问道:“在上海住的可好?仲清他们怎么样了?” “二姐姐二姐姐她们很好,铭伟也长大了,会叫人了。”宛春直觉撒起了谎,李承续这两年身体一向不是很好,她是学医之人,知他不能经受刺激,思量上海的事有仲清主持,总算可以告一段落,倒没必要全然告诉了李承续。 李承续亦未曾深究,又问她路上如何,宛春一一都答了,因说起到旧京城内比之以前有了不少变化,李承续于是笑答她道:“旧京沉黯了一两年,如今也该有些新气象。”又问宛春上海可曾有变化,却只字未提南京与容家。 宛春心下明了,亦不曾提及容绍唐要求复婚的事,祖孙两个闲坐半日,宛春方从上房出来,转过弯去见大嫂张曼之。(。) 第四百四十章 大吉 是日阳光正好,曼之和伯醇的院子中正有一个紫藤花架,她便在紫藤花架底下,摇着轻罗小扇,坐看杜鹃她们绣花。 宛春一进门,遥遥见得花架底下坐了三四个人,未曾近前,便已先笑起来:“你们在忙什么?这般热闹。” 曼之等人听闻忙都站起身来,欢喜迎上前道:“四妹妹是几时回来的?我竟没收到消息。” 宛春道:“今儿才到的家,已经见过母亲和祖父了,闻听大嫂也在家中,特来见一见大嫂呢。”说话间,瞧着曼之身后还有一个熟悉的人儿在,忙又笑道,“曼宜妹妹,多日不见,可曾安好?” 张曼宜这两日因同家中闹别扭,是以寻到曼之这里解解闷,放松放松心情,见宛春问起,便倾一倾身子,回礼道:“多谢宛姐姐关心,一切都好。” 宛春一笑,拉住了她的手,细细看一回,方挽住曼之的胳膊道:“不过一年多时间,曼宜妹妹都长成大姑娘了,越发美丽端方,若非在家中见到,我几乎都要不认识了。” 曼之笑道:“不要夸奖她了,她小人儿家,禁不得夸的。”说着,便问宛春,“四妹妹近来可好?” 宛春点头道:“总归我是好生生回来了,倒也说不上好与不好,且看往后日子罢。” 曼之微微地笑,她自是知道了宛春与容绍唐离婚的消息,心中亦为他们感到可惜,原还担心这个小姑子会因离婚一事而伤心,如今看她面上风轻云淡一般,倒是自己多虑了,由是姑嫂两个并曼宜一同回到屋子里坐下,外头杜鹃放下手中活计,忙去给她们准备茶水。 宛春等人彼此间相互问好罢,曼之便道:“你来得也巧,我前番有个同学从德国回来,听说德国的医学很发达,我便托他从那里带了几本医学书来,还想着不知几时才能送到你手里,这会子倒省了我邮递的功夫。”说着,就叫丫头去房中取医学书来。 一时丫头取了书回来,小心送到宛春手里,宛春一面道谢,一面接过去,翻看两页,见其中德文已经翻译了完全,着实料想不到曼之竟会如此细心体贴,当下十分开心的将书卷合起来,抱住曼之一晃道:“此书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大嫂,真是多谢你啦。” 说话间,杜鹃端了茶水正从外头走进来,抬头望见,忙哎呀一声道:“我的四小姐,不好这么晃大少奶奶的,仔细她的肚子呀。” 肚子怎么了? 她不说宛春还没有发现,这会子一叫喊,宛春不自觉就向曼之肚皮上望了一望,正瞧见她纱裙底下的小腹微微隆起,嘴里亦是哎呀了一声。 曼宜在旁便笑着解释说:“大姐怀孕已有四个月了,前儿大夫刚刚到府里看过,说是要静心调养呢。”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呀,如何现在才叫我知道?”宛春益发欢喜起来,轻轻抚摸着曼之的肚皮,道,“可惜我来的匆忙,竟没有给他预备见面礼。” 说的曼之噗嗤笑起来:“才四个月呢,哪里就能够见上面了?你的心意,我替他领了。” 宛春笑道:“你领了不算,这个可是我们李家的千金宝贝,你且等着吧,我定有一份大礼给他的。” 姑嫂三人在屋里说说笑笑,十分开怀,远在院子中都听得甚是清晰,伯醇将身上的褂子解下来交给仆人拿去挂起来,单穿了里头一件衬衣,问着下人道:“里头谁在里面呢?” 下人笑回他说:“大爷不晓得嘛?咱们家四小姐回来了,正和大少奶奶曼宜小姐在里头说话呢。” “囡囡在这里?”伯醇听闻,陡然惊喜,忙大跨步迈进屋里朗声道,“四妹妹来了?我才听母亲说你在祖父那里,不想却在这儿见到了。” 宛春和曼之曼宜听见他的说话声,齐齐都站了起来,宛春便迎了一步,望着伯醇笑道:“我若不来,还不知你们有这么大的好消息呢,真是要恭喜你呀大哥。” 伯醇含笑瞧一瞧她,又看一看曼之,方道:“先时虑及你在外地,家里事情又多,就暂且没有声张。不过如今你回来了,正可以在家中多住些日子,陪一陪你大嫂,她如今有了身孕,不好随意走动,一个人在家中总是闷得慌。虽有曼宜妹妹常来探望,不过多一个人便多一份热闹,岂不更好?” “好好好,我亦想在家中多陪陪母亲呢,大哥这样的要求正合我意。”宛春含笑答应,又向曼之道,“只是大嫂别嫌我来得勤才好。” 曼之笑道:“我哪里会嫌弃你?我正盼着你来呢,”又转向伯醇,嗔怪一声,“说起来都是你大哥大惊小怪,医生都说过了头三个月,胎儿稳了就不怕走动了,偏他总不放心,不许我去学校里继续教书,却把我关在家里,坐井观天。” 伯醇道:“凡事总要考虑周详,如今外头又不太平,你挺个大肚子出去,我若在你身边还好,偏生我不能时时刻刻在你左右护卫着你,所以呀,你还是老老实实在家里养身子为好,这样我也可安心去教书了。” 宛春和曼宜都带着笑看他们夫妻打情骂俏,想不到本是格外生分的两个人,竟在时光里慢慢成为了恩爱的典范,一时艳羡,一时又都为他们感到高兴。 宛春因问起伯醇的学校如今开办的如何了,伯醇便道:“越发一日不如一日景气了,自从日本军侵略东三省之后,如今人们一听日本二字,就恨得咬牙切齿,我想待这一批学生毕业之后,我的学校也可关门大吉了。” 宛春一惊,忙道:“那可怎生是好?关了学校,大哥岂不是又要另寻出处?” 伯醇摆一摆手,笑道:“不必另寻出处,眼下我已有了其他主意,不过一切都还在筹谋之中,倒不好先于启齿。罢了,四妹妹才回来,咱们不谈这些沉重的话题,还是坐下来叙叙旧吧。”话毕,便先将曼之扶去椅子上坐下。(。) 第四百四十一章 劝婚 宛春瞧他不欲多说,故而也就不便多问了,亦坐下来闲说几句家常话。 不多时,前院子里芳菲派了人来找宛春,说是饭菜做好了,让她回去多少吃一些。 宛春不忍辜负她们的好意,便先同伯醇曼之夫妻并曼宜告了别,回到她母亲余氏身边,略吃了一点饭菜。 饭后,母女两个手拉手坐在一处直说了半晌的话,还是芳菲进门来道:“快到四点钟了,太太也该放四小姐回去歇息了,再则三爷那边我已着人去过电话,三爷说今儿是赶不及回来了,叫四小姐好生在府里住下,过两日他定然回来为四小姐接风呢。如今府上便只有大爷一家、曼宜小姐并老先生他们在,晚饭咱们是开在前厅呢,还是个人吃个人的?” 余氏道:“季元那边事情多,不来便罢了,咱们该吃还得吃,传我的话,晚饭不必另开小灶,就在前厅里摆上桌子,一家老小都聚一聚。”话毕,这才放了宛春回惊鸿园休息。 宛春和秀儿已经多时不曾回府,这会子故地重游,都有一番悲喜交加的味道,且看那四下里的桌椅等物,俱都擦拭一新,想来余氏等人早就预备着她的回归了。宛春轻轻叹息,可怜天下父母心,为儿女总是百般打算。 她回房中说是歇息,但因了初初回家之故,哪里又睡得着呢?便同秀儿两个将行李中的东西都拿出来,各自放置整齐。见秀儿还要去碧纱橱中收拾被衾,宛春忙道:“我回头同母亲说,叫她在府里另收拾出一间屋子,给你和李桧两个。” 秀儿面色羞红,嗔道:“我才不要另住一间,难道我同你一间作伴不好吗?” 宛春笑道:“好是好,不过李桧那里就不见得好了。说起来,大嫂都怀了孕,你和李桧结婚也有半年了,是时候生个孩子,也叫家里再添一重喜呢。” “四小姐!”秀儿软语娇嗲,跺一跺脚,扭着身子就出门去了。 “你还同我害羞吗?都是结了婚的人,难道我的话还有错?” 宛春笑在她背后扬声说了几句,没等秀儿回答,倒是有一个人从门外拍着手进门道:“好呀,你们在说什么害羞不害羞的,全叫我都听了去。” 宛春闻言探过头来,一瞧是她三哥院子里的丫头萍绿,忙就站起身来:“你这丫头,不声不响的,一开口倒吓我一跳。” 萍绿嘻嘻地笑:“都说四小姐你回来了,老爷太太房中俱都去转了一圈,连大爷房中你都去了,为何不去我们沉香园呢?” 宛春笑道:“母亲说三哥不在家,要晚几日才回来,是以我就没过去,若是知晓你在,定然要过去看看你的。” 萍绿道:“四小姐说的什么话,我不在家还能去哪里?您呀,就是一张嘴甜死人。” 说得宛春莞尔不禁,萍绿便问她进门时瞧见秀儿红着脸跑了,是为何,宛春就当笑话一般说给她听,萍绿果然笑个不住道:“秀儿这丫头,脸皮还是恁地薄,结了婚不生孩子还打算怎么样呢?四小姐也就您是个开明的主人家,换做别人小姐太太,哪里有那等为她打算的心思?” 宛春道:“我当你们几个都是姐妹一样看待,心底里自然也希望你们都能过的安好。不说秀儿,萍绿你也一年年大了,可曾有看中的人?若是有,不要怕,尽管说出来,我叫母亲给你做主呢。” “啐,才管好了你家秀儿,倒又来管我了。”萍绿笑嗔她一句,挽住她的胳膊坐下道,“我们三爷还没成亲呢,哪里又轮得到我们这起子下人了?要我说呀,四小姐您不如多去劝劝三爷,瞧瞧大爷院里过得多好,每日里乐陶陶的,大少奶奶的脾性也益发好起来,整个凝辉园收拾地干净整齐,一看就是过日子的人家。哪像我们沉香园,除了我们几个家下人忙里忙外,成日冷冷清清的,” 宛春瞧他不欲多说,故而也就不便多问了,亦坐下来闲说几句家常话。 不多时,前院子里芳菲派了人来找宛春,说是饭菜做好了,让她回去多少吃一些。 宛春不忍辜负她们的好意,便先同伯醇曼之夫妻并曼宜告了别,回到她母亲余氏身边,略吃了一点饭菜。 饭后,母女两个手拉手坐在一处直说了半晌的话,还是芳菲进门来道:“快到四点钟了,太太也该放四小姐回去歇息了,再则三爷那边我已着人去过电话,三爷说今儿是赶不及回来了,叫四小姐好生在府里住下,过两日他定然回来为四小姐接风呢。如今府上便只有大爷一家、曼宜小姐并老先生他们在,晚饭咱们是开在前厅呢,还是个人吃个人的?” 余氏道:“季元那边事情多,不来便罢了,咱们该吃还得吃,传我的话,晚饭不必另开小灶,就在前厅里摆上桌子,一家老小都聚一聚。”话毕,这才放了宛春回惊鸿园休息。 宛春和秀儿已经多时不曾回府,这会子故地重游,都有一番悲喜交加的味道,且看那四下里的桌椅等物,俱都擦拭一新,想来余氏等人早就预备着她的回归了。宛春轻轻叹息,可怜天下父母心,为儿女总是百般打算。 她回房中说是歇息,但因了初初回家之故,哪里又睡得着呢?便同秀儿两个将行李中的东西都拿出来,各自放置整齐。见秀儿还要去碧纱橱中收拾被衾,宛春忙道:“我回头同母亲说,叫她在府里另收拾出一间屋子,给你和李桧两个。” 秀儿面色羞红,嗔道:“我才不要另住一间,难道我同你一间作伴不好吗?” 宛春笑道:“好是好,不过李桧那里就不见得好了。说起来,大嫂都怀了孕,你和李桧结婚也有半年了,是时候生个孩子,也叫家里再添一重喜呢。” “四小姐!”秀儿软语娇嗲,跺一跺脚,扭着身子就出门去了。 “你还同我害羞吗?都是结了婚的人,难道我的话还有错?” 宛春笑在她背后扬声说了几句,没等秀儿回答,倒是有一个人从门外拍着手进门道:“好呀,你们在说什么害羞不害羞的,全叫我都听了去。”(。) 第四百四十二章 鸳鸯 “宛春?你是说宛春来了吗?” 周湘连连追问,瞧着小丫头不住的点头,大喜之下,忙将手中的月牙梳丢掷一旁,急急拎着裙摆就往楼下跑去。 才跑至楼梯看,便见宛春和秀儿已经举步往楼上来了,当即就在楼梯口处扶着栏杆低下头笑道:“宛春!果真是你呀,你是什么时候回旧京的?真是太让我意外了!” 宛春笑着仰起头,望向她道:“昨儿才到的旧京,这不今儿一早就来看你了。” “你敢不来看我呢,若你不来,让我知道你已回了旧京瞧我饶不饶得了你。” 周湘带说带笑,招一招直呼宛春到楼上屋里坐去。 宛春和秀儿随她进了屋,彼此叙旧一番,周湘便道:“起先听闻你离婚的消息,真让我吓了一跳,还特意跑去你们府里慰问了一回,只怕你在那边受苦。后来听芳菲姐说起你的来信,知你离婚后便去了上海,在上海那边过得还算不错,我才放下了心。如今难得你回来,我正有一肚子话要同你说。” 她是个率真的人,说话一贯直来直往,便是谈及离婚这等晦涩的话题,也未曾遮掩一二。 宛春知她性情如此,是以并不见怪,同她坐在一处,相携着手道:“多日不见,我也有许多话要同你说呢,不过客随主便,还是由你先说吧。” 周湘抿唇一笑,便道:“你这一次回旧京,打算就在这儿长久住下去吗?” 宛春道:“不见得会住的长久,不过一时半会儿是不会离开旧京的了。” 周湘道:“听你这意思,竟有别的打算不成?你要去哪里?” 宛春笑道:“我也说了不见得,并不一定会离开旧京。如不在旧京,那么便是去上海找我二姐姐了。” “上海固然是个好地方,可我在旧京住得惯,倒不喜欢它那股子喧嚣似的繁华。”周湘鼻端一皱,又道,“不过你姐姐嫁去上海许多年,想必已是半个上海人,你到她那里去,她必会给你安排的妥当,倒也不用你担心。” 宛春笑了笑,没有应答,周湘遂又问她:“那时你离婚,你们家为了你的事闹得阖府不宁,如今你回来,伯母她们可曾说什么不曾?” 宛春道:“母亲他们未曾说什么,不过嘱咐我安心在家中住着罢了。反是大嫂那边有个好消息,她如今已有四个月身孕了。” “真的吗?”周湘拍掌笑道,“我前时去你们府上还不知道她怀孕呢,这会子竟有四个月了,可见时光飞逝。” 宛春笑道:“不说大嫂,我来倒还有话要问你呢。你和我家三哥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早就订了亲吗?如何至今还不曾为完婚?” 她问得突然且猝不及防,周湘脸上的笑一僵,倏尔放下了手道:“这事我如何做得了主?还不是你那三哥,这一年间里南征北战的,几乎连个面儿都见不到。上一次回来,还是在三月里的时候,才同我说不上两句,就又急急忙忙地走了。” 宛春道:“他便是再忙,成婚也不过耽误两日的功夫,你就由着他将婚期拖延下去吗?” 周湘闻言好笑,推搡宛春一把道:“这也是你做妹妹说的话?若是不知情的人听见,还以为你是我嫡亲姊妹呢。再说了,你哥哥都不急,你急什么?” 宛春笑道:“我这不是怕再要拖延下去,就失了你这个好嫂嫂的嘛。何况,一年一年时间过得那样快,你这般漫无目的等下去,还要等多久呢?我一心为你打算,你还不领情。” “那我谢一谢你成不成?我的小红娘,我的大媒人!”周湘说笑着站起身,朝宛春作了一揖,宛春笑不可支,忙握住她的手,拉她坐下来,不许她再胡闹下去。 周湘也笑个不住,笑罢,忽的想起一事,忙对宛春道:“对了,你回来可曾听到消息了?” 宛春好奇道:“什么消息?” 周湘道:“是关于静语及张家六小姐婚事的消息。” “咦,静语和曼宜的婚事?”宛春一皱眉,失笑道,“你是不是说错了,她们两个女孩子,怎地成就婚事?” 周湘摆手道:“我不是那么个意思,我是说静语的婚事及张曼宜的婚事,你可知道都定下来了?” 宛春摇一摇头:“我才回来一天,哪里知晓那么多消息。以前瞧着静语和樊光耀相处甚好,她的婚事不早该定下来的吗?至于曼宜,她才多大呀,连十八岁都不到,怎么这么快就议亲了?” 周湘听罢,不觉叹了口气道:“听你这话就知道你是全然不知晓了。静语哪里是同樊光耀定的亲呢,她定的是赵家的大公子赵国栋,曼宜小姐定的才是樊光耀呢。” “什么?这这不乱点鸳鸯谱吗?” 宛春闻说,大吃一惊,忙道:“这是谁做的媒牵的线,怎么能这般胡闹?” 周湘冷笑一声,望着她道:“总统府小姐的婚事,谁敢胡闹?还不是他们张家自己上门做的打算。” “张家贵为北国之主,他家小姐想要嫁谁嫁不成,何至于如此拆散一对鸳鸯?”宛春万分不解。 周湘便道:“你仔细想一想,你们李家地位难道比他们张家差吗?当初你的婚事是如何来的,她的婚事便是如何来的。” 曼宜也是政治联姻?宛春紧缩住眉,怪不得她回家的时候,曼宜住在李家不走,原是为了躲避家中安排下的婚事。 她作为过来人,深知曼宜的苦楚,不由得长叹息一声:“外人都道我们生的富贵,可谁知这富贵背后付出的都是怎样大的代价。我有时想一想,倒宁愿自己生在一个平凡的家庭中,仍旧过平凡的日子,也强如搅合进利益纠纷里,身不由己。” 周湘知此事触动了宛春过往的回忆,便含笑劝她两句:“谁说不是呢,无奈人是不能自己选择家境的,穷也罢,富也罢,日子总是各有各的活法,你羡慕他们贫寒之家过得平凡,他们还要羡慕你高楼大厦歌舞升平呢。” 宛春微微苦笑,想那曼宜与樊光耀被凑成了一对,静语那边还不知情形如何,忙问周湘:“静语和赵国栋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 第四百四十四章 静语 “这就说起来话长了。” 周湘抬眼一望四周,瞧着一个小丫头正在她房中打扫卫生,便叫住她道:“樱桃,你不必在这儿忙活了,我同四小姐说了这么多的话,正渴得很,烦你下去给我们倒一壶茶来。” 樱桃听闻,便将手里的抹布收起道:“是,小姐,我这就下去。”说时,人就走到门旁,打开门出去了。 周湘眼见房中只剩了自己同宛春主仆,这才说道:“我初初听闻静语订婚的消息时,就怕她心里不自在,故而特地到她们柳公馆去探望她,不去不知道,去了倒吓我一跳。往日只看静语乖巧文静,想不到她亦有刚烈的一面。” “这话怎解?”宛春追着问。 周湘道:“大抵是因为不满意父母安排的婚事吧,在我去之前她便已哭闹了两场,我去柳公馆的那天,适逢她又同父母闹僵起来,把自己锁在房中不愿出来,说是宁死不嫁赵国栋呢。” “她竟这样说吗?”宛春心有戚戚,想着自己当初也不是没有抗争过,可到最后终是输给了现实,只是不知静语的结果又将如何。 周湘轻笑道:“你瞧你也不敢相信的不是?那样好的女孩子,被父母逼到以死相抗,着实让人心疼。我那日费了许多唇舌敲开她的门,真怕她在里头当真会想不开。” 宛春闻言亦心惊胆战,想她和周湘静语三人,都是极为要好的朋友,朋友有难,岂能坐视不理?遂道:“不如我们明日再去一趟柳公馆如何?” 周湘道:“明日我母亲要设宴招待远方来的亲朋,只怕我走不开。不如你明日先去看一看她,待得明日过后,咱们两个再一同去。” 宛春道:“如此也好,我先去见见静语,若有什么事,回来同你商量后再做打算。” “嗯。” 两人商议毕,宛春便在参事府闲坐了小半日,方带着秀儿回静安官邸。 见到萍绿,便将周湘的话转达给她道:“你们未来的三少奶奶可是说了,她愿意等着三少爷呢,所以呀你们都别急,总跑不了她的。” 萍绿笑道:“跑不了是跑不了,不过肉在别人碗里总归是不放心的,倒不如吃进嘴里才放心呢。” 她话说的粗糙,理却不粗糙,直把宛春秀儿两个逗得笑弯了腰。 一宿过后,第二日清晨,宛春又起个大早,换了衣服,梳洗一番,便和秀儿在前厅里吃了些早饭,方坐上车子去柳公馆。 柳公馆的主人柳思卿原是旧京法制局局长,后来张景祖接替张作凌成为总统,便将旧京泰半衙门中的大大小小领导俱都调动个遍,因柳家亦是世代簪缨之家,且柳思卿又是个驰名的清流人物,甚少参与党派斗争,让疑心甚重的张景祖颇多好感,遂将他提拔到内务部任部长之职。内务部单看名字或许不觉得有什么,可其内设机构甚多,下辖六个单位,其中干部司、民政司、社会司、地政司皆是实权单位,柳思卿地位在一众文官中可见一斑。这也难怪副总理赵权想为赵国栋同柳静语做媒,他一人的权势已经滔天,再有柳家联姻,足可谓如虎添翼。 这也是为何张家急于把女儿张曼宜嫁给樊光耀的原因之一。 樊光耀的父亲樊绛是外交部的次长,自前任部长去年初因病辞职之后,便顺理成章的提拔成了部长。外交部乃是北国对外的窗口,樊绛作为外交部的第一把手,一直小心处理着与欧美等国的关系,张家若想得到美国支持,势必要借助樊绛的三寸不烂之舌。且樊家祖上做的乃是皇商的生意,遍游名山大川,富有四海,实力不在赵家话下。 眼看赵家要与柳家联姻,张家自是不肯落于人后。 如此一来,倒把两个无辜的小儿女夹在中间,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宛春去到柳公馆时,门房乍惊乍喜,忙将她领进门道:“四小姐,你可算是来了,前番周大小姐来,好生劝住了我们小姐,如今你来务必要多说两句,叫她不要再同老爷夫人闹下去了。” 宛春没有做声,带着秀儿径自走进门里,柳家夫人尚在府里看守着女儿,不敢使她出什么乱子,闻说宛春到了,一叠声的叫人请她进来,迎上去拉住她的手,未语泪先流道:“好孩子,你来得正好,你去帮我劝一劝静语吧。我实在是让她闹得没法子了,再这样下去,我们母女两个都要活不成了。” 宛春闻言,忙将她搀扶到沙发上坐下,微微屈膝蹲在她身边,拍着她的手背劝慰道:“伯母不必太过忧心,待我上去见一见静语再说吧。” “好,好,我这就让人带你上去。”柳夫人慌里慌张用帕子擦了把眼泪,忙叫过一个丫头,领着宛春和秀儿上楼。 楼上静语的门外还站着两个守卫,可见她这些日子闹得有多厉害,是以柳家这般不放心,竟要派遣守卫守住她的屋子。 宛春心下叹息一回,遂使秀儿上前去敲一敲门道:“静语,我是宛春,我来看你来了,你开开门好不好?” 门里头柳静语已有数日未曾好生吃过一口饭了,不过以茶渡命罢了,此时她正伏在桌子上低泣,只恨不得将一生的泪水都在此时流尽了才好。正在哭泣间,忽闻宛春的说话声,冷不丁抬起了头道:“果真是宛春来了吗?” 宛春道:“正是我呢,烦你开开门罢。” 自打宛春嫁去南京,她和静语之间彼此已有一年多未曾谋面了,静语在悲伤处,正苦于无人可诉,难得宛春来,忙站起身踉跄着给她开了门。 宛春抬起头,入目便看得一张苍白的容颜,哪里还有半分昔日光彩的模样?她心头陡然一惊,想着静语果如周湘所说,是打算要同柳家抗争到底了,便上前扶住她的胳膊,搀着她进门坐下道:“我昨日去见周湘,从她口中得知了你的事。你你这又是何苦呢?”(。) 第四百四十五章 痴情 柳静语泪痕半干道:“你可知我心里的苦比身体的苦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定然听说了吧,我的父亲母亲要将我嫁给赵国栋去。” 宛春拿出帕子为她轻轻拭去泪滴道:“我来正是因为这事,好端端的,为何柳伯父柳伯母执意要将你嫁去赵家呢?” 柳静语低泣道:“政治上的事情我哪里知晓那么多,只听说赵家登门求亲,然后我父亲我父亲他就执意要将我嫁给赵国栋了,全不顾我的意愿。” 宛春拍一拍她的背,想母亲当初也不曾顾及她的意愿,就将她强行嫁去了容家。她初时抱怨,到而今却也知母亲当初嫁她实属无奈之举,设若有另一条路子可稳保李家不被张家吞食,母亲也不愿用嫁人之计的。 此时想来,怕是柳公馆也遇上同样的难题了,是以柳思卿和夫人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要将唯一的女儿嫁去权势喧天的赵家。 只是这话她不便于同柳静语明说,便劝慰她道:“我知你心底的意愿是为谁,不过听说樊家那边亦定了婚事,纵然你可以不嫁赵国栋,可是樊光耀能不娶张曼宜吗?何况,赵国栋的人品我们都曾见过,并非不是良人之选。” “他便是天之骄子又能如何,我不愿意嫁他就是不愿意。”柳静语泣涕一声,扭过头来向宛春道,“你既是知道我的意愿,我亦不瞒你,我和光耀自幼相识,素来亲昵,虽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可我二人私下里却已暗定终身。此生我非樊光耀不嫁,便是叫我死我也不嫁赵国栋。” “静语” 宛春感于她的贞烈,亦惊于她的执着,哑然片刻,方继续道:“可你死了又能如何,不过徒让父母伤心,叫光耀难过罢了。” 柳静语道:“我死了此间事便一了百了,也强如我嫁给一个不爱的人,苟延残喘过完这一生。宛春,你是知道的,我自来便听我父母的话,他们叫我学文科,我便学文科,叫我弹钢琴,我便弹钢琴,即便我厌恶极了钢琴声也不曾违背过他们的意愿。独有婚姻一事,我实在难以从命。”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宛春替她忧心起来,“方才我来时,看柳伯母亦哭成个泪人儿,想必正为你的事情发愁呢。” 柳静语想到母亲,不觉再度潸然泪下,可即便这样,她也不肯让步,反而对宛春道:“是母亲她想不开,非是我想不开。宛春,我不是要揭你的伤疤,而是政治联姻自来都没有好下场的,你是过来人,当明白我的意思。” 宛春瞬间默然,她自是知晓政治联姻的弊端,亦曾为此抗争过,可到头来还不是从了母亲的意愿吗?便道:“静语,只怕我们都逃不开这种命运的。” 柳静语杏目圆睁,很不赞同道:“若都是这种命运的话,为何周湘不同?她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凭什么我就不可以?” “周湘她”宛春让她问住,想想周湘的确是比她们两个幸运些,倒一时无言以对。 柳静语见宛春不说话,便擦了擦泪珠道:“我明白你来是为了劝服我,可我如今心意已定,任是谁都改变不了的,就请你先回去罢。” 宛春无奈道:“你这个样子,我怎可放心的回去?你既是执意要嫁樊光耀,樊光耀那边不知如何是想?” 静语摇一摇头道:“初初得知订婚消息的时候,我们两个曾见过一面,他道非我不娶,我道非他不嫁。此后他回樊家,我又被母亲关在这里,就再不曾见面了,是以我如今也不知光耀他究竟是何情形。” 宛春遂道:“万一我是说万一光耀答应了张家的亲事,到那时你可怎么办?” 柳静语悲怆笑道:“他答应是他的事,可于我而言,今生便只认定他一人。” “我明白了。”宛春长叹一声,握住了柳静语的手道,“你且好生休息,这两日记得加餐进食,樊家那边我会着人去打探打探,若是樊光耀亦如你这般刚烈,咱们再想别的法子。” “此话当真吗?你真的会去樊家打探消息?”柳静语闻言,登时从沙发上惊坐而起,紧紧拉住宛春的手道,“若你能见光耀一面,烦你告诉你,若今生我们两个做不成夫妻,只盼来生再续旧缘。” “嗯。” 宛春想她与樊光耀也着实可怜,一个要嫁给不爱的人,一个却要娶不爱的人,不免想为她二人出一份力气。再则,她的婚姻已然不幸,也实在不愿静语她们步了她的后尘。 由是回去以后,便让李桧带人出门打听打听樊家的情形。李桧在四九城长大,又曾是季元身边的得力助手,旧京什么事情是他打探不到的呢?故而出门一趟,不消半日就回来向宛春复命道:“四小姐,问得清楚了,樊家那边最近正闹腾呢。” 宛春忙问道:“哦?可知是为何事闹腾?” 李桧道:“听说是为了樊家小少爷与张家六小姐的婚事,那樊少爷不知是吃了什么迷魂汤药,执意不算迎娶六小姐,还曾闹过离家出走,被樊家下人给拦了回去。这两日就更离谱了,说是在闹绝食呢。我装了个幌子,说是三爷有事要找樊少爷问两句,他们家下人才放我进去见了樊少爷一面,我把静语小姐的话同樊少爷说了,樊少爷亦说要同静语小姐生死相随呢。呶,他还给我一封信,托四小姐你转送给静语小姐。” “他竟也痴情至此吗?”宛春即惊且叹,倒不枉静语对他的一番情意,是以接过信,当即去了电话到参事府,同周湘言明了此事。 周湘便与宛春商议于次日一早再去探望静语一回,于是第二天吃过早饭,宛春便又坐上车子出门去了。她连着几日忙里忙外,不说萍绿她们好奇,连芳菲都忍不住问张曼之道:“四小姐这两天都忙些什么,总不见她的人影儿?” 张曼之小声道:“随她去吧,她离婚后外人瞧着无事,可我知她心里放不开呢,好不容易她愿意出门走走,就别拦着她了。”于是李家上下便也都不过问她的去处了。 却说宛春和周湘到了静语那里,静语因为急于知道樊光耀的消息,这日竟一反常态,早早便起来,吃了饭后不哭不闹,只在房中候着宛春她们。此刻见她们来,忙将她两个迎进房中,急急问宛春:“光耀那边如何了?” 宛春便把打听来的消息告诉了静语,又将樊光耀托她转交的信递到静语手上,静语拆开看罢,一时哭一时又笑道:“我就知他的心思同我是一样的,宛春,多谢你。” 宛春苦笑道:“不过举手之劳,你谢我什么?我若真能帮你替你弃了与赵家的婚事,那才好呢。” 静语听闻,蓦地掀了裙摆,当即跪在地上道:“宛春,周湘,当我求你们,看在我们昔日的情分上,帮帮我吧。”(。) 第四百四十六章 花匠 她这一跪直把宛春和周湘吓得倒退一步,待得回过神,二人忙都上前搀扶她起来道:“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做什么?你叫我们帮你什么?” 柳静语忍着哭啼道:“帮我从这间屋子里出去,我要去见光耀,我要与他远走高飞。” “你们” 周湘和宛春不由面面相觑一回,宛春忙回头去将房门打开了一丝缝隙,往外看了一看,将左右守卫仍是笔挺站立着,似乎并未曾听到她们的说话,便仍旧关紧门窗,放心走回来,低声问道:“静语,你要同光耀私奔吗?” 柳静语含泪点头,期冀地望着宛春和周湘:“光耀已在心中定好了时间与地点,我只消在那日赶过去,我们就可离开这里,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可是可是你走了,你的父母怎么办?还有我们这些朋友,你也都不要了吗?” 周湘有些不舍,紧紧握住静语的手:“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静语摇一摇头,但凡有别的法子,她亦不愿离开生身父母。如今情势逼人,由不得她不出此下策,便道:“我父亲身居高位,薪俸充足,足可保柳家衣食无忧,且我纵使离了这里,不论去哪儿,都会为他们祷告欺负,遥祝他们身体健康,长命百岁。至于朋友,除了你们两个可使我心生牵挂,余者皆有各自的因果,倒不需我来操心。” 宛春看她事事都已虑及,可见是铁了心要走的,只不过单凭她们几个女孩子,要怎么帮着静语逃离柳家?光是外头的两个守卫,就足以让人头疼的了。 她把情况分析出来,周湘亦觉艰难,思虑半晌,忽的向宛春一笑道:“听闻当初你亦想过要同张五爷远走高飞,虽说以失败告终,可到底比我们两个有经验,不如你来想一想法子?” 与张景侗私奔不成的旧事,原是李家上下不敢触碰的禁忌,不想经由周湘的嘴一说,宛春这时也觉得十分好笑,自己当初怎就恁地大胆,敢和张景侗私奔去呢?便失笑着道:“你也说了,我是以失败而告终,有法子也只是失败的法子,能帮得了静语什么呢?不过,若说嫁人,我倒是有过一次经验。” 她们好姐妹聚到一处,说话浑然不曾避讳,饶是静语心中悲苦,到这会子也叫她两个逗得噗嗤一笑,擦着泪道:“人家同你们说正经的,你们偏都这么不正经起来。” 周湘望着她笑道:“快别再哭了,再哭下去咱们南京的明长城都快要保不住了呢。如今这屋子里拢共就咱们三个人,都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既然一个人拿不出主意,那就三个人一起想法子!”说时,就伸开手,一左一右拉着宛春和柳静语坐下来压低声音道道,“我先说一个,咱们要想帮着静语去见光耀,头一件事就是须得从这间屋子里出去。静语,你可有法子?” 静语道:“我这里是二楼,若想出去,要么开了门,要么开了窗,别的我也没有法子。” 宛春道:“从窗户走固然可以,可是你这屋前屋后都是人,纵然你跳了窗,他们依旧还会把你送回这间屋子里来,要是有法子可以从门走出去就好了。” 静语便道:“门外两个守卫日夜看着这个屋子,只怕我走不出去的。” 周湘听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半晌未曾出声,一双水眸骨碌碌转动着,许久才一眨眼说道:“或者咱们可以把那两个守卫引开,再将你带出去。” 静语摆摆手道:“没用的,走了他们两个,还会再来两个,这也是我母亲的命令,我的门外不许缺了人。” “这倒难办了。”周湘轻咬着嘴唇,便去看宛春,“你呢,还有没有主意?” 宛春亦在苦苦思索,听她问,想起自己当时亦是被家里跟来的司机带了回去,不过自从她答应嫁去容家之后,母亲反倒不大着人看管她了,由是轻轻一拍手道:“有了,咱们若想调走这两个守卫,首先要做的就是让柳伯母对静语你放松看护。” 静语和周湘看她还有话要说的模样,忙都道:“要如何让她放松呢?” 宛春招一招手,将她两人拉至面前,附耳轻轻道:“静语可以假装被我们劝服,同意了赵家的婚事,使柳伯母放松对你的警戒。” “哎,这个主意甚好。”周湘听她说完,脑海中骤然灵光一闪,亦道,“然后柳伯母必会着手安排你的嫁人事宜,还要找人来给你定做婚纱,到那时你便可借口要找女傧相,连带着将女傧相的衣服一同做了,然后再请了我和几个同学来,趁着做衣服的空档,我们大可以将你蒙混在女傧相中带出去。” “周湘此计可行!” 宛春等人越说越默契,连带着静语也有了信心,三人筹谋好一切,宛春便道:“未免光耀那边误会了你的真心,所以我稍晚会叫李桧再送一封你的手书给他。” “那真是要谢谢你了,还有周湘,多谢你们,若非你们,我真不知会怎样过完这一生。” 静语喜极而泣,想不到绝处逢生,重新有了与光耀在一起的希望,便是为此,她也会振作起来。故而在宛春和周湘离去后,她果然遵从谋划好的计策,要求守卫去吩咐人给她送饭来。 柳夫人听说,自然大喜,一面使人送饭进去,一面着丫头去探探静语口风。 丫头问了一回,便同柳夫人道是宛春和周湘两个说通了小姐,小姐大抵愿意嫁去赵家了。 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柳夫人提溜着几天的心终可安放下来,不过以防再出什么意外,她倒没有先将守卫撤回来,只是吩咐他们,小姐若是下楼,便跟着小姐,务必不要离她左右。 且不提柳家这边的安排,单道宛春和周湘分别以后回到家中已是晌午时分了,她同秀儿都在外面吃过了午饭,是以一回家就直奔惊鸿园而去。她支开秀儿去看看余氏拨给她的房子收拾的怎么样了,自己刚想躺下歇会子,就听外头有人问道:“四小姐在吗?” 宛春隔着窗子道:“在的,是芳菲姐姐吗?请进吧。” 外头正是芳菲,穿了一袭水绿色的短旗衫子,领着两个带草帽着灰布衫的汉子站在院中笑道:“四小姐,太太说近来花木开得太盛了,有些杂乱无章,叫我找人各处裁剪裁剪呢。你出来替我瞧瞧,哪些是该剪的,哪些不该呢?” 宛春闻听,遂从床上起身来,整了整衣裙步出门道:“我这院子里唯有一丛竹子开得有些乱,不过乱倒也有乱得妙处,竟无需多剪,去些杂枝便好。” 芳菲朝她点点头,便回头朝着一侧里的一个高个的汉子道:“四小姐既说要剪竹枝,你便去听四小姐的吩咐罢。”说着,方向宛春道,“四小姐,我还要带人去大爷院中看看,就不再这里多耽搁了。你要是有其他的主意,尽管吩咐了他罢。” 话毕,旋即带了另一个花匠走开了。 宛春不疑有他,便领着余下的高个子花匠一径往窗边走去道:“有几根竹枝伸得长了,总担心要戳破窗户纸,你瞧见便都替我剪了去,成不成?” 她说着,等了片刻也没等得那花匠回答,还当他都明白,将他领到竹丛旁,正待要折身回屋里去,不想那花匠却将手里的剪刀一丢,即刻搂住她的腰,拦住她了去路。 宛春大惊,正要唤人来,倏尔便见花匠高抬起手,将头上的草帽一拿,丢掷一旁,一双深潭似的眸子幽幽凝视着她道:“囡囡,是我。”(。) 第四百四十七章 流产 “容绍唐?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扮成了一个花匠? 宛春越发吃惊,不由得扭动身子欲要挣开他道:“你来做什么?我此前已经将话都说得清楚了,我们两个离了婚,便再无干系,你怎可怎可闯到我院子里来?芳菲姐姐可知你假扮成花匠一事?” 容绍唐不料她见到自己会如此抵触,下意识抱紧了她,任由她在怀中挣扎,也不愿放开手道:“芳菲姑娘自然知道我这个花匠是假的,若非她帮忙,我岂能进到你的院里?” 宛春双眉一蹙:“不,我不信,你同芳菲姐姐此前从未有过旧识,芳菲姐姐如何愿意帮你?” 容绍唐叹了口气道:“她帮我自然是希望我们两个和好,囡囡,别人都看得懂我的心思,唯有你不懂而已。” “我我懂与不懂,都已不重要了。”宛春有些气恼,不管芳菲怎么看待他们,他们离婚都是既定的事实。她和离过婚的丈夫在这里亲亲我我,设若叫旁人看见,她可怎么解释的清楚?由是再度使劲力气,挣扎起来。 她越是扭动身子,容绍唐越是抱得紧密,待看她恼红了脸,不觉就拍着她的后背,哄劝道:“囡囡,莫动,囡囡,就让我这么抱抱你好不好?我什么都不做,只是想抱着你而已。” “你你快放开我”宛春越发羞恼,捶一捶他的胸膛,气道,“你若是有话,可以直说,这样做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我不放,囡囡,我真的不愿再放开手了。天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有多后悔送你回了旧京,只想着当初哪怕让你你恨我也好,我也不该就这么放心让你走的。” 他真怕自此以后,她的世界里就再也没有了他的痕迹。 容绍唐长长叹口气,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宛春的颈窝上,挠得人心里都要酥痒起来。宛春推不动他,也挣不开他,无奈便道:“你还没有说究竟来我这里有什么事呢?” 容绍唐没有回答她,反是从她背后伸过手去,慢慢的抚摸着她的长发,直到发丝一根根在手里握住,才敢相信,现在的她平安地窝在了他的怀里,而不是梦中那般血淋淋叫也叫不醒的样子。 宛春等不来他的回答,又恐秀儿回来再看见,不觉督促着容绍唐道:“你快说呀。” 容绍唐微微苦笑,他要怎么说呢?说对不起?可是他的对不起,已经说过太多次了,每一次都昭显着他曾经的愚蠢与无情。 他这一次不愿意再说那些无用的话,便搂紧了宛春道:“那个孩子我原以为不提及,我们两个心里都可以好过一些,你也可以更快的原谅我。想不到此番又是我打算错了,囡囡,那个孩子没了,我心里同你一样难过。” “孩子?谁的孩子没了?”宛春有些诧异。 容绍唐身子一僵,再怎么不愿意提及,到如今也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遂沉重道:“就是你曾经怀的那个孩子,那时我将你送回南京,正为了要你安心养胎,不想我后来铸下大错,以致你颠沛流离,辗转到了上海。我后来去上海找你,你不愿见我,我便只好让人去打听你的消息,才知道你你肚子里的孩子没了。” 她肚子里的孩子? 宛春直觉像是听了一则天方夜谭的故事,皱紧了眉道:“我何曾怀过孩子?再则,我们两个离了婚,又哪里会有孩子?” 容绍唐闻言,心头一颤,慢慢抬起头来望着宛春道:“你不必再瞒我了,早在洛阳的时候,姜许便已告诉我,你怀了身孕,且有两个多月了,他还曾看见你开安胎的方子,是以我才要将你送回南京养胎。” 原来那时他一力要她回南京是为了这事?竟不是为了去到徐州得见林可如吗? 宛春直觉造化弄人,他误会了她,她又何曾不是误会他呢?说到底,还是有缘无分。 她心里怅怅然,嘴上却道:“如果你是为了这事来找我,那么我大可放心的告诉你,是姜医生误会了我,是以才告诉你我怀孕的消息,其实当初怀孕的另有其人,我的那副安胎方子,亦是为她开具的。” “另另有其人?怎么会这样?”容绍唐深觉困惑,凝望着宛春的清透的双眸道,“可是我们在洛阳的时候,不是已经已经有过夫妻之实了吗?”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宛春益发觉得他越说越离谱,竟连这档子事都可编造出来。 一时羞愤道:“在洛阳的时候,只顾着躲避张家的追兵,我们何曾有过夫妻之实?你真是真是胡说八道。” 容绍唐剑眉横挑,亦是云里雾里,细想之下,便道:“那时我们躲在关老爷子家中,临行前夜我喝醉了酒,我们不是” “我们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宛春气恼打断他道,“那时你喝醉了,胡闹的厉害,我费尽许多功夫才将你衣物换下来,后来后来你闹得累了,就睡下了,我们之间一直都清白得很。” “不我不信” 容绍唐直觉否认,他分明记得吻着她双唇的感觉,怎么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看了看宛春,倏尔又道:“那么,你当真是没有怀孕吗?亦没有流产?” 宛春无奈摇摇头:“没有,你说的那些,统统都没有。所以,六少爷你大可安心的回南京去,我们彼此之间俱无亏欠了。” 容绍唐听罢,且不理她催他回南京的话,却是猛地再度抱紧她,露出一丝笑容道:“你没有流产就太好了,囡囡,我真是怕极了。” 怕?堂堂容家六少爷,一军总司令的容绍唐也有怕的时候? 宛春有些好笑:“你怕什么,战场可比产房可怕多了,流产不足为惧。” 她在医院中目睹了许多起流产的事故,是以轻巧巧便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却不知容绍唐因在容家目睹了方红英的早产,眼看那血红的水一盆一盆从屋里头端出来,情况甚是危急,自来杀伐四方见惯血腥的他,头一回开始晕眩起来。他莫名想到宛春,想到了姜许之前告诉他她怀孕的事,又想到了她遭受磨难无端没了孩子,一时惊悸得手脚发凉,心痛万分,仿佛里头叫喊的不是方红英,而是流产时的宛春。 他攥紧了手,两手里却空空如也,连带着心里也空荡荡起来。辗转难眠之时,唯盼着可以见宛春一面,似乎自有见到她,拥抱住她,才可解他心里的悲痛。(。) 第四百四十八章 物色 他抱着宛春,不肯松手,像是担心一松手便又是一场梦境。 恰在这时,忽听有脚步声进院子里来,一道人语刹那响起:“囡囡,囡囡,你回来了是不是?” 宛春一愣,道一声糟糕,忙伸手尽力一推容绍唐道:“快放开我,是我三哥来了。” 容绍唐闻言,听话的松开手,傻傻站在原处望着宛春道:“他这会子来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 宛春白他一眼,低低斥一句,忽然看见他还是一身灰布衫打扮,这才想起他是假扮了花匠进门来的,当下又急起来道:“这可怎么办?若叫三哥看到你在我院子里,那你我哎呀,怎么说的清楚?” 她急的团团转,耳听脚步声越来越近,低头见瞧着草帽还丢在地上,忙弯腰下去捡起来,一把盖在容绍唐脸上道:“待会子别出声,依然当你的花匠,若不然只怕你走不出这个院子了。” 容绍唐让她迅疾的动作惊住,还不曾回过神,就听得宛春噔噔跑了两步,迎着季元来的方向道:“三哥,,我在家呢,芳菲姐姐领了人来为花木剪枝,我正吩咐花匠做事呢。” 季元逆着光走向她,微微笑道:“哦,那倒是好极了,我院子里的花木也该修剪了,你这院子里若是完工的话,便叫他去我院子里剪剪。” 宛春让容绍唐躲着他还来不及,哪敢再叫容绍唐去他院子里?忙摆一摆手道:“我这里才开始修剪,得有一阵子忙活,三哥若是也想修剪花木,正好芳菲姐姐还带了另一个花匠,如今想是在大哥院中忙活,待他忙活完了,我就叫他去你的沉香园,听你吩咐。” 季元笑道:“如此,倒不必着急于一时。” 他原在洛阳坐镇指挥,后来张景侗有心要与张景祖和好,又在张景祖的撮合下,娶了赵家的二小姐为妻,作为跟着张景侗一道改旗易帜的少将军,自然也得跟着张景侗回归张景祖麾下。只是他那一出改旗易帜的大戏着实震撼,震撼到张景祖不得不重新审视他们李家的势力,故而他回旧京之后,张景祖一直不曾使他出兵,反是让他留在旧京休养。 他是沙场征伐惯了的人,哪里耐得住性子休养?情知张景祖在忌惮他,便也不在旧京惹他急眼,遂转去天津水师训练水兵。 前番芳菲去信告诉他宛春回来了,请他回府一叙,他一高兴,将手头事务交代下去,便坐车从天津赶了回来。 今儿是第一天到家,连余氏的面都未曾拜见,忙就赶到后院来见宛春。 这会子兄妹会面,季元细瞧宛春神情忐忑,目光游移不定地在院子中打着圈圈,心下不觉有些好奇。又想她已离了婚,想来没有从离婚阴影中走出来也有可能,便上前拍着宛春的肩膀道:“怎么瘦了?四妹妹,你该多吃一些的,南方那些淡出鸟的饭菜不可口,这如今回了家,大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三哥!”宛春娇嗔着瞪他一眼,真要怨他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你才回来就要说这些晦气的话吗?” 季元哈哈笑道:“好吧,好吧,我不提这些晦气的话成不成?不过,四妹妹我当真是憋着一肚子的火呢,你是何等人物,容家小子凭何说离婚就离婚?还当我们李家稀罕他这个女婿不成?四妹妹,你且放宽心,天底下杰出的英才多得很,没了他容家那个小白脸,三哥我正好给你物色个更好的夫婿。就是不知道,四妹妹你是喜欢高大威猛的,还是斯文秀气的呢?” “我喜欢什么呀喜欢?” 宛春没想到一句话倒引出他这么多啰嗦来,登时面上热热的,羞红成一团,一时间想起容绍唐还在后头竹林里躲着呢,不由得不甚自在咳嗽一声道:“你真是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还好意思说我呢,你自己的婚事如何到现在都还不定下日子来?” 季元让她一语问住,摸摸鼻子,嘿嘿笑道:“我我不是说过么,没打完仗,就不能成婚。” 宛春环抱起双臂,嗤笑一声:“你别糊弄我,东北的战局闻说已经日益稳定下来,你也不必再出兵了,何不趁着这大好的时机把婚结了?强如萍绿和母亲她们日日念叨着,都说你的院子里缺个女主人呢。” “萍绿这丫头又胡嚼舌根!”季元叉起腰,眉目一瞪,便想着要找萍绿算账。 宛春笑道:“她也是等得急了,眼看大嫂都要生孩子了,你这屋里还形单影只的,怪冷清的。” 季元道:“嫌冷清,就叫她到你院里来,正好你的丫头秀儿嫁出门去了,少个使唤的人,当我送你成不成?” “啐,这也是做人家少爷该说的话?瞧萍绿听见不生你的气才怪!”宛春笑嗔他两句,看他风尘仆仆,不觉问道,“三哥是才回来吗?有没有见过母亲她们?” 季元摇头道:“还不曾见过母亲,听说你回来,就先来看看你。反正啊,我的话摆在这里了,我们李家的女儿可不愁嫁,四妹妹,你尽管安心住下,日后的事情都有我给你打算呢。” “你还是打算打算何日去见过周湘再说罢。” 宛春眼看他话又说回来,不由伸出手,羞恼地将他往外推道:“哪里有未婚夫成日不见未婚妻的道理?快去,快去,见过母亲就去见周湘。” “哎,哎,四妹妹,你别推我呀,你” “你们兄妹这是做什么呢?” 季元吱吱歪歪正同宛春笑闹着,芳菲从凝辉园中回来,一眼瞧见,不觉好笑道:“可是恼了不成?三爷,不是我要说你,你都多大的人了,不要再欺负你的妹妹了,有时间不如多去见一见周小姐,那么好的姑娘,天天等着你也没见有怨言,倒叫我们不好意思的。”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是我娶媳妇,又不是你们娶。” 季元嘟囔着,见家里的人俱是说不上两三句便要扯上他的婚事,直觉脑门子疼,遂将手一摆道:“罢么,罢么,我去还不成?你们女人真是啰嗦,啰嗦死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混淆 噗嗤! 宛春和芳菲相视一笑,站在月洞门外看他身形走远,芳菲忙把宛春的手一拉,轻声问道:“你见到他了吗?他走了没有?” 宛春道:“你还说呢,平白带了他进来,也不同我说一声,足足把我吓一跳。偏生三哥又在此时过来了,若非我遮掩及时,就要被发现了呢。” 芳菲笑道:“我在大爷院子中恰也听到三爷回来的消息,正怕他会撞见容少爷,是以就急急赶过来了。未免人多眼杂,叫三爷再知晓了容少爷的身份,所以我这会子就要带他出去了。” 宛春道:“快些带他走罢,下回可不许再这么着了。” 芳菲一笑,未曾答言,宛春便招招手示意容绍唐过来。 容绍唐压一压草帽檐儿,面无表情地走向宛春这边,宛春遂道:“你的话也该说完了,趁着这会子我哥哥不在,快同芳菲姐姐出门去吧。” 容绍唐乌眸湛亮,莫名其妙地瞪了宛春一眼,宛春不觉蹙眉,正不知是为何,却听容绍唐走近她身畔,低低问道:“你要另寻人嫁了?” 宛春身子一僵,粉面不由得一红,心知季元方才那番话必是叫他听了去,她张一张口欲要解释,忽而转念一想,他若是误会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他不必再执着于复婚了,便点着头道:“当日声明中有言,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如今我再嫁也是应该的。” “你想都别想!” 容绍唐鼻翼轻动,冷冷哼了一声,正待要继续说下去,芳菲已然等不得了,上前来催促道:“好了,方才那么多的功夫,要说话还说不够吗?眼看日已偏西,六少爷还是先同我出了李家再说后话罢。” “有劳芳菲姑娘费心。”容绍唐亦知眼下不能久留,不过恼于季元同宛春的对话,心里多少有些放不下,便在离开经过宛春身边的时候,伸手在她的掌心中捏了一捏,道一声等着,这才同芳菲出了宛春的惊鸿园。 宛春不料他光天化日之下竟做出这般轻浮调戏的举动,顿觉掌心里一阵阵的发热,连带着面上也热得厉害,便伸了手做成个蒲扇样子轻轻扇动几下,心里却把容绍唐暗恼了好几回。 眼看他和芳菲走出月洞门儿再也瞧不见影儿,宛春方移步回自个儿的屋子,未至门前,错眼瞧着靠窗的竹林旁落了一地的竹枝,一时心下好奇那容绍唐究竟如何修剪的花木,遂转了身走向竹林,一抬头,正看得竹枝顶端俱都被剪去了头角,倒不像是修剪的,反倒像是泄愤一般。当即面上一怒,气得自言自语道:“下回再叫你来我这里,我就不姓李!” 静安官邸门外,容绍唐亦是气得满面铁青,芳菲送了客才要回去,蓦地让他叫住道:“芳菲姑娘,可否请求你一件事?” 芳菲道:“这得看六少求得是什么样的人,方才四小姐的态度您也看得到,她在埋怨我私自带您进府呢。” “我所求的非是进府之事。”容绍唐摆一摆手,也不难为她,“不过是要求芳菲姑娘当个信使罢了,方才我听贵府三少爷所言,竟有为宛春另觅良婿之意,此非我所乐见,往后李三爷若当真要为宛春择婿,请您第一时间告知我。” “这”芳菲微微笑道,“您也知道我们三爷的脾气,雷厉风行,说做什么便做什么。他既是要为四小姐招婿,想必心中已有了合适的人选,若我再去告诉了您,只怕您远水救不了近火。” 容绍唐道:“我既是说出这话,就自有我的安排。”他定要多留几个人守在李家周围,若是发现了李季元真有为宛春招婿的迹象,瞧他不抓住那人扒了皮。 他暗自的咬牙,作别芳菲,方同来时的花匠一道离去。 且不说他回徐州之后又将如何,单道宛春这边已然答应了要帮助静语逃婚的事,故而一面使人给樊光耀递了消息,一面与周湘整日混做一处,商议着逃跑的路线和花费。 周湘因见过季元一面,知道他回来了,也乐于在李家待着,李家上下的人皆知她是季元未过门的妻子,都待她甚是客气周到,见她整日都与宛春一处起居,只当是她们关系亲密之故,是以并不见怪。 终于等到这日柳府欲请人上门做嫁衣并礼服,周湘一早就接了静语的帖子,要请她做伴娘,她便上门来邀约宛春一起去。 余氏等人都知她们两个和静语是中学的同学,且三家之间又有世交关系在,倒未曾多想,俱都备齐了贺礼,嘱托她二人一同带去。 宛春和周湘收拾罢东西,早早赶到柳府,柳府门前早已张灯结彩,流露出了喜庆的气氛。家下人不停在府中穿梭往来,又因喜宴那日必是宾客满朋,担心着到时候人手不够使唤,柳府里还格外请了一些临时帮佣。 一时宛春和周湘进到静语房间,里头业已来了七八个人,有静语下帖子请来的伴娘,亦有柳家请来的喜娘和裁缝。 周湘进门瞧见不由嚯了一声,笑道:“好大的阵仗。” 静语从昨夜里就没睡安稳,单等着她们两个来,这会子一见面,,忙道:“你们来得倒迟,几乎等急死我了。快来,裁缝匠正要给我们做衣服呢。” 周湘拉着宛春的手上前,那屋子里的女孩子们同周湘和宛春也是旧识,闻听宛春离婚的消息,正不知她如今过得如何,见她登门,忙都上前围住了她,你一言我一语的同宛春打着招呼。 周湘趁机抽开身,做到静语身畔道:“外头都准备好了,光耀那边也传了话,就等你出去呢。” 静语闻言止不住欢愉,紧紧握住两只手儿道:“我也准备妥当了,只等待会子打发了喜娘和裁缝匠,我们就混在人堆里出去。” 周湘笑着一拍她的手背:“那便好,待会子且看我们眼色。” 于是拍拍手,唤着众人道:“姑娘们快别闹了,来来,都来坐下,瞧瞧我们新娘子的婚服要做成什么样子呢?八月里结婚的话,天气正热得很,不如做成旗衫子?” 一个穿花裙子的女孩儿忙摆手道:“旗衫子做婚服多不出挑,西式的婚服不就挺好?依我说,还是做西式的。” 在座的女孩子都是双十的年华,正是爱美的年纪,对于泊来的西洋文化正感到新鲜的很,刹那便都附和着她道,“做西式的婚纱罢,西式的婚纱漂亮极了。” 静语此时哪里还有心思考虑婚纱的事情,众人怎么样说她便怎么样做,忙叫裁缝来量身,做两套西式的婚纱,又道:“女傧相的衣服也做成西式的吧,同婚纱相统一。” 女孩子们听言,都欢呼了一声,亦站起身去量衣服,那被请来的喜娘和裁缝匠何曾看过一个新娘请五六个女傧相的?且个个都俏丽秀雅,一时间倒分不出哪个是新娘哪个是女傧相了。 这也是宛春她们的主意,使静语叫来同自己身量差不过的女孩子,务必混淆起来,叫人分不仔细才好。(。) 第四百五十章 复命 想那柳家上下都以为静语是想开了,正忙在兴头上,哪里预料到她们姑娘家的小心计?又因宛春和周湘来时,都带了各自的丫头,府上新请的厨娘女佣也都十分年轻,是以诸多闲杂人物聚集在一起,十分的热闹,亦十分的忙乱。 裁缝匠为几位小姐量完了尺寸,瞧她们聚在一处叽叽喳喳的说话,又要选花样儿,是以就没有在房中多留,便随府里的下人出去喝口茶歇一歇。 喜娘请的是柳家门中一位配偶儿女双全、四世同堂的族亲太太,年纪已在四十上下,原本这日没有她什么事,只是柳家太太想着静语这边请的女傧相多,总有些礼仪要知晓的,是以便在这日找了喜娘来,特地教习她们几个女孩子。这会子喜娘忙了半日,早已疲累的很,见量完了衣服,自己的话也都吩咐了下去,便也带着丫头下楼歇息去了。 屋子里一时只有女傧相并宛春她们三人在,宛春向周湘眨一眨眼,周湘会意,便对众人道:“咱们在这屋里坐了半日实在烦闷得很,不如下楼看看去,瞧瞧府里都布置成什么样儿了。” 众人都附和着说好,于是簇拥着静语一径下楼来,将楼上楼下各处都看了看。 柳太太原看着她们一窝蜂的出门,还当是发生了什么事,这会子见静语领头,一处一处带她们参观,便没有多想,仍旧在客厅中嘱咐家下人办理婚礼事宜。 一时众人行至休息室中,见那里的更衣室业已换了许多新衣服,多以红色为主,都道喜庆极了。静语便借口走得累了,请大家坐下稍事休息,便去使唤丫头们端上茶水和点心来。 众人坐在一处喝茶的喝茶,吃点心的吃点心,聊天的聊天。周湘自来爽快,口齿伶俐,这会子既是有心为静语打掩护,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跟女同学们说些外头不常听到的故事,有的是她旅途里遇到的,有的则是道听途说来的,众人听得津津有味,便在此时,宛春和静语悄无声的手拉着手进到更衣室中,偷偷换上了藏在更衣室的一件旧衣服。 那原是秀儿此前穿过的,后来宛春觉得老气,就给她另做了衣裳,这些旧衣服就当个陈年旧货压在了箱子里。秀儿与静语的身量差不离,此时拿了这些就衣服来正派上用场。 且说静语在更衣室悄然换罢衣裳,出了更衣室的门,趁着大家伙儿还未回神,就已同宛春走了出去。 她换了衣衫和发髻,佯装是宛春带进来的丫头,柳家新来的佣人不大识得她样子,又看宛春实在是美丽,一时都将目光在宛春面上打量了几回,倒把她身边跟着的灰衣丫头给忽略了过去。 秀儿作为宛春真正的丫头,并没有跟着她两个一同走,反是留在休息室,悄悄的立在众人之后。 周湘望她一望,估摸着宛春和静语已经离了柳家,自是不能在柳家多耽搁,遂道:“总之啊,这人世间千奇百怪的事情多了,一时半刻说也说不完,改日有空咱们再聚在一处多聊聊。” 女傧相们意犹未尽,不过尚且都记得自己的使命,瞧周湘不往下说了,才想起来静语和宛春不见了,忙都齐齐要找她们,秀儿忙笑道:“诸位小姐不必找了,方才外头有人找静语小姐,她就先出去了。我们四小姐见无事,就出去帮她一帮。” 周湘便道:“主人家既是忙得很,咱们也就不在这儿惹人嫌了,还是先回去吧,待到婚礼那日,大家再来帮忙。”众女傧相起身来,正欲去同静语告别,无奈到楼上寻了一圈,没看见她人影儿,只得作罢,相约下楼同一一告别离去。 周湘眼见大伙儿散开,一颗心终于肯安放下地,带着秀儿一出了门,就急急问她道:“宛春和静语去哪里了?” 秀儿摇摇头道:“四小姐只叫我跟着周小姐你身后走,并没有告诉我她们去哪儿,我想大抵是去见光耀少爷了。” “那我们也快过去吧。”周湘忆起樊光耀信里的地址,忙带上秀儿并她自己的丫头荇儿坐上车赶往正阳楼。 彼时宛春带着扮作丫头的柳静语恰至正阳楼门前,问了一个跑堂的小二,可有一位姓樊的公子预定了包厢。小二连道几声有,带着她上到二楼靠窗的一个包厢。 宛春推开门,樊光耀正靠在窗边,频频张望着楼下,甚是着急模样。 闻听有人开门,一转头,望着宛春不觉欣喜,可看她左右并无旁人,那欣喜之色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宛春观之好笑,稍稍退开一步,露出身后藏着的静语,笑道:“别难过了,人我已经带来了,还不快谢谢我?” 樊光耀这才惊喜交加,跑过去一把拥住了静语,二人并头抱在一处,喜极而泣。 宛春看着不觉鼻端一酸,亦是为她两个高兴,忙劝住他们道:“好了,快都别哭了,既是见了面,以后总有机会坐下来长谈。眼下咱们时间有限,想必柳家要不了多久就要发现静语失踪的事了,得快快想个法子离开旧京城才是。” 静语抬起头,擦擦眼泪道:“如今我们两个都扮作寻常人模样,出城应该不是问题。” 樊光耀亦道:“是的,我今日出来特地没有带随从,只同静语走的话,应该无事。” 宛春隐约觉得不妥,可又没有更好的法子,三人商量罢,决定就这样大摇大摆出城去,反不招人眼儿。 樊光耀便欲去开门,不料未等他伸手,门却忽然从外头打开了,瞬间呼啦啦涌进三四个人黑衣短打的男子来,足把屋里的三个人吓一大跳,还以为是樊柳两家的人追了过来。 三人正待要出声,却听那当先进门的一个男子朝着宛春一拱手道:“四小姐好。” 宛春一怔,忙问他:“你是何人?” 那人道:“鄙姓朱,原是六爷麾下的一个连长。” 六爷麾下? “你是说你是容绍唐的人?”宛春神色讶然,追着他又问,“你怎么在这里?跟着我做什么?容绍唐他人呢?” 那位朱连长低头一笑道:“不瞒四小姐,六爷已经回徐州去了,我是奉他之命留在旧京看护四小姐的,不巧今日见四小姐来这里,就特地上来看看,又不巧看见四小姐同这位少爷在一起,六爷临行前有令,但凡四小姐与男子会面,只要那男子不是四小姐兄长,鄙某都得拿他回去复命。所以,四小姐,得罪了!”说着,手一挥动,跟着他上来的三个黑衣人,忙都上前要捉拿樊光耀。 宛春愣了一愣,片刻才回过神,上前同静语一前一后推开那起黑衣人,气得哭笑不得:“你们胡说些什么,这位少爷是我的知交好友,我同好友见面也不许吗?真要拿人,就让那容绍唐亲自来,若不然,你们敢动他一下,我必叫你们双倍奉还。”(。) 第四百五十一章 解释 朱连长微微躬身:“还请四小姐不要为难我们,四小姐说与这位少爷是知交好友,鄙某焉知四小姐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呢?不如叫鄙某等人带着这位少爷回去见见六爷,六爷询问过后,若这位少爷当真只是四小姐的好友,鄙某等人必会完璧归赵,送他回来!” “你们真是蛮不讲理!” 宛春越发气恼,正待要同他辩解,忽而在旁的樊光耀抢先一步道:“你们方才说六爷远在徐州,而我们眼下都在旧京,你们当真有法子带我出城去见六爷?” 朱连长只以为他是不信,遂笑道:“我们自然能进来,当然也就有法子出去。” 这倒是好极了。 樊光耀眸间发亮,欣喜地望着宛春:“那就让他们带了我们去见六爷解释个清楚吧。” “光耀怎么连你也”宛春正欲要怪责他,陡然间瞧着樊光耀不停向她眨眼睛,细想他与朱连长的对话,登时恍然大悟,忙也改口道,“既如此,那就这么办吧。朱连长,你要带人出去也可以,只是我怕你回去说不清楚,倒替我白惹是非。我这里有个丫头,她今日跟着我出来,最明白我与樊少爷的关系,不如你带了她一道走,稍后我借了纸墨,亦有一封书信托这丫头替我带给绍唐。” 朱连长想不到几句话的功夫,宛春竟转圜了心意,这倒是省了他一番口舌功夫,遂拱手道:“四小姐放心,待我带了他二人回去向六爷复命之后,若不是鄙某料想的那样,鄙某回头必向四小姐赔罪。” 宛春摆一摆手道:“赔罪倒不必,只要你保证樊少爷和我这丫头的安全,我便原谅你这番胆大妄为。” “是,鄙某等人必会将二位安全护送回来的。” 朱连长连连允诺,宛春便使小二到楼下借了笔墨纸砚,就在包厢里写了一封书信,用信封装了,交代静语手中,低声嘱咐她道:“见到容绍唐后,请把这封信给他,他看过信,自会放你们二人走的。到那时,海阔天空,就任凭你二人遨游了。” 静语接过信,心下感激万分,亦是低声道:“他年若有重逢日,我必重谢你今日成全之恩。” 宛春微笑起来:“你我二人,本该互帮互助,我只盼你此行一路顺风。” 静语无声点头,将信封小心收藏好,方下楼同光耀和朱连长他们一道走了。 他们走不多时,周湘带着荇儿和秀儿就赶到了正阳楼前,恰与宛春打个照面。周湘一见只有宛春独身一人在此,忙道:“他们走了?” 宛春点一点头,拉住了她手道:“此地人多,不宜多说,咱们路上再谈吧。”遂叫了两辆黄包车来,四人分开坐了,周湘与宛春同乘一辆,两人便在车上互相耳语了几番。 得知樊光耀和静语白捡个便宜,竟得容家的人护送,一时感慨笑道:“这也是他两个缘分使然,天意注定他们合该在一起,所以天时地利人和,他们俱都占了个全。” “谁说不是呢?”宛春亦是感慨连连,再想不到容绍唐会在她身边留下盯梢的人马,更想不到这人马用上的正是时候。 周湘叹一口气,忽而又道:“话说回来,你同容家那位六少爷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离了婚么,怎地他的人会盯着你呢?” “此事说来话长。” 宛春便将前情旧事一一告诉了周湘,周湘直如听书一般,听得入了迷,许久才咋舌回过神道:“你们的故事竟比戏文还要精彩,往常我总以为书里的都是胡编乱造来的,如今再看,书里的故事想必都脱胎于现实,只是顾着述说男女情长,到底不如现实复杂些。不过,容六爷既有意与你复合,瞧你的意思,对他也算是旧情难忘,怎地就不答应了他呢?” 宛春苦笑道:“这话不单你说过,芳菲姐姐亦劝过我,只是我心中不敢再信他罢了。” 周湘闻言,不由失笑摇头:“你呀,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她二人说说讲讲了一路,不消多时,就已到了参事府门前,周湘并荇儿都下了车,邀约着宛春到参事府坐坐。宛春因不知静语此行是否平安,心中委实忐忑,倒没有多大兴致,遂谢绝周湘的好意,同秀儿乘坐了一辆黄包车,赶回静安官邸。 适逢回去的时候赶上家中吃晚饭,她便到前厅同李承续和余氏吃了点子米粥,大嫂张曼之因为怀孕,害喜十分厉害,闻不得荤腥味儿,是以就没有到前厅来,同她的大哥伯醇在凝辉园中另开了小灶,夫妻两个一起吃去了。三哥季元有朋友招呼,这两日晚饭都不曾在家用过,他们三人冷冷清清吃罢饭,闲说几句话,便也各回房中歇息了。 宛春惦记着静语和樊光耀,一夜未曾好睡,待得第二日,便叫来李桧,问他外头可曾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李桧说是不曾听见过,宛春直觉意外地很,按说静语都走了一夜了,柳家那边怎会没有发现呢?她忍住心中困惑,便吩咐李桧但凡有什么消息,务必要先回来告诉她。 李桧答应着出去了,宛春等得无聊,便取了往日在家时候的一些日文书温习着。看不上片刻,发现好多知识都淡忘了,想她大哥这两日在家,遂把书拿上,径自往凝辉园走去。 一进园子,发现往日里热热闹闹的院落,竟一反常态的安静起来,好像无人的样子。 宛春心下迟疑,便站在院子中叫唤起来:“大哥,大嫂,你们在家吗?” 连唤了两三声,才听屋里有动静,片刻门板儿吱呀一响,却是曼之挺着肚子亲自过来开门道:“四妹妹,原是你呀,快进来坐吧。” 宛春随着她身后进到房中,一面走一面笑问曼之道:“大嫂是在午休吗?我瞧着你院子里静悄悄的,还当你们都出门去了呢。” 曼之叹了口气,欲言又止,领着宛春进到内室。 内室中还有一个人在,正是曼之的胞妹,张家的六小姐——张曼宜。(。) 第四百五十二章 懦弱 曼宜见着她来,忙低下头去,轻声问了好:“宛姐姐来了。” “想不到曼宜妹妹也在,我还以为只有大嫂一人在屋中休憩呢。” 宛春点着头笑同她打了声招呼。纵然曼宜低头的迅疾,她亦是看到了她红红的眼睛和面颊上的两道泪痕,心头上扑通一跳,脸上却强自淡定问道:“妹妹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不不是”曼宜极力扭过头去,悄然抹去脸上的泪痕。 宛春见状轻咳了一声,也有些不大自在。她想她大抵知道曼宜在哭什么,樊光耀是她定亲的对象,如今光耀没了踪迹,张家那边必然会得到消息,她一个小姑娘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也在情理之中,唯盼她将来能再觅良婿,寻一段好姻缘才是。 她这般想着,那边厢张曼之已然忍不住开口道:“四妹妹,你不是外人,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不要惊讶。” 宛春便道:“大嫂要告诉我什么?” 张曼之凝了凝神,耳听外头并无动静,想来杜鹃她们被她打发出去还没有回来,遂向宛春道:“昨夜里我家中来了信儿,说是樊家的少爷同柳家的小姐私奔了,两家人足足找了一夜,也未曾寻到她二人踪迹。” “竟竟有这等事吗?”宛春面色绯红,撒着谎道,“我昨日还曾去柳府看望过新娘子,柳家把裁缝匠和喜娘都请了来,我还当她是心甘情愿要嫁给赵国栋了,想不到她是打的私奔的主意。” 张曼之叹了口气,亦是料想不到:“往年我也曾见过柳家那位小姐一面,单看面相,委实文静可爱,真没看出来她有这等胆魄和勇气。只苦了她的家人,听说她母亲哭了一夜,她父亲派人一夜间搜遍旧京城呢。” “哦,是吗?”宛春尴尬一笑,她如何不知静语走后柳家会乱成什么样儿,但那时她和周湘都只为了静语的幸福考虑,并没有过多的虑及柳夫人,这会子听见,想她母亲余氏当年得知她私奔的消息,是否同柳夫人是一样的心境呢? 她不敢深思,亦不敢去看曼宜。 这时曼之恰又害喜起来,不等宛春和曼宜回过神,人就已经跑出去吐起来了,宛春忙起身要过去看看她,却被张曼宜一把拉住手道:“宛姐姐你且坐下吧,我大姐每日里都要这般吐上几回的,不妨事。” “大嫂总这么吐也不是事儿,回头我看看能不能给她开些食补的方子。” 宛春犹有些不太放心,张望着朝外看了几眼。 曼宜浅浅一笑,亦是望着外面道:“大姐很幸运对不对?她在最好的年华里,最合适的机遇中,遇到了最爱她的人,有了最美满的家庭。” 她言语中不无艳羡和向往,宛春听言身子微微地僵住,愣了一愣,才转回头握住曼宜的手道:“曼宜妹妹,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你想一想,你的人生还那么长,以后遇到的人还会有很多,焉知其中没有一个似我大哥对待大嫂那般好的人会对待了你呢?光耀既是走了,就说明你二人之间无甚缘分,将来便是成就一桩婚姻,也不会同大哥和大嫂那样美满的,不怕说句难听的话,我的婚姻便是现成的例子。” 曼宜微怔,想不到她会拿自己的婚姻举例,这原是李家上下碰也碰不得的禁忌。 既然宛春如此开诚布公,她便也直白问道:“宛姐姐,你不用瞒着我,樊光耀和静语小姐之间的感情一直都很好是不是?” 宛春道:“我不瞒你,他二人说得更明白一些,是早已私定了盟约,若非是知道你们婚约的事,我们都以为他两个会结婚的。” “果真是如此。”曼宜臻首轻垂,微微叹息道,“我从前便看得出来她二人有情,只是想他们未曾对外声明,便也不敢胡说什么。那日母亲和大哥为我定亲,我得知定的是樊家少爷时候,心里就一万个不愿意,所以才借口解闷躲到大姐这里来。实话告诉你罢,宛姐姐,我心里虽是难过,却不是为这一桩失去的婚姻难过,而是难过于没有了樊光耀,终将还会有王光耀、马光耀来与我定亲,我羡慕密斯柳的勇气,却也恨极了自己的懦弱。若我能向她一样,违逆母亲和大哥的命令就好了。” “曼宜”宛春怜惜地看着眼前这个似乎在一夜之间就长大的小姑娘,亦是叹息着道,“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或许你的缘法还没有到来,可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而灰心气馁。纵然将来你母亲给你找的婚事并不一定如你所愿,可是结了婚也不意味着就是一生,似我这般,离婚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宛姐姐真是会劝慰人。”曼宜露出了一抹笑痕,诚然离婚的事情离她还很遥远,可是宛春的话却给她昏暗的人生指了另一条道路,一条至少不那么晦涩坎坷的路。 她说着,忽的想起一事,便问宛春道:“宛姐姐可知我五哥他他已经结婚了?” 宛春笑了一笑,点头道:“听家里人说起过,闻言娶得是秦家还是钦家的一位小姐,据说那位小姐才貌双全,真是要恭喜他了。” 曼宜听她所言,面露几分奇怪,吞吐道:“那位覃家小姐,说起来其实宛姐姐你也认识的,她她是” 她是什么?宛春有些好奇,想着自己的同学里或者真有一个姓秦的小姐也未可知,毕竟她重生的时候,真正的李宛春比之如今的曼宜小不了多少年纪。 曼宜嗫嚅着正待要告诉她,不想曼之恰在这时吐完漱了口回来,抚摸着肚皮很有些气恼的同宛春道:“这小东西几乎折腾死我,待你大哥回来,我必要告状,好叫他以后严格管教这孩子。” 噗嗤!宛春和曼宜都听得好笑起来,宛春便上前搀扶着曼之坐下来,哄慰道:“他还在娘胎里,哪里知道怕呢?等生下来以后,再叫大哥管教他也不迟。”(。) 第四百五十三章 挡道 “这要等起来,我岂不是还要受足半年的苦?” 曼之自从怀了孕,脾气一日比一日的好,性情也一日比一日小孩子气,宛春和曼宜听了都十分好笑,但虑及孕妇为大,便都没有同她争辩。 曼宜与樊光耀的婚约既是解了,她也就没必要再躲在李家不回去,遂至傍晚时分,就坐上车回总统府了。 宛春送她出了门,回房之后便专心等着静语的消息。 过了两日,李桧从外头进来,说有人送了帖子到府上,指名道姓要请四小姐去茶楼小叙。 宛春只看那帖子上的落款乃是个柳字,还当是静语有了回音,便在当日晌午时分,更换了衣服,带上秀儿前去茶楼赴约。 到得茶楼,小二闻听已有预约,忙将她们领至二楼一间僻静的包房中,敲一敲门道:“太太,您等得客人来了。” 太太?宛春心下纳罕,正不知是谁,便见里头来人开了门,恰露出桌旁端坐着的柳夫人素雅的面庞。 宛春和秀儿彼此对视一眼,眸中俱都含了几分惊疑。 那边厢柳夫人已在房中看见了她二人的身影,便站起身招一招手道:“四小姐,请进来坐吧。” “柳伯母客气,叫我宛春便好。” 宛春忙点一点头,同她问了好,方携着秀儿进内在她下首处坐下。 她因不知柳夫人找她的来意,又恐是静语的事情东窗事发,故而坐下之后便只盯着面前的桌面儿,竟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那柳家的太太侧首望她一望,摆摆手将随身带着的两个丫头都打发了出去,才道:“你莫要惊慌,我此番来不是为了向你问罪,只是单纯地想找你说说心里话罢了。” 说心里话,她与她之间有什么心里话好说呢? 宛春有些不解,稍稍抬起头,回望过去。 正看那柳夫人双目微红,泛着泪光凝视她道:“若我记得不错,你的年纪比静语还要小半岁,是不是?” 宛春点头道:“是,伯母记性很好,我是六月六日生的。” 柳夫人轻浅一笑:“你虽年纪小,却比我们静语早一年多嫁出了门。我们柳家与你们李家也算是世交之家了,你嫁出去之后,我曾到你府上见过你的母亲,你可知你母亲那时同我说什么?” 宛春摇摇头。 她那时迫于政治联姻,不得已嫁去容家,连自身都尚且顾不周全,又何曾顾得上母亲她们? 柳夫人见她不知,便道:“她说若有可能,宁愿养你一辈子,也不愿你千里迢迢,去到别人家受委屈。旁人的婚姻中,媳妇受了委屈,做丈夫的或可护上一护,可你若是受了委屈,那委屈必是来自于你的丈夫。我当时听闻,只觉得是她多虑,而今轮到自己的女儿,方知你母亲所言不虚。” 母亲她当真这样说过吗?可恨她当时不曾知悉,只道自己为了李家牺牲许多,受了万般委屈,再不料远在旧京的李家,母亲亦过得同她一般委屈。 她垂着头,不由落下两行清泪:“柳伯母,您都知道了是不是?” 柳夫人掩口极力的咬住唇,强忍住要溢出眼眶的泪滴,摇摇头道:“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宛春。我只知道静语是我的女儿,当初为了秉钧的前程,我同她父亲不得不选择牺牲她的幸福,可在我心里,儿子女儿都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手心手背皆是肉,委屈了哪一个我都不舍得,这便是为人母的心情。” “柳伯母,我” 宛春看着她,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余氏,心念微动,正待要将事情全盘托出,却见柳夫人摆一摆手,含泪笑道:“不,你什么都不必说,听我说就好。我知你和静语的感情很好,也知你是个极好的孩子,是以不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责怪你。实话说罢,静语哭闹不愿意嫁的那些天里,我不止一次的想过,若老天有一个法子叫我的儿子女儿不必受人世间百般苦楚,哪怕他要我的命我也甘愿。可是老天没有这么做,他换了另一个法子给我做交易,他要我放弃我的女儿,让我放她远走高飞。我虽仍旧不舍,可看她逃离旧京,我却松了口气,她最大的心愿就是与光耀在一起,想来光耀待她必是极好,从今往后,我再不必担心她在赵家过得好不好了。今日我找你来,不为别的,我这里还有一万块钱,原是我经年积累下来,她父亲不知道我有这笔钱,如今烦你托人转交给静语,告诉她们在外头务必要好好过日子,不必想念旧京,亦不必想念我,只要她们过得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伯母,这这” 宛春捧着那一万块钱,仿佛捧着个烫手山芋,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柳夫人瞧她呆呆地样子,微微露了笑痕,将她的手握紧道:“就当是伯母求你一回,伯母知道你定有法子将钱送到静语手中去的。” 宛春握紧了那钱,亦抽出一只手来握紧了柳夫人的手背:“柳伯母,您放心,静语必然会过得很好,也请您务必保重自个儿身体,日子还长着呢,将来你们总有见面的时候。” “是啊,日子还长着哪。”柳夫人拍一拍宛春的手背,想着宛春与静语是何其相像,只可惜宛春的婚姻终究没有圆满,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肯释怀静语的不告而别,遂道,“好孩子,这话你也记住,不要一度著蛇咬,就怕见断井索,你的缘分不是没来,只是时机未到。” “多谢柳伯母教诲,宛春记住了。” 宛春含笑应和着她,柳夫人了了一桩心事,同宛春喝罢一壶茶,也就不多坐下去,便起身同她们主仆下了楼来。 因不知宛春是怎样到的茶楼,柳夫人便邀请她和秀儿道:“你们可有车子坐?没有的话,坐我的车子也一样。” 宛春婉辞她的好意,笑道:“来时是家中的汽车夫送我们来的,路上我使他去买些东西,想必一会儿就该到了,柳伯母还请先回吧。” “那么,静语的事就有劳你了。” 柳夫人点着头同她两个作了别,宛春便将那一万块钱仔细地在手袋中收藏好,同秀儿并肩站在茶楼的门檐底下,张望着来时的方向,静候汽车夫的到来。 正在等的时候,忽听身后有人声道:“麻烦两位姑娘让一让,好叫我们出去。” 宛春和秀儿忙向一旁挪动一步,不甚好意思回头笑道:“没仔细挡了道,失礼了。” 便在这一回眸间,那从茶楼出来的一行人看见是她,竟都僵在了原地。(。) 第四百五十四章 埋怨 宛春亦是愣了一愣,看着身后的张景侗、赵国栋、柳秉钧、赵纯美等人并肩走出来,有一瞬间的怔忡,待得回过神,却向他们点一点头道:“不意在这里遇见诸位,真是巧了。” 张景侗也不料会在茶楼前遇着她和秀儿,自从听说她离婚的消息,他已预测过许多回二人重逢的场景,或是在街头,亦或是在巷尾,但绝没有一种情形会像如今这般,既让他惊喜,又让他惶恐。 他见宛春打了招呼,不觉也点一点头道:“许久不见,可曾无恙?” 宛春报之以微笑,并未回答他,却朝着柳秉钧望了一眼。 柳秉钧便也笑道:“我亦若日未见四小姐了,四小姐可还安好?” 宛春道:“承蒙柳大哥惦念,我还好,只是听说贵府近来不大顺心,辛苦柳大哥多多照顾伯父伯母了。” 柳秉钧不置可否,对于柳静语和樊光耀私奔一事,他比他的父母要豁达开明的多。原本他还不知为何父母执意要将静语嫁给赵国栋,待得静语走后,从母亲口中得知是因为迫于他的前程受到了威胁,才不得不行此下策时,天知道他有多庆幸,庆幸静语及时的聪明的从这样一桩肮脏的婚姻中脱身出来。 今日,他本不欲来,无奈张景侗执意要他作陪,誓要在他与赵国栋之间做一个和事佬。他心知此事必不是赵国栋的主意,也心知他是抵抗不住父母的压力的,倒也不曾过多责怪他,只是对于二人之间的前程,另有了一番计较罢了。 而今既是偶遇了宛春,想着她的身世与静语何其相像,若静语当真嫁到赵家,难保将来不走上宛春的后路。由是在庆幸之余,亦对这个如自己妹妹一般的世家小姐生出了几许同情,便道:“不消四小姐多说,我也正有此意,想我家中父母都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静语走了,柳家便只剩我一个子孙,我自当要好生照料柳家上下。是以,我正打算要去你们府上找伯醇大哥谈谈心,托他给我在学校谋个教导员的差事,好让我就近照顾家里呢。” 他这话虽说得突然,但并不像是临时起意,倒像是早已思虑妥了的,只等着找个时机宣布而已。 那跟着他一道出来的张景侗等人闻言都是一惊,赵国栋忙道:“秉钧,你还在埋怨我吗?我已同你说得明白,我家中做的事我并不知情,若然知情,我定不会同意父亲将你革职的,你何苦还要去另觅差事?” 张景侗也道:“秉钧,你如何信不过我们两个?纵然赵家那边没你的差事,我这里总有你的一席之地,你为何要” “我没有信不过你们两个的意思,亦没有埋怨你们的意思。”柳秉钧含笑摆一摆手,打断了他,面上却一派闲适安然,“只是我在讲武堂的时候就很不喜欢战争,更倾向于做一个教书育人的先生。无奈我父亲做了一辈子的文职,倒很盼望我能在军事领域出人头地,是以才叫我去了讲武堂。而今我试也试过了,的确不算是个从军的料子,倒不如安安稳稳的仍旧去当我的先生。” “你这” 张景侗和赵国栋还欲再要劝说他两句,忽听跟着他们身后出来一直不见动静的赵纯美蓦地出声道:“柳大哥不会是想琵琶别抱吧?赵家你不去,张家你不去,偏偏李家你就去了。怎么,李家难不成要比我们赵家张家更好?” 宛春听言,直觉蹙眉道:“赵小姐此话何意?人都知我们张李两府比同一家,柳大哥不论是去到张家做事还是去到李家做事,都没有区别,单看柳大哥自己选择罢了。再则我大哥的学校乃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无关政治与军事。” “那可就不见得,嘴长在你身上,你怎么说就怎么好,旁人哪里知晓内情?” 赵纯美冷冷笑了一声,便上前挽住张景侗的胳膊道:“走,我们且回去再说。” 她姿态亲昵而自然,仿佛许多日来都是这样一般。 宛春顿感蹊跷,忙抬了头去看张景侗,张景侗一见她目光望过来,慌里慌张的就掰开赵纯美的手低斥道:“休得胡说,秉钧行事自有分寸。” 赵纯美瞧着他神色诡异,又看宛春眼神清冷,不由再度挽住张景侗的胳膊,死死攥紧了道:“我是否胡说,日后定见分晓,不过眼下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是四小姐不知道的?” “赵纯美,你不要胡闹!” 张景侗眉目一瞪,急急就要将她拉走。 赵纯美哎呀一声,极不情愿被他拖曳了几步,还未曾继续言语,便在将将走至宛春身边的时候,猛然听她娇吒一声:“站住!” 张景侗身子一僵,身后正欲跟上他的赵国栋和柳秉钧亦是停在了原地,便见的宛春的目光在他四人面上逡巡一回,忽而冷冷转向张景侗道:“我回来的晚,只听说你已成婚,竟没能登门贺你,而今既是碰见,倒要问一问,你的夫人如今在哪里?改日也好前去拜见。” “囡囡,你我”张景侗叫她一语问住,一时竟不知要从何说起。 赵纯美倒不料宛春叫住他们是为了问这个,更不料她竟不知自己与张景侗成婚的事,登时心下得意,隐隐勾动嘴角,笑道:“四小姐这还看不清楚吗?我便是景侗明媒正娶的夫人!” “赵纯美,你闭嘴!” “纯美,莫要多言!” 她话音一落,霎时两道人语响起,张景侗和赵国栋纷纷要喝止了她,不想她说的太快,已然是拦不住了。 宛春虽猜测到了一二,可在没有听到赵纯美的回话之前,她的心里还犹有三分侥幸,只想着张景侗答应过她的,此生不会娶赵家女为妻,必不会食言。可在赵纯美开口之后,全数的侥幸尽皆破灭,仿佛晴天里的一个霹雳,劈得人五脏俱焚,心神欲碎。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张景侗,就是这个男人,骗了她一次,又骗了她第二次,可恨她次次都相信了他。(。) 第四百五十五章 心声 张景侗手足无措间,只能怔怔回望着宛春,看她眸中的悲伤、愤怒、失望仿佛潮水一般,尽皆涌向了他,将他紧紧包围住,无处可逃。 宛春见他不语,分明是默认的样子,恨到极处,倒一时说不出旁的话来,恰好她的汽车夫在这时候回来,宛春拉上秀儿,头也不回就急急往车前走去。 张景侗直到此刻才回了神,亦跟着她疾走两步,便要追上她去。 一侧里,赵纯美眼看他要行动,慌慌张张就扯住了他的胳膊,嚷道:“景侗,你要做什么去?难道你忘了我们才是夫妻吗?” 是啊,他们才是夫妻,这已是无可更改的事实,可是为什么他还会这么不甘心呢?明明,明明方才那个他最爱的女子就站在他眼前,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可是他却连一句挽留她的话都不敢说。 人都道张家五少爷年少有为,权势煊赫,可有谁看得出这一切都是假象?如他当真权势喧天,为何还会受制于人,为何还要违背诺言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为妻? 这一切,到底都是为什么? 他扪心自问,无奈没有人会给他答案,就连他自己亦不知那个答案是什么。 颓然的停住脚步,张景侗直觉眼下当真是疲惫极了,摆一摆手便同赵国栋、柳秉钧道:“我还有别的事,今日聚会就到此为止吧。”说着,大跨步就迈了出去,拉开车门坐上车,不等赵纯美上车,就命汽车夫开走了。 赵纯美惊呼一声,眼睁睁看着他的车子走远,不由气红脸,跺一跺脚道:“大哥,你们看他,就是这样对待我的!” 赵国栋叹口气,忍不住道:“这还不是怪你,好好地说话,你又去招惹李家四小姐做什么?你难道忘了自己为何要改姓嫁给景侗的缘由吗?” “我岂能忘得掉!” 提及这事,赵纯美就不禁恨得咬牙,若非李宛春逼迫张景侗当着众人面儿赌咒发誓,不娶赵家女为妻,她又何苦改随母姓才能得偿所愿?而今难得宛春离婚后的落魄模样,她怎么会放弃这样大好的时机,在她面前赢得一回局面?遂对她大哥赵国栋道:“李宛春不是不愿张景侗娶我的吗?那正好,我偏偏就要嫁给张景侗,还偏偏要告诉她,笑到最后的人永远是我赵纯美!她李宛春出身再好,也不过是被人休弃了可怜人!” “妹妹你这你这又是何苦,同她置什么气!” 赵国栋无奈地指一指离去的张景侗,“你明知他心里还放不下那一位,为何不大度一些?” “大度,凭什么要我大度?”赵纯美杏眼圆睁,“是她李宛春不想我过得好,是她逼着景侗发誓不许娶我为妻!你们也看得到了,她都嫁人了,却还要害我,我不过是告诉她实情,究竟何错之有?景侗心里就是有一百个李宛春又如何,只要我不死,他此生的妻子就只能是我赵纯美一个人,张家的五少奶奶亦只可能是我!” “你!”赵国栋一时语结,甩了袖子便道,“秉钧,咱们走,不同她妇道人家一般见识。” 柳秉钧好笑摸一摸鼻梁,不想他们兄妹竟当街吵了起来,随即各自劝说一回,又叫了自家的汽车来,好歹是将赵家兄妹都送了回去。 且说宛春一路哽咽着回到家中,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冲到了季元的院子里,看着院子中萍绿正要把葡萄湃在冰水里,旋即便走至她面前问道:“我三哥人呢?” 她来得突然,问得也突然,萍绿吓了一跳后方醒过神笑道:“三爷中午被人请去吃酒,喝得多了,这会子还没起呢。” 宛春不再言语,憋着气就往屋里走。 萍绿这时方察觉形势不对,忙拉住跟在她身边的秀儿嘀咕道:“四小姐这是怎么了,一回来就找三爷?看上去分外不高兴的样子。” 秀儿急急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将萍绿拉上一旁去了。 宛春径自进到屋中,扑面一阵淡淡的酒香气,季元果真在房中睡得人事不知。她气恼上前,一掀了他身上薄薄一层锦衾,扯着他的胳膊便道:“三哥,三哥,李季元!你给我起来,我有话问你!” 季元酒梦正酣的时候,被她唤醒,神志模糊地躺在床上支吾着道:“我当是谁那么大胆,原是四四妹妹来了啊,你要问我嗝什么?” 他说话间,不时带着些微酒气,宛春叫他熏得后退一步道:“我问你,张景侗娶赵纯美这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为何你知道却不告诉我?” 季元听她问及,挣扎着翻个身,嘴里含糊不清的嘟囔道:“你说景侗他娶谁?他不是娶过妻了么,又娶谁了?” “我说他娶了赵纯美!亏得你们还都骗我说他娶了秦家小姐,她赵纯美三个字里就没有一个秦字!你们合起伙来骗我!”宛春说到激动处,直恨不得将她哥哥从床上拉起,狠狠摇晃一回,摇到他清醒才肯罢休。 季元耳听欺骗二字,眼皮子抖了一抖,干脆又翻了个身趴在那里,嘟嘟囔囔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宛春气不可耐,也知同一个醉鬼是说不清什么的,遂将手在他背上一拍,气呼呼就走出门,叫唤了秀儿走了。 萍绿从秀儿口中得知宛春此行乃是来兴师问罪的,早将半边身子隐在石榴树后,躲避开了。此刻见她出了门,忙拍着胸口跑进屋里去,只恐季元出什么意外。 不料一进门正看季元分外精神的坐在那床沿上,耳听她进门的脚步声,扑通一声响,便似倒栽葱一样重又躺倒了回去。萍绿见之好笑,忙道:“是我,三爷,四小姐已经回去了。” 季元听罢,这才放宽了心,鲤鱼打挺坐起来道:“倒霉,倒霉,我就说这事迟早是瞒不住的,果然还是叫囡囡知道了。” 萍绿噗嗤一笑:“四小姐知道了你怕什么,要怕的也该是张五爷怕呢,失信的人又不是三爷呢。” 季元没好气白她一眼,敲着床帮子道:“你懂什么?景侗若是主谋的话,我便算是个帮凶了。还好方才我脑子转的话,装作没醒的样子把囡囡哄过去了,要不然定要挨一顿骂的。”他说着,忽的一拍脑袋,忙就让萍绿去把鞋子找来,“眼下家里我是住不得了,索性我出去躲两日罢。” 总要躲到宛春气消,他才好同她解释清楚的。 萍绿还是头一回看他惧怕宛春惧怕成这个样子,失笑摇一摇头,只好由着他去了。 且不言宛春心里的气终究几时才能消散,单道过两日后,季元不见回来,反是李桧带了信来。 这一回真个是静语来消息了。 只不过信不是静语所写,却是容绍唐代笔而成。信中言明他已知晓了樊光耀和柳静语的事情,并对朱连长的鲁莽表示了歉意,为让宛春放心,他已命人将樊光耀和静语安全送出徐州城了,至于他二人的落脚处,因为静语不愿言语,他也就没有细问,想来她二人定居之后必会来信同她说个清楚。 在信的末尾,是两行小诗,道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看上去似在明写静语和光耀,可暗里她却知,这是他在倾诉他的心声。(。) 第四百五十六章 纳彩 宛春一面欣慰于静语和光耀的安然无恙,一面又羞恼于容绍唐的大胆妄为。 她看罢信就要撕碎开,然而真到动手的时候,却到底心有不忍,只得悄然放下手,将信仍旧塞回信封中,极隐秘的藏匿在了书桌抽屉的暗匣里。 只是她不曾想到,这一封信仅仅是开始而已,往后每隔三五日,她总能从李桧手中接到容绍唐的来信。有时是长达数页的读书观感,有时却只是两三行的行军见闻,更有甚者,她还曾收到他信笔成就的几幅小画,几朵晒干后的小花。 她看见后简直要哭笑不得,秀儿原还没在意,待得李桧进来出去了数回,终究忍耐不住好奇心,背着宛春偷偷地去问李桧到底是什么回事。 李桧也不瞒着她,便把容绍唐辗转托人送信来的事情告知了秀儿。 秀儿听罢十分欣喜道:“看来容六少爷心底里还是爱着我们四小姐的,如此一来,她二人是不是要成就好事了?” 李桧哼了一哼,倒不甚赞同她的意见:“剃头担子一头热,能成就什么好事?咱们四小姐啊,主意大着呢。” 嗯,这话是怎么说的? 秀儿大感不解,李桧遂一一解释给她听。 原来甭看容绍唐一封封的寄信来,宛春一封封的也都收下了,可她从来都没给人家回复过。 “所以我说啊,容六爷这打算是白搭了。”李桧摇摇头,大叹口气,“没准他寄来的信,四小姐看都没看一下。” “收都收下来了,为何不看?” 秀儿与他想法不同,毕竟李桧是近两年才到宛春身边听使唤的,不比她在宛春身边的日子长,亦不如她对宛春了解得多。宛春的性子平时看着虽和气,可是执拗起来,比季元也差不离,都是八匹马拉不回头的。往年她为着张家五爷失信一事,这两年来几乎就未曾再理会过张景侗,若她当真对容绍唐无情的话,想来自然也不会收下他的信,更不会一收就收到了现在。 “只怕,她心里头有别的计量呢。”秀儿如是说。 倒当真说中了宛春的心事,她心里的确有别的计量。因为前世婚姻的不幸与今生的诸多坎坷,她对于感情之事已如惊弓之鸟,但凡有些风吹草动,都要吓唬自己一回,实在不敢再相信男子的甜言蜜语了。 尤其那张景侗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她,使得她越发不敢轻信人言,纵然容绍唐在信里没有再说什么过火的话,所写的也不过都是寻常小事,然而对她来说这都不过是他投石问路的一种手段。只要她肯松口回了信,以后只怕他的来信会更多,她不愿意回复,为的正是要他死心。他便是一时不死心,她也不信他能撑得过三年五载。 是以,信虽一封封看了,但看罢之后,俱都是一样的命运,被她照常封在信封中,收在了暗匣里。 天有四时,人间四季,四季之间唯秋最短,仿佛只是眨一眨眼,前天长袍大褂还穿着,今天就要换上夹棉衣服了。宛春也不例外,她们李家又是大户人家,早早在初秋的时候就开始预备冬装,她母亲余氏顾念着她离了婚,未免她意志昏沉,特意叫裁缝匠多给她做几件鲜艳亮丽的衣服,款式仍以旗袍居多。 宛春感念于母亲余氏的好意,纵使她对于鲜艳的颜色不大喜爱,也依然每日里一换的,穿出去给她母亲看。 她原就美丽,虽说离了婚,可是毕竟刚及双十年纪,芳华正茂,新衣服一换上,倒仍像是个未曾出过阁的小姐。 余氏看罢心里多少安慰一些,只盼她尽快的走出离婚阴影,往后再给她寻一处更好的人家嫁了,不必受政治的连累,有他们李家做后盾,必叫婆家再不能欺负了她。 她的主意与季元的主意不谋而合,季元听她母亲拜托大哥伯醇给宛春牵一牵线,在他朋友中看看是否有合适的人员,忙自告奋勇地站出来,欲给宛春推荐几个青年杰俊。 他回屋急匆匆把名单写了,呈给余氏看,余氏见上头都是李家军中有名的年轻将领,一时倒觉得不大妥当:“他们好是好,不过于出身上只怕配不上囡囡。” 季元笑道:“英雄不问出处,据我的考量,这些人的脾气秉性都很好,也是读过书识过字的,不是母亲所想的泥腿子出身。再则,以我们家的背景,遍观紫禁城,又有几家比得过呢?他们虽非大富大贵,可是小富即安,妹妹若嫁过去,保证一世无忧。” 伯醇想想也道:“季元的话不无道理,我的朋友纵然也有品性家世出挑的人,可算起来都要比囡囡多长几岁,只怕沟通不来。季元手底下的人如何,他最清楚不过,母亲亦可放心。” 余氏见他兄弟二人都如此说,不觉也松了口,答应着会再考虑考虑季元的话。 既然要给宛春另寻婚事,季元的婚事便也该提上日程了。难得他立冬之后一直在家中休假,余氏便把季元叫到房中,欲给他和周湘把婚礼办了。 季元挠挠头,仍觉得有些不妥当:“年节下事情那么多,现在办婚礼那里来得及?不如放在年后罢?” 旁边给余氏捶肩的芳菲听见,不由笑道:“三爷这又是一推二而推三了,去年的时候,您就说年后结婚,结果年后刚开春,就出征打仗去了,今年您可不能再拖了。” “正是,年后的事情谁说得准?”余氏也觉不可再耽搁下去,那一回周家的太太还特地登门来看望她,明里暗里的提及了周湘的生日,言下之意可不就是她们家小姐年岁一日日大了,再不结婚岂不让人笑话?于是,她便道,“我昨儿同你祖父商议过,看了黄历,腊月十八宜嫁娶,先一个月纳彩,这时候正赶得上。” 恰好曼之这会子的身孕才只有七八个月大,如再晚一些,只怕赶着同她生孩子一起,那才真叫忙不过来。 季元瞧他母亲主意已定,知道是不能更改的了,也就遂了他母亲的心愿,点头同意了。 余氏便叫芳菲预备着他的纳彩礼等物,消息传到宛春那边,她自然替季元和周湘高兴,忙不迭就去电话到周家告诉了周湘这个好消息。 周湘也不料李家婚事定的这般迅疾,心里既惊且喜,放下电话忙忙就去告诉她母亲,周家太太听说后一直提着的心终于安稳下来,赶紧去给周湘置办嫁妆和喜服。(。) 第四百五十七章 状元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般,眨眼就到了腊月十八。静安官邸为着季元娶亲的事,着实大大布置了一番,里里外外俱是红灯高挂,彩带齐飞。 萍绿喜不自禁地忙里忙外,好容易得空到宛春院子里坐下歇歇喝了口茶,宛春瞧她一头是汗的样子,不觉好笑道:“外头那么多人照应,何须你忙活?你呀,就专一等着新娘子来罢。” 萍绿笑道:“那怎么成?好歹我也是三爷院里使唤的人,三爷结婚,我岂能袖手旁观着?再说了,这件大喜事我不知盼了多久呢,总算盼到今天,我就是累得不成样儿我也高兴。” 宛春和秀儿掩口一笑。 外头曼之因怀着身孕,老话里说,双身子的人是不能见新娘子的,怕冲了喜,她便想着来找宛春坐会儿聊聊天,也高兴高兴。 宛春瞧见她来,忙把自己的位置让出去给她,又给她身后添了靠枕,另叫秀儿取了手炉来给她捂上,方道:“外头冷得很,大嫂怀孕,要多加小心才是。” 曼之笑道:“我知道冷得很,不过咱两个院子离得近,倒不怕这几步路。” 宛春道:“前儿才下的雪,怕地上滑呢。” 曼之道:“这些早有人考虑齐全了,雪后第二天芳菲就命人把里外都清扫了一遍,路上干净得很,你连着几日不出门,是以不知道。” 宛春笑起来:“我天生怕冷,遇到冬天就不大愿意出门去。说来,家中有芳菲姐姐在,不知省了母亲多少心,她那个人做事,再没个挑处的。” “谁说不是呢。”曼之也跟着叹道,“从前我在书上看人家说聪明的女子大多有颗七窍玲珑的心,别人我不说,单说芳菲,再是玲珑不过的。只是说也奇怪,这般聪敏慧黠的女孩儿,怎地还不曾谈婚论嫁?” “这事说来话长。”宛春不意她忽然问起芳菲的婚事,忙打个哈哈道,“她人是母亲带来的,总归是要挑个好人家才厮配得起芳菲姐姐,想必是不急于一时罢。” 曼之笑道:“只怕是母亲舍不得她呢,遍观咱们府里,就连琳姨都比不得她,若她嫁了人,母亲定然忙得不成样儿。” 说的宛春也笑了,她是和离回家之身,按理也不好在大喜日子出去会见新人,既然曼之来,她便干脆留在房中陪同曼之说话,一时问起她大哥伯醇近况,曼之便道:“也不知伯醇他成日里忙些什么,有时他回来,我都要睡醒一觉了。独有这两日为着季元的婚事,他才肯安心在家。不过,你找你大哥是有什么事吗?” 宛春于是就把柳秉钧欲在伯醇学校中谋一差事的话说了,曼之听闻不由惋惜道:“柳家的大公子足可谓一表人才,虽说他自谦于军事上无甚造诣,但我昔年在家中听过他的名声,是很有谋略的一个人物,真想不到他会弃武从文。只是,伯醇的学校现在开办得甚是艰难,只怕年后就要关张了,倒是要如何给他留个好差事?” 宛春惊道:“学校里究竟遇到什么麻烦,这么快就要关张?” 曼之道:“其间原因太过复杂,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只是听你大哥的意思,年后大抵是撑不住了。” 宛春长叹口气,想她大哥当初毅然从日本辍学回国,不顾家中父母反对,执意开办日文学堂,是何等意气风发,岂料短短两载,就都已化成了泡影,沉思良久,方道:“若不然还是同大哥说一声,叫刘少爷去他那里试一试吧,不论将来如何,好歹也是尽了咱们的心意。” “想来也唯有如此了。” 曼之理解宛春的用意,在柳秉钧弃别赵家的节骨眼上,若然李家也不肯接收他,传扬出去,不说是学校不顶用了,倒要说他们李家不仁义呢,故而她谨记着宛春的要求,只待回去后同伯醇说说再给宛春回话。 前面喧天的锣鼓声鞭炮声,透过长长连廊层层院落传到宛春和曼之耳中时,已轻的仿佛耳语,微微想了一想,还不曾听大明白,就没了个动静。 倒是曼之的丫头杜鹃跑进来笑道:“大少奶奶,四小姐,你们都在哪?你们真是没看见咱们这位新来的三少奶奶,模样俊秀极了。” 宛春失笑道:“你这话拿去夸一夸我家三哥还可以,要夸新娘子,如何用得上俊秀二字?” 杜鹃拍掌笑道:“四小姐您是没瞧见,咱们三少奶奶扮起男装来,比之三爷都不逊色呢。” 什么?周湘扮了男装?这这她可真会胡闹。 宛春越发好笑起来,遂让秀儿出去瞅瞅,秀儿跑出去一趟,捂着嘴回来笑道:“周小姐不,是三少奶奶当真扮成个小子样儿了,还是顶俊秀的状元郎,帽插金花,身著红袍,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也不须喜娘搀扶,就这么着来了,倒把咱们三爷带来的几位傧相比下去了呢。” 她说罢,把个宛春和曼之逗得忍俊不禁,亦都分外好奇。前边李家上下人等也都被周湘打扮吓了一跳,余氏同陈芳菲好笑又无奈道:“这小妮子像个小子一样顽皮,同季元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倒是高堂上的李承续看出名目来,笑对她道:“这是个聪明的丫头,古有言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她穿了状元袍来,是应了金榜题名时,而今又是她的洞房花烛夜,瞧瞧,这不就双喜临门了吗?” “哟,还真是。”娜琳听着恍然大悟,搀扶着余氏喜笑颜开道,“恭喜太太,贺喜太太,双喜临门啦!” 余氏这时也恍悟过来,欢笑着忙让人去请新人进门。 季元也不料自己娶亲会娶来一位俏丽的“状元郎”,一时竟看得呆住,还是李桧上前小声把他叫回了神,这才去牵住周湘的马,把她引进了房中,拜了天地高堂,宴罢宾客,至夜方休。 他白日里叫高亢的唢呐声吹乱了心神,这会子静寂下来,才得空细细打量周湘一回,瞧她男装女相,眉目英挺,俊逸非凡,竟也别有一番魅力,一时情难自持,吧唧一声,就亲在了周湘面上。周湘还不待反应过来,就叫他扑倒下去,袖子一甩,便把高高燃着的红烛熄灭了。(。) 第四百五十八章 提亲 待得第二日新媳妇敬茶的时候,宛春和曼之才得以同周湘会了面。 别看周湘昨日那般大方潇洒,可等到宛春上前叫她一声三嫂的时候,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羞红了脸,直把屋子里的人都逗笑起来。 因仲清那边脱不开身,是以她此番就没有亲临现场,却转而委托了李岚藻夫妇替她送了贺礼。 李岚藻对于镇守使署的事情心知肚明,只是碍着这两年李承续身体不大安好,是以不敢将这等事告诉了他,便同宛春一样,瞒了过去。 金丽已经上了大学,眼下正逢寒假,便同她父母一道来旧京为季元贺喜。恰好湄心从国外回来,亦是同她母亲一起到了旧京,彼此见过面后,都十分惊喜的模样,手拉着手总有说不完的话。 吃罢早饭,余氏见家中女孩儿众多,深恐长辈们在场拘束了她们玩乐,便许她们可以任意出去玩耍,这正众金丽等人的下怀,忙都簇拥着周湘宛春进到曼之院子中去。 因看曼之的肚子高高隆起,金丽好奇地隔着衣服摸了一摸道:“再有两个月小孩子就要出来了吗?” 曼之笑道:“是啊,再有两个月就该生了,算日子只怕要赶上过年的时候了。” 湄心便道:“我家里的弟弟一仁就是过年的时候生的,生在正月十五,母亲常说他是个淘气鬼,赶着出来闹花灯呢。” 曼之一笑,亦摸了摸肚子道:“他也调皮的很,不过恐是等不到正月十五了。” 众人说笑着,宛春便轻轻碰一碰周湘胳膊,周湘会意,跟她走到一旁道:“怎么了?” 宛春遂低声的将静语和樊光耀的近况告诉了她,又道:“柳伯母托我转交的一万块钱,我也着人给她们送到杭州去了,听说他两个住的地方虽不大,好在里头一应俱全,倒不用过多担心。” 周湘点一点头,若不是为着结婚的事宜,她也正有打算要过来找宛春问问静语的消息,如今她既是嫁到了李家,姑嫂两个说起话来也就便宜多了。 她们背着人尽管小声的嘀咕着,不意金丽余光中看见,登时淘气起来,蹑手蹑脚绕到她们两人背后,附着耳朵偷偷听她们说话。 湄心看着好笑,又素来单纯直率,忙对宛春道:“宛姐姐,仔细隔背有耳呢。” 宛春听说,忙扭头一看,正看见金丽鬼鬼祟祟抽身要走,便把她的小耳朵轻轻一揪,笑道:“小东西,你做什么呢?” 金丽吐一吐舌头,掰开她的手道:“我来瞧瞧你和三嫂说什么好玩的呢,也不告诉了我们。” 宛春笑道:“我们两个说几句悄悄话,也不成吗?”说着,就在她背后轻推一把道,“去,你老老实实陪着大嫂坐着,不许胡闹我们。” 金丽且不依她,扭着身子不走,周湘以往曾见过她,且喜她的活泼可爱,笑挽住她的手,一同坐到湄心和曼之身边。 宛春失笑摇摇头,忽见外头秀儿冲她招一招手,便信步走出门去道:“你怎么来了?可是母亲找我有事?” 秀儿道:“不是太太找您,是李桧要我来找您呢。” 李桧?李桧这会子不该是陪在三哥身边宴客的吗?怎么来找她了? 宛春微感诧异,跟着秀儿走出院子,正看李桧伸头缩脑的立在外面,一瞅见她忙道:“四小姐,南边又来信儿了。” 南边?容绍唐? 宛春轻轻地皱眉,伸出手道:“把信给我吧。” “哎。” 李桧小心地将信拿出来,递到宛春手上,宛春接过去极快的塞进袖中,便回了她自己的惊鸿园,拿出裁纸刀来将信拆开看了,本以为照旧是些语录和见闻,倒不想一展开竟是一张聘书。 府亲如面: 小子与贵府千金经媒妁之言,预结秦晋之好, 底下留了两行白,特意空出来填写日期,再往下,则是迎娶的聘礼礼单。 宛春匆匆看罢,将聘书在桌子上一拍,只道一声荒唐,忙让秀儿再去把李桧叫来问道:“这信是何时送来的,送信的人还说了什么话没有?” 李桧道:“没说旁的,只说六爷让他先把信送来。” 这简直是胡闹!宛春皱一皱眉,遂道:“你等一等,待我回了信,你给我寄往徐州去。” 她几乎是一笔挥就,写完用信封封了,方交到李桧手中。 李桧大感意外,这两三个月以来从未见过宛春回信,何以这一次就回了呢?信里到底都说了什么? 他极力压抑着好奇,忙将信寄送出去。 沈岸从通讯兵手里接过信的时候,只差没有磕头上香供起来了,他日也盼夜也盼,总算盼到宛春的,这简直就是他的救命良药啊。 沈岸一路小心地将信捧到容绍唐面前,看他还在绕着那一盆铁树打圈转,不由扬声道:“六少,六少,四小姐来信了,四小姐来信了!” 容绍唐正琢磨着铁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出花来,耳听四小姐三字,登时转过头急急道:“来信了?当真来了?快把信给我。” 沈岸忙把信递给他,容绍唐三两下拆开,再三看过几遍,方带上一抹笑容意味深长道:“果然还是我的法子有用。重山,我早说你那些风月场所里学来的东西,是指望不上的。” “嘿,我这!”沈岸挠一挠头,眼看他又开始转起圈来,不由道,“你又找什么呀,六少?” “笔!我的笔呢,还有信纸,都给我找来,多多的找!” 要是早知提亲有用的话,他就不费那么多心神,去说那么多闲话了。 虽然宛春心中对于他私自寄了聘书的事大为不悦,不过他可管不了那么多,只要她肯搭理他就好。他可是听说了,李家憋着劲儿要给宛春选婿呢,他再不行动迅疾一点,难不成到时候还要去人家家里抢亲不成? 再则,聘书也是他从季元婚事中得到的启发。想当初,他和宛春的婚姻完全是父母之命而成,二人行将就木一般的就把婚给结了,哪里顾得上三书六礼?而今他既是要与宛春重修旧好,以往种种自不能再去提及,那不如全然翻过篇去,从提亲一事上重新来过。(。) 第四百五十九章 选婿 只是他的聘礼还未送到,便已有人捷足先登了。 原来季元结婚那日,跟着他来的几个傧相俱是他要给宛春选婿的年轻将领,未免宛春一个一个看不过来,才假托傧相之名将他们悉数请到了静安官邸,先在他母亲余氏和大哥伯醇跟前儿露了面。 余氏眼见这些年轻将领个个英武非凡,几乎都是东床快婿的好人选,差点选花了眼睛,便去让芳菲也从旁拿捏一二主意。 芳菲看罢,许久才掩着口笑回来说道:“别说太太选不出来,连我也选不出呢,看上去个个都是极好的。不如再问一问大爷的意见?” 余氏笑道:“我问过他了,只是他也看不出什么,还说要等囡囡来看过了再说。我想着囡囡那个脾气,必是不愿意抛头露面来选婿的,少不得还得我们多费费心,给她挑选出一二好人儿来,再去请她来相见一见,成与不成待她看过再说。” 芳菲有些为难,便在心里将几位傧相的生辰八字及家世一一记下来,待得新婚之日过去,翌日方去找来季元道:“太套昨儿同我商量了半宿,单看生辰八字,六个傧相中倒有四个同咱们四小姐匹配的。” 季元笑道:“母亲这么快就选出来了吗?只是不知,是哪四个?” 芳菲掰着指头一一数给他听道:“头一位是天津顾家的公子顾德哲,年方二十二,只比咱们四小姐大两岁,模样也出挑,且天津离旧京不过咫尺之遥,又是咱们李家的大本营,四小姐嫁去最合适不过。第二位是山西郝家的公子郝梦宇,亦是二十二岁,只是山西离咱们远了一些。第三位则是山东邹家的公子邹明章,今天二十四,比咱们四小姐大了四岁,不过他人生的白净,面相倒看不出来大那么多。第四位就是河南范家的公子范兰庭了,这位公子也不过二十三岁,比顾家公子要高挑一些,清瘦一些,不过不大爱说话的样子,太太说四小姐寻常也寡言少语,二人到一处别再成个锯嘴的葫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是以太太倒不大愿意这位。” 季元听她说了半天,不觉捧腹哈哈笑道:“你们呀,说来说去看人还是只看样子和身家。实话告诉你罢,这几位在战场上可都是猛将哪,若非囡囡是我亲妹子,我还真舍不得把他们带出来亮亮相。顾德哲、郝梦宇和邹明章不消多说,单道那个范兰庭,你别瞧他斯斯文文的,到战场上那些歪点子好计谋可是一出一个准儿,人送外号夺命书生,说的就是他了。我同母亲意见相反,要择婿,窃以为范兰庭是顶合适的一位,他读的书最多,又喜诗词礼乐,同囡囡很容易相处得来。” “哦?想不到那位范公子是这样的人物。”芳菲抿唇一笑,扯一扯帕子,暗自思量一回,方道,“既然三爷推举了范公子出来,那么我就越矩替太太做主一回,推举顾家的公子顾德哲,三爷看看多早晚有空,将这二位请到府中来,同四小姐见一见呢?” 季元笑道:“这还不容易,就说我请他两个作陪,给我挡一挡酒,保管他们说到就到。” 由是去找李桧传话给顾德哲和范兰庭,借着他近日大喜,总少不了宴请的事情,假意要他两个前来陪客。 顾德哲和范兰庭哪里知晓内里缘由,见主帅有令,再没有不从的,何况还是喝喜酒这样的大好事。是以隔天便稍事打扮一番,穿戴整齐地到了静安官邸。 季元于头天晚上在周湘耳畔悄悄将要给宛春选婿的话说了,不同于他的热心,周湘倒深以为不妥,凑在他耳边嘀咕道:“宛春近来才结束了一桩婚姻,只怕不会那么快就接受另一段姻缘的,你不经她同意,就把人请到府里,仔细她要生你的气呢。” 季元好笑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我尽心尽意的给她挑选好夫婿,她谢我还来不及。” 周湘嗤笑一声:“谢你?谢你什么?谢你帮倒忙吗?” 季元皱皱眉,捏着她的鼻梁骨道:“小妮子,你且说说看,我怎样是帮倒忙了?” 周湘让他捏的鼻梁骨一阵酥痒,禁不住笑道:“你不知女儿家的心思,是以不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我不过是要给你提个醒,明儿千万要看宛春眼色行事,若她有一丝一毫的不愿意,你都不要强迫了她,仔细兄妹之间生嫌隙。” 因她这一番话,第二日上季元果然格外注意宛春神情。 宛春只从李桧那里听说季元要摆谢客宴,单请他大婚那日前来帮忙的亲友,恐无人作陪,便叫上她和金丽湄心都一起去,同喜娘她们说说话。 她们女眷自然是不能同男人们坐在一桌上的,是以都在前厅中另开了屋子,摆放上桌椅,添上酒席,围成一圈坐了。 席间言笑晏晏,众人因都知宛春离婚的事,不敢在婚姻一事上触她霉头,便都不约而同地问起金丽和湄心的课业情况,又问她们的生辰八字。 宛春端坐如初,耳听她们闲话,笑不言语地默默吃着面前的几样小菜。 外头李桧等着时机已到,便透过秀儿去把宛春喊出来道:“四小姐,太太叫您前院去一趟呢。” 宛春不疑有他,跟着李桧出门来,正在院落中遇到芳菲,芳菲遂上前笑握住她的手道:“四小姐,跟我来吧。” 说时,拉着她一径从穿堂中过去,绕过连廊,远远看得荷花池畔的亭子里坐着几个男子,宛春止住步子咦了一声:“那不是三哥吗?他同谁在一起呢?” 芳菲不说话,笑着拉起她往前走了一走,不多时途经一个朱漆柱子,她便站住脚,将宛春的身子一扯,隐在柱子后头悄声问她道:“四小姐,烦你看一看,那里面坐着的几位公子,哪一位合适做夫君?” “芳菲姐姐,你”宛春且喜且惊,握紧了芳菲的手,似乎难以相信。 前番曼之还曾问起芳菲的婚事,难不成她把话对母亲说了?要不然,三哥怎地会带男子到后院来?莫不是要在这几位中选一位给芳菲做夫婿吗?(。) 第四百六十章 张罗 宛春直作如是想,再料不到这竟是她母亲余氏和兄长联手给她挑拣出来的夫婿人选,是以反倒格外上心起来,同芳菲在朱漆柱子后头一一看过罢,方指着其中一个白净的男子说道:“那人叫什么,看上去很不错。” 芳菲张目一望,见她所指的人恰是范兰庭,不由暗道一声天意,前番季元才极力推荐了范兰庭,想不到今日宛春中意的恰恰也是这位。她心生欢喜,不由追着宛春问道:“不知是怎样的不错法儿?” 宛春笑道:“姐姐你瞧,那边坐了四个人,其中三人高谈阔论,独有那位公子很少言语,可是他言语起来,其余三个却都极认真的听他说话,想来他是个沉稳有度,深思熟虑的人。再则,他不言则已,一言之后,总能博得他人哄然大笑,可见他也是个极有见地又很懂幽默的人。再观他容貌温和,举止悠然,若做夫君,以后必会相敬如宾。” 芳菲想不到她在看人一事上这般有自己的见解,也细细品度了一回,倏尔笑道:“不瞒四小姐,那位公子叫范兰庭,原籍河南,现在三爷麾下任职豫北别动队总队长,领少将衔。” “哦,这么看来,身家一事上也没个挑处咯?” 宛春冲着芳菲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道:“既然他是这样好的人儿,就定下来吧。” “哎。”芳菲不料她这次对于婚姻竟这般大方开明,真个是喜之不尽,忙答应下来,随即将她领去正房余氏院子里。 余氏忙活完季元的婚事,这会子正叫来周湘说说家常话,因曼之有孕,少不得要周湘搭把手,于家务上帮着芳菲料理一二事宜,待曼之生过孩子,再还权于她。 周湘一一答应着,因她还在上学的年纪,这会子也是趁着放寒假还有点时间,往后开了学,便是想要打理家务只怕也没时间,由是对于余氏的安排并没有什么意见。 反是惦念着季元为宛春选婿的事,少不得要问问余氏:“母亲已经定下人选了吗?” 余氏笑道:“连你也知道了吗?季元那小子,当真是什么话都不瞒着你,不错,我正有为囡囡选婿的念头。她是我们李家最小的一个孩子,顶头的哥哥姐姐俱都成家立业了,不需别人操心,独有她让我放心不下。趁着而今我们李家风光还在,我和她祖父都还能说两句话,不若早早了了这桩心事,免得我百年之后还不肯闭眼呢。” “母亲言重了。”周湘陪着笑在余氏身边坐下来,轻声安慰她道,“宛春那样好的女孩儿,必有善缘。我只是担心母亲和季元操之过急,反倒让她心生叛逆,不愿这桩婚事呢。” “哦?为何这样说,是不是囡囡她在你跟前儿说什么了?”余氏追着问道。 周湘一笑,摇了摇头:“她没有说什么,可是同为女儿家,我多少看得出来她的心思。母亲,冒昧问您一句,自宛春离婚之后,你可曾问过她和容家少爷之间究竟是因何事才至如此?” 余氏最不愿别人提及容家,每每提及都没甚好脸色,这会子虽说周湘是新媳妇,但她还是忍不住冷哼了一声道:“何须多问她,容家登报声明都发出来了,他们欺负我们李家是没人了吗?我们李家的女儿想嫁谁不是嫁,岂就他一个容家值得稀罕不成?” 周湘闻言便知她还不知道宛春和容绍唐离婚的内由,不觉失笑道:“母亲莫气,这事也不全然如此。我听说容家六少爷在离婚之后,还曾登门要求复婚,想来他和宛春之间定有误会。既是误会,总有开解的那天,若到那时,母亲可还会原谅容少爷?” “误会?能有什么误会,天大的误会也不该贸然的登报声明离婚!”余氏心中犹有愤懑,她太过疼爱幺女,凡事都站在宛春的一方去着想,心疼宛春受的一切委屈,是以对于容家,她比宛春还要仇恨得多。 周湘笑了笑,情知一时半会儿说不动她,恐她生起闷气再气坏了身子,便不再往下说了,遂起身去给她端了茶来。 杯子才拿到手中,便见得一侧里帘栊挑起,立时从外头进来两个人。 正是宛春和芳菲。 二人言笑晏晏,仿佛一路上的话还未说尽,进到门中犹低语了两句,待得望见周湘,忙都同她打了招呼。 周湘笑道:“不说你们在前头吃饭的吗,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芳菲笑道:“有金丽小姐和湄心小姐在,我请四小姐过来选一选开春制衣的花样呢。” 周湘道:“选花样多早晚不行?何必急于这一刻,该让她安心吃完饭再来的。”她含笑说着,捧了茶递到余氏手中,余氏接过茶来,抬眉望了望芳菲,见芳菲微微地点头,才带着笑喝了口茶,唤她们近前坐了。 母女等人说了会子闲话,芳菲做戏做全,便让人把花样都拿来,由着宛春和周湘各选了两套出来,余下的则让人送到凝辉园,请曼之也挑两样。 余氏背地里听芳菲说个范字,心下了然,便让她去知会季元一声。 芳菲便拿上选好的花样,假意要出去交给裁缝匠,就步出门来,一径走到凉亭边上,同李桧招一招手。 李桧远远望见,忙小跑着附耳过去,听她说完话,一拍大腿,喜得连连点头,折身就跑到季元身边把话告诉了季元。 彼时季元正同范兰庭和顾德哲他们喝酒聊天,闻听李桧说四小姐选中了范兰庭,不由趁着酒兴,哈哈笑着在范兰庭肩上拍一拍,遂敬了他一杯酒。 范兰庭有些不明就里,笑问他道:“少帅要敬我什么?” 季元笑道:“敬你抱得如花美眷,方不负似水流年!” 他的话半明半暗,范兰庭却听得有些了然。他自昨日回去之后,就听闻李家有意要在军营中为四小姐重觅一个可心儿的夫婿,还听闻挑选的人就在他们这些傧相之间。他初时觉得荒谬,可细想之下,倒也不无可能。 今日李桧登门请他,越发证实了那个传言,倒让他一时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诚然李家的四小姐不论出身和容貌都是可为妻子的最佳人选,无奈她前一次的婚姻太过厉害,厉害到饶是他自负过人,也不得不叹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同容家六少爷相提并论?万一李家的那位小姐嫁过来,他倒是要怎样对待她才好? 由是季元的话音一落,范兰庭心中的波澜竟越发滔天起来,正待要婉拒了他,忽的瞧着隔着荷花池,一个着狐裘大衣的妙龄女子,款步地走在长廊上,旁边随侍着两个穿着绣花大袄的小丫头各捧了一匹绸缎。她歪着头不知说些什么,听得两个小丫头俱都掩口轻笑,笑声吱吱,仿佛当真传到他耳中来。 他依稀记得自己在季元的婚礼上是见过那个女子的,只是她那时领着一群人来去匆匆,且他又忙着为季元张罗,倒没有留神打听她叫什么。这会子看她形态,又看她出行的阵仗,能在李家这般出入自由的,想来就是那位四小姐了吧? 范兰庭惦念着昨日的惊鸿一瞥,欲要婉拒的话,到了嘴边却再也说不出去了,重新带起了笑,同季元一饮而尽。(。) 第四百六十一章 听戏 因他两个对待婚姻的态度都如此明朗,以致余氏和季元等人竟都误会范兰庭和宛春好事将近,余氏喜道:“他们平素未曾相处过,若是这会子提结婚,未免太仓促,不如让他们单独见一见,彼此也有个认知。” “母亲所言极是。” 季元点头赞同,立时就要去吩咐人安排相亲事宜。 周湘看他忙里忙外,不由追着他问道:“宛春的事情有眉目了?” 季元笑道:“亏你之前万般小心,依我之见,宛春对于范兰庭倒十分满意,今早我遇见她的时候,她还笑着同我打招呼,说我办了一桩好事。” “哦,宛春当真这么说?”周湘不大敢信,蹙着眉又问他,“范兰庭那边是什么意见?” “他能有什么意见,能娶囡囡为妻,他们范家烧高香都来不及,还会有意见?”季元嗤笑着,便去取了衣帽穿戴上道,“不过,老实说囡囡会点头答应,倒是我意料之外的,连母亲都有些吃惊呢。” 周湘一面上前替他理平衣服领口,一面也纳罕道:“不单你意外,我也意外地很,照理宛春不该会答应这件事的,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缘由吧?” “你呀,就会瞎琢磨,看中了便看中了,哪来的那么多缘由?” 季元摇一摇头,再三将衣帽整理妥当,接着说道:“对了,母亲叫我择日安排囡囡和兰庭见一面,你回头去给她参考参考,挑选一身合适的衣物穿上。囡囡素来喜静,衣服也多以素雅为主,可是太过素雅反显得老成,这回就给她挑些颜色艳丽的衣服罢。” “是了是了。”周湘笑嗔他两声,见他这会子衣帽整齐,便道,“这又是要去哪里?” 季元道:“早上景侗给我来了电话,找我有事商量呢,我去总统府一趟,若是晌午回来的晚了,你就别等我,去母亲那里吃午饭吧,我以往惯常不在家,所以院子里也没安排人开小灶。” 周湘笑道:“我记下了,你且去忙你的吧。”说着将他送出门去,自个儿回屋收拾一番,便也出了门去找宛春她们。 因金丽和湄心都在惊鸿园住着,她到的时候,屋里正是热闹的时候,大家伙儿围着火炉子烤山芋,也不知烤好了不曾,就见金丽心急火燎的去火堆里捡山芋,却被火星子一蹦,立刻烫的缩回手,哎呀叫唤。 慌得湄心忙把桌子上放着的一盏凉茶端来,给她在手上冲了冲。 宛春也笑骂她是个猴急的性子,周湘听见,笑着走过去道:“你们姐妹躲在屋里偷嘴吃也就罢了,又没有人抢你们的,何至于急的烫破了手?” 宛春等人瞧着她来,忙都让人给她看座,金丽经凉水冲洗一番,已然不那么烫了,重又笑道:“还说没人来抢,三嫂你这不就来了吗?” 周湘一笑,坐下道:“这又是何时兴起的玩意儿,怎么想起来烤山芋吃了?” 宛春笑道:“还不是这两个小丫头,昨儿出去一趟,吃着人家烤红薯好吃,回来后就一直惦记着,我想外头冰天雪地的,就着凉风吃,别再吃出什么病来,所以就让人出去采买了一些,自己在家用炉子烤烤,既解馋也有趣。” “也就你这般惯着她们两个。”周湘说笑着,眼看红薯烤的差不多,忙用火钳夹起来,上手轻轻一捏,瞧着内里已经酥软了,方小心放到盘子中去,端给了金丽。 看金丽和湄心头对头的在那边剥山芋吃,好笑了一回,方向宛春道:“范兰庭的事听说已经定下来了?” 宛春道:“原来你也知道了吗?看母亲昨日的意思,大抵是要定下来了,想必年后咱们家中又该有一场喜事了。” 周湘瞧她说话时神态自然坦荡,想她或许当真已经把南京的那些人和事都放下了,心里不由松口气道:“逢着大嫂生孩子,年后又是双喜临门呢,我起先还怕你不答应,总不许你哥哥瞎忙活,看来的确是我多虑了。” 宛春笑道:“这是好事,我为何不答应?最好趁着年后湄心和金丽还不曾开学就把婚事办了,这样她两个就可以在咱们家多住几日了。” 她到如今都还以为余氏是在为芳菲打算,想着芳菲此前受过那么苦,可喜能遇一良人,托付终身,心里着实为她高兴,倒没有细想周湘的话。 姑嫂两个牛头不对马嘴地闲聊半日,至晌午时分,季元果然没有回来,周湘便和宛春金丽她们相约去余氏那里吃午饭。 余氏已经安排下宛春和范兰庭相见的事宜,因想着宛春和范兰庭都不是多话的人,恐他们初见面时心生尴尬,便要芳菲陪同着宛春去。 芳菲头一回当红娘给人牵线,且牵的还是宛春的红线,心里有些打鼓道:“我我行吗?我虽在府里说得上话,可出去了,只怕我也认生呢。” 娜琳笑道:“你就别谦虚了,三少爷大婚那天,百个媳妇婆子都不及你一个人说话利索呢。去吧,去吧,四小姐是个腼腆的人儿,你去给她壮壮胆也好呀。” 她和余氏都这般殷切地望着芳菲,芳菲不好推拒,只得答应下来。 隔了三两日,适逢雨霁初晴,刚刚结束了东北三省抗日战争的北地难得平静起来,电影海报不知是几时,又高高贴在了墙楼上,尚海泉的新戏也在这两日开始登台了。季元便让人留了一个包厢,特地邀请范兰庭来听玉堂春,又送了票去给宛春。 宛春成日闲在家中,正是百无聊赖的时候,虽有金丽和湄心作陪,可那两个小东西实在是疯癫,不是出门打雪仗,便是去荷花池子里碎冰块,宛春怕冷,同她们也就玩不到一处去了。可喜季元送了戏票,遂相约着要去看戏。 余氏一见,越发要让芳菲跟着去了,务必让她把金丽和湄心两个都打发开,让宛春安心的和范兰庭一处听听戏说说话。 由是这日李家派出两辆车子,载着她们姐妹四个到了大剧院,一下车,芳菲就依着来时商议好的说辞道:“听说尚先生的这场新戏看得人很多,大包厢都被人包完了,只留两个小包厢。表小姐,姨小姐,你们两位坐一处包厢成不成?” 金丽和湄心尚且不知宛春相亲之事,能出来听戏已经十分高兴了,哪管得了包厢大小,便都点头同意下来,手拉着手就往楼上去。 芳菲这边厢方领着宛春往上走道:“四小姐,我们两个坐一处。”说着,就在前头一路将她引领到预定好的那个包厢。 宛春不疑有他,一推包厢房门,忽见当中一个男子背对而坐,不由低声一呼,向芳菲道:“姐姐我们走错了。” 芳菲还来不及说,坐着的那个男子已经转过了身,望见她们,忙站起来微微躬身道:“幸会,四小姐。” 宛春一怔,瞧着那人十分面善,不由问芳菲:“这是怎么回事?” 芳菲便道:“四小姐,这位就是范家公子范兰庭了,你前番见过的不是吗?” 范兰庭?前番见过的?宛春皱一皱眉,想起那日在柱子后瞧见他的情形,再望一望芳菲,不觉露了一抹笑痕道:“你们两个莫不是约好了不成?”不然,怎地就那么巧在包厢中遇见了? 她还当芳菲是要拿自己当借口出来会情郎,不想范兰庭眼见芳菲称呼她为四小姐,再细看宛春和芳菲的容貌,想着自己那日见过的人分明不是宛春,一时间倒是愣在了原地,良久才怔怔问芳菲:“你你不是李家四小姐?”(。)